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玄坤异史记TXT下载玄坤异史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玄坤异史记全文阅读

作者:口异天     玄坤异史记txt下载     玄坤异史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章. 红尘皆苦

    数名狱卒念起御行咒,转眼飞越层层黑山险岭,罗玄被架在巨大的十字车上仰面躺着,只见得夜色中萤火流离,如繁星点点缀入下原苍穹。此刻的他身无缕蔽,透心彻骨的寒凉晚风潺潺侵入骨髓,肩胛骨上的空洞生痛却向他心中注入一丝顿悟,当年,同样的苦,却也是他亲手施与聂小凤的。

    当曾经伤害最深之人,成为心头最珍爱之人,再忆及往昔予她般般颠乱枭错,举手屠迷,那种滋味,直如日河倒悬,地狱升天,令人痛不欲生。

    突而明白,今日一切,种种都是报应。

    他感到身体一顿,是一行人在黑山荒岭深处落了脚,四周魂竹林立,冷雾缭绕,一处残破的寺庵掩映其间。

    罗玄依稀望去,只见庵前匾牌上书“伽蓝寺”三字。不想这冥疆深蛮之地,却也有遁佛之处?

    “耻医!快出来看看这熔鬼,他的骨脉还能不能医好?”红寮行事火急火燥,在寺前便嚷起来,却半天不见寺门动静。

    红寮正待发作,蓝寮目光止了他,对着寺门作个揖:“薛大夫,我们知你久不问事,但此人乃君钦定的辅灵舰纤夫,他一日不康,一日不归海岸上便会蹉跎万名生魄,误了他们转生时辰,想非大夫所愿,您便给看看吧!”

    却听门扉吱呀暗响,沉夜中格外穿刺耳膜,寺门一尺一尺向两旁洞开,仿佛被巨手缓缓双推而去,内中幽暗昏惑,半丝人气都不见。

    狱卒们抬着罗玄鱼贯入,寺门在身后沉沉闭合,幽暗犀灯颤颤燃起一盏,映得这满堂鬼卒冥狱的寺庵内堂,愈加阴障森严。

    堂内哀残凋敝、丝结髅懒,一陶土就的大悲音佛像铸在佛龛里,通檐顿地,在一室幽染橘光中兀自伟岸醇庄,不合时地。

    循着衣袍委地的絮簌声,一名灰襟迢长、举止钝怠的鬼面人缓缓从后堂绕来,百无聊赖地立在亘残璧断的佛前。

    罗玄躺在受难十字上,十字架身两端传来的阵阵钻心噬痛在骨骼中猖獗茁长,手脚和身体早被隐翳不见的受难钉连同这柄高大木架牢牢镶在了一起,便是歪一歪头,也会牵动周身剧痛。此时见此人,纵是惨白铁具覆面、五官尽掩,项上只余两抹深瞳辨物,比起这一众青面獠牙的冥荒蛮夷,也要入眼一些。

    “人放下,一月后取,走。”来人探手入他项间初测伤势后,语调沉邑地对众冥卒道。

    蓝寮闻声,扫一眼众人,青寮拱手道:“那便一月之后,我等再来。”

    一众鬼卒倒也不作多扰,依序出门,蓝寮想起什么,跨榄出门时转身补道:“薛医,此人受伤实属意外,还望薛医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灰医薛耻不待他说完,当面砰地一声掩上庙门。

    他走去看罗玄伤势,目中一锁,道:“竟劳用西域基督难器来看住你,想必是造孽深去了。”语罢,他五指一挥,原本平卧的十字木架直直立起,罗玄全身的份量顿时被双手双脚中的无迹钉一一揿住,垂直挂下,痛得他喉中暗自咕隆一声。

    灰医转身步入佛龛后,这十字架状的基督难器便随着他的脚步一顿一顿,驻跃前行,每落次地,都痛得罗玄周身撕裂,牙关乱颤。

    尾随他穿越后的邃长索道,一路黑沉压抑,原来这荒山寺宇只是一处入口,薛耻将罗玄带入一处简陋却宽大的医室,檐四周澹水洞明,光亮盈实,罗玄虚目一抬,便识出这里置放有上百味神农异草、杞山药引,正于高大柜架上次序井然地排开去,当下心中略为作定,想来这确是一名抄手冥医。

    一连数日,冥医薛耻将魄针、骨堕、血锥、哭笑煞、唐音殇、心魔杵等治愈修补灵魄之冥医术数、法器尽数用去罗玄之身,再辅以黑接骨膏、余臻子和天一生药将他的周身涂满,层叠包裹起来,拆布之日,他额外将罗玄拔下基督难器,示意其走出两步,罗玄勉力出腿,一沾地却又倒下,疲软如泥。

    薛医连连摇头:“果然不得,你骨魄已尽毁,封天剑之伤,注定无药可医。”

    罗玄覆地喘息,却连扭头之力都不得,身体只得以一种怪异姿态向上看他幽白面具:“冥原上的百姓因为我已延误转生数日,还请薛医早日通知冥卒,让冥另寻执纤之人。”

    薛医却看他:“冥原百姓皆是通过转生塔前去投生,缘何要你拉纤?莫非你要去投阳洞?”

    见他久居冥荒世外,朝野不闻,罗玄不由忆起了他的父亲罗冠清当年的三句箴言医不及兵,医不及匪,医不及佞。

    见这冥医薛耻多年隐居不问世事,想必也是不愿被扯入世俗纠葛,今日他既成医己之人,罗玄当下觉得应该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对其坦言相告,便将连日来一应重重悉数告诉了他,包括自己如何毁去千魂鼎、浮图塔,如何被提去十殿受审,又被冥旷异天缉罚来此等等,唯一隐去不提的,便是身上血池狱伤的来由。

    薛耻闻得此间种种,目中无多波澜,却在罗玄讲述到此番在下原之下受伤的缘由,乃是为了保住聂小凤的转生册时,侧身问了句:“是么?便是经过了那血池刑殇,你魄体所藏的转生册还未毁去?”

    被他一说,罗玄立刻想到聂小凤的转生册已被岳飞府上的那名碧衫书僮取走,想必此时已成岳飞的囊中之物,心头不由一阵幽暗苦涩,喉头便如了石罟般梗阻起来。

    室中沉吟三刻,薛耻却道:“地狱十九池,虽是为惩九界怀恶犯科之徒所铸,却唯独对人间真情挚爱无能,你在血池受刑之时,必是于心中笃尽了全力,要保住那女子的转生册。”

    罗玄默第不语。

    一抹月光倒映在薛耻面前的白铜面具上,微微生漾,他站起身道:“今晚你便在堂屋睡下,明日再回那受难器上。”

    空山夜静,闻得屋后远处泅水横迭,叮入聆,罗玄平躺在堂屋石上,暗自揣摩着聂小凤如今的境遇,想到转生册既已在岳飞的手中,于她总是好的。

    这些时日以来,除去医斟问询,薛冥医并未同他多作言语,只是通过方才的一番询问,罗玄才知自己身经十九府地狱的销熔刑惩,如今已成九界苍生、六道轮回中最底戾卑下的灵体熔魄。

    通体永恒焕发着耀目焱红之灼色的熔魄,便是数十里外也能教人一眼认出,此乃冥疆十九地狱刑典后的森鬼孽障,只因在九界中为恶昭彰、天孽不怠,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生生世世的耻辱魄烙,于此便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

    罗玄本能地向下挪了挪欲闭上的双目,并无眼睑,只是习惯罢了。曾经费尽心思,以为自己或可与小凤在此冥荒异境中重新开始,一拾尘世旧缘,谁料却生生弄成这般,如今她便是站在他面前,他也是万万不敢与她相认的。

    其实岳飞也不错。

    他如此想着,空洞眼廓内不免层层晕上沁骨潮湿。

    耳膜却突地被一股轻簌而尖厉的刮花声挠了一下,仿佛有森长指甲在廊中墙裙上缓慢地划过,那刺耳尖声时浅时重,持续不断,越来越近,孤零零地回荡在万籁俱寂的山林古刹中。

    罗玄心头森寒突起,只见堂屋外侧空开的轩廊檐柱上,猛地覆上了一只垢骨苍白、腥红揿甲的女人骷掌。

    他闭住呼吸,不一会,堂屋外缓缓挪进一名白衣绦发的女鬼,她双袖垂堕,举止森冗,一步一颤地向内室挪来,黑发褶在面上,不现半丝容貌,直如传说中的无脸魑魅。

    她骨骼扭曲,身形怪遁地向罗玄所躺的石逼近,见她双肩一高一低,衬得头颅歪耷,黑发倾泻,甚是可怖。

    罗玄眉中皱起,身上却遍布重伤,毫不能动,想张口喊叫,周遭空气却早已生生冻成硅胶,半丝音波都传不出去。

    女鬼咽喉间发出嘶嘶嘶的古怪漏气声,仿佛好奇,又似**。她走近罗玄头顶,长袖中探出两只森森白爪,一左一右握住他的脑袋,罗玄顿觉周身冰赤,阴寒咆哮,魄体上生生结出一层层严霜,女鬼的黑发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他脸上,罗玄见她竟俯脸下来,从他头顶百汇穴中啜啜吸取自己体内残存的精魄。

    这些时日以来通过天一生药和薛医勉力医治方长出少许的灵肉,如此便轻易悉数落入那女鬼腹中,她吸得热烈开心,口中砸砸作响,更探出冰凉舌胎入罗玄脑中搜刮灵肉,罗玄勉力左挣右晃,头部却被她牢牢攥在双爪中,她鼓足腹腔,一阵猛烈长吸,罗玄贲出一声大叫,旋身从石上翻滚落地,勉力向堂外翻爬,背上却狠狠一重、一凉,如被一副棺材盖猛地压上。

    女鬼展开四肢趴上他身,抱着头颅左右吸吮,十指腥红深嵌入罗玄项间。罗玄被她如此禁钳,一时觉得整人便如一枚瓜果,正被她恣意吞噬瓤中液肉。

    丝丝记忆随她吸吮,渐从体内抽去,不!不能忘,小凤,小凤,他不能忘!

    罗玄双手颤抖,十指深扎入土,紧缩深心,脑中却浑沌渐重。想起自己往昔一生,那些颠沛离乱,恩怨蒺藜,阴差阳错,善恶不分,眼看往生种种便要化作他人腹中餐,不由愈加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不由回溯起今生源头,脑海中还隐隐忆得那时,小妹罗忆无辜的髻头血,谪母段可卿临终的泪涟眼:

    “玄儿,杀了她替我们报仇!”

    他目中闭起,一生绝望如醍醐灌顶。背上一轻,巨大的份量突然遁去,他艰难地回头,却见那女鬼高高飘在屋中檐顶,悬地半丈地看他,长发微摆,仿佛充满疑惑,森黑垂髫中,却有两汪幽深隐隐攒动。

    突闻耳旁刺来薛耻高声:“可卿!住手!”

    他灰袍席卷如风过殇沙,转眼飞去空中接过那白身女鬼揽在怀中,溯地穿透屋墙而去。

    一声可卿,却在罗玄的心头炸开了锅,他咬牙起身,强调出连日来医症所得的残余魄力,紧追二人出了堂屋。

    身在外堂,方知这冥医薛耻的宅中实则进若干,厢屋接踵,却见薛耻怀抱女鬼远远拐过昙廊,入得一间通亮主屋内,罗玄匆匆赶去,两扇屋门正巧訇声闭上。他只得立在屋外,目光穿透薄弱墙裙向室内望去。

    却见薛耻将女鬼放在案前躺椅中,转身在她身旁坐下,那女鬼脑袋一径斜耷,沉默不语,薛耻见状,竟叹了口气,伸手去拨开她面上长发,行致轻柔温存。

    女子长发朝两旁拨开,罗玄倒抽口气,原来她竟是同自己一般,五官熔糜,颈节骷纵!

    那女子遭薛耻突然拨开头发,迅速转避身去,薛耻也不迫她,口中却笑道:“可卿,你我老夫老妻这么些年,你便是连样貌都不肯让为夫多看一眼么?”说着,手掌浑厚覆上女鬼肩头,那鬼魅簌地一颤,背影竟显婀娜柔漾起来。

    “我知你急于采补魄气以修补在那铁树地狱之刑损,但此人是冥钦定的纤工,你若食了他,只怕届时便有数千冥兵狱卒找上门来,为夫辛苦将你藏在这下原腹地如此多年,若你被他们抓回,便会按律送去望乡台,制成灵元,你叫为夫如何是好?”

    那女鬼闻言身形僵了一僵,想是害怕,却也并不看他,薛耻见状,轻轻入手将她揽在怀中,唇齿附在她森黑发鬓,柔声道:“别怕,为夫不会让你有事。”

    灯下,女鬼背影渐趋颤抖,泣声溢出,却是闻言落下泪来,身子挣脱开去。薛耻见她如此,更是双臂环顾上前,连连低哄,见她哭得厉害,却还执意背着身体不看他,薛耻喟然一叹,伸手去自己面上摘下白铜遮具,掷去一旁,将她重重圈入怀中。

    父亲罗冠清阔别半生的容貌便如此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罗玄的喉间顿时涌起汆汆温热颤抖,无边魄泪已滚滚而下。

    “可卿,一切都是我错,我不该娶你过门只为养育玄儿,不该心急手重误伤我们的女儿,更不该撇下你和忆儿,只为相顾于镜灵。我为夫不义,害你为我自尽,更害你犯下离间骨肉之罪,在铁树地狱受穿身酷刑、变成戮魄,我更为父不惮,若非我误杀忆儿,使你恨我至深,以你之心性,断不至唆使玄儿弑母,犯下滔天大孽。可卿,你今生一切苦楚源头皆因于我,是我当初待你不公,未能全心相报你一生所付,如今,即便身犯冥大律,我也不能任你被抓去服刑。”

    罗冠清侧头看向怀中女子,道:“可卿放心,我此番收留的这名熔魄,便是要拉辅灵舰前去投阳洞的纤工,等过些时日你再恢复些灵体,可经跋涉远行了,我们便趁他不备登上辅灵舰,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去投阳洞转生,离开此地后,你便再不用担心冥卒追捕,如此可好?”

    提到弑母二字,白衣女鬼背影一动,十指在两匹水袖中捏得生紧,祯祯入骨,罗冠清握住她手,细细摊开,沉声述去:“我虽曾挚情于镜灵,可你却是我最大责任,如今镜灵已转生离去,我与她彼世之缘,已成善结。如今我唯一所系,便是可卿你,冠清只愿能得最后一个机会,与可卿再赴红尘,相对百年,此番必定不离不弃,同去同归。”

    言罢,罗冠清执起段可卿之手,沿着她森森的十指逐一吻去,段可卿终于熬不住心中大恸,抱住他肩头,脸庞整个埋入,簌簌颤抖不休,宣泄哭声回荡在长凉荒夜中,倍增凄痛。

    罗玄的心在母亲的哭声中突地豁然开阖,半生抑郁殇恨,与得知真相后的撕裂不甘,都随着养母段可卿此刻哀恸哭声,流逝远去。

    红尘皆苦,原来没有谁,不值得原谅。

    只见父亲摘下案头一抹栀子花,托起谪母颧骨森突的脸庞,浅浅插于她额角,笑道:“渔阳颦鼓动地来,羽衣霓裳黯然收,渔阳郡主段可卿之美,莫说大理全境,便是四海九州,倾城天下,亦是此间无两。”

    段可卿的戮骨脸庞生生蕴起一丝妍染绮红,映在白皑皑的骨庞上,竟仿如初樱绽雪,新芳于阳春三月。

    罗玄一步近前推开房门,将身一躬,直直跪在二人面前。

    屋内双人一惊,齐齐看向突然闯入的罗玄,段可卿的一双湮白水袖发起抖来。

    “爹,娘,孩儿罗玄,给你们请安了。”罗玄恭首抱揖,倾身覆地,袖摆长披,深叩不起。

第12章. 魂山异客

    簌一声风驰电掣,段可卿的迢白水袖已双双舞于空中,她一见罗玄入室,翩身便从躺椅上翻起,穿窗而去,衣风煽熄了一室明光。

    见谪母避而不见,罗玄立时唤道:“娘!”本能地追她雪白身影步出窗外,身体却猛重一沉,直直往崖下万丈深渊坠落!

    却原来伽蓝寺后厢乃临渊而建,只是他日前被置于受难十架上送来时从正门入,一连数日亦从未踏出过医室、无机观察全寺景观罢了。

    罗玄正无底坠沉,突感一卷白绫紧紧缠上腰间将自己拖起,抛上崖岸。

    见罗玄立稳,那白绫嗖地向远空撤走,他立刻直扑而上,半空中双手扯住白绫。

    “娘!”罗玄隔着半世流年呼唤正远走高飞的段可卿,段可卿见他紧紧拽着白绫,二人又已远离崖岸、悬在万丈鸿渊之上,一双白骨枯荑只得死死攥住罗玄手中的白绫,不令他跌落。

    “娘!”罗玄仰头苦苦唤她:“我是玄儿,我是你的孩儿罗玄啊!”夜半凉风哀哀拂过面颊,轻易便吹干了一脸凉阔泪水。段可卿听得罗玄此言,身影反而遁走得更快。

    罗玄见她匆匆带着自己飞向另一侧陡峰,身形却渐降,知她还欲将他置下,罗玄忙咬牙提气,沿着她雪白绸一路蹭蹭上踏,凌空追去。

    谪母段可卿空洞如洗的髅骸枯瞳映在沧惘月光中,眼看罗玄快要赶至面前,她只得瑟着残髅颈项背转身去,似是对他的到来充满恐惧,两弯水袖颤抖如蓑,却如何也不肯丢下手中绫帛。

    罗玄攥紧了她百丈白绫一路追至脚下,纵身跃去,扑通一声跪倒,牢牢攥住她裙摆:“娘,您不认得孩儿了?”

    他沉声唤她,这一声娘,便是再过千秋万世,仍是他,应付于那十六载儒慕恩情。

    “我。。。不是你娘。”段可卿的嗓音颤栗着,自漏风的骸骨中洞出,恍若叶落冰河。

    罗玄松开她的裙摆,千山群廊中朝她重重三叩:“慈父悲母长养恩,此情不报枉今生。孩儿罗玄,拜谢娘以非血之义,养育孩儿一十六年,视如己出,倾尽丝蝉。”他长袖披空,向段可卿的布帛裙摆处虔诚叩首。

    “可我。。。我令你弑害了亲娘,还使你在血池狱中受刑,你,你便杀了我,替你娘报仇罢!”段可卿迢发低垂,掩去颧骨上滚滚泪痕。

    “你也是我娘,世间焉有为报生仇,而施害养恩之理?血池狱之刑乃我命中劫数,娘当年虽瞒了我同生母乐镜灵之血缘真相,却也是我一意纠恨,行煞当场,这才害她身殁,万般种种,并非娘一人之错,若论报仇,孩儿亦是自身的仇家。”

    罗玄袖摆飘孓长空,倾身相告,字字肺腑。

    闻他所言句句真挚,段可卿紧攥的十枚骨指,终于渐趋松缓。

    身后清风鼓荡,谪母的目光凝住了,罗玄回头看去,他的父亲罗冠清正身着带桓衣,静静立于母子二人身后,正是当年他自戕于汴州故庭时,罗玄那日于哀牢血池中见他残留骨骸时的旧日庄容。

    “爹,孩儿不孝,牵累爹娘至此冥疆九泉。”罗玄跪身挪步,从谪母身旁至罗冠清的袍下,他正面向父亲,重重长叩再拜,段可卿却不知何时已在他的膝下衬上了白素。罗玄匍匐向父,笃声连溯敲在柔软白帛上,噗噗闷响,在群谷中寥廊回扬。

    雾深露沉,一行三人空山归途,莫名轻迎面袭来,洒进身畔荒郊月湖,涟漪声声,脚步和雨闻。

    原来,罗玄的谪母段可卿如今已成戮魄,每逢月满潮汐之际,她身上万孔千创的戮伤便会发作,届时必得吸食灵魄以补损耗,罗冠清有时以自身修为补之,有时前往广袤原川间寻觅山精野灵,分别采之,取足魄力来给她服用,如此,二老便在此冥疆原底熬过了近六十个年头。

    那日之后,罗冠清便倾尽医囊药典,冥荒轶奥,勉力钻研替罗玄接骨强魄之法,罗玄在悉心照料下,魄能便恢复得比以往都快了些,初时还须拄着拐杖行走,后来渐脱了依附,只是脚步慢亦吃力。间中时常有不少下原的百姓上门求访,大多疑难杂疫,耗时不虚,罗玄对医理原本就知之甚详,常暗暗在一旁相帮。

    罗冠清见罗玄竟能百病上手,如将点兵,更将研药配理之事做得娴熟,那双掩在沧锈白具之后的眉眼,便添多了分快意。

    当年罗玄的谪母段可卿因在人间唆使罗玄手刃其亲生母亲乐镜灵,身入冥疆后便遭遇了十殿受审,被判入铁树狱服刑十年。又因教唆弑母之罪不但触犯《冥法典》,且有悖《九界通典》,是为天地人鬼神共齑之,阎君便判段可卿铁树狱服刑满后,再送去**狱熔成灵元,置往望乡台以警示众生。

    段可卿在铁树狱受刑之际,罗冠清为保她性命暗自访遍冥疆三原,寻得了些当年金朝的旧部,联手将她从押解往**狱的途中救了出来。罗冠清入冥界后,本为上原名医,八方求症者不计其数,肱股官宦、六朝人家,坊间识得他之人亦不下千余,待救出了段可卿,他便对外捏造已转生之假象,实则便携了段可卿遁入这下原之下,再次隐姓埋名做起了一对山野闲魄,终日隐翳于魂竹魄泉之间,只以鬼面示人、不教曝露,自号薛耻。

    此中,罗冠清仍同当年一般,操起冥医旧业,治病研药、救死扶伤,却因医术明湛难弃,回魂不少濒绝魄体,又被冥宦中人看上,时时找他医治一些业孽难消或因私刑过度而回天乏术的魄犯,无独有偶,今次他的亲儿罗玄便也成了其中之一,这才使得一家三口碰巧在此重逢。

    自罗玄同双亲相认以来,时日虽不见少,罗冠清却隐约避着与他独处,对罗玄的生母乐镜灵的旧事,更是只字不提。

    罗玄有时看着爹娘,欲言又止,心中想问生母乐镜灵的去处,却终究不能开口,只从谪母段可卿口中得知,小妹罗忆早在当年误殒时便已依序转生回阳、重赴新轮,此后,谪母便时时独自坐于屋中,呆嗔无语、以泪洗面。

    乐镜灵三字,似乎已成他父子二人间的针芒肘掣。

    不几日便是一众冥卒前来提人之期,入夜,罗冠清仍同往常般给罗玄的骨魄中换药渡气,罗玄见父亲面无表情,一径专著如履公事,鼓足力气道:“爹,镜灵。。。我生母如今身在何处?”

    “那日之后,同我作过交待,她便已重入了轮回。”罗冠清的声音自背后响起,罗玄微微侧头,只见父亲的表情清戚淡漠,正将一瓢药酒从自己锁骨断处浇下,辛辣的刺痛直穿髓沫,罗玄眉间不由抖蹙一跃。

    “爹为何不随她去?”

    “那时你娘正被阎罗提去上殿受审,我放心不下,决定随她先去阎殿,以期为她申护。我同你生母镜灵交待过后,她却是明白的,并未怨我,我亦求她先在冥原寻处落脚,待我妥善安置了可卿,再与她共赴人轮,她却执意先去,并指同我一世善缘,至此已满。”罗冠清语调寡沉,少有情绪。

    “这么说,是她先离开了你。”罗玄思忱着,措辞恭慎。

    “你生母镜灵乃佛世密宗之人,转世投阳、生生不息是佛行走世间、普渡众生的方式,今生之后,她另有佛偈须践,便先去了。我于她而言,是个劫渡。”

    罗玄略微偏头,看向父亲,罗冠清此刻除下了面具,熟悉的轮廓映衬在一室幽光下,明暗不定。

    “爹,你还惦记她么?”罗玄如此一问,却是想到了聂小凤,语中不免淀了些苦涩酸沉。

    “惦不惦记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卿更需人照顾。”罗冠清将罗玄的两肩用薄绷缠好,封锁固定。

    罗玄沉默不语,不由忆起当年他在哀牢山中同座下药僮陈天相说过的一句话:“自不自责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姑息养奸。”

    那时,他刚发现聂小凤暗中偷习武功,便吩咐陈天相将身怀六甲的她锁入深山荒郊的破烂石屋整一年,囚监待产。天相见之不过,前来质问他有否自责,他便用此番罡法羁律、天地伦说,轻易将他敷衍了过去。

    冥碘于脊椎一路沿阶点去,分秒刺痛将罗玄从阳世回忆中拽出,他未着寸衣,此刻上身微凉。

    “她叫什么?”突闻罗冠清问起。

    罗玄一愕。

    “那名让你拼死相护她转生册的女子。”罗冠清说得清淡,转身去药架取上石棉和天一生药。

    罗玄眸光初暗,瞬息又燃:“她叫小凤。”

    一旦念出她名字,顿觉心头一阵暖流涌上,值此荒漫长夜,立时驱散了他一身彻骨寒凉。罗玄不觉自己百倍狰狞的熔魄脸庞上,此间正微漾起一抹笑意:“爹,她叫聂小凤。”

    “为何闹到要推翻浮图塔?”

    罗玄哑口无言,那一刻,仿佛一名唯恐被爹娘发现了在外方劣迹,将受惩戒的闯祸儿郎。

    见他良久不语,罗冠清沉声道:“做错事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错能及时改,及时补救。”

    被自己的父亲一语中的,罗玄心中更添不甘,他低下头,膛内的无边孤惘徐徐又生:“爹,孩儿正是尽力想补,却不知怎地,反而做错了更多事。”

    “要修补一颗有窟窿的心,不是件轻易事,我花了六十年去补偿你娘,也未能使她完全释怀,如果你曾错过太多,便要做好准备,即使你拼尽全力,到头来仍可能回天乏术。”

    “爹,我如今这般,如何再同她相见?。。。已是回天乏术了。”罗玄摇头苦笑。

    罗冠清掌中突地一沉,罗玄蚕眉略略一蹙。

    “莫不是还有方法?”他平声探问父亲,并未回头。

    罗冠清接着往他脊椎上的断裂处上药:“没有。封天剑之伤,无药可医。”

    室内明烛毕驳一响,满室幽光暗了一暗,又亮起来。

    罗玄语重道:“那日听爹和娘谈起要去投阳洞,我如今骨魄尽损,而原上百姓因我搁浅转生大序,已近足月,爹说过知错便须补偿,只要能将爹娘和百姓安全送去投阳洞,无论是何方法,我都愿意尝试,爹便告诉孩儿吧。”

    罗冠清终于笃定摇头:“不成,那方法太过骇人发指,九界众生无一敢试。你且安心在此住下,待冥卒来时,我可再为你拖上些时日。你现下筋骨全毁,自是不能执纤,我会让他们另寻纤工,暂留你在我处生息调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言毕,他起身回房,再不同罗玄多语。

    及至子时下旬,天公瓢泼起来,下原之下特有的诡异爆荒雷一计接着一计,吞天般打在空山群峰上,万谷回声,更增轰鸣锺锺。

    极夜中却传来凄厉哭声和急促门响,砰砰砰震得整座伽蓝寺内蛇惊狐走,煎焦狞乱。

    罗冠清身披亵袍,执盏阴灯,皱眉前去应门,经过罗玄房中时,嘱咐道:“不要出来。”

    罗玄起身立去轩窗旁凝神遥观。身为熔魄的唯一好处,便是撇去了三魂七魄的世俗羁绊,自身灵力之潜能反而得以开解、释放,加之罗冠清连日来所用臻药异方、奇门遁甲为他全面医治魄体折损,往日银川仙递入他脑中的遣魄修真之心法也经一一习顾,这些时日,反是他自修自研灵念之能最有心得的岁月,虽然周身筋骨不易大动,却是身坐斗室,亦能灵台清识地将这冥原荒异、日升种种,观去了五六成。

    他亦曾试探过遣用灵力去搜看聂小凤的现状,却因中原离此处颇具万万之遥,自身修为亦难到位,始终不得。

    罗冠清打开寺门,只见门外赫然立着一行人等,个个形高马大,身披铠甲,手执战器,却都焦头烂额,泥泞不堪。

    罗玄遥观望去,来者共有一十二人,中间一人被身周二人抬在担架中,架旁却还扶着一枚娇小身影,兀自泣啜不休。

    罗冠清长袖扬起,寺中明光大亮,算是准入,一行人无声遁入寺内,次序井然,显是兵训有素。

    最后一人入门后,对罗冠清拱手道:“冥医,请熄灯!”

    罗冠清闻声便看了看来人面目,这一望之下,却见他眉中泫然惊蹙,一片怔愕,仿佛识得来人。

    一室灯光应声暗去,却闻辽阔空山间传来两声凄厉鬼鸦鸣,并无额外异动。

    月冷如盘挂在天空,色泽却由皎白渐渐转向洇红,原下暴雨不歇,雷声隆乱。

    方才发话的人又道:“多谢冥医收留,我等乃异元神座下十二战旗之主,久闻下原神医薛耻,行医凭德,不啻朝派,今日我等于此冥疆走投无路,斗胆前来相扰,还望神医救我尊旗主武廊桓一命,末将等感激不尽!”

    循声看去,果见担架中一人铠甲碎裂,胸中大破现骨,却硬撑着不发哼声,浸身血色已呈晦暗,想是负伤已久,襟前一抹鲜艳浓腥,却是新近刚吐的。

    罗冠清近前探他骨脉,又翻脉搏,再沿武廊桓周身骨道捏指推去,半柱香后,他起身摇头对一众人平声道:“准备后事罢,便是今晚了。”

    率先爆发的却是一记少女哭声,那担架旁的娇小人影扑通一声扑去罗冠清脚下,紧紧抓他襟摆摇撼道:“神医,神医,我求你救救我爹,求你想法救救他!”

    少女泣不成声,她年纪青葱,不过十一、二岁,容颜清秀,雏髻双圆,鬓上插朵蓝田暖玉梨花簪,耳垂咽金琥珀双珠,衣锦环佩,玲珑甄秀,一望便是名门后。

    罗冠清见她哭得伤心,鬼面遮具上虽一派森冗无波,目中却已露不忍,他轻提少女肩肘助她站起,道:“天命如此,非薛耻能违,节哀顺变。”

    少女见他虽有恻隐,却意中坚笃,知道事情已无转圜,倒也坚强立起,咬唇止了眼泪,转身莲步潜回担架旁,紧紧攥着武廊桓之手,武尊旗清醒过来,睁眼看她,父女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却是生离死别际。

    少女见父亲坦静目光,又簌簌发起抖来,武尊旗轻拍她手道:“巽儿莫怕,人都有这天,爹只是早去一步,人间等你和你娘前来相聚。”

    少女闻言,娥眉颤抖,一双唇齿咬得愈紧,直直湮出鲜血来。

    适才要求熄灭室中烛火之人此时踱步至罗冠清身旁,作揖低语:“薛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罗冠清同他步入内堂昙廊,走深几步,此人这才停下脚步,转身道:

    “神医,实不相瞒,在下乃异元神麾下,金旗旗主完颜,人称完颜阿骨打。薛医有所不知,我等正是因为投阳无门,这才携尊旗武廊桓前来求医。日前我十二旗同冥军大战于下原蜀山平野,却中了敌军之计而至全军覆没,冥军的主帅午启罔顾神战条约,就地诛杀百万异元神兵,如今平野内外已是尸横遍野,饿殍满盈。当日一战,尊旗主武廊桓身受重伤,我等在军中将帅拼死相护下,携旗主与他独女武乙巽逃去了上原,原想趁旗主魄体未散之前将他送去投阳,如此便可再续生命,谁料赶到时却听闻九座浮图塔已遭人尽数毁去,又打听到下原奈何汪洋正开放辅灵舰,日日承载冥原百姓前往上古投阳洞转生,我等便又匆匆赶回下原。岂料刚抵不归海岸,又闻纤工怠慢失踪,无人掌舵,如今海岸上已积压了数万名等待转生的百姓。如此一拖,尊武旗主魂魄渐散,指日无归,我等这才走投无路,前来冥医处寻求一时良方,哪怕能再多拖几日也好!此番种种波折,我等和武姑娘一路皆瞒着旗主,唯恐他丢失信念,提前魄散,也请薛医代为守口如瓶,切莫将此中内情流露于伤者知晓,甚为感激!”

    罗冠清闻得“完颜”三字,已是后退一步,他目光初时惊愕,后便释然,见他稳住足下,不露声色道:“武旗主三魂七魄已毁去九成,恐是撑不过今晚,如今再下重药,只会催他加速魄散,便顺其自然吧。”

    完颜闻得此言,亦是脚步一踉,却见罗冠清侧身想了想,又道:“所惜我处天一生药已用磬,若非如此,或可再吊上旗主性命三、四日,若之前你们能赶去投阳洞,便也成算。天一生药灵性无匹,极难采摘,今晚月满却是良时,我这便去山中探看,可有造化。”

    语罢,罗冠清举步欲走,却被完颜一把拦住:“且慢!薛医仁心仁术,在下深为钦佩,只是今晚,却是万万入不得山的。”

    罗冠清停下脚步:“为何?”

    “当日我军在蜀山平野所以战败,乃因冥军主帅午启所用之毒计,便是开启了蜀山脚下的饿殍域后门,放出千万饿殍,吞吃了我军百万神兵。如今这些饿殍个个伏在我军残骸上,今晚月满,便是百万尸变、群魔乱舞之良时,所以我等一路前来都异常谨慎,隐蔽声响,方才请薛医熄罢室中光火,也是为妨此处被殍尸群发现,如今漫山遍野已皆是四处寻食的尸骸,这些饿殍来自冥荒腹地、世界之底,生性饥肠辘辘,大吃九界,今晚,任何人等都是万万不能入山的!”

    罗玄正在遥观全场,听得此言顿时眉峰一皱罗冠清所言天一生药用磬不虚,因最后一盅方才已用去了他的背脊断伤。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异元神麾下的这名金旗旗主完颜,便是罗冠清的父皇,亦是他自己的祖帝爷金朝开国帝王完颜阿骨打。

    想来阿骨打在人间纵横睥慨,大杀四方,寿终正寝后入了这冥疆九泉,仍是不免再入军戎嚣,神兵战场,谱写全新史诗。

    却闻环廊群山深处传来鬼枭怪声,只见远山峰头,一尾巨大枭神兽展翅飞来,险险掠过伽蓝寺顶,它双翅一张,月光全覆,整片魂竹山原已阴冷,此时更显黑沉一片,莽莽死气从四周群山野壑中蔓延袭来。

    罗冠清一惊,只见前堂中众人皆是凝眉紧目,个个立在当场,鸦雀无声。完颜闻声远眺望去,嗓音低沉而紧促:

    “不好,想是方才武姑娘哭声惊动了饿殍,如今已团团向山中围来了!”

第15章. 熔魄生威

    落地时却感脚下触感柔软,竟是撞在一头硕大黑熊的背脊上,那野兽尸身早已硬挺,四头饿殍正趴伏在它身上凶猛撕裂啃噬,罗玄一个鱼跃翻身遁入高深灌木丛中,幸得身手及时,未遭饿殍们发现。

    他屏窒呼吸,全神贯注于双脚,弓腰在草丛中向东方蜀山方位以全速前行,可惜因周身骨骼遭遇的极大创伤,再如何凝神也万万不及未受伤前的灵便矫健,便是如此勉力稳速前行着,倒也离魂山坳口渐趋近了。

    一路细观之下,罗玄发现这些饿殍分了三等那些将异元神兵头颅缠于腰间示众的饿殍便是殍类上等,它们身高丈余、力大无匹,且颇具灵识,智略上已同生人无异,常见它们指挥殍尸群围攻列阵,以诡计猎食,自己取猎物精华食之,余下才犒劳众殍,俨然便是殍中首领;二等殍尸身材近似常人,生性凶狠主动,且行动迅捷、六观敏锐如隼,是听任差遣的良兵;三等殍尸行动虽缓慢迟钝,臼齿咀嚼力却是极强,一口能咬断半丈高的凶猛山魅,且闻到血腥身体会变成殷赤血色,在殍群中便如同信号兵般,引得其它殍尸纷纷知道猎物所在,瞬间围攻上去。果然因吞食了异元神兵血肉,这些九界生灵中最乏灵性、六感中只余饥饿感的殍尸们便成了九界最狡诈凶恶、攻击力最强的异灵。

    如今只须在群殍环伺下出得魂山,再往前便是日间下原车驿寻常往来的规整山道,饿殍多聚在山中猎食,山道上相对少些。罗玄盘算着,眼见快出山坳,突见眼前半丈开外笼聚着一群三等饿殍,正团团围住一头身硕巨大的獠牙白象,殍尸们如黑色马蜂般聚集一处,群齿挫啮,传来可怖的进食声嚣,间或白象发出的骇人怒吼,见那异兽长鼻如肉鞭左右劈去,大脚恸通落地,脚掌下已沾了不少饿殍的腐身污血,却终究寡不敌众,顷刻便被层层蜂拥而上,庞大肉身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肠穿肚烂。

    巨象拼命突围,痛苦吼叫着踩下一片饿殍,也向山坳处逃去,淋淋内脏挂下了一地。饿殍们穷追不舍,盯着地上肠颈狰狞撕咬,巨象哀嚎连连。

    趁群殍尚全神贯注于巨象,罗玄躬身贴地,学着这些三等饿殍的习态潜伏而进,眼见得便要混出山坳,却见前方一名饿殍突然躬下佝偻身体,凹骨鼻崖一动一动,朝他身前的地面嗅来!

    那饿殍仰首朝罗玄的方位发出一声怪叫,周身猝然绽得一片赤红!一周殍尸闻声,皆向罗玄处看来,罗玄一惊,低头却见自己的黄袍前襟上正洇染着两弯浅浅血渍,正是少女武乙巽方才拉扯他襟摆时,从她受伤的手掌上留下的魄血痕迹。

    远处的高大饿殍也发现了蹊跷,它向左右仰脖一吼,殍尸群顿时嗷嗷呼啸着,朝罗玄涌来,罗玄一跃而起,余光中见到一尾肥硕的枭神兽正从北面山崖懒懒飞来,忙鼓足全力向山坳崖边跑去,一路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受封天剑伤的腿脚使唤起来吃力得难以想象。赶到崖边时,四面八方的殍尸们嘶吼着蜂拥而上,那头率先发现罗玄的殍尸已近水楼台奔至身后,它伸出芦杆般消瘦的森长双臂颤巍巍地扯住他后襟,正逢枭神兽飞至崖边,罗玄纵身一跃而下,衣襟便带着那具殍尸一同扑上了枭神兽宽大的背脊。

    枭神兽遭异物上身,在夜空中发出桀桀长啸,扑腾着双翅左右晃动身体,要将罗玄和那匹殍尸一同甩下,罗玄俯身抓住枭神兽项间狰狞突出的巨大角骨,殍尸趁着惯性向他迎面扑来,他侧身一避,将殍尸狠狠贯入骨角。

    尖锐骨角从殍尸后颈处一穿而出,殍尸哀嚎两声,仍自挣扎颤动,肮臭殍血溅去了罗玄一身,罗玄皱眉将它从枭神兽项间提起,一把扔去山下。受伤的殍尸一遭没入山峦,下方立刻传来争夺嘶吼,再望去,那殍尸正从殍群中兀自张出枯瘦骨臂伸向半空,嗷嗷哀叫,却是已被自己同类围住啃噬了个干净。

    罗玄用力抠住枭神兽项间角骨,以手劲控制它左右移动,枭神兽仍不愿他凌驾其背上,故而有意贴着一处锯齿状山崖侧身飞去,将巨大背脊狠狠擦向崖壁,想将他撂下。罗玄旋身一翻,滚落它左翼下侧,紧紧抓着翼脯柔软处,反成掣肘。枭神兽挣扎不久,哀嚎一声,罗玄又翻身回它背上,巨兽便只得依着罗玄手中力道向东面蜀山疾驰而去,夜空中一魄一兽,倒也飞得自在。

    朦胧夜空中,脚下雾霏渐重,层层封锁笼罩了群峦,眼看千山连绵无已尽,葱笼远顾未明时,罗玄知道枭神兽此刻正飞过巍峨的蜀山,他原只道人间有蜀山,在阳世时亦有涉访,却不料冥界下原之下的蜀山,与阳世中的那座蜀山竟是一模一样!

    蜀山之巅渐近,未免再次落入殍群惹其耳目,他操纵着枭神兽沿着绵延山麓低身浅飞,神兽的巨大双翼掠过一处凹陷平青时,他深吸口气,提身遁下,轻松入野后便匆匆起身往山巅赶去。

    天边月色已显黯淡,眼看要误了天一生药的盛放时期,天一生药便是每月只在月色最满时盛放仅一炷香的时辰,那时采摘最佳,之后便会缩回花蕾,便是摘下了也毫无药用,他心头起急,脚下愈快,所谓急中生潜,竟不觉自己双脚已微微离了地面,向前御灵低飞起来。

    一路掠过高低山麓,却见位于蜀山北脉的这片山原中,满地皆布满了被啃噬一空的异元神兵尸首,放眼望去,至少七八千余具残兵骨骸。未免身形拔得太高,被一等殍尸发现他已入蜀山,罗玄只得从满坡神兵残骸中穿梭而去,方才周身溅上的殍尸腥血和现下漫山遍野弥漫着的血肉腐臭一阵阵随野风迎面袭来,他以袖敛鼻,一径皱眉潜行,却发现周余每具神兵残躯之内,都隐隐溯跃着一抹煞白光晕,月色照耀下,蓄势待发般攒攒欲动。

    心中已生疑,那些饿殍本是附上了异元神兵的残骸,方能驾驭着他们身体四处为害,却为何此地的神兵尸首仍在原处,并未尸变?

    耳中已传来阵阵厮扭翻打声,却是蜀山之巅的两群饿殍仍在争夺天一生药,较之方才,此时山巅所聚之殍尸的群种数类已越来越多。罗玄隔着层层殍群定睛望去,天一生药便在不远处,现下因殍群决斗被暂搁一旁,周遭只散落了稀疏几尾三等殍尸。

    他扯去身上外袍,就地掘坑埋下,彻底掩盖去武乙巽的魄血气息,再将溅上周身的饿殍血肉四下抹抹,这便蹒跚起腿脚,左摇右晃,装作浑浑噩噩般,以三等殍尸之状混入黑压压的殍群。

    殍尸为九界内低等生灵,其灵识原本便浅薄零星,如今正被两大殍首的争执决斗吸引了去,加之罗玄模仿得甚是唯妙,倒是无殍多看他两眼,他便一路低低发出殍般钝吼,一面缓缓从殍群中横穿过去,向对面月光下白玉般莹洁耀眼的天一生药潜近。

    时辰已至,再不采摘便要误了良时,他揪准时机一个雁伏倒悬鱼跃过,夜空中晕黄一闪,将生药拮采了去。

    罗玄迅速将天一生药收入魄体,提身欲走,突感脚下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却是半截瘦骨嶙柴、佝偻不堪的腐烂殍尸已张开两排髅齿,吭哧吭哧地咬在他腿上的大胫骨上,此处灌木高深胜人,这截殍尸因只剩了半截身体,想必一直隐没在草丛中无声移动,故不易被人发现。

    罗玄欲抬脚将他踢出,又恐动作太大引起注目,正思量如何无声除去此殍,它却对罗玄的胫骨咬了又咬,不久便扁砸着两排干瘪髅齿松开了口,喉咙里兀自叽咕着,朝一旁缓慢蠕动去了,见它半截残躯越挪越远,罗玄暗暗松下口气,想不到虽变成了熔魄,好处倒是越来越多。

    他方转身起步,突见眼前一堵腥腐肉墙!罗玄一抬头,只见方才缠斗的那两名巨殍中的红殍首正环伺在前,两只幽森灰眼正阴森森地瞪着他,罗玄一惊,剧集周身灵力飞身速离,那巨殍将罗玄小腿一抓,狠狠掼倒在地,罗玄于空中起脚踢去巨殍地残破眼眶,那红殍首吃得一痛,嗷嗷怪叫下松脱了手去。

    罗玄落地将身一滚,瞬间已出丈余,红殍之首眼见他要逃走,四下里又一声恶,周遭成片的红殍尸群闻得号令,顿时发出齐声怪叫,一时蜀山之巅只闻得鬼哭狼嚎,但见殍尸们突然平地跃起,个个入空半丈,暴雨般铺天盖地朝罗玄扑来,罗玄虽可躲闪一殍,如何躲得天幕一样砸下的数万殍军?身上愈来愈沉,眼前再次被浓墨重彩的灰腥血膻掩埋了去。

    突闻夜阑中刺进一抹尖利哀嚎,却是女人的声音!那哀嚎先从远山袭来,便是越来越近,旋刻便在耳边,那声音煎焦急切,哭腔满盈,罗玄只见得身前重重殍尸一尾一尾分开了去,双眼腥膻模糊中,却是一抹雪白映入眼帘!

    “娘!”罗玄失声痛呼,竟是他的谪母可卿!她披头散发,不顾数只殍尸正抱着她腰身欢快噬咬,硬是卯足了劲道将倾轧在罗玄身上的饿殍一具具拉扯开。

    她虽身为戮魄,但被父亲以天一生药医治多年,身上灵肉充足,一周殍尸见了她已是咂嘴不止,兴奋围上前来,见谪母也身涉险境,罗玄当下一声爆喝从残余殍尸身下争破而出,大怒地便扯烂了她周身几只殍尸!见得殍尸们首尾异处地躺了一地,罗玄这才一愣,抬袖看起自己双手,只见两枚白骨森森,爪铮锐亮,殍尸腐血从戾长鬼甲中汩汩流淌,殍尸们万不料他的灰袍缓袖之下却还暗藏着一双凶狠骨爪,他却也不知自己熔魄骨爪会是如此锋利,竟自成武器!

    谪母寻机一把抱住他,水袖长辉带他临空飞去,方才拦住罗玄的巨大红殍见状,厉吼一声扑上二人,段可卿疾疾飞向对面峰峦上的陡峭丈崖,红殍在空中抓着她干瘦腿骨狠狠撕扯,段可卿恸声大叫,却咬牙搂紧罗玄动也不动,罗玄于半空中猛踢红殍头颅、肩颈处等主穴,却被它接着风力一一狡猾避过。

    晚风却拂动起来,恰掀起段可卿的内衫,露出她周身戮洞,那红殍一见,竟发出尜尜耸人的震山狞笑,见它伸出五爪狠狠掏进谪母的周身戮洞中,凶狠翻搅,生生地抓出团团鲜红魄肉,谪母段可卿的髅骨残喉间登时发出撕裂惨叫,她忙用力一推,将罗玄单独推去对面的山崖上,“娘!”罗玄恸声大叫,段可卿身子一颤,灵力顿失,瘫软在红殍手中,红殍发出森森吃笑,攥着她腰身如攥着一枚枯瘦骨架,直直便坠入了守株待兔的团簇殍群。

    “娘!”见谪母的雪白裙裳瞬间便没入崖下灰红参杂的群尸殍海中,罗玄心中痛如万钧轰雷,大吼一声便向地面扑去!他十指铩亮,周身闪耀着阎罗十九狱的凶鬼煞气,落地便杀入殍群。

    罗玄一路左右开弓,十指逞凶,如刚才段可卿从殍群中救起他一般,将笼聚在一处的殍尸一具具撕开两半,待掀开最后一名殍尸,却见草地上只蛰伏着一件雪白衫裙,正是谪母可卿的裙裳!

    却闻身前丈余的土丘之上传来森森笑,罗玄抬头一看,却是那名红殍之首,怀中正抱着他的谪母段可卿,可卿的周身衣衫已被凶狠剥去,只余了女子贴身小衣紧裹着她垒垒骸骨,夜阑阴冷中,见她又耻又苦,却动弹不得,身子瑟瑟发颤,罗玄的一双森戾骨爪敛于袖中抖作不休,只闻得自己从腹腔深处发来怒极低吼:“放开她!”

    “交出天一生药。”高大红殍洪声应道。一众饿殍聚在罗玄身周,提头的提头,嗅吸的嗅吸,咽唾的咽唾,只待殍首一声令下,便可群起而攻之了。

    罗玄取出怀中生药,冲四周举起高声道:“将我娘放了,自会予你!”

    话音刚落,却闻段可卿又一声低沉哀鸣,这才见得那红殍竟将拇指探入她胸前心窝处的戮洞中搅弄起来!她身上的戮洞本已见愈,此番却被他生生拨弄成弹丸大小,眼见谪母遭此折磨,却仍是怕罗玄担心,竟连高声哭喊都不曾。

    “玄儿别信他,你快走。。。”段可卿剧痛中连出颤声,两弯空阔黑穹散溢着无底悲苦,红殍见她如此,笑声愈狂,伸手竟探入她底衣内肆意拨弄起来!他手中边辱边笑道:“天一生药下月还会开,这戮女倒是灵肉充实,我兄弟们在饿殍狱中已受洪元千万年饥荒,莫说女魄,便是连个母殍都不见,今日却一举两得,甚好甚好!”

    言罢,他将段可卿小衣一扯,便露了她半截酥胸,段可卿身上六十年间已长出不少血肉,并非仅剩白骨,那红殍见状,呆了一呆,咽口唾沫,低了头便凑去她胸前白肉上吸吮起来,谪母仰首望天,无声泪下,却是动也不动,任由糟践。一众饿殍见状,皆是腹水倒流,摩肩擦掌,竟已生生排起一溜长列。

    段可卿长发披泄,侧脸看向罗玄,面上强忍扭曲,口中却守着一径唇形:“快走。。。”她口中默念,草地间残余白裙扬起,片片散开,化作长白帛卷住罗玄,强拽着他便要升天,罗玄大吼出声,十指划开白帛,纵身跃下,向红殍脖根处凶狠撕去,那红殍哈哈一笑,扬手将段可卿丢入一旁候饲的殍群中。

    “娘!”罗玄大惊失色,顾尤不及,眼见谪母再入群殍之中。

    当年在阳间,他的生母乐镜灵惨死于正道群雄刀剑下的梦魇便活生生重叠再现眼前!罗玄的心中绝望浇灌,深彻恨恸,却有一股喧天大怒仿佛从五脏六腑中袭袭翻涌而出,他仰天一阵长啸,下原之地抖了三抖,却见一双森森骨爪,不知何时已变得一片炽炼深红,从中冒出酷热蒸精,烧得身周一团空气滋滋作响。

    红殍见状一愣,罗玄的铮勾骨爪已冲它面门上抓去,红殍伸手来挡,却一遭罗玄的触碰便连声惨叫起来!却见它殍身双掌竟被烧得融靡滴髓,根根筋脉连番落下,如同也被浸入了血池岩浆。

    红殍大惊失色地看向自己双掌,抬头刚要喊出第二声,罗玄单掌成勾,猝步上前去它颈项根处一拨一扯,呼啦啦便扯出气管、喉结、声带等一大坨纠结殍肉。

    一大堆生肉在罗玄掌中迅速融靡化为烟气消散而去,红殍瞪大着一双凶恶铜铃,颈项上已烧出一枚大洞,那洞眼迅速扩散,先是整枚颈项开始熔毁,接着便是肩臂,前胸,骨盆,四肢尽皆熔化,一如罗玄当天在血池炼河中所遇。

    待红殍身体烧尽时,一枚殍头也掉入周身灰烬中,不多时亦被巨热燃尽,须臾化作了一团黑红色的殍灰。

    围攻段可卿的外围饿殍已发现不对,纷纷四下逃去,内圈中,匍匐在段可卿身上的一名饿殍尚不知厉害,径自鬼叫着除去下身褴褛,欲行肮脏之事,罗玄一跃而入,单掌将头扣下,那红殍尚不及抬眼,已由颅至脚骨,皆化灰烬。

    罗玄掌风连发,劈啪拍去身周数百名灰红饿殍,赤练掌风所触之处,饿殍一一尖叫着熔身遁地,化作灰烬,那些躲得及时的,只须被触得丁点皮骨,却也是保不得几步,便由内而外自生燃火,烧得空散。

    一众饿殍见状,纷纷吓得连退百步开外,那同红殍首争夺天一生药的灰殍首扭头向灰色殍群发出一声凄长号令,灰殍们立刻成群结队,严阵以待,却也都是原地不动。

    罗玄褪下周衫,疾步上前给谪母披上,一手将她扶起,一手燃起体内十三狱血池之不灭火焰。

    此刻他脑中被夜风一灌,竟得片时清醒,突然忆起自己数月前刚入冥疆,背负着银川仙前去忘川疗伤时,他曾给自己渡入一道灵法:“海纳百川,有容乃巨,容非就范,且利其用,以恶制恶,以凶啖凶,苦难中得,成他山器。”

    当下心头一亮!却原来自己在危急救母的情急关头,已蹙然实现了日前银川仙君渡入他脑中的真修二十四律之“羁中炼厉”,便是将己身所承受的刻骨罹难,化渡成防崮攻坚、杀敌制胜的近身法宝,于他罗玄的切身经历,便是将自己体内潜藏的血池岩浆之赤练高温,转化为可化骨销身的炙热掌力,使得饿殍不侵,邪灵不近。因那地狱十九狱刑罚,虽恶煞发指,却源于天道,正是世间凶鬼邪灵最惧怕之物。

    将身入劫,罹难大道,如此绝地升天,却是要身入地狱,尝尽百刑之后,方有幸得教!

    一念至此,罗玄心头稳去,当下将谪母护在身后,他于心中运起修真意念,循循引导着体内十三狱血池炼河之业障,款款聚于双掌中蓄势待发,当下直觉一条雄廓真河,整个地狱炼界,便在体内生根驻扎,如今却非他之劫,乃他之厉!

    谪母段可卿却在身后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罗玄心头一软,略收了炼势。见一众饿殍皆退避甚远,段可卿立时抱紧了他腾空飞起,直往西面魂山疾疾回返。地面饿殍们眼睁睁见他母子二人临空遁走,倒也不曾步行追来。

    罗玄随谪母赶回魂山伽蓝寺时,却见山顶火光冲天,浓烟密滚,他和段可卿皆吃了一惊,匆忙赶去,魂山之巅已燃起熊熊大火,由下而上炙烤着高悬空中的伽蓝寺。

    却见寺宇外壁周延已涂满了一层层血红印渍,罗玄展嗅一闻,却同他身上的殍血味道一样,再见寺宇下方已团团羁压着无数五颜六色的凶猛殍群,为首一名巨殍立在山巅巨岩上观望满山火势,他身高半丈,胸垂红髅长链,身披黑,迢长及地,眉目竟是清晰人貌,只是面呈二色,一红一黑,以鼻梁为界,黑面一端匍匐着一枚火焰般的饕餮图腾,在满山雄雄烈火映照下,内中饕餮仿佛要活化了般,随时便要脱身而去。

    “娘,伽蓝寺暴露了,我们须接了寺中人离开此处。”罗玄低声对段可卿道,却不闻她声响,回头亦不见一人,他一惊,低头看去,却见谪母早已降去了地面。罗玄忙俯冲下地,所幸此处山坳低掩,无殍发现他俩。

    段可卿身体连连颤抖,望向天空喃喃道:“冠清,冠清!”便是周身疲软,如何也站不起来,罗玄慌忙将她抱起。

    今晚月圆,于她魄体戮伤原本便十分不利,方才为了救罗玄,她已用尽了周身灵能,如今寺中已近,她却是再也无力飞将上去。罗玄抱紧谪母,心中暗运血池熔浆之高热,缓缓在脚下生出一枚气团,他二人便撑着这口真热之能,缓缓升入高天。

    长夜近殁,月光尚未完全褪去时,天角晨曦透过下原之下的星幕,朝魂山遍野中洒下一抹金辉,段可卿的身体颤抖愈烈,披在身上的淡黄衣衫上却清楚印出斑斑鲜红血渍。原来这最后的月光如强弩之末,生生将她体内戮伤再次催发了出来。

    罗玄抱着谪母疾疾欲回寺中,经过伽蓝寺窗牖时,见到樊煌正手擎一枚巨大弓弩向着下方饿殍连射数弹,弹无虚发,每攻即中,唯有射向那名立于东颠山岩上的巨殍时,箭宇却未及他身前数米便爆破了开去。

    他再望向厅堂中,只见父亲罗冠清仍倚坐在前木椅中蹙眉潜睡,完颜同一众异元神将纷纷神情紧骇,小女武乙巽抱膝坐在寺堂一角,忡怔发呆。

    见满寺氛围无比窒息恼人,罗玄突然心念一动,他抱着段可卿避过数扇窗牖,提身飞上了空阔的寺顶。

    日月交映下,罗玄把谪母平置在寺顶平檐上,他从怀里掏出天一生药,握在掌心,调起体内热能小心翼翼地炙烤,只见皎玉般明净的生药白芍花瓣在他掌中片片绽开,露出内中的嫩黄新蕊,空气中瞬间便溢满了扑鼻生香。

    见药性已熟,罗玄一连剥下数枚花瓣喂去谪母口中,段可卿得到充足的生药调候,周身戮洞一一填实,灵识亦醒返得很快。她抬起头来,袖摆揩去了罗玄满额的汗珠。

    见她安然无恙,罗玄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地,不由打趣道:“娘万万不能出半点闪失,不然,爹可方不过孩儿。”

第13章. 万殍夜袭

    完颜闻声远眺望去,嗓音低沉而紧促:“不好,想是方才巽姑娘哭声扰了饿殍,如今已团团向山中围来了!”

    “快,列位程功,我们再布一回移元御界!”列中一人立刻疾声道,此人身着郇褐衣底,面色青白,双目铜瞪,音浑而燥,脖粗且耿,胸前将旗铠甲的峥凌盾盔上清楚刻着一枚“木”字。

    他见罗冠清正驻目于他,当下抱拳一揖:“在下异元十二旗下锦觥木旗主樊煌。冥医此时于寺外可有他人逗留?若有,请立刻通知其移步寺内,这移元御界一旦布下,中途便不能擅开,更不能容纳新灵,否则恐惹混元大乱!”

    罗冠清闻言,眸中明光一磔:“既是为避群殍攻袭,尔等催用上层隐翳结界即可,何须移元?须知移元**牵连广众,若将整座伽蓝寺移入异元,则一寺周边的草木生灵可能因无力承受错元**而消纵当场。伽蓝寺底尚居有修习上百年的狐精异兽,骤然移去整寺,岂非让它们无可遮蔽,生生落入夜殍饿口么?”

    完颜举步至罗冠清身前,凝重道:“薛医有所不知,我们一路来此途中已经历过无数饿殍,原先我等也不想动用移元真法,而坚持只用隐身御界,却不料这些饿殍自从噬食过百万异元神兵后,灵力大涨,绝非寻常殍可及。它们不仅六官灵敏,靠观、闻、嗅、舐、触、温便可一一锁猎生灵,且它们尝过神兵血肉,已食髓知味,甚至能探我等心中所感所念,诸行前缘后果。如此一来,我等之所处,用普通隐形结界是如何也瞒不住它们的。我同十一旗将、百余禁军卫在日间死伤惨重,便是因低估了这些殍尸的第七感触。如今唯有使用移元**方能保证全寺安然无恙,还望神医宽谅。”

    窗外突然刺进一尾凄厉长嚎,如鬼狼夜渡,深宵乖戾中却透着沙哑人声,仿佛从薄腐糜腔中发力,一方毕,群山众岭皆传来阴嚣阵阵,嚎啕鬼唳在峦谷中跌宕回荡,直震得寺中数座窗棂嗡嗡作响,顶壁檐尘坠簌纷纷。完颜抬头望去,蹙眉低喘:“群殍已至山腰,事不宜迟!薛医请速速遍查,魂山中还有何人你欲引渡寺中一同安置?”

    只见罗冠清的眼中精光大现,他的目光穿透祯祯屋墙,先入谪母房中,罗玄在遥观中便也随之望去,但见爹娘的寝屋内安详宁置,灯豆温怡,谪母段可卿在帷榻中安睡,父亲起身离去时少不得卸下床头纱帐,将她笼得严实。

    罗冠清的目光遁出谪母房中,穿越阑漫回廊又至罗玄窗前,正与他四目相对,罗玄向父亲点点头,罗冠清适才转身对庙内众人平声道:“薛某室内安好,便请诸位放手施法罢!”

    完颜得此首肯,立刻从袖中掏出一枚黑玉净瓶,那净瓶迥异古怪,瓶身呈倒三角锥状,周色朴素臻华,皎洁无念,瓶身腹部内阔出晕晕光华,流光溢彩渗透瓶璧。

    完颜手持锥瓶,躬身跪地,举手向天,口中念念有辞:“疾疾夜昶,幽邑我形,天地有信,开元纳今!”

    只见瓶身立刻应咒从鼎端至底埠一层层从中分裂,上下双爿一对对向左右开阖放去,须臾瓶内便露出一注白净耀眼的真元光辉,那光隐约状似人形,直如从九十九重天穿透而下,苍穹深处异起惊雷滚滚,下原之下的倾盆大雨愈加纵肆滂沱起来。

    第二阵连环鬼袭来时,瓶中真光化作赤、橙、素、绿、青、黛、紫、靛、褐、九色流霓四下开阖蔓布而去,雄廓飞扬,穹澜溢彩,瞬息便注满了伽蓝寺每个角落。

    罗玄立在窗前,直见眼前巍巍流涤飞舞,神光簌漫,黝深回廊早被燃得九天霓上般通亮,原本深廓宽长的伽蓝昙廊两壁渐趋闭合,对廊数枚檐柱和壁架上储集的山药琼草向他迎面逼来,眼见整条回廊须臾间便化作了一道深邃的细线,突地整人连整屋、整廊、整间寺宇便朝西面遁渡而去,被收入另一脉时空沿口。

    罗玄再定睛时,发现自己仍立窗前,脚下景观却是一片已遭生生拔起的残破伽蓝地基,只见地下凋梁檐断,蘅荒草猛,野蔓栖生,整座伽蓝寺已是高高飘起,与地面悬空而处,如两极而立。

    亏得及时,此时的群殍野鬼已黑压压地拢上山头,它们纷纷扑上地亘中残留的野物生机,只闻下方传来阵阵凶烈撕咬,剿齿磨桀,间隙钻心惨叫,哀嚎声声,残留在地上的野灵们瞬间便被群殍扫荡一空。

    罗玄身处高位,只见那些野饿殍因食了百万神兵血肉,个个身高巨硕,杀气凶腾,不少高大饿殍腰间尚系挂着数枚异元神兵的尸骨头骸,战利品般兜转示众,那些神兵头骸虽血肉褴褛、骨角残突,早被啃噬得不成模样,却是个个怒目圆睁,想必因他们受千万殍军埋伏,死得何等突如其来、不甘不愿。

    此番目睹,知那冥军主帅午启为夺战绩,竟能施用放殍上原这等恶计,罗玄蹙起眉头,不由忆起数日前自己被冥旷异天以封天剑偷袭,致使他坠落血池炼河,从此魄体尽失、再无上原之日。如今见得眼下由冥总军一手策划的这般凶残凋敝,满原荒鬼屠尸,他的心中不禁升起了深沉愠怒,想来这冥之神,确是心狠手辣,就连其手下所用之人,亦是这般不择手段,果是有其君必有其臣。

    “薛医放心,我们已入异元,万天众界皆不知我等所在,只需我们不出高声,不泄魄气,这些饿殍便发现不了我们。”完颜见罗冠清满目怆然地望向地面,忙几步至他身侧低声释道。

    一抹月光施施然倾入庙堂,打在罗冠清的肩背上,朦朦染得他一身皎静无尘。少女武乙巽兀自跪在父亲武廊桓担架旁,攥着他手轻柔捶捏,为他醒识,庙堂中其余人等一时也都屏息无语,各自或坐或立,只待天明后这场殍劫便算渡过了。

    但闻昙廊深处传来一声女子叹息,罗冠清背上突地一泠,罗玄心中也是一栗,连忙回头看去,只见段可卿的寝室中却早已帷帐大开,空无一人!

    罗玄忙看回庙堂之上,少女武乙巽的尖叫却正直穿入耳!

    只见段可卿雪白的裙裾正临空飘起,一如殁沼中突然蹿出的鬼枭,直直飞扑去武乙巽身边的担架,覆嘴便在武廊桓胸口骨大破处大口吮吸起来。

    她满头森黑长发飘飞倾泻,落地时沉沉拢下半室空地,竟将担架上的武廊桓埋了个严实,一室月光仿佛齐齐凝聚在段可卿的身上,将她周身发肤衣斓染得通亮。再看武廊桓,原已不甚存留灵魄的面颊迅速凹陷下去,廓骨森森,霎那便现出骷髅遗骸的模样,他在胸骨处传来的剧烈吸吮下剧烈颤抖,肩臂左右挣去,喉间兀自发出怂人听闻的咯咯声。

    “何方鬼魄?胆敢伤我尊旗!” 眼见那锦觥木旗主樊煌最早拔刀,朝谪母当头砍去!

    “娘!”罗玄大惊拔身而出,几步穿过昙廊冲入前庙堂,却见罗冠清早已拦下锦觥旗主刀刃,他一手将段可卿拽开武廊桓,长袖掩在怀中,沉声向众人喝道:“此乃内子,不得无礼!”

    段可卿的容颜虽已遭满头黑发掩去,但方才拔身之时,仍有几名旗主皆看去了她的魄容,完颜兀自皱眉,沉眸不语,但闻另一抹夯沉男声道:“这不是冥界十九狱酷刑下的魄奴么?”

    罗氏父子一时皆怒目望向发话之人,其余人等一见罗玄的面容,更是吓得连退数步,少女武乙巽当时便掩齿“哦”一声惊呼,搂着其父掩身众旗主之后,再不言语。

    却见那名指出谪母魄身的旗主身着土色褐衣,帛履沉实,胸盔上着硕大“土”字,想必便是土旗旗主。

    罗玄双拳成,重重紧握着牢护在爹娘身前,罗冠清一手搂紧段可卿,一手轻覆罗玄肘间,他声色无波地向众人冷道:

    “这便是薛某内子及犬儿,各位深夜不请自来,惊扰我室中无度,若列位无能忖处,这便请速速离去,莫待我下了逐客令!”

    一室人一时面面相觑,众位旗主身后却传来武廊桓临终般的呜咽,武乙巽哭声又起,见她摇着父亲沉重盔甲,连连泣道:“爹,爹不要睡,看看我,你看着巽儿呀!”

    武廊桓浑重的喉间一倾一动,已是滚落了几回,见他缓缓闭上双眼,武乙巽目中一沉,却见她腰间一动,起身便坐去武廊桓身后,除去他身上铠甲,露出肩背,见她双掌合十,潜心念起一道深奥符咒,那咒语历时漫长,内中层环,词邛难解,罗玄便知这等咒语绝不普通。

    果不其然,只见武乙巽的周身色泽渐趋淡化,肤色如苍穹衍白,青筋血脉根根曝露在她雪白肌肤上,随着她口中咒语越念越深,声色越来越响,可清楚见到她周身精血、骨髓在千丝万缕的动脉中倒遁而去,汩汩注入双掌,直直输入武廊桓体内,武廊桓尚处深度昏迷,意识遁沉,却见他突地瞪开一双铜陵大眼,骤地醒过神来!

    他一把推开女儿,吼间溢出一声怒吼,蹭地便直直坐起!

    见他狠狠瞪着呆坐于地的女儿,怒喝道:“巽儿!爹说了不准你使用渡髓咒,自耗生机!你怎地又这般不听话?!你。。。”却是魄血一口喷出,他抬身捂胸,悲恸无比,一幅骸骨森森上的神情,竟是比方才临危之时更狰狞痛苦了百倍。

    武乙巽见父如此,小脸苍白无边,却是一径咬紧牙关,倔强憋着嘴道:“爹,女儿不让你死,巽儿不准你死!”被推至一旁的她瞬间又起身,立时如小蛇般缠上武廊桓魁伟身躯,紧紧抱着,泪落滚滚。

    血髓内藏之灵力乃魄体精纯所在,武乙巽年轻力盛,正值华韶,她的血脉骨髓若渡去一部分给武廊桓,即使不能治本,也可延续他性命一时,确是个捷径。

    见武乙巽竟能这般牺牲救父,罗玄想到他父女二人一路以来屡误投生、桩桩劫数,竟都是由自己而起浮图倒,灵舰怠,生药磬,才使得这对本应尽享天伦的无辜父女今日受困于冥原三疆之底,生无可恋,罗玄的心中不由涨出了深重的愧疚。

    那厢武廊桓仍在恸声呵斥女儿:“傻女!爹娘予你性命,辛苦将你喂大,便是由你这般糟践自身,填续他人性命的么?!”

    武乙巽黔首埋在父亲胸前连连摇头:“不是啊!爹娘不同于世间任何他人,天地君亲师,巽儿可弃天地君师,唯独不可弃亲,不可悖父母,爹娘所赐之身骨血髓,自是只得还报给爹娘,才为正结!巽儿今日便是为爹换尽了血髓,也是竭得其所!”

    却见武廊桓闻声颤抖不休,将女儿紧搂入怀,凝重嘱咐道:“巽儿记住,世上只有父母最不舍自己孩儿,既是你亲生父母,又如何由得你倾血相顾?世间只得父母以己身精血延续孩儿生命,焉可颠倒错乱、本末倒置?巽儿莫非要陷爹爹于大不义么?”

    武乙巽埋在父亲怀中,早已哭得花枝乱颤,武廊桓抚摸她满头青丝,缓缓道:

    “所以巽儿的血髓,爹爹便是魂飞魄散也要不得!巽儿今后莫再白费心机。”

    武廊桓最后一句语调沉稳岸然,状似遵遵善诱,却毫无预警般,他突地注力于掌,朝自身天灵盖上狠狠拍下!动作半点不留生机,武乙巽这才觉出不妥,尖叫着扑身去阻武廊桓的胳膊。

    他这番举动于罗玄却是无比眼熟,当年他的父亲罗冠清便是如此自尽于他的眼前!罗玄心下暗叫不好,早已跃身去阻,正迎着武乙巽连声哭喊,合力制住了武廊桓的自戕之势。武乙巽人小力薄,终是因罗玄出面相帮,才使得武廊桓的自尽之举落了空去。

    罗玄点下武廊桓睡穴,又将自身魄能款款渡入他腔内,少女仰头看着他,一室月光中,隐约见她的剪水秋瞳中盛满了感激明光,倒也不再避讳罗玄的熔魄之貌。

    罗玄本已身受封天之伤,魄精无多,这回渡得魄力入他人身体后,更觉腹内中空,脚步疲软,待站起身时,连连踉跄几步,武乙巽起身欲扶他,罗冠清已一把将他搀住。

    罗冠清的目光穿透白铜鬼面,看着罗玄,内中幽黯翻冗,却终是一言不发,只将他扶去了龛前窦木椅中坐下,转身又去查看武乙巽魄身之损耗,她双掌间仍浅浅洇染着她方才强行引渡出自身的精魄血髓,正于空波微澜中膻诱着一寺腥香。

    段可卿见状,喉间便又发出喃喃暗哑,白衣洞影身不由己地朝少女所在悄悄逼近两步,“娘,不可。”罗玄皱眉低声唤她,她充耳不闻,身上蜂窝状的斑驳戮伤此刻正枚枚曝露在倾原月光下,芒白月色从她的周身戮洞中穿泄而出,映在身后地面,于她人影中打下密集洞影,望去极是诡异森曲。

    罗玄看得心中难受,上前一步。

    罗冠清也见到段可卿不由自主地瑟着身,缓缓向武乙巽走去,他的目光中现出厉止的神色,段可卿一见他目光,身便顿住,只哀哀站在原地,躬着腰背,一双水袖似垂似起。却闻她腹间突地发出一阵饥肠辘鸣,迎着月光,她周身戮洞中缓缓溢出股股辛酸生血,沿着白衫洇染而下,将一袭素洁之色染成绝望殷红。

    “疼。。。”但闻段可卿低声唤道,她目光呆滞地看去身上,又挪向罗冠清的脸庞,孱弱身躯正自颤抖不休。罗冠清见状,眸间闷蹙一抖,起身抱起她双双遁入昙廊深处,只留武乙巽坐在原地发愣。

    “一戮魄,一熔魄,这冥医薛耻家宅之中,真可谓奇观林立。。。”

    身前一众人等彼此交接,罗玄感到一束束考疑的目光此刻正齐齐聚在他脸上,他不由感到胸口沉闷,起身阔步去武乙巽身边探看她魄体伤势。因为罗冠清一心顾护着谪母可卿,只给少女做了少许推真,罗玄便将身前襟摆撕下一块,给武乙巽的双掌缠缚固定,她方才乱调周身血髓,轻易便会泄了魄气去,令下方的千万饿殍所感知。

    武乙巽抬头看向罗玄,满脸哀戚不解,似是对这无边命运的捉弄充满迷惘。

    她这般表情,不由在罗玄心中碾过狠狠一痛很多年前的人间,聂小凤的母亲聂媚娘在少林大雄宝殿遭世仇史谋盾偷袭致死后,他曾带小凤在少林寺为聂媚娘就地立碑,那时她抄起沉重石铲,一步一泪,咬牙将满地坚硬坷土撬开,花了两天一夜,终于撬出一枚可容下聂媚娘棺木的坟,那时,他并未出手相帮,从掘墓、置柩、撒土,掩埋、立碑、悼跪、偈辞,权由她一人拖着十二岁的稚嫩身体亲力亲为。那日她苍白疲惫的小脸上,便满溢着同此间武乙巽面上相差无几的茫然哀恸。

    今时今日再见武家父女之情深意笃,见武廊桓予其女乙巽的百般爱护呵重,直令罗玄的心头酸涩溢满,无有已时。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配合着父亲罗冠清的诊治,并处心询查可治愈封天剑和周身重伤的方法,权因他心中深处始终还存留着一抹奢侈薄愿,便是有朝一日还能上得中原,还能见到聂小凤。

    然而如今种种历遍,随着时日流逝,他的心却是越过越沉。

    或许真的不能了。当年人间,身为其师,他便不曾体恤**小凤体弱心寒,放任她独身劳苦、在丧亲剧痛中辗转反侧;而后他占有了小凤童贞,却委蛇责承,更因深心固执、恶念丛生,几番倾力欲除她性命;待同她有了一双女儿,绛雪玄霜,他不但从未尽上父责,更教唆绛雪对小凤持刃相向,弑亲反母。枭狠如他罗玄,孽如他罗玄,绝情如他罗玄,怎生还敢愿想再见聂小凤的那日?

    此间武乙巽同聂小凤的类同遭遇,正触动了罗玄垒了一世的伤痕,他的耳旁隐约响起了聂小凤对岳飞说过的那句话:

    “小凤今生同姻缘无份,天上地下,皆是举世茫茫。”

    心底的酸楚顿时沉沉地泛上罗玄唇边,化作了苦笑一抹,他起身离开武乙巽。

    举世茫茫,好一个举世茫茫。小凤,从此天上地下,见或不见,便多了个陪伴你共历这永世荒原之人。

    武乙巽再次愣住,却是不明为何这罗氏父子,皆是说走便走,只语不留。

第14章. 可卿赠镯

    罗玄推门入室,果然见母亲正陪着谪母坐在床沿歇息。段可卿的戮体伤势渐缓,洇血初止,罗冠清的周身却已足足瘦去一大圈,他外袍已卸,闲散地披在案头浅几上,此刻缓带亵衣衬着他寥凌身骨,较之方才,整个人明显空阔突兀了不少。

    罗玄知父亲必已渡过不少魄灵给谪母,迈步上前,捻起案前亵炮给他披上。

    初寅将至,更深雾重,即便是身为灵魄,然而人鬼神灵之间,掣肘总归大同小异,存而于世,皆须自我惜重。

    见父亲正挚过一枚芷香烛,就着一室微暗点跃的灯火除去谪母上身白裙,细细为她戮伤处上药,罗冠清的般般行致,轻缓却熟稔,白皙遒劲的手指在橘黄杏光中忙碌不休,罗玄转身欲避出室外,却听他吩咐道:“碘酒递来。”

    罗玄去药架上取过冥碘,递去床几案前,正欲抽身,却闻谪母段可卿低低唤道:“玄儿,过来坐。”

    他依言坐去谪母可卿身旁,母亲两剜深瞳从一头黑发中幽幽遁出,分明黑洞森然,却莫名溢出丝丝暖流,“听你爹说,你心仪的女子也在这冥原,是么?”

    罗玄的心尖恍若被麦芒丁火一燎,恂声点头。

    “是哪家的好女子,让我玄儿如此朝思暮想?”

    “娘。”他语中沉顿,喉头梗阻丛生,罗冠清的手势亦停下了。谪母见状,笑了笑,却是捋起水袖,从白骨皓腕上摘下一枚通体殷燃、莹洁无暇的玉髓红镯。

    但见那玉镯中纹理极之细腻,丝缠绘密,如万里云缈掩映其中,自构一番大千宝象,极乐净天。罗玄立刻认出这枚玉髓镯,便是谪母段可卿当年在人间自黜大理渔阳郡主封号下嫁自己父亲时,其母大理长公主赐给她的最贵重嫁。谪母自此惜重佩戴,时刻不除。

    在他后来于人间的漫长一生中,这枚红玉髓镯,便是她于自己母爱长慈的恩年见证。

    “日后若能与她重逢,玄儿便替娘将这玉髓交给她罢。”段可卿轻声嘱去,音中漾起笑意:“让我儿这般日夜思忱,娘真想见见呢。”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尾娟白襟帕,将红玉髓镯安置其中,连帕递给自己,罗玄忙退去床头,掀摆下跪,双臂却僵直颤巍,时久不能奉上。

    接过又如何,谪母的心意他再明白不过,只是如果他今后永远不能再见聂小凤,接下了此镯,岂非平添这下原之下,生生世世、漫长荒芜的岁月折磨。

    父亲罗冠清在旁低哀一叹,目光却也久久栖缠在谪母段可卿掌间这枚红髓玉镯上,这于他,也是眼前这名曾经生性高傲跋扈、金汤玉匙铸就的女子,那半世无悔无怨、戮骨焚心、倾身以赴、誓死相随的凭证。

    段可卿见罗玄久不动身,白衣朝他微微一倾,柔声道:“儿莫灰心,这世间的女子啊,任她心比天高,红颜绝代,内心所求所翼,无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只要我儿有心,坚持让她看见,总有一日她会明白。前尘种种,再艰难坎坷,人总有放下的一日。”

    说着,她望向罗冠清,皓腕轻轻伸去,握住他手,罗冠清眸光一漾,转而与她十指紧握,桢桢相缠,段可卿感到手中温暖,扭头对罗玄笑道:

    “就像我和你爹,我曾经好恨他,因为忆儿,因为那一生,试问哪个女子不想一萝缠一树,只镬侍单锺?你生母镜灵身世大白之时,我曾百般不解,缘何相扶一生之人,竟是拿我作她之替代?想那镜灵,年未及笙便入我家宅,我亦曾将她视作己出,之后数年春寒夏暖,呵护微安,如忆儿般尽心抚育,怎料一夜之间,她竟成夺我宗庭、享我夫婿之人,而我,堂堂大理郡室,为伴你爹朝夕与共,不惜背井离乡,随他飘摇南北,定居中原,到头来竟成了续房连弦,就连我同你爹唯一的骨肉,都因世事多桀而无辜丧命,那一刻,我是如何也不通,不服,不甘不愿!”

    段可卿说到此时,声色微微提起,她腕间颤动,体温渐升,罗玄敛眉不忍再睹,转而望向父亲,却见罗冠清也是帘睫深锁,眉字成川,想是这许多年来,他亦未曾如今晚般听妻子当面倾诉起当年的般般罹怨。

    段可卿见罗玄面露难色,缓下口气,轻轻拍过他手,语调复归了庄贵怡然,一如当年旧庭诲子,面对面授他诗书礼仪、罡德伦经那般:

    “却是因我这临终之恨,一念之毒,害了镜灵,更从此害了玄儿!纵亲相弑,倒戗骨血,确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故后来阎君予我何种惩罚,我都不欲推诿。在铁树狱受刑时,我只恨当初为何要爱上你爹,不顾一切也要随了他去,更忆得自己在人间时,身为大理宗亲,天下儿郎竟我勘折,我却生生迷上了你爹之医骨仁风、卿神俊朗。那时他无家无室,一身清隽,自是傲骨晋风,朝党不侵。而我长在大理皇室,半生龙脉倾轧,宗贵姻亲,假昧虚情,我早看得透彻,十足厌烦,恰逢我父渔阳王病重,大理举国生哀,府中更是八方求医,正是重殇无望只待岐黄之际,你爹如医神天降,妙手辛针、指捻病除,不但救了我父王,亦生生夺了我视线。我见他孑然于世,尘埃不染,风骨超群,早是心生爱慕,又见他唯有膝下待哺的一个麟儿,室中唯一所缺,便是一名女主,我便想啊,那便是我了!想我渔阳郡主段可卿,向来事事自己做主,便是选婿也不例外。”

    说着,段可卿去望罗冠清的双眸,罗冠清同她对望之下,微一颔首,眸中已是漾转开去,似忆起当年二人相遇相知百般流年,旋刻便笑意深沉。

    但听她继续道:“然而人生最怕,便是不可知,不可测,不可留。后来世事百转,急转之下我入了铁树狱,在狱中,我生无可念,觉得自己一生便如一场笑话,种种皆无意义,甚至盼着早日被送去**狱烙作灵元,也好过牵绊在那窝囊前尘里,图惹己愧人羞。可你爹到底还是追了上来,铁树狱十年,我拼命逼自己忘记他,他却耗去了其后六十年,倾尽种种好处,又让我忆起,不教我忘。如今我再想起往事,般般便都是同他好的时候,那些前半生的委屈,反令这六十年岁月愈加清涟如洗,情真意笃。玄儿,人生便是如此,只要坚持善,坚持去爱,最终留给你心爱之人记忆最深的,便会是你的好,无论你曾与她错过什么。”

    谪母的此刻遵遵教诱,听来虽承载着一生哀变多桀,却往罗玄的心中注入一丝莫名希翼,他喉间生涩,咽去一口无味魄泪,伸手接受母亲递过的陪嫁奁镯。

    帕中玉髓上,谪母数十年余温尚未散去,隐隐盘亘着透过一衾微薄渗去他掌心,感到数条掌纹中一寸寸沁来暖意,罗玄仰首看向谪母,她疲惫目光从两汪幽潭内洞漾开去,弥散在周围空气中。此时此刻,沫着豆室清华,她那般端庄婉贵,一如当年他阳世记忆里,在老家汴州水墨清音的嵩云阁,餐霞饮露的辞华轩,曲辙万转的梨园巷中,那时常寂寞迤逦,温笑怡然的茕洁身影。

    那一刻罗玄并不知,在今后漫长的千载岁月中,这晚便是他同养母段可卿、父亲罗冠清最亲近,亦是最不忍追忆的时刻。

    月色靡丽,瀑雨倾盆,广寒彻夜的轰雷兀自在原上天霭中翻滚隆隆,下原之下的风景便是如此怪异零乱,百象杂陈。段可卿戮伤初作了包扎,为妨再犯,先自浅浅睡下了。罗冠清与罗玄父子俩步去庭外阑台上,背对着六扇斑驳窗牖静静立了。此间楼阁沿崖危驻,三面不临,在满魂山的夜殍喧嚣中,倒拢起一弯浅静。

    见父亲目眺远山,巍自不语,遭晚风一吹,谪母相赠于小凤的血玉髓镯在襟堂内初初溢出凉意。罗玄不由忆起日前父亲提起封天剑之伤确有可医一事,当下低声问去:

    “爹,你提及世间尚有一方可愈封天剑伤,那是何方,所需几味药引,怎般摘碾研制?”

    罗冠清一径摇头:“封天剑伤,无药可医。”

    “爹。”罗玄音色渐重,声溢戚求。

    罗冠清却道:“我没有骗你,封天剑乃东方二十神器之首,是冥天神的随身佩剑,与异元神手中轩辕剑共称乾坤双剑,若非你鸿运高照,骨骼铮奇,当日受封天剑重伤,本应魄体尽散,再无生还之机。如今既是侥幸保下了性命,切莫再做多想,若是强硬诊治,只怕会反激体内剑气,便先养好身骨再说罢。”

    “不归海岸上已因我羁压了无数投阳百姓,我如此体质,如何再去拉纤?何况娘之现状,也须早早赶去投阳洞,如此总得想个方法,让我能重新走动掌纤才行。此番祸事确是我闯下,方才武氏父女之殇爹也看到了,却不知冥原上等待转生续命的百姓中,还有多少如他俩般,爹,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你便给我指条明路吧。”罗玄正面向父,言辞恳切。

    罗冠清回视他半响,却是侧身朝群峦远霭中望去,语调平平:“我看你更想早日服完纤役,能回原上去见那女子罢。”

    罗玄束袖不语,岚岚长风中恍若与父僵持。罗冠清见儿如此,唇角终是牵出一抹淡泊笑意,几不可辨,但闻他道:

    “冥神虽予你重惩,却也因你此番确然闯下滔天大祸,为世所不容。平素里倒也久闻那冥神为人通情达理,是名善和之君,如今浮图塔重建工崮亦已开始,我想,你若当真服完了纤役,加之诚心悔过,或是真有重返原上之日。那异常之方,非指药石灵硅,故封天剑伤无药可医一话不假。要过那一关,你须得吃尽远胜封天剑伤、血池销骨之痛,此后无量岁月,更是会尝遍后遗痛苦,所以,不是为父不愿让你尝试,而是不忍,你莫再牵强问究,待时机到了,爹自会告诉你。”

    罗玄还不死心,正欲辩释,罗冠清却迷眼朝山头细看半响,突然道:“可惜,今晚月好,确是天一生药大开大放之机。这群饿殍倒也不钝,你看那蜀山之巅,已有两只在抢夺生药。”

    罗玄遥观看去,果见父亲所指的远处巍峨巅峰之上,密密麻麻地羁留着无数饿殍。一批殍尸身体呈深灰之色,另一批则包裹着赤红磔肤,对立的两名殍首一红一灰,皆是身高近丈,容颜森戾,正围着山顶珠峰上一枚凝雪欺霜的娇艳玉芍花苞团团直转,互作嘶吼,各不相让,却哪个都不敢冒然下手。

    见它们竟是怕损毁了生药,罗玄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想不到这天一生药之灵性,竟是连一向以饥饿咀嚼为本能的低等深渊饿殍,都对之当仁不让。

    却见昙廊中疾疾走来一人,绕过谪母寝室,硬生生便闯入此处崖上楼阁,正是完颜。父子二人见他鬓生湿汗,呼吁急促,都猜到前堂庙廊中必出了大事,罗冠清忙问:“何事?”

    完颜却连揖都省去,直道:“请薛医速去前堂救命,武尊旗终是熬不住了!”

    三人方至近廊,便听得武廊桓在前庙中发出连阵痛苦吼叫,声色俱厉,间或武乙巽的啜泣哽咽。罗玄与罗冠清阔步入堂,只见一众人等正牢牢按压着担架上的武廊桓,个个往他铠甲中输入己身灵魄以趋补救,他周身透明,骨骼皮肤已淡至难以聚影,魂魄须臾便将散去。

    罗冠清一见,漠然背转身去,正迎上跟来的完颜,完颜看他表情,面色一败,却也再不催促。

    只听武廊桓大吼一声,突然力大无穷地掀开众人,嘶吼着便一头往庙壁上狠狠撞去,“爹爹呀!”武乙巽哭着紧紧拽他盔上披风,死不放手,娇小身躯被他拖在庙堂泥地上往前一连拽出数米,见众人再度齐上将他揽在人圈中,不让其撞去壁上。

    见罗玄满目吃惊,罗冠清解释道:“魂魄尽散时怨气最重,他必是为免自己伤到他人,故意撞去墙壁,自散于物质中,这武廊桓,倒是个真儿郎。”

    “那么魄散之后,又是去了何处?”罗玄问。

    “魄散便是三魂七魄如数尽散,诸天万界中再不复存焉,无有去处。”罗冠清双目凝视人圈中兀自淡去的武廊桓,一声喟然长叹。

    罗玄铸眉思忱,突然灵识一动,道:“既是没有空间可去,可还有时间?”

    罗冠清一愣,罗玄看他一眼,转身步去完颜面前道:“金旗,你方才所用之异元**,言身处异元内,诸天万界便无人可察我等去处,此中究竟是何奥妙?”

    完颜闻言却是忱了一忱,见他执意深沉,便道:“此乃异元天神授予我等的上古心法,大千世界、百态众生皆沿着时间长河平行流动,但时间河沿岸,实则维系着无数个平行世界,你我身处的空间只是其中之一,若人能开辟异元,穿梭无阻,则小可暂避彼世纷乱,大可扭转时空,改天换地。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便是此理。”

    闻得“扭转时空”四字,罗玄心头愈加稳笃,立刻追问道:“既是一炷香之前后皆有世界,何不用这异元神法实现顿驻时空、静止光阴之妙?”

    完颜面上一愕,却是闻所未闻,突然便茅塞顿开,连连呼道:“是了是了,我知你所指!阁下的意思。。。”

    见他的目光细细悛巡在自己脸上,罗玄微微一笑,负手于后道:“在下罗玄。若将武旗尊之魂魄送入一炷香前的元界,可否暂时保下他性命?那元界中因时机未到,故他体魄可存,危机未显,如此或可替他赢得一刻安宁,待你们抵达了投阳洞,再将他迎回转生。只是不知此法同移元**原理,可否相行相容?”

    完颜尚未及开口,却闻人圈中的武乙巽已道:“可行可行!我便是早听爹爹说起过移元**可改换时空!”她说着已拨开群旗,匆匆跑来二人面前,对罗玄紧声道:

    “你若不提醒,我倒忘了!爹爹说过移元**可锁定时空,隔断因果,若将爹爹魂魄送去未魄散前的时辰,确是阻止他一时消散的方法!我怎么便没想到呢!”

    见少女满面容光焕发,秋水潭般的双瞳中盈满了讶异与惊喜,只是她面色一戗,随即又忆到什么,“如何?”罗玄软声问她,见她的护父之心与当年小凤护母之义何等相似,他心内已定,此番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要替她父女卸了这道难坎。

    “只是人若穿梭于时空异元,时间便是不能长久,否则便会引起混元大乱,其下场却是比魄散更为糟糕!我也只隐约听爹爹提过,似乎是时空移元不可超过一个时辰,且越往前游走时空,可停留时间越短。爹爹是今晚寅时中旬开始耐不住魄散,却不知如何选定异元为好?”

    罗玄微作思忖,俯身向她道:“自古天地十二时,各分泾渭,职守各异,你爹是寅时中犯劫,我们便将他引去寅时初旬,如此既不跨时,不触时限樊篱,又能保他不曾魄散。之后便以一个时辰为限,速去蜀山之巅取回天一生药给他服用,如此可好?”

    却见武乙巽闻得他一番详尽部署,氤氲大眼中瞬时便拢上了沉沉泪水,她一动不动,也不搭话,只牢牢盯着罗玄的熔魄脸庞忡怔发愣。她不过妙龄少女,自幼身骄肉贵,仪容婉约,甚少经历人生险遇,大起大落,此番遇父重劫,一路上坎坷艰难,百般努力皆成落空,已将她的一颗孝心折磨得千疮百孔,漫漫长路便如那无底黑夜,看不到光亮。如今却骤然得罗玄指点迷途,此刻少女内心的欢喜雀跃,恰如雨后笋竹,欣然可见。

    见她不复愁眉深锁,却是泪中带笑,罗玄心头也觉宽慰,襟怀中红玉髓镯更暖了暖。

    “天一生药?蜀山之巅确有天一生药么?”完颜闻言,立刻展起遥观向窗外望去,不多时便既喜且忧道:“确是有!可惜那天药已被殍尸群重重围了去,我等便要如何才能接近殍群,夺得生药?”

    罗玄看他一眼,道:“你等必不行,你同各旗主皆是灵魄充实,可用甚多,且那些饿殍食过异元神兵血肉,对你等气息已有感应。我身为熔魄,周身血肉早在狱池中燃尽,已是味同嚼蜡,想那帮饿殍不会对我上心,便由我来走这一趟吧。”

    完颜闻言呆了一呆,须臾躬身便朝他跪下,罗玄回头一望,身后众旗已压压跪下一片,皆是抱揖遁首道:“罗兄大恩大德,我等异元十二将,没齿不忘!”

    “不可!”却闻庙堂间沉沉掷出一音,语中惊怒恰如平地惊雷,正是罗冠清。他已卸去白铜鬼面,此时阳世间那神风簌朗的面容正严厉地面向罗玄,他目光中又痛又惜,厉声对儿子道:

    “你乃骨断筋折之体,且负封天剑伤,身手是何等缓慢易折,如何能同这些饿殍争夺天一生药?若是中途被它们发现,你便连遁逃之机都无比渺茫!不得,还是我去。”

    言罢,罗冠清的一身灰袍缓带已向窗边飘去,罗玄疾喝一声:“娘!”把罗冠清叫得一怔,回头去看,罗玄将身一闪,迅速点下他关毂、少阳双睡穴。

    “你。。。。”罗冠清声音虽急,身体已倾,看向罗玄的眼神愈加焦急,罗玄双臂扶住他,恰逢完颜迎上前,二人将罗冠清扶去一旁长椅上坐下,罗玄嘱咐完颜道:“我一走,你便速将武尊旗渡入异元中去。”

    突觉襟摆一紧,罗玄低头看去,却是武乙巽,“我陪你去!”少女正紧紧拽着他袍底,罗玄拂去她手,刚欲迈步,竟几番又遭她缠上,罗玄愕了一愕,只得沉着脸唬道:“你再不放手,我便不去了!”

    武乙巽吃此一吓,却是又哀又愕地放开了他袍身。完颜掏出怀中的黑玉锥瓶,再度念起移元咒,瞬间时空大开,一周事物样样走状变形,北方檐壁上即刻打开一条时空幽口,芸芸真光从中泄出,武廊桓伏于泥地的身体抖了一抖,突然化为一道魄电,瞬间便遁入裂缝中。

    **已成,罗玄转身跃出窗牖,跳下异元界,瞬间便隐入了群殍遍伏的恶山荒野中。

第16章. 釜底抽薪

    话音刚落,却见段可卿口中哇地呕出一团大血,那血块入瓦疾催,溅得一片红砖滋滋作响,须臾化作灰烬,只在原地徒留一团鬼莹森绿之色。

    段可卿喉间发出凄促一唤,仰面便向后倒去,罗玄慌忙托住她身,却见她胸前被红殍指甲所伤的戮洞中正一一渗出幽绿之血,同她方才呕出的血块色泽一模一样,再望去,见她脸色灰败,一团黑油般的瘴气团团涌在印堂前,亦是越聚越浓。

    “娘,你怎么了?”罗玄眉头紧蹙,抓过她脉搏一探,内中却是群魔乱舞,息相大挫,“我,我中了那殍首的尸毒。。。”谪母瘫软在罗玄怀中,脖子伸得垢长,却是勉力将脸撇向外侧,不令自己唇舌接近儿子的身体。

    罗玄万不料方才那名红殍以指甲搅弄她身体数处戮伤时,便暗暗对她施下了殍毒!见她周身仍在涌出浓浓绿血,他忙将她平置于地,此时顾不得亲伦廉耻,掀开她上身小衣便凑身对着她满腔戮洞中吮吸起来。

    “不!玄儿,不要,你也会中毒的。。。”段可卿知道儿子正在用嘴吸出自己体内滞留的毒血,两枚枯臂无力地推拒他,罗玄一径不理,一口口吸满她周身毒血,用力淬去瓦面,砖上一沾此血立刻烧化呈绿色,恍若鬼脸。

    如此好些时候,段可卿体内地毒血遭罗玄一一吸出大半,她面色才稍显缓和,罗玄口中亦是一片腥臭烧灼。他忙执起天一生药,大把摘下剩余的瓣叶攥在掌心,御起血池热力一一催熟了送去谪母口中。又是数片入口后,段可卿印堂间的尸毒印迹缓缓褪却,周身溢出的血色也渐回深红,殍尸之毒总算是解去了七八分,已无大碍。

    月光隐去,日曦渐生,随着流逝的魄血,段可卿失血过多的身体在见涨的晨曦下逾趋黯淡,她身为戮魄,原本便体质极阴不易见光,何况是在此灵体虚空之际?罗玄忙一口狠狠咬下腕间,臼齿断去骨节,汩着浓烈血髓喂去她唇中,谪母却将身一扭,竟是同那武廊桓一般死活不肯吸食,他只得一把抱过她在怀中,将冒血腕口硬塞进她唇间。

    她表情却无比痛苦,硬生生将两排髅齿抿得纹丝合缝,执拗地与儿子拉锯到底,罗玄无奈哄道:“娘,儿岂会如此无用?”心念一动,又补上一句:“上回娘已试过,应知儿是何等身强体健罢?”便是意指同她在伽蓝寺中初会时遭她吸食灵魄一事。

    段可卿闻声却是剧烈一颤,呜呜地哭出声来,见她连连摇头道:“不可!再不可吸食我儿血肉。。。”罗玄当下心头叫苦,直怪自己弄巧成拙,岂料谪母话音未落,却是双目一翻,累得昏厥过去。

    罗玄慌忙抱着她欲从寺顶下到庵堂内,却见远空中疾疾飞来一物,竟是一枚丈宽巨石,轰隆一声便砸在母子二人脚下!寺顶登时砸出一枚大洞,罗玄脚下一空,拥着段可卿恰落于庙堂内,他旋身弹去一旁,倒也安然无恙。

    只是寺顶大空,大量的晨曦倾入,一时无避,段可卿身体在光照下本能簌簌发抖,竟已淡至透明,罗玄不免慌了手脚,赶紧将身把她罩在自己的影子内。

    “她失血过多,急需以血髓生补。”却不知何时武乙巽已至他二人身后,少女看了半晌,脆生生提醒着,罗玄也有些急了:“我知!可惜我娘如何也不接受我之血髓。武姑娘,你方才用来渡救你爹所用的混髓咒,可否示我?”

    武乙巽闻声点点头,走近他身旁坐下,口中念念有词,罗玄一个时辰前已听她念过一次,当时便已记熟,如今按她口中心法提升感应,将周身髓血凝于掌中,一一注入谪母体内的各大戮洞中,见她周身洞眼终虽自己血髓渡入而渐趋闭合,灵体饱去,罗玄渐渐安下心来,眼前却猝然昏暗过去,耳旁只余了小女武乙巽的连声呼喊。

    罗玄再醒来时,只见父亲罗冠清、谪母段可卿、小女武乙巽、完颜和几位尊旗皆环绕在他身周,几名尊旗的腕间且都缠上了绷布,罗玄顿时猜到他们每人都曾渡血魄于自己,他来不及道谢,忙伸手探向谪母段可卿,道:“娘,你好些了么?”

    段可卿的脸颊上早已滚满两条深长泪痕,她紧攥罗玄之手,连连点头。

    “罗兄,令堂无事,只是一个时辰已满,我们需尽快从异元界中接回尊旗主武廊桓,否则他恐会落入无底混元之界,再无回归之日。敢问罗兄,此行可曾采得了天一生药么?”完颜问道,罗玄一愣,去怀中掏出生药,只见一枚光秃秃的光梗上,仅余了最后一枚药瓣。

    他这才忆起方才谪母垂危,情急之下自己已将大半生药皆用去了医治她周身戮伤,当下不动声色道:“众殍争得厉害,这些乃罗某唯一所得。”

    段可卿闻之一愕,与他四目相对,罗玄眸中递去深意,她亦会去,未发一言。

    小女武乙巽见只余留了这点生药,呜一声捂嘴抽泣起来。完颜鹰隼般的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巡了两巡,道:

    “有甚于无。事不宜迟,我这便放出尊旗,还望罗兄同薛医速速将生药替他医治。”

    言罢,又见他掏出黑玉锥颈瓶,咒动空裂,气流中异缝一开,立刻从中窜出武廊桓身体。他大口喘息,面色青黄不接,便是再迟一时半刻又得一命呜呼了。

    罗玄起身将余留生药凝在掌中催熟,掰开他口唇捣入,不消三刻,武廊桓身体较之方才透明一片略有起色,却仍不见大好。

    “可惜药量太少,最多只得维持他一日一夜。”罗冠清皱眉低道,罗玄循声点头,想了一想,去房中取来日前在不归海岸上得到的投阳洞路径图,对众人道:“如此事不宜迟,投阳洞于此地二万八千余里,若立刻全速前去,或能赶上武尊旗投阳之期。”

    众旗主相顾一周,皆是点头,却听砰然一声,四周檐壁震响,另一枚巨石已掷入寺中,正守在窗前放箭的樊煌猛回头道:“不好!这些饿殍方才用肠攻想爬上来不成,如今却连用巨石砸入寺内,便是要将这片伽蓝寺压降地面,眼看异元神界布阵时辰已到,这可如何是好?”

    完颜疾步走向窗前,眼见第三枚巨石也已远远砸来,薨然又入庵堂,整间寺宇抖了一抖,再次往下降去半丈。伽蓝寺如今下炙烈火,内压巨石,眼看便要生生落入魂山火海中。

    罗玄此时亦踱步窗前,与他并肩同立,下方饿殍们见得寺中人现身,皆发出一轮轮激切嚎叫,那东方巨岩上的殍首见得他俩,扬臂一挥,口出异语,只见山头万余活殍应声个个拨开肚皮,掏出内脏肠结,如甩绳头般大力扔上伽蓝寺各处檐角窗棂,一时间全寺周围皆布满殍尸肠索,如张结大网,腥臭恶闻,殍血四溅。罗玄才知刚才自己同段可卿在远处看到的寺上污血,便是如此而来。

    好在有异元神界相护,那些肠索一上寺身,须臾便滑落下地,只是殍尸数目甚多,肠索接踵而至,整座伽蓝寺终是沿寸下落。寺周天幕上亦早已盘满了密密麻麻的枭神兽,背上全是摩肩擦掌的一等殍尸,如今便是地陆空皆已团团围陷。

    完颜俯瞰一番周山战况,叹道:“可惜,今日若有一人能杀出重围,护得尊旗前去投阳洞,也不枉我十二异元旗,歃血为盟八十余载春秋。”连连摇头。

    听他所言,今日便是大限,罗玄问道:“素闻饿殍极惧阳光,缘何如今朝曦已至,这些殍尸却还行动自若,毫不退却?”

    “若单一饿殍自是惧怕光照,但它们先噬食了神兵血肉,后又俯身于众兵,有神兵骸护体,如今却是孤阳不惧,畅通无阻了。”完颜道。

    罗玄猛地忆起过蜀山时曾见数千异元神兵尸首尚未被饿殍操纵,当下又问:“今日我途中遇见数千兵骸分散蜀山北坡,神兵虽已死去,却未曾尸变,这是何理?”

    完颜闻言一惊,反问道:“是么?被噬杀却未遭俯身操纵,那必是异元大麾下的栖音神兵团无疑,这栖音兵个个皆为半神,拥有操纵六界苍生行为和走兽死物的异常念力,魂魄之能也较寻常异元兵卒要强出数倍,因他们天赋异禀,通常只作特殊派遣,很少亲涉战场。你如今见得他们纷纷殒身于蜀山之北而未遭侵占尸变,想是因为栖音神兵念力巨大,那些饿殍虽食得了他们身体,却无能挤走他们的魂魄,侵入尸骸。”

    “原来如此,我见那些栖音神兵体内各有白光蛰伏,可是他们的魂魄还未曾离去?”

    完颜点点头,伽蓝寺身又下了丈余,他道:“如今便是他们还活着,亦未必转得了局面,只可惜了武姑娘乙巽,年纪轻轻便要做殍尸美餐,我还是将诸位一一送入移元异界,能待多久便多久,消身魄散,亦总好过丧身殍口罢。”

    罗玄负手而立,放目远山,盎然一笑:“未必。”

    完颜寻思看他,我平声道:“金旗日前既能将我等转入移元空间暂避风头,如今为何不用此法搬取救兵?”

    完颜闻声点头,尚未意会他所指,却是眉蹙成锦,极认真地候着下文。

    “何不将移元界挪去蜀山北巅,借来一众栖音神兵之魂魄,从此地放出,栖音神兵之意志既强过寻常魄体,亦可操纵世间死物,何不让他们反占这些神兵尸骸,将饿殍之灵赶出体外。蜀山北巅八千余人,若能换得此处八千殍军,则今日寺中一众人等,皆有幸全身而退了。”

    完颜双目深沉地看向罗玄,语调慷然,一字一顿道:“我完颜宗室能得你般后人,总算宗庭有幸。”

    罗玄一愕,但闻他道:“方才你爹摘下鬼面时我便已认出他来,你既是珏儿之子,便是我完颜阿骨打的嫡孙,”他颔首笑开,连连点头:“这般智略滔天,义勇敢为,可惜为祖当年去得早,否则我大金万世帝权,必定非你莫属。”

    罗玄闻言退去一步,抱揖长恭道:“帝祖谬赞。这移元借兵之法还是尽快实施罢,如若不成,我等还有时机再筹后算。”

    完颜却皱起了眉头:“我等十二旗隶属上仙,却未达神修为,故只能就地施法,不能隔空远移神兵魂魄来此,如今便只得持此异元神器前去蜀山,亲身做法,渡来万余神兵魂魄方可。”

    罗玄道:“在场只我一人熟悉外界情况,蜀山神兵埋骨处亦仅我一人知晓,便还是我再跑一趟罢!”

    完颜点点头:“我这便传你御器心法,你速速记牢,持器快去快回!”言毕,他凑去罗玄耳边英唇默动,罗玄记住心法口诀,接过黑玉锥瓶起步欲走,却又遭完颜一把按坐在地,他道:“玄孙听好!我今日便传你六十年旗仙真修,助你来去蜀山自如,一马平川。”

    罗玄闭目凝神,气蕴丹田,顿觉汩汩精纯上仙内力从脊椎上袭袭渡入周身骸骨,再起身时,已是目清神朗,腰腿坚韧,虽仍是筋骨受损之身,骨骼内却仿佛另生了气力之源,忙起身揖过帝祖。

    “罗大侠接着!”又见空中横来一物,罗玄应声接下一看,是那土旗旗主的兵器,一把长月弯刀。

    “这枚破虹刀,暂借侠士使用!”土旗主洪声道,向他隔空作揖,罗玄点了点头,事不宜迟,这便飞身再入魂山千岭之中。

    这一回却是脚不沾地,不借枭神兽之力也能直直飞起。他从寺中册窗借云霾深沉时跃出,一路循暗低飞,小心避开殍群和枭神兽路线,很快甩开地面层层饿殍,这便放开灵念速速飞去,只觉千山万水卷过袖帛,周身与耳膜被四季长风鼓得嗡嗡作响。

    此时此景,却是令他又找回了数月之前在冥疆中原上御起雁伏刀飞往望乡台追寻小凤的感受,一瞬间,焦急黯然,希望绝望,齐齐攻入了罗玄的心房她怎么样了?一别数月,她在原上过得可好,可有从岳飞手中取回转生册?

    一念至岳飞,罗玄心中如瀑骤凉,脚步不觉慢下那日不归海岸上,那位名唤诸碧的岳府少年从余罂花处取走了小凤的转生册,想必也将阎罗十殿上发生的一众事端告诉了岳飞,包括自己曾在人间误杀乐镜灵、手刃生母之丑事。

    岳飞既知,小凤便也会知之甚详,只怕是倍加渲染罢了。罗玄想到在人间时,自己本已对聂小凤百般苛刻凶狠,她亦一早当面斥责过他“良心被狗食了。”原来她说的却是半分未假,如今知晓了他还犯有弑母大孽,更加应验了她当年对他为人的评价:“固执心深,不择手段。”如今若真有机会再同她相见,她又该怎生憎恶、排拒于他?

    罗玄的一颗心便如沉去了万幽谷底,面上习习凉风却终是将他拽出了千堆不甘乱念。他深吸口气,蜀山北巅已至,大片神兵残骸入眼,他飞上高空,手执黑玉锥瓶,清音神咒念出。

    只闻“开元纳今”四字一落,锥瓶大开,八千成万的栖音兵元魄当下如遇军令神,皆争先恐后地从体内跃出,万点白光沐浴着晨曦,朝罗玄手中的锥瓶内排序涌来,那点点白光入得锥瓶前半丈,便按先来后到之顺序齐齐排起两列长形,军律俨然,分毫不乱。

    此栖音军团,果是上等神兵。

    罗玄将锥瓶收回袖中,转身折回,突然见到前方六、七座嶂峰之外的峰头上,正立着一名身形高大之人,正敛袖静静看着自己,状若守株待兔。他再定睛一看,来者正是那名指挥火烧、肠袭、石攻伽蓝寺、身挂红髅骨链的人面殍首。

    见这殍首一路跟踪前来,隐而未发,必有所图,罗玄亦沉伫心思,脚下不变,原速提近。

    武廊桓时日无多,他必得从速突围。罗玄如此想着,从殍首面前平速飞过,他调集戒备,十足小心,殍首却纹丝未动,仿佛与那山峰幻化了一体。

    罗玄掠过此峰,刚要松下口气,突闻耳后迎风传来一声低柔呼唤:“师父。”

    他心头一震,大骇转身,只见那名人面殍王的左手中提起一物,竟是聂小凤的头颅!

    见那颗美丽脸庞上,此刻却尽显残尸般的灰败憔悴,罗玄四肢瞬硬,通体骤凉,正欲疾步上前,却闻她又用那熟稔无比的哀声低唤道:“师父救我。。。”

    “小凤,别怕!”罗玄彻底慌了,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小凤不是该稳稳的待在中原患失镇上,同她母亲和岳飞一起么?怎会如今深陷下原之下,还身首异处?!

    似是知他所疑,聂小凤的头颅又哭道:“师父,你好狠的心,我这么难受,你还不来救我!”

    罗玄愕上半秒,纵身便朝崖上殍王狠狠扑去,殍王哈哈大笑,拔身飞去万岭葱笼之上,郎朗鬼声在群山中回旋震颤,“放下她!”罗玄大怒紧追,“师父救我!”他袖中,聂小凤的头颅秀发飘散,闻她迎风呼救,如砂挫银铃,痛得罗玄心如寸剜。

    殍王将身一侧,罗玄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数十成百个饿殍王,便是每柱山峰上皆立着一个,每名殍王的左手之上,皆拎着聂小凤的螓首,群山环绕之中,生生将罗玄围在了正央。

    罗玄心知其中必有一个是真,却苦难辨之真伪。他兀自心焦,丹田内的六十载旗仙真气一时搅作了一团乱麻,突然感到手中的锥瓶隐隐发起热来。

    他忙低头看去,只见黝黑瓶身内探出一抹真光,一如施法时所见,那真光直如细长闪电,霎那贯出,直刺向众峰之下、三丈有余的幽黯崖壁上,真光过处,整片崖壁顿如白昼般通亮。

    罗玄见到峭壁上确是熨帖着一名不动声色的殍王,那便是真身!

    罗玄当下铸定心神,提丹簌发,亮起掌中破虹宝刀便向殍王主动攻来,殍王见被他发现了真身,立刻闪去一旁,空中身形不断促现,却怪笑着将聂小凤的头颅于两掌间丢来丢去,小凤连声惊叫,罗玄大喝至他面门,一刀全力劈下殍王头颅,只听咣当一声,却是异元土旗主所赠之宝器破虹刀生生断成了两截,一前一后掉去了深崖中!

    罗玄震惊抬头,殍王的一双幽霾瞳孔近在咫尺,他又发大笑,将聂小凤的头颅随手一丢,双手一插,便直直插入罗玄的身侧两肋间。

    罗玄对痛感早已熟稔,聂小凤的头颅却直直坠下了深渊,他急得硬挣开殍王鬼爪,殍王趁势抓走了他袖中的黑锥玉瓶。

    罗玄一时顾不得其它,飞身便追去幽深崖底,果见聂小凤的头颅正浮在沼泽中,他慌忙一把捧过,提身上飞,定睛之下却再次大吃一惊这哪里是小凤的头颅,却是天相!

第17章. 重遇天相

    这位叫作陈天相的男子曾与罗玄在人间颇有一番渊源,罗玄未入冥疆前被世人称作神医丹士,长年隐居哀牢山,一生以行医济世俯雅众生,这陈天相便是他山中药僮,亦是罗玄继小凤之前先收的一名方外弟子。

    这陈天相自幼命格多桀,童年时被人视作天煞孤星,处处挫折,当年罗玄怜他身世,将他带上了哀牢山,授了些医经术数、典墨伦常,一手将其抚育成人。陈天相为人生性温诚敦厚,忠心耿耿,在阳间虽与罗玄以师徒相称,却是待他言听计从,虔诚胜父。

    后来罗玄同座下女徒聂小凤反目成仇,陈天相亦被无辜牵累其中。当年,罗玄在哀牢后山设下三关陷阱戗杀聂小凤未果,反中了她所下的金蜥蜴之毒,那时便是陈天相背着他一路躲去了先师古清风的闭关圣地哀牢血池洞。罗玄在洞中曾将雁伏刀连同十六式心法一并传授于陈天相,命他替自己除去小凤,并代为抚养自己的双胞女儿----绛雪和玄霜。之后,陈天相虽勤习苦练雁伏刀法十六年,却终因不敌聂小凤的智谋,最后,他以**自决于哀牢山中,从此魂魄便入得了这冥疆九泉。

    转眼间,罗玄与天相两师徒已近四十载未见,虽说他当年亲承少林主持觉生所托,收徒纳后,正宗门下弟子只得聂小凤一人,但天相曾经跟随他半生,亦以师父称他,虽仅为罗玄的丹僮药郎、方外半徒,却也是身沫桃李,承师德裴。

    当年听闻天相身殁之后,罗玄曾一度自责,觉得此生他为向自己报一个孝道,却是肝脑涂地。此刻却见他头颅上,枯槁面容虽呈青灰败色,一双黯淡双目却因见着了罗玄而瞬间涨出光华,陈天相双唇颤抖不已,面颊上已滚滚流下两行眼泪:“师父,是我,我是天相!”

    罗玄捧着他头颅一径皱眉,虽心中早明此乃殍王所用的幻化之计,可当时却情急攻心,只怕万一真是聂小凤沦陷在此,深恐救助不及,这才大意轻敌,令那殍王夺去了异元锥瓶。如今却不知那殍王还有什么诡计?

    当下手中不由一紧,却闻天相头颅又道:“师父,那殍王吞噬了我之心脏,也便一并吞噬了我在人间种种记忆灵识,所以他才会知晓你同小凤的恩怨往事。方才他将我幻化成小凤的模样和声音,便是要寻机夺您手中的万缕栖音神兵魄,师父,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天相!”

    罗玄心中一动,暗调六十年旗仙真修聚于双目,望穿他头颅深处,果见一缕晕白色的微薄灵识正蜷卧其中,正是天相在人间的英年俊朗,他辞世时年逾不惑的样貌已跃然眼前。罗玄一叹,将他头颅藏进腋下,疾疾飞上长廊峰峦,放眼四顾,哪里还有殍王的踪迹?

    眼见此行功亏一篑,罗玄胸中黯然,腋下,天相的头颅立刻自责道:“师父,都是天相不好,误了师父大事。”

    罗玄低头对腋下:“不关你事,是为师疏忽。天相,想不到你我师徒今日竟能于此地重逢,这些年来实是难为你了。”

    “师父,那殍王因食我心脏而通晓我所有记忆,我却也因此同他形成了些许灵识感应,他欲独吞一万神兵魄,故此刻必不会再回到众殍齐聚的魂山。我能感应到他的藏身之所,天相愿助师父前去夺回万余栖音兵魄!”但闻腋下,陈天相的头颅撞钟道。

    罗玄对他略一颔首,在其头颅的指引下沿着一路风道在重峦山麓间疾速往前滑翔,一行百里有余,天相头颅一直在空中迎风左右嗅吸,突然闻他低声道:“师父小心!顺此山麓向坐,前方是个虚幻结界,内中殍尸血气甚浓。”

    罗玄放眼遥观,果不其然,只见前方群麓尽处虽看似平常,却隐约可见大片气流上下流窜,整片山麓光影重绰,疑幻疑真。他捻起银川渡入的拟境咒,携了天相头颅隐贴上近旁崖壁,将身与周遭山壁融为一体,缓缓向结界边缘逼近,使用这等拟境咒,可使外界察觉不出一丝入侵端倪。

    待走得近些,凝眸定瞩之下便不难发现眼前根本不是草长莺飞的寻常山麓,而是一片辽阔空寂的山间旷野,那名殍王根本未归去伽蓝寺方向,而是于这廊环群山内自设隐阵,此刻正立在空地中央放出黑锥瓶内的神兵魄,万点神兵魂魄被迫从瓶中涌出,结成漫天光宇,印在晨曦辉中甚是壮观。

    殍王胸前红髅长链妖烨生辉,枚枚涨出诡谲烈光,空中大片大片的白色神兵魂便汹涌澎湃地向他项间骷髅红链中飞去,那红链中的骷髅个个张开髅褛大口,贪婪吞吃着,奇怪的是,这些遭遇饿殍啖食的神兵魄非但不寻机逃窜,反倒个个主动挡在饿殍王身前,以身作祭般挡着殍王手中的黑锥玉瓶,似乎在奋力掩饰着何物。那殍王见状也生奇,将手中锥瓶举起看向深处,却见黑锥玉瓶通体骤然涨白,挣脱他手飞去半空,九色真光大泄而出,瞬息便将连绵山麓旷野照得通亮胜昼,令人只觉满目日光此刻都在这瓶内光宇下逊色了去,周遭万枚神兵魄见状,立刻齐齐涌上,将半空中的黝黑锥瓶团团守住,天兵护驾般虔诚。

    “不好!”罗玄却闻腋下的天相头颅发出一声惊呼,那头,饿殍王的大笑声已震彻云霄。只见他摘下胸前红链抛向空中的黑锥瓶,红链鬼头划破长空,劈一声穿透满天神兵魄墙,如融水赤鱼般狠狠咬住黑锥瓶,闪电般将它拽回殍王掌中。

    那殍王执瓶向天,笑声猖獗,破日碎云,只听他高声道:“想不到从乾坤元年起便莫名失踪的异元神,原来一直将神髓藏匿在了这异元丹锥之中!今日真是天欲兴我殍族!异元大,待我吞噬了你之神髓,我殍王饕婪,便会成为开天辟地的第一位殍神,从此八界生灵,人仙神魔,都将成我盘中食粮!我饿殍域中千万名界灵向来被视作九界最卑,万世渣滓,此番终得扬眉吐气了!”

    罗玄暗暗吃惊,原来方才助他识别出殍王真身的那抹瓶中的白色光魄,竟是异元神本尊!陈天相此时向罗玄的脑中传来灵识,只闻他声如疾鼓,火热煎焦道:

    “师父,大事不好!神髓来源于神之骨骼,是神血髓中的至精至贵,每名神谥只会在临终前从目中渗出一滴神髓,内中便凝聚着此神的全部灵识、法力与魄华,任何人若吞下神髓,即可收获该神的一切精华,甚至神格。异元大是一百零八重天的三大神王之首,其法力可灭苍穹,吞寰宇,相传上古洪荒元年时,梵天佛都与宙劫空亡大战,引致诸天毁灭,宇宙坍塌,异元神在两军交战中充当节度使,意图调解双方,后却无故失踪,有传他已被佛暗中牺牲,将神身做成祭品供给了宙劫空亡,如今看来,此等野说倒甚为属实!他定是在临终前将神髓锁在了这枚异元真瓶中,几经时光辗转来到此地。师父,异元神髓不可遭饿殍吞噬,八界苍生亦绝无法承此大难啊!”

    罗玄心知事不宜迟,当下提起天相头颅纵身跃入殍王结界。殍王见他平地里突然出现,且不费力便入得御界,大吃一惊道:“是你?莫非你也要分一杯羹么?”

    罗玄锁眉不语,提身便起,群峰之上双袖开阖,高低展顿间一条滔滔炼狱真河便从中蓬勃而出,一泄千里,沸腾着向整片旷野呼啸卷来,那饿殍王现是对他此番身手,始料未及,慌里慌张地擎着黑玉锥瓶腾身至半空中,他身形摇晃地向下方望去,此刻连绵山麓已被奔流滚滚的岩浆真河尽数覆盖,砾石草木在血池真河燃起的通天烈焰中烧得作响。

    那饿殍王眼见满山遍野瞬间已成火海,嗖地一声抽身便朝远山逃去,罗玄早已料到,同一时间提身撵去,殍王见他追来,啪一声扯断胸前的骷髅红链向身后抛去,枚枚骷髅一至空中便化作舞狮头般硕大,个个咔咔地阴森敲打着上下两排锯齿向罗玄迎面就咬,罗玄运起血池炼热护住周身,将腋中的天相头颅挟稳,这便脚下提速,追得分毫不懈,那些迎面袭来的红髅骨骸一触碰他炙热的身体便同先前那些殍尸般一一燃成了灰烬,随风向他身后散去,罗玄耳旁还能听得周遭空气中的热流滚滚作响。

    饿殍王一见红髅拦他不住,当下运功一吼,数方山石轰隆巨响着,纷纷从两旁山脉上飞起砸来,罗玄眼也不抬,仗着周身雄厚炼力直身穿过巨石雨林,更将一枚被殍王念力活活扯落的半天崖壁从中生生烧穿出一个人形。殍王回头惊惧无比地看着越逼越近的罗玄,面上的饕餮图腾已惊得褪淡了好些去,他匆忙低头凑向黑玉锥瓶猛力嗅吸,罗玄顿时明白他欲从神髓中得力,当下调动心法,十脉齐发,从手指中刷刷贲射出数道炼狱岩浆真流,炙如细剑般地朝那殍王精准射去!

    殍王哀嚎不止,左右避躲,大和周身衣衫上皆已燃成一片,却如何也不敢正面招架。见他一路几番勉力欲吸食异元神髓,罗玄便数脉连发,穷盯不舍,就这般二人追追躲躲地沿着邛绵山脉飞出四百余里。

    饿殍王被赶得气喘吁吁,突然猛一转身,一路向后飞遁着,正色面向罗玄道:“罗玄!见者有份,你今日放我一马,我便将这异元神髓同你平分秋色,可好?”

    罗玄面色不变,冷淡应道:“不若你放下锥瓶,率魂山千万饿殍就此离去,我便由你留得整命,如何?”

    饿殍王面上变了一变,转念又道:“食了神髓你便要甚得甚,届时莫说一名女子,便是八天美人亦可尽收囊中,你又何必如此固执?”

    罗玄闻言心中一抖,聂小凤的容貌应声在他脑海中流光乍泄开去,一袭生动的痛如火树银花般向周身经脉流窜,他脚步已钝了半分。是了,他怎会忘记自己已身为熔魄,在这下原之下被判了终身纤役,倘若任由如此下去,难道要等至下一个下一轮乾坤元年,自己才能再见到小凤么?

    “师父,你怎么了?”腋下的天相头颅觉出罗玄行止有异,罗玄微微一怔,却闻殍王又道:“只须你不再走近,我这便将瓶中神髓分出一半掷予你,如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说罢,殍王一指去瓶中,一捻一掏,立刻拽出尾九色真光,他从中将其掐成两半,已主动将另一半向罗玄抛来,罗玄临空接过,只见那半枚九色异元神魄在他掌中已凝成一粒微动水滴,一清至底的色泽中绽放出无比的盛大精湛,直看得他想入非非,心头蹙结不休。

    那饿殍王见罗玄意动,大一展,疾风勇退而去, “师父,快拦住他!”陈天相大骇出声,罗玄猛一抬头,只见那饿殍王在逃遁途中正执起黑锥玉瓶,欲吞噬另一半异元神髓,罗玄忙将一半异元神髓收入掌心,一口气追上殍王连连拍下十余计掌风,血池岩浆亦从他足下一路追来,升腾的炼狱蒸汽迷雾般地将他二人团团笼罩了去。

    饿殍王饕婪因受罗玄掌风连击,身形在空中连翻筋斗,黑玉锥瓶向炼狱长河中直直坠去,天相眼明手快,嗖地飞去以嘴衔住了即将落入炼河的黑玉锥瓶,罗玄掌中一动,将他的头颅从层蔓迷雾中收回,取过锥瓶,打开锥口,将掌心中另一半神髓从中贯入。

    完髓归位,整尾真瓶内顿时发出轰隆巨响,真光披泄四顾,整片天地亦随之嗡鸣起来。罗玄高高擎起黑锥玉瓶,身后数千抹忠心耿耿的异元神兵魄皆团团追赶护驾前来,数不计的星光齐齐聚集在他周身濯濯闪亮着,栖音神兵军团虽被饿殍王方才吸食了好些去,如今也还剩得六千余枚兵魄,数量上倒也足够相护伽蓝寺中一干人等突围而去了。

    “罗玄!你出尔反尔!”见大局已定,饿殍王饕婪却在浓雾中发出一声怒吼,随后哀鸣声一阵赛一阵凄烈。罗玄负手立于浓雾之上,陈天相的头颅飘在一旁,师徒二人居高临下看着在血池蒸雾中濒死挣扎的饿殍王饕婪。

    殍王的身前身后皆是一片千里火海,身下是岩浆炼河,上方是守株待兔的罗玄和陈天相。他猛地抬头看向师徒两人,又看向下原之下冥冥高天中的硕大太阳,目中一片绝望憎恨,但闻他道:

    “我饿殍族中之人,个个生来胃大颈细,无论吞咽多少食粮,吞咽之速永远不及体内消化之速,故而我饿殍中人一生所历皆是饥肠辘辘、酷寒驱逐之苦。九界众人只道杀戮吞噬是我族本性,殊知造物者如若不欲见弱肉强食,却又为何要创出我族?既是创出了我族,却又为何眼见我一族分秒浸淫于九界最卑下孤独之苦难?分明生我,却是永久折磨,这天地间岂言公平二字!我倾尽一生为我族中千万恶口之温饱费尽心机,今日虽将殒身在此,但若有轮回,我饕婪必世世生生与这不公天地为敌,终有一世,我要吞噬九界,让这伪善诸天为我饿殍一族陪葬!”

    言毕,殍王双目一闭,周身经脉齐齐自爆而出,幽绿殍血溅去群峦八荒,“慢着!”他方才一番指天斥地,却莫名勾起罗玄心中长久蛰伏的隐痛,他疾忙纵身前去拦阻,殍王的黑色斩风大却如最终禁卫,裹着他直直地坠下了岩浆炼河,没身而入,一尾角在炼河上漂浮片刻,随即燃毁成烬。

    “分明生我,却是永久折磨,这天地间岂言公平二字?”罗玄只觉殍王饕婪的遗言在耳鼓内来回撞击,却是相关地触及了他记忆深处的另一句温言软语:“爱比死更冷的感觉,你可曾体会过?”

    罗玄匆忙闭目,眉宇间不可抑制地揪拧成结----小凤,师父是不是又做错了?

    或而他亦本非罪无可恕?或而每一生命之存在,皆有其不容侵犯的因果。

    罗玄此时方觉胸前寸凉,却原来那枚尚待小凤收纳的红玉髓镯,此时因连番激战挪了方位,这一刻已钻出帛帕,正冷凉斥骨地贴在他胸前魄肉上。

    这算是她的回答么?

    罗玄望着脚下山谷中自己一手所造的奔腾炼河,沫着身周无边蒸热,双目中已是一片黯沉。

    “师父,饿殍一族生性凶残,千万年以来早已涂害生灵无数,师父今日除去了殍王,便是化解了异元神髓遭吞噬的苍生浩劫,师父实在无须自责。”

    飘浮在一侧的天相头颅已看出罗玄心中不忍,适时发话试图开解,罗玄微微摇头,将黑玉锥瓶收入前襟,返身朝魂山方向赶去。天相头颅一路尾随他身旁,一人一首临空飞渡,却是相顾无言。

    师徒阴阳相隔多年,一时却也无话可说。天相在罗玄面前一向唯唯诺诺,而此刻罗玄意在伽蓝寺中众人的生机,只顾全速赶路,便也无心询问他为何身在此处的诸端细节,倒是他一路上事无巨细地说与罗玄听了。

    原来当年阳世,罗玄进入血池闭关之后,陈天相为谨守他之嘱托,曾诱使聂小凤前去哀牢山,意图将她击毙。岂料聂小凤在危机关头脱逃而去,而他反被自己炼制的**鼎炸死,魂魄便入了冥疆。恰逢异元军团在冥生交界处大举征兵,他在阳世本有深湛武学功底,又因罗玄在阳世时曾授予他习得雁伏六式中的第一式开山劈,便被异元十二旗中最善使刀的土旗旗主提拔去做了异元神土旗军的侍刀中将。

    后来,异元神军在下原之下的蜀山平野一战中遭冥军的军督午启陷害而致全军覆没,一众饿殍本欲直接吞食陈天相,却意外地在他体内发现了些许的佛痕迹,便主动将他进献给了殍王饕婪。饕婪食去了他的心脏后,将他其余魄体赐予了一众饿殍分食,他的头颅却被饕婪保留下来,挂在腰间做为稀物示众。

    “师父,徒儿愚笨,便是到如今也没想通为何那帮饿殍非要说我身负佛的遗迹。”天相提起这层,脸上不由苦相重叠,罗玄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当下释道:

    “说起来这都怪为师,当年为师传授于你的雁伏刀及其首式心法皆沿袭自佛界密宗,必是你因修习刀式,且与雁伏刀多年形影不离,导致刀灵中的佛迹在阳世时便染上了你身。”

    “原来如此,这怪不得师父,谁知道人在阳世寿终之后,于这万幽黄泉之下还有一个如此浩淼无际的冥荒异世呢,这些殍首异劫,神君天将,凡人在阳世间却是如何也不得窥探内中奥妙一二的。”

    天相听得罗玄解释,多日心结得解,神情竟迅速快活开朗起来。

    说起殍族,罗玄又想起一事,当下边行边问:“天相,你方才说那殍王是食用了你之心脏才知晓我同小凤之旧事,可你在人间所见,只是小凤如何同我由恩而结怨,却为何那殍王在群峦长谷中拦我之时,却已知利用我对小凤的心意,将你之头颅幻化成她来扰我心智?”

    陈天相闻言却是一愣,他直勾勾盯住罗玄半响,口中喃喃道:“师父你。。。果然还是喜欢小凤的么?”

    罗玄遭他如此一问,却也感到瞬间突兀与哭笑不得。是的,聂小凤同他之间千百般相杀的缘由始末,和他如今对聂小凤追悔莫及的倾慕之情,是现在的陈天相所不知道的。他对罗玄的生世毫不知情,事实上,他尚在人间时原本便对罗玄的私事知之甚少,除去日行公例的研药劳作,他实则根本未曾了解过自己师父的过去。

    罗玄当下和颜悦色,对陈天相道:“当然喜欢,日后若见得她,你便须改口唤她师娘了。”

    陈天相倒未曾多显诧异,只是面上多出了一丝疑难犹豫之色,见他唇形吞吞吐吐,罗玄眉中一蹙,放慢了脚步:“何事?”

    “。。。我军日前在原下屯驻之时曾有风闻,冥原战仙岳飞将军新近招募了一名女中诸葛,更有风闻此次冥主帅午启开放饿殍域、不费一兵一卒便覆灭我军的计谋,便是献自于这名女军师,传闻这女子的姓名便是聂小凤。异元神军中还有风传,她同那位战仙岳飞私交甚密。。。”

    罗玄于半空中狠狠煞住,陈天相始料不及,顺惯性冲出老远,丈余之外方敢瑟瑟地停下,一颗头颅小心翼翼反转来地看他。

    “师父,那。。。那会是小凤么?或是同名同姓?”

    罗玄眉铸深川,起步直行,一路再不言语。

第1章. 神天奇遇

    中都,宋宣和九年。

    千古回音璧,风扬万里城。

    罗玄沿着八荒城龙壁,驾风缓缓前翔,女儿梅绛雪紧随身侧,万锺楼池擦肩过。

    “爹,前方就是关台!”梅绛雪握着寒雪牵魂箫,一只纤细玉臂指向前方,果见三座敌楼并肩直立的长城关台,隐约掩印于群峦苍松与浓密云霭之间,远远望去,如同在一片无际的碧色雪涛中翻涌蒸腾。

    此地便是帝觥长城----慕田峪的分界岭。但见岭峰两旁,山势炯然异达,巍峨各处,险阻重重,地貌左卧箭扣,右仰飞鹰,中倚牛角直破万踪山脊,使得两侧群山顿成雄廓斗势,争锋而瞿,如天地战銮,邀约相驻。

    罗玄点头应道:“玄机石便是被当朝高宗赵构藏于此处,关台中人可能已察觉我们前来,下面须格外小心,绛雪,随我减速低行。”

    “是。”梅绛雪谨慎地执起长箫,长夜中水袖划开凉风,随着父亲运起千钧鼎,迅速遁沉。

    父女二人稳稳落脚关台上,罗玄凝息倾听半篁有约,见内中并无异动,这便携了梅绛雪提气入观。

    观内幽暗昏惑,古岩曾叠,苔痕入壁,驻滢紫火四角瞻微,一室隳光闪烁不宁,台阁的正中央摆放着一枚丈高的扇状石,立于其下便须仰视,身正面上雕先秦浑天仪,顶则高立起一块莹白石晶。

    只见这块石晶的内核状似清澈无物,又似浑然天动、万象包罗,方才还略显晦沉黯淡,此时却因新触了父女二人的气息,立刻转而向四方散发出绰约盈辉。

    一抹月色应景从瞻台外打入观内,莹白石精在月辉映照下,霭霭蒸腾起万朵云锻,近在眼前又遥不可触,洁净光辉直通月华,相生相融。

    “爹!看,它在吸月亮!”梅绛雪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物,惊讶之余,低呼出声。

    那光华愈演愈烈,突如九鎏莲花般绽放出瓣华万盏,“毕博”一声向观台内外贲射开去,罗玄与梅绛雪同时仰首看向四方瞻台之外,只见群山两侧的夜天皆被顶发出的光彩所映亮,如同一块巨大的屏幕。

    石晶中仍然不断散发出冉亮的清辉,映现在长夜中无比哗然,天幕上忽然显现出他们父女二人在哀牢山、血池内初遇时的幕幕情景

    数十年前,梅绛雪掉下了哀牢火山口,正逢神医丹士罗玄在山底的血池洞中隐居避世。罗玄本已身中金蜥蜴之毒,须每日来到这片火山口利用此地的高温来驱除体内剧毒,那日他经过此地时,将昏迷在火山口边缘的梅绛雪救起,后发现她手臂上竟刻着的一枚熟悉的“绛”字标识,再详加询问,这才确证,她便是与自己失散多年的双胞女儿之一,梅绛雪。

    往事历历,接踵而来,发生在时空历史中的父女片段,此刻竟被一一映照在这片无垠的天幕之中。

    二人相视一秒,梅绛雪见得此中奥妙,不由叹息道:

    “爹爹,这玄机石果是天降神迹,如它这等知古今、辨未来之灵力,若采纳得当,何尝不可用作辅佐苍生之利?我们今日,便非要毁掉它么?”

    罗玄目瞩玄机石,笃定地摇头:“此石又称天晶,每当它揭预过去未来之时,便以吸收大量天地精气为补偿,而日月精华受损则会直接导致潮汐惊乱,地脉异变,引发各类天灾**,到头来受苦的仍是百姓。高宗赵构每半年皆会来此,名为祭天参道,实则便是运用此天降石晶来窥探历史、觊觎未来,以巩其千秋万世之帝策,故自从七年前良州进贡此天石以来,每隔半年民间便会经历一次大劫,或地震海啸,或山崩肆疫,期间亡魂野,尸骨成川。眼看下一次宋帝祭天又至,若要避免苍生罹难,唯一方法,便是毁却这枚玄机石。”

    梅绛雪闻得罗玄此番解释,立刻点头,当下灌足真气于腕间三尺灵蛇神剑,对着天晶重重劈下,却见天晶内自发荧瞿,就力一闪,却是毫无损伤,光耀愈加生辉。

    “爹,没用啊!”几经回合,梅绛雪收势看向父亲,连连摇头。

    罗玄目瞩天晶,吩咐女儿:“此物份属天外,非我族类,且一路饱受寰宇之气,以你功力断难毁去,须我亲力亲为。天晶一毁大变必生,绛雪,你先去楼外观望,我不叫你,不得进来。”

    “是。”梅绛雪看他一眼,目露担忧,见罗玄气定神闲,她复又放心地盎然一笑,执剑跃出关台。

    见女儿远去,罗玄不再顾虑,低喝一声:“起!”敛于袖中的雁伏刀闻声立刻腾跃出鞘,被他真气所托,兀自浮在半空中嗡嗡生鸣。只见他左手翻上雁伏刀背,悬空冠力,将自己毕生修为徐徐渡入这柄雁伏宝刀,掌间光辉蕴育,四下泄出的真华瞬间便将整座楼台染得如同白昼般通亮。

    那天晶极通灵性,一见罗玄内力蹙发,立刻自起光护住周身,与其掌中杀机争锋相对。

    “破!”他眉字成川,一声令下,雁伏刀贯破长空,朝正上方的玄机石大杀而去!只听幽黯楼台中传来“咔嚓”一击脆响,正中央的玄机石已从中心处裂开碎纹,咯吱咯吱向四方扩散开去,哗啦一声便如粉墨般,从高处倾泻而下。

    空荡荡的石上,此时只余了对面楼壁中、深插入半的雁伏刀,还在空气中嗡鸣颤动。

    玄机石已毁,罗玄刚松下口气,突见地上的石晶粉墨中骤然暴发出千丈银华,蜿蜒在空中,如娓娓幽蛇般向自己迎面扑来!

    罗玄一惊,忙隔空运力取回壁上的雁伏刀,横空便劈,却次次扑空,他被数不尽的银辉迅捷地缠上腰身,一股巨大吸力将他从地上拔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罗玄便被石晶废烬中泄出的莫名银晖飞快地拽出关台,一路高升,向万里长空之上疾疾飞去。

    一出关台,他低头便望见梅绛雪,女儿正在观台下方的葱郁林荫中同赶来的天石御林卫们大力拼杀,一众天石卫眼见罗玄被莫名银晖拖拽着,从关台中直直飞向万丈苍穹,顿时停止厮斗,纷纷愣在原地。

    “爹!”梅绛雪眼见罗玄莫名升天,忙大叫一声提气追来,见她离自己愈来愈近,罗玄勉力放慢身形,裹缠着周身的银芒却如有灵性般,扑去缠上梅绛雪,须臾便将她提至罗玄身边!梅绛雪一至罗玄身旁,提起手中的灵蛇宝剑便朝那些银芒四下砍去,皆是徒劳。

    “爹爹,我们怎么办?”梅绛雪搂着父亲,慌得全身发抖,柔软发丝迎风拂乱在罗玄胸前。

    “孩子别怕,此乃玄机石魄意欲归天,只是它强弩之末还要拖拽你我二人,很快便会自耗殆尽,届时我们再用轻功回落地上不迟。”

    罗玄只得抱紧女儿,沉声安慰。

    话虽如此,那玄机石魄却无半点松懈之意,只一径带着他父女二人直直闯入重霄千丈。

    只见那九天之上,风起云涌,满目皆是万流霓,厚重云层湍急流涌如奔腾江河,蟾宫月高居天埠,俯瞰人寰。

    “爹爹你看,月亮上有人!”

    却听梅绛雪突然喊道,她伸手指向近在咫尺的月银盘,罗玄定睛望去,果见那巨大的银盘之上竟高高嵩立着一座水榭天台,其间女子裙摆飘,羽裳穿梭往来,其姿绰约窈窕,恍若天仙。

    再放目四周,只见层层云霭之上,各处皆耸立着无数座奇峰邑岭,内中天宇楼阁,琼觥宝殿,珍珠塔拢,翡翠矜城,俱是鳞次栉比、高低有序地井然分布其中。千百只彩鹊在天上的群山间往来飞翔着,搭起了一阕阕仙桥,状若梭器的九色天鱼们成群结党,沫着月光真晖,次第穿游于座座阁宇之间。

    忽然,月亮中的一座高大琼楼之内飘出了一名天仙玉女,仙女望得这般月满如盘的景象,似是不甚属意,见她足尖纤点,勾住月亮的一端盈盈飞远,转眼便将一枚如盘饱月,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画眉银钩。

    仙女这才欠身坐上了尾端高翘的下弦月,双腿摇摆着,从水袖间垂下一尾纤长银丝,身旁又凭空冒出一枚银光钩织的小鱼篓,兴致勃勃地钓起漫天游弋的九色鱼来。

    此间胜景,将梅绛雪看得目瞪口呆,许久,她喃喃道:“爹爹,原来那些九天仙境之说,都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突闻远处叮咚丝竹,廖亮入耳,但见整片云端重天之上,顿时热闹非凡起来,无数男女从各色亭台楼阁中鱼贯而出,见他们个个凭空来去自如,衣飘逸,片霓不染,男子们见面皆是揖躬颔首,巍峨顾盼间语笑胤然,女子们则个个庄贵娉婷,迎面擦肩时彼此欠身施礼,华觞旖旎,自是赏心悦目之极。

    “诸界之大,无奇不有,自是天上有天。”罗玄轻声道,搂紧怀中女儿。

    既然无法摆脱玄石魄之牵制,唯有既来之则安之。

    那缠身银芒却半点未有在仙境停歇之意,仍是挟着他父女二人,须臾又入九重仙境顶端的层叠迷雾中。

    一入这层浓云,境况却大大不同于通往仙境的那重云层那么温和。

    此重天中,波谲云诡,万象嘈杂,电光火石此起彼伏,云霭深处还隐约可见数名高大巨人,个个执锤抡幡,貌相凶神恶煞,一见罗、绛二人飞入界中,顿时声如洪钟,喧嚣怒叱而来,不由分说便朝他们打下天雷万剑!

    二人的缠身银光在巨人们攻击下渐显薄弱,罗玄连忙一手拥紧梅绛雪,一面驾驭起凡间的轻功修为,在一众巨人的甲胄缝隙间勉力左右避让。

    一名铜首巨人呼哧呼哧地喘气追来,斗大的金钢锤欲朝父女俩当头落下,因此与罗玄打了个照面,却见这一面之下,那铜首巨人竟发出一阵怪叫,慌忙将手中武器抛得老远,竟是噗通一声,当头便朝罗玄跪拜下来,连连叩首不止。

    他身后的一众巨人一见到罗玄的相貌,竟也是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一时云端中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巨人,座座如山般巨大的身躯抖作一团,却无一人再敢抬头。

    罗玄百惑不得一解,周身残留的玄机石魄却带着他和女儿缓缓续升,一举拔出了万云之巅。

    跃出云巅,另一番始料未及的天之极境便跃然而俩!罗玄足下方定,第一眼便被耸立身前的两扇巨大天门吸引了目光。

    只见那两扇天门铸得无比皓然巍峨、固若金汤,高廓的门框各往上、下、左、右四向天宇间延伸开去,隐入了层叠无际的天地云霭中。

    两扇门身上皆镶满着各类奇珍异石、幽华洛世,瞿瞿生辉,最耀眼的却是门璧上对应生辉的两枚圆形门环,它们呈色一金一银,其气一刚一柔,其量一动一静,分明是生平首见,却总令人觉得朝夕相伴,仿佛在何处见过。

    突闻咯咯银铃笑声传来,只见那枚银色的门环上忽然跃下一名少女,她拎着沉甸甸的银织鱼篓,扑腾一声跳入了下界的仙境云海之中,岂不正是他父女俩方才在仙境内看到的那名骑月垂钓的仙子么?

    罗玄泠神一惊,这才发现此两枚天门的门环,就是那昼夜交替、俯瞰高悬的太阳和月亮,原来人间及仙境中所见的日、月双形,竟然每日都高高悬挂在这两扇斗天神门之上!

    如此浩瀚神工,竟令日、月双双职守,罗玄生平阅历非凡,当下心中已明,这两扇巨大天门之内,必是苍生万界的最高威权所在。

    再观两扇天门,其上遍布着前所未见的图腾与梵咒,那些刻图画栩栩如生,祯祯入境,凝神观去,竟还兀自鲜活动弹着,展现出一幅幅活灵活现的异世景观。

    “灵兽大荒捕猎,千佛入世授音,万仙瑶池论剑,诸神十海争锋。。。”听得父亲将一幅幅陌生图腾沿着旁释的文字逐个念去,梅绛雪早已吃惊得睁圆了一双玲珑美目。

    “爹爹!你。。。你能看懂这些字?”

    罗玄一愣,复再定神望去,却见门璧上字体已显幻化不清,朝夕莫辨起来。

    梅绛雪却又激动得连连扯着罗玄的袖摆,指向他身后:“爹爹,看那边,看那边!”

    罗玄一回头,顿时胸臆大振,方才遁出云头时,他只一径顾着看向天门这方,却不知此刻一转身,又见到另一番晟大奇观!

    原只道人间有长城,却不知这广寒诸天之上,亦是早已建起了数万里幕天席地的兵攻天御。

    只见二人身前,百丈往北处,正静静伏着一条远胜人间万里的雪白长城!放眼望去,万点城楼皆沿着披靡开阖的天边诸峰,十里一驻,烽火连影,遥相呼应。

    那片皎洁如雪的天域长城以南俱是星辰万点,云霭生辉,流光洇溯,可是在那天域长城的北面,却压抑着一片令人一望,便徒生大空大绝之心境的无边黑暗。在那片大空大灭的黑暗之中,无半点星辰,无半缕流光,仿佛诸天万界中的一切生机,至此绝止,再无意义。

    罗玄踩着玄机石最后泄出的数点银尘,带着女儿飞上了这片不知名的天工防御。

    在踏上雪白城肱的瞬间,他仔细打量着脚下鬼斧神工的雄廓建筑,不觉又轻声吐道:

    “真理长城。”

    一念至此,当下心中更惊,却不知自己究竟从何冒出这些奇思异识?

    突觉耳鼓一颤,闻得天门内传来喧嚣异动,似有蹄声烈烈正驰风而至,离二人越来越近。

    眼见来人要撞上天门,那马蹄声却愈加紧促,毫无减速之意,罗玄连忙携了女儿,躲在一片人高的白玉岩墙之后。

    二人约约藏定,便闻远处传来一记砰然巨响,探头一看,只见两扇巨大天门已遭应声撞开,从中闪电般地跃出一匹周身骢红的高腰骏骥,那骏骥一出两扇长门,便马不停蹄地直往这片天域长城的所在汲汲赶来。

    马背上隐约是两抹人影,身材一矮一高,着装一黄一青,显是一对男女。

    眼见那骏骥越赶越近,罗玄凝神细看,初时模糊,突地周身一泠,如遇万里冰原封疆!

    那名正坐前方,不停扬鞭隳突的黄衣女子,不是别人,竟是她!

    聂小凤!

    他神医丹士罗玄的座下,只得这名幺徒,也只得她,被他害了一生,亦换得他半世蹉跎。

    “爹!她,她不是。。。。”身旁的女儿梅绛雪此时亦已认出了来人,一向机灵的少女顿时口舌剧颤,语不能成。

    罗玄听着女儿声色中的惊慌与失态,心中不由泛起高低拉锯的冰凉刺痛。

    事隔多年,本是阴阳两绝,岂料今日,她母女二人竟又卒然重逢,这让绛雪如何面对?

    只是,十余年前就已自戕于自己眼前、身入黄泉的聂小凤,那个早已化作了一钵尘土的聂小凤,缘何如今又活生生地出现在此万万重天之上,天涯海角之巅?

    罗玄的双瞳如点着的炯火般,直直盯着那匹越逼越近的高大骏骥,脑中瞬息冒出了数百个可能,上千种对策

    聂小凤,魔教余孽聂小凤,他的座下幺徒聂小凤,他两个女儿的母亲,绛雪玄霜的亲娘,如今竟骑着一匹只存于异史野说中的神骥骅骝,向他疾驰而来!

    是巧合,还是阴谋?

    却见聂小凤身后还坐着一人,此人身材足足高出她两头有余,却是一手捂胸,发铅垂,面色沧俊煞白,一身淡素青衣早已被鲜血侵透。

    骅骝转眼已达长城脚下,百丈高墙阻拦在前,只见聂小凤双腿一夹,掉转马头向后连奔十丈,再牵回马头,高喝一声,全速策行,神骥骅骝发出高昂嘶鸣,载着两人便向天域长城直跃而来!

    天雷地火一挥间,雪白的万里城墙猛地拔地千丈,呼啸而起,将全速冲来的神骥骅骝撞飞了回去!

    但闻砰然巨响,半空中血光四溅,神骥骅骝应声发出惨烈哀嚎,高大骥身连同背上的二人在空中纷纷翻滚开去,一串噗通连声,跌落在长城南角的披天雪地中。

    “军!军!你怎么样了?!”

    却见他那昔日孽徒聂小凤,倒地尚不及一秒便挣扎着起身扑向被甩出很远的青衫男子,她口中疾疾呼唤着,满地皑皑白雪将她的表情映衬得分外清晰。

    罗玄凝神远目望去,聂小凤早已清泪挂腮,愁容满颊。

第2章. 围剿妄魔

    待聂小凤攀爬上前将青衣男子搂入怀中时,罗玄方得看清此人容貌,只见他骨似雕梁画栋,颜胜朗月辰星,虽是身负重伤、濒临绝地,一身铩羽清辉却顿时便将方才所见的一众仙郎之音容生生压将了下去。

    只是此人眉宇之间,清晰盘亘着一抹紫赤痣印,望去极为刺目突兀,同他一身气质甚不相容。

    “小。。。”看向城下二人的梅绛雪此时极轻极快地从唇中蹦出一音,却又立刻噤声。罗玄知她仍习惯直呼聂小凤其名,而不愿以母女与她相称。

    说起梅绛雪和聂小凤,真正是一团因果孽障。

    当年,聂小凤在哀牢山身为罗玄的女弟子,竟诱惑于他,诞子成双,生下了他的两个女儿绛雪和玄霜,后来罗玄欲诛杀聂小凤,反被她施毒陷害,避去血池洞中疗伤一十六载,从此与世隔绝。期间,尚值襁褓中的绛雪与胞妹玄霜失散,二女分别被百姓人家收养,故而两人长大后一个姓梅,一个姓陈,皆不知自己身世。

    许是命运安排,梅绛雪的养父母早亡,成为孤儿的梅绛雪被当时在江湖中颇已风生水起的聂小凤收纳为徒,拜入了聂小凤一手所创的魔教冥岳,母女相处十余载,竟不知彼此血缘,只以师徒相称。直到真相大白,梅绛雪却因理念不合,执意与生母聂小凤反目,更在父亲罗玄的授意下,同自己的生身之母决一死战。

    麓战中,聂小凤不忍伤害女儿梅绛雪,结果反败于其手,一切正合罗玄之部署。随后冥岳倾覆,聂小凤亦在罗玄的监督之下自尽于哀牢山中,她于人间闯下的一世血腥孽债,就此终于归作了尘土。

    直至最终,梅绛雪都从未认过聂小凤做自己的母亲,这份孤高心性,倒是极为相似于罗玄。如今世人只道梅绛雪是正道侠首神医丹士罗玄的女儿,并对她当年手刃魔教教主、大义灭亲之义举交口盛赞。

    神骥倒在皑皑白雪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喑咽,四蹄应声踢了两踢。青衣男子捂着胸膛,踉跄起身,一手探去神骥肢体间,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番,转身对聂小凤道:

    “骅骝之胫骨已遭真理长城重伤,如今承你一人逃走尚可,却不能同时载我二人了,小凤,你骑上骅骝先走,我去引开他们,无论天上人间,他日我定与你会合!”

    聂小凤闻声连连摇头,却见她勉力忍着目中辗转之泪:

    “走?走去何处?这诸天九界,如今便只剩了这片真理长城之外的寰荒绝境还未沦入他手,闯不过天域长城,你我在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聂小凤“死路一条”四字方才出口,那青衣男子却似想起什么,语重心长道:

    “小凤,听我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肯就此放手回到他身边,他断不会杀你。”

    “可他必会杀你,你死,便是我死,有什么分别?”聂小凤闻言,凄楚一笑。

    一席话,说得一旁的罗玄心头疑惑大增,闻二人言中,似乎对那个“他”充满了畏惧,却不知此人是谁,何以教自己座下这名惯常翻天覆地的孽徒聂小凤,如此的闻之色变?

    聂小凤起身,从鹅黄水袖中探出一枚赤练宝剑,此剑长三尺有三,宽约一寸有半,剑身鎏华闪烁,炼火驰动,如真龙吐芯,攒腾欲跃。

    罗玄当下直觉此剑眼熟无比,却闻身边的梅绛雪已低呼道:“爹,这不是龙舌剑么?”

    果真是龙舌剑!龙舌剑乃当年聂小凤的祖上传承给她的魔教镇山宝剑,相传此剑可通鬼神,玄奥无底,在人间时,罗玄曾夺下她这柄龙舌剑赐于河阳少侠方兆南,令他同梅绛雪联手击败了聂小凤。却不料事隔经年,龙舌剑竟会现身于此,仍是与她结伴而行!

    却见聂小凤水袖一扬,将龙舌剑高高掷上真理长城,只听“”的一响,剑身被固若金汤的壁身弹将回来,她苦笑一计,飞身接下半空中掉落的龙舌剑,执起剑柄,自嘲般冷笑道:

    “什么龙舌剑乃天地密钥,可开启一切枷锁,他果然还是骗我!”

    突闻天门那头传来一阵喧天号角,那角声嘹亮阔云,振聋发聩,一发方毕,又是一阵锣鼓齐发,钟鼎震天,整片天域顿时由远及近地传来连片的兵锋怒号,军戎觞嚣, 如万马齐喑,众天杀至。

    却见东、西、南三方天域尽头,瞬间涌出万丈云海,席卷着奔腾浩瀚,向真理长城处黑压压地当头袭来。

    待层层翻滚墨云近得两扇天门时,门上的日月双环同时黯去了自身光辉,悄然隐没于巨大门身中,整片天宇霎时黑幕降临,视野内一时伸手不见五指。

    却听“啪”地一声毕响,罗玄、绛雪扭头看去,只见他俩藏身之处的左右城楼之上猛地燃起雄雄烈火,一时间,整片真理长城依次燃起一座一座烽火连台,披天靡地,八荒联袂,蔓延开阖,将雄伟的星空照得灯火通明。

    然而长城以北的那片无边无垠的漆黑天宇,却被此时的连天烽火映衬得愈加浩瀚神秘、无极阴森。

    “小凤,广擎天已杀至,你快走!”青衣男子见状赫然转身,一把将聂小凤推去神骥骅骝近旁。

    “不!是我害了你,若非因为我,你怎会落得如此?军,今日便是你我共同大限,绝非你一人的。”

    聂小凤足下方稳,却是疾步上前,轻轻挽起青衣男子的胳膊,同他并肩而立,遥瞰着天边异象。

    罗玄见她如此,不由眸光一颤,她此间无比温仪端华,半丝煞气妖媚皆不见,竟是同他记忆中身为魔教之首、冥岳岳主的那名妖女孽徒,俨然判若两人。

    须臾间,覆顶的云层已席卷至真理长城上空,却在丈余之外突然刹住,蒸腾云海中光亮盈天,齐齐涌现出千万名神兵胄甲,他们英姿飒爽、铠盔逞亮地站成数排,个个手持天器,威风凛凛地朝下方看来。

    远眺望去,只见从东、西、南三天的尽头亦开出了无数驾严防密布的云霄战车,神兵弓箭手们团簇齐聚,马步张弓,早将大神天的三方边境驻守得水泄不通。

    这便是罗玄和梅绛雪平生以来目睹的第一次神兵天战,只是这般慷慨豪阵,却是用来围堵已困在长城脚根、走投无路的二人,罗玄心中不由冒起一阵忐忑。

    “奉天谕,剿妄魔!妄魔杀!!杀!!杀!!

    却见喧天神兵们纷纷执起武器,对准了城墙根处的聂小凤与青衫男子,诸天万器,凛凛生威,军中齐发高呼,威声直震得四方天境隆隆作响,脚下长城簌簌颤抖。

    青衣男子闻言看向身旁的聂小凤,聂小凤端目与他对视,二人虽无言语,却是相视一笑,碧海青天。

    正在二人对视间,神兵阵中已倏地飞出八名领神,各端着看家神兵刃凶狠地朝青衣男子迎面攻来,青衣男子敏捷地推开聂小凤,裹身进入神兵攻防阵,转眼便与八神厮斗成一团。

    长城脚下,八抹银辉团团围绕着一抹朴素清华,虽以多攻少,却始终无法靠近那抹青辉,百般攻略皆被青衣男子袖中一枚薄似云霭、耀欺日月的青辉宝剑挡开了去。

    眼见那青衫儿郎的剑法竟臻如此高妙之境,罗玄心下稍觉宽慰,不觉松了口气,扭头向聂小凤处望去。可也奇了,那八名领神和漫天兵将虽个个杀气腾腾而来,却无一人前去纠惹一旁的聂小凤,只专心致志地攻向青衣男子。八神搏斗中,竟还刻意将神器兵威闪避于她。

    罗玄颇感不解,那厢聂小凤已挺剑入阵,龙舌炼舞,将青衣儿郎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见她满面肃杀地看向身前众神,霎那间,她当年在人世中号令群雄、逐鹿中原的魔教尊主之相,便又赫然再现他的眼前。

    他心头不由又是一沉聂小凤便是聂小凤。这么多年了,虽不知她如今究竟是死是活,其枭狠心性,终是难能改变。

    阵中八位神灵见她执意挡在阵前,却个个止住了搏斗,你看我我看你,竟无一人再轻举妄动。

    聂小凤腕间龙舌蒸腾,剑影憧憧,她泠声狠色道:“谁敢上前,杀无赦!”

    八名巍峨领神见她这般神态,彼此面面相觑一番,下一秒竟齐刷刷地匍伏在地,个个将武器搁置身旁,额触天陆,长跪不起。

    罗玄看得眉中一蹙,却不明白这些威风八面的上界领神,缘何纷纷向聂小凤行下跪之礼?

    漫天杀嚣一时安静下来,每人神情皆是紧如觥弦,场上局势至此,变得莫名复杂了。

    突闻天边又来一阵清啸长音,只见远处云端上不知何时已端立了一名高髯老者,他白须飘拂,左臂中敛一盏拂尘,临空一挥,万里晴扬间,郎朗连声穿霄而来:

    “天后娘娘明鉴!剿杀妄魔乃玄皇亲口御旨,请娘娘遵从法旨,退身远避,以免重兵唐突,惊扰了娘娘銮驾!”

    “何谓神,何谓魔?非你族类,便指其为魔!魄军今日落到这般田地,全因被你们主子所害,你们当中,谁有资格围剿于他?!今日有我在此,你们若要取他性命,便先跨过我的尸首吧!”

    聂小凤执剑当胸,义正严辞,寸厘不让。

    在她无法端见的身后,却见那名青衫男子经过一番搏斗,眉宇间的紫色印痣中隐隐泄出了丝丝缕缕的微弱星芒,那星芒缓度缓深,融入空中时,突然化作无数条触手,诡谲百探地向聂小凤身后潜去!

    罗玄脑中顿时忆起那些神兵口中的“妄魔”一说,刚要出声提醒,那云端老者亦已发现异象,隔空远远叹息一声,道:

    “既是如此,望娘娘恕罪,臣工冒犯了!”

    话音刚落,却见云端老者拂尘一甩,高高的脊梁后猛地飞出一大片凛光璀璨的黑金盔甲,金甲在天空中迅速卷曲成一副钟鼎的模样,团团罩上聂小凤头顶,只听她惊呼一声,已被一股大力提至高天,悬于真理长城之上。

    只见那顶黑金甲鼎周身流光飞舞,吐露着万蕊菁华,一将聂小凤捕入其中,钟壁就变得透明起来,远远望去仿佛一鼎隐形的天罩。聂小凤被牢牢禁锢其中,慌忙举剑劈向身前的甲鼎,剑锋过处,真光此起彼伏,那枚隐形天罩却恁是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聂小凤无可奈何,杵在半空中急道:“伏羲!你好大的胆子,竟用羲皇甲牵制于我!快放我下去!”

    那名唤作伏羲的老者却弯下腰身,冲高天中的她毕恭毕敬,作一个揖:“娘娘恕罪,老臣为护銮驾,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后必携羲皇甲向娘娘与神皇请罪。”

    说完,他不再看聂小凤,转向长城墙根下立着的那名唤作魄军的青衫男子,见他拂尘二度,条条拂丝在半空中哗然披泄开去,万条绦丝电阵般袭向魄军。

    魄军见状,突地面露森谲一笑,额间紫痣应劫一亮,瞬息却又恢复满目清淀光辉。

    见他不慌不忙,挥舞起百花千剑将层层拂丝严密挡在身前,伏羲右掌山出,万倾天雷薨然劈下,赫赫声威间,天地一片阴沉,但闻伏羲于天幕中一声暴喝:

    “孽障,速速现形!”

第3章. 天地玄皇

    魄军闻得“现形”二字,眉宇间泫然一暗,潜褐色的瞳仁一瞬之间黑如泼墨,又飞快地复归了常态。他贴城墙纵身飞起,三尺青芒剑直直挡下万钧天雷,在蔓身银晖中沉声道:

    “在下极仙破军,位列北斗星阵第七仙郎,在凡间之名讳‘魄军’,乃以魄力之‘魄’字替易上界真名,羲神口口声声称我妄魔,可有真凭实据?!”

    “你真身确属上界星君不错,但你不知自己已被妄魔附体,若非如此,你何以能挟持天后娘娘一路逃遁至此神天尽头、荒宇边界?”伏羲大神皱眉应道,掌中真光不息。

    “我破军星自太荒元年起便以守护印绶天女为己任,如今天女已成神后,但破军之职从未改变,自是天上人间,世代追随娘娘。此乃我之本份,不知同妄魔有甚干系?”言罢,青衫郎君抬头看向高天中的聂小凤,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会心一笑。

    罗玄掩在一旁,没来由心中一沉,势如恒砂坠海。

    伏羲闻言亦抬头瞧一眼高天中的聂小凤,复又低头冷冷道:

    “不必多言!妄魔不除,九界必生大乱,今日便是星郎命中劫数,还望星君以大局为重,多生体谅!”言罢,他掌中天雷暴涨,眼看又要无情杀下。

    “外公!”却闻天幕中传来聂小凤的呼喊,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困于羲皇甲内的聂小凤双手抚上隐形的甲壁,向下方的伏羲疾声道来:

    “外公难道忘了,我聂氏一门在人间被妄指为魔、遭满门追杀的无情岁月么?”

    伏羲闻言一愣,袖中杀气一时顿了顿。

    一句“外公”,直听得罗玄心中大震!聂小凤在人间的外公乃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魔教教主聂星邪。当年聂氏一门执掌的五毒教总坛势力遍布中原二河流域,纵横南疆北海与幽云十六州,因此触怒了中原九大门派的利益,九大门派集聚了天下武林豪杰,又暗埋顶级高手在五毒教内部,里应外合多年,终于一举歼灭了五毒圣教,巩固了武林正道在中原的既得势力。因此早在小凤幼年时,聂星邪便已在当年人间的“剿魔”圣战中,遭正道偷袭围攻而亡。

    而令人万万始料未及的,便是这位在人间被武林正道称为魔头、倾力追杀的五毒教主聂星邪,真身竟是重天之上的上古天神伏羲!

    聂小凤虽身陷囹圄,却仍不忘缓一缓声色,向伏羲娓娓道来:

    “阿公明知魄军所以被妄魔附体,全因遭玄皇亲手所害,如今阿公不替小凤讨回公道,反要相助玄皇,剿杀对孙儿真心相护之人,却是何解?难道这神天郡王、八界圣公之尊,在阿公眼中便当真胜过了骨肉亲情、天轮公道吗?”

    却见伏羲闻得此言,已是双袖颤抖,他转过身恸声对聂小凤道:

    “凤儿误会阿公了!你有所不知,当年阿公不忍见人间更朝战乱、百姓受罪,故转世为人,原欲建立一番功业以化解苍生疾苦,谁料一入红尘,神愿反被人世间百般妄念所扭曲,非但未能拯救人寰,反而适得其反,所做所为皆被指作了邪魔歪道。这其中固有人类倾轧相害,亦有我自身骄奢狂傲、不择手段之故。所以,你当知妄魔之力是何等诡谲厉害、无孔不入,甚至可夸大佛之弱点、篡改神之本心。今日剿魔,势所难免,全为苍生福祉,同其他皆无干系!孩子,你便高高观战,莫再多言,以免让那妄魔寻机以趁!”

    一番言毕,伏羲大喝一声,双掌间天雷暴涨生威,将魄军牢牢摁在长城高壁上,魄军皱眉走剑,意图挣脱,却被万钧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放箭!”伏羲一声令下,天边顿时鸦黑一片,滚滚而来,已是万箭齐发,汩汩风声须臾至,眼看便要将长城上的魄军射出个千疮百孔。

    “军!”但闻半空中的聂小凤发出一声尖厉恸呼,她的丹田处突地涨起炫丽光华,竟将羲皇甲大力掀开!她一跃而下,持剑冲去真理长城,一把搂住紧贴墙头、纹丝不能动弹的青衫郎君。

    “小凤!”罗玄大惊失色,从长城内一跃而出,“爹爹!”绛雪万不料他会如此,忙跳来拦阻。披天箭雨已当头杀下,罗玄提足毕生精气飞至高天,扬起雁伏刀左右拦阻那些绵密杀下的神天箭幕,却见枚枚金头神箭溯地穿破他胸膛而去,如过无人之境!

    他低头看去,身上却是安然无恙,一处箭眼不见,再看紧追而来的绛雪,箭雨之后,她也是毫发无损,满目迷惑。

    “凤儿!”

    “天后娘娘!”

    身后众人纷纷惊惶大叫,父女二人回头一看,只见万枚神箭已直挺挺朝城壁上的魄军与聂小凤凶狠砸下。事到如今,在场再无一人能够转圜局势。

    罗玄透过箭林弹雨看向正依偎于城墙上方俩俩相望的二人,那青衫郎君已将聂小凤拢在身后,自己以背示人,护住她整具娇躯,聂小凤抬眼看向他,一双秋水天瞳纯净如初生之灵。

    一瞬间,他便在她眸中重温了那久违三十余载的清水温柔。那时的哀牢山,君正年壮卿正娇,山峦万碧篙撸摇。那一夜的奔突寻找,雨中相遇,榻前倾情,终极于乱。。。。无论对错,无谓因果,皆已成为他罗玄与她聂小凤的一场命中注定,今生无返。

    小凤,当初师父不能给你的,如今他都能做到,有他伴你上路,也不枉你真心相赴一场。

    罗玄如此想着,目送着一往无前的淋漓箭雨,视野中倏地朦胧起来。

    弹指一挥间,遥远的天际上殷华一闪,眼看无情的箭幕即将袭上二人,突然同时在空中停顿住了,千万柄黄金肩头浮在真理长城之上嘤嘤作响。

    刹那间,所有弓箭齐刷刷倒退回去,长空中,只见漫天席地的箭幕如闪电般四下飞退,万点箭影嗡鸣着纷纷撤回绵密云端,只闻天边响起连串噗噗噗的弓箭归弩之声,所有飞出的金箭羽都已如数归返于万名神弓手的弩囊之中!

    罗玄望向长城上的聂小凤和魄军郎,只见他二人的目光正直直看向迢遥高远的天幕尽头。

    陡然,天地一暗,复又一燃,睥睨间神天云顶大开,内泄万转真华,寰宇骤亮,真理长城前所未见地清晰如洗起来,每座城楼皆被映衬得近在眼前般晴明,城墙北面黑暗了亿万太荒纪元、了无生机的穹天绝境,顿时被此突如其来的恢宏光欺去了浩远苍穹。

    那光辉盛而不骄,耀而不灼,威而不怒,沛而不欺,迢遥天顶且传来天籁玄韵,如影随行。天幕上顿时翻涌起九色真云,弥天绚烂,突见一道耀宇光辉从无量神天之顶直穿而下,烨世华威彻寰宇,霎那间天地静止,时空开道,重宵上下层层通亮,苍生万界永恒春归。

    却在这通天冠地的盛大光柱中,唯见一璀璨金晖,从天顶向云陆冉冉坠来,那金辉周翔,茕天流霓尽沾恩泽,万缕银带环绕相侍,定睛看去,竟是九曲银河随之落天。

    至半天时,始见光中现出一抹清晰浩瀚的男子身影,正徐缓降下天峰绝境。

    但见来人身周,云霭蒸腾四泄,争先恐后开道,原本隐于两扇大神天门之内的日月此时双双腾空而出,朝天宇中静落的男子争相飞去,他步履清瀚,行止平和,一足轻踏上迎来的太阳,茕茕盈月便虔诚地追随其身后,满盘高悬,双交汇,一时间金晖银耀共梵天十霓,齐齐环绕着男子。

    他欣长巍峨,仪动澜天,墨发三千,飘孓如烟,额鼎瞻天冠,身御白金袍,袖摆上缀满宸星绛钻,沿着锦绣袍身一路绘出层叠衔接的无数重霄胜景,细细数去,竟各有一百零八天。罗玄本欲细辨他容颜,却见他帝冠前后,十四旒阳珏珠沉沉坠毓,两鬓十八栉紫金威仪昭彰,将其庐山真面目掩了个若隐若实。

    大千寰宇,霎那静音,却见齐天众神由前及后,依序向立于阳之上的男子倾身拜倒,连天铠甲此起彼伏,如壮阔波澜,只闻众神同呼,声贯重天:

    “恭迎玄御驾!天地神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天中的男子透过冠前的层蔓珠帘,俯瞰下来,目光如渊深邃,似水执著,拂过云陆上跪倒的众神之际,势如浩淼凭栏,菩提空花,枉无一物。

    待他的目光挪去真理长城高墙上紧紧熨帖着的凤、军二人时,罗玄却隐约见得那道冕帘之后,男子峨蚕微蹙,眉字成川,眸底里攒出生动光辉,复杂的情意从十四枚白珏旒帘下缓缓溢出。

    男子向天下迈出一步,身周萦绕的九曲银河立刻铺展去他足下,万点星辰攒腾密布,争相侍他步履。他一步一迈,踩下鎏宸万点,星光辉纷纷应和着他的步伐,朝八方寰宇间飞溅开去,他便这么踏着万里银河,向真理长城步步走来。

    待他走得近些,罗玄却发现他披天云袖中尚执着一枚通体碧绿生莹的翡翠横笛,模样倒是同自己当年赠给聂小凤的那支翠雪羌笛颇为相似。

    直到罗玄看清他腰间刻着九莲吐蕊、千阙珍集的紫金銮带上,正细细垂绦下一枚极为突兀粗糙的汉白玉佩,顿时更觉似曾相识,神思一恍间,来人已迈步经过罗玄身前,径直走向二人。

    他神恢弘,满身的鼎天华轮却是一步一卸,先是双肩上幂天席地的锦灿神氅无声地隐去了,接着不见了前后十四旒摇烁不休的顶戴华冠,须臾又消失了腰间的紫赤蟠金雕鸾带,待他一路走至魄军和聂小凤二人身前数米时,已是仅着了一身淡素寻常的茕雅白衫。

    见他墨发银穗敛,腰间缓带闲,身上仍系着那抹汉白玉佩,掌间,亦还轻携着那柄翡翠横笛。

    这名被众神尊称为玄的男子,目光静静停驻在七米之外的聂小凤身上,却是止住脚步,不再近前。此刻他周身焕发的无垠皎洁,一如时间的原点与尽头,那最初与最终的孤臻寂寞,便是诸天万界、无垠寰宇间,最为沉默高华的至尊姿态。

    罗玄的目光紧紧盯住来人一清如洗的面庞那是一张自己每日例行晨昏定省时,皆会从铜镜中看到的脸庞。顿时千百万亿个岁月光年,纷纷在他眼前重叠起来。

    时空深处,幽幽一颤。

    “爹爹!”一旁的梅绛雪早已泪流满面,呼唤出声,她朝向那名男子的背影,匍匐跪倒,倾身叩拜了下去。

第4章. 血破长城

    聂小凤瞩目看向眼前一身素白的男子,面色先是忡怔,继而狐疑,她目光在漫天席地的众兵围守中转了一圈,便又重提起袖中龙舌,剑锋指向白衣男子,杀气如虹间,却是樱唇微动,吐气如兰道:

    “师父今日大张旗鼓,便是要将魄军赶尽杀绝么?”

    魄军看她一眼,随之提起腕间三尺青芒,二人双剑触于一处,顿时幽青殷赤,嗡鸣相应,无形中已排开一道绚烂气场。

    玄皇迎着她腕间剑虹,目光未曾稍动,却是缓缓摇头道:

    “妄魔一现,千罪沓来,苍生九界将再无宁日。把他交给我,我承诺不伤他性命便是。”

    聂小凤闻得此言,突如风过银铃般轻笑起来:“事到如今我还可以再信师父么?师父说过龙舌剑为天地密钥,可它却连一个真理长城都招架不了,师父说过只要小凤委身相侍,便会恩赦岳仙和筠郎,可他们一个两个在异元神狱中化作了灰烬,连转世投生的机会都不得,如今师父又说要留魄军性命,”

    说到此处,聂小凤沉沉一笑,音中已溢出酸楚苦涩:“小凤惶恐,不知这次师父打算多留他几日?”

    “为夫没有骗你,龙舌剑确可打开真理长城,只是还缺一物。”玄皇静静看她容颜,轻缓道来。

    “何物?”聂小凤疾声追问,已是上前两步。

    “我的血。”

    聂小凤一愣,腕间龙舌微微一颤。

    “天地和合,龙凤呈祥,龙舌剑乃你魄灵之配,自是只有用你夫婿之血加以洗润,才能打开剑上万载封印,唤醒其天地密钥之身。”

    他话音方落,却见小凤眉间一蹙,突地拔墙而起,踩着万里银河一路咻咻飞上,长剑挺进,便向玄皇直刺而来!

    “凤儿不可!”伏羲大惊出声,与八大领神同时跃来银河半途中拦截聂小凤,转眼间九名神祗便将小凤的鹅黄天帛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聂小凤凝眉伫齿,将一柄龙舌天剑舞得天花乱坠,却苦于前来迎战的九人,修为个个鬼斧神工,乃精中之精,根本无法突破。

    她鹅黄天帛在长空中奋力翻飞搏斗,恰似一枚明媚梭鱼,却始终无法闯出九神结界,一张美丽脸蛋上已是蜜珠遍布,见她咬牙一喝,突地悬剑挺进,龙舌剑于半空中突然化作八朵天剑,分别从每位领神盔甲的缝隙中精准穿入!

    八名领神同时受此致命重击,纷纷大叫出声,已有几名领神于本能之下执起手中巨器朝她砸去,“住手!”伏羲大惊欲阻,已是不及,聂小凤却半丝不见退缩,咬牙直冲向前,竟是打算硬生生挺过这诸神同击,便可跃过他们,杀出重围!

    “放肆!”

    却闻立于银河之巅的玄皇沉声喝道,他眸中精光乍现,八名领神恍若被无形巨掌煽过,倏地飞拔开去,个个掀入高空,动弹不得,远望之便如同被牢牢钉在天幕之上的八枚星子。

    聂小凤见身无阻碍,立刻仗剑又向玄皇飞去,“你这孩子!”伏羲在她身后,却知拦她不住,急得重重跺脚。

    见她这般执著妄为、以卵击石,令一直在旁暗观事态的罗玄也连连蹙起眉头,为她捏把冷汗眼前这名玄皇虽说与他音容相貌皆如一辙,亦被她唤作师父,此人却分明不是他,以此人之修为地位,却遭小凤三番四次忤逆,换做是自己,也未必轻饶,他又如何会对她手下留情?

    罗玄当下疾飞至聂小凤身旁,沉声喝道:“你不是他对手,快停下!”

    见她对自己置若罔闻,剑气一径向高天中的玄皇杀去,罗玄只得一路亦步亦随,几番出手拦阻,聂小凤却连人带剑生生穿过他身而去!

    罗玄想起方才透身而过的万枚金天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看不见、听不见他,原来在这整片大神天之上,竟无一人能察觉他和绛雪的存在!

    说时迟,那时快,众神纣甲中又跃出十二位真光凯旋的领神,这十二神背上各枢一面锦旗,定睛看去,锦旗上以十二色丝分别绣有璀璨夺目的尊、卑、金、木、水、火、土、风、雨、雷、电、雳,共十二字。

    见聂小凤持剑攻来,十二领神英姿飒爽地将玄皇层层护在正中,为首一名领神抱揖向聂小凤道:

    “娘娘请收剑!不然我护驾十二神旗只得大开杀。。。”

    突闻“杀”字一音猛地向远方拉去,变声仓卒,抬头一看,只见十二神旗主已同那钉在高天中的八名领神般哗然四散开去,个个倚高而悬、宛若星钉地杵在玄皇身后的天幕上,他们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且有几名神旗主人欲运功挣脱,左右摆动一番,却丝毫无济于事。

    众人无奈之下看向面门大开的玄皇,此时聂小凤长剑披霜,转眼欺近。

    罗玄脚步紧随聂小凤,二人一时双双跃至那天地玄皇面前,这便是罗玄第一次近距离看他。

    像,他俩长得真像,同一幅眉卧乾坤,鼻挺千岳,同一幅薄唇英抿,人中威严,同一双深瞳望而无际,拢了云壑万重,十海诸天,同一身冷峻孤绝隐隐盘亘,如临料峭九泉,盎然天渊。

    却见玄皇的目光微微一侧,竟是朝罗玄双眸中直直看来!如被施了定身术般,罗玄猝然收步,他竟看得见他?

    下一秒,罗玄便知他确是看得见自己,因他眉间阑珊一动,便将他同数名护驾神灵一般高高拔去了天幕。

    罗玄只得居高临下地看他二人,只见聂小凤正咬牙挺近玄皇胸前,那玄皇不现半丝愠恼,唇际反是薄挑一笑,他二指探出,在龙舌剑上闲闲一弹,只听“叮吟”一声贯空长音,伴随着聂小凤惊呼,三尺龙舌已脱她手去,足足飞出数丈有余,“噗哧”插入真理长城高壁上,剑气四泄,兀自嗡鸣不休。

    罗玄看得心下更惊,这招岂不是他的成名绝学乾阳指么?

    聂小凤遭如此一弹,已是连连翻起好几个筋斗,娇躯朝高天之上疾疾甩去了数十米,她惊呼不断,一身鹅黄裙裳于浩夜中翻飞滚舞,美如花开四季,那坠落的势头却恁地轻柔,如鹅毛落地,初雪飘零,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托住。

    却见天地玄皇不慌不忙,早已伸出双臂,待她落下时,将娇躯稳稳接入怀中。

    他将聂小凤捧近眼前,俯视的目光似绕指之柔,聂小凤目中一时竟也敛去了原先的愤懑煎焦,只怔怔向上仰望他容颜。

    他抱起聂小凤转身便走,一身茕白真袍迎风万里,沿九曲银河溯流而上,日月双飞奔而来,随侍随行,于他周身晕出盛大光辉,直衬得二人白金鹅黄,融映成双,美不胜收。

    诸天受困的一众神卫此时亦恢复了自由,见他怀抱聂小凤经过,纷纷跪倒叩拜,但闻玄皇道:

    “暂将妄魔押入真理长城,月后再审。”

    突闻"扑哧"一声脆响,玄皇的身体微微一动,脚步停下了。

    那厢罗玄已脱得天幕,他本能料到事况有变,却见聂小凤两只柔荑间正执着一柄殷光小剑,已没柄直入玄皇胸腑之间,鲜红血液争相洇出,瞬间染艳了他胸前一片雪缎。

    聂小凤在他怀中仰起螓首,幽幽一笑:“师父想不到吧?声东击西,幻影移形,这世间最好的计策,都是师父教我的呢!”

    她一个鲤鱼翻身,炫然脱出玄皇胳膊,半空中舒畅地张开双臂,娉婷万展地漂浮于万里银河之上,恁般光华夺目,艳冠天仙,腕间那柄沾染了玄皇之血的殷华小剑迅速迎风长大,须臾便成了一柄璀璨夺目的赤练神剑,竟同方才被玄皇弹去真理长城上的龙舌剑一模一样。

    但闻她柔声道来:“小凤早知唤醒龙舌剑的密方是师父之血,之前不曾下手,只因顾虑在大神都内冒然行事,定无遁逃之机。我便将计就计,用女娲壤捏了柄赝龙舌,再将师父引来真理长城,寻机取得师父的神皇之血。师父,你不能怪我,这一剑是你欠下魄军的,小凤只是代你偿还。”

    玄皇低头一瞥,抬眼淡淡看她,眸中并无动荡,胸前盛开的莲花血渍须臾便褪隐不见,一身真袍完好如初,皎胜千山雪。

    聂小凤一见他安然无恙,秀眉一揪,立刻飞身拔去高天,素手轻辉间龙舌天剑直直跃上真理长城,只闻地裂天崩一巨响,真理长城被龙舌刺中之处,雪白晶砖纷纷向两旁层层褪开,眨眼便睥赫大开地展出一座丈宽阙口,玄皇回头观得此景,终见他眉岸蹙起,雪袖一挥,朝真理长城疾飞而去。

    “军,你还不快走!”聂小凤眼见玄皇赶去长城,动如脱兔般一跃而起,她水袖一翻,从中又探出枚银光瞿烁的梭型武器。罗玄一望便豁然认出,这正是她在人间称霸时所用的成名绝器七巧梭。

    七巧梭是小凤之母----五毒教圣姑聂媚娘临终前留给她的护身武器,后被她潜心钻研,愈加发扬光大。此器削铁如泥,见血封喉,内含九九八十一般杀机变换,再佐以小凤之狡黠灵智,在人间时,真正是令天下群雄闻虎色变的凶兵魔器。

    罗玄不由忆起在若干年前的哀牢山上,他曾因目睹聂小凤偷练七巧梭而险些当场要了她的性命,当时他惊闻她已身怀六甲,适才手下留情,但日后仍以石室相囚,禁锢了她妊娠四季,她必是极恨自己的,而这枚七巧梭,便是他与她师徒决裂的***。

    如今见她再次操起昔日凶器,卯了命地袭向与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玄皇,罗玄心头一时百感交集,仿佛亲身目睹着往昔种种。

    魄军见玄皇追来,又闻得小凤吩咐,纵身便跃至高大的城墙阙头,他定定直视着前方一望无垠的宙荒绝境,伫立良久,却是转过身看着远方的小凤,目光中百般留恋牵挂,一览无余。

    聂小凤见他如此,不由远远恸声唤道:“军!”

    二人一时隔着万顷银河与天地玄皇,俩俩相望,如生离死别,悲不成言。

    却见玄皇周身天缎一晃,金芒过处,人已至真理长城之巅的神火高台,聂小凤追来的七巧利吻登时扑了个空,长夜中划下一片空泛光痕。

    她慌得拔气紧追而去,神皇却眼明手快,一掌劈下立于丈宽阙口之畔的魄军,霎时空中冷电肃杀,硝烟弥漫,真理城壁訇然塌陷下数里,那魄军险险避过致命一击后,竟是一纵身跳回了大神天内!

    见他不奔自由,反归囚地,玄皇面上亦微显错愕。魄军落地后,一招平沙落雁飞身起,直向迎面赶来的聂小凤奔去,玄皇瞬间会意,只见他疾风如电地从高天跃下,雪袖一展,率先将奔来的聂小凤卷入怀中,转身一掌推出彭湃真元,迎面击在魄军胸膛上。

    这一击甚是凶狠,直将魄军星大力震飞,一头撞上真理长城。

    魄军身体被这股恢弘杀气打得活活凹陷于城墙岩璧中,他张口一呕,大团大团的鲜血便喷涌而出,玄皇的掌间却持续贲发楚十色真光,将他团团笼罩起来,绑着他的身躯,向真理长城内璧中寸寸压去。

    眼看魄军须臾便只剩了一张俊颜,整具身躯正被真理长城上的一块块岩砖吞噬下去,他眸中血丝暴涨,面色惨败。

    罗玄眼见魄军尚在勉力支撑不令自己完全陷入壁中,心中颇有不忍,当下只觉不论这破军星是否遭妄魔附体,皆不枉一名热血真心的儿郎。

    耳畔却突然传来了聂小凤的娓娓幽音,但闻她道:“罗玄,你若封他,我便当场自尽,让你晋升佛的恢弘大愿毁于一旦!”

    罗玄一惊,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却见她正从玄皇的袖袍中定定仰视上去,雪白颈项上,已自架了那枚银光飒爽的七巧梭。

    七巧梭一式七瓣,每一枚瓣刃皆是见血封喉,见她将自己脖项深深嵌于两枚银瓣间,稍加动弹便会螓首落地,玉骨冰肌上已洇出两条纤细血丝。

    却见从未发怒的天地玄皇听得此句,倏地低头看向她,竟是前所未有地提声怒道:

    “事到如今,你仍以为我是为争那一席梵天佛?”

    他一把托起袖间小凤,重重望进她秋水双眸,目光仿佛要将她一口吞下,见他两湾墨瞳中首次跃出生动火光,却又分明杂了无底荒凉,罗玄忽觉心中一剜,无边的悲伤扑面而来,竟是感同身受。

    “爹。。。聂小凤又要用七巧梭自尽,怎么办?”梅绛雪见小凤此举,急得一把握紧他的胳膊,罗玄的意识却早已深陷在了聂小凤那一声铿锵有力的“罗玄”中。

    诸天真相猝然在心头爆破开来,他脚步踉跄两三, 终是立稳,这才明白眼前这名雪缎清辉的天地玄皇,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神医丹士罗玄。

    聂小凤双手仍紧紧执着七巧梭,丝毫不曾松懈,美丽眸子一如当年在哀牢山涧苦苦挣扎于他罗玄的无情钩掌之间那般倔强倾城:

    “放了他。”

    她咬牙切齿,两汪晶莹珠泪在眼眶中似能摇曳出声。

    玄皇不再作应,也不阻她,师徒夫妻一径对视,无形僵持狠狠蔓绕。

    罗玄看向聂小凤,再看去天地玄皇,他眉间生抑的痛却教罗玄瞬间心如镜台二人之间,他早是输家。

    果不其然,玄皇松开袖摆,朝后方步步退去,目光却仍紧锁于聂小凤项间。聂小凤胸脯急促起伏着,架于颈间的双手兀自颤抖不休,却仍勉力挺着一身鹅黄锦缎,纹丝不动。

    城墙之根传来“噗通”一响,魄军已从真理长城之上直直坠下了冰封雪原。

第5章. 玉石俱焚

    伏羲见状,却是佛尘一挥,厉声喝道:“玄皇三思,妄魔绝不能放!既是娘娘令玄皇为难,此乃臣教幼无方,今日便由臣工代劳,亲手除去妄魔罢!”

    话毕,他再展拂器,内出千丝涛迭,桢桢化剑,凶狠杀向倒卧于雪地中的魄军。

    说时迟,那时快,魄军的眉宇间森寒一亮,双眸瞬变漆黑,额心诡痣中猝然爆出成百上千股腥浓墨烟,各自阴风呼啸着扑向大神天四面八方!

    诸天神兵见状,惊呼声此起彼伏,纷纷执器来挡,那些黑烟却无孔不入,猝不及防地钻入神兵耳鼻口喉,却见被钻入黑烟的神兵们,双眼立刻变得如同魄军般森黑一片,不现瞳仁。

    仅一炷香的功夫,原本英姿簌爽的诸天神兵们纷纷从浑沌中抬起头来,却是个个目露凶光,神情悍谲,转身便将兵器捅向一旁瞳孔尚未变化的一众神兵将。一时间,只见延天兵阵中血色荼蘼,纣甲拼杀,神兵自刑之势迅速蔓延开去。

    “不好!妄魔群出,神兵被附,请玄皇速速颁旨剿魔!”

    伏羲见状连声喊道,玄皇蹙眉环顾神天一周,扭头再看聂小凤一眼,却是寒目如冰。他飞身跃上真理长城最高巅,背向寰荒绝境,雪袖天扬间展出十色真辉,交织成吞天矩阵,将眉目变色的诸天神兵全部困于阵中,但闻他低沉道来,一字一顿:

    “愆、罪、双、休。”

    矩阵内顿时晕出盛大金光辉,困于阵中的神兵们立刻握住双耳嘶吼大叫起来,个个痛苦不可名状。玄皇不为所动,双掌合拢,掌心间泄出澎湃真元,汹涌推入陷魔矩阵,却见阵中神兵的五官间,纷纷涌出了方才贯入的一股股腥臭黑烟。

    黑烟们在覆天矩阵中四处碰壁,鬼哭狼嚎,只得齐齐翻滚于矩阵上空,阵中金辉吞吐,真光起伏,不消半刻已将层叠盘踞的黑烟驱散了干净。

    待魔烟散尽,地面神兵们立时恢复本性,顿知方才已闯下大祸,纷纷向长城之巅跪倒谢罪。

    聂小凤亦被眼前景象慑住,她当下纵身飞出数米,在真理长城前停了,对着倒卧于地的青衫郎君不可置信地哀声轻唤:

    “军,你没事罢?”

    魄军闻声抬头看她,此刻他目中清朗如昔,似是将体内魔灵悉数放出后,便恢复了往日灵识,却见他画栋之躯微微一颤,低声道:

    “你不要过来。”

    聂小凤忡怔一秒,细细打量他一番,疾步上前道:“你经脉已毁,全不能动,别怕,我带你走,我陪你去寰荒绝境!”

    见她走近,魄军却愈加努力挪动着身躯向城墙处退去,接连厉声道:“别过来,我叫你别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眉间赤痣中已窜出一抹紫殷光芒,一遇空中立刻涨如碗口之粗,化作炼蟒,蜿蜒扭曲着便朝小凤迎面扑来!

    聂小凤见状不好,慌忙掉头奔去,炼蟒紧咬不放,眼看要缠上她身,空中雪缎一闪,天地玄皇旋身入阵,一记净光手刀将蟒头斩落。

    魄军从地面一纵而起,高高跃上真理之巅,他双瞳复现墨黑诡色,额中探出的巨蟒断身卒然化为千条紫殷小蛇,枚枚蛇身在空中蜿蜒触探,他郎朗笑道:

    “罗玄,你当真要杀我么?我乃寰宇万罪之首,常助人大志于无形,你若非得我一路暗顾,如何能走到今日?人若心无妄念,又岂能做得了这九界神皇?”

    说着,却见妄魔目光挪去玄皇身后的聂小凤,在她面上悛巡两番,颔首笑道:

    “情妄,果是情妄!情之一字,真乃我妄界十万孽因中,首席神通广大之器。”

    玄皇面无表情,却是双臂缓张,雪袖轻掀,身后的小凤立刻被推去远处伏羲身畔,伏羲一把揪住孙女,花白胡髯气得簌簌乱颤,聂小凤看他一眼,垂首咬唇,再不出声。

    “神佛因爱自堕,魂鬼执情升天,凡夫俗子,势成天地主,却只为了一个女人!罗玄,你可知自己早已身陷情妄,便是那最最病入膏肓之人?”

    妄魔一头褐发迎风散开,雕梁画栋的身躯直直矗立城台一侧,与另一侧真理之巅的玄皇遥遥相对。

    玄皇脸庞朝身后微微侧去,日月双将他轮廓映衬如锦缎山川,小凤闻得魄军此言,亦望去玄皇背影,二人心有灵犀般,竟双双同时错开目光,彼此漠视不语。

    魄军趁二人短暂分神,面露清邪一笑,飞身便欲跃下宙荒天地,玄皇目中一动,宽长缎摆向长城阙口挥去,万丈真理壁上的每处断亘残岩便一块一块垒叠归位,应瓦应砖,完好如初,立刻阻断了魄军去路。

    魄军纵身跃起,猛地拔出插在真理壁上的龙舌剑,意欲重开阙口,却见玄皇当机立断提身高去,天幕中数掌连发朝他打下,一时间大神天上真光飞舞如海倒山排,龙舌剑从中震出,插入地面,剑身血渍点点浮去空中,瞬息散弥不见。

    魄军之前已是经脉受损,再加这番致命神齑,早已无法招架,一身青衫在玄皇真气圈起的巨大剿场中被击得左隳右突,光重影错间只见鲜血四溅,纷纷洒下御界周圈的透明真璧。聂小凤面如白纸,大力挣开伏羲的钳制,一手隔空运力将插于地面的龙舌剑摄回袖中,这便纵身跳下高天,向真理长城处匆匆赶去。

    “师父,我求你留他性命!”见无法插足阵中,她只得持剑守在真光与厉风铸就的剿杀场外连声哀求。

    气柱内电光攒动,血脉飞溅,聂小凤泪流满面,双膝一软跪倒在光柱边缘,以首叩璧,一磕一哭道:

    “小凤今后再不敢忤逆师父,师父想要如何都成,小凤任凭师父处置!只求师父饶过魄军一命,小凤愿将身代过,师父,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见她哭得动容,在场众神一一侧目,剿场中彭湃气流亦渐趋缓平起来,伏羲神在半空中重重跺脚,一声长叹。

    空中御界大开,唯见玄皇负手而立,脚边俯卧着被一枚黑金长链五花大绑的妄魔魄军,聂小凤哭着攀爬过去,不顾一切地张臂将他搂在怀中。

    魄军瘫倒在聂小凤怀内,已是粉身碎骨,他眼角流下一泪,双眸复开时,却又变回了那灵台净明的星君郎。

    聂小凤抖着手揩去他面上浓糜鲜血,颤着嗓子连声哽噎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她紧紧搂住魄军,先是强抑啜泣,后终是遏制不住,放声悲哭起来,鹅黄娇躯簌簌战抖,直哭得心魂俱灭,凄怆绝然。

    在场八领神同十二旗神主见她如此,彼此相视一眼,手中兵器已纷纷低了半尺,伏羲也下意识地摇一摇头,满面无可奈何。

    玄皇别过脸去,一双浩眉间却是雾锁愁城,许久,他平声道:

    “妄魔不可遣放,至于魄军,我会再寻两全齐美之法,我答应你,不至山穷水尽,绝不放弃他。”

    他转身看向聂小凤,脚下已挪近两步,音色更低,犹似哄劝:

    “小凤,一切有我,你便先随神公回天都去,莫要急坏了身子。”

    聂小凤闻声素面朝天,眼底一抹清光直逼玄皇,却是音若丝竹,朗朗道来:

    “师父若要小凤相信,只须还了魄军自由,放他去宙荒新天重拾生机即可。如今神天之上,无人不欲取他性命,即便将他封入了真理长城,又能保得几时?众神向来只识剿魔止妄,党同伐异,却从不顾寰宇浩瀚,造物之理,须知圣魔古来共存,自有其因,一如阴阳交泰,得失天衡,孰善孰恶本是错综纷呈,焉能武断以待之?”

    玄皇静静听完她一席辩说,颔首应道:“不错,妄念人皆有之,天地众造只需存有灵识,则妄念之生无可避免。可妄魔所为,是教九界众生将个人妄念凌驾于苍生,使人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直至众人蒙劫,生灵涂炭,故其本为恶,其性为魔。那宙荒绝境,内藏寰宇亿万谜底,无量天机,自上古时起便无人敢入,乃善恶混沌,真理不存之地。妄魔若入得宙荒,不知又将变成何等难缠造物,会于九界造成如何危害,无人可料,师父身职九界之守,又岂可放虎归山,引患入世?”

    “可魄军遭妄魔附体是真!诸神欲剿魔,必会连累他肉身,他又何其无辜,却要承受此等冤屈?”

    言已至此,聂小凤定定看向玄皇,一字一顿:

    “师父,这明明都是你的错啊!”

    听得她这番控诉,玄皇眸中竟生生浮现起一抹无奈的痛苦,他走近聂小凤,在她身旁屈膝半跪下来,浩瀚雪缎铺展了一地,轻声劝道:

    “把他交给我,我不会伤害他。”

    聂小凤眉眼一抬,却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事:

    “这话好生耳熟,小凤年幼时也听师父如此许诺过,你可曾做到么?如今却又如何要我相信?”

    “往事已矣,我无法改变,你要救他,必得信我。”玄皇耐性已快用尽,他眸中寒意渐拢,语调严厉起来。

    “你要我信,必得放他。”聂小凤却也毫不示弱,一双秋水天瞳圆睁对峙。

    玄皇豁然起身,拂袖便走。见八方领神立刻持器团团围将上来,聂小凤慌忙纵身扑去,一把拽住玄皇袍缎,恸声哀求道:

    “师父!他是魄军,是远比你我本性更良善百倍之人啊!这世间若还存有赤子丹心,那便是他!以他之正心,或可与妄魔之力对抗亦未可知,即便放他去了,他也未必会卷土重来。他本非魔灵中意之人,或许脱离了九界,妄魔便会弃他而去,这些都未可预料,师父却为何总是吝于一试?”

    “苍生福祸,岂可儿戏。”玄皇顿了一顿,迈步又走。聂小凤死死拽他襟摆,身子竟随他脚步于雪地上连连拖出几步。

    感她无比执拗,玄皇皱眉止了脚跟,聂小凤双手仍然紧攥着他的袍摆,仰头幽幽道:

    “小凤明白,师父要将小凤留在身边以补偿在人间的罪愆, 而魄军之存在便会阻碍师父的晋佛宏愿,小凤不敢连累玄皇大业,今后甘愿以身侍奉师父登峰造极!可殃及池鱼亦是佛大忌,魄军今日若遇害,佛祖又岂会不知?师父的千秋正道,岂非更加遥遥无期么?”

    她娓娓道来,一气呵成,想是觉得自己此番言之确凿,合情合理,必能使他心动,却不料玄皇闻言,竟是须臾大怒,厉声道:

    “好!好一个鸿图大愿,千秋正道,我这便杀了他!”

    只闻空中一击巨大焖响,如天雷在洪钟内爆破,魄军星的头颅猝然贲开,他体内如引爆了连环巨炮,一路炸裂,脖颈、胸膛、胯骨、四肢,瞬间整人便化作了血肉横飞,浆髓四溅,朝四面八方披靡贲射开去。

    他周身万枚血珠遍布大神天中,殷红翻飞若繁天星子,却无一滴沾染上众人衣襟,似被无形真气一一隔阻。

    “万物殇!”

    四面驻守的十二旗神,值此纷纷惊呼出声,一时间场上噤若寒蝉,竟是人人自危。

    事发太过突然,聂小凤坐在漫天血雨中半晌,已是呆若木鸡,见她本能伸出手去拦一颗飘过眼前的血珠,那血珠却巧妙绕她而去,须臾便弥散不见,她两瓣樱唇无助抖动着,再也发不出声来,目光愣愣地随着从魄军身上贲出的一枚物事向天空中看去。

    那物事呈色釉紫,圆发亮,被巨大的爆破之力震去高天后,又直直落上了真理长城,一路沿着地砖滚去,敲得城壁内作响。

    一旁的梅绛雪见此惨状,喉间簇发“啊”地一声惊叫,慌忙避目埋入罗玄的肩头,罗玄展袖挡在她面前,另一手轻拍女儿颤栗不休的后背。

    魄军之凄惨死状,绛雪之惊似麋鹿,加之小凤这般心如死灰,悉数种种如同在他心中点燃了一颗火种。当下无比顾虑聂小凤之安危,迈步便要上前察看于她,胳膊却被人紧紧拽住了,低头一看,却见绛雪泪盈满眶地拉着他,轻声道:

    “爹爹不能去!此人长得如此像你,却是这般凶狠歹毒,若见了爹爹容貌,岂非又将你当作了甚么妖魔鬼怪一并处置?”少倾,她低头自问:“可神仙,不是都该无比善良仁慈的么?。。。这里是什么天,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远处的玄皇却听到了绛雪所言,一双无底墨瞳便向他父女二人看来,罗玄忙皱眉将女儿护去身后,与玄皇沉沉对峙。

    见其人出手如此之狠,罗玄的心中愤慨已甚,胸中燃起雄雄怒火,此番看他便是肃杀无情。

    那玄皇望向绛雪倒是眉目清和,然而回视罗玄的目光却似层层谜底,仿佛酝酿着深沉愠怒,直看得他愕然莫名。

    聂小凤僵硬地转身看去魄军殒命之处,停顿半刻,却见她突然手扶丹田,胸前剧烈起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当下双目一休,身体朝后直直仰去。

    罗玄大吃一惊,纵身飞去欲接,却见玄皇与伏羲亦同时跃来,聂小凤的身躯径直穿过他手,落入二人臂中。罗玄这才忆起自己于此本不存在,只得暗叹之下,立起身来。

    却见伏羲抱住孙女后,天袖一扬,一记耳光重重煽在玄皇脸上,他大怒道:

    “罗玄!你杀魔便杀魔,为何要当着她面使出如此辣手?你还怕她伤心不够么?!”

    伏羲这一掌由心而发,力道足足灌上了七八成,他掌中怒火澎湃,直打得一旁的罗玄都觉得自己半边脸上火烧火燎。

    玄皇的左颊上迅速晕起五枚砂锅掌印,一张俊颜肿如红丘,面对伏羲的震怒,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是千言万语,齐缄齐休。

    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冒犯,他竟无半丝动容,见他默不作声地执起聂小凤的手腕,探摸片刻,眸中一抖,立刻全神贯注为她渡入浑元内真。

    聂小凤受此真元输入,当下嘤咛一声醒转过来,她埔一醒来见到的便是玄皇,娇躯顿时重重一颤,玄皇一时也不敢再做举动,只负手起身遁默不语,目光却未曾稍离于她。

    “孩子没事,没事。。。”伏羲将孙女搂在怀中,连连抚着她一头云缎青丝,聂小凤面无表情,脸上两道深刻湿痕触目惊心,她冷冷拨开他手。

    “凤儿。。。外公这是为了你好!”伏羲不由老泪纵横。

    却见鹅黄裙衫冉冉升起,聂小凤已摇摇晃晃地独身重上真理长城。她纤足落壁,静静走去,拾起那枚物事,罗玄定睛辨认,只是一枚古旧斑驳的七孔陶埙。

    身旁的绛雪一见那枚陶埙,泪水便扑簌簌滚落下来。

    “你认得此物?”罗玄轻声问她,绛雪擦一擦满面湿痕,连连摇头。

    见她紧咬双唇,一如当年的聂小凤般倨傲倔强,罗玄心下微动,一时不明女儿为何要将这等小事来瞒他。

    玄皇见聂小凤此番,立刻紧随她飞至长城之巅,双脚却未曾落于壁上,只将身悬在空中。聂小凤背他而立,安静地面向宙荒绝境中的漫漫长夜,一言不发。

    他蹙眉伫立半晌,终是率先开口道:“相信师父,这是对你最好的结果。”

    聂小凤置若罔闻,目中一片空芜,她转身捧起陶埙,轻若无步地迈向真理长城北巅。玄皇一身雪白真袍紧贴万里长城外壁,亦步亦趋,神情已紧如绷张之弦。见他思忱片刻,低头向方才率先出列的尊旗神道:

    “ 天后遭妄魔挟持,銮驾受惊,传令下去,速遣回心殿诸神婢前来候驾回宫!”

    尊旗神抱揖领命,神兵矩阵中一路御旨传去,觞号方毕,只闻两扇大神天门内传来一阵沁人肺腑的管弦丝觞之声,那万里妙音直如薤露敷面,瑶歌唱晚,却见大神天内十色霓彩泫然亮起,从天尽头疾疾飞出一辆华丽车舆。

    此舆高大宏伟,真光璀璨,玉髓为璧,软金铸轮,镶满舆身的天钻异石之间,只见珠帘缀坠,瑶香盈沛,内中锦罗腴缎,至尊堂皇,好一部神宗御驾。

    车銮瞬间便至真理长城。聂小凤径直往北,玄皇隔着真理城壁如影随形,那琼天御驾便追着二人脚步于空中一路前行。却见为首牵舆的坐骑们竟为一青龙、一白虎、一朱雀、一玄武,各以天链相拘,神兽背上分别坐了四名戎锦天神,车夫无疑。

    那软金天銮周边,次序井然地分别追随了四名持剑天女,前、后、左、右共计一十六人,她们虽个个姿容绝代,笑意嫣然,目中却是精光飒爽,威风八面,一望便是修为绝顶的神女武婢。

    “小凤,你已动了胎气,不可再生枝节,还是先随师父回宫去罢。”

    玄皇见聂小凤终于在长城北巅停下了脚步,连忙降下身形,靠近些柔声相劝,音色中已显戚求。

    聂小凤将手中陶埙轻轻摆放于北面突出的一拢城之上,注视良久,素手细细抚摸上去,原来陶埙上尚残留了几脉血丝,便是方才魄军殒命时,未及被玄皇真气蒸化于空中的漏网之鱼。

    突闻伏羲在远处大叫道:“不好!羲皇甲,她拿了羲皇甲!”

    玄皇一惊抬头,却见聂小凤身周骤然亮起一圈厚实无比的金甲罩壁,将她与陶埙所在的城砖团团笼住,她在钟内执起长剑豁然划破自己双腕,飞快地旋身一转,将动脉内的鲜血撒遍了整片金甲周壁,只听她口中念念有辞,诵起了一种极繁谲的古老咒语。

    玄皇瞬间虎跃至她身后,聂小凤转身幽幽一笑,与他四目相对,玄皇高掌举于空中,剧烈颤抖,却在她连声的咒语中迟迟不敢落下。

    “你要做什么?!”伏羲一个俯身冲来,手中佛尘全力击向羲皇甲,却被玄皇一把拦下:

    “不可!小凤已施了双生咒,将自己同羲皇甲融为一体,皇甲若毁,便会将小凤的肉身与灵魄一同毁去,万万不可!”

    伏羲闻之大惊,当下收势,却是双手扶上羲皇甲的坚硬壁身,对着内中的聂小凤老泪纵横道:

    “孩子啊,你究竟要做什么!”

    聂小凤两行清泪应声滚落双颊,她倾身向伏羲扑通跪倒:“孙儿不孝,外公便当从未有过我罢!”

    玄皇闻之,周身一时紧如抽陀,似是已预料到她接下来意欲何为。聂小凤立起转身,从头至尾未曾再看他一眼,却是面向砖上陶埙,翻手便将袖间龙舌剑一举插入自己腹中。

    瞬间血如泉涌,她周身鹅黄天帛受此洇染,迅速化作绛紫异色,在她裙裾上朵朵盛开如幽冥绝姝。她小腹受此重创,内中立刻亮起灿烂金辉,却同玄皇身上的金如出一辙。龙舌剑霎时如遇无上神迹滋润,竟嗡吟出声,剑身忽明忽暗,却是贪婪吮吸起聂小凤腹中的精华!

    见她面白如纸仍在勉力支撑,玄皇脚步踉跄退去,闭上双目,一滴神泪滑下如川轮廓。

    目睹此景,罗玄的心中亦如正被刀锋寸寸剜去,一双腿脚已是瘫软如泥。绛雪眼明手快,上前将他扶住,她目光忽起忽落,泪流满面,却也是为聂小凤此刻的彻底决绝而怵目惊心。

    “她,她这是以你骨肉之血来哺育龙舌剑!难道她还想打开真理长城?魄军已死,她这究竟是为了哪般?”

    见羲皇甲入不能入,毁不能毁,生生被困在外头,伏羲急得袖袍山动,连连跺脚,悲声如雷。

    “那陶埙上留有魄军的遗血,”却闻玄皇哑声道来,他音中戚殇无底,目光僵平,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子承父精。。。她这是想一举双得,用我们骨肉之血重开真理长城,用神皇后裔之血复活魄军。”

    “想不到她竟思虑得如此周全!”伏羲挂满泪痕的脸上顿时恍然大悟,下一刻又皱眉怒道:

    “你便再没别的方法么?你身为人夫,难道任由她如此糟践自己的骨肉?!”

    玄皇神色遁沉地摇头,声色中溢满了戚苦:

    “不要了。她执意牺牲与我的骨肉去救他,如今我只愿她能保住自身性命,便让她做完这桩她一心要做的事罢!”

    眼见龙舌剑已染遍神血,真光盈实,聂小凤丹田处的金之光却逐渐暗下,涌出的鲜血渐渐少去,她颤着胳膊拔出腹中长剑,因这冲拔之力连连后退几步,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却见她喘息着挣扎起身,胳膊前挪,手攥着真光盈沛的龙舌剑,一寸寸将自己挪去七孔陶埙所在的砖岩,状若钟鼎的羲皇甲紧紧跟随着她,一步一前,固若金汤。

    玄皇紧守在羲皇甲外方,也是一步一趋,声线沙哑地劝道:“小凤,你让师父进去,师父替你开长城,救魄军,好不好?”

    聂小凤睬也不睬,一口气连进三步,气喘吁吁地扶着城壁站了起来,她高高执起龙舌,一剑贯穿陶埙旁的城,剑身直入城壁三尺有余,霎时,真理长城北巅的整片城壁齐齐扣倒,砖瓦四下飞溅,巨大阙口重又展露在众人眼前。

    她看着视野中大开大放的宙荒绝境,欣慰一笑,倾身扑上陶埙,以体覆之,只见她小腹中的血肉不停蠕动,丝丝缕缕浸透了整枚陶埙,向七枚孔眼中迅速渗入。

    陶埙的色彩迅速由赤紫转成殷红,它猛地窜天飞去,在空中促现出大片耀目清华,冉冉真辉间,只见陶埙内若隐若现地钻出了魄军雕梁画栋的身影,却是隐隐绰绰,虚淡不清。

    “军。。。”

    聂小凤的唇角处顿时勾勒出温融一笑,魄军的绰影见她如此,心急如焚,却是张口不能出声。

    “军,你如今只余一丝微魄,便是五音不全,六感全无,你不要怕,先去新天内好生休养,我一定会来找你!”

    她锦袖扬起,用尽最后精魄推出掌风,将陶埙疾疾推入宙荒绝境的远天之内。立于埙上的魄军牢牢看她,英唇颤抖,目中早滚下两行深湿。

    见聂小凤遍身血痕骄纵,腹间骨肉模糊,魄军的目光猛地转向城墙上的玄皇,生平首次,见他目露凶狠,将手比项,狠狠一划,瞬间便如流星飞逝般,连人带埙消失于宙荒深处。

    玄皇由头至尾未曾看他,目光只盯于羲皇甲内的聂小凤,待她一双雪白藕臂终于沉沉坠下,他猝然出真,甲壁上点点滴滴的血脉被一一推出,在整高大的甲鼎内漩涡般旋转片刻后,倏地齐生生钻回了她体内。

    双生咒已破,玄皇一掌拍向羲皇甲,皇甲应声粉碎,玄皇一跃而入,抱起聂小凤。

    罗玄顾不得绛雪阻拦,也是三步并作一步赶去聂小凤身旁。

    她早已气若游丝,身下鲜血仍须臾喷涌着,轻易染红了玄皇的周身雪缎。却见玄皇一手搂她在怀,一手覆于她腹间,双管齐下地雄廓输气,为她疗伤。

    见他紧蹙的双眉中盛满了懊悔痛惜,聂小凤却在玄皇的雪白真袍中柔柔唤道:

    “师父莫难过,小凤此举亦是助师父修补罪愆、早登宝相。待师父睥睨梵天那日,小凤只求能换回自由,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

    她鼓起最后一口丹田之气,却是颤巍巍地伸手去自己发髻间拔下一枚物事,轻置于玄皇袖摆之上,这便云睫阖起,昏迷过去。

    一见此物,罗玄的心头顿如惊蛰一狞,忙慌不择路地避开目光,起身连连退去。

    那是一枚银光矍铄的九连环!

    那年,她在人间尚为十岁稚童,他曾亲手赠与了她这枚九连环,从此,她携了那一生,亦恨了那一生,却未料今时今日,她仍是将它随身佩带!

    “九曲连环,一曲便是一世,若有人解得了九连环,那便是我儿命中良人,可待成双呢。”

    罗玄犹记得当年,母亲为小妹罗忆买下九连环时逗弄她的戏言。世事难料,年轻的小妹却早早离开了人世,她日日把玩的九连环,从此便成了罗玄襟中信物,偶尔取出观之,依稀还能闻得当年汴州故园中,小妹与母亲身上如出一辙的栀子香。

    而他后来将小妹罗忆的九连环赠予年纪相仿的聂小凤,只因那一刻,阴阳归位,往生倒回,心头最缥缈柔软的一隅,轻易便被她捻中。

    而如今聂小凤休克前的一席肺腑之言,直听得罗玄的身心痛如凌迟,竟比当年目睹她在哀牢山自尽于自己眼前时还要惨痛不堪。

    心如死灰间,却瞥得余光中的一抹雪缎真辉也在簌簌颤抖,罗玄扭头一看,正是那天地玄皇。

    他正将聂小凤的九连环紧紧攥在掌中,环头入肉,汩汩鲜血从掌缝间滴滴落下,他目直如勾地瞪着罗玄。

    见玄皇双目血丝爆满,额凸青筋,周身沸腾的痛、悔、憎、怨、哀,千般孽结,积毁销骨,似要将自己活活撕成碎片!那一刻,歇斯底里的澎湃愤怒,直看得罗玄奇寒透骨,如被人一脚踢下万丈冰窟,无底森渊。

    “你这畜生!”

    当天雷般悲恸的巨吼声在自己脑门上訇然炸开时,罗玄已料到,他必杀他。

    轰鸣的掌风迎头罩下,罗玄只是万万未曾想到,玄皇此番所施竟仍是自己当年的独门绝技疯魔劫。

    此招夺命凶煞,不留生机,同样的招式,从神皇掌中使来自是更加雷霆万钧。罗玄只觉那足以焚毁天地的磅礴神杀朝自己迎面袭来,他不及辨认方向,已是头重脚轻,天旋地颤,周身血髓从五官七窍内齐齐爆出,寸寸骨骼瞬间灰飞。

    他深知自己此刻必是比那魄军星的死状更惨甚百倍,当下眼前一黑,朝天空下的万里人间直挺挺地坠去。

第18章. 殍蜀惨案

    一路迂回长折,天相见罗玄面色不善,未敢再提二军交战一事。

    罗玄心中虽愠意暗攒,却见两旁如镜山壁正倒映出他此刻的熔魄面貌,不由心头一黯,岔话道:“师父如今面目全非,你和那饕婪之前却何以能认出我来?”

    “殍王饕婪因食了神兵骨肉,早已七感精锐,可察知任何人的记忆和心念,师父刚才一路牵挂小凤,过盛之情早已溢出灵体,他便轻易察觉到小凤乃师父心中命门,这才将我头颅幻化成她,结果确令师父中计。而我因心脏被他所食,与他心念相通,故也凭师父的记忆认出了您,他便也知晓了师父名讳。”说到此处,天相顿了一顿,轻声道:“师父,如今您身掌异元神髓,今后定要牢锁心神,使所思所念不令外界灵体所察,否则,倘若再被余人发现小凤乃师父的掣肘,那些意图夺取神髓之人恐会争相以她来要挟师父,如此,不论小凤是否身在冥原,她今后都将不得安宁了。”

    罗玄连连点头,暗责自己大意,当下挟紧了天相头颅提速高飞,穿过漫长山廊,掠过浩淼月湖,不消三刻便抵达了魂山之巅。

    周山火势仍旺,空气被烧得作响,罗玄将黑玉锥瓶凌空倒下,六千栖音神兵魄如山倾海啸般向漫山遍野的饿殍大军浩荡袭去,饿殍们对神兵的反扑猝不及防,加上饕婪已死、群魔无首,不消片刻便乱作一团。栖音神兵果是训练有素,只见他们如闪电般四下攻坚,率先钻入一等殍尸和灰红二殍首领体内,很快便以少胜多,占据了场面优势。

    此时伽蓝寺已从异元御界中脱出,沉重的寺身重重砸上地面,满目灰尘扬弥,硝烟四布。罗玄提着天相头颅,从寺内窗棂中跃入厅堂。

    一众人等均已整装待发,罗冠清早就醒来,见罗玄安然无恙,总算松下口气。

    “栖音兵魄战况如何?”完颜疾声问道,罗玄将身一侧,发掌推开紧闭的寺门,凌冽寒风顿时呼啸贯入,只见寺外已有数千名被栖音神魄所控的殍尸正连排成队,将身作盾沿着山麓开出一条辽阔通途。这些被栖音兵附体的饿殍们一见十二旗仙现身,纷纷冲他们抱揖点头。

    完颜飞上寺顶,向军中回复个长揖。罗冠清抱起体弱的段可卿,完颜回头背上武乙巽,旗主们以担架支起武廊桓,一行人便沿着六千栖音兵以残躯保下的栈道,迎着晨曦向魂山脚下大步赶去。

    “颜叔,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途至居中,武乙巽小心翼翼地在完颜背上问起。

    “我们去蜀山。如今离武旗主魂散之际只余下一个昼夜,我们须在明日正午前赶去冥荒腹地的投阳洞,而横穿蜀山脚下的饿殍域是唯一捷径,好在此刻殍尸们都被栖音兵团延误在魂山上,待会途经饿殍域时,看见什么都别出声。”罗玄与完颜对视一眼,嘱咐少女武乙巽。

    小姑娘一愣,道:“我知道了,我什么都不看便是。”说着便用身上坎肩将脑袋遮住,伏在完颜背上一动不动。

    果不出他们所料,赶至饿殍域时,域口石门大开,内中空阔寂寥,森谲黑暗一望无垠。众人鱼贯而入,视线好容易才适应过来。隐约见得域中石峰林立,钟乳岖崎,各式羊肠鬼径阡陌骄纵,四通八达,观那阵仗不仅横贯蜀山,怕是连整个冥疆下原都被这饿殍鬼域吞在了口中。地上随处可见残躯陋骨,哀尸遍布,山壁上则满目腥红,散发着阵阵扑鼻膻臭。

    却也奇了。饿殍域本属极恶酷寒之地,可一行人刚踏入殍域,便觉得四面八方笼罩着一片难以言形的酷热焦灼,仿佛天地在此处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熔炉,只是尚未打开炉盖。

    残骸中并非尽是人骨,便连体格庞大的冥荒凶兽如夜行枭、七尾鳄、食肉虬等也未能幸免,遍地均是遭这群饿殍拖入域洞中撕扯吞吃的各类生灵。越往深处去,腥膻血味愈重,满地尸骨因受到这股莫名高温的蒸煮,竟散发出阵阵难以言喻的肉香,同浓稠血味参杂一气,甚是作呕,压根无法落脚。

    人人皆掩住鼻息,洞外却传来凄厉长音,饥渴嘈切,“饿殍们追来了,关上洞门!”罗玄皱眉向后方命道,队尾二人立刻闭上两扇沉重石门,轰隆一声刚落,饿殍们铺天盖地的嘶吼声便纷纷撞上了外方石壁。

    洞内数人惊魂未定,转身迎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殍域,不安的心跳声格外醒耳,“走。”罗玄扬臂出袖,掌中燃亮一团炼火,引着众人向饿殍域深处疾飞而去。

    殍域深处地广森寒、八象阴奇,道路愈加、曲折演变,朝下直往地心深处无限延伸,仿佛一条长满了无数血痕苔径的巨大舌胎,要将所有生灵都吞入地狱腹部。

    方才那股炙人的高温随地表的深入渐有收敛,但两旁山壁仍很焖蒸逼人。众人一路屏息前行,脚下速度越提越快,罗玄听见小女武乙巽的呼吸声愈加急促,她始终将头紧紧埋在完颜背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眼角漏出的余光却四下扫来扫去,惊慌地搜寻着武廊桓的担架。

    罗玄亦看向父亲肩头的谪母,天一生药究竟神奇,只些许时辰,她的灵体已悉数恢复,无边黑暗反衬得一身白缎盈盈生辉。

    不知行经了多久,隧道那头隐约现出微弱光亮,想是出口快到,一行人立刻精神抖擞起来。正在此时,黝黑无垠的域洞内却突地响起一阵女人哭声。

    那哭声由远及近,抽噎断续,哀怨空灵,完颜和父亲皆皱眉止了脚步。

    饿殍域内无生灵,缘何竟有女人的哭声?难道是以往被饿殍们逮入域中的下原百姓?却为何能在遍布饿殍的域洞深处苟活下来?

    一时间众人都紧张了,罗玄招手示意木旗主樊煌上前,二人左右开道向前方哭声源处谨慎探去。

    臂上炼火所照之处,却见域洞通道至此已尽,前方是豁然开朗的一片高廓洞窟,此窟由上及下,方圆左右绵延数百里,足足有整个蜀山山体之大。

    “想不到蜀山之中竟是空的!”樊煌上下一阵打量,惊呼出声。

    罗玄一指封唇示意他噤声,哭声仍在继续,二人沿着高大的洞穴岩壁徐徐向提,却见眼前十几米处凸出一块巨大宽岩,一抹绯红之色正伏于其间,隐隐颤抖,观那身形,分明是个女子。

    罗玄与樊煌二人分别飞至石岩的两侧,悬空立定,岩上的女子兀自埋头啜泣,并无起身之意。樊煌见状,二指向眼前一揩,顿时仙目大开,灵光贲射,直照得女子身后的岩壁上一片通亮,其上却显出异样的诡谲倒影,其形非人,亦非兽。

    樊煌见状便一把握过手中弓弩,弩头直指女子厉声道:“何方妖孽,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岩上之人闻声一颤,惊止了哭声,却始终不曾抬头。见樊煌还要举弩,罗玄忙抢一步道:“姑娘,我等本属路过,并无恶意,不如起身说话。”

    话音刚落,却见那绯红着装的女子突然抬起头来,朝着罗玄的方向仰声疾唤:“婪哥!婪哥你回来了么?你为何不出声?”

    一见她容貌身形,罗玄心下吃惊,猛地退开了脚步。她的脸面仿佛被人放在火炉中狠狠熔炼过,竟是五官融靡,皮肤皲裂,无比诡谲丑陋。

    樊煌看得连连摇头,目光中厌恶已极,那女子却毫不犹豫地张臂向罗玄扑来,“罗兄小心!”樊煌眉川一簇,举弓朝她当头打下,“慢着!”罗玄未及话落,绯衣女子背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弩,她口中喷出的鲜血未凉,身子已冲出断岩,像断了线的沙袋般直直坠落下去。

    罗玄疾追而下,半空中托住她带回岩上,樊煌不由分说又要动弩,“住手!”罗玄一袖格开樊煌的攻势:“她有身孕!”

    罗玄将绯衫女子抱起平置双臂中,烘托出她的腹部,她腹中已高高挺起,少说也有五、六月余的孕脉。樊煌一愣,硕大弓弩钝在空中,一时没了主张。

    “婪哥,婪哥。”怀中女子却一径拽着罗玄的襟口,一只冰凉的柔荑迅速攀上他脸,四处摸索,罗玄本能避开,她却在触到罗玄的面容后立即收手,惊恐之状不下于任何埔一接触熔魄的人:

    “你不是婪哥!可我明明在你身上嗅到婪哥的味道,你。。。你们把婪哥怎么了?”

    “是我,我和饕婪相处过一段时日,你闻到的气味是他留在我身上的,”此刻发话的,却是罗玄右腋下的天相头颅:“殍王饕婪是你什么人?”

    绯衫女子一愣,伸手拂过天相的头颅,待触摸到他空空如也的断颈时,顿如触电般收回,轻声道:“对不起,我明白了。。。是他做的么?他如今人在何处?”

    陈天相抬头看看罗玄,罗玄望入绯衫女子毫无生机的瞳孔,对他摇了摇头,天相的头颅便咽了口唾沫,道:“饕婪还在洞外。这位是我师父,他从饕婪手中救了我,你还没回答,你同那饕婪是何关系?”

    绯衫少女闻得天相此言,美丽双瞳中闪过一瞬即逝的惊恐哀伤,当下双唇颤阖,道:“他是我胞兄。”

    “你叫什么?”

    “饕旖。”

    见少女怯声作应,惊恐之至,又眼盲不识,罗玄便将她放回岩上,抬头看去头顶空阔的岩脉,只见三四抹细长阳光已穿岩入内,当下朝众人道:“出路已在眼前,我们还是尽速离去,莫再耽搁了时辰!”

    “可她腹中所孕仍是殍物,方才我已用仙目看得清楚,如此孽障,如何留得?”樊煌仍手执大弓,无意退让。

    “不!我腹中所怀乃是寻常人子,是我的殍身遮掩了他!这孩儿是误落域中的人间男子之后,求求各位神英仙尊,你们大发慈悲,放我母子一条生路!”少女饕旖闻得樊煌又举起巨弓,顿时泪流满面,匍匐在地笃笃地叩个不停。

    “以殍女之身孕育的胎儿,即便出生也是半人半殍,噬骨饮血的天性终有一日会将其控制,今日一念之仁,可能造就他日苍生血溅,你考虑清楚。”却是完颜立在身后,沉声对罗玄道。

    罗玄回头一看,一众仙郎闻得完颜所言尽皆点头,樊煌如得律令,立刻又朝少女执起巨弓,少女饕旖知道再求无益,反倒镇定起来。她双目中流露绝望,神态却异常平静,只一径竖起耳朵,直挺挺地盯着樊煌前来的方向,两手紧紧扣着肚子。

    “慢!人殍结合之后并不具备十足殍性,难道便不能将之教养感化,严加防范,非要将孕妇赶尽杀绝不可?”眼见樊煌步步进逼,众仙旗却毫无斡旋之意,罗玄心头有怒,用力握住樊煌一臂,阻他上前,樊煌被他钳制,亦是怒目相瞪。

    “人殍之后并非无药可救,其人成年后也未必定然变回殍族,只要禁止他食第一口生肉,喝第一滴鲜血,他便不会丧失人性,大可平安无恙地以人之形态度过一生。数界中有诸多跨界结合的生灵,其生存之道大抵如此,人殍之后也不会例外。”罗冠清此时平声发话。

    “可倘若留得这殍女性命,今日我们走后,她诞下妖胎,谁来看管监督,保其一生不食人肉?谁又能担保这妖胎日后不会变成第二个饕婪?”樊煌皱眉喝问,双目如炬地扫向一旁的绯衫少女,饕旖听他此言,周身一颤,咬了咬牙,突然蹭地从地上立起,仿佛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列位仙英在上,殍女饕旖愿以性命担保,终生不会令我孩儿啖一口生肉,沾一滴热血!”见樊煌一意僵持,饕旖挺着肚子,摸索着石壁,艰难地挪到岩石边缘。此刻她已抛却了惧意,眉目中反倒自敛了一抹清秀之华,她双臂一展,四面狰狞的岩壁上突地噌噌亮起无数火炬,将整座蜀山内壁照得通明逞亮。

    但闻她语带铿锵,前所未有地扬声道:“由来众人只道我殍族乃九界最卑之灵,生来无情无义、无识无信,可殍族之所以成为今日的殍族,落至这般田地,绝非我族所愿!”

    这满壁火光不照则已,一照之下,众人这才发现原来整片蜀山内壁便是一副首尾相衔的彩绘壁画!这张巨画由成千上万幅较小的壁画相互钩织而成,它们由上而下,绵延百里,每一幅皆镌刻得栩栩如生。壁画上的油墨被火光一加热,纷纷泌出刺鼻的浓腥味,却原来这些壁画都是用鲜血绘成,再细观之,彩绘们皆沿袭着时流顺序,由蜀山山巅一路绘制而下,内中各种人物、动态细绘入微,仿佛有人精心用蜀山内壁记载下了一桩桩世事。

    “列位仙英只须看完这些壁画,便知我族为何会沦丧此地,以噬肉饮血为生的原由。”饕旖放下双臂,冰冷的声色在巨大空山间来回鼓荡,罗玄却不难听出内中攒动的一丝凄厉。

    一席壁画观望下来,整个蜀山之内静若无人,就连樊煌手中的弓弩也悄然隐去了。

    蜀壁所绘:蜀山原名太华山,处山海卷西经六十里,本是仙族群聚,生机盎然之地。上乾坤纪一千三百八十一年,九枚太阳共值天干,众生不堪炙烤,生灵涂炭。神皇辛天权命武神后羿射下八阳,殒落的八阳残躯则交由仙界东境、西境、南境、北境四大群山仙主合力押送至不周山,永世封印。岂料四仙主驾驭囚车途径此地时,正值五百年一度的蜀山仙族节庆,太华真人陶岚之胞妹陶旖当庭献舞,艳惊八天,身居要职的四仙主只顾贪看,竟不慎使囚车撞上山脊,八阳纷纷坠落,瞬间便将蜀山连同数万仙族烧成了灰烬。四仙主唯恐事态败露,招来神天重惩,竟一不做二不休,合力将整座太华蜀山与山中众仙灵一并封入了冥疆下原,并在人间安插了一座假蜀山,各自派遣弟子仙丛前往山中重组门派、繁衍生息,造成蜀山仍在的假象,从此瞒天过海。

    而被封入下原之下的蜀山众魂,因与八阳的残躯共同封在山中,既无法逃生转世,也无法破印驱毒,只得日夜遭受八枚酷阳的炙烤荼毒,原本纯粹的仙灵被阳毒年长日久地扭曲侵蚀,逐渐丧失了本性,褪却了仙界记忆,终于变异为只余焦渴与噬食本能的底阶生物----殍灵。

    原来大吃九界凶残无匹、令苍生闻之色变的饿殍一族,竟是如此而来!谁曾想在上古某个安静祥和的暖秋佳节,它们曾经也只是一群逍遥自在、身居桃源的仙境中人呢?

    “蜀山被打入冥疆后,无数仙人沦为活殍,又因域门被封苦无出路,大家只得留在蜀山中自相残杀吞噬。家兄饕婪为保我平安,便寻到这片凝聚了蜀山阴冰之气的居所,让我独自生活。这片山壁后方便是蜀山万载冰川所在,八阳的热毒不能完全侵蚀此地,故而我才能保有记忆与灵识,可我的身体仍在逐渐蜕变,我的双目也早在八阳落下蜀山时便烧瞎了。为救我出险,家兄便利用此次异元军同冥军大战平野的机会,率领全域出动,用意便是占据下原,令族人从此摆脱阳毒之苦。”

    说到此处,饕旖顿了一顿,声线哀软下去:“可怜我胞兄陶岚,原为蜀道仙山之尊,却陡然沦陷于此,为不使蜀山的天大冤屈就此埋没于九界史烟,他便在蜀山内壁中绘上了这些壁画,以提醒自己当年的真相。万载以来,他因阻止族人在殍域中自相残杀而不得不日夜穿梭于八阳荼毒之地,早被害得形神俱变,仙宗记忆也日渐褪丧,年长日久,他便也和域中其他人一样,以为自己生来便是殍物,是九界最卑,噬食血肉乃他之天性。”

    她吸了口长气,两行清澈泪水从怪陋畸形的脸蛋上无声滑落:“初时,家兄还会定期来看我,为我送食驱毒,可是百年前我与他偶然在域中相遇时,正逢他率领殍众分食几名从山顶落入域中的樵夫,他已经完全变了。。。。我伺机救下最后一人,在此藏了他四十余年,直至他寿终而亡,我腹中骨肉便是此人的。我怀胎近九十载,胎气早已成熟,却迟迟不敢分娩,因我怕婴儿啼哭会引来其它饿殍,万载以来,我早就心死如灰,再不指望能从这里出去。今日诸位闯入殍域,你们若是山海四境仙主派来剿灭我等灵元、杀人灭口的,现在便请动手,我同我孩儿反正无处可逃;若不是,那么还望诸位仙尊速速循原路离开,否则午时一至,你们便生机渺茫了!”

    闻她此番,罗玄颔首道:“陶姑娘放心,我等同山海四主毫无干系,”他转身面对未发一言的众旗仙:“诸位,如今真相已明,殍族源自仙宗,因遭倾轧相害沦落于此,倘若各位旗主今日再多取一人性命,岂非同类相残,更使蜀山一族含冤莫白么?”

    “屠戮同族乃仙界大忌,罪至灭门,且事关东、西、南、北四境仙主,此番兹事体大,真伪尚存疑点,确应上报神天,严加追查内中真相。好!便暂且留下此女性命,他日以作蜀山灭族之祸的人证。”完颜思忱片刻,命道:“樊煌,你带上她,我们走。”

    完颜话刚说完,罗玄猛觉背后一阵焦灼燥热袭来,扭头看去,正逢通天贯壁的巨大火海呼啸而至!

    犹胜炼狱的浩瀚光波由底至天,从四面八方,从岩壁上下,从饕洞深处雄雄地迎面扑向众人,瞬间整座蜀山变成了一座中空的巨大烟囱,硝烟,炙流,火焰,岩灰,烧焦的尸腥齐齐爆破,漫天烟尘一跃而至,吞没了一切。

    “午时到了!八阳元神已醒,快,你们快寻地躲藏起来!”炙热弥漫中传来饕旖的高声惊呼,众旗主纷纷运功护住周身,四下散开,各自匆忙地寻找凸起的岩石或壁中的凹洞以遮身。罗玄和罗冠清将段可卿藏入一块灰岩背后,空间狭窄不容三人,罗玄见父亲放下谪母后转身欲走,忙将他一把按住。

    恰逢完颜在山壁阴翳处一方窿洞内朝他们招手,罗玄一跃而至,躬身钻入完颜的洞中。

第19章. 八阳蹴鞠

    饕旖身怀六甲,罗玄原还恐她行动不变,回头却见她正熟门熟路地朝石岩下方一歪,倏地一滚便钻了进去,原来她身处的这块凸岩内中早被掏空,专供藏身之用。

    远古的罹难一轮接着一轮,沿着森长的饿殍域道向中空的蜀山腹部飞来。当罗玄看见八枚巨大的太阳,各自挥洒着睥睨万界的光热,却只得日夜悛巡于这一方小小的蜀山时,他突然懂了它们的寂寞。

    完颜将少女武乙巽掩在身后,他三人藏身的石洞位于蜀山壁根处,仰头望去便是高不见顶的整栋山廓,可将这八阳的行踪、模样尽收眼底。八轮太阳在辽阔的蜀山内部上下穿梭,四处游荡,整个山体内壁此刻通耀着远胜外方数倍的极昼,花草树木瞬间焦枯,通天山壁被熔烧得作响,数不尽的缕缕白烟从众人藏身的山壁上蒸腾而出。

    这些太阳各有千秋,举止却大多慵懒,因被后裔箭所伤,它们有的缺了一角,有的中空有洞,有的光芒黯淡,一轮轮慢腾腾地沿着蜀山空壁漫无目的地上下翻飞,光宇所过之处,岩壁焦黑入土。其中却有一轮太阳体格庞大,光亮最为耀眼,头上还顶着三枚巨硕的紫金箭羽,正怒气冲冲地四下乱闯,直撞得整座蜀山轰隆作响,摇摇欲坠,数阳之中,属它脾气最为暴躁。

    “赤胤天箭,身中三戗而不死,此必众阳之首。”完颜留心观察着上空诸阳的行踪,对罗玄传音入密。

    “自古水火不容,这石壁后方就是蜀山冰川,我们可否打开冰层,引入川水逼退八阳,再迅速离去?”罗玄问道,完颜立刻摇头:“计是好计,可区区一蜀之水,莫说八阳,便是一阳之威也可将其瞬间蒸化,如何能逼退它们全部?”

    见他想了一想,又道:“若是十海之水,倒不防一试,只是最近的东海离此地亦不止十万八千里远,即便异元令在手,以我旗仙修为也无法调远水、解近忧,还是于此静待八阳离去了再作后算。”说罢他指了指罗玄襟内的黑玉锥瓶。

    话虽如此,八阳却毫无撤退之意,身周的空气愈来愈烫热,罗玄和完颜身上的衣物纷纷开始胶着起燃,钢质的兵器也炼化开去,滴滴流淌,皮肤上如同遭遇亿万枚烫针分秒扎入。罗玄四下里望去,躲藏的旗仙们个个脸色都涨已成血红,全在勉力调用毕生修为于身周拢起数圈冰魄御罩。

    一枚烈日恰好经过罗玄的父母所藏身的凸岩,上下盘旋起来,偏不离去,眼见那块凸岩被阳威烧得生生凹陷下大半,罗玄的心蹭地提到嗓子眼,正欲拔身跃出,耳旁却响起一声惨烈巨吼!

    回头一看,竟是武廊桓从担架中跌将出来,撑着最后一口余气上下嘶吼隳突,东奔西窜,他身受重伤,再无法抗拒八阳荼毒,便是众人中最早失去常性的一个。

    “爹爹!”武乙巽从壁洞深处一跃而出冲向武廊桓,罗玄、完颜阻拦不及,只得一同跃下遮蔽物。八阳见到生灵,一改懒散常态纷纷围将上来,罗玄率先追上武乙巽,趁尚有间隙,一掌将她推去迎上前来的樊煌手中。八阳却已逼近,一时将罗玄、完颜、武廊桓三人一同逼上了蜀山的石壁。

    这八枚孽阳原本个个体态硕大,一旦并排齐至,更将整个蜀山内围堵得水泄不通,整片山壁沸腾燃烧,转眼便将三人陷入滔天火海中。

    那头顶三支天箭的硕大烈日只往前轻轻一探,艳阳光圈瞬间便蒸化了完颜布下的冰魄御罩。罗玄周身已烫至麻木,却因曾身经血池炼狱而多少能保持几分清醒,只得目睹着另外二人的魂魄迅速熔化变形。武廊桓从胸腔中发出坚强忍痛的垂死**,八枚太阳却张扬着焚毁天地的酷热,毫不留情地朝他们笼聚而来。

    完颜的手脚也被蒸化得彻底软将,仙魄已然涣散,罗玄只得顶在两人身前,勉力争多些分秒,正当眼睑几欲熔化成线时,却见八枚孽阳突然一轮接一轮地掉头离开,纷纷向空中飞去。

    罗玄定睛一看,竟是一身绯衫的饕旖高高飘浮在上空,只见她裙裾飘扬,周身突现霓华千展,翻天热浪中恍若一朵迟开的火莲,双臂中抱着一截已燃去大半的绛色瑶琴。

    她素指流连,临空在剩余的几枚琴弦上奏出美妙绝伦的乐章,引得数轮烈日纷纷逐她而去,一人八阳越飞越高。几欲触碰蜀山之顶时,她却再无退路,只将身贴在岩壁上,以琴遮腹,目光平静地看着追来的八轮孽阳,饿殍域外的阳光从她脸侧的石缝中洒下,将她一幅鄙陋容貌染得霏亮,刹那间,罗玄恍见天人。

    “蜀天瑶!真是蜀天瑶!”却闻众仙齐声惊呼,连樊煌都惊呆了颜色。武乙巽仰头看向饕旖,一脸忡怔,泪光已现。她突然拔剑朝八阳疾疾追去,一路以剑刃剑鞘胡乱敲打互击,口中还不时发出清脆吆喝,八阳闻得声音,在狭窄的蜀山顶上掉转身来,你挤我我挤你,动作甚是笨拙。

    “武姑娘小心!”樊煌举臂现弓刚要上前,罗玄突感自己的胸前火烧火燎,似有物事在扭动,他低头一看,竟是那枚先前藏纳了六千栖音兵魄的黑玉锥瓶,它从罗玄襟口内倏地飞了出去,一头挡在武乙巽和八轮孽阳之间。

    武乙巽试着向前一步,黑玉锥瓶便后退一步,始终挡着她去路,见它如此这般,武乙巽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众仙,眼见八枚太阳仍视若无睹地向她飞近,黑玉锥瓶在半空中抖擞一番,仿佛热身,只见瓶口一歪,说时迟那时快,排山倒海的大水从瓶中一倾而下,瞬间便将八枚太阳浇成了落汤鸡。

    孽阳们一轮轮嗷嗷叫着四下飞去,更有两枚不堪精湿,扑通两声坠去山底。瓶口不断泻下披天大水,永无止境般,蜀山内壁的水位迅速升高,各类鱼虾龟蟹从中翻跳不宁,众人突闻巨大嗡鸣贯耳,只见鳞甲乍现,一尾白龙从水面冉冉探出半截银光璀璨的身体,四下看看,又咕隆着重重钻回水里。八枚孽阳齐齐入水,气急败坏地游来游去,却因周身湿透,光芒尽失,怎生也飞不起来。

    “异元令通威,十海水崩了!”完颜大声道,众仙喜出望外。水位越涨越高,众人钻入水中随水位向蜀山之顶迅速攀升,八枚太阳在海水中上下翻滚,不时撞在众人身上,却只如寻常石球,灼人高温全失。

    因海水倒灌不见阳光,山体内一时呈现前所未有的黑暗,深水轰鸣中,罗玄看见一抹星点之光徐徐飞来,那光芒愈来愈大,待靠近他时却现出了人形,正是他之前在黑玉锥瓶中见到的异元神魄,只是这回,异元神魄看上去形体更实,肤色青白,身着玄素长衫,腰扣黄金链甲,面目似幻似真,一若万界之迷。

    “周护她,你可如愿。”

    他嘴唇未曾稍动,罗玄却感到自己的耳膜内仿佛被贯彻了万界之音,振聋发聩。

    有重物从罗玄身后撞来,他被撞得一呛,回头见到的正是那枚头上插着三枚天箭的太阳,它正试图拨正颠倒的身体,在水中保持平衡,想它自出生以来便未接触过水,此番真正是遇到克星。

    这枚巨硕石球打罗玄面前缓缓滑过,见它憨态,异元神魄笑了笑,他出脚一勾,伸膝一顶,竟如玩蹴鞠般将它朝上方一脚踢出!只闻轰隆巨响,孽阳破顶而出,蜀山大开,大**动喷出,众人连同八轮孽阳全部被冲出了蜀山殍域,十海倾盆,一泄万里。

    大水将众人冲下山体,直落平野,罗玄忙从水中探出,四下张望,外头正值晌午,蜀山顶部仍在喷出滔天水柱,水光在阳光照射下分外耀眼,一柱擎天,彩虹贯空。

    他忙向被大水冲撞得七荤八素的众人游去,分别将爹娘、小女武乙巽拎去周旁的一棵高树上,又下水去搜寻饕旖,找到她时,她正被挂在崖旁歪脖子松上,万幸腹中没有受伤。待罗玄将她抱出水面时,完颜与樊煌也左右架着武廊桓登上了高石。

    山体内传来巨响,黑玉锥瓶逆着溅落的巨大水花冲天而出,长空中又穿神音:“尔等一路辛苦,投阳洞山高地远,待我再助一臂之力。”

    山头水势骤停,漫野的大水瞬息平歇,焦渴已久的冥疆下原土地受此丰沛水源,如遇甘霖般贪婪吸收起来。水位渐渐落下,只见黑玉锥瓶于半空中躺倒平置,呈梭状以锥头向前,见风便长,眨眼间整枚锥瓶已大如兵舰,锥背上一马平川,恰如平坦舱板。

    地上众人纷纷被无形的巨力临空托起,拔去高天,齐齐落脚于黑玉锥瓶之上。足跟方稳,罗玄目测了一番人数,便连少女饕旖和天相的头颅也在列中。

    他松下口气,将在大水中被冲散的天相头颅收回袖里,天相也老实,瞧那面色吃了不少海水,倒无多话。

    完颜看在眼中,道:“你如此带着他多有不便,不若我暂将他变作一枚小物,你随身携带,不怕弄丢,如何?”

    罗玄看看天相,天相也道:“如此甚好,师父便将我变作随身饰物吧。”想了一想,又补道:“对了,小凤从前就为师父做过一枚腰带,不如师父将我变作腰带吧!”

    罗玄眉峰一抖,这懵孩子,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玄儿,你若怕将这小伙子弄丢,便将他变作你红玉髓镯上的挂锁吧,保管他丢不了。”谪母段可卿此时在罗冠清怀中清醒过来,一眼瞧出罗玄的窘促,竟柔声笑出。

    天相的头颅应声不见了,罗玄忙去怀中掏出红玉髓镯,见镯身上果然多扣了一枚晶臻碧透的同心锁,一锁一镯,翠绿嫣红,望去甚是般配,一如他师兄妹二人当年长伴在自己身侧。

    罗玄的心头莫名一酸,伸手将同心锁一端扣上自己裸露肋骨,又将红镯藏入胸膛中。

    罗冠清与谪母见状,相视一笑。众人立稳。弹指一挥间,黝黑如夜的异元令穿云出征,一路向北,朝冥荒腹地深处的投阳洞方向飞驰而去。

第20章. 殇沙大漠

    身处异元令上,轻松如鹰隼掠过千山。众旗仙连日来疲于奔忙,此刻大多借着此间空闲调息打坐,少女武乙巽哄过父亲武廊桓睡熟之后,便趴在异元令上翘起双脚,沫着阳光,好奇地四下张望风景。

    得异元令相助令她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恢复了些许青春少女的欢快常态。罗玄登上异元令舰头,脑中兀自回响着方才异元神的嘱托,正不得其解,恰逢完颜踱步前来,同他并肩共览下原山河。

    “异元神髓尚在人世,本只得我与前十一旗仙知晓,此乃当今九界首要机密,如今你同你爹皆已知情,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还有你那半截徒儿。”

    他状似平常,却语带肃重地继续道来:“当年异元神堕天一事,无人知晓大梵天与宙劫空亡做了甚么交易,唯一可知便是神君确遭佛中人灭口。七百年前我们发现异元令时,神君之一千零一命已被毁千次,唯余隐藏在神髓最深处的一命,只得长年依附于异元令上残喘延续。如今我十二旗主日夜守护神髓,只待他能平安渡过疗髓之期,莫再被大梵天人发现,戕害他最后一命。”

    “你放心,武廊桓无处投阳乃因我而起,送他去投阳洞后,我同诸位便两清了。”对于诸界之争,罗玄意兴阑珊。

    完颜疑惑地看看罗玄,他掐指算去,这才恍然道:“原来推翻九塔浮图之人和怠工的辅灵舰主便是你!”转而笑道:“甚好,这些年来冥原一直受到梵天佛的庇护,旷异天清闲了太久,如今也该他手忙脚乱,做些正事了。”

    罗玄眉峰一动,道:“他做?都是我在做。”提到旷异天,由不得他不忆起自己的一身伤楚,便问:“那旷异天已判了我终生纤役,并罚我永世不得返回原上,可倘若我非要回去呢?”

    “有两条路,一、被冥典刑杀,二、杀了旷异天,废除冥典。”

    “可有第三条路?”罗玄眉川蹙起,想那旷异天用封天剑偷袭于他,将他害至如此田地,倘若自己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除去,倒也不防,只是他如今乃是一介熔魄,再非当年那叱咤九洲的神医丹士。一只鬼如何戗杀一神,如今倒是需要从头考虑的新话题。

    那山海四境仙主封印同族已是获罪不浅,倘若神被弑,该是何等轩然大波?届时神界追究起来,聂小凤又岂能不受波及?罗玄如此想着,已是摇头。

    “当然有第三条路!加入我,随我们回异元天都。”完颜斩声道,罗玄错愕抬头,完颜双目如炬地直直看他,一字一顿道:“异元神乃诸天三大神王之首,即便他肉身不存,神髓中亦藏有穿梭于万界的无穷神力,倘若你愿意,将武旗主送入轮回后我们便可带你走,还有世珏和你娘,我也要一并带走,继续留在冥疆,于你一家三口只得百害而无一益,”

    他说完,一掌牢牢扣上罗玄肩膀,语重心长道:“跟我走罢!你我血缘嫡亲,以你之才能加上我之部署,必助异元神业无往而不胜,这也是异元大肯现身救你的原因。”

    “你将我爹娘带走便可,我不能同行。不归海岸连日来必已羁压了更多等待转生的百姓,是我毁去九塔,我必须送他们去投阳洞。”

    罗玄应道,看向一旁担架上兀自昏睡的武廊桓,他的魄体只余了些微光亮,能否撑到明日午时都令人堪忧。

    见罗玄笃定拒绝,完颜却笑了:“我儿!世珏把你教得不错,可是你忘了,凭你一介熔魄之力,如何能带领万名生魂渡过三处大凶地?前方便是殇沙漠,待你亲眼看到内中景象,便知旷异天名为践律施惩,实则是将你送至绝地,让你陨灭于途中。”

    “可他为何这么做?我应诺受罚,并无半丝悔刑,他不必非置我于死地。”罗玄心中奇了。

    完颜连连摇头:“他果然一直将你蒙在鼓中!你可知你心慕的那名女子聂小凤,乃是二十年前野帝蚩焱同旷异天在野门一战中的首席功臣么?”

    见罗玄点头,他又道:“因聂小凤在人间犯下杀孽太多,旷异天恐生逆乱,始终未曾正面任用她,只将她派在战仙岳飞身边,以作幕后献策、谋定乾坤之用,故聂小凤名义上仍为冥原百姓,一般冥界众臣皆不知她同朝廷的关系。旷异天早知战仙岳飞钟情于此女,便早早收藏了她的姻缘契,以作牵制岳家军之用。五年前,异元行宫曾派出密使前往冥原策反岳飞,此事被冥手下发觉,不仅处决了密使,且特准岳飞迁离冥都,搬往中原一处患失小镇定居,”

    说到此处,完颜看了眼罗玄:“你也知聂小凤也住在那里。”

    罗玄闷声不吭。

    “如今异元军大举进攻冥原,岳飞知道旷异天必然投鼠忌器,故趁机向他索要心仪女子的姻缘契,旷异天为稳军心,这才正式任命聂小凤为三军幕僚,让她与岳飞共进退,一同迁回上原帝都。据军中风传,二人已被赐婚,正月后的尚元佳节,便是定期。”

    如晴天霹雳罩头打来,罗玄一个脚步踉跄,险从异元令边缘跌下去,待他站稳身体,只觉双腿麻颤,满目天旋地转,唯见完颜英薄的双唇仍在眼前不停翻飞张阖,“赐婚尚元,佳节定期”,闻来一如天荒诅咒。

    完颜一径续道:“而你在冥原的出现便会打乱冥的部署,倘若聂小凤在冥原辖界内被你带走,岳飞岂能不迁怒旷异天?若他心中生异,冥界三军格局便乱,你说,旷异天此番如何不以赏罚为由,寻机将你除去?”

    罗玄闭一闭目,又迅速张开,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旷异天的用心,利用血池狱将他身藏的佛之力彻底摧毁后,还要他以熔魄之身日日途经三处大凶地;冥原官吏何止千万,却偏偏将他发配去余罂花的辖区。原来他不知不觉中,早已踏入层叠凶陷。

    提起聂小凤的姻缘契,罗玄只觉口中干涩,他喉结一动,咽下口苦液问道:“那姻缘契究竟有何作用?我日前在望乡台和阎罗十殿上也屡屡听人提起。”

    “姻缘契顾名思义,内中锁着一个人的姻缘。得了一人的姻缘契,只须将它烧化后烙在自己身上,便可得到此人,与之鸾凤和鸣,一世不分。”

    “那我的姻缘契又在何处,是否也在冥原?”罗玄由不得自己不打破沙锅问到底:“就算拿到了小凤的姻缘契,倘若我自己的都找不到,如何能保证她必和我长相厮守?”

    完颜见他一脸严肃紧张,表情滞怠了半天,这才轻声道:“只有女人才有姻缘契,男人便是去取女人姻缘契的。”

    罗玄兀自想着倘若岳飞先拿到聂小凤的姻缘契该如何是好,突闻一旁武乙巽惊呼道:“看!沙漠!”她翻身跃起,指向前方。

    言谈间,异元令已背负着众人飞至一片辽阔大漠上空,朝下看去,地酷蒸腾,一望无瘾,满目尽是枯黄的沙砾和血红的沙丘。

    “此处便是冥荒三大凶地之一的殇沙漠,所以如此称它,是因它寿与天齐,无人知晓它何时诞生,何时荒灭。世人所知的是,九界中人无论何等地位修为,何等觥筹伟略,一旦进入此地,便会化作一粒殇砂,永生停留于此。殇沙漠只进不出,一旦化砂,仙神灵佛,无一能救。”完颜对正扑坐到异元令边缘四下张望的武乙巽道,少女被他这话一吓,匆忙收回摇晃的双腿。

    却见高空中突然云层贲裂,宽开一缝,那裂口渐趋深宽,直至浑圆,变成一枚巨大的黑色天洞,洞中呼啦啦地倾泻下无数生灵,观他们相貌形类,果是尽括九界,应有尽有。

    掉落的人群中,有些一望便是人间百姓,有些衣着体面胜谪仙,有些是半兽精妖,有些乃魑魅鬼怪,个个哭喊嚎叫着,飞速朝沙漠中栽去。然而无论如何无望挣扎,一旦他们的**沾上漠中滚烫的沙砾,便迅速凹陷枯涸,风干成髅,又继续砂化收缩,直至缩成一枚枯黄的沙砾,融入万千殇砂之中,再不能辨其本相。

    “殇沙漠乃遭命运遗弃的九界生灵之无边弃地,所有被伤害、抛弃与遗忘的界中人皆会掉落此处,化作漠中殇砂。殇沙漠只进不出,故随着万载岁月更替,沙漠化愈来愈严重,听说每一年殇沙漠都会侵噬更多下原土地,占为己有。你们都站稳些,一旦掉下去可无人能救。”完颜立在舰头缓缓道来。

    众生惨状,看得异元令上的每人皆无心逗留,只欲速速驶离这亘古绝望之漠。天洞中落下的生灵渐渐稀疏,罗玄刚松下口气,却见到一样小小的物事从即将闭合的天顶中直直掉落,待它经过眼前时,他陡地发现这物事竟是一名衣衫褴褛的人间女孩儿!

    小女孩儿年方不过八、九岁,扎着两枚乌黑小辫,本是如珠似宝的年纪,却长得骨瘦嶙峋,脸色白得吓人,一双枯败的大眼无助地上下乱窜,忽闪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伤绝望。罗玄大吃一惊,腾身欲去接住她,双脚却如生了根般被牢牢锁在异元令上!

    无计可施之下,竟只得眼睁睁看着小女孩从远方掉入无边的殇砂大漠中,她两只小手间却紧紧抱着一只硕大的毛笔,从笔身至毫端鲜红发聩,黏稠妖异。

    “那个孩子!你疯了?快放我下去!”罗玄在异元令上急得狠命跺脚,异元令一径无动于衷,金汤不败地禁锢着他的脚跟,罗玄怒喝出声,贯通全身掌力向脚下劈去,一连数拍,他怒不可遏。众旗仙见状纷纷上前劝阻,“让开!”却遭他猛甩袖摆,掀翻在地,有几人好容易立稳脚跟,竟险些被他震下异元令。

    小女武乙巽见罗玄这般愤怒施功,失控得前所未有,慌忙上前轻按住他胳膊,嗓音怯怯地道:“别这样。。。。”

    少女受惊的声音使罗玄心中的躁怒一时稍得平息,他的胸腑间却仍如万马齐喑,一把拂开她的搀扶,一屁股颓然坐倒在异元令上。

    他双肘搭在膝头,低垂着脑袋,竟忽然绝望至想痛哭一场。自从在哀牢山血池洞中得知当年家门不幸的真相后,他已很久未生如此绝望之感。方才为那女孩失控,只因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与当年聂小凤眼中流露的相同绝望,相同惊喜,又复归相同绝望,那女孩方才必以为他能救她,他却不知命运可以这般乖戾无常。若干年前,它利用自己践踏伤害了小凤,现如今,它仍在利用别人践踏伤害更多的人。

    罗冠清随着罗玄的目光一同看去地面,小女孩早已落土,正被砂化,众人目睹着她瘦小身躯一寸寸缩微干涸,化为一粒枯砂后,反倒敛去了先前那般凄怆刺目。

    她生前纵有千百般冤屈故事,至此也再无可辨。

    不过一颗砂,任你生前何等缘劫,一入此地,再无人可辨,再无从升天。

    我可以救她,我无法救她。我可以救小凤,我无法救小凤。

    罗玄捂住脑袋,里头千军万马混乱厮杀,他不觉自己正抱头喃喃问道:“小凤有没有来过这里?她有没来过?”

    众人一时愣住了,罗玄继续自言自语,仿佛这样太阳穴中的无边剿痛才会稍加停歇:

    “冥原上她那般恨我、躲我,宁愿去转世也不愿再看我一眼,她会不会真的来过此地,见过这些至惨至痛,绝望荒凉?就算她没来过,那以后呢?殇沙漠不会放过九界任一生灵,有那么多人因她在人间做错的事争相要害她,可错的是我,错的明明是我!”

    有人向罗玄缓缓走来,他头也不抬,一径自顾自说话:“余罂花,黑白二仙,还有三帮四派,他们在冥原,他们一定也在冥原!他们一定都在找小凤,对了!黑虬,还有黑虬,”他猛地抬头,一把抓住眼前人的胳膊:“有那么多人想取她性命,那么多人要她生不如死!如果他们抓到她,一定会把她扔来这里!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救她,告诉我,告诉我怎么才能救小凤?!”

    是他为她铺下一条血腥的命途,再用带的皮鞭驱赶她不停往前走。

    “该下去的是我。”罗玄紧紧攥着眼前人的胳膊,双臂成牢,将头低低埋入,他能听见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异元令上的铿锵声,他闻到了谪母身上的栀子花香,感到自己的身躯哆嗦个不休。

    可他不敢抬头,不敢再看日上三竿,普天阳。

    他抬不起头。

    “玄儿,小凤不会来过,”段可卿的手如魂竹山的清泉水,一寸一寸从罗玄酷热的额头一路拂去淋漓的下颌:

    “殇沙漠虽收集九界生灵,却只有自暴自弃、自寻绝望之人才会沦落到此。命运虽不能改变,可坚强之人自有信念,小凤既然想去转世,说明她根本没有绝望,她从来没想过要放弃自己,你不用替她担心。”

    “可是我逼死了她,是我逼她自尽,是我杀了她!在哀牢山,哀牢山。。。。”罗玄眼前的山水早已模糊,嗓音哽噎,溃不成军。

    “不,你是逼不死她的,小凤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自尽是为了忘掉你,离开那段人生。她入了冥原后想要重新开始,所以才会拒绝你,不是么?她是坚强的,她不曾依附过你,你当年待她再错、再不堪,也不曾夺去了她对自己的信仰,那碗毒汤便是她予你的姿态。所以,她不会被任何命运抛弃,因为她从不曾放弃过自己。”

    谪母摘下罗玄紧抱着脑袋的双臂,无边的温柔一波一漾地倒映在他眼中,细细抚摸着他脑海中的每一个记忆:“自爱之人是不会落入殇沙漠的,我儿所喜的,不也正是她这份坚强自爱么?”

    罗玄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道:“对!这里都是遭命运遗弃之人,可小凤有聂媚娘,她有自己的娘,就算天下人抛弃她,她娘也绝不会,对,她不会有事,她不会沦陷到此。。。”如此一连重复几遍,心头巨大的压抑感这才逐渐褪去,他一口长气吁出,胸中好一阵宽慰。

    众人言谈抚恤间,异元令匆匆驶离了殇砂大漠。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7462/ 第一时间欣赏玄坤异史记最新章节! 作者:口异天所写的《玄坤异史记》为转载作品,玄坤异史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玄坤异史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玄坤异史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玄坤异史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玄坤异史记介绍:
在阳世,他是神医丹士罗玄,傲骨清风,妙手回生,身负旷世神功。他仁济天下,偏偏对她狠心绝念、碎骨封喉,憎她魔教余孽,无视其真情痴慕,且为他诞下一双骨肉,一路杀灭她至冥疆九泉。 她死后,他带着与她的女儿云游四海,悬壶济世,却不料天道轮回,禅机乍现,当年深心罹误,一朝净明。他痛心疾首,追悔莫及,方知权因自己心魔深驻,矫枉过正,铸下了她一生冤轮。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她临终遗言,灿灿明心,从此缠绝他余生,那一世千年。 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驰骋于诸天万界,八荒离土,前世今生,羁旅千秋,开始了夺回爱徒聂小凤的悠悠梵程。 这是一个盛大峥嵘的玄幻故事,曲折万展,悱恻缠绵。佛与魔的交兵,恨与爱的彻骨,我将向您讲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前所未见的千古传奇!玄坤异史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坤异史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坤异史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