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雁伏天剑
【本章淋漓酣畅,男人战争,情敌争锋,霸刀天剑,斩尽山河!异域帅哥魄军星,手执三尺颛月剑,当仁不让,后期加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好一句"固执心深,不择手段",罗玄苦笑,不由想起多年前家师古清风对他的训话,无独有偶,当年的古清风也曾责备过他“城府偏颇,分别心重”。
原来从一开始聂小凤便已看清了他,她对他罗玄,果然最是洞悉,一如罗玄对她聂小凤。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她临终的遗言沉沉倒映在脑海中。小凤,为何要喜欢师父?师父待你半点都不好啊,虽是当年击溃少林三关保得你性命,可后来带你回返哀牢山,八年朝暮寒暑,看似平静无波,对你的约束管教实则固若金汤、严厉无情,之后种种,更是不堪回想。论仁,师父不及与你惺惺相惜的靖国岳将,论义,不及一个萍水相逢的轩辕求败,论情,更不及那伴你朝夕、生死与共的异瞳儿郎,可为何在冥岳倾覆后,你不去寻轩辕、岳将庇护,不去关外投奔魄军,却偏偏要上哀牢山去等我,这名行将就木之人,这名你一生凄楚不甘的始作俑者?你却是如此甘愿堵上一条性命,也要至我身前,追问那一句可否?
罗玄深抽一口凉气,抬眼却见轩辕求败正朝自己所在展风石步步逼近,他袖间明剑光辉四泄而出,经过一番彻底倾诉,人已完全酒醒,天剑临风,元神归位,晨曦与月辉交映下,一派剑魔求败之睥睨飒爽。
雁伏也觉出杀气,寒芒自涨,嗡嗡低吟,它跟随罗玄多年,与他早已魂体相通,可感应他深心每一处最微妙的潜伏暗涌,如今雁伏刀灵,内如万马齐喑,外显寒芒万里,便是罗玄内心翻涌的忠实写照即便得知事情并非如他先前所想之不堪,但念至小凤毕竟曾为逃避此人而不惜跳下万载冰川之流,他便始终难抑一股孤绝暴戾之气。
今日与轩辕一战势所难免,胜败结局虽从不上罗玄心头,而此刻他却奇异地生出满怀执拗----他便是要让这雁伏泣血,天剑作奠!
接近风石,轩辕却似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从右边袖襟扯下一块,将手中汉白碎玉小心包裹起来,藏入怀中。见他此举谨慎轻缓,似是生怕这堆碎玉在对决中再遇损毁,直把罗玄看得心头百味杂陈,轩辕求败想必不知,这腰玉原本是小凤做给他的腰饰,与之匹配的,本还有一条针脚细密的锦帛腰带。
一个念头便噌噌钻进了罗玄的脑海,今日若胜了他,便将这拢碎玉全部取回。
本属我份内之物,缘何由你日日凭戴!
轩辕求败收拾妥当,似是又不放心地摸摸胸口,这才抬头去看罗玄,他眸中精气瞬约暴涨,怒声喝道:“罗玄,你悖伦弃德,丧尽天良,玷她童贞在先,践她情意于后,催她肢体,折她性命,夺她天伦,毁她人生,聂小凤此生万端劫数,皆源于你!若非我一早应承过她不能伤你,那日在山中见你父女,便已取了你们性命,给她添作祭奠!这么多年,我恪守与她诺言不去找你,你却在她二十年忌日之时自己找上门来,还毁去她予我最后一件纪念。罗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闯,凤儿,莫要怪我,此乃他咎由自取,与人无虞!”
罗玄立在朝阳万辉中岿然不动,低头看他的目光有丝深刻怜悯。此类疾声厉色带来的良知拷问与心灵忏悔,早在岳将把小凤于家国天下、黎民苍生的浩瀚功绩展示于他时,便已洞彻其肺腑,冲毁堤纲。无人知晓,这十余年来他日日悬壶济世,借忙碌不休而使夜间能迅速入睡的原因,乃是有时恰逢月好,便能于太虚梦中见着她,还有那些渺远温盎的哀牢旧日。
这枚掩于心底的小小隐秘,那些寒凉长夜的晦涩慰籍,他从未在任何人眼前流露,包括绛雪。
然而追悔毕生又如何?犯下的错,辜负的人,终是早已随那三尺凉薄的离离坟土,再难苏醒,永失补偿。
“无论如何,当年她手段毕竟有负武林众生,她欠下的浮图债必须偿还,至于我欠她的,来生再算。”罗玄俯瞰着声疾色厉的轩辕,语出缓沉,三生无奈。
不是不知她予他之刻骨情深,以致一名与他仅三四分神似的轩辕求败,都被她恍惚当作了师父的替身,甘愿屡次救其脱险,忍受万难助其完胜心魔,日日觥匙相侍,如徒如女般悉心侍奉。她这是在将予他罗玄的一系列报复手段,都悉数补偿在轩辕求败身上。
她恨他至此,却仍本能又无望地深爱着他。
雁伏与天剑之战,在这晨曦苍莽的窦蓝山巅拉开了帷幕。轩辕求败化身为气,气育剑形,将罗玄所驻足的风石横穿而过,罗玄则提身遁空,当头劈下,那一刻他也失了容性。
你长相似我又如何?如此便可趁机相挟,迫她与你红烛共秉,坐袂花堂?
剑气与刀气横穿交错,齐齐贯透窦山万峦,地心内顿时传来鬼哭狼嚎般轰鸣,由下而上破震而出,地表瞬间开出丈余裂口,俯身望去,内中黝黑深邃,暗烁茕茕火光,如血池地狱。少卿,硕大山巅一声轰鸣,向两旁刷刷坍塌开去。
此番地表挪位,巨裂吞吐,罗玄凝目穿微望去,山下数个村落须臾便被纳入地心深处,村民呼救哭喊声循风远远传来,他暗道一声:"不好!"当下心中愧悔难当。
万载窦蓝襄王岭,一朝败墟埋千骨。
再看轩辕求败,也是悬神一愣,目有恻隐,扭头却骂道:“罗玄!今日因你窦蓝山崩,四海水竭,我便将你活葬于此,替她填命!”暴喝之下,他双袖间骤然卷起万柄天剑,铺天盖地黑压压朝罗玄当头齐下,朝阳鸾驾如遇天狗吞噬,瞬息不见。
“聂小凤生是我门中人,死是我哀牢鬼,与你窦蓝山无半点干系!”事已至此,罗玄双袖鼓扬,冲天一去,万岭淡遁如尘屑,轩辕如风般紧追身后,二人身形越拔越高,终于突破云层,万点金辉跃然入眼,只见轩辕双臂一张,袖中再生百丈天剑,晴空里斜斜一挥,便同周遭祥云融成一气,一时间吞虹纳霁,万里云端生生化剑,齐齐向罗玄扑来,势如天地鬼神共齑之!
见他为取自己性命果然不惜使出轩辕十九剑中的上上式“天地罗罡”,正中下怀,罗玄冷冷一笑。轩辕见他如此表情,面上猛地一泠,雁伏刀已卷着先天罡气十六式之上的绝技杀招,破雾至他命门前,噗哧一声将轩辕求败穿胸而过!
与此同时,天地罗罡也袭至了顶心,罗玄闭上眼,簇发内力护住周身向外驱寒,滚滚热能烧得穿身云霓滋滋作响,片刻间又天地重开,云霞四散。
轩辕见他竟生生拆下这招天地罗罡,忽而想起什么,"哦"地大叹一声,人便如沙袋般直直向下坠去。
罗玄纵身追下,风声鼓鼓,在轩辕求败即将撞及雪地时将他肘下一提,轩辕求败仰天鱼跃,单膝跪地,袖捂心胸,他已两度被雁伏刀所伤,第二击最是致命。
天剑之血迅速殷染银川一片,他喘息如锯,音若嘶漏,苦笑道:“罗玄,你果然心深!”
一切皆不出罗玄所料,这天地罗罡固然厉害,却终因轩辕求败体内蓄积**多年,所发之力阳脉虚亏,受此初阳炙热一照,便会威力大散,再加以内力驱逐,即可遁化于无形。而天地罗罡的唯一缺陷,便是施功之人展臂挥发其威力时,会致前胸瞬间中空,主穴临虚,此时只须配以劈云斩月之快速,当头一击,便可取他性命。
而普通刀速自是不成,因对方是轩辕求败,唯有使用这生于雁伏、离于刀法之外的无量心法,方能做到一击得胜。
“你早知我体内所蓄之毒,乃梵天冰火,是不是?这便是为何你出语相激在前,继而又引我去那重霄之上,因你知以我如今体质,若使出天地罗罡,在阳下必会威力大损,使你有机可乘,想不到你那雁伏十六式之外,还遁藏着如此一步凶险杀招!罗玄,这招叫作什么名字?”言毕,轩辕求败一口鲜红,溅下雪地。
“这是我在血池闭关一十六载,无意中所创之心法,尚未取名,今日你我一战,生灵涂炭,万物凋敝,便叫它万物殇吧。”罗玄缓缓将雁伏收入袖中,朝他走去。
他闭上双目,笑容愈加戚沉:“想不到我轩辕一生求败,最后竟是败于心中最为憎恨不齿之人。”
“你怀中碎玉乃我旧物,你将它还了我,我便离去。”本欲替小凤取他性命,眼下见他若此,罗玄却又心生不忍。他所言句句属实,若论逞强肆虐、监守自盗,他又如何及得上自己对小凤?
说时迟,那时快,轩辕闻得此言突然窜起,虽胸前两处窟窿汩汩冒血,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绝壁山崖。罗玄一惊,想不到他一意求死也不愿交出身上碎玉,当下飞身遁前,扬臂拦住,轩辕将左手紧握胸前,右手全力掸开罗玄之手,又往身侧的悬崖中直直坠去。
见他如此拼命,罗玄皱着眉向他前襟一抓,心想至少留下聂小凤的最后一件遗物,只听嘶啦一声,布帛碎裂,轩辕求败怀中的物事再次滚落,碎玉青青,散落了一地。
这回轩辕却连哭啸也不曾,惶惶低头欲拾捡碎玉,罗玄蹙眉一凌,飞脚踢起半天雪尘,瞬时覆盖了地面斑斑玉块。
“罗玄!”轩辕求败忿然大吼,慌不迭地在雪地中连连拨拉,见他十指甲翻,喑血皑皑,却仍是一副痴嗔癫狂、走火入魔之状,罗玄突地难遏心中一股莫名大怒,厉声叱道:“滚!”这便一袖拂去,将他掀入半空,径直抛下山峦。
想死,我成全你。
斜里清辉再现,风雪定后,却是魄军提着轩辕从崖下飞回,青鸾般落在罗玄身前。
轩辕求败双手埔一触地面,竟又开始翻拨寻找,全无方才被抛落深涧的惶恐不适。罗玄见之,心头厌恶已极,两指一弹,隔空重重制了他的麻穴,轩辕落地沉坠,颈项曲折着,竟仍直直地盯着方才雪埋的那片地面。
“罗神医息怒。”此话竟是从年轻罗玄许多年岁的青衫魄军口中而出。
罗玄抽身拂袖,背示二人,暗暗抑下胸中好一团瘴气:“你来作甚?”
“神医莫误会,我来,也是为杀轩辕求败。”魄军清音郎朗入耳。
“多此一举。”罗玄既沉且冷。
“不,轩辕其人,今日必得死在我这三尺颛月剑下。”魄军声如钟鼎,浑浑遁入群山苍峦。却闻地上的轩辕哈哈大笑,身如洪钟乱颤:“来了来了,都来齐了!”
第23章. 天蚕血咒
【本章简要交待了接下来的异界大陆中即将出现的部分仙魔人物经历、背景,稍虐,请看官们自强心脉~~~】
魄军缓缓抽出腰间三尺颛月,银芒飒爽中步步逼近轩辕,轩辕仰卧在地,异样平静地看他,瞳仁却于此刻一清若洗,深深倒映两轮如荼朝阳。待魄军至身前,他眯眼细瞩,淡淡笑道:“不错,你便是那名她时时惦记的异瞳少郎,三十年了,你长相倒是丝毫未变。”
闻得“时时惦记”四字,罗玄心中突临针芒一刺,毫无预警,当下侧身不视。
魄军剑锋一抖,下一秒却出手解了他穴。轩辕埔得解脱,立刻翻身立起,连点周身十余大穴,止住胸前的奔流血势。
“你曾救我一命,今日便让你三式,出招。”魄军道,收锋于身,轩辕求败闻言,唇角含笑、目光玩味地看他。见他方才死里逃生,却立刻恢复天人风范,此刻正逆着晨曦负手而立,周身洋洋一圈阳金辉,那举止习性,当真同罗玄极为神似。
迎向魄军的颛月冰锋,只见轩辕求败缓缓摇头道:“三十年前她违背本心下嫁于我,也是为了救你,她一心周护之人,我却如何能伤?你要取老夫性命,尽管动手便是,只要不是那作奸犯科的罗玄老儿,老夫今日殁于谁手,都是甘心。”
话音刚落,一声暴喝,颛月锋芒挺进,冰魄透骨,魄军一手持剑,狠狠刺入,将轩辕求败牢牢钉在窦蓝绝壁上。剑锋没顶,入石二尺有余,他恨意如此之深,剑气之快,以致很久之后,轩辕之血才顺着伤处汩汩溢出,争先恐后地沿颛月剑下,聚在柄处,滴滴答答,凝成一地殷赤。
阳光细碎洒下,轩辕求败却似解脱般轻轻吐了口气,眉间一股黑气蒸腾而出,随着初阳热蔓延散去。魄军见状,手中一抖,竟放下颛月,向后退去一步:“你怎会身中梵天冰火?”
少顷,又道:“梵天冰火乃冥岳一千三百余味剧毒之冕,只有岳主一人会用,莫不是当年她对你下了此毒?”却见魄军面上一派欣慰之意,罗玄眉峰一动,感同身受。
“真用给我,也便罢了,这倔丫头,与我二度新婚,她却将梵天冰火用给了自身。”轩辕闭上双目,单手握住胸前剑柄,一寸寸向外拔出,颛月与**摩擦,发出呲呲怪声,这等自我摧残,本应剧痛无比,他面上却一径毫无表情。
此话一出,罗玄与魄军二人同时刷刷望向他,窦蓝空气绞拧成团,朝三人迎面扑来。
这回便连罗玄也阖上眼。梵天冰火,绝禁鸳鸾,她竟然,她竟然。。。。。。
“身中梵天冰火之人,终生不得染指**,若与人欢好,则中毒者体内梵火成冰,体温瞬间降至绝对零度,会将肤体相揉的二人生生冻成亘古冰雕,却是不死不活,内受梵火炙烤酷刑,直至五内焚烧成灰,始能死去。”轩辕拔出颛月,丢在一旁,低低苦笑:“可怜我当时追慕她已整整八年,不惜耗损半生真元救她爱郎性命,她却仍以为,我是贪她色相。”
魄军闻言看他,蚕眉略蹙,目光疑窦,想是预见了他始料未及之隐情。
轩辕求败却在这当口转向罗玄:“罗玄,你可知天蚕血咒之名,缘何而来?”
见他蹙眉不答,轩辕冷冷道:“天蚕血咒源于漠北银川,相传上古时分,天山银川上曾住有一位避世仙君,身边收有一女徒,名唤芮蚕姬。时值天魔骇世,为祸人间,那银川仙君与之大战千回,不幸中计,一欲成魔,须日日宣泄于千名女子之身,接连百日,始得元神归返,否则便是魂飞魄散。天魔此举,本为破其仙身,毁去银川百世功德,而银川之徒芮蚕姬,想是原已对其师有情,为免他仙名毁于一旦,竟不惜以毕生功力将之禁锢于天山北巅,以身作祭,日日供其师尊蹂躏摧折,以抵人间十万女子浩劫。待百日后,银川脱去心魔,蚕姬却已是滑胎无数,骨折筋销,魄飞魄散,形同槁鬼,昔日花样少女,受此数日无量摧残,也是神魂俱灭,摇摇欲坠在堕魔边缘。
谁料那银川仙胜化心魔后,却是再容不下芮蚕姬,见她已沦为半人半鬼,恐她从此堕入魔伦,再损自身梵行,虽念其以身堪负十万女子劫数,却仍欲将其毙于***下!芮蚕姬濒死相求,指腹中怀有第一百日之骨肉,求其师网开一面,诞下血肉后再行处决,银川却毫不留情,旋刻便将她掌毙。
那芮蚕姬大约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一肩承担苍生苦难,宁自戕以护师尊元神不灭,到头来却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于是临终前散下毒誓,附在毕生武器天蚕索之上,诅咒被之触碰的天下痴情女子,世世不得终好,除非遇得真心相护人,如她当年对银川那般,甘愿以身抵受劫数,通过情爱交媾将血咒转移自身,该女子方能化劫,重拾一世善终。而那名替她受劫之男子,便会顷刻化为血水,尸骨无存。”
罗玄望向魄军,他已将颛月收回手中,剑锋向下,却是连连颤抖。魄军年轻于罗玄和轩辕求败数十余载,其人又秉性纯良,必是从未听说过如此骇人听闻、残忍发指的轶传野说。
而罗玄却是听过天蚕血咒的个中来源的,当年师父古清风将天蚕丝传输予我时,便讲过这段传说,那时年轻血盛的他也曾听得心惊肉跳,双拳成握,恨不得那银川仙人是真,便可持雁伏刀去将他劈作了千段万段,替那无辜的芮蚕姬讨回公道。
“银川天蚕丝通关鬼神,内藏符咒,无论何等情况,都不得用于任何女子!”当年师父郑重告诫,早在罗玄于哀牢后山目睹小凤背着自己偷练七巧梭时,便怒不可遏,远远抛掷在脑后。
眼前不由闪过她在自己面前遭遇天蚕入骨时的情景,当时她那阵凄烈惨叫,折神泣鬼,想必一如那上古传说中可怜的银川女徒吧?
罗玄喉间一苦,原来那时那地,他对她,竟恁地相像于银川对那芮蚕姬。
“天蚕血咒之说虽属上古神谕,世人只道是无稽之谈,然天山银川自古以来便盛产天蚕,终日吐丝绕作,所制绫罗虽是美轮美奂,却从无女工作坊,天蚕饰料从采丝到纺织,全为男子,后经银商运送开去,隐去产地,方有销路。却也奇了,相传史上凡是惨遇凄凉、含恨而终的女子,无一不曾身着银川所产天蚕饰料。”轩辕说到此处,长叹口气:“你当年将天蚕丝打入她骨髓之中,原意虽为禁她习武,以恐贻害苍生,却也对她一生造成难以估量的折损,你想必不啻天蚕血咒之说,但须知世间幽冥鬼神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此,生而为人,方得天地制约、罡德斧正,使个体不至于恃力生骄,肆意为祸他人。而世界之大,奇缘广遇,万鬼蛰藏,如那南泰降头术,西域创世说,北欧众神论,虽无明证,却都非空穴来风。”
时下云霭四散,金辉遍洒,照得整片窦蓝山都灼灼发亮起来,轩辕求败侃侃而道,此间眉清目秀,丰仙俊朗,缓色衣袍映镶金边万缕,凭谷临风之上,恍若日天神。
罗玄突而感到坐立不安,如此天地明媚之人,小凤她当真不曾留心过么?
“你是为解她身上天蚕血咒,才要与她成亲的么?”魄军出声,颛月已回韶入鞘。
轩辕侧脸看他,笑如捻花之佛:“不然,由你去解?”
“便是我解!若我当年未受赤帝重创,由我亲自解她血咒,破她劫数,即便粉身碎骨,又当如何!”魄军异瞳内眸光翻涌,喉结颤动。
罗玄无声地望着眼前二人,如日月双神,驾临窦蓝山巅,瞬间竟生出极欲抽身离去的耻殁感。
“当年她不顾自身筋骨全断,硬撑着一口真气来窦蓝山找我救你,那时我与她已七年不见,想到过往对她情份,自是依依不舍,如何见得她受此折磨?我先替她续好周身胫骨,修补了真气,又随她回冥岳医治你,可回想起当年在她身上发现血咒之伤,又得知她是在哀牢山被伤时,便想到自从受那血咒后,她命格便愈显磨难重重,几番险些丧命,又与一双女儿骨肉生离,当下又九死一生,于是我越想,便越发觉得这天蚕血咒怕是真有些道理。恰逢医治你又需损耗我大半生功力,我便寻此为籍,迫她再度下嫁,当时我想,倘若这血咒之说为真,则替她转咒后,我便会死去,她也可重获自由。我宁愿她心中憎我恨我,对我嗤之以鼻,也不愿她得知真相后痛苦愧疚,自责一世。谁知,她却为避夫妻之礼,已提前服下了自以为可掣肘于我的梵天冰火。”
“如此一来,我刚为救你用去一半真元,所余内力,也仅够将她身上梵天之毒引渡入自身,然而我身中梵天,便再也无法替她去除天蚕血咒,如此尴尬无奈,急得我团团直转,她这才觉出蹊跷,追问我原委,我见瞒她不过,思量让她知道也好,便将天蚕血咒之说和盘托出,我的本意,是即便自己不能相救,也要她速速备下后手,另寻男子替她转咒,谁料她得知后竟是苦苦一笑,泪落如雨道:‘既是非要真心爱护之人,心甘情愿下才能解那血咒,我又如何能让如此之人,替我而死?’”
魄军聆听至此,一双潜褐异瞳,已是氲染迷离。
“我刚想同她说,若是真心之人,便不会在意此生结果,大不了来世结缘,重头再续,她却突然出手点了我睡穴,我当时正疲于压制体内梵天之毒,意下不防被她得手,朦胧间却见她取下胸前锦囊佩戴与我,却是搂着我恸哭道:‘为何你们一个两个,偏偏都不是他?’”
罗玄只觉胸口再遇狠狠一撞,却见魄军脸上,也是一团惨白。
“许久,又闻她道:‘身中梵天冰火只要终生不动**,便可勉强续命,所以你今后再不得见我,若我知你再来找我,我便自尽当场,生生应了那天蚕血咒!’”
“听她此番嘱咐坚定非常,我心下痛苦,却终难敌睡意深沉,昏倒过去,待我醒来,已身在窦蓝山内,打开她所赠锦囊,却见其中碎玉斑斑,便知此乃她半生劫数凭证。既是无法助她祛咒,我便设法用玉峰之浆重拼了这枚汉玉,日日带在身边,以示破镜重圆,睹物思人。随后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设法驱除梵天之毒,臻练修为,以期她愿早日见我,让我助她一臂之力。谁知,却突然等来了她自戕身殁的噩耗,那时我便知,天蚕血咒,到底是真。”
轩辕求败述完,长长吐了一口气,苍白面庞上,平添了好一抹怆凉无力。
他的心脉早被颛月剑穿破,一念支撑至此,全凭一口真气将动脉之血锁在心室内,如今话也说完,事已述毕,他悬神一叹,周身一松,万般血丝便从他身上各处穴道喷薄而出,洒在阳光下,磊落如红尘万点。
他闭上眼,脸庞却是正对罗玄,临终之言,沉沉如佛偈:“罗玄,你对聂小凤所犯罪孽,再穷你十世,也无法补偿。”再无言语。
“我知。”罗玄低声回应,照单全收。
却见魄军前摆一掀,提襟下跪,对着轩辕求败屹立于光尘中的尸体,重重三拜。
罗玄抬眼看向远山万点,朝阳盛大,一切都未改变,一切都不会因人改变。迈步向方才踢起雪尘的崖边去,却闻声后清音冷起,杀机鼓荡:
“怎么,想走?”
第24章. 吟血颛愚
罗玄略略偏头,只见颛愚剑的光芒杀气腾腾,已至眼角,他以乾阳指将剑锋一弹,颛愚锋叮咛一声,在空中嗡嗡鼓动偏去,临空一绕又攻上前来。
他知道魄军眼下正心绪激烈、必杀己而后快,而轩辕求败与聂小凤的桩桩旧事也已令罗玄思虑紊乱、愧意深沉,当下满心不欲同他争执,只是一昧避让。
魄军却俨然一副铁石心肠,剑锋连连夺项欺心、如影随形,罗玄从攻势中望去,好一柄颛愚宝剑,莹白凛冽,耀日争辉,方才满满染得轩辕求败之心血,如今刃上却一滴未留痕迹,皎洁如皓月辰星。
趋步闪避中,他不由心下黯淡,诚如轩辕求败所言,聂小凤当年对这名异瞳儿郎必是极之厚爱的,这柄傲雪欺霜的颛愚剑,即便是当年血池中师父所收藏的上古神器灵蛇剑,与之相觑也须俯首三分,尽他罗玄七十余载的生涯,亦不曾见过此等精纯的剑灵。
“这颛月,可是她所赠?”罗玄趁他换式间中一问,语带酸沉。
“何止!此乃她亲手为我所铸。”提到聂小凤,魄军语调中饱含温存,罗玄心下更是一颤,方才便觉出此剑灵的盛大精纯,乃世间罕见。古言,铸剑如人,需要何等深沉的寄托与皎洁的情怀,方能亲手铸成这柄灿比银河的三尺颛愚剑?
他心头一涩,突然明白了轩辕求败执意要死在这颛愚剑下的心意。
“一手抚育之人,真心相待之人,你缘何一夕之间又要夺她性命?你既不欲她活,当初又何苦救她?你以为世间为君为长,为师为上,人人都同你一般乖悖无常,妄动杀念?!”
魄军厉声喝道,语发连珠,杀气如袂,似江河鼓浪,一波胜一波激切。
罗玄面露苦笑,这异瞳儿郎,生性纯粹、心无旁骛一如她为他所铸之剑,像他这样干净的魂灵,又如何能体会那些天人交战、命运多桀的煎焦与无奈?
突而却是对魄军心生了无比钦羡,皎洁如他,才真正不算辱没了她罢!而他罗玄,却早在人世之初便已失却了这般纯粹的资格。
“为何不拔刀?”魄军的声色中早是戾气满满,一时与他遒劲的脸庞融成了动静美态。
罗玄的脑海中不由闪现他与聂小凤在紫府郁金园内持剑相依的情景----夕阳之下,这魄军郎剑势如潮、汗珠晶莹,她歪着脑袋立在一旁看他,盈盈一笑。
噗哧一声,颛愚剑直入罗玄的心胸,二度吟血,拜疆封喉。
胸腑内的血块一股脑儿涌出嘴角,罗玄沉沉伫立着,一径不欲动弹。
“爹!”
正逢梅绛雪从远山之巅施展轻功急急赶来,她一手以灵蛇剑护住罗玄,另一手直直握上魄军的剑锋,鲜血从她指缝间汩汩溢出,她仰头哀求魄军道:
“小师叔,不要杀我爹,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爹!”
“罗玄,你竟也一心求死么!”魄军未料罗玄竟会在生死关头自暴自弃,原本指望同他一场死决,无论胜败都圆了心中的夙愿,如今却莫名地不战而胜,这由不得他不瞬息大怒,一双潜褐色的瞳仁顿时暴涨成了如黑漆般的墨色,深沉无底。
罗玄闭上双目,静静体味着颛愚的剑锋在体内蔓延开去的彻骨寒凉,仿佛聂小凤的一双柔荑正缓缓游弋于心腑之间,他不知自己已面露微笑。
那温柔低迷却在瞬间狠狠抽去,他心头一空,茫然睁眼,一口鲜血不可抑止地喷薄而出,胸前溅出一道森长血气。
“只有轩辕求败,方配得上这柄颛愚,却轮不到你!”
魄军嗓音低沉靡厉,提剑一收,人已临空遁去:“便再余你这三年性命,由你日日悔恨!”
言毕,苍山留朗,青鸾绝尘,青衫魄军转眼间便融入了窦蓝群山间。
“爹,你怎么样了?”梅绛雪直到魄军的踪影完全不现,始敢放下灵蛇剑。
魄军剑法奇准,颛愚剑直入心胸,却离罗玄的心脏尚有半厘之偏,虽不欺命,却也令人剧痛难耐。梅绛雪忙封上父亲的周身穴位以止血,颤巍巍地扶着罗玄起身,甚是费力。
罗玄意识涣散,模糊中拨开女儿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向崖边,双腿一软,半跪下来。
“爹!”梅绛雪见他如此,音色中溢满前所未历的痛楚。
“小凤。。。”罗玄无意识地唤,伏下身在雪地中摸索翻找,“小凤。。。”
终于触到了,指尖传来犀利冰凉,已遭锋利的碎玉刃口划破。
找到便好,他瑟瑟收入怀中,继续摸索。
“爹,我帮你找,我帮你找!”梅绛雪扑通一声跪在罗玄身旁,双手也伸入积雪中不停翻拨,泪水如断了线的珠贝般簌簌滚落。
日已正午,骄阳似火,父女二人在窦蓝山巅四下匍匐翻拨,攀爬的轨迹烙在皑皑雪原上,远远望去如同一朵迟开三世的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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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余载人烟不至的哀牢山,沉香落尽,苔痕入土。
梅绛雪一步步随着罗玄踏上意连天,穿过一线崖,父女俩潜行山中,一路无语。
恍惚间会有种错觉,昨日重来,聂小凤正亦步亦随跟在自己身后,跌跌撞撞追赶着他无心的阔步。
罗玄放慢步伐,让女儿赶上来。
有女万事足。数日前窦蓝山上,因梅绛雪闻得魄军最后一句“便再余你三年性命。”,她心中启疑,再三追问下,终知罗玄体内百毒多年间已循续归位,最终只余下了三载性命。
却也没见她再多掉眼泪,只是往后箫声,更添了凄清骨冷。
回山之后,绛雪住进了小凤当年的卧房,是她自己意下坚持。
之后的日子里,罗玄便常见她一件件细细翻看她娘当年用过的旧物,菱花镜,鱼骨梳,雕岚黛盒,郁金熏炉,甚至桌上的酥油灯,她都会抬起翻看,目光每每疑惑而绵长。
每逢此时,他便会驻足立在廊外,仿佛看着她母女俩隔着时空静默共处。
哀牢山仍一如既往,平静深邃,与世无染。罗玄在女儿绛雪的陪伴下,安然享受着这最后三年的时光。
然而好景不长,时值战乱纷飞,正是尸骨无收、百病流肆之际,山下瘟疫横行,百姓号啕哭声日日传入山中,使人夜不能寐,罗玄便利用有限时光日日出诊,就近医治山下百姓,有时走远一些,病人告急,便会几日不归。
每逢这般,梅绛雪便会留在山中打理他每日行症所需药材,待罗玄症号归来,再将药箱填满。
一日重症归来,急用歉乞草,罗玄去药阁一看,却是早已用空,心中不由责怪女儿怎不及时补缺,当下寻她,却四处不见。
入山再寻,终在半腰里发现了她,她却早已昏倒不省人事,身边散落了一地的歉乞草。
一探绛雪的脉搏,竟是毒入骨髓之大凶状!他心下荼乱,脑中一片空茫,忙抱起女儿风也似地赶回山庄。
接下的数日,罗玄也不知自己该如何熬过。原来绛雪为解他身上金蜥蜴、望月鳝和言临浦的九枚毒针汇合之剧毒,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借着替他置备药材为名,躲在山中暗暗以己身试练百毒千药,希望找出能解他身上汇毒之配方。
而他整日出症在外,朝发暮归,所想不是医旧,便是研新,除却呈递药箱,父女俩却是连坐下吃顿饭的功夫都顾不上,故而他压根未能察觉她早已毒侵入肺,病入膏肓。
这日,她见歉乞草用磬,便上后山采摘,途中却因六钉锥魂旧伤复发,而至毒势暴涨,奄奄一息。
罗玄在聂小凤的房中抱着女儿,巨大悲恸醍醐灌顶。他发现得太晚,纵然已耗尽真元全力施救,可绛雪的五脏六腑、经脉骨髓早已俱遭毒性的侵变,终是生生横卧等死,回天乏力。
似乎命运总爱同他罗玄开这等残酷的玩笑,他一心系着山下百姓,日日研药时,却不知自己的骨肉早已性命濒危。
他让女儿靠在怀中,全力压抑心中痛苦,和颜悦色一如既往:“莫怕,此病只需静养些时日。”说着拍拍女儿骨瘦如柴的肩头。
梅绛雪却在他怀中哀哀一笑,道:“爹,我不能亲自将秦陵图送给小今了。”
见女儿此刻竟还念着与少女冯今之间那份失之交臂的母女之缘,罗玄的心便如被打入了钉锥般一阵阵钻绞。
他的女儿梅绛雪,一生情遇坎坷,为兆南、玄霜倾心相付,甚至曾经为了方兆南暗结珠胎,最后的所求所得,竟是不及寻常少女的万分之一。
而这一切,全都因他在她与玄霜出生之际,便断然否决了她们的母亲聂小凤与他在这哀牢山中坐袂一生的资格。
是他,一意剥夺了她姐妹俩本应享受父慈母爱、高堂呵护的温祥命运。
“我们母女三人的命运,是你一手造成的。”聂小凤曾对他如是说。
也罢,也罢,玄霜亦已殁去多年,便让我们父女三人黄泉共赴,作伴去找你娘吧。
罗玄抚着绛雪因剧毒而干枯掉落的长发,默默咽下了喉间的一口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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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颛,zhuan,纯净朦胧,清白淳朴之意。
第25章. 孤坟夜话
【男女主人公情爱纠葛的重要陈情篇,虐恋情深,曲折离奇,望君切莫错过观赏!再过两章即进入异史记部分,玄幻争霸即将开幕,敬请期待~】
接下来的岁月,梅绛雪日日意识浑沌,口中一会念着:“兆南,不要走。”,一会喜道:“爹爹!我找到解药了!”一会又听她唤:“玄霜,这糖醋鱼真鲜!”顷刻又低低念着:“杨过,你在哪里?”
罗玄脚步踉跄地避出室外,扶橼之手,颤抖如蓑,心知便是这几日了。
是夜,他将麻沸散煮沸,给绛雪满满服下,收拾完妥,便掩门去了后山。
月华如水,映下一径苍凉。
山巅渐至,罗玄眯眼望去,小凤的坟头彷如她旧日惨白的小脸,走近了,木垣细瘦,荒草三两,碑上“聂小凤”三字早是晕化不清。如此景象,令他忆起三十多年前,聂小凤于离此地不远的石室内刚刚诞下绛雪玄霜的那个冬夜,只是如今记忆中,她却新添了蹙眉,花蕾般的小嘴撅着,仿佛在怨他,师父,你怎地不看好绛雪?
罗玄除去她坟头几抹枯草,碑前燃上三支焚香,寻处草茛随意坐下了。绛雪的寒雪牵魂箫握在手中,想吹给她听,又觉会扰了这一拢清静。
虫鸣声从她坟后吱吱响起,就着这丝生气,罗玄静静看坟头,良久,开口道:“小凤,还记得上次血池里师父给你说了段兄弟和小善的故事?”
虫鸣应和般低低哀叫了两声,他又道:“那时,师父没与你说全。其实段兄弟有个秘密,他爹很多年前,也同一名魔教后人有染。”
“那魔教遗孤被段兄弟的爹抚养长大,还和段兄弟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岁月,段兄弟待她,比待自己胞妹还好。”
罗玄循着记忆线索,一一回溯当年,人事之初自己是何模样,只觉越忆越深,越说越顺,突地心下豁然一朗,对着坟头笑道:“好罢,你早知师父便是那段兄弟,小善,坐好了听师父说故事。”
“谁料后来这女子长大后,却同师父的爹筑下大错,我娘因此自刎,妹妹也无辜丧命,武林中人找上门来,纷纷要爹交出此女,我爹却执意不肯,始终一意姑息,最后,也生生被她拖累,自尽当场。”
他叹一口气,原以为自己永不会说出口,却原来在她面前,倾诉是那么容易。
“师父那时很年轻,一夕间痛失所有亲人,自是将此深仇时时记在心上,以滋教训。小凤,其实师父当年并非有意弃你,只是。。。只是那夜后师父每每见你,便会忆起我爹,更会忆起那名毁他一生的女子。”
“你同她年龄相仿,身世类同,又同样与我铸下悖伦大错,师父当时心中惶恐已极,不知该如何清心辨迹,更不敢认可你予我之情意。我既怜你是为师多年挚交少林觉生大师之女,总觉你尚有可造之机,人生不应遭一概否定,却又担心你始终不能忘怀你母聂媚娘和那五毒教覆灭之仇,更惧从今以后,自己会对你情私日甚,终步上我爹当年后尘,不单害人毁己,更会任你去荼害了天下苍生。”
罗玄追忆至此,不觉目下已是深湿两行,原来自己,终是难以直面那早已埋葬经年的深心剧痛。
“你自幼便历经人世坎坷,生性机敏善变,智略过人,城府又极深,为师注意到你埋葬你娘时已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当下觉你此番性情与自己颇有相通,心中对你是既惜之,且虑之。当年我承诺你爹将你收归门下、抚育成才,固然是个诱因,但归根结底,还是为师真心赏识于你,不忍见你小小年纪,便化作了武林纷争的刀下鬼。”
“故我将你带回山后,时时严束厉教,毫不姑息,却是满心希翼你能摆脱既定命运,好好做人。后来你出落得愈加聪慧灵秀,姿容可人,八年随侍身侧,日日伴我焚香坐忘、体贴入微,你少女情怀,为师历世之人岂会不察,当下只觉荒唐,竟又难忍心中异动。直至那日在溪头听你吹奏七步乐,方知我教给你的道理,早已全被你领悟透彻,随那笛音化入哀牢山水中。当时我既惊且喜,惊你生性灵慧至此,喜你日后还将伴我朝朝暮暮,却不知已是一念情动,恰逢你回头发现,我始觉自己对你已僭越师徒樊篱,那一刻,我心中隐愧灼烧,慌忙避走。”
“之后发生的一切,桩桩不受人力所控。你察出我对你之私情,一径试探,我深恐你行差踏错,对你严苛作风亦是变本加厉,及至那一夜你冒然出走,我始觉惊慌,到处找你,中了蛇毒后,我意志大减,又逢你执意相缠,紧紧抱我倾吐心声,我一时意乱昏沉,想起自从母亲过世后你是唯一爱重我至深的女子,又怜你身世凄凉无亲无故,与我自身际遇颇有相连,那一刻本心之下,竟觉得如此与你避世在这哀牢山厮守一生,亦是圆满。一念及至,便是情意迸发、再难自抑。。。终至那夜,对你犯下了一生难以追补的过错。”
“待我翌日醒来,方知自己已犯下弥天大错,更惊恐自己竟已重蹈当年爹之覆辙,我退去静室闭关,却愈加思及当年举家分崩离析、爹娘与胞妹惨死之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师亲身经历过那般生离死别之痛,目睹家父悖伦逆道的下场,那晚之后,又岂能不对你心防高驻,满腔迁怒?我痛苦羞愧之余,更觉你便是那追世孽鬼,是我罗玄命中劫数,对你无比憎恶。”
“然而即便如此,我心中也明此非你一人之错,我身为你师长,更是难辞其咎,如此天人交战,日日煎熬,我只得长久闭关,以期你知难而退。谁料你却在此关头怂恿天相为你盗得大还丹,还开始修习先天罡气,我一听便知不好,更察觉你野心甚巨,虽全无武功根基,却上来便要学我毕生绝技,真正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后随天相出门寻你,却见你原来还一直藏匿着当年你娘杀戮如麻的七巧梭,如此城府心机,小凤,你那时真正是惹恼了我!当下顿生除你之心,正欲杀你,却又惊闻你已怀上我的骨肉。”
罗玄顿了一顿,说到此处,虫鸣声也止了。似是她在里头生气,一声不吭的沉默把四周空气搅得尴尬凝固。他想了想,总欲解释些什么,当时那些举手无回,对她百般凶狠凌厉,却终是无话可说。泫声一叹,他立起身,阔步至她坟头。
手掌,却是颤巍巍,迟迟不敢落上。她那斑驳模糊的碑名,仿佛控诉着他对她一别经年的不顾。
该为她立块新碑了。
“小凤,直至今时今日,师父始敢信你予我一世真情,然而若不走到如今,不历练此间种种百转千回,师父当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然作断,给你想要的回应。因我心中始终惧怕自己会重蹈覆辙,惧怕再怎生规行矩步、谨慎笃行,到头来终是另一场浩劫。我的亲身经历,造就了我一世深心隐虑,也致你一生蹉跎痛苦,你此间百般委屈,师父如今已桩桩勘明,你虽出身邪道,身负仇戮,却也心怀天下,与生造福,原来你与当年那名折毁我父终生之人,全不相同,而你予我之真情,更是璨若辰星。小凤,你可知你也教会了师父一样道理?便是为人在世,万不可因一己罅私,妄断他人终生,更不可仗一己之能,凌驾他人命运,须知无人可具观穹眼,无人辨得来时路,对待任一无辜生灵,都应一念共爱、一视同仁、一意相护,方是真正的照之于天。”
照之于天四字一落,坟头虫鸣又急急嘈切起来,罗玄欣慰一笑,面上凉湿更重。
“小凤,一切都怨为师当年被心魔所困,难脱旧怨,才对你狭隘迁怒,徒生猜忌,确是师父错了,若有来世,我罗玄当报聂小凤一世深情,永不相负。”
罗玄取出怀中的桂花酿,洒下一半在她坟头,饮完所剩,低声道:“从前,都是你伺候为师,为师却从未替你做过什么,这是二十年前我离开时埋下的桂花酿,你尝尝,若来世还愿与师父相认,这壶长酒,便是你我此生凭证。”
语罢,他扬笛起奏,十指娴熟游曳于清凉玉身,一曲千少一登时脱洒开去,远入云霄,奏得山峦万碧,藁橹飞摇。这是他教她的第一支曲子,就在不远处的哀牢溪,那时她孩子气的笑脸,刘海迎风高高翘起,笑盈盈地看着他,说:“真好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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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爹救下她回庄,她初荷尖尖,雏髻圆圆,姿容貌美,举世无双,聪慧灵秀,胜似天人,娥眉青黛,嫣红脸庞,剪水双瞳,绛唇半点,擦肩冲他一笑,便已怦然心动。
她患有失忆,前缘尽忘,山中岁月独好,一晃七年,他待她势如亲妹,心中隐晦爱慕,密不可喧。
爹察觉后,竟严厉禁止他与她共处。他抗上不尊,一向温和悦色的爹竟不顾娘的劝阻,以冰锥罚他!
他痛定更痛,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一日见到爹醉后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亦不避让,环臂相应。
他大恸之下,忿怒已极,夺门而去。翌日便传出,爹要迎她入门,且为平妻!
娘前去质问,同爹争执不休,更欲拔剑杀她,爹以身作盾,分厘不让,见血封喉下,娘摔剑离去。
却是引来中原武林九派人士,十六方矩阵,齐齐来逼爹,交出魔教遗女。
“玄儿,你爹便是为了这名魔教妖女不惜抛弃我母子三人,你替娘和妹妹,杀了她!”娘亲厉声命他。
雁伏刀颤抖如潮,他夹在众矢之央,不知该当如何。
“可卿,你怎能如此?”爹握剑之手坚如石磬,声色却是心酸忿怒,几欲不信。
娘泪眼和声,道:“罗冠清!我苦等你半生,盼你回头,我要如何便如何!”
妹妹罗忆仗剑补去,爹却始终周护那女子身前,娘亲乘乱再寻衅,爹大怒之下,出手废去她武功,娘身体飞出,妹妹被撞得踉跄,正送上身后围观的长矛!
妹妹的小小生命,殒丧当场,娘悲愤欲绝,指着爹悲怆大吼:“罗冠清!”
扭头却对他凄烈命道:“玄儿,杀了她,替我们报仇!”说罢拔剑自刎,腥深如沸,从此他最不喜,便是红色。
“娘!”“可卿!”
他与爹同时冲上前去,母亲临终,紧紧歃他的手中刀刃,冰肌作奠,雁伏泣血。
在场豪杰寻机一涌而上争取魔女性命,爹爹却抛下娘尸身,竟仍是一意周护那妖妇!
他见状恨恸仇极,持刀遁入人群拦阻父亲,父亲大怒,竟是一掌欲将他毙下!
“逆儿!她才是。。。”
“冠清!”那妖女却扑来拦住父亲,眸中惊恐万分,二人对视,竟双双凄凉无语。
无耻之尤!他一刀补去,血染深怀,那妖妇定定看他一眼,随即阖上,浓睫深锁,汩汩双流。
“孽障!”父亲勃然大怒,扶住她,悲怆入骨。他眼见雁伏再染殷红,竟莫名心生恶怒,臂力暴涨,一把夺过父亲怀中之人,直直抛入两旁虎视眈眈的武林群雄中。
娘,我为你报仇了。
爹恸声惊呼中,刀枪斧钺、勾叉剑戟、十八般镇派神兵,争先恐后地朝女子身上贯入,女子顷刻毙命,死得体无完肤。
临终,却是美眸浅睁,额角血丝迷离,看向他的目光,温柔哀伤。
“罗玄,你这逆子!”生平第一次,听爹连名带姓地唤他,生平第一次见父亲全力使出玄冰神掌,却是朝他当头打下,他十六年功力鱼贯泄,鸟兽散。
面对父亲的暴怒于顶,他凌然对视。他不惧,因他早已完成娘的临终遗愿。
父亲却终是看他良久,再良久,周身剧颤,掌风停在半空,两行清泪纵下。
他见爹终于丢掉武器,擦他身过,踉跄着走向那魔教遗女,跪在身旁。
父亲突起一掌,自碎天灵,倾身覆之,如磬石护苇。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僵立原地,一炷香间,宇陷天坍,世间只余了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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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玄一梦惊醒,盗汗淋漓,这么多年了,有一世那么久。
体内毒凶肆虐,他之久远心魔,最近是被它们引发得愈演愈烈了。
却隐隐闻得寂静周山传来一声脆响,有物事打破,罗玄一惊,出门去看女儿绛雪。
她竟能一人起身下床,自己倒水喝,却十指如线,跌碎了水杯。
罗玄惶惶地喂她喝下,将女儿轻如纸鸢的身子抱回床榻。
梅绛雪异常宁静,神智清醒,靠在他怀中,“爹,我没事。”
顷刻,又道:“爹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总是记挂着小今么?”
“别多说话。”罗玄轻拍着她,柔声轻哄,她此刻回光返照,大限已临。
她却执意要说,和她娘一式倔强:她却执意要说,和她娘一式倔强:“我要说,爹爹,我梅绛雪这一生爱过的男子,只得方兆南一个。我也曾经以为,这辈子除了他、玄霜和爹,我再也不会关心别人,直到十年前我遇见了小今。"
“我处处帮助小今,实在是因为她与娘年轻的时候太过神似,她两人,一样的身世,一样的能耐,一样心智桀骜,一样为世所不容,于是我真心喜欢她,想帮她,亲近她,甚至有时会觉得,她就是娘的转世投身。”
罗玄漠然无语,同样错觉,他亦曾有过。
“可是冯今和娘又大有不同,她比娘幸运了千百倍,有一个师父如珠如宝地爱她,不教世人欺她半分,当年娘的身边却什么人都没有。小师叔走后,我本该做那个保护她的人,可是。。。”
罗玄不由将女儿紧紧扣入胸膛:“傻丫头,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爹,全都怨爹!爹不该赠你和兆南雪花神剑,不该教你去决战亲娘。。。绛雪,这是爹的错,爹心魔深重,你和你娘都是无辜的,你们都是无辜的!”
梅绛雪见父亲泪如雨下,却笑了,她在罗玄怀里探探脑袋,突显俏皮道:
“爹,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我和玄霜在一所好大好亮的屋里争抢一枚玩偶,你正呵斥我们,娘来了,却是斥你为何不给我俩各做一个,害我们日日争执,爹爹,你那时也是一副要哭模样,你好怕娘啊!”
这是她继风痴谷血池地狱之后,第二次唤娘,每逢她命入幽冥时,便会本能地唤娘。罗玄老泪纵横,心知她的魂魄即将远行。
“爹,为何这只是一梦,为何?”梅绛雪定定地看着父亲,再没阖上眼睛,目中疑惑不解,有一世那么绵长。
罗玄抱着女儿,放声哀哭,生平二回,这苍莽世间,终是仅余下了他一个人。
第26章. 哀牢吻骨(重口慎入!)
【旷世重口,哀牢吻骨,望君慎入,异世九界卷前的最后一章人间篇】
罗玄怀抱着女儿冰冷的身体进入血池,这是绛雪长大成人后,他们父女俩今生的初见之地。
哀牢血池,地处群脉后峦的深凹盆地,当年经小凤一役,池身已塌陷入地壳深处,却仍有残余的密径直通内中,只是除去罗玄和其家师古清风之外,从无人知晓。
方才他倾尽毕生功力想将绛雪周身的毒液逼出体外,却终因她灵息已散,喉膜紧闭,导致毒汁凝聚成结,无法吐出。所幸的是毒液虽还聚集在她的胸腔内上下不得,他却毕竟保下了她最后一丝心脉,深锁在腑脏之中。
不敢再多动弹女儿,罗玄便忆起血池内还有一方昼夜交替、极寒苦绝之地,可保存绛雪之身长久鲜活不腐。
当下心中做了决定,自己此生愧对小凤,愧对与她的一双骨肉,而绛雪还年轻,今日却因他而要身殁在此哀牢山中,他便是再死上千回万回,也无颜去地下面对她娘,虽说只得往后三年寿命,他也定要利用这有限之机,寻得天一生药,激活绛雪心脉,从阎王爷手中争回她一条性命。
倘若他最终无力回天,便打算在临终时差人将自己与绛雪的尸身一起葬入小凤的坟罄,也算成全了她一世的心愿。
血池已多年乏人问津,此番入内,罗玄只觉双目好一阵浑黑,很久才适应。
寻到了那极寒之地,罗玄从层层叠叠的冰墙上挑选了一枚最厚重的冰岩,用雁伏刀将其绞出了个睡床的形状,便将女儿的尸身置于当中,再以辛雪完整覆之、封盖。
“等爹回来。”罗玄望着绛雪青灰的脸庞,轻声交待女儿,掌中真气运起,将冰棺缓缓推入血池下方,那已沉淀了逾万载的上古冰帽中。
正欲离去时,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血池上方的穹岩上正折射了一抹白月光,那月光暗暗打在冰层一端的岩壁上方,壁面似要晕化开去,内中隐隐绰绰,仿佛其后别有洞天。
血池乃当年家师闭关清修之地,一岩一寸罗玄都了如指掌,这重天极地的冰室他也进出过很多回了,却从未留心过这块冰岩之后的蹊跷。再转念一想,原来当年血池下沉,内中岩貌已尽皆错位,这才令变化的岩层反射了今夜的这抹月光,映照在此间的洞壁上。
既是后中有室,必是师父古清风当年所设,亦必有开阖机关,罗玄便沿着山璧寸寸审视开去,果然发现了一块凸起的石枢,他上前一按,整片岩壁顿时咯吱咯吱地向两旁黑压压分开去了。
果不其然,入眼竟是一整座幽暗昏惑的高大陵宫,他从未来过,比起血池的其余地界,这里显得空廖清寂了很多倍,且长年未沾人烟。
罗玄移步入室,陵宫的四处岩头上各跃着一团橘色火光,幽幽攒措,此乃石中混有长久不息的自燃磷,想是为照亮什么。
他借着一宫幽光望去,只见宫的正中央,整齐排放着三樽大红木棺和一樽稍小的红木棺,四口棺木的前方还横卧着一枚长方状的石质约柜,柜上依序规置着一列灵牌。
罗玄走至柜前,依次读去小妹罗忆之位,母段可卿之位,父罗冠清之位。
这些灵牌上的纂迹,一望便是师父古清风之手笔。
他的心逐渐沉淀下来,原来当年爹娘及小妹丧身之后,师父古清风便将他们的尸身一一收敛来,安置在了此处。
待他的目光落至父亲罗冠清右侧的一樽牌位上时,一眼之下,竟是倒抽一口凉气,膛中怒火,须臾攒起!
只见那枚灵牌上提着九枚醒目的大字雁伏密宗,乐镜灵之位。
乐镜灵,这个他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念出的姓名!
“玄儿,杀了她,替我们报仇!”娘临终时的凄厉哀声又在脑海中响起。
罗玄顿觉心头一股恶怒沸腾欲出!这么多年了,他原以为她早已化为了灰飞烟鬼,再也无能倾世害人,却不知她竟一直在此,与他的爹娘与胞妹同葬一处,斗室共处!
父亲罗冠清的牌位两侧,左位可卿,右位镜灵,为何?为何她竟还落得同娘一般的位置,得以长伴爹的身侧?为何?!
妖妇,你竟还在此!
罗玄眉宇双凌,体内真气暴涨,一掌便将乐镜灵的棺冢狠狠推出柩下的凹槽,棺冢直向前冲,轰隆一声牢牢嵌入高大墓陵的尽头。
还未及他收势,突闻身旁吱嘎一声,父亲的棺柩之盖徐徐打开了去,内里衣冢尸骨,带桓衣,那相熟气脉,便是再过一千载他也认得。
原来,乐镜灵的棺柩之下还藏有一道机关,一旦她的棺柩收到攻击,父亲的棺柩便会相应打开。
罗玄顿觉双膝颓软,沉身下跪。
父亲的天灵盖深深凹陷下去,蜕突骨裂,碎颈分筋,瞬间便扯开了他心底暗藏多年的深伤。当年那临终一掌,罗冠清对自己是难以置信地毫不留情。
罗玄周身一颤,目光低落下去,却由此见到父亲的尸骨正双手合拢,紧紧置于腹部,内中分明握着一件物事。
他定睛看去,那是副木椟,椟面上,父当年的郎朗丹青仍依稀可辨我儿罗玄细瞩。
罗玄连忙向后方退挪几步,叩首重重三拜,这便探去柩中取出木椟,展开细看。
想是爹早有准备要将此木椟长久保存,所以采用了千年檀木和累世金藤,将之细密编制。罗玄就着一地微光,一字字地将爹的生前绝笔览阅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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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遗书言):
“罗玄我儿,值你观瞻此椟时,为父已身入轮回,然父生前遗事种种,及我儿的身世本源,此间当予你道之祥明。
为父乃金都太祖、完颜阿骨打第七子,本名完颜珏。当年魁钺政变,父为推行汉化,起兵失利,遭太祖重兵围剿,我身肩金朝宗室之血脉避走中原,从此隐蔽完颜本氏,改姓为罗,字冠清,行医为业,研武为趣。岂料隐居中原经年,反受绿林青睐,小具名德,便于幽云十六州内栖身半世。
然,为父德裴不周,先弃你生母乐镜灵,后负你谪母段可卿。当年为父一路逃避宗父追兵,身边亲信死绝,良工反目,正值穷山末水、引颈待毙之际,恰遇雁伏教七世圣女乐镜灵相救,带回九宫山医治愈好。父与乃母镜灵,日渐情深,相逢恨晚,数度情缘,后结为夫妇,于教中诞下我儿罗玄。谁料时逢九宫山遭中原武林群起围陷,父被镜灵所药,同我儿连夜秘密送出教坛,父子二人始保得性命,然雁伏全教终遭沦陷。
其后数年,父遍寻乃母镜灵,下落不着。我夫妻分离之际,我儿正值哺乳,为父一人,身无亲信,手无长技,只得凭借镜灵相留之《诊世全纲》,一面参习药理,一面巡诊立业,养育我儿。后因治愈大理段室宗亲,得其女段可卿追慕,父不愿入大理皇室为戚,可卿却自去郡主封号,甘愿随父一世终老,共育我儿罗玄。父感其真挚,又念及玄儿年幼,生失亲母,确需人照料,故与其成婚,后诞下我儿胞妹,取名罗忆。
岂料十余载后,为父回九宫山义诊,竟意外发现我儿之母乐镜灵尚在人世!原来雁伏七世圣女之名,得来自有其因。雁伏一教,本是西域佛陀‘密宗’之护法主支,因法派政乱而避入中原,自成一统,却因不纳宋室招安,又遭朝野不容,故而雁伏教虽多年来救死扶生、扬承宗义,却仍被中原武林视为邪魔歪道、心腹大患。七世圣女,即指镜灵已修得佛陀密宗之‘一世七轮’天法,只要其灵元不散,则肉身无论遭遇何等重创,皆可还童重生,七次为限。
但此次教派受袭前,镜灵已连续渡命相救世人六次。为保其生,雁伏教主乐秉天便启动了镜灵身上的第七世佛祝,使其一夕间身形促变、宛若婴童,借此掩人耳目,后托付于密宗的世好哀牢樵隐古清风,救护镜灵离开了圣教。
十余载后,镜灵的前轮记忆陆续醒返,她忆得同我当年旧事,更思及我儿罗玄,便擅离哀牢山回到九宫旧址,在当年与我初遇之地徘徊等待。恰逢我亦回程凭吊,同她俩俩相望、失而复得,不胜唏嘘。
我不顾樵隐规劝,执意带着镜灵返回了汴州。时值镜灵未满双十年华,前轮记忆时无时有,见她与我儿罗玄朝夕相处、情感日浓,她又日渐青春华韶,举止投足间俱是可人。为免我儿误会,我便再三厉阻二人独处,以防缪生荒唐败伦之事。
然而带回了镜灵,却令我妻可卿寝食难安。她渐而对镜灵日日生罅,即便我将真相原委告诉了她,仍然不能得其体谅。
一日醉后,镜灵相伴在侧,我心下郁结,终无法自控,与之相拥。而镜灵也正值灵识清明之时,便本能回应,岂料又被我儿罗玄撞见。
见他摔门离去,甚是呷怒,我便知事情再拖不得,必须做个了断,而镜灵身为雁伏遗孤的身份和与我当年的关系,又不便暴露,当下我便宣告宗庭,我罗冠清将迎娶座下养女乐镜灵为平妻。
此举虽显荒唐,但中原武林纷纷敬我多年德裴,各大门派的药典研方、奇门遁甲又尽皆仰赖于我,一时倒也无人多议,唯一被激怒的,便是我儿的谪母段可卿,她频频威胁要将镜灵的身世公告天下,我不由懊悔当时将真相告知,如今百般劝她不得。
万般无奈之下,我决定连夜带镜灵偷偷离开汴州,另寻避世之所,所欠可卿,只得寄托来生。
谁料可卿却先一步飞鸽传书,让段式皇族聚齐了中原九大门派,调动了羽林军卫,联手围攻上了嵩云崖。镜灵念及我儿罗玄的安危,无论如何也不愿随我离开,非要留下,以身承罪。
山下篝火已近,喧杀入耳,所幸镜灵始终相伴身侧,为父此番必得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唯寄我儿罗玄今后有遇,阅得此信,能体谅乃母之心,为父之难。
造化若此,爹娘无力回天,若今日不能脱困,必当双双携手归去。惟愿我儿罗玄,日后若觅得真心真情,可与一世携手,岁月静好。
父冠清,母镜灵,辞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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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憎了一世,乃生我之恩。
原来我敬了一世,乃误我之份。
罗玄呆若木鸡,突然在一望无尽的陵宫中爆发出一阵仰天长笑,直震得四周山岩纷纷簌簌,落地如雨。
他声如鬼毂,泪流满面,木椟在掌中蹂躏成粉。
魔教余孽,镜灵可卿,双母之劫,阴差阳错,误他那一世真缘。
自己深恨一世的魔教余孽,原是生身之母,却被自己亲手穿胸,抛给虎狼群噬。
自己忌讳一生的雏髻凤女,疑是她光影重照,故而深心遗恨,潜移歧之,步步相妨,矫枉过正,终正至她骨透心穿,血肉殆尽,魂消魄殒,沉冤九泉。
岳将问:“你对她,可曾尽过人间正道?”
魄军说:“九连环虽赠于我,可它最想追随之人,是你。”
轩辕道:“更同你一般,固执心深,不择手段。”
小凤,小凤,可我原本只是怕,那一夜之后我只是怕,怕你是她,怕我是我爹,怕我罗玄,终生也走不出罗冠清的宿命。所以我弃你如敝,憎你似鬼,防你胜心魔,那日清晨从榻边我仓惶逃去,在静室中口不择言,指你“魔教余孽善恶不分”,于哀牢山涧将你细弱咽喉扼于掌中,旋刻欲断之,之后石室相囚,铁枷相禁,天蚕刺骨,血咒之殇,三关哀牢,纵女相弑,我将浩瀚杀机遍布了你匆匆一生
可原来,你才是我的宿命。
原来罗玄与聂小凤,该是彼此最静好的宿命。
“惟愿我儿罗玄,日后若觅得真心真情,可与一世携手,岁月静好。
爹冠清,娘镜灵,辞念。”
罗玄一骨碌摔倒在地,捂脸恸笑,哀声如鬼,泪垮九泉。
不想他的身世,竟同当年被自己从群雄手中救下的聂小凤,一模一样。
不想他**一夜,避开一世,恼了半生,追杀四十年的,竟是他罗玄今生,唯一清灵通透、情真意切的缘份。
爹与娘的缘份。
罗冠清与乐镜灵的缘份。
罗玄与聂小凤的缘份。
一如天下万千男女、浮生血缘共证的缘份始于相爱,平静终老。
谪母对爹的不得,段可卿对罗冠清的爱恨,终于在他的亲儿、在他罗玄的身上,得道飞升,羽化登仙。
只是苦了一个聂小凤。
“只是苦了我的聂小凤。”罗玄颓然躺在地上,双目发直,喃喃自语。
“我只愿同师父在这哀牢山,长相厮守。”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浑沌间,耳旁又传来她的靡软哀声,罗玄仰躺朝天,捂着襟内碎玉狠狠地往胸膛中揿入,玉碎锋口犀厉,血流如注,却涌出万念俱灰的痛与倾心刻骨的解脱。他狠狠揉着,重重磨砺着血肉,他要把它们揉进心脏里,融为一体,生世不离。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玄被血池外不断轰鸣的雷电声隆隆唤醒。
背脊寒凉,潮湿一片,却是山中暴雨灌入血池,原来他还没死。
为何我还没死,爱我恨我,所爱所恨,一个个都死了,老天爷,缘何你便偏偏不让我死?
又一连串的轰天雷响传来,山谷崩裂,如鬼神天降,远处山巅上清楚地传来滑体塌方之声,他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身!
小凤,小凤的墓穴!
罗玄提身飞出血池,一口气奔向小凤的坟墓所在之地哀牢山惘生峰,暗夜中他矜袍猎猎,疾如白昼闪电。
落脚峰峦,却见聂小凤的墓穴早已被巨雷劈开,内外焦空,焚埃四散。
“不!”罗玄暴喝一声,撕心裂肺,地动天殇:“不!!”
一抹白衣,一垄孤坟,夜阑风雨中狂乱翻拨,殷染双手似是要将地心撕裂;铁蹄冰河,军鞫觞嚣,今宵烟云吹落昨日繁华;江山接踵,异地流年,山河无序垄断晨阳暮雪。
他的双手不停地,大力地向两旁翻拨漫山的焦土,遍地掏空,全无踪迹,全无可循。
她在哪里?我的小凤在哪里?!
苍天厚土,神鬼佛灵,你们究竟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不,”罗玄一屁股坐倒在地,半晌不动,须臾又猝然暴起,发出连声怒喝:“不!!你们敢!!”
那间,他体内囤积了七十余载的浑厚内力迎合着巨大灭顶的悔恨薨然爆破,整座惘生峰猛地向四面八方凌厉炸开,山体四分五裂,轰隆坍塌。
只见半丈之下,地幔深处,浅浅地露出一隅暗沉的红彤之色。
那是一方矮小破旧、哀藤缠蔓的红彤棺冢。
她在这里!
罗玄的心登时静下来。
他提身落至棺冢边,缓缓跪下,伸手抚摸斑驳尘覆的棺面,棺冢一角已被他的内力切去,从中隐隐漏出一缕灰败的残发。
他双掌颤抖着,屏住呼吸,将棺盖朝一旁轻轻推去。
聂小凤静静地躺在棺木中。
二十年哀哀原上草,早已苔痕入骨,将她收作了一具干净瘦小的人形遗骸,黑黑的两旺眼洞安静地睁着,仿佛正向上盯住深入百汇的那枚锈迹斑驳的七巧梭。娇孱骨架上,血肉早已消融得干净,连蛆虫都不见,她整个人裹在临终前身着的那件紫青绫罗中,残破飘帛,还随着晚风凄凄盈动。
罗玄沉沉地俯视她此刻安静的睡颜,那么纯净,那么美,仿佛昨日的哀牢永夜,仿佛正裹在他房中青帛棕衬的被衾里,仿佛下一秒便会睁开那双剪水双瞳,意汪汪地看他,那张绛唇半点的小嘴,仿佛旋刻便要微微开启,脆生生地唤他:“师父。”
又一阵晚风袭来,将她身上的破帛鼓吹得更高了些,连同残留的几缕灰白华发,也低低地舞在半空夜色里。
“小凤,冷么?师父在这儿。”罗玄柔声唤道,轻轻地将聂小凤从棺冢中托起,抱在怀里。
怕惊扰了一片残缺惶惑的哀牢旧梦,怕打搅了此地浅媚鹅黄的娇软呼吸,他凝神看她,她也凝神看着他,他终于按捺不住满心欢喜,低下头细细地吻她。
吻她花白的额骨,吻她空洞的鼻剡,吻她差的下颌,吻她凹瘪的小嘴,温热的舌尖叩开森森髅贝,他贪婪探入,索取她久日封尘的情意。
压抑了整整一世的情念在这一刻如决堤天洪,呼啸着从胸腔内雄烈爆破了。这一世,他终于有了深爱的女子,原来这一世,聂小凤早已是他罗玄深爱的女子。
“小凤,师父来陪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罗玄喃喃念叨着,轻托起她的黔首,肆无忌惮地亲吻,吻她的骨,她的骸,她残破断亘的喉颈,她灰尘氤氲的败絮,她差错位的脊椎,她曾经温腴的乳肋。
两荃窄窄的肩胛上,天蚕透骨的伤痕还依稀可辨,他颤着唇,探着舌尖,一一轻捻深啄,烫热的泪水落入她两穹黝黑的骨眶,穿透空空如也的勺骨,又融回他的掌心。
她骨上焚尘裹着刺鼻腥膻融在舌尖的滋味,细腻美好得一如哀牢永夜中她玉骨冰肌呈现出的盈脉温香。良宵恨短,罗玄骨软魂销,纵情飨享着聂小凤,他周身烫热地抚遍了她每一寸骨角,他听见自己的深喉里发出焦灼渴望的喘息声。那一夜,罗玄将聂小凤整个拥在怀中,周身吻遍,寸骨不遗,恨不能将她吮尽吞咽,揉入身心,永世为一。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伊人的魂魄回来了,数十年前发生在哀牢山上的那个缠绵旧夜也回来了,还有那些朝夕相伴的八载岁月,也一桢桢一幕幕,瞬息倒回。
他感恩戴德,幸福满怀地拥着聂小凤缓缓倒入棺衾内,一如曾经。
永驻曾经。
第1章. 生冥交界(异世争霸开场)
群山映月,旧廊静好,屋外檐头水滴,叮咚一夜,未曾打扰。
耳旁闻得聂小凤低低地惊呼一声,她温软的身子从卧榻上一厥而起,罗玄遏住欲蹙双眉,岿然不动,假意沉睡。
目虽紧闭,却能将她举动看得清晰,她倚在床角,双腿缩并,一手不安地攥住身旁的帐帷,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神惊惧,瑟瑟颤抖。
她一双惊慌失措的美目扫过一室的沉鼎悠然,又浅浅低头,似是百思不解自己为何身于此处?许久,罗玄听她勉力调顺气息,却是蹑手蹑脚跨过他身,小心翼翼下得床帷。
她双脚一落地,暗暗地长吁口气,惊魂埔定,偷摸欲走,不出半步便停下了,原来裙角的一端早被罗玄压在胯间。
她手足无措,牢牢盯住罗玄沉重的身躯,香汗挂腮,急出一室煎焦。罗玄故意不看,心头暗暗发笑,终决定放她一马,他鼻间微酣,翻过身去,她如撤大敌,敏捷无双,趁那须臾间簌地抽出裙角,衣冠不整也转身急急逃走,开门的声音极其轻微,忙中不乱。
闻她出门,罗玄一跃而起,周身盈满半生未曾之神清气爽,紧随她脚步,却一路隐在暗处,秘而不宣。
她穿入幽深廊,掠过香丛,擦身丹房,绕过静室时,脚步远远避开,似怕内中檀香仍沸。夜意正浓,深春调候,她微微耸着肩头,步向当年罗玄吩咐天相为她修建的秋千亭。
站在千头,她茫然半晌,伸手轻轻推千试探,终于入坐,晃了两晃,唇角刚露出一抹明媚微笑,旋刻又止,脑袋靠上一旁简陋的木槿纤索,目色怅惶,似陷回忆。
罗玄侧身立在廊拐角的阴翳中,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未过多久,她直起身子,仰头望天,穹宇灿烂,星汉漫渡,她眨巴眨巴大眼睛,满满吸上口夜色,蹭地从千摆上站起,一瞬间又恢复了积极快活。罗玄看得心底微微一动,她向来如此,世事图艰,百折不挠,如一朵笑瞰罹难的凤凰花。
见她推门进了她当年的那间旧卧室,却转身将门虚掩上,似乎怕人窥探。她在室中东张西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每件物事的摆放位置都一一熟稔过去。
镂花铜镜前缓缓坐下,她抽开当年所用的妆红黛盒,从第一层里取出鱼骨梳,对镜宛梳妆,将散乱青丝规理齐整,斜斜在脑后绾一个髻,按住不动,一手去黛盒中翻找,绛雪早将她所有旧物整理得干净,她似有感应,眼含微笑地将内中珠簪一一取出翻看,却是不出几件便到底。
见她不经意又撅起小嘴,罗玄心知这些浅陋粗糙,如何配衬得上她,当下心中又添赧然想她在他身边度过青春年华,这些少女装饰却要逢天相上集市时才能托之偷偷备得几件,平日又无暇穿戴,唯一穿戴起来,分明姿丽动人的那次,却被他冷冷斥作“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转身背贴她窗侧壁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从今往后,再不能如此待她。
却闻聂小凤在里厢又忙碌起来,再望去时,她已发现了他放回她房中的雕檀木椟,打开一看,她三刻无语,绾住半头青丝的玉手微微发抖。
良久,她另一手取过椟内九连环,一头拽个结,对着镜子便嵌入绾起的青丝间。如此一箍,便是发髻稳固,垂迢半缕,环伏她莹白颈项,霎是婉约动人。九连环银白身迎着月光,伏于乌黑发梢,更添莹莹颤颤。
当年,罗玄的小妹罗忆便是最爱把玩这枚九连环,却费尽心思也拆解不得,每每要身为兄长的他来帮忙,如此拆了再装,装回又拆,那些步骤小妹总也记不住,可幼年的聂小凤仅用了一阵风的功夫便轻易将这九连环给解了,解了也罢,今日她还突发奇想,将之用作了发簪,似乎天下女子想象不到的,她都能信手拈来。
罗玄望着她房中娇态,目光幽黯起来。一别经年,她都不曾入梦,如今却活生生地坐在他的哀牢旧山、往日衷庭内对镜梳妆,此番若非天赐,还当如何?
他一念至此,身体竟不听使唤,足下微动,咯吱一声踩响了两枚碎砾,空山中,声音顿时辽朗地传开了去。
倏地,她房中一切暗下,明光,温香,窗头剪影,统统消失不见,漆黑无底。
“小凤?”罗玄轻声唤她,那厢沉默良久,死气森森的卧房中,终于传来她墓冢般清冷孤凉的声音:“小凤已经睡了,师父你也早点休息吧。”
罗玄闭了闭眼,匆忙又睁开,话到舌尖不能吐出,怕声太重,将她吓走,怕声太轻,留她不住。
“小凤,”他力作平静:“夜已深了,你屋内被褥轻薄,还是随师父回房去睡,好么?”
室内空无一音,仿佛被瞬间掏去了一切生机。
“小凤?”罗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突然心头一惊,预感到什么,猛推开房门
室中早已残檐断壁,蛛网荼靡,万千尘埃,分明一副遭弃置三十余年的破败鬼魅之相,哪里有他方才看到的那副温柔景象?
“小凤!”罗玄疾步入她房中,哪里有她踪影。他四处翻找,急得原地打转:“小凤,你在哪里?”
眼角忽然闪过一阵阴风,她发间银光荒凉的九连环瞬间攫住了罗玄的意识,“小凤!”他高喊出口,声已酸涩,聂小凤雪白的衣裙飘着,越过他身前直直冲向对面的墙壁,凭空便穿了过去。
罗玄急得什么都来不及想,跟着她便穿过了厚实的墙,她步履奇快,飘然如飞,罗玄虽调动全身内力追赶,却仍被远远落下,仿佛身体某一部分被股力量牢牢拽住,栓在远方。
她轻飘飘掠过哀牢万峦,暗夜中如一尾高高在上的皎洁纸鸢,罗玄一路拔地直追,凭借过人脚力倒也勉强跟上,却见她徐徐落下往生峰头,立在孤坟旁边,突然停驻不动,目光向下,仿佛被什么景象惊呆了。
罗玄追将过去,与她隔着一条皲裂的地沟向下望,只见沟壑深处陷着一拢红彤棺冢,棺盖大开,一人一骸正于其间俩俩相拥,定睛望去,不正是他罗玄与她聂小凤?
眼看着自己正罗衫凌乱地躺于棺中,怀中拥着她娇小尸骸,满唇皆是她灰败华发,竟还一手搂她胫骨,紧扣腰间。。。原来方才彻骨情乱,自己不知自己竟已荒唐至此。
“小凤。。。”罗玄赧然地偷看她一眼,她立在地沟边缘,惨淡小脸上亦是一阵红白起伏,原来他俩都已魂魄离体,方才便是双双回归了当年哀牢旧卧,朦胧间行起那三十余年前一夕颠倒的旧事。
“你!。。。”聂小凤伸出一手,隔着硕大的地壑指向罗玄的鼻头,她面上青红交加,恼怒中却也抹上了一晕羞色,罗玄看得发怔,发现自己竟从未好好欣赏过她这般震怒时的美态。聂小凤见他如此神情,更是又羞又怒,转身便在自己坟头上以食指骨节重重敲了三下,坟头咔嚓一声开出条人宽裂缝,她一躬身便钻了进去。
罗玄不由自主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小凤!”他条件反射般跃过丈宽地沟,扑将过去,赶在坟头闭合前一头扎入缝中。
耳边疾风猎猎,如入阴墟鬼谷,身子无底下沉,唯有聂小凤洁白裙裾还不远不近地飘在眼前,罗玄的心头有如被乱蚁爬满,几番运起千斤坠猛力下降,却始终无法触及她魄体半分。
突感聂小凤的下降速度减慢了,她洁白的裙角徐徐飘起,罗玄始料不及,重重向下栽去,一头撞上嶙峋地面,头晕眼白,想旋刻起身,四肢五胲却像断裂了般难以驾驭。
聂小凤恰于此时翩然降落,半点不见俯冲,芊芊玉足将地一点,又身如白鸟般向前飞去数米远。
罗玄抬头望去,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她正一个劲冲向百米之外一片铺天盖地,盈耀着银蓝二色冷光的巨大璧,壁的那面是一片穹空苍野,野上星光浮动,辽阔无垠,日月同挂高空,却相顾凄清,天地暗沉浑沌,彼此难辨,地平线处远远蒸腾着极光万缕,将整片荒原同那黑洞般的乾坤连为一体,仿佛苍穹为口,冥野为舌,吞天咽地,一望无垠,再望无期。
多年见闻令罗玄当下便会意过来,此处,便是众说纷纭中,幽冥大境的入口。
越接近冥野入口,便越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如山,举止艰难,罗玄踉跄地追赶着此刻正无比雀跃的聂小凤的背影:“小凤,别走!”
他身处这片生冥交界的穹野荒原之上,就连唤出声音都倍感吃力。聂小凤轻松地穿过披天弥地的生冥壁,脚步不曾稍停,直往冥野深处越跑越远。
“聂小凤,你站住!”罗玄厉声喝止她,心头不由愠起想她当年事事乖巧唯诺,顺秀低眉,对他之命是言听计从,如今却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予他。
难道一躲回这冥苍荒原,你便得了自由,翅膀便长硬了么?
你纵是会七十二变,能跑去天涯海角,你聂小凤一日做过我罗玄的徒儿,终生便是我的!
聂小凤发梢间一闪一亮的九连环,此刻正随着她的脚步欢快地跳动在这无边冥野之上,为罗玄的胸中注入了无穷生气,他扬身一跃,落脚至生冥壁前,学着聂小凤的模样迎头去穿。
只闻砰地一声,**相撞,周身剧痛,罗玄被重重弹倒在地,壁纹丝不动,璧上光彩夺目,美不胜收,却是流光生滋,冷峻如嘲地看着地上的人。
他站起身一寸寸摸去,这壁如有灵犀,一遇生人触碰便将人灵魄之能吸收过去,且本质固若金汤,绝难突破。
聂小凤回头见罗玄被困在璧外,明显松下口气,她终于停驻脚步,远远地立着看他,那目光彷如永别。
“师父,”她的声音远远传来:“你阳寿未尽,这片冥疆你是如何也进不来的,你杀不了我了!”
罗玄闻言一怔,本欲连掌劈下生冥壁的手势顿时僵在空中。她内心对他一向竟是如此惧怕,这才一路拼命逃遁?
罗玄抬眼望她,她也正望着他,四目相对,隔着泾渭阴阳的生冥壁,罗玄突然发现这竟是她辞世二十多年来,首次与他俩俩相望。
聂小凤怔怔地再望罗玄一眼,一枚清泪滑落眼角,她双膝曲软,朝着罗玄的方向盈盈跪拜下来,哀哀道:“师父,小凤一生知错,今后永不再犯便是,求师父莫再恼我,也莫再招我回阳,小凤在此叩谢师父当年救命之恩、八载养育之情,今日一别,”
她将身匍匐,重重叩拜下去:“从此天上人间,永不再会。”
胸口如同被冰锥入般撕裂地疼,罗玄两腿一软,与她双双跪倒在生冥壁的两头。
聂小凤言罢起身走向冥野深处,再不回顾。
眼看聂小凤的孱弱背影越走越远,融在苍茫夜阑中道不尽无辜凄凉,巨大哀恸再次幕天席地攻来,罗玄来不及出声,来不及恨,只顾沿着这片无穷的禁相上下翻飞,一掌掌无谓地劈下这岿然不动的亘古禁璧。
他重一处劈,分散开劈,一掌横劈,百掌环劈,他用尽乾阳指,崆峒掌,惊雷斩,江河断,开山劈,梵天缺,毗卢破,疯魔劫,万物殇,搜罗寰宇,倾尽点滴,跋扈毕生所学,一世所悟,全部用来劈打这面无应无求的生死壁,只期能找到它一处弱点,能寻到它一丝盲角,直劈得他挫骨分筋,血肉糜涂,一掌掌烙在盈光璧身上,转眼又淡化于无。
罗玄已经失去意识,只顾一掌掌接连地劈打璧,他腕关碎裂,狰狞锐骨,诡谲的夕阳在他空旷掌风中缓缓沉了下去。
原来冥疆上的夜空,仍是蟾宫主角。原来一切本如他所预料,一切都不会因人改变,生死幽冥,天地万物,大千世界,宇宙琼华,一切都不会因人而改变。
第2章. 虬巳大战
任他千百回试探,那生冥壁始终将其浑身解数一一受化了去。璧面一径皎洁透明,清如无物,防御之力却因受力转化而愈加强盛。
待发现自己终于无计可施时,罗玄不得不绝望地目送聂小凤离去。
却见那片辽阔的冥野之上,阡陌交通,十向八达,四条雪白的主干道纵横贯穿着整片光怪陆离的大陆,它们径直为政,各自延伸至肉眼不见的冥疆深原,只道是广寒人间,无边无尽,世人却不晓这幽冥化境,又该是何等盛大难测。
聂小凤沿途一路跑去,小径两旁更是显出种种奇特景象白象倒走,鱼鸟齐飞,各类怪力乱神东奔西顾,狰狞怪异的诡谲植被时常自己移动起来,淆乱方向,蛊惑吞吃着迷路亡灵。
地面上的鬼沼此起彼伏,突然猛地从中钻出几只灰斑地鬼,将过路的游魂拉下去,路魂在泥沼中挣扎片刻,渐渐沉没,内中便飞出另一抹亡灵,嬉笑着行走开去,如此以往,每一滩沼滩都在觊觎着寻找替身。
幸得小凤生性机敏,一路小心规避了各方潜伏,熟门熟路,稳妥前行,终于沿着小径踏上了一条通往无量星空的最庞大主干,她匆匆融入了干道上前后赶路的熙攘灵群,雪白的裙裳往大片苍白路灵中一闪,罗玄便彻底望她不见了。
他手扶着壁蹙眉思量,如此离去,委实心有不甘,突然忆得她方才所说,言他阳寿未尽才入不得冥原,罗玄心头一亮,转身欲走,却闻冥疆深处传来一阵凄嘈霹雳之声,远处的极光突遭吞噬不见。
只见地平线处,黑压压涌起了一团庞大浓雾,那浓雾沿着冥原的主干道向路灵人群迎头压来,所过之处传来吞咽咂舌之声,雾中隐隐隆现出一尾庞然巨物,它大口一张,黑舌横扫,数百路灵迅刻便被它吞进了肚中。
沿途的路灵们惊慌失措,纷纷四下奔逃呼救,白花花的人群疯了般向后方攒动奔逃,一路跌打滚爬,接踵踩踏,老少妇孺被推倒在地,群灵的哀嚎声震彻了整片冥野。
罗玄心知出了大事,却又进不得冥疆,他只得沿着壁疾步奔跑,这壁的弧度缓缓地向冥疆深处延伸,罗玄直跑出百余里,总算离聂小凤所在的冥原主道近了些,远远便见她正随着灵群奔跑,不时回头张望。
与她同行的一名银衣少女被惊慌的路灵撞倒在地,几番不能起身,聂小凤脚步顿住,犹豫片刻,逆流强行折回将少女用力提起,搀着她的手继续奔命。谁知没出几步,那少女竟又捂着小腹蹲倒在地,表情扭曲痛苦,聂小凤只得停下,对她连嚷两声,甚是恼火,那少女兀自低头不理,她愤而欲走,却终是原地悛巡,迟迟不去。
就在这当口儿,浓雾中猛地窜出一条身圆体广的黝黑虬龙,它龙须鼓荡,赤目圆睁,周身龙鳞发出幽深冷光,巨大的鼻隆中燃起三味真火,仰天一声长啸,眨眼便将侥幸藏于齿缝间的几只路灵烧成了灰烬。
少女与聂小凤一时双双暴露在它眼皮底下,虬龙见她二人,长须一摆,巨口一躬,上前就吞。
“小凤!”罗玄急出一身大汗,一掌再劈下壁,掌风突然直扑向前,将冥原上两排古怪植物齐刷刷推倒在地,罗玄一愣,回头看去,固若金汤的生冥壁竟已落在他的身后!
低头却见自己掌间正隐隐透出一圈金色华轮,瞬息又消失不见,罗玄顾不得细想,一头奔向冥原主干道。
那厢聂小凤已眼明手快地揪起倒地的少女,飞上夜空左右逃遁着虬龙追捕,但因带上另一人份量,她灵念费力,速度大减,几次险被虬龙的长舌卷中。
那少女却突然醒转,她一手搂住聂小凤拔高而起,居高临下地念起咒语,周身登时涨起巨大银光,竟将一片冥野照得通亮。
黑虬见状大怒,却不敢再上前,一掉头又袭向路面生灵。银装少女撇下聂小凤,剪风驰去阻拦,她身上银光璀璨,长夜中如一尾流星刺入无边冥野,黑虬被她惹急了,红舌大张,一口三味真火冲她喷去,少女避也不避,咬牙顶着熊熊火势,念着照明咒越逼越近,似是铁了心要将这异兽赶离路灵群体。
她身上的银光在烈火焚烧中愈趋黯淡,聂小凤在半空中愣了一愣,飞身下去顶住少女的腰,少女用银光裹住她,不令其魂魄被真火所伤,二人一起施展灵力,暗夜中一团璀璨银光又逐渐长大开去。
一入冥野,罗玄顿感身体轻便不少,却苦无驾驭灵魄的体验,不能如小凤般想去何处便瞬息可至,只得一边凭借多年的武学灵性暗暗参悟提高灵速之道,一边脚下如飞地奔向她俩。
黑虬见罗玄远远奔来,知那少女又增帮手,一口便对二人狠狠喷下一团三味真火,这次火势较前次更为猛烈,将两名姑娘生生掀翻在地。
黑虬吃吃一笑,张口便吞,罗玄大骇之下,远远吼出一声“孽畜!”,竟见自己掌中金轮又生,他当下一记手刀横贯劈去。
冥疆上金光破夜而来,黑虬大吼一声,一头龙须已被金色刀气生生斩断,它初时勃然大怒,抬头一见罗玄掌中金轮滚滚,须臾逼近,顿时呜咽一声,两只铜铃般的巨大眼球中竟露出了畏惧,四支黝黑龙爪亦朝后方连连挪去。
说时迟,那时快,罗玄只觉眼角一亮,朦胧的天边突然窜进一道银色长电,定睛一看,竟是一条耀银大蟒正乘风破云疾驰而来,这异兽身形巨大,它一出现,整个冥野天空顿时被它庞大的身躯横横劈成了两半。
银蟒一头冲向生冥壁,以身撞之,壁兀自岿然不动,如是三番,整片壁被它撞得连连颤抖,作响,雷鸣般的回声震得整片生冥荒原都摇摇欲坠。
银衣少女闻声回头,一见银蟒,竟是比方才遇见黑虬时还要惊慌,只见她急急丢下灵群,转身便跑,聂小凤唤也不住。
银蟒见几番尝试亦无法穿越壁,突然冲上九霄,旋身一抖,只听一阵呲啦碎裂之声,巨大蛇身上的麟甲、筋肉块块分裂剥落,向四周迸射开来,它齐刷刷便脱去了周身血肉,瞬间只余银光铮铮的一副钢精骨架!
冥疆的天空中一时血肉横飞,暗红无底,无数的血肉碎块纷纷落下地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血腥,只见银蟒的周身肋骨枚枚凌厉如剑,寒芒耀世,森冷无匹,蟒头上闪耀着一柄丈长银角,光芒将天边的日月齐齐压了下去。
它再次一头撞入生冥壁,璧身受它的钢筋铁骨穿刺,竟裂开一条细缝,银色巨蟒见此,顿时在空中翻腾着庞大的骨架连连撞向壁碎裂处,如是三番,分秒不间,壁吃重不住,裂纹越涨越大,快速延展向四面八方。
巨蟒掉头重来,从九霄上轰然冲下,借着惯性搏命一击,只闻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壁大破,碎片稀里哗啦散下了满地,晶莹的璧块一粘地面,立刻钻入土壤消失不见。
银蟒直直跨越残余的壁灰烬,闯入冥疆,银光森寒的庞大骨架从罗玄眼前一节一节地掠过,周身却也是骨肋残缺,贲塌重创,刺刺啦啦掉了一地的碎骼,黏在它脱下的满地血肉中,寒银闪耀。
至此,生冥壁不复存焉。
银蟒仰天一声长啸,迎面扑向黑虬,冥野万顷在它吼声中簌簌颤抖。那黑虬一见银蟒出现,顿如遇见世代夙敌,也是张牙舞爪,嘶吼对怒,两兽瞬间争斗成一团,银黑相缠,寒火交兵,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奔逃,地面路灵死的死,散的散。
黑虬眼见今日好事屡屡被破,想是脾气坏到了极点,只见它肚腹处团团涨起,从口中再喷一烈炫天大火,却是向正自奔逃的聂小凤与银衣少女!
“住手!”罗玄纵身跃入黑虬与二女之间,运起全身真气对抗。
九天离火扑面而来,感到那股腥炎的高热裹身而下,他只想回头再看她一眼。
银蟒向天一声嘶吼,头颈处突然暴涨出千丈银光,一袭暴雪鸿霜从它口中呼啸喷来,瞬间将黑虬吐出的三味离火冻成了一块块的冰雕,砰砰落地,砸成碎片。
罗玄刚被九天烈火炙烤,又遇万钧雪暴速冻,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料徐徐落地后,竟还能自如走动!他惊异地抬头看向银蟒,莫非一旦身入冥疆异境,生死便再无区别?
但见银蟒纵身一跃,钢精骨架中突然生出两枚森森利爪,居高临下地将黑虬猛踩在地,黑虬挣脱不得,忙摇尾一摆,竟顺势沿着银蟒骨骼裹缠上去,黝黑的虬身上燃起一块一块幽红的离火之光。
银蟒一惊,未料它有此招,几番掀它下去,却被黑虬死死缠住,周身离火越烧越旺,要将银蟒的一身精骨炙烤成灰。
罗玄心知那银蟒此刻受制于虬,凶多吉少,正想着如何帮它,银蟒却庞身一转,颈项的骨骼处猛地涨起一幅巨大的蛇孵,生生遮住了大半天空,待蛇孵收并时,竟从中展开一圈尖利的骨矛,那骨色寒光邀日,幽幽华伦,如剑峰之金,杀气腾腾,劈头便斩入了黑虬的七寸。
黑虬大吼一声跌滚开去,却也顺势咬住银蟒一只利爪凶狠撕扯下来,骨肉飞溅,银蟒剧痛翻滚之下,黑虬乘机遁走,殷红虬血洒下一路,银蟒匍匐在地,庞大筋骨蜿蜒万里,直至冥疆深处。
却见远处观战的两位姑娘,此刻纷纷松下口气。
小凤!罗玄心念一动,脚步追去。
银衣少女见银蟒匍匐在地,再无起身之力,掉头牵起聂小凤的手便驾风远去。
二人速度奇快,转眼隐入天边。罗玄虽使出了最快脚力仍无法跟上,这才明白她所使的应为较上层的灵魄之法,非普通生魂能及。
聂小凤已随她远去,罗玄只得折返察看银蟒的伤势,心中直觉这神兽三番四次相救于那名银装少女,那少女亦显然认得它,则它或许能帮到自己。
银蟒经过碎骨破璧,大战黑虬,九天离火炙烤后,又被对手生生扯去一条蟒爪,此刻周身精骨已是残碎不堪。罗玄在人间虽以医术湛称,可如今身处荒冥异境,又是面对一头身受奇伤的灵兽,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相救。
正低头观察它伤势,突闻脑中传来一抹男子的声音:“负我去忘川。”
男子之声突如其来,清胜垒雪,意沉横霜,人闻之,如临九曲冰窟,罗玄心下一惊,四处望去,空无一人。
“负我去忘川。”
罗玄的脑中猛地闪过一双幽蓝瞳仁,森寒无比,他低头一看,地上的银蟒正睁开一双幽蓝色的深瞳,与之对视。
这一负一走,便是七日七夜。罗玄将它巨大蟒身扛在肩头,若按人世常识,以它身躯则如何也不能成行,却不料灵魄摆脱了**樊篱,竟是无所不能。
跋山涉水后,银蟒将罗玄引去了冥疆深处的一拢空阔峡谷,这峡谷天阑地远,无际延伸,似从冥原尽头生出,一路穿梭至彼岸,谷中淌出一条清澈大河,河水从天而降,恍似银河披落,上游湍急如万马齐喑,中游凌冽冒森森寒雾,下游平川如静谧深渊。
及至川边,罗玄向下望去,河水清如无物,一片真空,山谷四周环壁千丈,寸草不生,好一条名副其实的无底深川。
“取一鼎水来,但要小心,无论在河中见到什么,切忌让水沾身。”又闻银蟒传识入耳,罗玄四下看去,正想寻个容器,两手间已多出了一只银光大鼎。
罗玄提身来到川底,轻松平常一如在阳间施展拿手轻功,近日来这银蟒君给他脑海中渡入了种种御灵心法,使他已可自由地驾驭各种灵魄潜能,只是任他连日来如何勤练修升,以期早日找到小凤,可自从那日后,掌中的金轮始终未曾出现。
正盛水时,河水中倒映出了聂小凤的红衣身影,那是在血池里,她哀哀地从身后抱紧他,附在他耳旁轻声唤道:“难受吗?”
虽记得银蟒的嘱咐,罗玄心头仍是不免一乱,本能伸手去触,一碰水面,五指顿如被硫酸烈烈烧灼,疼痛不堪,他一惊缩回,河中的幻象立刻淡去。
取水上来,罗玄拿去巨大的蟒头旁,要喂它饮下,却闻耳中又道:“将水泼洒于我周身,记住,须一滴不剩,处处洒遍,中途无论发生怎般都莫停下,定要将河水全部洒完。”
见它神情无比肃穆,竟有视死如归之感,罗玄当下提身飞至它上方,将银鼎倾斜倒下。
水流渐落时,它初是周身剧颤,蟒身七寸间一起一伏,喉中发出暗哑**,随着河水洒遍周身,渗肌入骨,巨蟒痛如刀绞,蟒身扭曲烧灼,钢骨寸寸腐烂,椎断筋削。它终于爆声凄烈,嘶吼开去,直吼得冥疆上下群峦颤抖,地裂山崩,裂谷边缘贲出条条大口,从它蟒骨中流泻的真气燃沸了整条大川,从上游至下游,通河爆起万丈水花。
罗玄几次不忍,意欲停手,却闻脑海中的男音厉声喝止:“别停!”
他原以为此举仅为疗伤,却不料将它浇了个骨断筋削,眼见它巨大蟒身化为空虚,血肉渐渐糜,血水流尽之后,原地一团光影酝酿,渐渐凝聚清晰,恢复成一具灵体,却是一名银装男子。
半柱香后,蟒身完全隐去,男子长身立起,双袖一展,银光万里间,对罗玄抱一个揖:“多谢。”
见他冷殿清辉,音容浩瀚,世间无有,罗玄原以为魄军之颜,已盖天下男子殊荣。
“你既已受如此重伤,缘何还要自残身体?”罗玄皱眉问道。
身为医者,倘若早知他是要自己摧他体肤,他罗玄未必肯做。
“我骨锥已损,这等伤势会令我三五百年不能动弹,我等不得,不若弃了肉身,倒也自在。”
银衣男子对答如流,语态清沉。
见他一派坦若自在,倒是真不在意,罗玄又问:“这是什么河水,为何如此厉害?”
“此乃忘川河水,转生灵魄人人须饮的孟婆汤,便源于此。”
“既是如此厉害,如何还能给普通魂魄饮得?”
“便是只有魂魄方能饮得,倘若活物沾上此水,无论来自人间天界,神鬼佛灵,都要饱受血肉销融之劫,这便是孟婆汤水专治消弭之故。它泼于**,便是毁灭,会使九界苍生骨血融殆,但若灵体饮下,只会记忆消散,重展新轮。”
“倘若魂魄饮得此水,当真便会如传说中一般,尽忘前事?”
“那是自然。”银衣男子颔首,双臂后负。
却见远山那头传来轰隆巨响,一名身约顶天、形容枯槁的巨人大步跨至川边,望着中游河水良久,低头饮去,他大口张合,吞咽巨响,下游川水立刻涸下一半。
巨人抬起头来,茫然四顾,似是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到此,回头看一眼河水,又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突然怪叫一声,迎着夕阳正落的西方直直追去了。
“那是夸父,他从远古时期便开始追日,途中饮干长江黄河后,路过此地误饮了忘川之水,从此,他再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要追日,只是日复一日受本能驱使,见日便逐,每当回到此处,又会因口渴饮下忘川水,再忘前缘,再循本能追去。”
银装男子目送巨人背影,眸中悲悯,深不可测。
罗玄心下庆幸,幸而方才未大意跌入水中,否则误饮了此水,不记得自己是来找小凤的,那可如何是好?
忙将手中的银鼎远远抛开:“那银蟒便是你的原身?”
他点头。
“你肉身既已修成此等神通,想必也经过了千百般锤炼,来之不易,缘何今日说弃便弃?”
“我肉身罪孽深重,留着它只会拖累灵魄,使我在这冥野上来去拖沓,修为大减,诸事不力。”
言罢,银身男子目带怆凉,望向裂谷那头,似要望穿此地,抵达某处远方。
罗玄顿时会意,道:“便是为了那位会使明术的姑娘罢?”
男子看他一眼,未加否认,沉沉闭目:“你要找之人已上再轮名录,不久便要去投胎转生,你若不尽快阻止,便会永失前缘。”
罗玄一听,心下大慌:“如何找她?她现在何处?”
“患失镇,所有灵魄转生前在冥疆中的居住之所。只是这冥原上有成千上万个患失镇,等你一个个找去,只怕她已在人间生儿育女数度。”
“那如何是好?”
银蟒君定定地看他一眼:“我可引你去,但需你身上一件物事交换。”
“何物?”
“需你心头一块肉。”
罗玄一愣,却听自己已道:“好。”
银装男子伸手便来取,他两指一捏,绞出罗玄心头一大块肋肉,罗玄猝不及防,痛得半膝倒地,他却将那爿滴着生血、冒着热气的心头肉小心藏入一枚冰盒,仔细收妥在怀中。
他掌风一推,罗玄只觉眼前光影叠迭,络绎不绝,万水千山,无数镇宇从他身旁掠去,再定睛时,已是老树昏鸦,斜阳夕下,天边如勾月挂。
他正立于一处高山的北巅,脚下是一拢橘光小镇,镇中人声鼎沸,络绎非凡,商肆食贩,华灯四溢,虽地处冥疆蛮野之境,却是生机盎然,半丝不见鬼气。
第3章. 千镇患失
罗玄落脚镇中,四方沿走观察,此镇风格隶属庭上江南,入目只见蜿蜒溯河,粉黛青烟,两岸小楼林立,锦绣非凡,处处是人家。
街旁的阁楼上,一对夫妇正在拌嘴,女子的脾性甚是执拗,男子熬她不过,高声叫道:“孟姜,你再不讲道理,我便去那上原秦都返修长城了!”
女子被他一吓,立刻噤声扑来抱住他,转眼便泪流满面,男子一跺脚,似有后悔,紧紧反抱其妻,二人拥立在窗头,公然恩爱,毫无避讳。
竟是那古时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和其夫?罗玄心中一慨,想不到这冥生之境,还真不似他先前所料的那么糟糕。
街角凉茶铺中,八旬老汉带着唱曲小女招徕生意,少女郁葱佳龄,秀色可亲,见她十指在琴弦上清熟游走,曲艺不俗,却是一首韵律清越的“六月雪”。
走近细看,却不难发现少女的颈项上长着一道粗长的血疤,虽用围帛掩之,仍隐约可见。
“窦娥,天晚了,你先进屋,外头有爹来应付。”但闻老汉吩咐道,少女嫣然一笑,起身拾琴:“是,爹爹。”
罗玄看着父女二人的忙碌模样。人来人往,潮声鼎沸,茶肆生意渐浓起来。
他穿过数条街巷,想寻人打听小凤的住处,却几番思量未曾开口,唯恐弄巧成拙。路经一间绸缎庄时,但听里厢人道:“青儿,今日店里忙,你把聂夫人上次订下的涤绸给她送去吧。”
很久之后,里面一声“好”,从缎庄里走出位青衣绣女。她圆髻环佩,容色秀丽,抱着一尾青花绸缎却是面带郁愁,过了好久,那女子喘上口大气,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往东邻迈去。
罗玄听得一个“聂”字,管她是与不是,先尾随其后。
这位名唤青儿的女子一路走走停停,穿过东邻广场,拐入条深巷,终于在一所小巧庭院前停驻了脚步。
这庭院内筑有雅致木屋两间,石厨一方,草厩一所,园内花圃里还种了些山参芍药。抬眼望去,主屋的前檐上摆放的一排郁金香花一下便揪住了罗玄的双眼,他腕间一抖,知道自己跟对了人家,又见那女子已上前敲门,忙旋身隐去一旁。
前来应门的,正是那追寻已久的梦中红颜。罗玄遁于屋檐拐角牢牢看着聂小凤,目光发颤,喉间生酸。
聂小凤一见来人,笑容倏地凝固,愣在当场,青儿似鼓足了勇气,将手中涤缎横横杵到她眼前:
“岳主,这是聂夫人要的!”
见聂小凤茫茫然伸手接过,她掉头就走。
“青儿。”聂小凤在身后唤她,语清不腻,沉而生威。
青儿闻声一抖,转过身的动作竟似有些瑟瑟。
但闻聂小凤软声道:“这么多年了,就从不进来坐坐么?”
“我,我还有事,店里正缺帮手。”青儿语带拘谨,答非所问,甚有一丝余悸。
聂小凤叹了口气,也不上前,只斜斜倚在自家门口,问道:“你和阿牛这些年都过得怎样?”
提到阿牛,青儿总算恢复了些话头,道:“谢谢岳主关心,牛哥他待我很好。”
“那便好,女儿家,最重要便是找到好归宿。”聂小凤悠然一笑:“青儿,你我同住一处患失镇上二十余载,这还是你第一次来看我。别再叫我岳主了,此地哪里还有什么冥岳?”
青儿看着她清润中带丝疲惫的笑脸,那笑容中有欠有愧,有牵挂有无奈,一时也将她感染得眼中氤氲,目光迷惘起来。
“岳主。。。”青儿轻声唤道:“这些年,你和聂夫人也还好吗?”
聂小凤道:“我们很好,”转念又笑:“都说别叫岳主了,你当年尚幼于绛雪,若不嫌弃,以后便叫我凤姨吧。”
提到当年,聂小凤的声线噎了噎,青儿的身躯亦是一抖。
聂小凤见她如此,眸中一酸,她手捧云缎上前一步,柔声道:“青儿,当年师父被心结所扰,才会一意阻你和你师姐妹们韶华姻缘,其间百般大错已然铸成,为师最不该,便是因一己私愤加害了你同阿牛的性命。如今我不奢望你们原谅,但求你今后能够开开心心,同觅中良人在此幽冥境内一世终老,以续在那尘世所失之缘,为师今后会日日为你们礼佛进香,吃斋还愿。”
只见她捧着涤缎,面对这位名唤青儿的女子凝身下跪,叩首便是一拜。
青儿愣住了,紧接着两步上前抱住她,自己也是跪拜下来,语带哭腔道:“师父!这些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青儿不恨你,若非当年你从元兵手上救下我和弟弟,青儿的命早就没了,又如何能再遇上阿牛哥呢,师父,你仍然是我们的媒人,你给了我性命,虽然只多出了十年,但这便是今生最大的恩德啊!”
聂小凤闻言,容颜疲惫地笑笑,似乎对她的这番感触颇有理解。
青儿擦擦眼泪,扶着她站起来,半生心结一夕开,笑得无限美好:“师父你知道吗,其实我和牛哥在这冥原反倒无所顾忌地结成了夫妇,在人间时,他父家三朝为官,嫌我是冥岳后人,当初却是如何也不答应呢!”
聂小凤逢此又笑,似是再次忆起什么,一径低眉不语。
“凤姨,你叫我唤你凤姨,我便不客气了!凤姨,可惜我们也不能多见了,我和阿牛哥就要搬去上原的复得城,你和聂夫人也早些搬来吧!”青儿握着她手,竟是微微撒起娇来。
“这么快?”聂小凤惊讶。
“还快?这都二十年啦!如今我同牛哥该有的都有了,是时候迁出这患失镇了。”青儿语调轻捷,无比愉悦:“凤姨,你和聂夫人在此也二十多年了,打算什么时候搬走?你们。。。还在等什么人吗?”
聂小凤眉目低了低,道:“是我娘在等我爹。”
罗玄闻言,心头一暗,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在盼什么答案。
青儿低头看看她怀中的涤缎,轻快道:“你上次指明要的储碧绸,我们甄秀坊里没有,我今晚便替你上南肆的麒云斋跑一趟,那麒云斋好怪,每晚丑时才开门做生意,凤姨,我明日就将料子给你送来!”
聂小凤望着她如花的笑靥,眸中也是神采奕奕。
青儿走后,聂小凤抱着涤缎掩门回房。夜色已沉,罗玄提身跃至她家的庭院围墙上。
院内,主屋纱窗内透出的橘光正映衬着她来回走动的倩影,酥软撩拨着罗玄的视线,他终于按捺不住,提身再飞近些,无声地落脚于聂小凤的房顶檐头。
掀开屋顶的两块瓦砾时,恰逢一阵凉风袭来,身上的温度突然提醒了罗玄,自己正做着偷窥之事。
他心下一愣,这等行径,他神医丹士罗玄在人间本绝不屑为之,然而现下,却是一切都改变了。若非如此,他还真不知自己当以何种姿态、何等颜面来关注她如今的生活。
却闻室中传来了另一抹女音,罗玄仔细回忆一番,向内看去,果然是小凤的母亲,聂媚娘。
她身上的寻常农妇打扮,正和很多年前她带着聂小凤被觉生偷藏于少林寺后山小屋中的装束一模一样。当年罗玄曾在少林后山埋伏,正撞见少林方丈觉生大师同她母女俩私会,从而发现了他一家三口的关系。
那时聂媚娘的装束,聂小凤的装束,至今罗玄还记忆犹新,只是一对寻常母女罢了。
原来这些年来,她母女俩织布卖帛,相依为伴,二十余载在这冥原患失镇上生活,过得竟比在人世间时要安祥百倍。
“小凤,你前几日晚上究竟去了何处?这些天都没顾上好好问你。”聂媚娘一边在屋角织布,一边柔声询问女儿。
聂小凤正坐在梨花圆木桌旁缝补衣衫,闻声手中一顿。
罗玄仔细瞧去,发现她所缝补的正是哀牢吻骨那晚,她穿来和自己留宿于山中旧庭的那件绫罗紫衫。
那衫身已被扯得破碎,若干年前、七日之前的两个阑漫长夜顿时随着这件绫罗紫衫引发的回忆,纷纷倒映在罗玄的脑海中,他突然再也不想回去那烟火人间,再不想理彼处好坏是非。
既然聂小凤已定居在此,罗玄当下心中作筹,明日便去镇中寻个医铺,落下脚来。
聂小凤却放下了手中针线,犹豫片刻,正色对媚娘道:“娘,我前日去了望乡台,已递上了转轮名册。”
聂媚娘闻言一惊,织布机的脚踏板“嘎吱”一声停下了:“什么?你递了转轮名册?为何不同我商量便擅作主张?”
“娘,你不是想知道我七日前晚上突然离家,是去了何处么?”聂小凤抬头看向母亲,即刻又眼帘低垂,橘光下的长睫剪出一室碎影,倒映墙上,分外动人:
“那晚,我返阳了,我去了哀牢山,是罗玄......他突然在哀牢山拨开我的墓冢......那样对我,我的魂魄便情不自禁地跟了他去,好不容易才抽身逃回来,要是他以后再那般对我,我,我动不能动,喊不能喊,那可如何使得?“
一席话直听得聂媚娘脸上青红皂白,百情浮现,聂小凤看看母亲,低头续道:“所以我才想,不如彻底抛却了今生轮忆,转世重头,如此一来,任他如何摆弄我在阳世的肉身,我也不会再生感应了。”
罗玄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在房梁上好一阵眩晕,他忙稳住身体,仔细听下去。
聂媚娘却已面无血色,愣了两秒,大声斥道:“岂有此理!他这是想怎般?你肉身已入土多年,他竟还不放过,还要这般羞辱于你?!”
织布机“轰”地一推,聂媚娘站起来,在房中愤怒地转来转去,好久,她转身疾道:“如此也好!转了世便是前尘尽销,与那冤家彻底断念,茫茫人世,想他也不能再寻上门来,好!娘就随你一块儿去转世,娘要生生世世陪在你的身边!”
聂小凤闻言也从桌旁站起,软软地依进母亲怀中,柔声道:“娘。”
抬头再看母亲面色,螓首一低,愧疚地说:“小凤不孝,不能陪娘在此等爹寻来团聚了。”
聂媚娘叹了口气,随手将女儿的鬓前乱发理了理:“那个冤家这么多年都不来,我看他是在阳世达摩洞里坐忘坐傻了,算了!不过一世孽缘,事到如今阴阳陌路,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小凤,我们不等了,娘明日便去通知甄秀坊让他们另寻织娘,待一切安置妥当,娘便随你去转生。”
聂小凤想了想,说:“如此甚好,只是我日前回冥原时见到壁破碎,我担心罗玄已进了冥疆,这样我们便得尽快,不然若被他寻来......”
“壁?你说生冥壁?生冥壁怎会破碎?”聂媚娘一炷香内,受到的震惊还真不少。
“我也没看清,好像是被一条大蛇硬生生撞碎了。”聂小凤小嘴张了张,随即又合上,见她有意把在荒冥边界遇上黑虬、险被吞噬的一段险遇隐瞒了去,罗玄知她必是不愿聂媚娘徒增担心,当下心头一酥,对她的怜爱之情愈加泛滥。
恨只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不早早将她迎娶入门,否则,以她原生真态,灿灿兰心,当是如何美好的永生良伴?
绝望与哀伤如同藤蔓一般,瞬间爬满了罗玄的心房她要去转世了,她已做下了决定,他该怎么办?银蟒郎告诫过,若不尽快阻止,他就会和她永失前缘,可怎样才能阻止她?
如今他罗玄已身入幽冥,一切重新洗牌,他的御灵之能恐还不及她,何况还有个必会事事相扰的聂媚娘,这名当年便同他势不两立的魔教圣姑。
难道让他现在便显身于她母女二人面前,三叩九拜,求聂媚娘将聂小凤许配给他罗玄?
倘若一切真能如此简单,他宁愿长跪不起,将她的庭前石阶一一叩穿。
第4章. 藕断丝连
天幕上挂着几枚寂寥的星子,远方隐隐传来各类夜行鬼兽的咆哮声,雾色很沉,将这荒野深峦中的患失镇笼得严实。
罗玄飞回高山北巅,占据地势仔细地观察整片冥原,这处患失小镇特意避开了冥疆的枢要和交通干道,想是小凤同媚娘慎重挑选的一处不惹人瞩目之地。
患失小镇,当真只是一拢小镇,不需极目远眺,便可见整片冥原上分布着无数大小不一的镇宇、城池,洋洋洒洒地点缀于整片大陆之间,各镇的灯光、城池的丝竹远远回响而来,使得荒冥不荒,鬼域不鬼,一时间令人只叹造物神奇,世外有界。
冥疆分为上、中、下显赫三层,每层皆是幕天席地与乾坤相接,向十方蔓延开去,辽阔披弥,无边无界,各层的地貌差不同,颜色各异。
冥疆上原,主色为旦鼎彤红,原中置有上千座巨大的锦绣城池,万钧的堡垒沿边而驻,齐军荷阵,霸气无边。只见一圈一圈锦绣城池的正中央,拥簇着一座高耸参天、光华伟岸的白玉大都,想必就是那冥界君王的帝都所在。
冥疆中原便是聂小凤所居的患失镇所在,整片大陆幽幽碧青,植被茂盛,间缀各色香花,座落于其间的每座城池的尺寸比起上原那些大城稍小一些,但也不失人声鼎沸,远远望去,各式商贾、阡陌交通在中原上最为繁忙。
冥疆下原,深玄无底,沉沉一片,整体气息诡谲阴森,望去诚如臼齿深渊。更奇的是,这冥疆三原的最北面全都融入了一片黝深的汪洋,那海洋恁般奇怪,沿着上、中、下三层的冥疆地貌层层斜铺而下,竟是披天而落,铺展成三段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大瀑布。
方才听街头评书道,这传说中地府的十九层炼狱,便藏于这冥疆下原之下,内中生物鬼灵,便是永世不能翻生。
罗玄折返镇中时,还有不少商贩原地热闹,他隐入客群,留心询问,终于打听到望乡台去处和转生魂魄名册的存放地点,便踏着夜色汲汲赶去了。
赶到转轮场时,四周已一片漆黑,巨大的转轮塔高耸入天,冷雾缠靡,塔顶上四季不断,传下亘古离别的旋律,一阕归去来,一阕俩相忘,一阕伽蓝雨,一阕梦乡游,曲曲听得人心中瞬时便灌满了茫茫笃世的哀愁。
罗玄捻起银蟒君日前灌输给他的避字决,潜入转轮塔中一层层寻找上去。
最上层应该摆放着最新进入的转轮名册,刚才听聂小凤说她是前日来放下名册的,罗玄便顺着日期一阁阁找去,终于找到了前日阁,却将内中翻遍也看不见聂小凤的名册。
他不放心,又将昨日、今日、前日之前一连十日的阁内魂册全部翻遍,偏生就是寻不着聂小凤的转生名册。
数阁响动,终于惊了巡夜游神,骑着夜行枭兽层层搜寻上来,罗玄捏起遁字诀飞上塔顶,消失在远空雾霭中。
再回到聂小凤庭院的墙檐上时,他静静看着一园清幽,心中是空前的明净。
这便是自己在融入跌宕红尘前内心最想要的生活,所以,哀牢山曾是他的挂念,如今,这患失镇亦是他的归宿,只因她在这里,取不得名录,他便守着她好了。
我既已在此,决不让你转生离去。
罗玄索性在庭外的檐墙上闲闲躺下,曲臂作枕,漫赏一整个天幕的白月光。庭中的草虫稀疏三两,鸣叫清新,他侧头望去,突然忆起聂小凤在哀牢山的那座坟头,也曾有过如此虫鸣,看来阴阳两界,果然自有感应联系,不由莞尔。
有生之年,终于还是找到了你。
他闭上眼睛,朦胧的睡意在四周一片的宁静中慢慢渗来,月光如倾,迢遥万里地洒下整片冥疆,好像从天而降的瀑布水,将他的一身白衫软软地融化在了聂小凤的庭园中。
耳根一动,东厢客房内突然传出了刺耳的声响,一阵陌生的少女哭声穿入夜空,分外醒耳。
罗玄睁眼坐起,只见小凤和媚娘的主卧房内灯光大起,聂小凤披件小衣,一身亵衣亵裤地跑出房来直往客屋里钻,不久聂媚娘也掌了盏酥油灯跟过去。
罗玄从墙头飞到客房前,隔着窗宇望去,床上躺着的正是那日独身以照明术对战黑虬的银衣少女,却见她面色煞青,神情大恸,哭声如,额堂间一团森森孽印狰狞欲出。
“娘,她又被生前的幻忆攻心了,怎么办?”屋内,聂小凤抱着女孩双臂,不令她在失去意识时自伤魄体,直抱得自己一头大汗,气喘吁吁。
“还能怎么办,再压啊!”聂媚娘道,母女二人一时双双念起覆灵咒,携手之下,灵念涨起,终于将少女额堂间的鬼泣缓缓压回她额骨中。
少女受此强制催眠,虽陷入深梦,身子仍本能蜷曲颤抖着,一动一动,脸上爬满了阡陌的泪痕。
总算争得一室平静,聂媚娘抹一把汗,重重叹道:“你是从何处将她捡回的?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会身中如此惨重孽缘?”
聂小凤喃喃道:“她是我在回冥原途中遇上的,若不是她救我,我未必能逃过罗玄。”
见她利用自己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罗玄猜她还是怕聂媚娘知道黑虬之事,当下心中亦起疑,那银蟒君道行极深,连生冥壁都能破得,这少女既然同他相熟,深受此等重创为何不求助于他?
聂媚娘叹口气:“罢了,你就是再惹回来一堆祸事,娘难道还能看着不管么?你速去岳将军府上要两粒风波定魂丹来,娘在此看着,时刻给她渡气便是。”
聂小凤一听,喜上眉梢,抱着母亲额头便亲了一口,道:“谢谢娘!我这就去了。”
她印在母亲额头的清脆吻声,令守在屋外的罗玄不可抑止地心头一颤,三魂七魄炫然便走了大半何时何地,她的温唇才会烙上他的面颊?
神不守舍地随她回房,罗玄藏在暗处,见她麻利地套上条粗棉绿裙,系上一尾浅绿色的蓖麻披风,恁般粗衣糙衫,却立时勾勒出一室美丽。
那些青浅翠绿的色彩一下便刺痛了罗玄的眼睛,遥忆当年,她在哀牢山首次向自己呈现情意时,也是身着如此一身清新可人的原翠之绿。
绿色,果然是她极之喜爱的色彩。
夜已深遁,此时万籁俱寂,街巷无人,她独身女子外出,罗玄如何放心,自是一路跟随,还要小心遁藏不让伶俐敏锐的她发觉,着实不比阳间易。
聂小凤疾步穿过夜色,不一会儿便赶至镇集西郊,立在一所广顷壮阔的辉煌宗庭之前。罗玄抬眼见得门前的匾额上深书三枚雄廓大字“岳王府”,原来当年风波亭身殁的岳将,也一直与她同住在这冥界中原的患失镇上。
她重重叩门,夜阑中救人心切,将两扇大门敲得砰砰震响。仆从前来应门,一见是她,立刻门庭大开,两侧列队相迎,她身上的月白水绿衫随着夜色翻飞,一路径入岳府,畅通无阻,沿路仆佣见状纷纷毕恭毕敬,施礼开道,掌班管家弯身对她作一个揖,束袖前去内堂通报,显是对她的到访,众人皆已司空见惯。
罗玄将岳府的宽阔檐头一跃而过,隐入府邸中一棵高大的苍松间,皱眉俯瞰庭中迹象。
只见镇南大将军岳飞已从**远远迎了出来,他脚步稳健刚迅,面上神采大放,月色登临下,一派愉悦惊喜。
聂小凤见他迎出,在庭中的玉石桥上立定,微微欠身,眼带微笑,示个万福,却是开门见山道:“深夜到访多有打扰,承蒙将军不弃,我今日前来,是为向您求取一物风波定魂丹,请问府上可有?”
“有!敢问聂姑娘欲给何人服用?”岳将军见她如此,也止于庭前两步,礼仪盎然。
“是我日前在边界偶遇的一位友人,她被心魔所困,日日煎熬,我娘恐她被生前幻孽吞噬,特差我来此,向将军求访定魂丹。”
“原来如此,请问姑娘之友是男是女?”
罗玄居高临下,侧目看向岳飞,正奇怪他有此一问,聂小凤已答:“是名妙龄少女。”
“如此便好,聂姑娘有所不知,这风波定魂丹属分雌雄,男女二性需交叉相用,方有疗效。”
聂小凤点点头,岳将又道:“既是为治心劫,我此处还有九转凝魄香和天一生药,聂姑娘不妨一同拿去,以备不时之需。”说着示意两旁,掌班管家领命而去。
“多谢将军。”聂小凤偏一偏腰。
听岳飞提起了天一生药,罗玄这才想起自己的女儿绛雪,她的肉身已被他藏在哀牢血池中的极北苦寒之地,殊不知在这三原冥疆之上,她的香魂可已在另处落脚?还有玄霜,斌城陷落时,她猝然得知一双爱子染疾病殁的噩耗,不日便心淬而亡,药石无能。如今,她也可有在这千镇之中找到了夫婿兆南和一双爱子么?
他低头看去庭院中娉婷玉立的聂小凤小凤,你可知我们一家四口,绛雪玄霜,在烟火人间一世颠沛生离,如今却是近在咫尺,抬头可见了么?
命运,你盛大丰沛的羽翼之后,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玄秘?
见聂小凤接过丹瓶,转身欲走,岳将忙道:“聂姑娘,岳某尚有一事相邀,姑娘可否留步一二?”
聂小凤闻声止步:“将军但说无妨。”
岳将见她去意已止,顿时如释重负,深吸口气:“聂姑娘想来也知现下局势,如今整个冥疆已成了异元神和冥君的兵家必争之地,岳飞有幸在冥疆掌握冥帝的帅印,上次,承蒙聂姑娘举荐的迦太十六变煞格在野门之战中大破蚩焱帝的九十八天阵,岳家军因此广受封誉。如今战事新起,只是此番来战的异元神乃神天三帅之一,身份正统尊贵,不同于蚩焱野神出身,故上回冥君尚可放开手脚迎战,而这回,君却授意我等务必做到八方周全、两军不损,如此令我甚是束缚!须知领兵带战,无不讲究对阵酣畅,战事军情岂可为政事顾虑所扰?岳某在阳世时便已深受个中所累,谁料来了这冥间,虽被封了战仙,却还是不免落入了功勋陷阱。聂姑娘,当年尘世之中,岳某便已视你为我毕生知己,姑娘的才识谋略,岳某更是鼎礼钦佩,不知聂姑娘此番可否再同岳某参讨战情,共斟良策?"
见他神色颇为深重诚恳,提及战事时一脸尴尬无奈,聂小凤笑道:“将军莫介怀,小凤随将军看看情况便是。”
岳将侧身让路,将她引入内庭议政堂,聂小凤长裙微摆,银光披肩飘然入室。
罗玄只得又飞近些,因不能入室,便立在阁前着意聆听。这些时日来他潜性修习,加之不断习用银蟒君给他渡入的种种灵修仙咒,调动聆音之能捕捉室内的细微声响,于他已非难事。
只听里厢深处,二人在战事模拟厅中交谈,初时确是商讨军情要义、举谋划策,渐渐地,那岳将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往人生触境上引渡,又起身邀她前往鉴政阁,翻赏自己收藏多年的各类上古兵籍、典故,一样样献宝般向她细呈过去通天录,八荒集,九界圣约,六道轮典,与它们一相较,那些孙子兵法,膑冕家珍,四库全书,资治通鉴等凡俗间的斟作,已是相形见绌。
见他在里厢对她侃侃而谈,殷勤甚显,罗玄直听得心头一团阴火酝酿,却也只得负手立于窗外,动弹不得。
突闻聂小凤低声惊道:“这是什么?”
罗玄连忙定睛入室,只见聂小凤已从累累书阁中抽出一本武穆遗书,翻开浏览时从中掉出一本黄名册,她拾起一看,岳将同她脸色齐刷刷一起变去,却是一红一白。
“我的转生名册怎会在此?”聂小凤执起名册直问岳将,声音不高不低,却已微带愠色。
岳将面上白如宣纸,目光偏去一旁,只见庭前随侍的弱冠书僮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磕道:“将军饶命!昨晚将军在鉴政阁中先看遗书,后观聂姑娘名册,顺手便放在了一处,小的瞌睡贪床,忘了将名册取出送回将军卧房,求将军恕罪,将军饶命!”那书僮又看向一旁面色不善的聂小凤,道:“聂姑娘恕罪!”
“看来将军也兼掌转轮塔主之务了?”聂小凤冷冷道,拿起自己名册转身便走。
“小凤!”岳将面色苍白,在她身后疾声:“是我不该!转轮塔主确是隶从于我部下内务省,前日我从他处得知你递上了转生名册,便命他拿了回来,小凤,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为何一意要避开过去,也不愿接受一段全新的情份?难道你此生,人间黄泉,便是再也忘他不掉么?”
聂小凤闻言转过身来,罗玄感到身前有何物正在嗡嗡作响,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双手早把一框山海木雕筑的窗棂捏得粉碎。
但闻她悠悠道:“多谢将军美意,小凤今生同姻缘无份,天上地下,注定是两处茫茫。世间好女子何止千万,将军义薄云天,英姿神朗,倘若一意执著于小凤,不知又要搁浅了世间几许好姻缘。小凤尚有事在身,就此别过了。”言毕,起步就走。
岳飞却已抢上两步,拦住了她去路:“你诸多挂念又如何?他可有半点将你放在心头?当年阳世之中,他曾为我诊病,我便求他允你同我冥婚合冢,他......他便一口答应了!”
见聂小凤身体一颤,罗玄一愕,旋即大怒!这岳飞,竟敢当着她面歪悖事实、信口雌黄?当年在阳世岳府中,他确有替岳飞诊病,岳飞也确有提及冥婚,他却又何时应允过他岳飞同小凤的泉下婚约?
岂有此理!他怒不可遏,悬掌便要破窗而入,眼前突然一晃,身体轻薄如飞,岳府的厅廊登时远远拔去,须臾不见。
待他落定脚跟,四下看去,只见自己正身在市镇西廓的一条青瓦深巷中,身旁立着一人,不动声色地放下他袖摆,定睛一看,正是那位引他前来患失镇的银蟒仙郎。
“你拦我做甚!”罗玄正在怒头上,拂袖要走。
可是任他连连迈出大步,巷口兀自纹丝不动,半点不近。知那银蟒郎用法力作梗,罗玄转身急道:“你这是为何?”
小凤正同岳将身处一室,那疯汉满口胡言乱语,坑蒙拐骗,谁知他下步又将如何?
“你莽撞现身只有于事无补,更会激恼于她,将她越逼越远。”
“我们师徒的事,无须外人插手!”眼见被他点中症结,罗玄愈加森冷不悦。
见他如此作应,银蟒君淡淡看之,目光平静中,竟似同病相怜。
只听他突然改口问道:“你徒儿七日前救回的那名女子,现下如何了?”
“无大碍,已被输补了魄气。”
“她身上折筋断骨之伤,好得怎样?”
“七七八八。”
“阴真之损呢?”
罗玄抬眼看去银蟒君,这个他如何察知?
银蟒君自觉失言,不再多话,稍顷,却又补道:“她可有苏醒过来?”
“你自己前去一探,不就全知?”罗玄知他必有难言之隐,却故意恼他一将,心头还有方才被猝然拖出岳王府的余愠,也不知小凤如今怎样了?
“我一走近,她便有察,便会噩梦缠身,我还是远远看着就好。”银蟒君语调戚沉,嗓音中阴翳着莫大哀无。
罗玄一时间也被他感染,不由想起聂小凤的那句“天上地下,两处茫茫”,心中顿时孤凉遍野,方才还涌在胸中的愤怒不甘,这下却如被忘川冰水迎头浇了下来。
却闻银蟒君又道:“放心,岳飞位列上仙,功德之人,不会唐突你徒儿的,你回去等吧。”
人心难测,你如何保证?罗玄脑海内刚出此念,侧身望去,他早踪影不见。
青瓦巷中,罗玄难免脚步胶酌起来。那银蟒君说的有理,“越逼越远”,这四字扰得他一时也不敢再去岳府,左思右量之下,还是决定先回小凤家中等她归来,再现身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路经集市,却见丑时已至,南肆锦绣铺大开,上书麒云斋。
他想起那青女提及过此斋,小凤属意的诸碧绸便只得此处才有,当下伫足店铺,一眼选去,便看中了三、四匹云帛。
“这位客官,可有入眼?”店主见有生意临门,忙上前礼征相询,儒雅怡然。
“这些云帛,可叫诸碧绸?”
“这些不是,诸碧绸乃蔽斋镇庄之物,先生若有意,可稍等片刻,待我一一取来。”
待店主归时,手上捧着三匹五彩缤纷、幻如云霭的光滑锦缎。
“可有青绿之色?”罗玄想起小凤在哀牢山第一次同他示好,那日她精心装扮,便是身着了一件青绿衣裙,结果却被他斥作“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回忆至此,他心下生愧,却也确证她必是喜好这郁葱美好的青绿之色。
老板想了想,目光一动,从铺下抽出了一匹青绿色的厚锦,质地同先前那三匹一式一样,他笑道:“确是还有一匹青绿的诸碧,日前一位客人忘在此处,久不来取,这便与了先生吧。”
当下拿去裹扎,间中又问:“先生要赠与何人?”
罗玄一时哑然,不知当如何作答,徒弟?妻子?抑或是他女儿的娘?一个称呼,百端纠结。
“有何分别?”
“自是有,这锦帛包装之项花,扎法大有不同,若是夫妇金婚互赠,帛上便应扎上个【百岁蒂莲】,若是银婚,那便是【花开一世】,若送亲朋好友,那便扎个【梅兰竹菊】,【渔樵松柏】,或【八湘君子】,【四季平常】,若是赠给心上之人,以期成好意,那便该扎个【共效于飞】。”
罗玄想起当年聂小凤与他在哀牢山定情那夜,迄今已逾四十个年头,便道:“给我扎个【百岁蒂莲】,再扎个【共效于飞】吧。”
店主盎然一笑,执起四匹锦帛,垒成一处扎成双花,也不多问。
罗玄低敛眉目,瞥他一眼,面带赧然,想他必觉奇怪,店主却平声道:“先生有所不知,此地乃患失镇,入得此地之人皆因心有所失。患失镇便是凭人自动找来,有缘之人即可在此寻获彼处所失,一偿夙愿,无缘之人再往下一镇继续寻找,这冥疆之上,莫不如此。今日先生在此挑帛,想是已有所得,小店自当深为贺喜,初客临门,便算个八折罢!今后先生在此地长住,若不嫌弃,还望常来光顾,成个熟客。”
罗玄见他句句在理,深至自心,颔首一笑便去怀中掏取,当下一愣,此处乃冥原,不是烟火人间,他身上岂会有冥界的货币?
正尴尬寻思间,掌中却触到一枚硬物,掏出一看,竟是一锭饱满的金元。
罗玄愣住了,“多谢惠顾。”老板已笑呵呵接去,转身递上找银,“不用。”他拎过诸碧,掉头便走。
返回聂小凤家宅途中,他折去河边水肆间清整了仪容,理顺了襟衫,再用一根细长银带将满头的灰发拢在脑后。
今日便算正式登她门庭了,如此修葺自己一番,但愿不显太过失礼罢!
他心中念道,低头看向自己倒映在水肆中的容貌,竟是越看越紧张,越看越别扭,一个人在岸边拾掇了半天,好容易才抽身离去。
一路上便想着那枚凭空多出的金锭,以消磨紧张。他压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将它带在上的,绛雪中毒前他虽四下巡走悬壶,也时常赠银给各方病患,但哀牢山地处偏远,村民不易兑换银元,故而他便向来只以碎银相赠,却未曾随身携带过整锭金银。
如此看来,必是那蒙他相救的银蟒君用法力替自己解了围。
聂小凤的庭院已近,罗玄无暇他想,手上的绸帛紧了紧,胸中暗暗蓄了口气。
第5章. 姻差缘错
踏上庭前小廊时,院中一片清幽,看来小凤还没回家。
罗玄心下有些忐忑,巡礼不轻不重地叩门,久无人应,他便绕去后院一看究竟,只见两屋内皆是一团漆黑,那受伤少女房中的灯火也熄灭了去。
莫不是聂媚娘见小凤久久不归,去岳府寻她了?
突感颈后一股杀气猛灌而至,他忙将身一偏,只听耳后“毕驳”一声,整片后院樊篱已大破而起,聂媚娘的旋风破日刀直挺挺地从他面门前卷了过去。
罗玄忙立稳脚跟,单手护住碧绸,另一手去接那旋转杀回的破日刀,便听院内传来了聂媚娘的高声斥骂:“我早些时候便觉出屋周有其他灵体,竟是你这畜生!罗玄,今日我便让你在这患失镇内魂飞魄散!”
破日刀一冲,飞回媚娘手上,下一秒她又向罗玄袭来,刀锋直夺他颈项。
“圣姑,你听我说,”罗玄心中有愧不敢应战,又恐碧绸被她损及,只得转身跃至檐头道:“我是来见小凤......”
“我带你去见十殿阎王!”媚娘暴声喝到,破日刀呼啸再至,罗玄侧身又避,返手一捕将破日刀牢牢抓在手中,暗运灵力将刀气压了下去。
媚娘一见阵法被他所破,飞身警觉地跃上了高逾五米的屋梁,夜空中与立在另一方檐头的罗玄直直对视。
她目光凶狠肃杀,周身绷烈,如母兽护雏般蛮横紧张。这番神情顿时令罗玄回忆起几十年前在人间,她与自己照会于少林后山、展开大战时的神情。
那时与眼下,同一张脸,同一份震慨,便这么纹丝合逢地重叠了。
罗玄眉目一沉,脚下一提落去地面,冲着她高高的屋檐将身跪倒,捧起手中的诸碧绸道:“圣姑,我今日前来,乃为向你提亲。”
他声线颤抖,喉中溢出苦涩:“。。。求圣姑,将小凤许配给我。”
聂媚娘居高临下,初是愕了一愕,即刻爆发出一阵大笑,见她笑得周身乱颤,声声刺入夜空中,份外突兀,她道:“罗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罗玄咽下一口苦液,将四匹碧绸绸高举过顶,沉声道:“求你将小凤许配予。。。”
话音未落,眼前金光一闪,一尾龙身剑灵已直挺挺刺到面前,撕拉一声便划开了三缎诸碧。
“圣姑!”罗玄忙提身护住最后一缎碧青绸缎,旋身五指扣住她手中的剑灵,定神看去,只见她所使用的剑灵竟是当年他传予方兆南的龙舌剑!那剑灵汹涌澎湃,虽被罗玄的真气暂时制住,却一径嗡嗡作响,蓄势待发。
“此乃龙舌剑,怎会出现在此冥疆?”他疑惑问道,聂媚娘恨恨一笑:“罗玄,你以为世间万物没有灵性的么?龙舌剑身虽在阳世,剑灵却早早随了小凤来此冥疆患失,蛰伏多年,便是为斩你这欺世盗名、丧心病狂之徒!”
说着便用力从他手中拔剑,罗玄感她使上了吃奶的力气,却一掌紧扣剑灵,再屈一膝半跪于地,仰着聂媚娘的愤怒面容沉声道:
“圣姑容我解释!我一路寻来此处,便是为弥补我在阳世对小凤犯下的种种罪孽。我知你也不想小凤前去转生,觉生大师年事已高,随时会来此地寻你们母女团聚,你又何苦一意要小凤离开?小凤若是转世,人海苍茫,能否过得开心,无人可料,你即便相随而去,但饮过忘川水后你们母女彼此还能记得几分,如何保证在阳世能时时相护?届时她若成了别人子女,唤他人娘亲,你便当真不会难过,不会后悔今日决定么?”
聂媚娘闻言一愣,手上龙蛇微微一低,却是道:“这同你有何关系?”
“有!”罗玄直直视聂媚娘双眸,掷地有声:“小凤在人间本与我有一世姻缘,其间固是我千错万错,蹉跎误却二人终生,但我如今全心悔过,只愿同她在此冥原患失之地共驻白头,以偿俱往亏欠,你可以恨我杀我,将我赶去阿鼻地狱,但你不能阻我心慕于她,如今即便你赶我千次万次,我也始终会回来找她。”
聂媚娘见他神情凝重坚决,目光生惑,脚步竟稍稍退去,龙舌剑灵亦离罗玄的颈项远了半寸,他续道:“在这冥原之上我与你们同属生魂,彼此无分,我之修为尚且不如你同小凤,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仗武恃强,委屈于她。如今小凤名册已入转轮塔,我也打听过,若非冥生三大事,婚配、升任、获罪,则入塔名册不得取出,圣姑,这是小凤唯一的机会,你若不想她离去,还求您答允我今日所请,若日后小凤不愿同我偕老,婚后我自会离去,永不再扰,若她还愿意,我便寻回我们一双骨肉,绛雪玄霜,一同在这患失镇上陪你等候觉生大师,你意下如何?你还从未见过你的两名外孙女罢?”
罗玄一语道尽,始觉自己的嗓音紧如抽陀。
聂媚娘见他如此,眉间一顿,又狠狠一揪道:“好!罗玄,你既说你对我女儿真心,便让我刺上一剑,再给我磕上一千个响头,我便让你见她一面!”
罗玄一松手,龙舌剑噗哧一声便插入他胸膛,媚娘一愣,罗玄已握住她手,按着龙舌将自己穿胸而过。
媚娘未曾见过如此架势,瞪着眼松手向后退去,罗玄身负龙舌剑,长袖摆地,一声声“砰砰砰”地磕响在她庭前的石阶上三下,五下,十下,廿下,百下,五百下,一千下。。。。他不敢停止,魄血不断从胸口、额头两处涌出,染红了白岩,脉脉拾级而下。
他须臾不停,叩地如啄,只欲快快磕完这千响,从此便可与聂小凤永结同心、地老天荒而去。
聂媚娘看他的眼神愈加生疑,她满腹不解,喃喃道:“罗玄,你是何等怪物?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如此害她?当初你那般恨她毁你声誉,三番四次寻机取她性命,还教唆我外孙女前去决斗于她,如此天理不容、人伦祸乱之事你都做得出,缘何今日又在此苦苦相求,要娶她为妻?你这鬼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说话间,她一手朝罗玄脑中抓来,罗玄不知她此举为何,已感她的手已凭空伸入自己的头颅,她左右翻抓,罗玄只感到脑颅内**搅拙,剧痛难忍,却也知她在探他灵识,为表诚意,只得挺着腰杆硬忍。
突感记忆禁区一阵绞痛,竟是她已触及了他锁忆深处!
罗玄一慌,“逆儿!”父亲临终暴喝耳边一闪而过,他身子一侧,本能避开聂媚娘的手,那厢聂媚娘却已迅速退开,惊骇万状地看他,抽出的手垂在身侧瑟瑟发抖。
半晌,她震惊道:“罗玄!好你个折父弑母之孽贼!”
说罢连连后退,如同遇上了十八渊森鬼恶兆,聂媚娘转身就往房内奔去,两扇房门轰隆隆地就要闭上。
“不!”罗玄顿时明白她已查知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阴患,忙疾步上前伸脚抵住房门:“不!我绝非有意!我当初什么都不知,我什么都不知,我如何能知?!”
无边的幻灭浇顶而下,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自己深心最不堪的冤恶,最扭曲的隐秘,她看见了!
她是小凤的娘,是自己同小凤再拾前缘的命坎,他该怎么办,怎么办?
“滚,孽障,快滚!永远别回来找我女儿!”聂媚娘一脸惊恐退遁,全力抵着屋门,罗玄内心惶恐如天罩,瞬间只觉生冥大地,天上人间,处处皆无他的遁身之所。
东厢内却猛地传来女子的尖声嘶叫,那叫法哀声凄厉,连波,无有已时,罗玄和媚娘同时愣住了。他忙松开房门,折去一旁垂首立着,聂媚娘惊魂普定,客屋中的少女又凄厉如鬼地哀嚎起来,聂媚娘咬咬牙,房门一开便向东厢跑去,罗玄拔出胸前的龙舌剑,斜插入土,紧随而去。
一入东厢,聂媚娘和罗玄双双呆住了。
只见那名银衣少女周身的每一根骨骼都扭曲皲裂起来,揪成一团,她的身体正以一种诡异残忍的姿势扭在床上,仿佛被一双无形大手肆意蹂躏剿毁,小腹之上隐隐隆起一团血块。
但闻她凄唳地哭喊:“师父不要,放过它吧!”血块登时如遭大掌拍碎一般生生破瘪下去,大团大团的鲜血从姑娘的双股间倾盆而下,最后滑出一团殷红的软肉,落在地上,隐隐蠕动,竟似半人半蛇。
平房内忽然响起一阵巨雷轰鸣,少女剧烈颤抖着,天灵盖猛地塌陷碎裂开去,她喉间发出一声古怪的哭声,整具娇躯瞬间便化作了飞灰。
渐渐地,那些灰粒重新凝聚起来,于一片腥红靡蔼中又缓缓重现了她的灵体,待灵体完全成型,姑娘又失声恸哭起来,周身骨骼再次决裂错位,小腹隆起,瞬息破壁,脓浆生流,她再成血灰。
如此周而复始,直看得罗玄和聂媚娘瞠目结舌。
“这必是她生前最后苦难记忆,因为太过深刻,故而时时被此幻灵反复吞噬,这苦命孩子,这是糟了多大的罪。。。”聂媚娘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宿世仇敌也正立在一旁,自顾泪流满面道。
罗玄稳下心魄,上前替少女诊脉,未及触碰,平地里猛地煞入一抹白电,来势腥凶,一掌掀开他同聂媚娘,只闻来人一声厉喝:“谁也别碰她!”
罗玄一愣,稳足看去,正是那位银蟒仙君。
只见他守在床边,沿少关、洞阳、环跳、曲节等一路骨线麻利地点下姑娘的周身大穴,掌中银光瞬息暴涨,向少女额前浑浑输入雄阔真气。眼见少女症状减轻,面色稍回,他从怀内掏出冰盒,取出罗玄的那爿心头肉,小心地喂入少女樱唇之中。
少女嘤咛一声,浅欲醒转,一双美唇兀自咂咂作响,似乎意犹未尽,银蟒君见她如此,眸光一揉,竟突然伸手掏进自己胸膛,生生剜出一团血肉来再度喂给少女,少女闻得血味,圆睁的双目霎泛潮红,她躬身一把紧紧抱住银蟒君,小嘴便扣在他心口剜伤处大力吮吸起来。
那银蟒郎面色煞白,面肌抽搐,却是一手撑在床沿,一手托住她身,一动不动,任她搂着自己啃噬心头血肉,少顷,他腾出一手覆上少女脑后青丝,软软抚摸着,竟面露微笑。
少女美丽的头颅伏在他银白的胸襟上攒攒蠕动,大口大口的吞咽声与他面上痛又愉悦的表情揉合成了一幅难以言喻的诡异缠结。
眼见他魄体渐渐淡薄,少女的灵体却渐趋丰满清实,罗玄不忍再看,转身步出内室,却闻里厢他低声唤道:“蚕儿。”
聂媚娘随着罗玄来到外堂,见他毫无去意,仍一心赶着他走。
罗玄抬头看看天色,东方已泛鱼白,他想到聂小凤须臾会归,便不再理会聂媚娘的诸般谩骂,兀自在桌旁坐下,斟了杯凉茶等她。
聂媚娘见他铁心留驻,不由勃然大怒,龙舌剑“嗖”一声从院中飞回她手,朝罗玄再劈下去,这回她用了十成力。
感到那股鬼灵剑气杀至,罗玄本能地运功抵御,却不料周身突然金光一现,将聂媚娘直直震飞而去!
聂媚娘被撞入墙面,滚倒在地,呕出一口血魄。
“圣姑!”罗玄大惊立起,万没料到会伤她至此,慌忙起身去扶,却闻身后传来一声惊恐的呼唤:
“娘!”
罗玄周身一震,回头看去,聂小凤正同岳飞进得门来,见到屋内状况,二人双双僵立原地。
小凤。
他呆呆地望着她,四目相对,凝痴无语。
佛曰,不要回头,一回头,你便成那返阳途中的盐柱。
眼见聂媚娘匍匐在地,口呕鲜血,聂小凤一双玲珑美目瞬息圆睁,如同生剑般刺向罗玄,她大怒道:
“罗玄!你敢伤我娘,我杀了你!”
“小凤。。。”罗玄刚欲开口,但见聂小凤双掌一收,屋内一角的织布机上,数块梭片已齐刷刷飞到她手中,叮当脆响间便凑成了当年那枚饱满锋利、银光飒爽的杀人利器七巧梭。
聂小凤连连攻来,怒不可遏,招式却不胜往日精熟,很多架势也略显迟疑,看来她同母亲在这患失镇上安静生活多年,阳世间带下的武功招式已然生疏。
罗玄见她这般情绪暴涨,却是连招架她都不舍,当下只一径避让,任她拳脚渲泄,唯恐她出击过猛,误伤自身。
如是三番,他寻机将七巧梭弹去一旁,正想好好同她解释,却闻倒地的聂媚娘道:
“小凤,你不是他对手,快去望乡台饮孟婆汤托世,如此这孽障便再也寻不着你,娘随后就到!”
聂媚娘虽半撑着地面发号施令,却是运筹帷幄,方寸不误,她转身对一旁的岳飞道:
“岳将军!你陪她同去,我女儿便托付于你了!”
“是!”岳飞闻言初是一愣,转身携过聂小凤之手便走,聂小凤看去罗玄一眼,再望一眼聂媚娘,银牙一咬,随他驾风掠出厅堂,二人双双飞向远空。
“小凤!”罗玄心下既痛且怒,脚底生风地追去,聂小凤虽是普通生魄,岳飞却位列上仙,修为自是不俗,二人瞬间便至冥原中陆上的旷野。
如勾冷月眼下已渐饱成盘,圆圆地挂在天幕上,罗玄的心却前所未经地一派荒芜,二人的身影双双奔跑在前方,一清浅水绿,一深邃红彤,将他的视野刺得模糊一片。
“小凤!”罗玄在冥原上暴喝一声,怒气层层传开,霎时草木簌簌,星汉乱走。
他高涨的真气团团蓄于掌间,对着二人无间的身形,却如何也劈不下去。
见二人一径奔向群山之巅的望乡台,远处转轮塔的歌声已隐约传入耳鼓,罗玄心中再也熬不住,他仰脖长啸一声,只听轰然巨响四下排飞鼓荡,二人周前的大地被罗玄突发的内力层层爆开!
聂小凤终于同岳飞分散,兀自被掀飞入一旁及腰深的灌木丛中。
罗玄纵身跃去,朝她伸出一掌,身手迅捷一如当年在哀牢山涧两度跃去将她封骨碎喉!聂小凤伏地见状,掩面发出一声惊叫,罗玄身形一慌,自知失态,岳飞已斜里冲来,横剑“”地挡住了他。
但见岳将所使之剑,光辉凝重,如同赤子丹心,与那魄军所使的颛愚剑和轩辕求败袖中所炼的天剑,俱是不同。
“罗玄,今日你便会会我这上邪剑罢!”岳飞持剑挡在聂小凤身前,那专属于战仙的封授上邪古剑,已现身冥疆。
聂小凤立起身来,惊魂不定地挽着他胳膊,藏身其后,一身清水绿衫抖如秋蝉。
她如此状态,不可抑止地再次勾起罗玄的久远回忆,当年哀牢山中她也是如此避于万天成身后,自那夜后,自他那般待她后,这世间除他之外的男子,似乎都成了她之庇护。
耳边还回响着数十载前在阳世中与她定情之夜,她那时的姗姗软语:
“师父,你是我的大英雄。”
罗玄的拳眼倏地握紧了,他扬身高高飞入星空,居高临下地俯瞰冥疆上的二人。蓄足了一口日月星辰之精,他丹田紧收,经脉奔突,一掌万物殇幂天罩下。
那一刻,正道之士罗玄的眼中顾不得仙剑,顾不得是非,顾不得眼前上仙岳飞一生浩瀚觥筹、千古绩量。
她视你作大英雄,你便去死罢!
聂小凤的大英雄,只我罗玄一人而已。
他如此想着,掌风混混盖下。
岳将不慌不忙,执起上邪剑隔空相抗,对手中的上古仙器充满了信心。待罗玄的掌风压迫至眼前,始见他眸中惊异暴起,闪身不及,万物殇中已涌出层层金光掌纹,上邪剑嗡嗡巨响,旋身一弹,脱他而去,远远飞出了冥疆中原。
岳飞始料不及,被罗玄这一掌直直劈入冥壤三丈之下。
罗玄隔着巨大的地陷看向对面的聂小凤,她目瞪口呆地躬着身子,瑟瑟望向遭罗玄掌风所按下的五指盆地深处,眸中写满了不信。
你不信么?
不信,我就做给你看!
罗玄向她迈出一步,聂小凤慌忙后退,“小凤,快走!”龙舌剑再从罗玄后方袭来,是聂媚娘杀气大涨地赶到了。
罗玄已失去耐性,他晃身一夹夺过龙舌剑插去丈外的巨岩缝隙中,返身将聂媚娘隔空一收,拖入掌中,五指如钩地制住了她的肩胛。
“娘!”聂小凤一见聂媚娘被罗玄生擒,顿时面如白纸。
罗玄定定看她,眸光深如三原汪洋,他朝她伸出一手,沉声道:
“过来!”
聂媚娘在他掌间动了两动,聂小凤眉间颤抖连连,她粉拳紧握,脚步踟躇半响,终是沿着五指地陷的边缘,缓缓向罗玄走来。
夜色中,她一袭剪水清裾向罗玄袅袅走近,罗玄目中迷离,只觉胸臆间一股黯然跌宕,一股澎湃深潮。他仿佛看到半生之前的那个雨骤风疾的夜晚,她也是如此绿意葱茏,从哀牢山那头悸悸奔向他,哭着一口口吮出他腿上的蛇毒。
她一步步朝他靠近,他的心房一寸一寸如被千万层细蚁团团翻爬,啃噬钻攻,奇痒难耐,罗玄伸出的一手微颤不禁。
突见岳飞大吼一声,从地心内隼跃而出!他如筛的铁拳直直上了罗玄的面门,罗玄被这猝来的一击打得别过脸去,待他脸颊转回时,唇角已喑出血丝。
聂小凤大惊失色,果见罗玄森冷一笑,岳飞再攻来时,罗玄一肋便敲断了他的臂肘,岳飞痛呼出声,罗玄三指猛贯,乾阳促去,凶狠抠入他颈项间的大动脉。
岳飞高髯大个,身逾九尺,此刻却仰脖在罗玄的掌间发出嘶嘶喘息,罗玄眯眼低头,平声缓语道:
“是你一路逼我至此,怨不得我。”
“师父。。。”却闻聂小凤细声唤来,罗玄心头一颤,止了掌力,他凝目看去,她正立在他身前七米有余,眼神中盈满了惶惑戚求。
这么多年了,自从她在阳世哀牢山用七巧梭灌顶自尽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明明白白地站在他伸臂可触的地方,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用那久违的柔声唤他“师父”。
罗玄温软地看向聂小凤,目光倾作了一生明漫长。
聂媚娘的高叫却如暗夜鬼咒,森厉地刺入耳中:
“孩子别怕!你忘了,娘已是魂魄,他不可能再杀得我们,你不要管,速速去望乡台转世轮回!”
聂小凤闻言一泠,似是明白过来,只听她低低哭道:“娘!”
回头却含恨望去罗玄一眼,一跺脚,转身便跑。
罗玄猛地怔住,旋刻反应过来,松开岳、聂二人提身再追,却见聂小凤使出了全身灵气,这一回却是跑得胜风般快,她水绿色的裙裾转眼拐入群峦山腰,一闪便不见了。
罗玄心中大恸,急急赶上前去,拐过山腰一望,却是倒抽一口凉气。
山腰那面,大片漫山遍野的凤凰花,洋洋洒洒,绵延至天涯海角,满目花红攒簇的颜色直沁入山巅尽处的望乡台上。
如此偌大的繁华盛境,哪里还见得她的身影?
他呆了一呆,这世间罕见的美丽连同今晚皎洁圆满的天边月,此刻却将他的心无情剿拧,揉放,生冷,再狠狠地砸碎在地。
罗玄的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地涌现出那位银蟒君在忘川忍受销水之刑时,用真气引爆整片山河的模样,他忽然有了主意。
当下鼓腹催动一口深长真气,一声“小凤”,向着漫山遍野的山花长长地呼唤她姓名,九转真气顿时向四野八荒浑浑压去。
所过之处,披天弥地的凤凰花纷纷被按倒,终于见那花海中,呈现出一条跌跌闯闯向前延伸的细长曲线。
她在这里!
罗玄心中大喜,脚下一提,哗然高飞而去。
他横跨整片花田上空,穿过正在天幕中光彩逼人的饱满月盘,脚下花丛间的轨迹还在拼命向前延伸,他在半空中小心地吸入一口花香,径直降落在惊慌失措、收不住脚步的聂小凤之前。
他转过身,与她照面,她见得昔日师尊终是前来,慌得连连后退,脑袋一径摇摆。
罗玄朝她微微走近,轻声道:“小凤别怕,别怕,师父不会。。。”
她不待罗玄说完,扭头狂奔开去,罗玄再也遏制不住满心的渴望,几步追赶上前,一把将她抱起。
聂小凤双脚蹙然离地,惊声叫嚷起来。
“小凤,师父可找到你了!”
罗玄紧紧抱着她,柔声唤道,泪落眼角。
聂小凤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同样泪如雨下,却是如临末世。
“小凤!”
“小凤!”
冥疆上的夜风送来聂媚娘和岳飞急切的呼喊。
“小凤,听师父与你解释,其实师父并非。。。师父一直都喜欢你,只是师父爹娘。。。”
罗玄的心中急了,试图一口说清,这些无序斑剥的沮丧离恨,那些颠倒荒谬的命运摆布,却发现事到临头,解不解释都是一样。红尘中,他终究是负了她彻底,她此刻终究是身在黄泉,无论他怎样寻发诱因,怎样自圆其说,当年,确是他横加选择了践踏她无辜情意,并一径伤灭她至此碧落冥黄。
一念到头,他心中魄力不由大减,胳膊稍显松懈,感到聂小凤立刻寻机意欲挣脱,罗玄本能地重重一紧!聂小凤闷哼一声。
事不宜迟,罗玄将她高扣入怀,伏在耳畔轻声道:
“师父带你走,我们另寻一处避世之居。。。”
聂小凤闻得此言,脸色瞬间苍如白纸,被扣在罗玄臂弯中的两只小腿顿时又一阵猛烈踢蹬开去!
她无助的力道此刻却往罗玄的胸臆间平添了无比的鲜活幸福,他顿感周身精神大涨,仿佛四十年前逝去的韶华一夕倒回。罗玄心花怒放地拥紧聂小凤,扭头便往岳飞二人寻来的方向背道驰去,夜阑中健步乘云。
“娘!”
聂小凤绝望地趴在罗玄肩头,拼命呼唤正在他身后勉力追赶的亲人。
“小凤!”聂媚娘呼应在后,声色惊慌痛苦,此刻却再也追不上聂小凤在怀的罗玄。
罗玄深牢大狱般裹着聂小凤,转眼飞奔至中原北陆的苍茫大海上。日前他已勘探得知,只要越过这片倾斜的海洋便是另一片冥疆秘境,内中胜似桃源,与彼处三原分岸而居。
耳旁,聂小凤攒促的哭声揉入了罗冠清与乐镜灵的临终嘱愿,满满地充溢在罗玄心田。
“日后若觅得真心真情,可与一世携手,岁月静好。”
罗玄埋头嗅向她发间清香,身上的白袍随着上升的海风袭袭鼓动。他抱着聂小凤沿着坡梯般的海平面一路疾飞,冉冉上升。
温香在抱,他陪着她身沐月光,闭目静养
上苍到底待我不薄。
“罪器!”
一名女子的尖声猛地高高斥起,横里斩断了罗玄的遐思。
罗玄炫然睁眼,只见一片森霾的黑云满目铺张开去,层层遮挡在他二人身前。
那名盘旋在黑云深处,银帛飘舞、腰间天蚕丝莹莹欲动的不速之客,正是日前那位施展出高妙照明术驱散了黑虬、名唤蚕儿的银装少女!
第6章. 银川师徒
聂小凤一见是她日前救回家中的那名银装少女,顿时喜出望外,在罗玄臂弯中连连叫道:“蚕姬,快,快救我!”
罗玄抱着她纵身拔出丈外,立在瀚海之巅沉沉目视这名不速少女。只见她面色阴獗,双目暴白,半滴不见眼黑,一团森黑疠色于印堂间妖异盘动,正歪着脑袋面向二人,鼻尖上下嗅嗅,口中无意识地咂咂道:
“罪器,罪器,好一颗鲜活罪器!” 说着,香舌还探出唇角,边舔边动。
如镜面般光滑的三原大海里,陡地煞出了一抹耀银之色,是那银蟒郎也匆匆赶到了,一见少女此番怪状,他皱眉低喝一声:“蚕儿,不可如此!”
方才见他以心头血肉哺育这名少女,以至自身灵魄大损,如今周身却已恢复清朗盈实,罗玄猜想他的修为恐会高于那名诡异的少女,当下心头稍宽。
银蟒君却转身对罗玄道:“你快走!蚕儿方才食了你心头爿肉,对味得紧,如今却是要来剜你整颗心食,你们走,此处我来应付。”
少女闻他此言,古怪地扭扭脖子,口中森红小舌突地探出尺长,在空中蛇舞般绕圈探来,银蟒郎看着她如此情状,眸子里不由映出无底沉恸。
“她这是。。。”罗玄疑惑问他,不明白一位花颜少女怎会突然间变成这样,银蟒君连连摇头:
“蚕儿如今已成亡神,每逢心魔犯起,便要噬食人间十万名罪极之男子心脏,若不能食饱,便会化为万世劫荼毒苍生,自己也会烟消云散,远古西域一枚潘多拉盒带给九界千百般灾厄苦难,便是上一名亡神临终祟化真元所致。是我一手害她至此,我须得付出代价,趁你还有机会,速速带心上之人离开,寻一世安好去吧!”
一番话将罗玄听得心头喑去,总觉得这故事甚是熟捻,仿佛在何处听过,却更被他此刻所言骇住,想起他在忘川上还向自己索取过心头肉,顿时惊道:
“莫非这些年来每逢她欲食人心,你便到处去替她摘取么?”
银蟒君闻声眈他一眼,眸中瞬展蓝光幽胤,深寒无底:
“还不快走,莫非连整颗心都不想要了!”
罗玄思及他为那少女竟不惜俎骨破璧,自毁真身,心知此人说到做到,当下不再恋战,抱起聂小凤踏浪便走,聂小凤亦已觉出此处危厄,难得窝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大片煞白当头晃至,一记掌心天雷从高空中劈下,直入罗玄背脊!
罗玄被劈得脊椎一阵异突,周身骨动筋蹿,险些一头栽入巨大的海面,那天电之流沿着他全身的经脉噼啪爆响,五脏六腑翻搅奔腾,肉糜焦烟从五官内生爆而出,那种剧痛直令人发指难猜,亘古未试!
他当下猛念箍魂咒,锁住心魄不让离散,转身翻腾开去,抬头却见那银装少女哗然又至眼前!
少女掌间雷声赫赫,第二道火石电光又扑面而来,汪洋空阔,无处可避,罗玄躬身护住怀中的聂小凤,近距之间,几乎与她唇齿相贴,她仰头望入他眼,眸中有瞬间失神。
“蚕儿!”
却闻银蟒郎又一声沉喝,他眉间一皱,长袖煽去,那道***如同被凭空打了记耳光,扭转方向呼啸着扑向罗、聂二人身旁丈余开外,只听一声海爆轰鸣,磅礴的水面上顿时升起一拢盛大无边的银白光罩,成片成片的海鱼、异兽翻上肚来,几尾双头鲨颤抖着巨身被掘上海面,几秒间已全身僵直,硕大的鱼肚翻挺着,映衬当头月光,景象甚是凄凉。
聂小凤目不转睛地盯住海面,直看得喘息连连,不由想象着那第二记***若是击打在他二人身上的滋味。
罗玄低头观她表情,知她所惧,忙硬生生地压下了胸腔内的一股焦灼焚烟,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那般滋味。
“蚕儿乖,随师父回银川去罢,这些凡人罪器,岂有师父的滋补?”
却闻那银蟒郎柔声对双目暴白的少女哄道,语调纵溺温存,少女见他如此,一双暴白的鱼珠先是茫然一片,似欲点头,立即又连连摇头。
见他二人如此情状,罗玄心念一动,终于忆起了那从上古时分便已脍炙人口的天蚕丝传说。
原来这二人便是那对作孽的银川仙君与其徒芮蚕姬。当年师父同他说过这对师徒的百日冤孽,以及芮蚕姬死后对世间女子留下的万世血咒。想当年,聂小凤便是因被他用产于北疆银川的天蚕丝锁骨,以至身中血咒,人生越走越是凄烈,终成一抹孤坟,哀凉委地,最终落脚于这冥疆之境。
如今,却见那名银川仙人直直守在孽徒芮蚕姬身前,寸步不移,罗玄忽地恍然大悟,原来世间师徒缘孽缠结者,远不止他和聂小凤。
芮蚕姬看看她师父,又看看罗玄,舌头不受摆布地裹缠于半空中幽幽发颤,左右试探,似是如何也不愿放弃,却碍于其师法力罩在身前而不能攻来。
那银川仙见她确是饿得慌,低头便对月拨开胸前衣襟,一指在方才愈合的剿口处划出道新痕,魄血汩汩殷出,少女见状,欢快惊呼一声,上前便扑进他怀里。
见他宽大银袍裹着少女娇小银装,二人融作一团皎洁银晕倒映在天边玉盘中,罗玄心中长叹,他们的事,该由他二人自行解决,当下捧起聂小凤,提身跃过高高涨起的海墙。
聂小凤目睹了此番**,也是一阵发愣,待被罗玄抱着升入长空时,方记起挣扎。芮蚕姬初是一门心思伏在其师怀中进食,眼角余光见二人离去,目中一抖,一把推开银川,霹雳般朝二人袭来!
银川被她推得一踉,心头涌出的鲜红脉血在半空中洒下一圈圆弧,他身子刚坠下须臾,立刻拔起追去,疾如银电,芮蚕姬却早有准备,虚招一晃躲过银川来势,身子一并一收,夜空中如朵银梭鱼般朝罗玄直直刺来!
罗玄逮力不及,被她这突来一击狠狠撞去海面,眼看要砸上海涡,他将身一转以胸做垫托住小凤,只觉背后狠狠一震,集中的僵痛便在落地两秒后向四肢五骸内蔓射开去,一如从高空中砸下坚实地面。
他眼前昏花一团,却感到聂小凤已趁着那刻的冲力从他怀中弹去一旁。胸膛空了,罗玄慌忙直起半身,只见聂小凤在海面上就地一滚,爬起来便跑,脚下踩出一连串海潮涔涔。
罗玄抬头望去,猝然大喝道:“小凤!”
聂小凤被他这一吼也觉出不妥,一抬头,正入那亡神少女的脚下!
亡神一把将聂小凤提至半空,细细注视她胸前,道: “食惯了万恶男子的心,偶尔试一试这颗不赦女子之心,倒也不错。” 说完咯咯笑着,伸手便朝她胸前掏去。
“小凤!”罗玄不及思索,本能冲去挡住,亡神手掌直直捅进他的胸膛。
遭亡神的冰霜柔荑握住整颗心脏的感觉,就如同被万古寒锋穿透,周身骨髓结冰。
罗玄唇舌灰败一片,上下牙咯咯直颤,亡神少女又一阵娇笑如银铃,竟比之前还要惊喜万分:
“好!好一颗万恶至极、十罪不赦、身不由己的男人心啊!”
闻她如此,罗玄忍着胸内滔天剧痛,颤声道:
“食我的吧!我这颗心罪出许多!”
“师父。”
突感肩头一温,与心头的亘古寒凉顿成顽抗之势,罗玄侧脸望去,只见聂小凤从身后扶住了他肩膀,语调中流出的温柔担虑,一瞬间让他忘却了所有。
他与她眸间对望,胸腔内顿时又一阵剧痛,却是那亡神少女已攥着他的心脏狠狠向体外拽出。
罗玄筋骨一颤,聂小凤的目光与掌温仿佛向他心中注入了无穷力量,眼看自己的心脏即将离体,他爆喝一声,灵魄大涨,周身骤然放射出万丈金辉!胸腔内翻涌着阳般的九天炙热,罗玄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胸口窟窿处,一团磅礴真气已雄雄攒出,半空中竟推展出一圈圈金色的光轮,玄天遁地,扬扬洒洒,向天地间披靡开去!
这些金色光廓的形状与他初入冥疆时偶然出现在掌心中的金光一模一样,只是这回释放的威力大得惊人。只见那一道道金光轮廓中呈现出阴阳双极,陌生的梵咒在这张横截了整个海洋的金辉大网中上下蹿动,瞬息便照亮了整片冥疆。三原领海见得此光,纷纷陷落,如同被一只天来之掌生生压进了海槽深处。
亡神大惊失色,尖叫着挣出一双手,半个身体已被罗玄的心脏烧成一团焦黑炽骨,她连连翻起数十个跟头,仓惶避去下层远海。
“大悲天轮!你、你是佛中人?!”
银川仙君此刻已提身至高天,他一见空中汹涌的金轮,顿时震惊地低头直视罗玄,不待他回答却又扬身离去,远远接下了被烫伤坠落的芮蚕姬的亡魂。
那亡神女子在银川仙怀中号啕鬼哭,左右挣突,极不情愿,大海中顿时异兆四起,天幕铅沉,黑云滚墨,向金光佛罩遁遁压下。
“蚕儿,不要硬来,你会没命的!”
银川仙以双臂紧紧禁锢着自己的女徒,厉声呵斥她。罗玄眼见这亡神虽已身受重创却仍不改凶性,还一意想着报复,当下心头断念今日若不除她,他日难保这恶物不再饿食小凤心脏,不再屠害世人!
一念至此,顿觉天地浩然驾临中胸,臂上的异风飕飕升起,他扬袖一展,腕中竟显出了雁伏刀灵!
雁伏刀灵脱去了**凡身,此刻正是无比盛大精纯,刀身上溢出层层耀日茕华,与身前的金光佛罩甚是辉映,罗玄这才想起昔日轩辕求败在阳间对他所说的话:
“若老夫所忆不虚,百年前西域有个雁伏教派,研毒暗甲,奇门遁术,独步一方,被当时中原武林视为心腹大患,你这雁伏刀连同那雁伏六式,便是此教镇教法宝。”
他再忆起父亲的棺冢遗书上曾言,自己的生母乐镜灵便是雁伏教派的七世圣女,而雁伏教派原身,便是佛陀密宗之后,当下所有的因果线全都于心中接踵了起来
原来,当年父亲罗冠清所传下的雁伏刀,曾被自己误以为是父族的世传之物,却竟是他生身之母乐镜灵的教宗法器!
芮蚕姬一见雁伏刀灵,一双白目涨得更高,身体却也愈加抖瑟不休。在银川仙郎的制约下,她挣扎之势已渐趋软弱,罗玄却如何能够姑息养奸?想到这等亡神留于世间,无论死活都是加害于人,他厉喝一声穿出佛罩,携着雁伏宝刀便向三原海瀑的最底层烈烈杀去!
芮蚕姬见他攻来,连发嘶声惊叫,银川仙未料罗玄会主动出击,忙将芮蚕姬护于身后,一掌推出硕大的银色光盘,与罗玄雁伏刀上的金轮分庭抗礼。
他掌中的银固若金汤,罗玄暗调内心法门,催动全身真气欲破他防御,却在他多年修为下始终桎梏不前。
见那仙人铁心护短,罗玄厉声斥道:
“她要吃人心你便四处搜罗,你虽对她补偿亏欠,却以苍生性命为代价,这般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不如今日回头是岸,由她自生自灭去罢!于你于她,都是个善结。”
“蚕儿一直随我隐居银川,每逢她发作都是倚我心肉渡过,这么多年来我只偶尔出山收集罪器,皆取心头爿肉,唯有人人得而诛之者才会整心取来,顺替人间祛劫。数日前我不慎让她跑下冥荒,可期间她不曾吸食任一人心,罪孽未成,何来为虐?待我今日将她带回天山,自会严加看管,再不让她伺机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便收手吧!”
银川仙君蹙眉应道,掌中御界却是分毫不让。
罗玄见一时无法破他法门,对方又言辞垦切,心中本已有动,侧头却见聂小凤正从上原海坡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身向下张望。
芮蚕姬虽不敢再动念他的心脏,一见聂小凤出现,唇中长舌竟又簌簌地向海原上方探出。
见她本性如此,罗玄心头厌恶丛生,他将雁伏刀横在银光御罩上,对银川仙沉声道:
“这等亡神鬼物,你便是再多防范,难道还能看守她永世?一旦你又生疏忽,人间便会再添多少新魂!长痛不如短痛,你若真心愧疚,今日便了结了她一生苦楚吧!”
言毕,他展袖高飞入云,掌中蓄势,雁伏刀并万物殇须臾待发,银川仙君见罗玄意决,也提身追来,银袍上真光大动,见他长袖鼓烈,从中探出一枚寒光凌冽的玄铁银鞭,那银鞭在月下斜扬一抖,突地展开万朵鞭结,从中探出万枚森寒锋刃。
他将银鞭往海上一抽,只听沧海一声呼啸,无边海洋竟遭生生劈开,海啸高起千刃,粼粼遮住了天边的云月,将芮蚕姬层层隔在了二人战程之外。
自从罗玄决定开战,却是银川仙郎主动来攻。耀银的神鞭裹夹着漫天星月,对罗玄施展起连翻长劈,鞭身卷动中,风、云、雷、电、霹、雳、光连排生发,八荒耀眼,满目只见怒海奔腾,天地咆哮!
罗玄的一生中从未遇上过如此强敌,好在他体内潜藏的法力倒也遇强则强,与他之灵魄息息相通起来,当下也从掌中催展出一圈圈金色佛轮,层层推去阻挡那枚耀世银鞭的攻势。他心下却知银川此举乃有意将他引开芮蚕姬,再用海墙相隔,只便让她寻机逃走罢了。
低头一看,果见那亡神少女已悄悄遁身很远。罗玄不动声色,当下作势一攻,引银川来守,转眼却溯地收身钻入连天水墙,波光粼峋间,只见雁伏宝刀披星斩月,寒芒挥洒,朝正自逃命的芮蚕姬横里劈去!
芮蚕姬闻得耳后风声,回头一望是他,吓得连连尖叫,脚下疾飞,罗玄一掌拍下,芮蚕姬跌入海面,挣扎欲起,他须臾不容,上前提刀便砍!
银川仙君疾电般赶到,银鞭溯起,“咣铛”一声杀气腾腾地挡住了罗玄的雁伏刀,他大怒道:
“罗玄!你身为佛中人,难道不知凡事适可而止、留生存念?你忘了她当初是怎么死的么?!”
言罢,他长袖一指,直向海坡尽头正四下张望的聂小凤。
罗玄回头望见是她,心中一沉,雁伏刀的杀气顿时黯淡了,却见银川仙人看向前方的目光猛地一愕,倏一声丢下他便冲上了中原海坡。
罗玄回头一看,瞬息大骇!只见那芮蚕姬正冲在最前方,直直地往三阶海坡之巅的聂小凤疾奔而去!她人未到,舌已近,“罪器......罪器......”海潮一波一浪地送来她远远的呼喊,聂小凤见她前来,连连后退,一脸惊慌。
“小凤!”罗玄大喝一声提劲去追,也不知哪来的真力,三两步便踏上中海,越过银川仙,手中雁伏一发,呼啸着朝芮蚕姬的背影杀下。
只见眼角中银光一,银川仙不见了,再一抬头,他已突现于芮蚕姬身后,雁伏烈烈划破银光罩,“噗”一声全刃穿入了他的腰腹。
他面色一戗,直起身来,芮蚕姬回头见他如此,顿时呆了,卷在半空中的长舌也停住了动作,她秀发飘飞,身体盈盈颤抖起来。
碧海潮生,月顷如盘,将在场四人齐齐定格在海天之间。
“不要伤她。”
银川仙远隔着重海澜山看向罗玄,他一手覆在入体的刀柄上,哑声低喝道。
罗玄见他一举拔出破腹而过的雁伏刀,腰身处的鲜血顿时爆发如澎,细密的血珠喷洒在月光迢遥的夜空里,少女被他周身此刻的银光一映,竟然清醒过来。
她目光瞬归清澈,灵台净明,看向眼前的师尊郎,眸中一时愤怒、痛苦、纠结、柔情生生攒现。她娇躯颤抖,又爱又恨,腰间裹缠的天蚕丝缓缓滑落下去,掉上海面。
秀眉一揪,似不忍再睹,少女银袖展起,转身往上原之上的冥疆秘境疾飞而走。
“蚕儿!”
月光下的银川君忍不住恸声一唤,他丢下雁伏刀,不顾重伤直直追去,周身魄血淋淋洒下,在镜光海面上留下了一路红晦殷长。
转眼间,偌大的三原沧海之上,又只剩了罗玄和聂小凤。
罗玄立在上原与中原落差形成的巨大海阶前,迎着万马齐喑的披天银瀑静静看向聂小凤。
水雾蒸腾,折射着月光将聂小凤的周身染得通亮,罗玄想,她眼中的自己,此刻必然也是如此。
他凭空朝她迈步,她连连后退,身后是一马平川的四季汪洋。
聂小凤不似银川蚕姬,不似他罗玄,她只是一抹普通的生魄,除去轻便脚力,这一刻她无所自持。
第7章. 九塔浮图
罗玄向聂小凤缓缓走去,步履沉健岸然,一如当年阳世索桥中与幼年的她初次相遇。
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苍生九界,八天离土,若为寻你,种种无非弹丸,无论你躲去何处,我总能找到你。
聂小凤见罗玄笃定走来,终是率先慌了神,她转身便往苍莽海原上奔跑,月光下罗玄轻松跃去截住她的退路,她被迫退去白花花的海瀑边缘,望着身下万钧奔腾,扭头对罗玄道:
“你再过来,我便跳了!”
罗玄看着她,步伐毫不迟疑:“你跳,师父陪你。”
聂小凤呆了一呆,纵身便向海下直直跃去。
罗玄深吸口气,随她跃下,二人身形沿着连天巨瀑徐徐降落,沐浴着月光,一前一后仿佛两尾潮中嬉戏追逐的姻缘鱼。
罗玄在高空中提速接住聂小凤身子,娇躯温度瞬间几令他失了对万物引力的抵抗,直觉她在瑟瑟发抖,他忙将她裹在臂中,沿着奔腾的海流沉重地坠入了中原海面。
四千丈高空坠落的眩晕,在她相伴下却一一化作了身不由己的幸福。
感她还在负隅顽抗,罗玄心中突地生起一丝略显无赖的念头,一如初尝情慕之甘的少年郎般跃跃欲试。他当下有意放松手臂,闲闲拥着她,竟在万里汪洋中放弃了掌舵,无为而治。
聂小凤本以为罗玄会带她提身飞起,却未料他一意顺水逐流,毫无拔身之念。海潮轰鸣着,分秒不隙又将他二人接连推向中海至下海的巨大银瀑边缘!
“师父!”罗玄感到聂小凤在惊慌失措之下本能地环紧了他的颈项,不由会心一笑这一刻,终是又将自己当做了唯一救命稻草、中流砥柱。
他唇边一漾,闭上眼将她罩入深怀,身体随着彭湃的海流直冲而去,双双落入中、下二原之间的通天海阶上。
再次重重坠入下原海域时,两人同时入水半丈有余,聂小凤在浊滔翻涌中无助地死死抱住他,罗玄安静地沉溺于她此刻臂间温暖中,一提气探出了水面。
他俩正落在天瀑下游,海潮最为鼓荡激烈的地方,披天的水罩集合了三原阶梯的巨大落潮之力,正雷霆万钧地打在身上,罗玄将身护住聂小凤,她只得缩在他胸肩铸构的一袭安逸中,想挣脱又不敢。
罗玄低头望着聂小凤此刻浸湿模样,一头青丝柔发正丝缕浸贴于她白皙肌肤上,凝腴欺雪,冰肌盛放,那二十年前在哀牢山自戕于他面前时的两鬓斑白早已褪去,冥原二十载与母亲共度的甘平岁月,已回复了她最本真的容颜与性情。
她这般景象,还有那双熟悉不过的惊恐眸子,月光下难免对罗玄造成迷般诱惑,他低头闭目吻去,聂小凤螓首扭摆,本能逃窜,被他一手扣住了后脑勺。
这回不似在哀牢山亲吻她空洞的骨骸,此刻的她正盈盈实实地落在自己怀中。
心中美得发痛,罗玄一掌拨开汹涌的海潮,带着聂小凤进入平静的下原海域,他将她从掌中托高,捧在怀里,扣住小腰,捕着柔嫩小嘴便重重深缠起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况已七日?
罗玄喘吸渐重,在聂小凤温香湿濡的莹洁唇瓣上愈加贪婪吮舐,聂小凤初时激烈反抗,罗玄便将身一坠,作势欲沉入深海,聂小凤惊吓之余呼喊出声,可爱的双瓣无意间微启一缝,如此良机,他慌忙探入深处,肆意窃香,她不断扭动娇躯,粉拳无助贲张,拼命捶打,无奈身子却被师父的双臂紧紧钳制着,便连转动颈项都不得。待她闹得过激时,罗玄便再一沉身,几入碧波深处,聂小凤只得闷哼一计停了挣扎,他便在海中伫定身形,搂紧她又一番倾意索要,胡天胡帝。
几次三番,聂小凤终知与谋与力皆不是他对手,双臂终于软弱下来,哀哀搭在罗玄肩头,嫣红的小脸蛋撇过一旁,挂着泪任他。罗玄乘机沿着她白皙的颈项逐逐连吻而下,只觉朵朵凤凰花盛放于口鼻舌腔,一片芬芳乱坠。
待终于埋入她温软的双峰时,直感那双小腿在自己胯间全力踢蹬,分秒撩拨着他最隐忍的丹内真元,罗玄隔着聂小凤一身薄湿衣衫再也按捺不住,抱着她拔身便起,直往上原之上的秘境疾疾飞去,二人周身淋淋水下,溅得海面一片潮声。
聂小凤在罗玄臂弯中蜷成一团,粉拳纂得生紧,身子绝望抖动着,喃喃自语道:“不,不。。。。”
天边月色晕隐,远空初阳已现。随着太阳跃出地平面的一瞬,众山之巅,突然毫无预警地传来一声轰鸣钟响,咚咚回音震馈天地,四海亦随之沸腾起来。
这钟声一敲,罗玄顿觉被抽去了周身筋骨,全身力气瞬间掏空,双手一抖,怀中的聂小凤突然捂头尖叫,额上鲜血已顺着钟声汩汩流下!
第二击旷古晨钟再次响起,她身子一沉,直直便掉下海面,罗玄慌忙伸手去接,扑通两声随她落入海中,待出得水面时,却放眼不见她身影。
“小凤!小凤!”
罗玄六魂无主,一个猛子扎入海中继续寻找,将双目瞪到最大,恨不能生出一千双眼,终于在数十米外的黝深海涡中发现了一抹浅绿之色,忙在水中遁如角鲨般狠狠穿去,须臾穿至聂小凤身旁将托她出海面。
他这才得空定睛查看她突来的伤势,一眼之下,却是再无法自定。
只见聂小凤的一双美目中已饮满血丝,额顶不知何时已显出那柄夺她性命的七巧梭,日月交映下正森森地亮在她百汇穴内,鲜血如潮从中一泄而出,沿着她脸上两抹泪痕,和上唇角,滴下颈项,殷染浅绿前襟。
她双眼空洞地望向天空,口中无意识念道:“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罗玄泪流满面,将她紧紧拥在肩头,知道她此刻已同那芮蚕姬一样,正被自己生前的最后记忆所吞噬,耳旁却是她一径失去意识的最后呼唤:
“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小凤对不起,对不起,是师父对不起你。。。”
罗玄抱着聂小凤,想捂住她双耳不让她再听到那勾起她生前幻忆的钟声,第三击钟声却又薨然响起,这回仿佛就从他俩头顶上炸开,聂小凤双目一翻,突然被一只无形大手猛拔出罗玄的胸膛,高高升入天中。
她身子垂搭着,直向远处山巅的望乡台迅速拽去。
罗玄心知大势不好,跌跌闯闯地跟在后面追赶,在空中几番绝望地抓向她身影。这亘古的晨钟却一下下敲着,半点不留情,直敲得万骨众魂皆无能为力。
眼看着聂小凤离自己越来越远,旋刻便隐入望乡台上空的层层迷雾,罗玄心如刀割,雁伏刀灵却从他袖袍中一跃而出,浮在空中嗡嗡发出鸣响,状似相邀,罗玄心念一动,一脚登上背刃,雁伏刀灵在半空中金光一煞,载着他便朝望乡台直直飞去。
疾疾驰过千山万岭,赶至望乡台时,入眼便是一名棕衣青带的年长妇人,她容貌古怪,仿佛泯然众生,却又令人过目不忘,面上神情狰狞而慈悲。
在她身后,一名身高逾千丈的九首巨人正在郎朗敲响晨钟。
台上早已占满一圈人等,岳飞同聂媚娘亦在其中,见到罗玄赶来,他二人顿时双双横眉冷目,如临大敌。
这望乡台虽唤作一台,却是占地万倾,绵延开阖,驻台千刃,纵览人寰。往下看去,便是那滚滚红尘,万里人间,五彩云霭在台间流离漂荡,将下方风景掩得时隐时现。
聂小凤已跪在那名棕衣老妇身前,面上污血虽已除尽,脸色却仍是苍白一片。她双手毕恭毕敬地向老妇递上了自己的转生名册。
罗玄心中一惊,这才忆起聂小凤的转生名册早已在她自己手中,当下连连后悔为何不早将名册扣下,如今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名册交予那名老妇。
“小凤,不要去!”他忙从雁伏刀上翻身而下,一个打挺隔在她同那名老妇之间,袖间一动将雁伏刀灵收回。
这老妇身在望乡台,身后高坛上正燃起汹汹烈火,炙烤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高鼎,鼎侧伸出一臂,延向天边,正接下一旁万仞高峰上落下的滚滚水流,再一看去,却原来这望乡之巅的青山直直连入远方无数山脉,一条深邃宽阔的澎湃运河正沿着万里山脊,从远方疾疾涌入此处望乡台。
只见那沿河的栈道固若金汤,势如万里长城,生生将一拢胜比人间长江、黄河的奔腾大川规引至崖下这口青铜深鼎中,鼎下正忙碌着数千双工匠手,一碗碗一觥觥地接下从鼎身万余出口内泄下的汤水,须臾不误地递给站在一旁排队等候的生魂,生魂队伍从望乡台上绵延而去,流水般不息,直至融入远方天际。
罗玄当下心中一沉,沉如此鼎,原来,望乡台接忘川水,忘川水入青铜鼎,炙烤之后,便成那亡魂皆饮的孟婆汤。那么这名老妇,想必便是那传说中转世途上的汤神孟婆无疑。
孟婆见罗玄身踏金光突然赶至,且落脚便惊去了一地密密麻麻的工匠手,不由皱眉喝道:“何人妄动灵力,扰乱转生法场?”
罗玄收起一腔急气,躬身向孟婆作个揖:“汤神在上,在下罗玄,为寻妻室聂小凤而来,今日擅闯望乡台,唐突之处,还望汤神大量不计。”
老妇闻他此言,沉声对聂小凤问道:“此人可是你夫婿?”
聂小凤连连摇头,看也不看罗玄,罗玄忙道:“汤神莫怪,我同聂小凤之间缘由复杂、一言难尽,她在阳世时本是我门中弟子,亦与我结下婚缘。冥法典有言,转生投阳乃灵魄之头等大事,须征得天、地、君、亲、师五方共同首肯,聂小凤既身为我弟子,今日若未经我允许私自投阳,便是僭律,汤神若由她投去,亦难脱渎职之忧,”
但见孟婆目中森光一闪,他微笑道:“故罗某有一不情之请,希望汤神能将聂小凤交付于我,我会将她带回门中悉心照料,履践婚约,如此,她便不必再生投阳之念,亦替汤神省去一事,何乐不为?”
那厢聂媚娘的吼声已凌厉杀来:“罗玄!你这丧心病狂之徒,你也配做她的师父?!”
聂媚娘疾疾冲出灵群,上前低头便对孟婆道:“孟神莫听此人巧言令色,信口雌黄,罗玄其人早无为人师表之资格,他在人间不仅对我女儿聂小凤悖德弃义,泯灭人伦,且他丧尽天良,竟将。。。”
罗玄心头大骇,顿知她欲在此众目睽睽之下揭穿日前探他深处灵识所见之事,须知弑母这等忤逆原罪,便是再给他千舌万口,又如何能洗刷得清?即便他可寻千证万理,自诩懵懂之间,无知受摆,然而当初选择手刃无辜的生母乐镜灵,却是因自己心魔孽重,狠心执迷,真正是怨不得旁人。
当下心中异念暴起,只欲她速速闭嘴,只愿她此刻尽忘那日在他脑中所见,岂料此念刚起,却见自己掌中又生隐隐波纹,此回却是从掌心纹路间钻出一枚金光四射的“忘”字,一入空中瞬间变得硕大,当头便团团罩下聂媚娘,只见那些光晕四渗而入,须臾不见。
只见聂媚娘顿时红唇大开,银牙启露,“竟将。。。竟将。。。”了好半响,却是抬头望天,低头看地,目中一片迷惘,却是怎生都忆不起方才要说什么。
罗玄愣了一愣,低头看向自己掌中,却不知这金光佛,还有多少威力隐而未发?
“娘!”聂小凤眼见母亲骤然失态,不由担忧询问,聂媚娘也定定地看她良久,竟而茫然反问道:
“小凤?你怎会在这里?我。。。我怎么也在这里?”
她随即于人群中瞥见了罗玄,顿时横眉一竖,勃然震怒道:“罗玄?你这孽障竟也在此!你终也阳寿用尽,沦落到这冥疆之地了么?!”
眼下她正如在患失镇初次见罗玄时那般贲张愤怒,原来竟是连他日前入她庭园,向她提亲之事都完全遗忘了去!
孟婆以目光止住聂媚娘的喝声,转头定定注视罗玄,那目光深入骨髓,似要将一切看穿,罗玄皱眉运起灵力,暗自深锁内心,打定主意不让任何人勘破这等深心陋秘。
聂小凤是何等孝顺女子,当年在阳世,她便为了遵循母亲聂媚娘之遗愿,终身拼搏,独自一人倾尽全力重振了昔日家族教派,若她一朝得知了自己本已身犯弑母大孽,从此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必指望她会重新考虑于他了。
如今他虽身具异能,或可使她一时相从,可年长日久下去,要她终生面对一名身犯弑母之孽的男子,于她又该是何等折磨?何况他罗玄本身,于她便已是个千疮百孔、糟糕至极的选择,这点自知,他尚有。
孟婆见罗玄灵识深闭,半点窥探不得,这才从鼻拢中吁出口长气,道:“罗玄,这返魂钟每日卯时便由上古天神、水共工所奏响,招引心中存有转生脱孽之念的魂魄们前来望乡集合。聂小凤之名册已进过转轮塔,但凡入塔名册皆会同时在塔内青砖上留印,卯时一到便会按律运转,今日返魂钟招她来此,既是天地之念,亦是她自己心中所愿。人之自由意志,在此冥原上最为无量,你以为此处是那无序人寰么?如今,除非你持有她婚姻契、金榜录或罪征书,否则莫说你是她师父,即便是她生身之母,也不能阻挡她今日转轮新生!”
一旁的聂媚娘听得孟婆此言,猛地别过脸去,也是滚滚泪下。
“我要转世,我要转世,我要转世!”
一旁的聂小凤已连连向孟婆脚下磕去,她嗓音坚定,目中含泪,须臾又磕向聂媚娘,道:
“娘,孩儿不孝,孩儿真的很想摆脱这与生冤孽,一切重新开始,如今这般下去,我真的很痛苦,求娘成全小凤!”
说着,她额间又落新血,发髻间七巧梭又隐隐出现,直将个罗玄看得双手直颤,掩在身旁垂也不住,动也不是。
孟婆见她如此,目光中流露怜悯,却也终归忌惮罗玄方才所言,久久不能做下决定。
岳飞这时疾步拨开人群至孟婆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朝她面前一现,孟婆望去,立刻神色大变,俯身跪倒,身旁众多冥卒见得此物,亦是纷纷拜倒在地,一地工匠手也齐齐平卧不动,原本熙攘相论此等阻轮奇观的灵群们皆跪伏下一路,从台上至山下远方,鸦雀无声。
一时间望乡台上静得仿佛连落根银针也会振聋发聩。
罗玄皱眉看向岳飞,只见他手执一枚玄冥色朱雀古玉,朗声向众生宣道:
“冥皇敕令在此,见令如见君,今差汤神孟婆,速将亡魄聂小凤送入转轮塔,务必妥善安排,人间重置,钦此!”
聂小凤举目望向他,目光生氲,心怀感激,他慨然笑道:“小凤莫怕,你先走一步,待我善置了冥军机,随后便来陪你。”
罗玄眉锋蹙起,却不料他此番擅用冥皇敕令竟是为了这般,当下怒意已生。此人诳语在前,掂巧在后,难道便任由他仗着在此冥原长势,寻机贪图小凤么?
“得令!”
孟婆却似早盼着这句,当下袖摆一扬,聂小凤的转生册便直直飞上巨大的转轮塔鼎,巨塔张口吞去,一纳新册,塔身由上而下立刻旋转出一圈圈阔扩真光,九十九重塔身层层转动起来,方向各为逆转,只见聂小凤身上绿衫飘起,长发飞舞,踪影渐淡。
孟婆张手一样,身后青铜鼎中便跃出一碗飞去她手,碗中深邃清灵,波澜鼓荡,她将汤碗向聂小凤递去,平静道:
“喝吧。”
见聂小凤已伸出手去,罗玄脑袋一懵:她竟当真要喝?
喝了便是尽忘前事,连他是何模样都不会记得!
他不及思考,当下一脚踢向孟婆腕间,汤碗翻飞,洒下一地。
孟婆未料如此,惊余之下大怒,她双臂扬起一喝,满头白发暴散,青铜鼎中突然飞出千只觥斟碗盏,铺天盖地向聂小凤飞去。
罗玄心头大急,双掌合并,金光掌轮四下推出,劈劈啪啪拍散了所有飞来的毂盅,那口青铜巨鼎中却仍在汩汩涌现出新的碗盏,他索性跃身上前,一脚将整口青铜巨鼎踢翻了去。
整鼎沸腾汤水顿如天漏般呼啸着洒下望乡台,泼入万丈红尘,在场的众生齐齐惊呼出声!
罗玄顾不得遍地惶恐,转身飞向正越动越烈的通天转轮塔。他提身高空,使出毕生之力一掌劈去,心中笃意默想,掌中的金轮顿时涨如山崩海啸,幻世天潮,层峦叠嶂磅礴而出,只闻转轮塔身中传出一阵爆破巨响,整座巨塔骤然从中断成两截,訇隆粉碎。
千万本转生录从层层塔身中倾泻而出,纷纷落下望乡台,撒向万里人寰。
孟婆见此弥天大祸,本无人色的脸上更是惊得一团铁青。
那敲响乾坤钟的巨人突然发出一声粗吼,他脚下一顿一顿,振聋发聩,连连跺起八声巨响,只见万里冥原一路沿途的每座万仞之巅上,突又应声拔出了八座转轮巨塔,座座高耸通天,直破北斗,塔身一一轰鸣旋转,光华耀眼,瞬间便将整个冥疆三原罩入一团巨大的十彩灵雾中。
聂小凤的转生录趁机从数万本洒出的名册中促然窜出,逃命般飞向八座转轮塔,罗玄大喝一声,提气速奔,紧紧追着空中疾驰的转生名册,它飞往一塔,罗玄掌中的金轮便劈向一塔,它一路狂奔,罗玄便掌风雷动,一掌掌连根劈下,只闻"轰隆轰隆"一连八计澎湃巨响,八座转轮巨塔已被全部劈倒在地!
千万枚塔砖四贲开去,粉身碎骨,空中磬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聂小凤的黄转生册见九塔俱灭,生生无处可去,只得嘤嘤停在半空,望着漫山遍野的塔砖废墟似在发愣,罗玄一步上前将它夺过。
半秒之间,罗玄又撤回了望乡台上空,与聂小凤遥遥对视。
聂小凤的魄体因投胎失败而恢复了明实,她愣愣地站在望乡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罗玄,天空中翻飞着千万本从浮图九塔中掉落的转生册,数不尽的碎页、名氏如同鹅毛大雪般纷纷簌簌地拂过二人身周,向万里人寰慢慢坠去。
罗玄隔着漫天飞舞的转生页凝视着聂小凤,一页一页黄白纸的往生册将她的容颜遮得时隐时现,他胸中刚被亡神掏穿的伤口,忽又隐隐作起痛来。
冷不丁一只暴烈巨掌迎头拍下,如天洪罩身,罗玄躲闪不及,被一掌煽向地面,旋刻便感万钧神力从天而降,重重地向他身上连连踩去,那等重量,直踩得他五脏六腑都陷入冥壤深土之中。
耳旁响起那水神共工的巨声怒吼:“妈的!哪里来的佛中孽,连毁九塔浮图,断绝众生还阳路,你仗着大梵天,便以为无人可治了么?!”
罗玄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8章. 阎罗十殿
好热!
罗玄在巨大煎焦的滚滚热浪中醒来,脑内一团浑沌,所有记忆灵识都在体内四下逃窜,生生抓不得一丝清醒。
他勉力睁开已熔成一片的眼帘,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口巨大瓮鼎中,那大瓮被十六条粗大铁链高高悬空架起,费力低头看去,下方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黝黑邃洞,雄雄离火从中窜出,正肆虐炙烤着大瓮之底,罗玄被烤得汗如雨下,只觉魄体内精血、骨髓正滴滴融化,尽数落入此瓮中。
他忙运功摆脱,大瓮却立刻收紧,瓮壁内生出万吸力,从他周身筋骨中大口大口吸去七魂六魄之精,罗玄口舌大张,被一阵融靡了肺腑的腥热剧痛梗在喉口,连叫喊都发不出声,周身如抽尽的丝帛,半点动弹不得。
但闻一人声如洪钟道:“老白,这熔神瓮你是怎么弄来的?”
“自是我求十殿君向神典库申报,这才调来启用,不然如何镇住这名孽佛。”
罗玄闻声,眯着眼睛看着身前丈余之处,隐约有一黑、一白两个高冠人影,顶天立地般占去眼前大半空间。
他艰难地转动颈脖四下看去,自己正身处一座高大殿宇中,大瓮垂空而立,殿沿被八方金钢阎柱撑起,殿中遍布精兵甲,森严铠然,仿佛重兵把守,森蓝火四里流窜。
但见此殿进回无度,向北方延伸进数层殿宇,一眼望不见尽头。
大瓮垂空而立,雄雄离火中的罗玄顿时明白,此处便是那传说中的幽冥十殿,殿上二人,必有一个便是主掌此冥原上赏罚刑典的十殿阎罗。
却听那黑衣阎官又问向白衣阎官:“你这回可老老实实用完了便还,莫同上次那般!”
白衣阎官闻声低叱道:“此处只有一佛,熔过他后我留着此瓮何用?”
眼前这白衣阎官面上半白半灰,长相还算清秀,只是一双细长眉眼黑如盲目,幽光阴邃,说起话来总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黑阎官面如花脸,却是半黑半红,眉粗如蚕,身材亦比那白阎官高大出好一圈。
见他二人,一有气无力,一怒发冲冠,煞是奇特。眼见这在人间的无数戏场、传说中勾勒过的幽冥阎官的模样如今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罗玄心想,若是女儿绛雪在此,非捂嘴笑出声来不可。
可炙烤着周身肌骨的冥天离火却在无情地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体内焦灼如斗,咳嗽出声,这般炙苦,却是比日前受芮蚕姬***之煞来得更加煎熬漫长。
那黑白阎官闻得异声,齐刷刷看向罗玄,同时发现他竟已醒来,他二人立刻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那白衣阎官率先反应过来,语调轻去,向黑阎官道:“他怎地醒了?。。。这都炼了五十六周天,他不但未被熔去,却还醒了?不知这熔神瓮,对佛中人究竟行得通么?”
黑阎官闻声瞪他一眼:“行不通又能如何!用都用了,他既然醒了,那今日必得问出个长短来!”
抬头便向罗玄喝道:“堂下听着!我查过你浮生录,你在阳世为医,回魂无数,本筑下无量功德,缘何日前却突闯幽冥地界,先破生冥璧,又毁千魂鼎和九座浮图转生塔?浮生录显示你本规行矩步之人,突筑此等弥天大祸,必有其因,你若从实招来,我冥原亦有好生之德,必会究因量罚,不致冤刑成屈。。。”
白阎官此时用手中烟斗碰碰他肩膀,道:“女人。”
黑阎官闻言愣住半秒,怒了:“你怎不早说?那便是欲戒!直接发去浸身狱即可,还费去你我这多时间等讯!”
“孟婆早已交待了原委,你当时缺勤故不晓。你不知他出处,户名界籍皆无,如何判刑?若是草率定罪,回头给十殿阎神知道,又该责怪你我敷衍结案。”白阎官慢条斯理,低头拨弄手中那竿辊金烟斗。
罗玄听得二人交谈,心下只担忧会否将聂小凤牵扯进来,想到她如今与媚娘在这冥原上生活,只是一对母慈女孝的普通百姓,却是半点也受不得这刑狱典判的牵连,当下便道:“生冥璧非我所破,千魂鼎和九塔之祸我认,你们爱如何判便如何判,所有罪孽皆我一人所犯,与旁人无虞,我一一承担便是!”
“生冥璧非你所破?那会是何人,竟能破得释迦牟尼佛亲自布下的生冥璧?莫非这冥原之上,还有一名孽佛?”白阎官面上一片奇色。
黑阎官却早已不耐烦:“与他说这多作甚!他既已毁去两大冥界神器,多认一桩又如何,快快让他画押定罪了罢!不然你我还得去另寻破璧之人,那又是猴年马月之事?此人既能破得璧,难道还会给你我逮着?后日便是向十殿阎君呈报之时,不用他,你还有何人可用?”
“不妥,毁去两件冥界神器固然可送与十九层刑狱服罪,但毁去生冥璧却事关大梵天,必须送去佛界询证,届时佛陀一问便知真伪,你我岂非自曝所短?且将此事闹出冥界,更加得不偿失。”白阎官听他一席话,却是连连摇头:“再说,他若当真还有一名同党流窜在此冥原,你我今日草率将他定罪,恐会旁生枝节,此事还须妥善计议。”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黑阎官看着同伴,他二人间关系甚是奇怪,仿佛向来都是此黑阎官动怒,白阎官动念。
罗玄见那白阎官的一双死目麻麻地看着自己,忽觉胸中一动,低头看去,竟是藏于自己襟怀间的聂小凤的转生册,正汲汲地向外钻爬。
他一惊,手脚动弹不得,慌忙运气去堵,那白阎官见状,顿时笑道:“果不出我所料,解铃还须系铃人。”
聂小凤转生册已从罗玄怀中脱飞而去,白阎官空中一接,看开一页页细看,嘴角的笑容越看越深,他回头向黑阎官道:
“这才成理!此女在阳世为非作歹,涂炭生灵,死后入我冥原,非但不安分守己,反私结孽佛,日前偷去阳世同他行那苟且之事,引得孽佛追来冥疆,破去璧,又连毁冥界二法器,都为阻她转世投生,如此一来,二人便成那‘勾欲煞’,按九界通典可先斩后奏,跳过冥法审讯,直接送入**狱双双熔去炼作灵元,置于望乡台以警众生。如若你我这般报上,则后日呈报十殿的名录可满,望乡台的赏罚灵元亦增,你我本月业绩便定,即使他同党找来,也是销无对证,亦省去了惊扰大梵天,佛界即便想过问璧之事,因九界通典也无法深究,你看,这样如何?”
那黑阎官的巨大花脸上也立刻笑逐颜开,他连连竖起大拇指道:“还是老白你有主意!便这么定了,我这就将那女子魂魄也勾来,立时便送他二人去**狱行刑!”
见他伸出一手便朝聂小凤的名册中抓起,转生名册中顿时传出一阵惊叫,罗玄一听,竟是聂小凤的声音!
他心中的大怒大骇一时此起彼伏,却不料这两名冥间大宦竟这等渎律枉法、草菅人命,先是不及审讯便欲将他烧毁于熔神瓮中了事,现在又要将无辜的小凤提来充数!
眼见那黑阎官已揪着一条雪白玉臂,生生欲从名册中将聂小凤拽出来,罗玄大喝一声爆破而出,熔神瓮片片炸开,四方飞溅,他纵身跃去,当头一掌,来势凶狠,黑阎官躲闪不及,怪叫一声已在满殿金辉中化为了一团灰烟。
聂小凤的转生册掉向地面,罗玄躬身一勾,接起看去,却从名册中看见聂小凤正缩在家中檐屋的一角,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地望向空中,显然是被黑阎官那突如其来的凭空一拽给吓散了魂魄。
他忙闭目搜出银川日前渡入脑中的血魄封印**,当下咬破中指将她转生册前后、册脊满满涂上,暗运真念,掌中金光攒动,施下封印。
从今往后,便是除他罗玄以外,再无人能打开她这本转生册,再无人知晓她在阳世曾经的种种作为。
将转生册收回襟内,却见那白阎官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向深处十殿逃去,罗玄提身上前,瞬间便紧贴他身侧,白官一见来人,吓得话都说不出一句,瞬间二人已退至阎罗十殿之底,罗玄沉声道:“这冥原万魄,府底众魂,便是有多少已遭罪于你二人之手?”
白阎官面似苦鬼,奔跑中连连哀求:“佛饶命!我二人位列冥仙之首已近三百年,日日功高劳苦,后天呈报十殿时,若功绩斐然便可登上仙,同十殿阎罗齐位共享人间香火,今日实是一时糊涂,也是因偏生在这节骨眼上出了璧及两**器被毁之祸。。。我与黑山实是被逼无奈啊!”
罗玄心下一沉,他说得没错,若非自己一意孤行破坏了两大冥器,他二人或确然不至悖行若此。但想到他不仅思维缜密、且生性歹毒,只需他念起,祸害苍生必不会犹豫,当下二指便朝他太阳穴点去。
白阎官见罗玄指来,周身却已被金轮罩住不能动弹,目中一团惊恐绝望。念及聂小凤刚才也是被他的阴谋诡计吓得这般失色,罗玄心头怒火焖烧,指间佛光暴涨,电火一闪,穿透了他头颅。
白阎官应声倒地,身体溯地化散白烟而去。
却闻十殿那头传来沉沉怒喝:“孽佛!你毁我生冥璧,踢翻我千魂鼎,铲平我冥生浮图塔,今日又连杀我二名进阶冥仙,我十殿阎罗若不同你拼上一拼,恐怕千秋万世都要看我的笑话了!”
但见远殿那头,光亮突然熄去,吞没万物的黑暗一殿一殿袭面而来,深如鬼吞隧道。
罗玄扬身亮起金光,十殿之间立刻又被点亮,眉目间闪烁着一轮弯月的冥界掌御上仙十殿阎罗君,已飞至他面门。
只见那阎罗君,身披神光铠甲,手掌长齑钢矛,矛头上的樱红流苏夙夙飘起,向自己攻来。罗玄左右看去,原来身前身后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正是另外九殿中的阎罗真君,个个手持看家法宝,杀气腾腾。
“你两名手下以权谋私,草菅人命,今日落得此般下场,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罗玄闲闲看向那位面带新月的阎罗君,见这十殿阎罗目透清辉、眉间现月,倒确是一名得道真仙,他决定好言相劝。
“呔!你这孽佛轻易犯下杀孽,倒会自圆其说!若非你破坏梵天与冥界三**器,他二人又岂会被逼上如此境地?你可知生冥璧一毁,冥疆便成那九界战野之地,各方妖邪异灵须臾会侵入,冥界上古以来的安逸日子也将一夕毁去,天魔亦随时会攻,届时更是生灵涂炭! 你为一己之私,置苍生于不顾,早已愧对你头顶上这三丈佛!”
十殿阎神在空中定身指向罗玄,他手中枪锋凌厉,目露精光,一派振振有词,铿锵不让。
罗玄知他所言句句属实,顿时隐淡了身上金轮,他落去十殿底部立定,向空中的十位阎神拱手揖道:
“诸位阎神请息怒!在下罗玄确实身犯摧毁转轮塔、千魂鼎之罪,但生冥璧的毁去,实不属我份内。如今只需各位阎神答应,不追究在下所为之种种因由,则在下甘愿领罪受罚。”
“呔!我早从孟婆处得知,你此番倒行逆行皆为阻止一名女子转世还阳,这女子名唤聂小凤,是你阳世情人,好!此事中她无辜受累,我可不予追究,你便须谨守承诺,速速伏法,莫待我法器生威,斩你于这三丈伏魔刀下!”新月阎神高高应道。
得他承诺,罗玄心头不再焦虑,当下单膝入地,敛去了周身华。
重回十殿拷魂厅时,十殿之主新月阎神高位正坐,缨红大枪由身旁冥仙持候,侍立一旁。以他为尊,周围一圈方方围坐了九殿阎罗君。
新月阎神目光凌厉地看向殿下,见罗玄一径站立在中庭,沉默不语,他对左右沉沉吩咐:“入刑!”
冥疆十九狱刑罚一一试来,卷地刑,拔舌刑,钉刑,汤毂刑,刮骨刑,剥体刑,抽刑,噬刑,诛心刑,林林总总,一一加身,冥卒们累得气喘嘘嘘,罗玄却因佛护体,未加刻意便已不受所侵。
一时众人皆面面相觑。一名弱冠小生此时从十殿之外匆匆赶入,立在首殿阎罗身侧,垂目不语。
罗玄却一眼认出他便是那日在岳飞府上所见的那名贪睡偷闲的议政堂书僮,心知必是岳飞差人前来督刑观审,以免再生枝节。
新月阎神见普通刑罚皆奈罗玄不得,眉目一动,突地问道:“罗玄,你为阻这名女子还阳,甘愿身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于你必定非常重要,你今日在此受刑,为她种种,缘何她皆不受感动?你于那望乡台上,言她与你在阳世有婚姻之约,却为何又迟迟拿不出她的姻缘契,还要毁去浮图九塔才能阻她转生离去?”
罗玄一愣,却闻新月阎神那厢已高声喝道:“请孽镜台!”
高大的孽镜台轰隆隆被推上阎殿,镜中深邃,一览无边,罗玄一看,胸膛内便莫名战栗起来。
“照!”阎神一声令下,头顶镜面立刻斜倾,镜光一泄而下,层层将罗玄罩在其中,他忙伸手去抵,直觉千缕万缕的镜光穿透心胸,沿着披泄镜光,高大的镜面中便渐渐晕现出当年阳世间的幕幕景象
对她溪边动情,闻她吹箫意乱,大雨之夜反复找寻,终极于乱,翌日清晨仓惶而去,静室中对她横施厉语,闭门声猛贯如雷,响彻一片冥殿,之后山涧一掌欲断她喉,石室冰寒囚她妊娠四季,暗夜中将她锁骨封魂,她那声凄厉痛叫,惊得在场皆已历经生死的众位冥仙狱卒个个倒吸口气。
这孽镜台却也恁是公平,除却罗玄给予聂小凤之种种磨难,便连她受劫之时的真实景观也逐幕呈现而出遭他静室中严厉斥拒后,她独自抱膝缩在屋檐一角,啜泣如一尾欲断气的秋蝉;初时发现身怀有孕,却是因在寒凉长夜中,被母亲罹难之梦惊醒后的干咳作呕;被锁上肩胛骨后,她在房内强行运功至呕吐,见她绝望浇顶地扑向空空如也的婴儿床,手中紧紧抓着襁褓内的底帛,在场冥卒中已有数名女吏背转身去,以袖拭泪。
罗玄双膝一软,当场跪伏在地,孽镜台毫不留情,继续从他身上吸取镜像,照映在巨大镜面中,以供天地人鬼神有目共睹。
他全身颤抖,一掌挡在面前,“停下,停下。。。”
镜中却又现出聂小凤闯出后山时遭遇千藤阵所困、被拖下深崖时的苦苦挣扎之状。罗玄深心内的伤口便如同被数百双手齐齐撕开了。
对生母乐镜灵,对雏徒聂小凤,为何自己还一向自诩无奈无辜,自诩当年所为皆有理可征,自诩自身功高于过、值得原谅?
分明是他,分明从来是!十指贪血,心狠如煞,一手铸就了他人冤孽,一径伤灭生灵到底。
他目光绝望地看向十殿阎罗,却见十名尊神,个个横眉竖目地观瞩着巨镜,面上愤怒震慨,各有千秋。
孽镜台只管呈现,丝毫无视被照心之人的撕裂苦痛,罗玄直感到心中最后所剩无几的自尊也被这面巨大的铜镜活活剥去,却闻镜中又传来绛雪心慌疑虑的低声问询:
“爹。。。聂小凤毕竟是我们的亲娘,我明天去与她决一死战,这,真的合适吗?”
罗玄听见自己当时温和开导女儿的声音:“现在不是你考虑这些的时候,你应修心净性,全力以赴明日之战,这一仗,你输不起,天下更输不起!”
新月阎神再也看不下去,大喝一声跳下高高神座,怒吼道:“上人间十大罪征!给我一个个试去,我便不信这孽还能全部捱过!”
人间十大罪征流水般呈上,分别为贪,嗔,痴,执,怒,恶,伪,欲孽,良心辜,阴差阳错,个个置于铜制的瓶状巨觥中,觥身却因每味罪征之不同呈现各异色彩。
新月阎神亲自掷过十大罪征,一觥觥洒去罗玄身上,初时方能挺住,而当伪、欲、阴差阳错、良心辜四觥齐齐洒来时,罗玄顿感周身一阵剧痛,觥中的晶莹迅速渗入他的肌骨,一阵凌迟寸剜之痛猝然张开血盆大口吞没了全身,罗玄二度栽倒在地,周身簌簌发抖,嘴角揪拧一团,喉间发出嘶嘶忍痛之声。
一时万念俱灰,他心知这便是自己在阳世深犯之罪,如今在这人间十大罪征前,终是再无从抵赖。
那新月阎神却突然不动了,双目只是直直望向镜面。
“逆儿!”罗冠清的吼声突从高处炸开,罗玄剧身一颤,抬头望去,这一望,便惊散了所有魄力只见镜中,自己正手持雁伏刀刺入乐镜灵的腹中,罗冠清一手护她,一手挡住罗玄,恸声大叫。
在场所有人顿时齐刷刷看向罗玄。“不,不!”他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步步退去,却无处可退,众目睽睽,苍生皆见,不需探他深心晦暗,那一刻的参天孽障,此时已是路人皆知!
这苍天厚土,九离八荒,岂有一名弑母孽障的退避之处?
新月阎神一侧目,台上的武器伏魔枪嗡嗡鼓胀起来。
见那孽镜台仍在忠实呈现着自己将乐镜灵丢入一旁群饲的正道凶器中的画面,罗玄喉间哀恸如鬼叫,他飞身而上,雁伏光闪,一下便将孽镜台劈成了两半。
在场人群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惊呼着争相避走,众人潮水般向各大寰宫出口涌去,十殿阎罗则个个执起自家武器朝罗玄汹涌围来。
罗玄的目光忽然暗了,他双臂张开,掌风一动,只闻轰隆隆的连环巨响,十殿的前后拱门全部闭合起来,将众宫冥生锁于殿内。
“孽!你要做什么?”新月阎神持刀相向罗玄,语气中却隐隐掩翳着不安。
罗玄沉目看向脚下的苍生,这些人群中尚有岳飞府上的青冠书僮,他既看到了,岳飞便会知,小凤也会知。
今日这里所有人,一个都走不出这阎罗十殿。
第9章. 冥曌异天
罗玄提身高立,掌中的金光佛轮推出巨大忘咒,从天而降,半空中那忘字比划一一分去,展成硕大的金色罗网将众人团团罩在其中,十殿阎罗与冥界众仙纷纷运功来挡,面上的表情却俞显迷茫。
这抹忆之方如今已奏效得越来越快,罗玄正松下口气,突然目中一亮,却见一圈巨大的靛蓝光晕如海潮般从阎罗十殿底部沉沉升起,自下而上,将笼罩众人的佛忘咒生生推送了回来!
罗玄吃惊不小,扬掌将退回的忘咒挥去一旁,这种回击的法力大开大阖,境界不同于在场所有仙、神。
远目中,只见十殿深处徐徐飞来一人,不疾不缓,待他近前,却是一位右手持金鸟笼,左手捏把湘竹褶扇的青年男子,他年方不逾而立,容颜清霁英朗,不输银川,高缎华衫配翎钰,泼墨高髻上闲闲扣了顶锦色冠冕,一身裁月天帛,考究素雅却点到即止,一眼望去,只道是阳世京都中哪家纨绔子弟,却又袭带了股不相合宜的浓郁书卷气息。
满殿众生与十殿阎罗君一见他来,纷纷五体投地,匍匐拜倒,新月阎神更是汗出如浆,以头抵地,向上道:“小仙缉凶不力,惊动驾,罪该万死!”
“无妨,你们都没事罢?”来人平声向下方诸人颔首。
“启奏君,臣等无事,可黑白无常二位进仙。。。已均遭不测!”新月阎仙应声呈报,痛心疾首。
来人闻言不见表情,闲闲立在空中,他如履平川,又飘似云邈,左右打量着罗玄,眉间带惑地对着手中金鸟笼道:“小姑奶奶,我认不得这是谁家佛祖宗啊,你帮我看看罢?”
说时迟那时快,金鸟笼中嗖地窜出道朝阳般艳丽的闪电,半空中双翅一展,却是一尾灿烂夺目、通体赤金的百灵雀,它两只眼灿比辰星,仿佛便是天上最亮的两颗珍宝落进了眼眶。
这金百灵雀飞来在罗玄颈上一啄,罗玄伸手去挡,它已飞快抽身,罗玄被它哆去一滴血珠。它口中啧啧回味,鸟喃喃蠕动半响,突然灵翅大扇,面向那名男子大嚷起来,却是一抹娇滴滴、含嗔带恼的女子声音:“不认得不认得,你总给我出难题!这是什么怪物,八界七十二重天,除却人间一抹红尘味,便是处处也尝不出此人来历!”
那人闻得金雀之言,一愣,放手便让鸟笼浮在空中,他低头想了一想,袖中一扬,现出枚金铂卷轴,轴页一展,竟有铺天及地之长,生生落去十殿地面垒成数圈,一待展定,原本空白的卷轴上便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名氏。
他扬起手中潇湘扇朝卷宗上扇去,只见卷中的人名一个个飞出,向罗玄扑来,这些人名皆是金光闪闪,同罗玄身上佛甚是宜彰,名字一到他面前便枚枚消失,卷中相应人名便一亮,后也暗灭隐遁去了。
如此,一连将卷轴对去了数百米,从头到尾,卷中的人名一一在罗玄面前消失遁去,百丈卷轴上又变回空白一片。
他连连摇头,正色对罗玄道:“既是连这千佛录也查不出尊的上界真身,则阁下想必并非大梵天人,亦非正宗佛,如此,便可解释你连日来犯我冥疆大乱、屡背我冥法典之举。界不可一日无规,你既犯我冥法戒,我便须按律追究。另,尊屡次使用忘咒,实乃有违众生之自由意志,孽镜台乃世间最诚之物,它所印证之事实早已同天印鉴,亦是阁下当年本心所为,一生都无法磨灭,你如今又何须耿耿于怀。难道将它毁去,历史便会改写么?”
说罢,他羽扇一动,满地的明镜碎片纷纷飞向高空,一一整合,瞬间便恢复成完好如初的孽镜台,一应众生见状,愈是匍匐膜拜,满殿唏嘘。
“你便是冥之神?”罗玄沉声发问。
“正是。”他持扇抱揖,倒也恭亲。
“你可知你座下黑白二仙不但假公济私,且为升仙班不惜罔害人命,你所言之众生自由,便是如此?”见他神法初露,便已彰显无穷奥妙,罗玄当下便将那黑白二仙欲将无辜的小凤熔成灵元一事在众冥仙面前和盘托出。
冥神闻之一愣,他沉吟半秒,手指捏动,目中便现了然:“原来如此,他二人担任掌御代仙三百年间,共造冤假错案八十三起,熔去无罪灵元十九枚,剿杀清白魂魄三十七人,私自挪用库神器六回,今日他二人所遇,确是因果循环,大限所定,我便不追究了。”
“君!”却见新月阎神在身后还欲追辞,冥神侧头道:“善恶有报,此事无须再提。包拯,你在阳世被奉青天,该是何等明察秋毫,难道一入这冥原,你便不知他二人行行总总了么?”
“小臣确实不知,已有渎职,请陛下赐罪!”新月阎神包拯闻声俯首,身后九殿阎神一见,纷纷求情。
罗玄看去一眼地面众仙,发话道:“你这冥界的格审制度,本身便问题重重,阎罗庭训共分十殿,上传下达都要好些时间,很多情况传至他处,想已悉数变样,真假难分,你今日责备他又如何,冥制度有缺,难道你自己便能置身事外?”
冥神闻言,当即笑道:“说得好!我明日便革新了这冥原的提审制度,并十殿为三殿,分作立法、司法、践行三部,各司其职,互不僭越。”
招了金丝雀归笼,他转身正面向罗玄,一派和颜悦色:
“如今便来说说你的事吧,阁下既言生冥壁非你所毁,我信,这生冥壁本是佛祖如来以自身眼角膜幻化而成,自大洪荒时代起便常立天地之间,守生冥泾渭,观众生百态,故佛中确有人能够毫发无损地穿梭于壁两端。如今孽镜台已修复,但你毁去千魂鼎、浮图塔,导致孟婆汤和众生转轮册掉落凡间,闯下了乱界大祸,却是非我之力可挽回。如今,冥原中千万名百姓因你一念之差,无法从转生塔正常投阳,我只有开放冥疆最底层的投阳洞以供众生按序踏上回乡路。可这投阳洞乃上古所成,身在冥荒深腹、下原之下,要抵达投阳洞,不仅需穿过十九层地府,且途中必经饿殍域、修罗山和殇沙漠三处大凶地,冥原的普通百姓是万万走不过去的,我便须将他们置于辅灵舟内,再由人一批批将他们安全送去投阳洞。既然祸事乃阁下所闯,这个苦差,恐是非阁下莫属了。”
听他一席话通情达理,罗玄心中虽有释然,却还难掩一重忧虑,当下抱揖道:“既是我闯下的祸事,我来承担便是!冥原上有多少百姓欲去投阳洞,我可悉数护送,但须冥神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冥却立刻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罗玄面色一悭,这冥神甚至还不知他所求何事,便已拒绝。
“我知,你不想那女子知晓你在阳间曾犯弑母之孽,要我对在场众人颁下封口诏,此举万万行不通。我早已说过,孽镜台所呈桩桩皆是事实,你抹煞众生所见,便是意图掩盖历史,有悖众生自由之冥生原则,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冥边说边摇头,面上一片凝重。
罗玄一愣,见他神情挺拔认真,竟现出一副书呆子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想到脚下这一万一千余人今日若带着从孽镜台中所见的记忆离开了阎罗十殿,明天整个冥原便不知会将他的弑母旧事传至何等模样,膛内顿时焖急如猛火煎焦。
当下不欲同他废话,拔身飞去殿顶,金光忘字佛再次雷霆万钧地压将下去,冥神见状眸光一凌,周身泄出靛蓝光直逼罗玄而来。
他硬生生地接下忘字,眼见金光与靛蓝相抵相克,不分伯仲,他皱眉叱道:“尊,我便是看在你顶上这枚大悲天轮,一再好言相告,你便是如此为所欲为么!”
罗玄沉声应对:“举手之劳便可成人之美,是你不肯,休得怪我。今日这里所有人,要么个个忘记孽镜台一事,要么永生不得迈出这阎罗十殿,”他立在空中如浩夜天辰,单手负于身后,冲冥神微微扬起下颌:“包括你!”
冥得此威胁,朗声一笑,双袖顾扬间靛蓝光华已开阖四野,将殿下众人全部笼罩其中:“都说佛界乃九界至尊、创世之,界中人个个慈悲为怀、菩提镜明,却不知其中还有阁下般强人所难者,真乃害群之马。我旷异天从未同佛中人交过手,今日便得罪了!”
冥提身速去,扇风一开,周遭神殿背景顿时褪化,变成无量星河寰宇,他黑发扬动,身后展出万条星光锁链,彼此交织互结成一张硕大的群星罗网,漫天星虹在数万网格间飞漩流走,一一归位后,只见天网的每一网格内便出现一名铠甲神兵,个个英风飒爽、严阵以待,整张天网瞬间变成了一张偌大的天地神棋盘,将九天寰宇布成了神兵结界。
罗玄见他此等法力,确是与自己先前所遇的一干仙神皆有天壤之别,当下不敢怠慢,顶上佛轮亦是灼灼烁亮。
冥见他严阵以待,却是笑道:“阁下虽身蓄佛力,却未得正大佛门的心法教诲,顶多算名野佛。在下虽身处神,比起佛略逊一阶,却也是一界之下,八界万万之上,阁下便如此自信,你连我的记忆都能抹去?”
他此番自信笃然,由不得令罗玄心中生出了一丝惴惴不安,他忙暗念银川仙君给自己渡入的提神咒,将大悲天轮催至最高境界,当下佛华万展,照亮了眼前的整片漆黑寰宇,同冥的神兵天网分庭抗礼。
冥神说攻便攻,巨大星寰在身后突然变成星云漩涡,宇宙疾速旋转起来,巨大的神兵天网将罗玄围住,他眼帘中顿时铺满了漫天袭下的神兵攻刃。
罗玄皱眉锁目,唇中默动,大悲天轮里突地飞出万枚灯花佛剑,一一刺穿无数天神精兵,那些天兵一遭佛剑穿身便凭空消失,佛剑立即奔向下一轮天兵。
转眼对阵了五百回合,罗玄正留心有否漏网之鱼,却闻冥神的朗音从坤宇深处传来:“罗玄,十殿宫门已开,你不想看看么?”
罗玄一惊,低头遥观望去,果见冥原上阎罗十殿的各大拱门正开,无数冥仙从中四散逃出,“一个都不准走!”他急喝一声,万不料这狡猾的冥旷异天竟用上了调虎离山之计!
当下提遁向十殿出口奔去,遥观中见冥双袖间真风又动,罗玄只当他又要耍弄那通天神兵阵,便一面提起佛防身,一面往下界急冲,待那股吞天灭地的气息贯至身后,他始觉出不对,一回头,只见一柄巨大神剑呼啸而来!他伸手一挡,丹田中却传来一阵暴凉,低头只见一柄遍布了图腾封印的冥光天剑已直直插入他腹中!
剑身上的真气如十海奔腾,由这些远古文字刻就的封印中正推出一圈圈光晕,汹涌吞噬着罗玄腹中泄散而出的佛金光,虽然从不相识,他却莫名认清了剑身所铸的上古文字封天剑。
罗玄一口魄血长长喷出,直直地从空中掉去阎罗十殿。殿中诸仙已逃得尽皆散去,唯有十位阎罗君还守在原地,一见他落下立刻四里围来,神戈嗡鸣,严阵以待,旷异天此时落下大殿,身如轻霭。
“不要脸,羞,羞,你偷袭!”他正要发话,却闻悬在空中的金丝雀笼中已传来揶揄声,旷异天顿时掩了一脸肃杀去,抬头无奈道:“祖宗!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犯下弥天大罪,却还想着抱美人归,此番若让他逞意,你便要我置九界天理于何处?”
“羞,羞,置天理也不用偷袭呀,是你久不练功,怕打他不过罢!”金丝笼中雀鸟上窜下跳,声如莺歌,硬说得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罗玄趁他二人交谈不备,暗运殁身术,咬牙带剑朝身下宫层中直直钻去,“别让他跑了!”七殿阎神率先发现他地动向,一干人等持械紧追。
罗玄穿过一层层宫墙,魄血洒下一路,突然眼前一黑,又一红,宫根的雕栏理石消逝不见,取而代之却是满目青面獠牙的狰狞冥岩,远远延至天边,条条岩浆洪流从眼前黑山上滚滚流下,汹涌沸腾,噬骨热流炙烤着周身,俨然另一个世界。
原来他已穿透阎宫十殿,横透中原,直抵了下原腹地传说中的十九层地狱,方才一意遁逃,不觉已经连穿四狱,如今他便是身在其中的第五狱,蒸笼狱。
罗玄运起佛护住周身不被狱热所伤,正苦寻出路,顶上却远远传来新月阎神的怒喝:“封锁下原生门!神有令,掀翻十九狱也要找出此人,立刻征集千名御冥卫,随我一层层搜!”
罗玄咬牙挺起腰杆,欲拔出腹中的封天剑,岂料稍稍一动便痛得差点摔倒,他周身的佛真光更沿着这柄神器被加速吸去,见它吞噬得厉害,罗玄心知如此下去恐离殆身不远,一时却苦无良策。
远方,冥仙们的冰河铁马声呼啸着越逼越近,他只得咬牙挺身往下层地狱里持续隳突,如此一层层穿过去,每层地狱间原本已相隔甚厚,巨石盘踞,每过一界地狱都会耗损他不少真元。
罗玄的渐渐脚步迟缓,身后地喊杀声威震天地,新月阎神急于戴罪立功,积极地奔在阵列最前方,罗玄从镜台地狱的无数面铜镜中看见他的无数张怒目之颜,却是何等正气凛然,义吞千秋。
罗玄心头苦笑,将身遁入更下层空间。
这层一至,他突感周身筋骨一戾,前所未有的剧痛紧接袭来,仿佛喉咙被人紧紧扼住,胸上被人了数块巨石。
“玄儿,杀了她给我们报仇!”段可卿香消玉殒前的凄厉嘱咐,乐镜灵临终前温柔如诉的眼,“逆儿!”父亲自戕前雷霆万钧的呵斥,生生在眼前爆破,他慌忙举袖挡去,这是怎么了,怎会突于此时心魔齐攻?
此狱中所有空气流动、一草一石仿佛都在生生与他做对,处处不让罗玄舒坦,身在此间,竟连提身飞行的力气都没有,罗玄飞不出几步便从半空中跌落在这片地狱的枯土上。
荷枪实阵的冥兵阵已从头顶岩壁中遁下,“孽佛!还往哪里跑?!”新月阎神大枪一马当先,已至面门。
罗玄虚身一晃,险险避过,他负着封天剑踉跄奔突,新月阎神紧紧追来,伏魔枪一劈而下,罗玄只觉自己的脊椎处传来喀嚓一声脆响,后背已遭伏魔枪劈成两截,殷冷的枪杆横穿他身,正撞在腰间的封天剑上,罗玄痛得暴喝一计,扭头击出一掌,新月阎神被震开数步,罗玄忙攒足一口真气,提身飞上眼前滚滚奔流的岩浆,一股劲地冲向岩河对面的下层狱道。
岩浆河宽深无底,波澜壮阔,罗玄没想到地府中还藏有如此大河,飞过河心时,却见中流砥柱上清晰地刻着一行古老的斑驳字:“十三府血池地狱,专惩不孝之徒。”
罗玄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凌厉一揪,腹中的剧痛如钢刃般凶猛地散射入全身,他险些一头向血池中栽去。
“罗玄!你以为你能过得了这血池狱么?”新月阎神在他身后发出怒吼,罗玄回头一看,正逢四名阎神纷纷扬起狙魂鞭抽向血池,池中溅起数点岩浆沾在罗玄身上,顿时痛得他左避右让,牙间嘶嘶作响,他一径向前方下狱通道拔足奔逃,十位阎神却已分别看出征兆,个个提速,呈半圆向他围来。
罗玄腹中绞痛不止,真气也渐趋用尽,眼看下一层地狱的入口已近在咫尺,他咬牙硬挺,一路前冲,心想着绝不能被他们抓住!他还要回中原,还要去找小凤,还要向她解释当年的荒唐谬误,那些人心暗器,蜚短流长,原已毁了他与她一生,如今他如何容得历史重演,旧劫复来,再生生拆散他俩?
一想到她,脚上竟奇迹般地增长了力量,罗玄猛地提速,与众阎仙御卫渐渐拉开了距离。新月阎神见追他不上,突然在半空止了脚步,罗玄正自生疑,只闻身后的众仙齐声喝道:“起!”
脚下的血池岩浆冷不丁拔地三丈,势成沸墙,朝他迎头扑下!罗玄脚步太快,躲闪不及,一头撞入沸腾的地狱之墙。
天洪般钻心噬骨的剧痛顿时直透周身,佛大破,罗玄惨叫一声坠入血池,全身熔毁糜烂。
他在滚沸的血池炼河中恸声嘶吼着,血池之浆却顺势灌入深喉,一熔到底,罗玄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瞬间烧空,体内翻腾着滋滋滋的巨响,周身筋骨全部融化,体无完肉,任他再如何运起佛抵抗,都无济于事。
罗玄整个人浸透在这片炼河地狱内,恰如一块在高热的硫酸河中上下翻滚的腐肉,待一切烧尽时,他身上残留的最后一抹佛之光也随之化入了这片无边的血池。
他茫然漂浮在血海之上,双目呆滞地望向头顶高廓的狱空,神智恍惚间,他看见了聂小凤的脸,她正从三原海域的上缘小心翼翼地向下方望来,那时,良辰美景,月光静好,她周身是一片皎洁银白,江山如画。
眼角有温液溢出,罗玄慌忙抬手去遮挡自己的脸,却见执起的森森骨臂上,血肉正点滴糜去,呈流质状地缓缓坠入血池,他整个身骨便如此静霾地褪去,悉数被吞没在这袭吞没过阳世间无数弑亲歃血之徒的上古炼河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尾拘魂兜将他从血池内捞起,罗玄像一滩河泥般被甩在岸上。
四周真光大泄,冥神旷异天缓缓降落,他右手空空,不见了金丝雀笼,左手仍执着那柄临风雅著的湘竹玉骨扇。
他上前,俯身看向罗玄,一对泼墨双瞳中不显半点温度,仿佛望不穿的长夜黑洞,冰冷无期。罗玄从他的瞳孔中看清了自己历经血池狱之惩的模样。
没有模样,如今的自己,只是一具无容颜、无血肉、无灵力的熔毁生魄。
世间再无一人,能认出他曾经的模样,能认出他神医丹士罗玄在阳世间那神风阑漫、天人俊溯的容貌,那世间无匹、倾九天砚墨亦难捕捉一二的矜沉傲骨。
“师父,你是我的大英雄!”
聂小凤的软语撩拨突然回响在耳畔,罗玄欲闭目让眼泪流出,却发现根本无法阖上,原来自己的眼睑已全部烧光,何来闭目?
“打入下原之下,服役终生!浮图塔再造前,所有转生魂魄都交予他拉纤送去投阳洞。”
神谕一出,旷异天迅速远去,围观的一干冥仙、羽林卫等亦纷纷散走,两名狱卒上前,将长长的锁魂栓穿过罗玄的肩胛骨两侧。
如今的罗玄虽目无眼珠,灵识中却能将一切看得清楚,只因他身上残留的阳世之气已遭彻底焚毁,只余下了丝魂末魄。
但闻鬼卒们一声令下;“走!”
罗玄的残魂败骨顿时从地上自动掀起,歪歪扭扭地随着众卒的趋魂咒向下原深处蹒跚而去。
第10章. 粉身碎骨
百千万级凶鬼岩阶,螺旋状沿着下原底部的巨大地裂持续旋转而下,无底黝森地延伸至地心深处。
罗玄随着蓝面鬼卒的驱魂咒在空中浮动向前,身旁一侧便是无底深渊,万点游颖不定的蓝鬼火在四周高廓延展的陡峭鬼壁上焯焯幽亮。
不知走去了多久,前方终于呈现了微薄的光亮,伴随着万马齐喑的轰鸣声,罗玄勉力瞩目望去,只见眼前豁然开阖出一片一览无遗的腥红汪洋,洋上耸立着连脉起伏的巨大黝黑山体,座座相连接踵,占满了整片原下天地。十九狱的岩浆从高处奔落,滚滚洪流在此汇成一处,击打在底部的巨大黑岩上,滚沸的高温将巨石烧得滋滋作响,蒸雾弥漫。
海面上漂浮着数不尽的骸骨,正随着海浪上下浮沉,它们个个半死不生地挣扎扑抓着,仿佛在寻找最后的依附,却只能抓到彼此,为争一口呼吸便急急将对方按入水中,借着那股浮力探出海面透一口气,不一会儿水下的活骷挣脱上来,再将上面的生髅活活压下,如此鬼哭哀,周而复始。
行至巨大的汪洋码头,两名鬼卒终于停下脚步,却见一侧洋口海岩上巨大的斑驳古纂字体依稀刻写着奈何洋。
“此处便是下原之下的奈何洋,投阳洞所在的地狱腹底便位于下海的尽头,从此,每日你便在此等候辅灵舰载满魂客,然后便沿着这条不归海岸线,将灵舰一搜搜拖去三万里下的投阳洞。辅灵舰每日丑时出发,亥时归来,日发三班,须当日往返,若有一艘延误,耽搁了众生投阳,便将你投入洋中喂养这些浮沉骸,你可听得明白?”
青面寮卒一边吩咐,一边走至悬崖旁,他左手往川下一捞,从深海中提起一条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锚,重重抛去罗玄脚下: “每日亥丑间的子时,你有一个时辰可在北崖下魂役洞中歇息,待翌日工时一到,立刻出发!”
罗玄放眼望去,只见巨大的辅灵舰群正拢在层蔓水雾中,于红海上若隐若现,被铁锚一拽,高廓的舰身在海面上连连摇摆。
三舰组队,勃然庞大,每舰上都挤满了黑压压的冥原百姓,各艘舰头上皆由一根粗大铁链拴去一处,汇合成罗玄脚下的那根巨大的柱状铁锚。
“今日丑时已过,还不快快执纤,不然便算你怠工一日!”红燎鬼卒厉声吼道,罗玄面无表情,弯身去拾铁锚,他此刻体内魄力全无,铁锚重如泰山,纹丝不动,红面鬼卒将手中锁魂栓狠狠一扯,罗玄的肩胛骨内顿时发出喀蹦脆响,他痛得哦了一声,错开两步。
“有本事毁去浮图塔,却没力气拉动辅灵舰?”却闻一旁,一名面粱凹陷、容貌几不可辨的鬼卒咯咯笑道:“好生厉害的野佛大,此番可真是普渡众生啊!”
一众鬼卒冥兵闻言也纷纷哄笑开去,罗玄站稳脚跟,冷目无视,又去拉动三舰之锚,这回他凝神提气,丹田暗锁,脚下注力,只见那深入云雾的铁锚端头一颤、一扬,三艘巨舰忽然在海面上动了一动。
众鬼卒见状皆愣住了,却不料身经血池狱后,他竟还有余力拉动洋中三舰,几名警觉鬼卒当下已连连后退开去,交头接耳不止,却也无人再敢冒然上前。
“拿着!”红燎鬼卒迎面掷来一物:“此乃投阳洞路径图,你途中须经过的饿殍域、修罗山、殇沙漠三地皆有标识,你可小心上路,若丢了一名魂魄,便是渎职重罪!”
罗玄伸手接过地图藏于魄体内,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尽数在血池狱中毁去。如今他虽是容貌皆糜,便是段可卿、乐镜灵在此也认不出他来,但心中确也无法接受如此破罐破摔、赤身露体地上路,当下转身对一众狱卒道:“此行山高路远,且为官役,我衣不蔽体如何成行,还望列位有心,赐件衣物。”
鬼差们闻言,纷纷面面相觑,却听那凹面冥差又阴恻恻出言:“佛爷好大的面子,虽已成熔鬼残魄,体不存焉,礼数倒也未曾尽忘。”
闻此人声色,罗玄这才觉出一丝有异,当下仔细观之,只见这名卒的身材较其他冥卒皆小出一圈,面上凹陷无底,肤色却还白净。
见罗玄打量于他,此冥卒又笑道:“佛爷贵人忘事多,必是记不起我了,也对,我被聂小凤害成如此这般,全因佛爷当年在阳间见死不救所赐,如今,却是还有谁能认出我玉骨冰姬俞罂花的本来模样呢?”
她远远看着罗玄,走去接过红面寮鬼手中的拴魂链狠狠一抖,罗玄肩胛骨上便又临一阵裂痛,她笑道:“神医丹士罗玄,你还认得出我么?”
她动手将面上凹陷的五官一寸寸向外抠出,一手又伸入后脑,将深陷的脸部轮廓一分分顶出来,直看得人眉目连连生寒,一旁的冥卒鬼狱却都早已见怪不怪。
“原来是你。”罗玄这才认出她来,他单手捂住肩胛骨,语下一沉。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便是在阳世间与聂小凤结仇,后被小凤设计殒命的玉骨妖姬俞罂花。只因罗玄当年不问世事,未曾阻止聂小凤利用鬼仙万天成夺她性命,她便从此记恨在心。
却不料于这冥疆九泉,下原之下,奈何汪洋之侧,他罗玄竟还有同这等阳世孽结迎头再遇的一日。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为阻聂小凤还阳转世,竟然毁去了九座浮图塔!甚好,甚好,我正想修为一满,便去原上找那贱人算帐,她若早早投去了阳世,我反倒还要逾界去追,你这一闹,倒是省了我不少气力!”
俞罂花对罗玄传音入耳,用的却是精纯的冥仙修为。
见她牙关紧咬,眸中恨意丛生,想来在冥疆这些年,她的灵魄修为亦是大有长进,只为等到能上原报仇的一天。
罗玄胸中一紧,时过境迁多年,她竟还对小凤存着如许深的恨念,哪怕身处这下原,跻身鬼卒,也还想着找小凤报当年的一灭之仇。
见她对自己说话时用了密音术,罗玄亦暗中应去:“你也不想所有鬼卒皆知你同冥原百姓的私人恩怨,小凤是我门中弟子,她当年与你结怨,说来都是我教导无方,你如今有何怨忿,便冲我一人来吧。”
俞罂花面上微笑,脑中聆音:“放心,便是冲你二人而来。”忽然却紧紧盯住罗玄的胸前,惊呼道:“竟是连那血池地狱,都无法毁去这贱人的转生册么?!”
罗玄一惊,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前魄体上,聂小凤的黄转生册已从中探出了半截,页首上清楚纂写着‘聂小凤’三字。
却不料历经血池狱的销熔,聂小凤的转生册竟还完好无损地藏在他魄体之中!
想是方才博尽全力拉纤时惊动了它,罗玄忙丢下三舰铁锚,伸手去护,俞罂花迎面抓来,五指上生出尖长爪秽,钢刃般齐齐刺入罗玄周身,罗玄皱眉将胸前护得生紧,身法却仍是阳世深传,他步履绘圆有致,避让有方,一时让俞罂花无从下手。
俞罂花恼羞成怒,将手中的拴魂链狠狠拽去,罗玄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她飞身一脚踩住他颈项,罗玄动弹不得,突觉一股尖刻的疼痛从背后向胸前径直钻入,“住手!”他心中大骇,果然是俞罂花的一只白骨利爪已穿背而入,血淋淋地从他体内揪出了聂小凤的转生册。
罗玄卧倒在地,动弹不得,围观一众鬼卒冥兵数百人,并无一人上前,俞罂花高高扬起聂小凤的转生册,向众人喜色宣道:
“诸位,这便是我那阳世宿仇聂小凤的转生册!此女阴狠狡诈,在人间杀戮如麻,所荼害之人何止千万,可惜此女遁入冥原后便隐姓埋名,踪影不见,我入冥原后晋列冥卒,整整追查了她二十年,今日我见得十殿阎君亲惩这个名唤罗玄的熔鬼,才知道聂小凤还未去转生!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只须将此女转生册交予十殿阎君,便可查获此女在阳间所为种种,必可将她打入这下原之下,永受腹地万刑之煎熬!”
罗玄一时急得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只顾朝她伸出一手,俞罂花眸中生狠,拴魂链一掀将他高高扬起,半空中扬起一脚踩入他腹中,罗玄被她从上而下践踏在地,耳内一团嗡鸣,周身魄血已尽,早痛得麻木。
她居高临下地看向脚下人,满目愉悦音容:“罗玄,我这是在帮你啊,她很快便会下来陪你了!”
说罢,她伸手去开转生册,却左翻右转,如何也打不开,眼见转生册上晕出一轮轮金色光漾,她一愣,遂发现了佛封印。
俞罂花顿时狠狠瞪向罗玄,见他面无表情,她眸中一转,柔声道:“罗玄,你打开这佛封印,我便放你离开此地。”
罗玄唇角已碎,却也扯出一抹耻夷,颈项向另侧闲闲撇去,俞罂花见他如此表情,更加怒不可遏,手中拴魂链再次扬起,狠狠将他砸去一旁的狰狞山壁上。
“你开不开?开不开?!”她连声喝问,飞上高空一路前行,拴魂链拎着罗玄一下下砸去四周每座陡峭的山壁和海岩上,罗玄鼻梁断塌,唇舌凹瘪,周身骨节寸寸粉碎。他方才被新月阎君的伏魔枪斩断了脊椎,又遇封天剑毁去周身经脉,再落血池炼狱销筋去骨,如今又遭如此凶狠的接连撞击,身上因受益于佛御护而残存下来的残魄余筋,至此已完全折毁。
罗玄筋骨全断地趴在方才撞入的海岩上喘息,身体沉如沙袋,突地眼前一晃,又遭俞罂花临空拔起,这回却是飞上了奈何汪洋。
望着身下黑压压一片嗷嗷待哺的活腐恶骷,俞罂花咯咯笑道:“你何时想通了,便拽拽链子。”
罗玄身体一沉,直直掉上奈何海面,落入无边无际的浮沉骸中。
他凝识闭目,任凭身上千噬万蛊、鬼撕殍扯,浮骸们见到新添食粮,纷纷涌来颤巍巍地把罗玄按进深海,满目的腥膻血红向他一身空肋中灌入。
罗玄感到自己已同这片奈何汪洋融成一片,彼此不分,身上的拴魂链却还在节节颤动,是俞罂花在试探他有否讨饶之意。
罗玄双手探进前胸,齐齐掰断了自己的两弯锁骨,拴魂链无所依箍,悬空弹将上去,俞罂花始料未及,只觉手上一轻,拴魂链的另一头已高高弹回空中,她拽着魂链,悬立在一望无际的奈何洋上愣住了。
千万浮沉骸兴高采烈地向罗玄涌来,他眼前尽是腐齿烂肉,肋骨挂丝。
残留光晕掩去,被它们拥进深海,罗玄的心中竟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安详。
没人能打开聂小凤的转生册,唯一可以之人,今日便永沉这片奈何汪洋。
四下昏黑,周身噬痛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徐徐升起,海面越来越近,那股力量哗啦一声将他拔出了奈何洋,他眼帘微启,却见身边站着一位青碧衣衫的弱冠少年,他正提着罗玄一臂,在海潮之上带着他袭袭沿走,来人步履飞扬,转眼便至岸边,将他置下。
罗玄身瘫如泥,模模糊糊地认出他来,竟是今日在阎罗十殿中见到的那名岳府书僮。
少年袖风一动,色泽黄的聂小凤转身册便“扑地”飞出俞罂花掌握,稳稳落入他手,少年抱揖道:“冥卒有劳,在下岳仙府僮诸碧,奉战仙之命,已收妥熔魄罗玄身藏之转生册,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提身朝百万鬼阶之上飞去,“你是何人?站住!”余樱花如何肯放,当下紧紧追去,眼看至他身前,少年旋身一转,掌中浮现出那枚上仙岳飞在望乡台上示于众人的朱雀令。
俞罂花见得上仙令,周身狠狠一抖,咬牙向下原地面降落,跪拜了下去。
地底众人接连跪作一片,少年看都不看,高升的碧青衣绸净如云端细邈。
“诸君在原下所为,我可酌情向阎殿呈报,望各位好自为之。”少年凭空落话,泠朗清脆。
海岸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俞罂花一跺脚道:“该死!又让那贱人逃过一劫!”
那蓝寮鬼吏此时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他是君定下的拉纤人选,还是莫再多生枝节,赶紧放他践工去吧。”
一众冥卒这才齐刷刷回头去看罗玄,俞罂花见他匍匐在地,身体已遭摧折如软泥,她方才情急,只顾逼出聂小凤的转生册,却忽略了罗玄乃是冥神君钦定的拉纤人,一时也没了主意,垂下脑袋。
红寮鬼卒见众人都不发话,越发急了:“他如今这般筋骨全断,还如何拉纤?”
青寮沉吟片刻,道:“先将他送去阎医薛耻之处罢,看看是否有救。”
一众鬼卒便动作起来,红寮口中喃喃起咒,只见一旁的岩壁闻声自动大开,内中竟展呈出成百上千件审讯所用的严刑器具。
众寮从千百件刑具中搬出一枚高大的十字木架车,他们七手八脚地将罗玄置于其上,一齐推着他上路。
罗玄埔一沾上这轮十字木架,顿时发出一阵惨叫,只觉得有几十枚寸长的尖钉正朝他的手掌、脚背、各处骨踝关节一寸寸打入!
虽无魄血流出,却将他痛得周身直抖,声出如鬼!本已气力全消的筋骨,在这些尖钉的袭击下更加抽丝剥茧、死气沉沉,这轮木架车上仿佛森森递来整个人世间的悲哀、疾苦与彷徨,瞬间攻入心房。
“此乃何物?”他颤着唇问。
“这可是西域神谥基督受难时所用之十字木架,九界生灵沾上它皆无机可逃,用来看住你这位佛爷,也不算大材小用罢!”
俞罂花笑着应道,见她容颜复又凹陷进面骨,只得以半头长素掩之,罗玄想起这便是她在阳世被万天成掌力所杀时的模样。
原来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便是如此扭曲怪状,难怪这般深心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