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
早春二月,莺飞草长,路边梨花开得正好。
官道上一辆马车辚辚而来,车厢不大不小,行走起来也十分沉稳。乍看不似达官贵人的马车那样富丽堂皇,可马车经过之处,都会萦绕一股淡雅的檀香。
原来车身通体竟是由一整块乌檀打造的,没有丝毫杂料的拼接,使得马车外观看起来毫无杂色,经过阳光的炙烤,则会升腾起独特的木香。
车内的人看似心情不错,纤细的手指轻抚着车壁,触手温良。真是上好的木料啊,大中午的在车内也不会觉得闷热,不知道是什么工艺。
幻芜一边打量车内,一边默默地腹诽。车内很宽敞,正面和两侧都分别有一张软榻,可坐六人,把中间的榻桌撤掉,就是一张软床,横着趟都可以打滚了。马车中间是一张金丝楠木的矮桌,矮桌镂空嵌上铜炉,冬天可以取暖,平时盖上单独的桌面,就是一张书桌,可以供主人写字看书。
此刻,马车的主人嵇晔一边看着手中的书简,一边用眼角盯着上蹿下跳东摸西敲的幻芜。
“你别晃了行不行啊,晃得我眼晕。”嵇晔放下手中的书简,拿手扶额。
“既然你那么忙,传个书信给我不就成了,何必亲自来。”幻芜拿手抚过满桌的书简,轻轻敲了敲。
“无妨,”嵇晔抬眼看着幻芜,“不过是寻常琐事罢了,天下初定,很多事不得不多费心。倒是也很久不见你了,你成天躲在荼梦谷里也不出来,好生清闲。这次来接你,是顺你师父的意早些把你揪出来罢了。”
“少拿我师父当幌子,你不就是嫌我太慢,怕坏了你的好事。”幻芜斜乜了嵇晔一眼。
“哎哎,小人之心啊你。”
左右打趣中,马车已经驶入了城门,热闹的街市人声鼎沸,幻芜揭开车帘,向外看去。久不到京城,城中早已不见之前翼王叛乱时的萧条混乱,现如今已是一番街市井然百姓合乐之景。
看来我们的皇帝陛下还是治理有方啊,如此想着,幻芜顺便看了车中人一眼,嵇晔还在埋头书堆中,眉头微皱,幻芜嘴角微微挑了挑,轻轻摇了摇头,又向车外看去。
马车行入城中最热闹的地段,放缓了车速。幻芜看着繁华的街景,正想着办完了事要来好好逛逛,就看见远处隐僻的街角处,围着三三两两的百姓。
人影绰绰,随着马车缓缓行进,幻芜看清了人群围着的是一个跪在路边的少年。少年一身青灰色的布衣,看着虽然俭朴,但是干净整洁。一双细长的手放在膝头,肩膀消瘦但是挺直,头低垂着,看不清眉眼,只能看到散乱的鬓发下削尖的下巴。
马车驶过,渐渐看不清了,幻芜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街角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在此刻抬起头来,一双凤目向远处看了看,只来得及看到一只细白的手和刚刚放下的车帘,随着马车辚辚而过,车帘轻轻地浮动,却什么也看不见。
少年神色无波,再一次低下了头,眉间一条细长的红印,犹如泣血的泪痕。
“什么事能惹得你叹气了?”嵇晔从书堆中抬起头来,微微看了看幻芜。幻芜看着眼前这个坚毅伟岸的男子,突然想起了少年时期的嵇晔,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已经长大了,不知道在这如风一般的岁月中,他是否也会像街边的那个少年一样,有着无法企及的难事。
“没什么,”幻芜摇了摇头,“人间世事罢了。”
内城不如外城一般,主要是官员皇亲的府邸,百姓不可以自由出入,十分的冷清,马车驶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皇宫宫门。
左右侍卫看到远远驶来的马车,不等赶车人拿出令牌,便已纷纷行礼下拜,马车毫无阻拦地驶入宫门,径直向帝王后宫驶去。
最终,马车到了皇帝寝宫门口停下,嵇晔下了马车,不等众太监宫女山呼万岁,嵇晔就摆了摆手,转身对车内人说了几句:“你就歇在无极殿吧,反正你也熟悉,晚膳的时候我去找你。”
幻芜看他:“不用先办事么?”嵇晔摇了摇头:“不必,也不急于一时,你先休息会儿吧。”幻芜点了点头。
嵇晔随即吩咐了车辕上坐着的一圆脸小太监几句,就带着众侍从进了紫宸殿。
留下几个守门的小太监互相低语:“马车上坐着的是谁啊?陛下竟然让马车护送着走呢,都不用下车恭送啊?”“是不是皇上新近宠爱的哪位贵人呢?”
“胡说什么呢?咱们陛下的心不都在青鸳殿的那位身上么,况且这马车刚刚走的不是去无极殿的方向嘛,难道是新继任的神使大人......”
随着小太监们的耳语渐远,幻芜坐在车上摇了摇头,这宫里的小太监还是这么八卦啊,不错,只要不是死气沉沉的就好。
看着车外一成不变的宫墙,幻芜心想:皇宫啊,我又回来了。
幻芜到了无极殿,看了看西沉的日头,也没管跟着自己的圆脸小太监,便径自到寝殿睡大觉去了,这一睡就睡了月上中天。幻芜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一路的疲惫全无,神清气爽,只是腹中空空,该去觅个食然后办正事了。
幻芜走出寝殿,只见一个团子窝在殿门口脑袋一点点地打着瞌睡,正是嵇晔指派来的那个圆脸小太监,叫什么来着,好像没问诶。她玩心顿起,轻手轻脚地走向前,蹲下,伸出一只手指,戳着小太监的脑门,向后一推,动作一气呵成。
“哎呦!”小太监一屁股摔在地上,瞌睡醒了,慌忙爬起来跪地磕头:“师父,我错了我错了!”
幻芜伸手一拦,小太监头没磕地,只觉得额头上一片柔软,霎时清醒了,“啊!神使大人!”幻芜保持着蹲姿,眨眼道:“我不是神使。”小太监挠了挠头,表情可呆,看得幻芜忍不住发笑。
小太监看着眼前笑得格外好看的女子红了脸:“陛下让奴才送女君到无极殿来,还以为女君是陛下找来的神使大人,原来不是啊......”幻芜点了点头,眉头却是皱起。
“女......女君有何吩咐?”小圆脸一脸忐忑。
幻芜仍旧蹲着,歪着头看着小圆脸,伸手指了指自己:“饿了。”小太监愣了愣,方才答道:“奴才这就去准备晚膳。”
“诶,”幻芜叫住转身要走的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小喜子。”
“小喜子?好名字,”幻芜笑了笑,“去吧。”
“奴才告退。”
小太监缓步离开,吩咐远处的宫人备膳,又回过头来看了看站在殿门处女子的身影,在宫灯的映照下显得如梦似幻。小喜子想起女子的笑脸,觉得心情莫名得松快起来。
未几,小喜子就吩咐宫人备好了满桌子的饭菜,幻芜一边吃一边与小喜子搭话:“你吃过了吗?”“回女君的话,奴才已经吃过了。方才陛下也来过了,只是见女君还未醒,就没有打扰。”
“这样啊,”幻芜伸出手拖着下巴,对小喜子招了招手,小喜子走近俯身:“女君有何吩咐?”
“没事,就是想想问问你们陛下的事。”
“这个......奴才不好说。”
“无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了,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看着一脸真诚的幻芜,小喜子点了点头,他觉着陛下对这个女子这么好,这姑娘一定跟我一样,是陛下的心腹,陛下一定不会怪我的。他才不会承认他就是觉得这姑娘又温柔又好看就决定出卖自己的主子了。
就这样,幻芜从毫不设防的小喜子处八卦了一下皇帝陛下的感情生活,小喜子本来就是嵇晔的近侍,知道的也算详细,所以幻芜大概捋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嵇晔本是先皇最小的儿子,先皇子嗣不多,中年后更是沉湎于儿女私情,因情伤身,沉疴难起,朝政几乎荒废。嵇晔年少称帝就接了个烂摊子,整个大晏王朝已经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族虎视眈眈不说,内忧也不容小觑。
先帝在位的时候,乱虽乱,但朝臣也好藩王也好,也不敢闹得太大,毕竟先帝年轻时军功赫赫,威名远播,有野心的都惧怕他,说难听点,先帝坏起来如同暴君,丝毫不顾什么血缘身份,杀伐狠厉。
但到嵇晔这朝就不同了,年轻的皇子,又没有什么威名在外,各地藩王早就坐不住了,频频作乱,其中最作死的就是翼王。
翼王是先皇的兄弟,也就是嵇晔的叔叔,年轻的时候便是皇位的第二人选,若说当时大晏王朝军功第一的皇子是先皇,那第二的,就是这位翼王。
夺嫡失败以后,翼王就在封地赋闲了,直到嵇晔登基,便频频送来美人示好,说是美人,其实就是暗探。
如今嵇晔喜爱的姑娘,就是当年翼王送来的暗探之一,名叫青鸳,她如今住的青鸳殿,就是当年嵇晔以她的名字命名送给她的。
之后的朝政斡旋不细表,也就是翼王的算计都被小狐狸嵇晔看在眼里,嵇晔来了个瓮中捉鳖,让翼王自以为得逞,其实就是自动送人头的,翼王兵败。可是事无绝对,这个完美计划中的意外,就是青鸳。
嵇晔和青鸳,就在这样彼此利用彼此演戏的过程中,互生了情谊。可是最终翼王兵马攻来之时,青鸳还是决定回到旧主身边,也不知道他是知道了嵇晔的计划回去救主,还是不知道嵇晔的计划打算回去暗地里救下嵇晔的。青鸳走的时候,还怀着嵇晔的孩子。
翼王兵败之时,自刎于军帐之中,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就是翼王这个曾经最得力的暗探。嵇晔亲自看到的,就是身负重伤的青鸳,正打算自刎谢罪,嵇晔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死了。
两个在阴谋中互相欺骗又互相爱慕的人,带着对彼此深深的伤害,回到了这个咫尺天涯的深宫之中。
中间两人到底经历了多少,小喜子自然也不清楚,总之他只希望他的主子安好,他的小主子平安降生。小喜子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完,幻芜也觉得头痛,这是深宫虐恋狗血一瓢的节奏啊。
第二章 选择
凭着麻烦的事情要尽快解决的原则,幻芜听完小喜子的八卦,便迫不及待的拉着他要去找苦命的皇帝陛下。
“女君,此刻陛下应该不在紫宸殿。”小喜子拉住幻芜。
“那在哪儿?”小喜子摊手:“陛下此时都会在青鸳殿的。”
“青鸳姑娘还让他待在自己的寝殿啊?”这可不是虐恋的节奏啊。
小喜子摇了摇头,一脸的讳莫如深。幻芜不解,只得快步跟上。
到了青鸳殿,幻芜才算明白了小喜子为什么会有那样无奈的表情。只见嵇晔一个人站在院子的一个拐角处,被阴影笼罩住整个身影,痴痴地看着远处一扇半开的窗,颇像一只幽怨的背后灵。
“啧啧,”嵇晔回头,就见幻芜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身影跟自己一样完全匿在阴影里。
“陛下是变望妻石了啊。”幻芜斜倚着墙,双手交叉横在胸前,嘴里叼着一根不知名的野草,玩味地看着嵇晔。
嵇晔上前一把夺下幻芜叼在嘴里的草,扔在地上,“你这是跟谁学的姿势啊?当心你师父看见揍你。”
幻芜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瞬间恢复了一贯的优雅做派,嵇晔心想,这小女子还真只有他师父才治得住。
“哎,你心上人,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幻芜正色道。
嵇晔看着映在窗户上的身影,缓缓说道:“其实我找你来,也不过一试,想必小喜子已经把我们的事告诉你了吧。”嵇晔回过头来看她,见她点头,便道:“我想让你修改她的记忆。”说完,便直视着幻芜的眼睛。
幻芜看着他这样,就觉得自己如果不答应他,说不定会被他给生吃了。
“你知道我的规矩,别说是修改记忆了,就只是单纯的织梦,我也是要经过事主本人同意的,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能擅自做主。”幻芜回视着他。
“我知道,这是你师父定的规矩么。你自然可以先行询问青鸳的意见。”嵇晔怅然道。
“那如果她不答应怎么办?”
嵇晔摇了摇头,“她不愿意,就算了吧。”
“就这样?”幻芜此刻有些不确定眼前的人还是不是那个万事都势在必得的嵇晔了。
嵇晔笑了笑,“嗯,就这样。”
幻芜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嵇晔的肩膀,说道:“你也别那么丧气,这姑娘虽然忠心到有些愣,但对你还是有情的,即便到无法相见的程度,她还愿意住在你给她的院子里,就说明问题还有得救。”
“当真?”嵇晔双眼都亮了。
幻芜看着瞪着两只圆圆眼的嵇晔笑了笑,心想这还哪像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啊。
“你找我来就要相信我的能力嘛,我梦医的大名可不是白给的,帮助雇主解决困难属于打包商品,何况咱俩谁跟谁啊,就当送你个大礼包了,”幻芜眯起眼睛,“你也知道的,我的规矩是拿心爱之物来交换……”
“当然知道,朕作为一国之君,最心爱之物就是这大好江山,如今既然梦卿想要,便拿去……”
“卿你个头啊!”幻芜顺手给了嵇晔一个暴栗,“别跟我打官腔,我就要你那个乌檀木的马车,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我还能不给吗?你眼真毒啊,我刚做的马车,哎哎,朕心好痛……”
撇下独自在墙角泪流满面的嵇晔不提,幻芜径自来到青鸳殿寝宫墙根前,默默趴着听墙根。
这一夜,青鸳独自在房中叹气十六次,低声啜泣两次,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浅笑三次,最多的时候,还是独自一人看着烛火发呆。就在幻芜蹲着也快睡着的时候,房间里的灯终于熄灭了,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青鸳终于睡去。
时候已到,幻芜虽然不会武功,但身法轻巧,更何况众宫人都被皇帝打过招呼,所以幻芜十分轻松地就进到了青鸳的房间。
睡梦中的青鸳仍旧双眉微蹙,看来睡得很不安稳。幻芜摇头,这样对肚子里的宝宝可不好啊。
幻芜轻闭双眼,双手结印,再放开,食指尖一点幽蓝的光芒,轻轻地抵在青鸳的额头,只见幽蓝的光芒一闪,青鸳的记忆就如同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幻芜眼前。
还是一个小女孩的青鸳被翼王看中,留在身边培养成暗卫;少女青鸳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被选中参加翼王的暗探计划跟一众年轻女子学习宫中礼仪;长成大姑娘的青鸳身负重任来到京城,深入宫中成为妃嫔,眼中偶尔流露出迷茫;留在嵇晔身边时不自觉上扬着嘴角;自欺欺人地两边徘徊不定的青鸳,最终决定回到翼王身边阻止翼王深入京城时难舍的眼泪;翼王身死便打算决然殉死时看到焦急赶来的嵇晔脸上释然的神情……
幻芜闭上双眼,让这些迅速浏览过的回忆的片段在自己脑中连成完整的故事。
少顷,幻芜睁开眼看了看睡梦中的女子。此时的青鸳已经舒展了眉头,嘴角流露的笑意显示着她正在享受着难得的美梦。那正是刚才窥探记忆时幻芜织给她的,一场关于孩子出生后的幸福美梦。
青鸳无疑是个好姑娘,她勇敢坚韧,并没有在权利漩涡中失去心中的那份善良,的确值得嵇晔真心以待。可是她也是聪明的,她完全清楚自己是一枚棋子,而且从她的回忆中,幻芜也看出来她是知道嵇晔的算计的,她离开原本是想劝翼王离开京城的,只不过翼王并不相信她。
也正因如此,一面是翼王的救助培养之恩,一面又是对嵇晔的眷恋,让她倍感折磨,如今支撑着她的,无非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又一次窥探他人的记忆,让幻芜有些头痛,她抬头看了看月亮,不出五日,必须得回到荼梦谷去了。
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一开始只跟师父一人生活,在曾师父睡梦中窥探过他的过往。后来大了些,就去窥探别人的梦境,还更改别人的梦境,得来师父好一顿责罚。
有时候自己也会厌恶这种特别的天赋,也曾经迷茫过,可是师父告诉自己,有些人有天赋作恶,有些人用天赋为善,他们的区别,就是自己是不是真心想看到别人开心而已。自己应该好好利用这种能力,不要辜负了一生。
幻芜笑了笑,是啊,是师父让自己变得更好的。自己通过织梦帮助过迟暮老人完成心愿;也曾让痴心错付的女子改变记忆最终找到幸福;让失明的人在梦境里看到自己不曾见过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让自己感到满足,自己是开心的,那就够了。
抬起头来,幻芜的眼里已经是一片明亮。是的,亲自看过别人的回忆有时候确实是会让自己痛苦,这跟听别人口述是不同的,亲自看见,犹如自己亲身参与过。即便是回忆,看见别人痛苦而无法施以援手的无奈,曾经让年幼的幻芜十分迷茫无助,可是现在不同了,她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也许自己并不能像师父一样拥有高超的医术去救治他人身体上的痛苦,但自己也有师父做不到的,就是解脱世人的忧愁与无助。
早春的清晨,啾啾鸟鸣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青鸳醒来,就看见窗前坐着一名白衣女子。晨光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青鸳不知道是不是昨晚一夜美梦的缘故,此刻她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好像温暖的不真实。
“你是谁?”
幻芜转过头来,笑了:“我是来为你解忧的人。”
“什么?”
“回忆太过痛苦,如果给你一次机会可以选择遗忘,重新开始,你愿意么?”
第三章 梦医
青鸳一觉醒来,就怀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因为她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一开口,就说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困境。
“要如何做?”青鸳问。
“很简单,你就跟平常一样睡一觉就好了。我只是要征求你的意见,我可以改变你的记忆,让你忘记过去的痛苦,重新开始,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也好,一个大家闺秀也罢,你的记忆会重新组合一个新的一生。你可以安稳的做你的妃子,做一个幸福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孩子,和嵇晔过完一生,不再是一个暗探,也不必再受内心的煎熬。”
“是嵇晔派你来的么?”青鸳低头。
幻芜倒了一杯热水,给青鸳递去,见她不接,就知道她对自己的来意产生了抵触。
“我确实是他请来的,”幻芜自己喝了,放下杯子,咂了咂嘴。哎呀,又不淑女了,“不过我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我想做的,谁也阻挡不了,可我不愿意的,杀了我也不行。如今,我是真的想帮助你,而不是因为嵇晔。”
幻芜舔了舔唇,双手拖住下巴,漏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青鸳看着那笑容,也忍不住弯起了唇。她真是个……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备的姑娘。
“谢谢,不过,我不愿意。”青鸳看着她,摇了摇头。
幻芜没动,说道:“嗯,其实依你的性格,我猜你也不会愿意过一个虚假的一生。嵇晔也想到了吧,你不会同意的,所以他跟我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可是你看,即便知道没有机会,嵇晔仍旧把我找来一试,所以,人生啊,无论是谁的,做什么样的选择,都不要轻易放弃啊,何况,你还有个孩子呢。”
青鸳愣了一会儿,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我知道……他也有自己的无奈,他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丈夫,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我们的孩子有他教导,一定会好好的长大,做个善良的人,可我……”
幻芜站了起来,走向青鸳,离她一步远的时候站定,看了看青鸳抚着的肚子:“你也是个好母亲,”青鸳抬头看她,“不必否认,你想成为一个好母亲。可是你要知道,母体是否安好是会影响腹中胎儿的,不是身体安好就足够了,母亲如果怀胎时忽悲忽喜,心情起伏太大,或者长期忧虑悲伤,难以安寝,腹中胎儿,也不会健康成长。”
“果真如此严重?”青鸳眼中泛起不安。
“自然,不然你以为那些御医为何要总是叮嘱贵人们不可思虑过重、忧思难安,要知道心情的好坏很多时候都比身体上的安泰更重要。”幻芜看青鸳有些动容,就知道自己下对了药,“不如我们折中一下,我为你暂时更改记忆,让你安稳生下孩子,等孩子平安降生,我还会前来,告诉你发生的这些事,包括你已经更改过记忆这件事,到时候的你自己决定,是不是要恢复记忆,如何?”
“记忆也可以随意这样更改恢复的么?”
“哪里随意了,我可是要经过一番努力的好不?不过也不难,别人虽然做不到,但我是谁啊,我可是梦医,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梦医?”
“嗯。专为世人解忧造梦,了却心愿的梦医!”幻芜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现在一定脑门发亮,哎呀,我应该把酬金加倍的。
“青鸳,我的建议你考虑考虑,想清楚了就让人来无极殿找我,不过不能超过三日。”
“不必,我决定了,我改。”青鸳双眼明亮,显然是已经想好了。
“这样吧,你给自己写一封信,把事情经过在信中写清楚,到时候我把信给你看,你更容易弄明白,不然我怕你不信我说的。”幻芜起身,为她拿纸笔。
青鸳笑了笑,突然觉得这姑娘还挺孩子气的。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是自己不相信幻芜,而是担心自己更改了记忆,变得胆小了,会觉得幻芜是哪里来的精怪吧。青鸳摇了摇头,打断了自己不着调的胡思乱想,突然觉得,自己遇见了这姑娘,心情就变得轻松了起来。也许这姑娘就是上天怜悯我未出世的孩子,派给我的小神仙吧。
幻芜让青鸳白日里好好休息,放松心情,顺便把给自己的信写了,告诉青鸳自己夜里再来,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刚回到极乐殿,就见嵇晔独自坐在院子里,手边的茶已凉,青瓷茶杯里坠落了一片二月白梨花瓣,嵇晔却不自知。幻芜看见,便道了句:“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你回来了。”嵇晔抬头看她,表面一派安然之态,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焦急。
幻芜有心戏耍他,便也没说要紧的,自顾走到了桌边,吩咐身后的小喜子换上热茶,顺便要了些佐茶的点心,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幻芜吃得满嘴点心渣,还打趣嵇晔:“你吃不?”
嵇晔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耐心地等她吃好了,才问:“她……怎么说?”
幻芜捧了杯热茶,也没再打趣他:“她同意了。”
嵇晔眼睛都亮了,似乎不可置信:“她真的答应你了?”
幻芜听他这话就不乐意了,斜了他一眼,就说:“当然了,也不看我是谁,我可是鼎鼎大名的梦医,看菜下药,保你药到病除!”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你是天下第一!”嵇晔狗腿地给幻芜满上茶,一脸喜色。
“但是吧,”这世间最怕的就是一个“但是”,幻芜果然看到嵇晔脸色一滞,慢悠悠地说:“我以腹中胎儿安康为理由说服了她,让她在孕中可以放松心情,好好养胎。做母亲的,当然会答应。但是我也答应她等到她孩子平安出生,回来告诉她她的记忆已经被更改过的真相,让那时候的她再做出选择,是否要恢复记忆。”
嵇晔呆住了,他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想到日后孩子平安出生,青鸳定是会选择恢复记忆的,不禁黯然。
幻芜看他如丧考妣的样子,挥了挥手:“你也别这么悲观,以后的事情不好说,等到孩子出生,看到自己亲生孩子在身边,哪个母亲舍得就此放手,况且往事如过眼云烟,青鸳会看开的。”幻芜安抚性地拍了拍嵇晔的肩,笑着说道:“何况我说了孩子出生以后会来帮她恢复记忆,可我也没说,一出生就来啊。”
嵇晔听到这话,忽然眼睛睁地圆圆看幻芜,幻芜狡黠一笑:“十年二十年以后来也是‘孩子出生以后来’嘛,放心吧,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好好表现的。”
第四章 再见
是夜,幻芜去了青鸳殿,帮助青鸳更改记忆。
嵇晔等在殿外,头一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可又想到,不出半年,自己和青鸳的孩子出生时,怕是会更难安吧。一种为人夫为人父的心情突然溢满,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又幸福又不安。嵇晔忽然觉得,人生就是要这样才算圆满啊。
房内,幻芜特制的安神香已点燃,满屋奇异的花香,床帐里青鸳已然熟睡。
幻芜凝神静气,忽而长袖一挥,只见房中突然浮起一幅泛着幽蓝光辉的白帛,拿光亮照得整个房里都呈现出淡淡的蓝色。
幻芜手指抬起,指尖是一根细长的银色丝线,仿佛一束银色的光。只见幻芜面色肃然,手指翻飞,帛布上就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画上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栩栩如生,正是青鸳,只见她的一生浮于布上:那是一个普通姑娘简单而安逸的半生,在街上偶遇了还是皇子的嵇晔,俩人互生情愫。青鸳以一介平民之女嫁给嵇晔,两人同甘共苦,度过了许多,到现在情谊深厚,青鸳也已经成了后妃。日子过得简单而又幸福。
画卷迅速绣成,浮在半空。幻芜伸手以掌按住青鸳的额头,只见一阵光缓缓浮出,那是青鸳原本的记忆。青鸳放开手掌,迅速把那浮出的光圈收入掌中,再掏出一个白玉瓶来,那光圈就从掌心飞向瓶子里,幻芜把瓶子盖紧,以指为笔写上青鸳二字,那名字就如刻在瓶上一般。幻芜把瓶子收入腰间囊中,那玉瓶与锦囊都是师父给的,可容纳万物。
确保记忆已经收好,幻芜伸手向空中,那绣满画的白布就变成萤火虫似的一点,幻芜以手再次覆向青鸳的额头,拇指在头顶百会穴处向下一按,新的记忆就随之进入了青鸳脑中。
一切完成,青鸳还在熟睡,幻芜走出房间,挥袖灭了安魂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嵇晔站在廊下,看到走出来的幻芜,上前几步,幻芜看向他,向他点了点头:“明早,青鸳就是一个新的青鸳了,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细节,切莫漏了馅儿。”说完,就打着哈欠走了。
嵇晔走进青鸳房中,看着床榻上安然睡着的青鸳,嘴角慢慢上扬:我定会让你,再舍不得离开我。
翌日,幻芜溜达去看了看青鸳,只见嵇晔早就在了,小俩口蜜里调油一般,便知没有出什么纰漏,想着再三日才需返回谷中,便领了嵇晔指派给她的侍卫,出宫溜达去了。
那侍卫便是上回跟嵇晔一道来接幻芜的那个赶车的少年,名叫赤昀,是嵇晔嫡系暗卫七属赤部出身,也就十五上下的年纪,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许是做侍卫的缘故,还有一身独特的英武气。嵇晔说了,别看他年纪不大,武功可比成年侍卫还要好,是个练武之才,性子也沉稳,所以嵇晔也时常带在身边,想要着重培养培养,如今指派给幻芜,是让赤昀保证幻芜在京几日的安全。
幻芜年长赤昀几岁,看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便起了调弄的兴致,尽带着他往城中热闹的地方去,还买了一大堆孩童喜欢的小玩意送给他,惹得赤昀十分无奈。玩着玩着,就到了进城那日走的街市。
只见今日比往常更热闹些,赤昀怕人挤着幻芜,走在她身前帮她挡着行人。
赤昀一心记挂着幻芜有没有被挤着,幻芜倒是被街边拐角处的人群吸引了注意。
幻芜留心看了会儿,就认出了那人群围着的,就是当天进城时在马车上见到的少年。今天围着的人更多了些,在外边已经看不到里头了,只听见有一个调笑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就你这样的小美人儿,当去王公贵人那自荐枕席,一定比卖身为奴赚得多啊.....”
幻芜听到这不怀好意的声音,微微皱眉,走向围观的人群,赤昀赶忙护着她上前。
幻芜站在人群外围,就见少年跪在人群中央,不少路人围着他。
幻芜一看,果真是当日自己见过的那个少年,只见他一身青灰色布衣和那天一样整洁,即便深处落魄境地也不让自己落于尘埃里。一双素白修长的双置于膝头,此刻有些泛白泛,可少年面色如常,一双好看的凤目犹如无波古井,他看着身前一名身着华服的矮个男子,朗声道:“公子不必多言,我虽落魄至此,但也不愿去那勾栏之地贱卖。”说罢便目视前方,不再搭理那男子。
幻芜一听便明白了,再看那少年耳鬓处斜插着一根稻草,身前是一方麻布,似是从什么地方裁下的旧布,上面用炭笔写着:家母重病,需纹银一百两,愿出卖劳力,卖身为奴。几个字用的寻常楷体,却有着几分秀丽风雅的韵味,看着像名家手笔。幻芜低头算了算,这世道买卖家奴最多也不过三十两纹银,一些家道中落识得几个字的被挑做伺候笔墨的丫鬟小厮最多也就五十两,这一百两确实贵了,难怪这么几日了,这少年也没有筹得银钱。
只是这少年虽一身粗布,但容貌俊秀,面窄鼻高,眉眼尤其好看,眉心一道红痕如血,使得这容颜透出一股糜丽浓艳的妖冶之感。这看着十五上下的年纪,等再长个几年,容姿定是更加难掩。如今一般人家买卖家奴的自是不会买,但做些皮|肉|生意的就不会放过这难得的人儿了。
如今这少年就是被城南一家象姑馆的东家少爷看上了。那少爷名叫钱厉,是城南出了名的纨绔,自家做勾栏生意的,自己也染了不少癖好,男女通吃,还专门喜欢些容貌秀丽的少男少女。
赤昀看着幻芜对这事上心,便自觉把那纨绔少爷的身家姓名低声告诉了幻芜。幻芜感叹地看了赤昀一眼,心道:果然是嵇晔看上的人才啊,这记性比自己好了多少倍,要是能弄回谷中做个管事的就好了。想罢还上下看了赤昀一眼,看得赤昀浑身寒毛直竖。
那钱厉听到少年毫不客气的拒绝自己,觉得面子挂不住,便厉声说道:“好个不知好歹的货色,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个落魄样儿,爷肯花钱买你已经是看得上你,你若是再推三阻四,爷让人直接绑了你便是!”
这话说得难听,四周的看客不少都面露不愉,幻芜心道,难道自己遇上了话本子里逼良为女昌的戏码?赤昀看到这纨绔这么逼迫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也觉得不忿,可主子在前,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便抬眼看向幻芜。幻芜嘴角带笑,但眼里却染上了一层霜色,想必已是动怒了。
这边钱厉色厉内荏,那边少年却全然不为所动,不再看他一眼。钱厉觉得这少年是大大的让自己丢面,脸色一变,就要让手底下的人上前拿人。
“你既已选择卖身于人,为何不答应这位公子?”人群虽熙攘,但声音突然如玉珠坠盘一般传出,众人皆下意识一愣,转头看向说出这话的人来。
只见一容颜姣好的女子缓步上前,端的是神态风雅,乌发松松挽了个垂云髻,用一根乌木嵌玉云形长簪别着。长眉如远山黛,眼似一池春水,鼻如悬胆,唇如丹脂。
幻芜今日一身素白浅交领长裙,看着淡雅如常,其实里衬都是用的上好锦缎,走动间微微透出天青色,外披幻色罩纱,袖口裙角用银丝绣着水波纹,随着脚步手臂的动作,犹如银色月光下江上的滚滚波涛涌在周身一般。
其实幻芜对自己的容貌没什么自觉,因为自家师父太过貌美,与之对比,她就只觉着自己容色平平,所以惯常都眼角带笑,想让自己看着伶俐可爱些,可不知自己这容貌在这世上已堪称绝色。至于这衣饰打扮,全是学着师父的喜好来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是神仙就要打扮得像个神仙,这样好唬人。
这唬人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
她犹如谪仙一般突然出现,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就连寻常看惯了美人的钱厉都愣住了,心道今日撞了什么大运,尽让自己一连看到两个大美人,一时色向胆边生,可看着女子的气度打扮就迟疑了下,四下扫了两眼却见她身边并没有跟着丫鬟仆妇,只有一身姿挺拔的俊秀少年站在跟前,便想着莫不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罢了,就笑嘻嘻的上前问道:“这位姑娘莫不是也看上了这小子,想跟我争抢一番?”可幻芜竟看都没看钱厉一眼,只直视着身前的少年,听着这话置若罔闻。
钱厉看到这女子并不搭理自己,脸色冷了冷,又道:“不知姑娘芳名?家住何方?若实在喜欢得紧,我便将这小子买了送予你府上也不是不可啊。”这话听着孟浪,是个寻常姑娘早就恼了,可幻芜还是置若罔闻,只对着那少年问道:“我问你呢,为何不答应他?”
少年仍旧跪着,自下而上看着眼前的女子,日光从女子头顶打下来,将她的面庞融在一片阴影里。少年抬眼看着,就见女子的长发在光照下仿佛镀上了浅浅的金色,如梦似幻。
少年直到听见女子问话,才如梦初醒,长长的眼睫轻颤,便道:“世道艰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少年一双凤眼妖冶,却不似一般凤眼一般狭长,反而大而有神,眼尾形状犹如打开的扇,睫毛又长又密,眼珠漆黑如墨,看着给人一种干净纯粹的感觉,但眼神却深邃幽暗如同长夜,让人一看就深陷其中。
同样长着一双大眼的幻芜,却是一双标准的杏眼,只是幻芜尾睫纤长,徒生一种媚眼如丝之态。听了这话,幻芜眼中噙了笑意,刚想张嘴接话,就被钱厉打断了。
一旁的钱厉看见两人一来一往,竟然双双无视自己,一时气急,径直上前,伸手就想抓幻芜的肩膀。可刚伸出手,就见一横刀挡在眼前,竟然是一直安静待在幻芜身边的少年,钱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赤昀反手一推,直接推出了人群外,摔了个底朝天。
这一摔众人才从怔愣中缓过神来,纷纷好笑的看着这边的热闹。钱厉捂着后腰,已然气急,挥手便让身后的众打手上前,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几人便如下饺子一般被赤昀打出人群。
赤昀回到幻芜身边,刀还未出鞘,连大气都不带喘的。
不少围观百姓都忍不住叫好,看来这个土霸王钱厉平日没少作威作福。
幻芜看着清隽卓然的少年赤昀,就差没闪烁着星星眼了。
钱厉虽然混蛋,但人不蠢,想着今天是没便宜占了,暗自啐了一口,便扶着手底下的人灰溜溜的走了。
那边厢热闹看完了,众人便看向这边厢。这么大的动静,少年竟然连看都没看一眼,幻芜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少年好没生气,活像个……行尸走肉。
幻芜蹲下身,与少年平视。冷不丁的一张脸出现,少年平静无波的神色也泛起了涟漪。幻芜看着少年微微睁大的眼,呆呆的样子竟然有些可爱。
幻芜忍住想要摸上少年头顶的手,说道:“若是到了最艰难的时刻,别说是委身于人了,即便是苟延残喘,只要能活着,都是出路。”幻芜与少年对视了片刻,挑起嘴角,给了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少年愣住了,不是因为幻芜对他笑,俄日是因为这笑容太过特别,就像能穿破一切寒冷的冬日暖阳,直直照进人的心底。
少年感受到这种别样的温暖,就像是只属于自己的阳光一般,心底的冰霜仿佛裂开了一个口子,太过突然的感觉,让他感觉有些不适应。
“人活一世,祸福难料,但只要有机会,就不要放弃。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幻芜放缓了语调,双目坦然明亮,坚定而温柔。少年看着这双眼,竟觉得不受控制般,觉得这女子说的便都是对的,缓缓地点了点头。
幻芜看了他突然放松下来的神色,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绣着荼蘼花的浅蓝色荷包,递到他跟前,说:“你拿着这荷包,去文定街最里面的那户人家,就是门前挂着铜铃的那户,找一个穿浅碧色衣裙的姑娘,把这荷包给她看,她自然会把银子给你。”幻芜说完,就站起身来,对少年摆了摆手,就想离开。
“等等!那卖身契……”少年急急说道。
幻芜愣了下,仿佛没想到这事,摇了摇头,便道:“无事,就当我借你的,等你有钱了,再还我便是。”
说罢,便走出了人群,带着赤昀信步离开了。
少年拿着荷包,只觉得那荷包上透出的香气似兰非麝,跟那女子身上一样,沁人心脾。他将荷包收在胸前,抬头看着幻芜远走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便收拾了东西,往幻芜给的地址去了。
人群看着热闹没了,便径自散了。没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一双眼,看着向两边各自走去的两人,若有所思。
第五章 荼梦谷
幻芜转身离开,带着赤昀继续闲逛。
摸到空空的绣袋,才想起荷包已经给了人。暗暗叹了口气,幻芜自问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自己看得多了,可这回,不知道怎么了,就像魔怔了一般。幻芜抬头看了看天,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逛了大半天,幻芜才带着手抱大包小包的赤昀回宫去了,还没到宫门口呢,就看见远远的一个碧绿的身影驾着一辆马车:“小姐小姐!”幻芜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自己的丫头青猗。
马车在幻芜身前急急停住,就见一个圆脸丫头对幻芜说道:“小姐,葛生传信,说谷主回来了!”
话刚说完,就见幻芜瞪圆了眼,“果真?!”
“嗯!”青猗用力点了点头,幻芜一个闪身,非常不淑女的跳上了马车,“走走,快回去!”
青猗一甩缰绳,马车便飞奔而去,幻芜才想起来傻站着的赤昀。
只听见一个声音随着远去的马车飘来:“赤昀,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我有急事回去了,得空了我再来看他!”
赤昀看着这瞬间发生的一切,傻傻地看了看那远去的马车,再看了看怀里的大包小包,略显稚气的抓了抓头,就回宫复命去了。
“哦?她这就回去了啊……”嵇晔听到赤昀的回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倒是赤昀忍不住问了句:“陛下,女君不就是荼梦谷的谷主么,为什么那丫头会说‘谷主回来了’?”
嵇晔也没怪他多嘴,看着桌案上的书简说:“对外他们谷里都称幻芜是谷主,其实他们谷主是幻芜的师父,只不过旁人不知道罢了。”嵇晔放下书简,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也只有她师父,才能让她如此急切了吧。”
“女君的师父是谁啊?”赤昀好奇道。
嵇晔一只手撑着下巴,这样子颇有几分像幻芜,看着远方,就在赤昀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却听到嵇晔的声音说:“她的师父,是神仙啊。”
幻芜火急火燎的赶回荼梦谷。
赶路的时候,青猗顺便向幻芜提起了午间有一个少年拿着荷包来支银两的事。幻芜听了也只是淡淡的点了头,显然心已经飞回谷了。青猗看她的神色,低头叹气。
好在荼梦谷离京城不远,快马行个一天,也就到了。
荼梦谷现有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幻芜的师父荟明建造的。整个山谷呈一个斜斜摆放的碗形,谷里灵气充沛,天然生长了无数奇花异草,荟明偶然发现了之后,便在里面种植了更多的仙草灵花,也吸引了无数奇珍异兽。自古皇城便有龙气守护,与不远处的荼梦谷倒也相辅相成。
幻芜直到步入院内,才放慢了步伐。她抚了抚有些乱的衣裙,走进了垂花门,就看见自己的师父,一身清贵白色大袖,长发披散着,坐在院中,擦拭着膝头的一把焦尾琴。
幻芜没有上前,她就站在门边,看着院中出尘的男子。
荟明微微垂着脸,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就像连绵的山水一般透出挺拔磊落的气魄。修长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竟比手中的素帕还要白上几分,他认真的神色,仿佛这世上只有他和膝头的琴一般,像一幅朦胧的画卷。
幻芜看着看着,就觉得心中那分浮躁之气渐渐变得平静。
“看够了吗?”荟明没有抬头,只嘴角微微挑起,他早就发现自家徒弟进来了,只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徒弟吭声。
幻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没再躲着,飞快走了进来,跪坐到师父跟前,软软地喊着“师父”,挤开焦尾琴,趴伏在荟明的膝上。
“没个样子。”荟明嗔道,声音却是轻柔的,他拿着手中素帕戳了戳幻芜的额头,顺手为幻芜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师父你好久没有回来了。”幻芜把玩着荟明垂下的青丝,没好气地乜了荟明一眼。
“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荟明笑道。
“师父你是专门赶回来为我庆祝生辰的么?”幻芜眼睛亮了起来。
“嗯。十八岁的生辰,自然得好好过。”
“我都好几百岁了……”幻芜撅了嘴。
“没有化形的年岁自然不算得,你为人到现在,只十八而已。”荟明看也没看幻芜,径自说道。
“那师父要在谷里待到我生辰之后吗?”几岁对自己来说都不要紧,只要师父在就好。
看到荟明点了头,幻芜弯了嘴角,就要起来:“那我去厨房为师父准备好吃的!”
“不急,”荟明按下她,微微蹙眉又松开了,只一瞬的神色,幻芜高兴着自然没有发现。
“跟我说说你这几日下山都干什么了?”荟明问道。
幻芜把这几天在京城帮助嵇晔青鸳的事情说了,还说到了少年老成赤昀,一口气说完不带歇的,就趴在一旁倒水喝。
荟明听了,皱眉继续问:“还遇上什么人了么?”
幻芜想了想,只有那个两面之缘的少年了,便把这个事说了。
“有什么问题吗?师父。”幻芜看荟明听过就在出神,有些担心的问。
荟明看她眼中的担心满溢,摸了摸她的头:“无事,只是你身上的气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好奇问问罢了。”
幻芜看荟明不想再说的样子,便没有再继续问,哄着荟明抚琴给她听。想来是一路赶来累了,听着听着,就伏在一边睡着了。
荟明看着她的睡颜,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伸手在幻芜身前一扫,就见幻芜身体里有一只蓝色的蝴蝶在安然沉睡。荟明看了,眉头一松,放下了手,陷入了沉思。
这荼梦谷原本是洛昭发现的,有一回她领了荟明来看,荟明看到满谷飞舞的玉蝴蝶,只觉得那画面是今生看过最美的景致了。
玉蝴蝶其实就是幻妖草开出的花,幻妖草与其他花草不同,幻妖草的花绽放后就会脱离花萼,随着谷中低矮的气流漫天飞舞。玉蝴蝶的花瓣轻薄,微微透明,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慢慢飞舞的样子颇像蝴蝶,因此得名。
玉蝴蝶漫天飞舞的景象本身就如梦似幻,再加上能够致幻的花粉随风散落,如果没有防备,就会让人瞬间产生幻觉。幻妖草本就是生长的九天之上的神草,以他人的梦境为食,若果被恶人利用,喂以噩梦,就会变成邪花恶草。再加上幻妖草致幻效果强烈,神仙也难躲,所以曾被大规模铲除,没想到这人间的山谷中还会留存。
在这片幻妖草中,唯有一朵十分特别,那就是幻芜。
幻芜的真身就是幻妖草,可是有一点是连幻芜自己也不知道的,那就是幻芜这棵草,在开花时,竟然开出了真的蝴蝶。
荟明尤记得那一日,他独自来到荼梦谷,就看见其中一棵草上,结了一颗茧,他马上想到这就是当年那无心之举结的果,也许也是现在困境唯一的答案。他抱着侥幸等待着,没想到这茧里竟然飞出了蓝闪蝶。从那以后,他便长住于此,守着这棵草,以灵力浇灌,知道它产生了灵识。
荟明本身就是司药神君,别人对蓝闪蝶不了解,他可是了解的。
蓝闪蝶自古就有光明女神的美称,因为蓝闪蝶就是光明女神的化身。
光明女神乃万年前的上神,神明有无尽的寿数,除非神力自然散尽后,神体也会化作江河湖海日月星辰,这世间所有的蝴蝶就是光明女神消逝后幻化的。其中蓝闪蝶只有寥寥几只,因为只有蓝闪蝶才是光明女神的真身。
蝴蝶在人间散播花种,传播花种,使得人间繁花锦簇,这是大多数人对光明女神神力的理解。但光明女神的神力绝非仅此而已,光明女神最重要的神力,是能复生神明。复生神明,重现光明。这样的能力使光明女神得到“光明”的神号。
神明跟凡人,妖魔精怪,甚至一般的小仙都是不同的,神明没有命格,生死簿上都没有生死记载,因此无法复生,只有随着神力消散而永远消逝。但光明女神的存在,却可以改变这一切,但具体要如何复生,荟明却不得而知。
自那日看到蓝闪蝶后,经过了整整一百年,拥有灵识的幻妖草才幻化人形,那就是幻芜。也许是真身为蝴蝶的缘故,幻芜的能力,需要依靠蚕丝发出,这与其他幻妖草利用花粉是不同的。
刚开荟明确实心存侥幸,虽不知道这只与幻妖草结合的蓝闪蝶是否能具备光明女神那样的神力,但他也是想试一试的,如果可以,那不就意味着洛昭还能重生么?所以荟明开始上天入地寻找洛昭四散的魂魄,想着等魂魄集齐,他便能利用幻芜,复活洛昭。
可时日长久,幻芜慢慢长大,还认了自己做师父,荟明早就放弃了利用幻芜的想法,不单单是因为幻芜只透露出幻妖草织梦致幻的能力,即便往后幻芜真的显现出了任何复生能力的迹象,他也不想再利用幻芜复活洛昭了。他宁愿幻芜就做一只普普通通的小草妖,开心一世。至于复活洛昭,总有一日,他觉得自己定能找到其他的法子。因此,她封印了幻芜的真身,即便幻芜没有神力,荟明仍旧担心幻芜的真身被发现,势必引发各方势力的觊觎。
幻芜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真身是蓝闪蝶,她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草妖。至于为什么只有自己一株幻妖草幻化成人了,荟明告诉过她,她是荟明用自己的神力点化的,为什么独独是自己呢,用荟明的话说,那就是天上地下绝无分号难以言说的“缘分”。
幻芜听见这说辞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在万草之中独得恩宠,刚好证明了自己的“与众不同”,看来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的草颜盛世啊。
幻芜一觉醒来,见自己睡在房内,连鞋都来不及套上,就慌忙跑出了房间。一直到看见那绝美的白色身影在后院侍弄花草,她才长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青猗看到,只觉得自家小姐没救了。
四日后,正是二月十八,幻芜十八岁的生辰。春花竞妍,粉桃白梨杏花娇,一向清冷的荼梦谷,也添了诸多喜气。
青猗葛生并一众小花精们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就连一向出尘的荟明,都被幻芜拉着嬉笑了一番。
幻芜一身淡粉色马面裙,浅黄色春衫,一把青丝梳了垂月双髻在耳后,越发衬得容颜娇媚,青春正好。
荟明看了,也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连叹欣慰。说着笑着,就见荟明掏出一个金丝木八宝螺钿锦盒,摆在幻芜面前。
“这是师父送我的礼物吗?”幻芜双眼亮星星。
荟明点头:“十八岁生辰礼。”
幻芜高兴地捧来瞧,打开盖子,只见一双白纱手套在锦盒里,幻芜轻轻拿出来细瞧,只见的白纱里微微透出些银色,原来白纱根根都是用不知名的银色丝线缠的,套在手上,轻薄无感,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银光流过,可叹巧夺天工。小花妖们都看直了眼。
幻芜小心地把玩着,边问:“师父,这是何物?好生特别。”
“你可别小看了这一双手套,这手套是用天下第一丝冰玉丝织的,每一根丝线上都缠了太阴流光银琼花,所以这手套戴着轻薄至极,却坚固非常,一般兵刃不能破。”荟明说道。
“太阴流光银琼花?这不是天界神物吗?”幻芜奇道。
“银琼花我本来就有一些,反正留着也无用,我就做了这手套给你。银琼花是极阴之物,吸收的都是月华,刚好适合你的法力,可以把你的能力最大化的发挥出来。你只要戴着这手套发力,可以瞬间让人产生幻觉,以你现在的修为,应当只能让人迷失一刻钟左右,待你修为提高,瞬间制造大面积幻境不是难事。”
“师父,这手套是你亲手织的?”幻芜显然没有抓住重点。青猗扶额。
荟明听了这话,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玉白的面上微红,就想岔过这个话题:“日后不可再荒废了,应当好生练功,提高修为。”
幻芜此刻哪还在意其他,抱着手套止不住的点头。青猗再扶额。
十八岁生辰就在幻芜的粉红心心眼傻笑,荟明疑似害羞无措的面瘫脸,一众小花妖羡慕脸,以及青猗再再再再再扶额中结束了,青猗只觉得手都扶酸了。
生辰过后,荟明就离谷了。幻芜知道他有事要做,也没再阻拦,只是每日数着花瓣,看着飞鸟,暗自神伤。
惹得青猗时常感叹,谁能来把她的小姐揪出谷啊!
第六章 雨夜
六月,长夏过半,连着几天的雨把道路浇得泥泞,马车在官道上缓慢前行。
赶车的小哥穿着雨披,斗笠下的容颜颇为俊俏,正是荼梦谷的葛生。车里坐的自然是青猗,还有生辰过后就未出过谷的幻芜。
平常幻芜出门,都是青猗陪着,葛生守在谷中料理杂事。只是这次荟明来信颇急,再加上下雨难行,便把葛生带着赶车了。葛生久未出谷,一张颇为稚气可爱的脸上满是雀跃,可事出从急,也不敢怠慢,终归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到了京城。
待急急赶到文定街的府邸,天色已沉,这雨却不见颓势,幻芜下车时,只觉得五丈之外都看不清了。
幻芜此刻只想着赶快进门避雨,却未见门边一个身影走出来,吓了一跳。
“谁在那里?”幻芜看不清楚,青猗拉着她不让上前。
那身影走出来,异常的缓慢,距离稍近,幻芜才看清是谁。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来人正是四个月前在街头遇见的少年。
只见少年脸色苍白,衣衫已被雨打湿,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幻芜看着,只觉得这身量比几月前更消瘦了。
少年的几缕额发贴在脸上,不停地滴着雨水,长长的睫毛也被洇湿了,少年只能眯着眼,看清了马车上下来的正是自己等的人,便走了出来,这一走动,才发觉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刚到幻芜跟前,还未说话,眼一翻,便倒在地上。
幻芜吩咐披着雨披的葛生先上前看看,才赶忙让青猗支了桐油伞跟着上前。
葛生虽不是荟明的徒弟,医术却是得了荟明真传的,比幻芜这个正牌徒弟好上不少。他上前翻看了这个少年,才道:“是受寒了,无大碍。”幻芜听得此话便放了心,三人扶了少年进屋,幻芜就嘱咐葛生青猗去熬药顺便做些吃食。
幻芜将打湿的衣衫换了,边走边绾着长发,待到榻前,见少年的湿衣已被葛生换了,便坐到榻前为少年诊脉。
少年面若白纸,唇色也淡到没有血色。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似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幻芜诊脉的手腕骨骼修长,但十分纤细,蓝绿的经络分明可见,比起少年,这小臂更像一个女子的。幻芜默默地心疼了一下,闭眼凝神,却发现这羸弱少年的脉象……十分奇怪。
此时是夏日,常人的脉象当为洪脉,这少年体质虚弱,应当是长时间积劳,思虑过重,此时又受了寒气,脉象应当浅缓才对,可他的脉象却比健康的成年人更有力,且明显快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洪健之速,自己虽然没有师父葛生那样好的医术,可也号得出这脉十分不正常,奇怪,当真奇怪。
幻芜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想不通的脉象,自然没发现少年已经悠悠转醒。
少年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几个月不见的女子,一身碧绿竖领夏衫,长发松松垂在脑后,不缀珠饰。此时她微微低垂着头,微凉的指尖抵着自己的手腕,神情专注,似乎有什么难解的问题困扰着她,长眉颦起,好看的唇也微微抿着。烛光轻柔,照在她的侧脸上,干净而温柔。不知道是不是这暖黄烛光的缘故,此时的幻芜看起来比白日里温柔许多,因隔得近,女子耳廓上粉色的血管,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被少年看得一清二楚。
长期紧张疲惫的神经在她面前好似也放松了下来,幻芜思考了多久,少年就这么呆呆地看了她多久。
倏尔,幻芜睁开眼,少年一瞬不瞬得盯着她,自然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
少年闭着眼,只觉得幻芜的手先按了按他的胳膊,再捏了捏他的肩膀,力道不算重,但被揉捏过的地方,却有种又麻又痒的感觉,久久不散,等回过味来,才发现幻芜那轻柔的手正按在他的腿上,心道一声装不下去了,慌忙睁开眼来。
“你醒啦?”幻芜听到一声嘤咛,抬头看去就见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想到刚刚把人当死尸那么揉捏,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悻悻地松开了手。手感还不错呢,咦?这可惜的感觉怎么回事?
“刚刚你晕在我家门口呢,我就把你抬进来了。”幻芜看少年有些迷糊的表情,解释道。
少年倏尔想到自己耽误了正事,就想翻身下榻,但一双手按住了他。
“别动,先把药喝了。”幻芜按住了他,伸手拿过桌上的药碗,摸了摸,温度正好,便递了过去。
少年看她肃然的神色,伸手接过碗,一仰头喝了个精光。喝得有些急,少年忍不住咳嗽出声。
幻芜刚想责备他两句,就见他翻身下榻,跪在了自己面前。幻芜一时反应不过来。
“恩公!”幻芜听见这称呼,额角跳了跳。
少年凛然跪地,面色肃整:“上回多谢恩公出手相助,小人才能救治母亲,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说完就要磕头,幻芜赶忙扶住,没让那个头磕下。
少年看她坚持,就从胸前摸出了一个荷包和一个小囊,那荷包正是上回幻芜给他的,被他保存的很好,连丝绦都没有乱。
少年把两样东西递上,有些不好意思:“恩公的荷包我都好好保存着,想着以后并银钱一起还给恩公,还有这银两,是我这几个月干活攒的,但还没有攒够一百两……”
幻芜看他面上一派老成肃然,眼里却有些急不可查的羞赧,挥了挥手:“这荷包就当我送你的,里面有些草药,对身体有益,你且收着。至于银两,我不急着用,先拿去治疗你母亲要紧。”
听了这话,少年双手紧了紧,面上忽而显出些苍凉的悲怆。
“我母亲……也用不着这些银两了。”
原来少年的母亲早年身体就不好,如今拖了许多年,早已药石罔顾。自得了幻芜的银两,也找了不少好大夫,但没一个人说能救的。直到两个月前,少年遇到一个游方郎中,用了这个郎中的药方,母亲的病情居然好转了很多。就在少年以为母亲得救的时候,那个郎中却告诉自己,母亲的病确实无药可医了,自己只不过是用药控制着,能做的就是减少一些**上的折磨。即便如此,母亲怕也熬不到这个秋天了。
少年说完这些,突然看向幻芜,眼里盛了些希冀:“我父亲在我年幼时就离家了,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从来不说苦,但我知道,父亲一直是她心中的痛,她此生的心愿,就是父亲能回来……但如今已是不可能了。”说罢凄怆一笑。
“但那个大夫说,有一个人能实现母亲的愿望。”少年看幻芜不说话,接着道:“他让我找一个梦医,说梦医能为人织梦造梦,即便不能成为现实,对于一生都充满遗憾的我母亲,至少能给她一个完美的梦。可我问他如何找到梦医,他却说让我来此处找你,他说这宅子的主人能给我解答。”
少年说完,对着幻芜直直的磕了个头:“还请恩公告知小人,梦医何在。”
“那个大夫,长什么样子?”幻芜看着他,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虽觉得奇怪,少年还是如实说道:“长得很年轻,俊逸非凡,气度无双。”
幻芜听了,了然一笑,扶了扶额:“你不用去找梦医了。”
少年一直跪着,听到这话猛然抬头,眼里有失望有惊愕:“为何?”
幻芜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因为我就是啊。”
第七章 你的名字
少年家住城北,那里人流密集,算是京城的龙蛇混杂之地,离较为安静的城东文定街隔了大半个城,为了赶时间,幻芜决定带着少年赶车去城北。
大晏初定,城里有宵禁,此时街道上安静无人,大雨过后,整个城池犹如被洗过一般,干净清亮。天上星子明亮,街上有星星点点的水洼,车轮碾过,犹如碾碎了地上的星辰。
少年淋了雨后就发着低烧,幻芜让他跟自己一起坐在车里。少年正襟危坐,消瘦的肩膀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要是换一身华贵的衣裳,能比得过多少世家公子。幻芜在一旁看着,突然有些好奇,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出来这般仪态端端的孩子。
“你多大年纪了?”幻芜盯着少年纤细的手腕,突然发声问道。
少年脑袋昏沉,听到这话强自打起精神,回道:“十六……年底就十六了。”
幻芜点了点头,又问:“见了你三次,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心想,明明只见了两次啊,却还是答道:“我叫长绝,”想了想又接着说:“长长久久的长,连绵不绝的绝。”
幻芜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光闪闪:“哦,小绝啊。”
果然,长绝的侧身坐着,耳朵尖微红。
“你也别老叫我恩公恩公的,我叫幻芜,草头芜。我痴长你几岁,你就叫我阿芜……姐姐吧。”幻芜狡黠一笑。
长绝心里不知为何,就是不想叫她姐,答道:“我没有姐姐,”语气里有几分不察的倔强,“我还是随葛生哥他们,叫你小姐吧。”
“你又不是我的仆婢,叫我小姐作甚,葛生你都叫哥了,为何不能叫我阿姐?”幻芜看他不愿,越发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女君身份尊贵,小人不敢高攀……”越说声音越低。
幻芜看他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神色却还强自镇定,恶趣味得到满足,想着果然还是小孩,脸皮忒薄了,便也不再逼他,倚在车壁上:“既然你不愿叫我姐姐,那就算了,可你不是我家人,也不便叫我小姐,就叫我阿芜吧。”
“阿……阿芜。”这声音,跟蚊子哼差不多了。
马车行了两刻钟,便到了城北长绝的家中。
那是一个带了小院的木屋,房子俭朴,但打理的井井有条,干净整洁。院子里种着花草,夜间被雨水一浇,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幻芜暗暗点头,随长绝进了屋里。
进门是一间堂屋,里面一个老神在在的白衣男子,坐在高帽椅里喝茶。
男子将茶杯一放,抬眼一笑:“你来了。”
长绝看两人明显认识,左右看了一下,面露疑惑。
幻芜没好气地看着那灿烂笑容,心想果然如此,还是躬身唤道:“师父。”
这下长绝再是镇定,也愣了。
幻芜转身,好心的解释道:“他是我的师父。”
幻芜向长绝略略说明了自己跟荟明的关系,便一起走进卧房里。
只见卧榻上是一个容色姣好的女子,只是面色苍白,眼底有些青黑,唇色寡淡,一看就是久病之人。眉眼和长绝有几分相似,明明是艳丽的长相,因着眉眼带了几分英气,可浑身上下都透着温婉的气质。此刻窗户半开,女子转头看着窗边一株墨兰,唇角带笑。
幻芜看着这女子,只想到“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此刻只一眼就能理解,为何长绝举止落拓,浑身透着清贵高雅之气,有一个如同花中君子一般的母亲,孩子能差到哪去。幻芜暗自赞叹,好一个如兰花一般女子。
长绝的母亲本来正在出神,听到动静就知道是自家长绝回来了。转头露出了明媚的一笑。
“阿绝,”女子向长绝招手,“怎脸色这般红,可是淋了雨?”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长绝轻轻按下母亲的手,几不可察的瞥了眼幻芜的方向,答道:“是淋了些雨,可已经服过汤药了,不过是刚才回的急了些。”
长绝母子正在讲话,幻芜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微微蹙了眉,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荟明。
荟明已经接收到幻芜疑问的目光,却也没有回看他,只径自看着眼前的母子,确切的说,是在看着长绝,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荟明先生说的梦医。”幻芜听长绝介绍自己,上前一步,颔首道:“夫人叫我阿芜就好。”
“原来是阿芜姑娘,妾身是长绝的母亲,徐氏芷兰。”说完便向幻芜颔首见礼,“多谢阿芜姑娘星夜前来,都是我们母子叨扰了。”
“无妨,分内之事。”幻芜摆摆手。
这时荟明上前:“幻芜是我的弟子,精通造梦之术,天下无人能及。”
芷兰听了,点了点头,道:“那我的事,就麻烦姑娘了。”
是夜,幻芜坐在榻前,听了长绝的母亲讲起往事。其实幻芜用窥梦术也能知晓芷兰的前尘往事,就像青鸳一样,但能听正主自己讲述,可以从语气情绪变化里,更加直面的了解事主的需求,因此在允许的条件下,幻芜会听事主亲自讲述一遍,再通过窥梦术详细了解。
长绝的母亲名叫徐芷兰,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自幼容姿出色。长绝的父亲名叫隐颐,用芷兰的话说,就是从自己懂事起,隐颐住在自家隔壁。小时候,隐颐向个大哥哥一样保护照顾自己,俩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等芷兰到了及笄之年,提亲之人算是踏破门槛,因芷兰貌美,提亲之人不乏王孙公子之家,可徐家父母疼爱女儿,不愿女儿高嫁。此时隐颐也来提亲,隐颐在自己旁边住了多年,虽然不清楚做的是何营生,但看着家境殷实,跟自家也算是知根知底,算得上门当户对,徐家父母就欣然同意了。备嫁的日子虽然有些许波折,但芷兰最终还是嫁给了自己心仪的男子,婚后夫妻恩爱,日子过得清净平和。
没过几年,长绝就出生了,就在芷兰以为自己已经一生圆满之的时候,隐颐却失踪了。
隐颐平常并没有做任何营生却家境富足,家中也没有父母,芷兰曾经也问过他,隐颐回答说自己家早年因奸人所害,父母双亡,只有自己逃了出来,拿着父母留下的祖产过日子。至于仇家是谁,隐颐没有细说,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他并不想报仇,只想跟妻子孩子好好的过日子。芷兰虽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直到长绝周岁的时候,隐颐有突然变得惴惴不安,芷兰问他,他却只摇头叹息,嘱咐芷兰如果他有何不测,便带着长绝离家躲好,他一定会来找他们母子的。
几日后,芷兰带着长绝回了出门,回家隐颐不见了,桌上留着他二人的定情玉佩。
芷兰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两块半月形玉佩,叹道:“这是我俩的约定,一旦有何意外,就将玉佩留下,我就马上带着孩子离开。我一直等着,只盼他能回来,可等了十几年,他依旧杳无音讯。”芷兰顿了顿,再抬眼时眼睛已经洇湿,“我不怨他,其实我也有感觉,隐颐并非寻常之人,他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这么多年,长绝很乖很孝顺,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只是担心他,不知他是否安好,他回不来,一定也在某处想着我,只是他身边谁都没有,他该有多孤单。”
幻芜听罢从心底里为这个女子感到可惜,这么多年,一个女子孤身养大孩子本就不易,对丈夫没有一丝埋怨,只痴痴地等着。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夫人是想要,我为你织造一个全家团圆的梦境吗?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幻芜想了想,轻声问道。
“阿芜姑娘也是知道的,我命不久矣,我这一生,没有任性过,到这个时候了,我想试一试,即使是在梦里,也是圆满了。”说罢,低低的咳了起来。
幻芜赶忙唤外间的长绝拿药,没有再问。
幻芜走出门外,看到一人站在院中,皎皎月华将他欣长的身影包裹住,仿若遗世独立。
“师父……”幻芜有好多话想问,到了嘴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阵阴风吹过,即便是夏夜里,幻芜也觉得有些冷。“这就是死亡的气息,”荟明转身看她,“长绝的母亲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幻芜张了张嘴,有些怅然。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徐芷兰的确是我在找的人。”荟明伸手揉了揉幻芜的头顶,这是安慰她的习惯动作。
“上回你从京城回谷的时候,我就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气息,那是洛昭的,也有隐颐的。”
“隐颐是谁?”幻芜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隐颐就是长绝的父亲啊。”荟明歪头笑了笑。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幻芜撅嘴,也只有在荟明面前,她能显出几分女子的娇憨。
“隐颐是天上的凤凰神鸟,负责镇守东极,那是妖刀犬神封印之地。在洛昭还是战神的时候,有一次巡视东极,遇到了隐颐,两人相爱了。后来种种因果,洛昭散神,也与隐颐不慎放出东极邪魔有关。隐颐因此被责罚,却在关押之时逃出下界,不知所踪。原来是随着洛昭的魂魄,找到了这里,与拥有洛昭一魂两魄的凡人成了婚,还育有一子。”说到这里,荟明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幻芜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师父是在感慨,自己比隐颐慢了吧,不禁有几分气恼。
“无论是凡人还是神仙,成婚了就是成婚了,孩子都有了呢。”幻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恼什么,只觉得也要让师父气一气,接着说:“人家夫妻俩情比金坚,一个冒着被责罚的危险,也要下界寻人,一个痴等了这么多年,还情深不改,真真是磐石蒲苇呢。”说完就转身走了。
荟明在原地站着,怔愣良久,摇了摇头,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第八章 契约
幻芜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冷静下来,就觉得懊恼,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看到师父那种怅然若失的神色,一听到洛昭的名字,就会不淡定。她捶了下自己脑袋,走进屋里,听见卧室里咳声已歇,长绝趴在桌沿,已经睡着了,脚边是温着的药罐。
幻芜看着少年沉静的睡颜,心也慢慢静了下来。拿了件外衫,披在长绝身上,轻轻拿过少年手中的蒲扇,慢慢扇着炉火。
一夜无眠。
三日后,幻芜被徐芷兰叫到身旁:“阿芜姑娘,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幻芜不解:“夫人不妨直说。”
徐芷兰温柔的笑了:“我听长绝说了,上回竟也是姑娘相助,我才有看大夫的银钱,”徐芷兰声音虚弱,想来身体是更不好了,“你跟你师父,都是好人,我想将长绝,托付给你。”
“我?”幻芜指了指自己,有些讶然。
“姑娘请听我一言,我时日无多,待我去后,长绝便只剩一人了,我实在不忍见他如此。”芷兰说完便低声咳起来,幻芜忙递水过去。芷兰接了,慢慢止住咳嗽,再道:“我知道,这事也是为难阿芜姑娘,但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看姑娘跟先生绝非一般人,长绝跟着,也能保得了安全。就让长绝跟在姑娘身边,做个小厮仆从也好。”
“夫人的意思,是让长绝卖身给我?”幻芜有些不可置信。
徐芷兰笑了笑:“总不能跟在姑娘身边白吃住吧,”病弱的女子突然显出几分狡黠,“我儿子可是很能干的哦。”
这语气颇像是在说,不接受你就亏大了。
幻芜看到徐芷兰这突然间绽放的神采,有些愣神,而后是惋惜。
命运对她其实十分的残忍,等待一生,好不容易儿子长大了,上天却要夺取她的生命。可即便如此,她仍旧勇敢的笑对,颇有些洒脱的气概。
走出屋子,旭日西沉,大地被染上一层暖黄色,就像披了一块幻渺的羽纱。
荟明长绝都不在。绕到屋后,幻芜才看见长绝,手里拿着一个粗陶碗,蹲在地上,脚边围着三两只小猫,有只调皮的,正趴在长绝肩头。
幻芜看着,没有上前,只倚在墙边,颇像个窥视良家女子的无赖汉。
少年在夕阳的余晖中,轻轻地抚摸着脚边的小猫,吃饱喝足的猫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有的舔着毛,有的趴着摇尾巴,有的在少年身上跳上跳下,轻轻用尾巴扫过少年好看的侧脸。少年面色温柔,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
幻芜在一旁摸下巴,嗯……十分养眼。
少顷,少年起身,将身上的猫儿轻轻的抱起放下,转身回头,就看在倚在墙边眯着眼睛的女子。
“阿芜,你怎么在这?”长绝这几日已经把这名字叫得颇顺嘴了。
“小绝,”幻芜恶趣味发作,讲话大喘气,“你娘把你卖给我诶。”
长绝睁大了眼,表情跟那惊讶的猫儿一致。幻芜看到这表情,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没这么惊讶,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竖起了拇指。
“你娘说那一百两不还了,让你给我打工还债。”幻芜说完微微折腰,跟长绝对视。
“可我,我还要照顾我娘。”长绝面色镇定,眼色却微闪。
幻芜装作不知,捏着下巴:“不如这样,你跟我击掌为誓,我们就算立了个契约,你也不必马上跟着我,还可以继续照顾母亲,如何?”
长绝想了想,点头应了。
幻芜见他答应了,就伸出手,长绝也伸出手,待两掌相合,幻芜轻轻闭眼,就见两掌之间溢出先淡淡的华光,然后瞬间消失。
长绝收手,就见右手掌心有一只浅蓝色的蝴蝶轮廓,一晃眼,就隐于掌中。
“这是?”长绝眼露疑惑。
“这是我的标志啊,打上这个标志,就证明你是我的人了。”幻芜满眼笑意,伸出手掌,之间一个火焰形状的印记:“这是你的标志。这个印是消不掉的,除非我们之间有一个人死了。”幻芜收回手,“当我们想到对方,或者对方遇到危险,印记都会出现,深浅会根据生命的状况而改变,比如我快要死了,那印记就会变浅直到消失。我们可以通过这个标记,来判断对方的状况是否安好,方便你……保护我啊。”
长绝听到这话,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默默地收紧手掌,用力点头。
幻芜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伸着懒腰走了。
幻芜没说的是,这种契约在妖界,不仅用在主仆结契,更多的是用在情侣之间,情侣之间立下血咒,用双方的一滴血滴在掌中,表示对对方忠诚不二,一旦一方变心,就会立刻暴血而亡,另一方契约自然解除。若双方都没有变心,一旦有一人死,另一人也活不了,可谓是生则同生死亦同死了。当然,只是主仆间的灵契,就没有这种效用,幻芜一时兴起,也没有想那么多,不过是让长绝可以心安的陪在母亲身边罢了。
七月将至,徐芷兰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每日清醒的时候都一日比一日少了。
荟明从卧房内走出来,略一沉吟,看向幻芜:“就在今晚吧。”
长绝听懂了言外之意,眼神晦暗,眼睫微垂。
徐芷兰白日沉睡的时间居多,晚上反而睡不好,吃了一幅安神的药,终是沉沉睡去。
幻芜独自走进房内,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织梦。幻芜之前是看过芷兰的记忆的,因此前半段基本都保留了,只在最后,改变了结局。原本遥无归期的丈夫,终于是回来了,两人淡看闲庭花落,过着平静幸福的日子。孩子慢慢长大,娶了贤惠的妻子,生了可爱的孙子,俩人相携老去,死而同穴。
只有体会过失落,感受过分离,才会有相见的喜悦,重聚的圆满。
甜蜜又不乏哀愁,才是圆满的一生。希望在梦里,能让遗憾稍减。大概正是有这样的寄托,世人才偏爱黄粱一梦。
看着睡梦中的女子面上露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笑容,幻芜为她掖了掖背角,走出了卧房。
长绝在屋里守着冷掉的药炉,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幻芜走到院子里,只觉得今夜格外阴冷,荟明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看隐在云中的月亮,说道:“时间快到了,”荟明转身,“勾魂使快要到了。”
“这么快,就不能多给点时间吗?”即便幻芜见惯了生死,想到那个容貌颇似洛昭的女子即将在眼前变成毫无生气的空壳,还是有些闷闷。
荟明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着,你陪长绝进屋吧。”
幻芜知道他定是要在勾魂使手中收回洛昭的一魂两魄,便不再停留,转身进屋。
芷兰此时已从梦中转醒,面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看着幻芜说了声:“谢谢你。”
幻芜颔首,芷兰看了一眼立在身前的长绝,什么也没说,抬手正想摸一摸儿子消瘦的脸,就见长绝已经把脸了凑上来,母子俩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彼此,一向不多笑的长绝此时也笑了,可眼里已有湿意。少顷,芷兰转过脸来,看着幻芜,眼里含着恳切。
幻芜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说了声:“放心。”
听到这句,芷兰终是放下了心,转头看了看窗前盛放的兰花,眼神轻柔,似在看着归来的爱人一般,脸上始终带着笑意,温柔缱绻。
看了一会儿,像是困了一般,慢慢合上了眼睛。
那个蕙质兰心的女子,终是结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长绝再忍不住,泪湿青衫。
幻芜知道此时应当留给这个失去母亲的少年一些时间,没有言语,走出房间。还没到院子,就觉得那冷意仿佛要将周身冻上了,月光一分也无。
荟明站在院子里,长袖翩飞。
有缓慢的锁链拖过土地的声音,待那声音到跟前,荟明微微侧身:“使者且慢。”
此时空无一物的院子里渐渐显出两个高大的身影,高约两丈。一人身穿白衣,手拿笏板,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分别记着居于何地,死于何时,死因为何,那是今夜应当消逝在这世间的人;一人身穿黑衣,一手拿九尺长的镰刀,一手拖着锁链,锁链上分隔着锁着不同的幽魂,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正在恸哭。其中一人,面含笑意,正是徐芷兰。
俩人低头细看了一会儿,拱手道:“原来是司药神君,拦下我等,不知何故?”
“劳烦使者将那人的魂魄留下。”魂魄们被勾魂后都看不到世间之人,自然也看不到荟明,荟明伸手指向徐芷兰。
“神君莫为难我等,魂魄一旦勾取就已在生死簿上,怎能任人随意去留?!”黑衣使者听罢,隐隐有了些怒气。
“使者莫恼,我只需一魂两魄,”荟明正色道,“不瞒使者,此女乃洛昭战神一魂两魄的转世凡人,本君上天入地,就是为了复生女神,以保六界安定,还望两位使君,多多担待了。”说完,略带深意地撇了俩人一眼,好似他们阻挠了六界安定似的。
见黑白使者已面露迟疑,荟明适时地添了一把火,老神在在地从袖囊里掏出一个闪烁着绿光的冰玉瓶来,朝着二人晃了晃:“这镇魂瓶二位应当是认识的,这本是你们冥界之物,正是冥帝借我去收集魂魄的。”
看到镇魂瓶,两人讶然:“冥帝已应允此事?”
荟明收起瓶子,答道:“自然,否则我怎会拥有你冥界圣物。”镇魂瓶本就是从冥帝那里借的,荟明并没有说谎。
无论是神怪妖仙人,即便魂魄不全,只要入了轮回井,就能自动将魂魄补全,徐芷兰便是这种情况,即便抽离了一魂两魄,剩下的残魂还在,生死簿上就不会抹掉,待再次投胎,补全魂魄便可。俩使者互看了一眼,就让开身子,道:“神君尽快,我等还赶时间。”
“多谢。”荟明拱手,上前,以手触魂魄额头,就见一颗黄色光团,两颗白色光团脱离了徐芷兰,瞬间,徐芷兰神色呆滞,两眼无光,已然是魂魄残损的状态。荟明收了手,将三颗光团收入镇魂瓶中。看着瓶中迅速凝成一个大光圈,荟明吁了一口气,就差一魂三魄了。
勾魂使者一离开,阴风骤停,月华重新照向这个小院。
幻芜觉得周身的冷意没了,才走进院子,看了看泛着绿光的镇魂瓶,知道已经收好了徐芷兰的残魂。
“他父母的事,要不要告诉他?”幻芜看着荟明问道。
“他有权利知晓。不过……且在等等吧。”荟明转身看了眼寂静无声的屋子,抬手一挥,将方才隔绝一切动静的结界解除,继续对幻芜说:“他现在虽是凡身,但隐颐是用真身与徐芷兰结合的,长绝也应当有凤的真身,不过还未觉醒,且待契机吧。”
幻芜点点头,不知道知晓母亲还能复生,却是以另一个身份,这小小少年会有何想法。
世事艰难……半点不假。
第九章 跟我走吧
不知不觉已在京城待了半月有余,待料理完长绝母亲的身后事,又过了七日,将近七月中旬了。
头七这天,幻芜陪长绝在母亲坟前跪了许久。长绝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幻芜不打算细问,抬头看天,日头已接近中天了。
“小绝,你如果想,可以在家待几日。我要尽快赶回谷中,不能再陪你了。”幻芜看着长绝的背影,出声说。
长绝听了,站起身来,揉了揉麻木的双腿,转身看向她:“不用,我们回去吧。”
幻芜听到,转身便走,并没有回头。待走出丈余,低低说了一声:“跟我走吧。”
长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天青色的绸衣渐隐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之间,长发被无声的风扬起,好似已和远山连成一片,行走间层层裙摆已被草木间的水露打湿了,可幻芜却浑然不觉一般,脚步坚定,用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踏入这如画一般的景致中。
长绝突然有种感觉,好像此时如果没能跟上她的步伐,那眼前的这个女子,就要真的融在这画中,再寻不得。这种没来由的感觉,让长绝有些不安,没有再细想,便急急跟上。
长绝没什么东西可带,只收了些贴身之物和爹娘留下的东西,便将院门落了锁。
走出几步,还回头望了一眼,脸上虽不显,可幻芜还是感受到了他的不舍,再怎么装老成,也终究是个孩子嘛。也罢,大不了以后无事便多来京城几趟好了,可是不知道这样睹物思人会不会更伤怀呢。幻芜摇摇头,只觉得自己最近还真是喜欢想些有的没的,用青猗的说法,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唉。
马车辚辚,没了来时的急切,幻芜一行人颇为悠哉地回谷中,权当踏春,啊不,踏夏。
长绝与葛生坐在车辕上,即将生活在一起,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车内青猗撩开帘子看着沿路的风景,幻芜拖着下巴,表情郁郁。原因是当她坐上他们这辆久未翻新的旧马车,她才想起来,当初嵇晔许诺的酬金那辆贵气逼人冬暖夏凉沉稳舒适的乌檀马车,忘了拿!
幻芜揉揉腰板,直叹,辛苦了我这娇滴滴的身板了哎。
马车行到荼梦谷口,就进不去了。荼梦谷地形特别,是典型的易守难攻地势,中空呈碗状,四面都是绝壁,除非轻功极高内力醇厚的高手,一般人根本无法从四周进去。进到谷中只有一个口,且这个入口十分难寻,因此多年来,荼梦谷难以被人发现。得天独厚的地势,孕育山水之灵气,独特的碗状谷,使得灵气经久不散。
到了谷口,只见谷口有一股清泉缓缓流出,谷口十分狭窄,夹在两峭壁之间,最多可容两艘乌篷船并行。水流不急,因此逆行也不并不费力,一人撑篙足矣。
随着船缓缓入谷,眼前豁然开朗。起处一里是连绵草地,有一木棚立着,三三两两的白鸽在近处或走或飞,远远看着里面还有些桌椅摆设。葛生看着长绝好奇的神色,好心的解释道:“那是供求梦之人休息等待的地方,有人来求梦,可将所求之事写成书信,塞进鸽筒里放飞。鸽子就会飞进谷中,待小姐看后再决定接不接这事。一旦确定接收了,就会放人上山来。”长绝听了,连连点头,这样确实方便省时,而且安全,不会让什么人都能了解谷中全貌。
往里走,地势愈高,河面也愈窄,两岸尽是接天蔽日的翠竹,船行之中,只见日光被竹叶割碎了,一束束打在人身上,像一只只活泼的蝶,随着风声飒飒,轻舞在肩头指尖。
沿着竹林再行五里左右,地势更斜,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上,需要下船行走。
倏尔,一院落立在路旁。碧瓦白墙,藜蒿斜斜,看似有人住。
幻芜对长绝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往前。见幻芜没有解释的意思,青猗跟上来说道:“谷中不是只有我们住着,这谷本就大,有些修成人形的精怪也不足为奇,大多都会被谷主,也就是小姐的师父荟明先生收了,在谷里做事。也有的,就像这位,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的,便自己有小院,不和我们同住。”长绝听了,对这小院的主人颇为好奇。
“还有很多这样的么?”长绝忍不住问。
青猗摇了摇头:“没有了,只这一位,”再抬眼一看便笑了,“诺,这不就是。”
长绝抬眼看去,就见一身穿红衣的年轻男子蹲在不远处一棵树稍上。树梢挺细的,看得人心惊,而男子神态自若,眉眼带笑,可见轻功极好。
幻芜看着这猕猴一样蹲着的红色团子,扶额:“别闹了,你快下来。”
男子竟也十分听话,只一瞬的功夫,便轻盈地落到了幻芜跟前。歪头,眨眨眼,伸出修长有力的一只手,横在幻芜眼前。
幻芜看他动作,也不说话,抱着手跟他大眼瞪大眼。
“我的东西呢?”男子显然急了。
“要东西嘛,也可以,不过东西不能白给啊。”说罢,转身对长绝招招手。
长绝不明所以,听话地走上前来。
“他是谁啊?”男子显然更加不明所以,打量着眼前清隽看好的少年。
“他叫长绝。”说罢,指着红衣男子对长绝说:“他叫霖淇燠,是赖在我们谷中不干活白吃白喝的。”
听着这介绍,在场的人无不无语凝噎。长绝心想,阿芜嘴真毒啊,不过不是对着自己就好。
想到这,心情有些奇妙,脸上带着轻浅的笑容,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来,分外灵动可爱,对霖淇燠打了个招呼:“你好。”
霖淇燠在荼梦谷中自诩美貌无双,也就是对荟明这种风光霁月的没了斗志,这会儿又看见一个长得比自己不差的小哥,怔愣了一瞬,突然产生了自己地位即将不保的危机感。
新来了一个鸠占鹊巢的,霖淇燠已然给长绝打上了个不讨喜的标签。不对,谁是雀啊!?
霖淇燠心思百转,竟忘了对幻芜给自己加的前缀表示不满。
霖淇燠看着长绝心思百转,长绝也在打量眼前这个谷中“独一无二”的男子。作为一个男人,红衣不是什么好选项,但霖淇燠身材挺拔欣长,穿在身上,没有那种纨绔糜艳的风流之气,反而带给人一种热烈潇洒之感。霖淇燠的长相介于漂亮与刚毅之间,皮肤白净,长眉斜飞,一双眼睛大而有神,嘴角含笑,整个人显得十分的灵气。墨发在脑后高高地扎成一束,红衣飘扬,发梢轻舞,迎风而立,将他的眉眼勾勒得十分开朗爽利。
“想要东西的话,要答应我一件事。”幻芜的话打断了两人的大眼瞪小眼。
“什么事?”幻芜笑得明朗,霖淇燠突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嗯……其实也不难,”幻芜指了指身旁的长绝,“教他功夫。”
“不行!”霖淇燠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徒弟可不能随便收,我可不想让我师父追着我打。”
“你想太多了,我只是让你教他些功夫自保而已,就算你想收他当徒弟,我还不一定答应呢,他可是我的人。”幻芜一把搂过长绝,豪气干云。
“你……你们……?”霖淇燠听了这话,睁大了眼,一幅吃惊的模样。
“你想什么呢你!?”幻芜没好气地白了霖淇燠一眼,手掌一番,将掌心若隐若现的红色火印给他看。
“哈……主仆印啊。”霖淇燠了然,可更让他惊讶的,无非就是那殷红的火焰印。
这小子绝非凡身。他自己就是五行属火的,对同属性的仙灵最为敏感。刚刚一看到长绝,就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浓烈的火之属性,且属性的灵气十分浓厚。此刻看到幻芜手掌上的印记,殷红的火焰恍若真火一般浓艳,他更加肯定了,长绝不是一般的火性仙灵。只是...即便这属性的气息已浓厚至此了,他仍旧看不出来,长绝的真身是什么。
讲真,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了,一旦勾起,很难压下。
此刻再看向长绝,他的眼神已经不同了,一双大眼,闪着熠熠之光。
长绝被盯得一激灵。
霖淇燠脑袋一歪,笑得十分灿烂,十分地迷惑人,长绝看了,觉得这表情姿势颇为熟悉,看了眼身旁的幻芜,大概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很多时候,她的表情跟霖淇燠的十分像,尤其是歪头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们俩好似认识很久了,长绝心想,不禁有些黯然。
霖淇燠把他的这一晃神看在眼里,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翻起,以迅雷之势一掌打向长绝的右肩。
长绝心不在焉,突然感觉到一阵利风袭来,本能的一侧身,堪堪躲过霖淇燠一掌。霖淇燠见势,攻出的右手却不收回,直接划出半圆,长绝折腰躲过。霖淇燠好似就等着这一刻似的,嘴角一勾,刚刚划过长绝头顶的右手直接划圆,攻向长绝腰后。长绝眼见躲不过,就着折腰之势翻了个筋斗,站定后刚吁了口气,只见霖淇燠长腿一劈,长绝忙双手交叠,往头顶一挡,虽挡住攻势,却被那气力一压,一腿跪在地上。
长绝咬牙,额上已见汗,仍是尽了全力才能顶住霖淇燠一腿的力量。
霖淇燠支着一条腿,却是十分的老神在在,还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
“我只用了一只手哦,”霖淇燠晃了晃右手,“我可没欺负小孩子。”
霖淇燠先是出其不意地试探了一下长绝的身手,此时又以绝对优势,居高临下的调笑。以少年人的心气,必定不甘愤懑,比武无论大小,哪怕只是寻常打斗切磋,也最忌急功好进,对手若是容易被激,破绽必现。
霖淇燠低头看长绝的神色,却见长绝听了这十分挑衅的话语,面上也全然不显怒色,除了使力透出的淡淡红晕之外,面色可谓平静。
霖淇燠忍不住“咦”了一声。长绝见状,忽然将顶住的劲力一扯,霖淇燠惊了一下,慌忙撤力,长绝就势一滚,脱离了霖淇燠的压制。
幻芜一直在一旁看着,见到霖淇燠在长绝这里失手,忍不住一笑。
霖淇燠已收势,听到幻芜的笑声,却也不恼,只上下好好看了长绝一眼,心里点头,身法筋骨都属上乘,绝对是练武的好材料,心性也不急不燥,还能审时度势,的确是可造之材,收作徒弟也不错啊。看幻芜这么宝贝这小子,当了这小子的师父,算不算捏住了幻芜的把柄?
幻芜瞥了霖淇燠一眼,看他神游天外两眼放光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又在想主意坑自己。
她也不管霖淇燠,只上前看了长绝一眼,就见他除了有些气喘之外,双目澄亮,面上并无异色,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样?你教是不教?”幻芜转头看向霖淇燠。
霖淇燠想了想,道:“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嘛……”说罢,向幻芜伸手。
幻芜无奈,转身到葛生背着的篓子里摸摸摸,往霖淇燠手上放。
长绝好奇,忍不住凑上前看,只见那一袋袋熟悉的包装天宝堂的白玉酥,无双楼的核桃糕,王家酒楼的珍品鸭……
吃货啊……长绝看着那络绎不绝的一袋袋吃食,直到霖淇燠两手的塞不下了,默默地在心里为霖淇燠打上了标签。
霖淇燠得了自己最爱吃的,高兴得双眼放光,嘴都快笑裂了,抱着东西就往自己院子里跑。
“哎哎……”幻芜看他跑得飞快,忍不住喊道。
“答应你就是了!以后还要哦!”霖淇燠听见幻芜的声音,站在院门处回身答道,顺便还冲幻芜一群人飞了个媚眼。
众人石化……除了青猗:“好帅啊!”
众人:……
第十章 新生活
荼梦谷挺大的,但众人的生活区域并不大,更多的地方,还是荼梦谷里供花草鸟兽栖息的山林地带,保持着最原始本真的状态,并没有人生活踏足的痕迹。
幻芜他们生活的地方算是荼梦谷的中部,将将守住了荼梦谷灵气最盛的腹地。长绝踏入那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只见芳草萋萋,鸟语花香,许是灵气充足的缘故,长绝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心中郁结消沉好似也散了许多。
整个小院呈一个品字形,由三个各自的院落组成。荟明的院落最大,居于最上方,还有单独的书房,宽敞而明亮,院子里架着花架,夏天一到,就是满满一院的紫藤花,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淡香,仿佛连空气都是淡淡的紫色。幻芜最喜欢跑到荟明的院子里,在花架下看书乘凉,所以即使荟明不在,整个院子也打扫得干净整洁。
最左边的院落是幻芜跟青猗住的,二人虽名为主仆,但情分堪比姐妹,往日里也没有主仆之分。可幻芜平常生活怠懒,在青猗眼中,就跟个不能自理的孩童一般,仿佛她不在三日,幻芜就能自己把自己饿死。青猗为了方便照看她,就住在她隔壁屋子。幻芜的小院也十分独特,有一株高大的木棉树,树枝上挂着秋千,树前有一个浅浅的池塘,里面碧波粼粼种满了各色睡莲,夏日里荡在秋千上,只觉得满目缤纷,十分舒畅。
最右边的院子就是葛生的,平常也就是他一个人住,院子里晒着各种奇珍药材,葛生宝贝的紧,还有一个专门制药配药的屋子,空了一个东厢房,刚好可以给长绝住。幻芜看了,就让长绝收拾收拾住进去。
幻芜没急着让长绝去霖淇燠那里习武,只让他先熟悉熟悉新环境。头几日,葛生带长绝四处逛了逛,再由青猗交代着做了些杂货,等长绝完全熟悉了新生活,青猗先不干了。
幻芜倚在窗前,看着远处进进出出忙的不亦乐乎的长绝,又看了看在自己跟前噘着嘴的青猗。
“有人帮着干活不是好事?”幻芜不解。
“可是也不能全干啊!我都没事可做了……”青猗可怜兮兮地说。
幻芜想想,也是,要是一个人全然没事可做,那多无聊啊……她理解这种恍如废柴的感受。不过……
“他能把所有的活都干了?”这活可不少啊,洒扫洗煮,还有些零碎的杂货,“总不能缝补的活也被抢了吧?”
青猗缓缓点头。
幻芜惊了。
为了得到证实,幻芜当了几天背后灵,有事没事就出现在长绝身边,就盯着他干活。
长绝先是困惑了一番,见她只是看着,便也没再管她,只专注干自己的活。
幻芜跟了一日,只觉得自己捡了个宝。长绝真是武能劈柴生火掌厨房,文能洒扫缝补定前堂啊。
怪不得她老这两天的饭菜都好吃了许多,还以为是青猗的厨艺有长进呢。嗯……这话可不能让青猗知道。
幻芜其实还挺享受的,毕竟能干的人被收入麾下,都是件令人欣喜的事。不过整天看着青猗幽怨的脸色,也挺丧的。
作为代理谷主,有必要维护谷内和谐啊。
是以幻芜自觉身负重任,午饭后闲闲踱步去葛生他们院子,打算找长绝谈一谈。
长绝和葛生都在屋内,葛生正在清点晒好的药材,再报给长绝,由长绝计数。幻芜没有打扰,只绕到长绝身后,看他把药材的种类数量记在本子上。
“好字。”幻芜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
长绝看了看她,莞尔,继续提笔。
“这字是你母亲教的?”幻芜好奇道。
“也可以说是吧,”长绝似乎想到了过去,平静的面上显出几分笑意,“我母亲才学尚可,启蒙诗文都是她教我的。可她总说她的字是女儿家的,男儿写显得太多文气了,就拿了许多父亲留下的帖子来让我照着临摹。”
“如此。想来令尊定是文采卓绝之人。”幻芜神往。
长绝想了想,摇了摇头,对于父亲他确实是没什么印象了:“文采什么的我不知道,倒是父亲的书画都有留存,我的字比之父亲,不过习得皮毛而已。”
幻芜觉着长绝的字形已然具备风骨,不过神韵尚生涩,安慰道:“你年纪尚小,已有这般不过缺了些心气的历练而已,待时日长久,未尝不如令尊。”
长绝听了夸奖,神色有些羞赧,却也没说什么。幻芜想到正事,便说:“你干活也忒勤快了,也得给你青猗姐留点活儿,不然她总闲着没事做。”
长绝听了这话,却不知道如何应,微张了嘴,眼神有些不安。
幻芜看了,忙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怕你太累了。你可还记得我让你去前头院子那儿学武的事?”
“自然。”长绝点头。
“当时我也没问你意见,你想不想学武?”
因着母亲病逝的缘故,长绝其实更想跟着葛生学医,但幻芜的要求,他总是不忍拒绝,便道:“想。”
“那就好,我还怕我自作主张了。那你明日开始就早间去霖淇燠那儿,午后在上葛生这儿帮忙吧。”
长绝点头,忍不住道:“我……我想学医,可以么?”
幻芜看着长绝诺诺的样子,忍不住摸摸他的头,笑道:“你想学,就跟葛生说,看他愿不愿意教你,你也知道,我医术不过尔尔,做不得别人师父。”
长绝看她同意,颇为高兴。正事说完,幻芜略待了一会儿,就回了自己院子。
第二天,晨光尚且熹微,长绝就去了霖淇燠那里。还未到院门,就听见里面剑风呼啸,正是霖淇燠在院中练剑。
霖淇燠也是刚起,身上只着素缣单衣,被汗水微微打湿,贴在身上,显得身形挺拔健硕。
霖淇燠就是那种穿着衣服看着纤瘦,但脱了衣服就只见肌肉的类型,长绝看了,有些羡慕,倒是对习武起了些兴致,想着要是能将身体练得壮硕些就好了。
少顷,霖淇燠收势,将长剑入鞘,一边走到前换衣,一边唤长绝过去。
“你习过武不曾。”霖淇燠换了衣服,转身看他。
“不曾。”长绝答道。
霖淇燠点了点头,径自进了里屋,独自翻找了一会儿,拿出几本书来,递给长绝:“这些都是武功招式,拿去看,七日内,将里面的招式学会。”说完,便不再理他。
长绝接了书,抖了抖封皮的灰尘,都是些看也没看过的招式,三五本书,除了基本的腿法拳招,还有剑谱刀法。
略略翻了翻,也不是十分难,七天,应当能记住。长绝想了想,便坐在一块石阶上,细细地翻看起来。
霖淇燠向这边瞥了一眼,勾了勾唇角。当年师父就是这样,丢了几本书给自己,让他自己学。七日嘛,不算长,但也不短啊,若这小子七日内都不能将招式记住,那心法口诀,他也学不会。
超出霖淇燠的预料,第三日早晨,长绝便来说,自己已将招式记住了。
霖淇燠讶然道:“你打一遍我看看。”长绝应了,便将这些招式打了一遍。霖淇燠只纠正了个别动作,其他的,长绝都记住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霖淇燠忍不住跑去问幻芜。
“我也不知,”幻芜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母亲前世是天界战神洛昭,他父亲嘛,听师父说,好似是凤鸟隐颐。”
“隐颐?!”霖淇燠睁大了眼,颇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儿,“是那个唯一修成五行真身的凤鸟隐颐?!”
幻芜看着霖淇燠惊讶的样子,有些好笑,点了点头,问道:“五行真身?听起来很厉害啊。”
霖淇燠睨了幻芜一眼,解释道:“你也懂岐黄之术,当知无论人仙妖,都是分五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属性,只是习武修仙之人,更在意这些罢了。一般人只有一种属性,根据自己的属性练相同属性的武功仙法,可事半功倍,另法力倍增。”
幻芜点了点头:“你是玉石的真身,五行应当属金,可为何你又是属火的?”
“真身与真气的属性不一定是一致的,就像有些草木精怪,属性却是水或者土,而不是属木,属性也可以同时修行两种,只要不是相克的就行。”
“那五行齐备,岂不是相克?”幻芜讶然。
“所以才难得啊,”霖淇燠激动道:“凤凰属于神鸟,天生就具备了仙身仙籍。‘鸾鸟自歌,凤鸟自舞’,鸾鸟一旦成年,就是凤鸟,凤鸟主风,凰鸟主光,各有不同。可鸾鸟想要成年,本就十分困难。即便凤鸟凰鸟长成,神力也不强,可与其他神兽不同,凤凰可以同时修习五行真身,‘木行为仁,为青。凤头上青,故曰戴仁也。金行为义,为白。凤颈白,故曰缨义也。火行为礼,为赤。凤嘴赤,故曰负礼也。水行为智,为黑。凤胸黑,故曰尚知也。土行为信,为黄。凤足下黄,故曰蹈信也。’兼具五行。也就是具备五种美德,可以为帝。”
“你是说……”幻芜睁大了眼,却没有再说下去。
霖淇燠知道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再厉害的上仙也无法兼修五行,可隐颐做到了。待浴火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隐颐涅了?”幻芜问道。
“据我所知,是没有,他只修满了五行。”霖淇燠叹了口气,“可即便如此,天帝还是忌惮他。”
“是上任天帝,”幻芜忍不住纠正道,”师父说,自上次仙魔大战,天帝重伤,随后就散神了,据说这任的天帝年纪尚轻,但为人处世却要比他老子厚道许多。”
“这我可不清楚,天界的事我懒得掺和。反正啊,权利越大的,心眼越黑。”
幻芜点点头,想到长绝:“那长绝是?”
“我要是知道,还来问你么?你师父怎么说?”
“我师父只说,长绝虽为凡身,但真身尚未苏醒,待苏醒后再说。”
霖淇燠了然:“那小子似乎是火身。”
幻芜看了看手心,点头:“我也如此觉得。”
俩人对视了一眼,目光深深。
第十一章 除夕
荼梦谷中日子简单,可愈简单的日子愈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已入了冬。
幻芜和青猗在一起制作冬衣,虽然也可以买,但幻芜闲的发慌,权当练习绣功了。
长绝这几日不是在葛生那里,就是在霖淇燠处习武。三个月过去,霖淇燠开始亲授长绝心法内功。长绝也似乎找到了习武的乐趣,去得颇为勤快。霖淇燠总来跟幻芜抱怨,说长绝悟性高,都快把自己的家底学光了。
“师父领进门,本事可以学尽,但修为却是没有尽头的。你修为高深,愁什么。”幻芜笑道。
霖淇燠听了,颇为骄傲。幻芜看他一身红衣的样子,愈发觉得他像只大公鸡。
一堆闲人当中最忙的当属青猗,她掌着谷中钱粮大权,看着只出不进的账本,颇为焦虑。
“小姐,你许久不曾出谷了。”青猗道。
“是么?最近也没有生意上门啊。”幻芜幽幽地说。
“生意不上门,你可以上门啊!”青猗看她悠闲的样子,急了,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我上门?”幻芜觉得谷中似乎没有穷到这地步吧。
“上个月你给小花精们置的新衣,还有葛生新铸的药炉,长绝新买的寝具……”不等青猗一一报完,幻芜就急忙打断她,揉着脑袋:“我去还不成么?可是……去哪儿啊?”
“我记得,上回你去京城的那笔大单,还没结到银钱呢吧?”青猗早就查了,提醒她。
幻芜眨眼想了想,上回的大单,不就是嵇晔的那笔?对啊,还有我的马车呢!幻芜想到,颇觉肉疼,不能这么罢了,不然以后梦医的威信何在?“叫上长绝,咱仨去京城,给嵇晔贺喜去。”
翌日清晨,幻芜三人坐上他们那辆小小的马车,去往京城。夜间在自己宅子里修整了一番,第二日一早,唤上长绝,二人带着贺礼,往皇宫行去。
到了宫门口,两人被侍卫拦下,幻芜才想起要给他们看嵇晔给的牌子,左右掏掏,从袖囊里“哐当”一声掉出个赤金宫牌来,侍卫看了,当即放行。
长绝第一次入宫,不免好奇,幻芜放慢了脚步,边行边给长绝介绍各处宫室。
紫宸殿内早有宫人来报,嵇晔本想处理完政务便去看儿子媳妇,一听到幻芜来了,顿时愁容满面,看到幻芜施施然走来,露出了个愁苦的微笑:“来了啊。”
幻芜看他强颜欢笑的样子,玩心又起:“怎么?我来看看我那小侄儿,不欢迎?”
“怎会。”嵇晔讪讪。
皇帝拉着他们,以龟速往青鸳殿走去。幻芜知晓嵇晔不愿自己见到青鸳,也不催他,反正愈是慢,嵇晔愈难受,她在一旁看得好笑:“你这般样子,活像我是吃小儿的妖妇一般。”
嵇晔眼光闪闪,盯着幻芜也不说话。
“我就是去看看孩子,什么也不做。”幻芜摊手。
“真的?”嵇晔怀疑道。
“我骗你作甚。”幻芜无语望天。
青鸳殿里,一众仆妇都在,笑语晏晏。
小皇子刚睡醒,精神十足,由青鸳抱着玩,见皇帝走来,众仆妇都见礼。
嵇晔摆了摆手,对青鸳道:“阿鸳,这是我的好友幻芜,特意来看孩子。”
幻芜上前,与青鸳互相见礼。此时的青鸳,与半年前大不一样,许是生了孩子,身材丰腴了些,此时她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浑身上下都是为人母的喜悦与幸福。
幻芜与她说了会儿话,见她整个人都比半年前随和温柔许多,带刺的盔甲已经渐渐软化,形成了一幅更加坚固且柔软的盔甲,包裹着她。幻芜看着正逗着孩子的俩人,心里觉着,大概正是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带给自己的所有力量,能让人所向披靡吧。
即便现在让青鸳恢复记忆,应该也无碍吧。可是嵇晔的目光灼灼,看这样子,定是会一直盯着自己的。
这般小心,真当我会吃了这娘俩不成。幻芜撇嘴。
略待了一会儿,幻芜就起身要走,嵇晔跟来送。
“陛下,您贵人多忘事啊。”幻芜边走边说。“什么事?”嵇晔本来欢欢喜喜地出来送人,听了这话,顿时紧张。
幻芜伸手,“结账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待会儿我就让赤昀吧银子送到文定巷去。”嵇晔松了口气。
幻芜点头,又说:“老规矩,一半散银,一半银票。改记忆比织梦贵的,你知道的吧。”嵇晔大方点头,一幅你要天要地都可以,只要别来恢复我媳妇记忆就好的架势。
“还有,你这单子还有后续,银子只是改记忆的价,恢复的价另算。”
嵇晔一定到“恢复”俩字,就脑仁疼。“上回你答应把你那马车给我的。”
“给你给你,”嵇晔无所谓的摆摆手,“你……下回什么时候来?”
幻芜知道他想问什么,眼珠一转:“什么时候来,看我心情呗。你也知道,我没生意嘛,我就会被青猗赶出门,人多的地方就有生意,那什么地方人最多呢,自然是京城啦,还多是高门大户,银子给的多啊……”
“银子而已,简单简单,”嵇晔一听就知道这小女子的心思,忙道:“以后谷里缺了银钱,就送信来。”说得颇为豪气。
幻芜听了这话笑逐颜开,果然是个上道的,嘴上却说:“你这是什么话,说的我像讹诈你一般。”
可不就是么,嵇晔心想,却不敢说出来,他现在可不能得罪这座瘟神:“咱俩这是什么交情,帮扶朋友本就应该,这点银子,就当我孝敬你师父的,做晚辈的,聊表心意而已。”
长绝在一旁看着这俩人一来一往的,对幻芜打劫一般的作风颇为无奈,可皇帝,怎么也这般任打任挨的,可看看身旁跟着的一众宫人,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是早就习惯了皇帝俩人的相处模式。
回去的时候,长绝忍不住问道:“阿芜……你跟皇上很熟么?”
“他啊,也不算很熟,我师父跟前任神使大人是好友,所以我小时候偶尔跟着师父来宫里,见过他几次,”幻芜想了想,又道:“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特别喜欢来极乐殿待着,我看他总是一个人,就陪着他玩。那时候,他胆子可小了。”说着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咧嘴一笑。
长绝看着她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又有些小小的失落。幻芜她,还有很多很多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往呢,可以后的日子,我就能陪着她了。这般想着,长绝又笑了起来。
回到宅子,青猗就见俩人一齐傻乎乎地笑着进来,挠了挠头,心想,皇帝这回是给了多少银子啊,乐成这样。
翌日,嵇晔就让人送了银子来,来送银子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赤昀。此时他已是金吾卫的侍卫长了,身量也长高了许多,幻芜看着,自然又感叹了一番。转头看了看一旁帮着青猗收点银子的长绝,略一思量,发现长绝好似也长高了许多啊,以前还没有自己高呢,现在么……幻芜踮了踮脚,又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满意点头。
赤昀说,皇上吩咐先把银两送来,待马车新配了马匹就会送来。幻芜点头,还能得到一匹马,嵇晔甚得我心啊。
年关将至,收到了银两,幻芜就跟着青猗一起去置办年货冬衣,忙了几日。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我们要不要回谷了?”青猗向幻芜问道。
幻芜看了看院子里正在劈柴的长绝,想了想,摇头:“今年咱们在这里过吧,你去信一封,让葛生也过来……还有霖淇燠,问问他要不要一起过。”
青猗听了,虽好奇今年为何决定在这边过了,却也觉得在京城过年必定更热闹,便喜道:“葛生一定高兴,至于霖公子嘛,肯定会来的!”
也是,吃货嘛,幻芜心想。
去信的第二日,葛生和霖淇燠就来了,二人皆一脸欣喜之色。
霖淇燠第一句话就问:“上次你带回谷中的双花饼哪里买的?”
幻芜扶额。众人一脸“果然如此”。
忙着玩着,日子就过了。到了除夕之日,几人打扫出尘,贴窗花挂桃符,树上挂满红绸,一派热闹之象。
因着过年,宵禁也撤了,待吃了团年饭,几人约着一道去街市上逛。
霖淇燠一个人欢喜地走在前头,脚步轻快;幻芜悠哉的走在后头,旁边紧跟着长绝;葛生青猗走在最后,一路上走走停停,十分高兴。
街市上有不少人,多是年轻男女,还有一些带着小童出来逛的夫妻。街上不少卖小玩意的小贩,还有许多卖吃食的摊点,众人走走停停,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长街两旁的道树皆已枯萎,但此时都挂上了红绸,随着晚风摇曳。虽不如元宵灯市一般炫目,但街上亦挂满了灯饰,高楼林立,撑出包裹着红布的长杆,杆下挂着红色的绸灯。街市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常,连星光都看不见了。
幻芜搓了搓手,觉得更冷了些,似乎要下雪了。看了眼身边的长绝,只见他看着众人,面上带笑,看样子也甚是高兴。
“阿绝,咱们去北市看看吧。”幻芜转身,看着长绝说。
长绝并肩站在幻芜身边,听了这话,转过身来,微微低头,幻芜一张冻得微红的小脸埋在白色立领斗篷里,领边围着一圈绒毛,衬得幻芜的脸更加娇小可爱,一双杏眼,比灯火更加明亮夺目。
“好。”长绝没问幻芜为何去北市,点头称好。
两人跟身后的青猗他们说了声,便往北市走去。
北市人更多,葛生想要跟着,就被青猗拉住了:“哎哎,他俩去就行了,别坏事。”
能坏什么事啊?葛生不解。青猗嘴角上扬,看着远去的俩人,一脸的高深。
第十二章 遇险
两人一路往北市去,路上行人愈多,长绝护着幻芜往前走,双臂松松圈住幻芜的身子,帮她挡着行人,远处看着,就像抱着幻芜一般。长绝面上不显,但可疑的红晕,从耳尖一路染到了脖子。
拐了几个街道,人少了些,长绝吁了一口气,抬眼再看,竟是到了自己原来住小院前。
长绝讶然,转头看着幻芜。
“我觉着,你大概是想回来看看的吧。”幻芜竟然生出些忐忑来,长绝离家已经半年,虽从未说过想家,但他本来就是个惯于隐藏自己的人,自然不会表达。可是……即便家人已经不在了,能回一趟熟悉的家,应当也是欣喜的吧。
长绝愣了愣,突然绽出一个笑容,小虎牙亮晶晶,唇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幻芜从未看他如此笑过,有些愣神。
长绝拿出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锁,牵着幻芜就进了院门,许是太高兴,牵着幻芜一直忘了松开,拉着她说了一些幼时的趣事。幻芜亦是高兴,这样的生层礼物,应当不错吧。
长绝收整了一下屋子,给幻芜看了隐颐留下的字画,略坐了会儿,就离开了这座小院。
再一次落锁离开,长绝却没有了第一次的悲伤不安,只余满腔的温暖与柔软。
月上中天,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两人慢慢地走着,一时无话。
许久,长绝突然说道:“谢谢。”
“嗯?”幻芜笑了笑:“也不是什么事。”
“不止今日,长久以来,我都想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长绝正色道,眸色熠熠,灿如星辉。
“不用谢。”幻芜看着他,接受了他的道谢。
两人对视一笑。
天空上突然炸开朵朵烟花,颜色各异,耀眼夺目。二人驻足看着,眼里盛着细碎的烟火。
烟花放完,百姓都回自己关门守岁,小贩们收摊的收摊,刚刚还热闹的街市很快就清冷了下来。
略显空旷的路中,这二人卓然的身姿自然引人注目。路边一帮喝得醉醺醺的人从勾栏里走出来,看来是刚刚再此寻欢作乐的人。一个身穿金红色锦衣的男子送走了一批贵客,站在路边,朝两人的方向看了看,眯了眯眼,招来一旁的从人,吩咐了几句,从人往前头看了一眼,依言走开。
男子盯着两人的背影,眼睛放着精光,嘴角勾了勾。
离北市愈远,街道愈清冷。还未走到城东,行人都已散了,街上只余幻芜两人。
倏尔,从路口蹿出几人,手持棍棒,将两人团团围住。
长绝将幻芜护在身后,眸光渐冷。他虽跟着霖淇燠习武,但时日尚短,对付那么多人,并没有把握,何况还有幻芜。
这般想着,一边拉着幻芜,一边缓缓往一个方向挪步。幻芜虽然不会武,但还能保持冷静,看了看那些人,服装样式都是一致的,而且并未蒙面,手持的也不过是棍棒,想来是那家的武侍,来得也急忙,不然虽是半夜,也不至于这般明目张胆。不过也没有想要他们性命的样子,不然就不会只拿些棍棒了。长绝应该可以应对吧,想到这,转头看了看护在自己身前的少年。实在不行,就试试师父给的手套吧,能撂倒一个是一个。幻芜把手按在胸口处,想到里面藏着的手套,略安下心来。
倏尔,长绝出手,打翻最近处的两个人,打开了一个口子,朝幻芜喊了声“快跑”,便与他们攻上来的人缠斗在一处。
幻芜听了,卯足了劲就往开口处跑,这会停留就是个拖累,趁着没人顾及这边,往大路跑兴许能碰见巡城的金吾卫,实在不行,再跑两个街口就能到自家巷子找霖淇燠帮忙。
路口忽然又追出两个人来,朝幻芜追去,长绝见了,一边招架着,一边追上。
养尊处优的幻芜哪里跑得过两人,即便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了,还是被人追着往深巷里赶。
看到眼前出现的死胡同,幻芜心道不好,这是请君入瓮啊。想退已是来不及,被巷子里埋伏好的人兜头撒了一脸迷、药,幻芜哪里怕过迷、药啊,只是被粉糊了一脸。看到没将人药倒,那人唬了一瞬,没等幻芜将眼睛睁开,就被一棍子敲在后颈处,晕了过去。
迷、药可以抗,蒙棍可扛不住啊,在彻底晕死前,幻芜忍不住哀叹。
追上来的长绝只听见幻芜闷哼一声就没了动静,心下着急,扫开一人便冲进巷子里,只看见倒地的幻芜,刚想上前,就见一阵迷雾从天降,晃了晃身子,也晕死了过去。
当幻芜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脑后生疼,想伸手摸一摸,才发现动弹不得,自己被缚手缚脚绑在一根柱子上。
唉,流年不利。
屋里陈设简单,像是个库房,一盏蜡烛少了一半,想来自己也没晕多久。侧耳细听,有一阵乐曲声飘来,伴着浅浅低唱:“月华流碧瓦,纤云散,窕窕**欲下。霓裳轻舞,看楚女,纤腰一把。”唱词迤逦,曲调婉转,被伶人唱得娇媚多情。
不用细想,幻芜也猜到自己现在大概是被抓到某个秦楼楚馆中了。难道刚刚那帮打手就是这勾栏里的?这么突然地绑了自己,看来是今晚才被盯上的,可一般的勾栏也不会这般大胆的当街绑人才是,莫不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幻芜摇摇头。说实话,自己被绑到这种地方总比绑到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地方好,勾栏嘛,无非是做皮肉、生意,跟他们周旋周旋,拖会儿时间就行,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长绝怎么办?也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了,他这种硬脖子,不要受欺负才好。幻芜兀自愁云惨淡万里凝,生出一种老母鸡护鸡仔的责任感。
“人就在前头那个屋子里呢。”听见外面有人走来,幻芜赶忙闭上眼装晕。
屋门被打开,陆续走进四个人来,当头一个打扮得颇为艳丽的就是这秦月楼的鸨母月娘。混惯了风月场里的人都听说过月娘的大名,月娘年轻时艳名远播,做了鸨母以后,以独到狠厉闻名,一贯做勾栏生意的钱家将她高价聘请了来,单独打理这秦月楼,短短几年时间,月娘就把这秦月楼打理得井井有条声名鹊起。
“大公子找来的人,就是不一样。”月娘挑起幻芜的下巴看了看,缓缓说道。
“那是自然,大公子说了,将人放在月娘这里他最放心,还待月娘费心调|教一番,他再来验看,不着急见人。”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上前,皮笑肉不笑地与月娘说道。
大公子?看来就是这个大公子把自己绑来的,听这口气跟这鸨母还是熟人,幻芜闭着眼睛思索。
“哦?大公子还真是用心良苦呢。”月娘语气不善,那小厮只好陪笑脸。
“你回去吧,让大公子安心,不会让人跑了便是。”小厮得了保证,点头哈腰地走了。
“这大公子也真是的,不知道从哪绑来的人,就往我们楼里塞。”待那小厮走远了,一个跟在月娘身边的红倌不满地说道。
“又不是第一次了,大公子不能往自己府上塞,就只能往我们这里塞了,也不碍着他寻欢作乐不是,当我们这是他的私馆了不成。”另一个红倌接着说。
“别多嘴。”月娘虽然也不满,但想到大公子带来的女子事后大多都能成楼里的牌儿,也省的自己去买人,不满也去了大半,再看这新来的女子如此美艳,教好了定能为楼里进一大笔,便忍下了一口气,吩咐道:“检查下是不是清水货,把衣服换了,身上的东西搜走,让人看牢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等月娘走了,那两个红倌便上前来,要为幻芜换衣服。
幻芜再不能忍,睁开眼来。那俩人看她醒了,却也没说话,继续帮她脱衣服。
“二位姐姐,这么绑着也不方便啊,不如二位帮我松绑,我自己换就是了。”看着两人是不打算跟她对话,幻芜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可知道这里是哪里,我劝你别动什么歪心思才好。”其中一人说道。
“看二位的打扮就知道了,”幻芜装可怜,“我自己换省的二位姐姐辛苦,我无家可归也不会跑,何况我也跑不了不是。”
听了这话,俩人倒是认同,便将幻芜松了绑,在一旁看着她。
幻芜被松了绑,揉揉酸麻的手,转身装作解衣,迅速套上怀里的手套,转身对二人一挥。
一片银光溢出,那二人就像失了魂一般,双眼发直。
成功了!第一次用这手套,本来还担心会失败,还好这几个月没有荒废了修炼。幻芜收了手,将被幻境迷惑的两人扶去坐好,想了想,拿了她们那堆衣服里的一件水红色披风,穿好带上兜帽,才出了房门。
还好她们还来不及吩咐人看守这里,外面并没有什么人,不然幻芜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用这手套,那两人还有一刻钟就会清醒,得在之前找到长绝才行。幻芜抬头看了看月亮,看来自己并没有晕多久,这么点的时间,长绝应该离自己不远才是,想到这,略定了定心神,拉低帽檐,往那些偏僻的房屋一间间搜去。
那边幻芜还在楼中各处找人,这边被迷晕的长绝将将才醒。这种**的药性不算强,但从没尝过这种滋味的长绝还是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把眼前的事物看清。一间不算大的卧房,装饰得十分奢靡,来不及细看,长绝就一眼盯住了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那人穿金戴银,正眯着眼打量他,“是你?”虽然只见过一次,长绝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我可是对你念念不忘呢。”来人走进了,一张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下,正是当初在街上想强买长绝的钱厉。钱厉伸出手,一把扇子抵住长绝的下巴,眼里是让人厌恶的**。
可长绝仿佛没有看见,也不跟他周旋,双眼直直地看向他:“她人呢?”
钱厉见他还是那样无视自己,心内恼怒,但被那眼神看得心惊,不解为何才大半年时光,那个柔弱的少年竟变得如此摄人了。本来有些悻悻,听见他如此问,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谁?”
“跟我一起被你绑来的人呢?”长绝有些着急,只觉得胸腹中一股灼热。
“你说的是那个漂亮的小娘子啊,怎么,你果然是被她买去了?”钱厉看他怒意渐盛,越发得意,他就是喜欢看别人这幅痛苦不甘的神色。所以男子就是比女子有趣多了,尤其是那些心性高傲的,在自己身下受尽百般折辱的的模样,实在是让他记忆犹新,欲罢不能:“那个小美人么,自然是跟你一样咯,不过也不一定,月娘的手段可比我高明得多了,说不定此刻她已经在哪个男人身下,哦不,兴许是哪几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呢……”他特意嘱咐过月娘在自己享受之前不能把那女子送去接客,这般说只不过是为了气一气长绝罢了,他看得出来那女子在长绝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这样只会让人更痛苦绝望罢了。
钱厉话音未落,只觉得一股劲风铺面,力道大得让人站不住,只一晃眼,那本该被绑着的少年已经来到自己眼前,自己的脖子被少年单手捏着,身后一片火光渐起,少年的面容隐在其中看不真切,钱厉只能看见盯着自己的一双眼隐隐透出血色,仿佛下一刻,阎罗殿就能出现在自己眼前。
长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是觉得听到钱厉的那些话,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涌上心头,胸腹里的灼热再不能忍,连视线都模糊成了血红色。原本紧紧绑着自己的麻绳被自己轻轻一挣就松了,化为粉粒燃烧在火里,自己每走一步,就能在地上烙下一个火印,原本绑着自己的柱子此刻已燃起熊熊火焰,身形也比以往快了许多,只一瞬就将眼前人的脖颈握在手中,只需自己稍用力,就能将他捏得粉碎。
“她人在哪?”钱厉腿都软了,此刻他毫不怀疑眼前的修罗能在瞬间杀了自己,他忍着喉间的剧痛道:“在月娘手上……我可以带你去……”
听到动静的仆从都被这阵势吓傻了,大少爷要找乐子,自然将仆从赶得远远的,待他们赶到,屋子已经烧着,火光冲天,有的人已经提水来灭火,却发现怎么都灭不掉。他们的大少爷也被一个少年人掐着脖子,像拎着一个麻袋一样走,那少年身过之处,都是火焰,众人只觉得看到了地狱业火中走出来的修罗,纷纷退后,不敢上前。
幻芜在秦月楼里找了许久,倒是找到了其他几个被锁着的姑娘,并没有见到长绝,跟那些被关的姑娘打听过才知道,原来这秦月楼只做女子生意,隔壁的楚星阁才是象姑馆,这秦月楼跟楚星阁都是钱家的产业,年轻男子被抓来的或者卖身的都会往楚星阁送。
幻芜一路弄晕了看守的从人,让那几个姑娘送后门走,就要去楚星阁。“你还要去啊?”其中一个姑娘对幻芜心存感激,忍不住出声道。
“我弟弟还在他们手上,我当然要去。”幻芜说道,眼神坚定。
原来是亲人啊,几个姑娘听到也不便阻拦,道谢后就离去了。
幻芜飞快往楚星阁走,看到近在眼前的檐牙飞阁,也不知为何,默默地念了一声:“嗯,弟弟。”
赶到楚星阁前,幻芜就被人拦住了:“是月娘让我来找大少爷的,说是有急事……”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是从咱楼里跑的,抓住她!”
难不成那些姑娘被发现了,幻芜懊恼,已经被眼前听到喊声的仆从给按住了,这样没办法施法啊。
幻芜还在想着对策,就觉得身上一轻,原来那些仆从被一坨人形暗器给打飞了,那“暗器”此刻已经晕了,摔在自己脚边,还来不及细看,幻芜就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把抱进怀里。
“阿绝!”
第十三章 共患难
被熟悉的味道环绕,幻芜就知道是长绝,但从没被这样紧抱过,幻芜有些局促,挣了挣却发现挣不开,略抬头才发现长绝此刻面色苍白,额间已经见汗,一双眼隐隐泛着红色。
“阿绝,你没事吧?”比幻芜更不明所以的是从秦月楼赶来的众人,看见他们的大少爷被一个少年打得不省人事,不少仆从涌上来就要拿人,长绝双眼一寒,单手掌中凝起火光,抬手就要挥出。
“别伤人性命!”幻芜见长绝面露杀意,也不管他此刻能不能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一急就去拉他的手。
只是一句话,长绝就收了手,他转头看了眼幻芜,一双眼里毫无情绪,只能看见幻芜清晰的影子。
长绝怔愣了一瞬,抬手一挥,围上来的众人便被掌风扫开,倒了一片,却没有火光。
随着人群被扫开,长绝单手搂紧幻芜,飞身就走。
“看清楚了么?”不远处的客栈里,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身影,看着影影绰绰的火光。
“回禀主人,是一对年轻男女飞离了秦月楼,往西边去了……是否要追?”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跪在地上,对站着的高大身影回复道。
“不必。”那人的面容盖在厚重宽大的帷帽下,只能看见一角刀削一般的下巴,一张好看的薄唇微微勾起,好似在笑,却又让人感觉不到笑意,他往那火光处望了一眼,自言自语一般道:“有趣。”
幻芜被长绝抱着一路疾飞,冷风刮在脸上,让幻芜产生了一种正在被十几个人连扇耳光的错觉,她也不管那么多,只把脸往长绝身上埋。
长绝却好似浑然不觉,速度不减。幻芜从长绝肩膀上探出半张脸,看了看身后迅速倒退的景色,只能看到宽阔的城阙已经离得很远,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看来已经飞出很远了。她艰难地移开脑袋,对长绝说:“已经好远了,我们停下吧……阿绝,你怎么了?”看到长绝的面色苍白,一双泛着血色的眼红的更加明显,在一片夜色里显得十分妖异。
长绝对此时对四周的变化仿若全然未觉,只一个劲地飞,在幻芜看来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她甚至觉得长绝此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只不过是**支撑着行动罢了。
幻芜此时也顾不上他们还在半空中飞行,伸手覆上长绝的脸,入手一片滚烫。幻芜一手抓着长绝的衣领,一手轻拍长绝的脸,一边不住叫他:“阿绝,你醒醒啊……长绝!”
长绝确实是靠着一股劲儿支撑着,身上灼热的剧痛模糊了双眼,就连幻芜的脸都要认真分辨才能看清,脑中有什么在咆哮着好似要破壳而出,模模糊糊地听到幻芜的声音,眼前黑色的世界仿佛突然破碎,气息一滞,带着幻芜就往下坠。
冬天的地都会被冻得很硬,这么一摔也不知道会不会摔死。来不及多想,幻芜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啸,即便意识不清,她整个人还是被长绝死死护在怀里。万幸这边的树木高大,厚实的斗篷被树枝带过,减缓了落地的速度,俩人摔到一个斜坡顶部,没有缓冲就直直往下滚。
俩人滚到坡底下,幻芜被长绝抱着,也没有受什么伤,可还是觉得身上像散架了一样,一阵阵的钝痛从腰背袭来。她费力的抽出手来,移开护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长绝的四肢,并没有断折的痕迹。长绝此刻已经昏迷,自然不能告诉幻芜哪里痛,双眼可见的地方有些擦伤但身上并没有血迹。幻芜略松了口气,没有外伤,但内伤就不清楚了,这么高摔下来,完全做了自己的肉垫,再是铜皮铁骨也不能完好无损,何况之前长绝的状况就很奇怪,好似练功走火入魔,但又没有完全失去神志,有点像功力突然暴涨无法运化的状态。
幻芜很懊恼,要是葛生在就好了,实在不行,霖淇燠也好啊,自己医术不精,又不会武功,只能干着急。不过幻芜并不是太过放纵情绪的人,只一会儿,便振作起来。
幻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确定自己行动能力无碍后,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原来他们是在一个密林里,周围的树木高大,虽然是冬天,也依旧茂密。俩人落在一个斜坡下,有点像一个干涸的河床。整条河沟又长又宽,好在斜坡不是很陡,应该能爬上去。坐以待毙不是幻芜的性格,这地方那么偏,大冬天的找个人帮忙是没指望了,还是只能靠自己。想到这,幻芜深吸一口气,拉起长绝趴在自己背上,一步一停地往坡上爬。
这坡不算陡,但很长,就连他们滚下来也也废了许久,若是幻芜一个人还好,手脚并用也不是不能爬上去,可是此时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一只手还要扶着不让长绝滑落,即便长绝消瘦,行动也十分吃力,脚下一个着力的石子一松,便往坡下摔去,她只顾得上捞住背上的长绝,俩人又一次滑跌,好在幻芜只爬了一小段,摔下来也没有大碍。
即便摔得狼狈,幻芜始终没有放开长绝,就像刚才长绝一直紧搂着幻芜一样。
幻芜平时懒散,但也是遇强则强的性子,她将裙子里衬柔软的布料撕成长条,重新把长绝背在身后,用布条把两人的腰在一起,压低身子,尽量不让长绝滑下来,弓起腰手脚并用往上爬。
刚才的一摔让昏迷中的长绝清醒了一些,此时身下的颠簸让他完全醒了。原本耷拉在幻芜肩上的手动了动,长绝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手放在幻芜肩头,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幻芜背在身上,直想下来。
幻芜感觉到身上的人在动,将人扶稳了,偏头问道:“阿绝,你醒了?”
长绝发现自己被幻芜牢牢绑在身上,纤细的身子因为用力而正在微微发抖,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一直以来他都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幻芜,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幻芜在他心中就是干净美好的存在,就像是自己荒芜的内心中唯一一股清泉,在不经意间就滋润了他的四肢百骸,温暖着他的内心世界。
这种感觉甚至比一直以来相依为命的母亲给他的感觉更为热烈而直接,他的童年时期可以说是平静快乐的,但接踵而至的磨难压迫着他迅速成长,以至于逐渐磨灭掉他性格里的一些傲气和豁达,就在他自己都觉得对于生存只剩下麻木冷漠的时候,那天街上的偶遇,就像唤醒他的一道光束,一开始晃眼得刺目,甚至让他感觉到自惭形秽,直到现在的温和,却始终耀眼。
他觉得某些时候,他又回到了童年时那种安全感和纯碎的快乐,他想要一直待在幻芜身边,这种感觉在他第二次去那个宅子里找幻芜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再次见到幻芜,让他突然对生活产生了希冀,当他知道可以跟在幻芜身边的时候,他的怔愣和讶异,完全出自于对于内心深处涌动着的那份喜悦。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只要见到幻芜就会感到开心,他只是认定了自己要保护好这个人,就要不断的强大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守护她。
可是她此时却在为自己受苦。这句话此时一直在长绝脑内叫嚣着,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股恼恨,他挣扎着就要下来:“阿芜,放我下来。”
幻芜停了一会儿,一只手努力趴着地面,一只手摸摸绑在在自己身上的带着,还是系得紧紧的。她喘了口气,说道:“你别动,再动我就要掉下去了。”
听着这话,背上的人果然就不敢再动了,想再说话,却又不敢打扰她。
“有什么话咱们上去再说,你抓紧我,别掉下去了。”幻芜一边喘一边说。
长绝一边感到心疼,一边却觉得那沙哑的声音有种别样的温柔,他把脸贴在她的肩上,那瘦弱身体上传来的温暖让他觉得安心,好像身上的一阵阵的灼痛都被驱散了。
疲乏的身体得到安慰,他闭上眼,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别离开我……”
幻芜听到这呓语一般的声音却是一愣,额上一滴汗糊到眼睛里,她忍不住用手去擦了一下,不妨另一只手抓着的枯草却断了,俩人又一次滚到坡下,被摔得七晕八素的。
俩人被绑在一起,这一摔让幻芜重重压到长绝身上,她顾不得自己,慌忙解开带子,就去检查长绝的身体:“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摔疼了?”
长绝此时却万幸刚才没有压到幻芜,忍着身上的痛,微微笑了一下:“没事,我不痛……”说着就要自己站起来,可刚一起身,就差点栽倒,幻芜上前一扶,就被长绝抓到了手腕。
幻芜本来没感觉,这一抓,才觉得剧痛传来,想来一定是刚才掉下来的时候被冒尖的石头划破了,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长绝见她紧抿着唇,一脸忍痛的样子,慌忙撒了手,问道:“你哪里受伤了?”冷不丁看到自己手心的血迹,猛然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就去抓幻芜的手,小心地撩开幻芜的袖子,就见一条长长的血痕赫然出现的幻芜的小臂上。
嫩白的小臂上此时血迹斑斑,一些泥土粘在破开的皮肉上,看得长绝双眉紧蹙。
见长绝的面色不善,好像自己的痛都到他身上去了一样,幻芜面皮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就想抽回手:“没事,一点小伤。”手却被长绝握着,自己也不觉得疼,却就是抽不回来。
“别动。”长绝拉着幻芜,俩人一起费力的挪动到斜坡的一角,看见一块凸起的石板,刚好能遮住头顶。他扶着幻芜坐到石板下面,那里有一处凹陷,跟石板搭在一起,颇像一个浅浅的石洞,刚好能容下他们俩人。
这回轮到长绝对她发号施令了。看小少年一脸的严肃认真,幻芜无奈,却也不再说什么,乖乖坐着让长绝包扎伤口。
长绝小心地替幻芜抚去伤口上的泥土,有些粘在肉里的,他也不敢就这么去挑,只能轻轻地吹,幻芜也不知道是痒还是冷,被吹得一激灵。
长绝以为是自己弄疼她了,一脸的不忍,不敢再弄,只能撕下自己的里衣,替幻芜包扎。长绝动作轻柔,包扎得也干净整齐,颇有葛生的风范,看得幻芜一脸欣慰,果然比自己好多了啊。
再看到俩人同样被撕成条状的衣摆,幻芜突然觉得挺好玩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长绝苍白着脸,抬头看她,好似是在确认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看到幻芜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忽然意识到刚才好像太严肃了,再低头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幻芜的一只手臂,脸上一热,慌忙把头低下,却也不忘把包扎好的手臂轻轻放到幻芜膝上。
幻芜可没看出长绝的害羞,看他耷拉着脑袋,一脸的黯然,只好打趣道:“你包扎的手艺比我好多啦。”
看他不说话,又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长绝摇摇头,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对不起。”
“哈?”
“都是我,害你受伤。”
“那还是你救了我呢,不然我现在还被关着呢。”
长绝抬头看她:“可也是因为我,才害你被抓的。”幻芜不解:“你知道抓我们的是谁啊?”
“嗯,就是当初我卖身的时候,想要买我的那个钱厉,如果不是我得罪了他……”
“啊……那个人啊,那天还是我带的人打了他呢,要说得罪也是我得罪了他啊,何况我还抢了他的人呢。”长绝听出来幻芜是想安慰自己,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却是一喜。
是啊,还好,还好遇见了你……
“对了,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啊?”幻芜问出了这个一直疑惑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你不在,就急着去找你,一激动就觉得身上很热,腹中灼痛,但力量速度却变得很快,就是脑袋很迷糊,好像自己做了个梦一样,只想着带你到安全的地方。”长绝想了想,直接省略了钱厉说的那些话。
幻芜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幻芜的脉,好似比之前摸到得更强了,完全没有疲弱的状态,倒像个内力高强的成年人。
“你现在还晕么?身上有没有什么不适?”幻芜接着问。
“脑袋已经不晕了,就是身上忽冷忽热,四肢有些灼痛,”长绝怕她又要背着自己爬坡,接着道:“我好多了!只是没有力气……”
“那你休息会儿,等你有力气了咱们再上去。”幻芜说。
长绝求之不得,赶忙点头,只求自己四肢的灼痛快些消散。
冷不丁额上覆来一只手,吓了一跳。
“你身上还是很烫呢……”幻芜看他面色并不好,之前就觉得他身上很烫,如今一模,还是烫得吓人。
幻芜直接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盖在长绝身上,长绝刚想拒绝,身子就直接被幻芜拉过去,抱在怀里,直接就愣住了。
“阿绝,你生病了,靠在我身上休息会儿,”感觉到怀里的人想动,就直接把他抱住,“别乱动,我手还疼呢。”
怀里人果然不动了,僵硬地靠在她身上,幻芜拍了拍他的头,忍不住说道:“不用逞强。”
这句话很耳熟,当初帮母亲求医问药,还要到处挣钱补贴家里的时候,母亲就经常摸着他的头,告诉自己别逞强。母亲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无奈心疼,但幻芜的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句特别平常的话,就是在告诉他,不用逞强,不用害怕,我在呢,我们一起挺过去就好。
长绝只觉得身上更烫,脑袋也很烫,就像被丢进了一团火里,心里却是暖融融的,倒是逐渐放松了。
第十四章 初雪
“阿绝,你还记得你的父亲么?”幻芜突然问道。
长绝愣了愣:“不记得了。”
“你知道你的身体,跟常人不一样么?”幻芜接着问。
长绝这次是真的被问住了,要说他不知道,可他也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这感觉让他很陌生,他觉得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可他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就不能待在她身边了?
“我……我也不清楚……”长绝迷茫了,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幻芜。
“别害怕,”幻芜一眼看出了长绝的不安,也是,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确实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的,“我想你大概是……觉醒了吧?”
“啊?”长绝睁大了一双凤眼,表情呆滞得可爱。
“嗯……我是说,你父母……”真不好解释啊,幻芜有些语塞,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辞藻是如此贫乏。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幻芜此时看着生病的长绝,就跟荼梦谷里不谙世事的小花精差不多,回想起一个个睁着大眼睛听故事的小脸蛋,幻芜突然就充满了信心,谷里的小朋友最喜欢听自己讲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叫洛昭的女神仙,她不仅长得很美,法力也十分高强,她被封为仙界新任的战神,保卫仙界的和平。在她的守护下,仙界击退了魔界的侵扰,六界的安定得以维持。
在一次前往东极之地巡查的时候,洛昭遇见了一直镇守在东极的隐颐。隐颐是上古四大神族之一凤族留存下来唯一的正统血脉,拥有高贵血统的他很早就修得了五行法力,被天界派往东极大地,镇守被封印的魔物。
洛昭的出现让隐颐那原本孤寂如荒原的岁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们俩都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中除了责任与束缚,还有自由与喜悦的存在。从那以后,洛昭经常来看隐颐,即便只是简单的聊聊天,俩人也格外珍惜。
很自然的,他们相爱了。可是好景不长,一次不知为何,隐颐突然离开了他负责镇守的东极,被封印的魔物们趁机跑了出来,想要联合魔界众人再次掀起六界之战。好在天界反应及时,众仙合力打败了魔族,最后洛昭以一己之力再次封印了魔族之尊,魔界残损的部众只得返回魔界休养生息。
洛昭也因为损耗过度,元神碎裂,魂魄四散。天界原本要降罪于擅离职守的隐颐,却发现隐颐已经逃走不知所踪,只得下令追拿。
洛昭四散的魂魄中,有一魂两魄通过冥界的轮回井投胎下界,成了凡人,原本不见踪迹的隐颐也突然出现在人间,他找到了这个拥有洛昭魂魄的姑娘,在人间与她相知相爱,最终结为夫妻,还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姑娘名叫徐芷兰,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名叫长绝。”幻芜一口气讲完这个并不算长的故事,可她却觉得用了好久,久到需要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谷主……认识我娘对吗?”良久之后,长绝突然问出一句话来。
幻芜讶异于长绝就这么接受了他母亲的身份,还是他根本就把洛昭和徐芷兰当成了两个人。
“师父是仙界的司药神君,与洛昭神女是好友。自神女散神以后,师父就一直在六界各处游走,找寻四散的魂魄。”
“那你也是因为我娘,才出手帮我的吗?”长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即便相遇就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又如何?他难道要责怪她,还是离开她吗?不,他做不到。
幻芜却没有觉得这问题有什么不妥,她摇摇头:“在你家见到我师父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娘是谁。那天的事,应该叫缘分吧。”
她说得随意,长绝却因为这句话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喜悦。
“师父一直在收集你娘,嗯……洛昭女神的魂魄,已经收集好两魂四魄了哟。魂魄归位,重新凝结元神,你娘就能复生了!”幻芜说得高兴,想让长绝也能高兴一些。
“听起来,很难啊……”长绝只是看着远方出神,似乎并不感到高兴。
“是挺难的,师父光是找散落的魂魄就找了快一千年呢,可是不管有多难,师父一定能做到的。”提起她的师父,幻芜的双眼总是特别的亮,好像镀上了一层耀目的星光。也许她自己都未曾觉察,自己的语气是多么的笃定,透露出她对口中之人无比的依赖与绝对的信任。
长绝此时突然感到很羡慕,羡慕这样的关系,也羡慕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一个人如此坚定的相信依赖着另一个人呢?
“可是……重生之后,她还是我娘吗?”接收了太多的讯息之后,长绝感到异常的困惑,似乎故事里的人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可是那种联系,又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生。
“她始终是你娘。”她其实挺能理解长绝此时的感受,就像她救助过的很多人一样,他们也会感到困惑,更改了一段记忆,或者删除了一段记忆之后,他们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么?生活在另一个人生结局里的那个时刻,他们还是曾经的自己么?
“我以前总是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成为‘那个人’,是因为他的记忆,记忆塑造了一个人的个性,回忆的积累慢慢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生。没有了记忆,那我就不能称为我了,失去了一段记忆,我就不再完整了。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一个人之所以特别,之所以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幻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绝的心口。
“一个人再怎么变也好,再怎么成长也好,能让他始终保持自我的,是内心啊。很多人因为失意痛苦选择改变他们过往的记忆,试图扭转他们的人生,可即便是记忆修改了,到了同样的节点,他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经历相同的人生,或者是在另一种人生里,保持着原本的善与恶。我也怀疑过我自己,如果结局还是同样的,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帮那些人呢,不是多此一举么。可是我师父却说,做一件事不是因为结局而去做的,经历过程最为重要,过程是否让自己感到满足,让别人感到快乐呢,如果是的话,那满足快乐的一瞬间,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让那些人知道,也让我自己知道,有些结局避无可避,有些选择即是人生,也是我存在的意义。”幻芜有些出神,这感受不是师父说的,而是她自己的体会。
她顿了顿,又笑起来,“时光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悲欢,但改变不了人的心。相信你娘,无论经历的是怎样的人生,有怎样的改变,她始终爱你。知道这点,那无论她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她都是你娘。就像你的父亲,无论是神女还是凡人,他始终爱你的母亲。”
良久之后,长绝缓缓点头,幻芜说得对,洛昭也好,徐芷兰也罢,不都是自己的娘亲么,很多东西却是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可更多的东西,并不会。
如果娘能重生,那自己就还有亲人了。亲人,血缘,始终是无可替代的羁绊。这世间的爱和思念,有一些随着时光的侵蚀破碎如浮萍,更多的却是在时光的滋养下,一点一点累积成坚不可摧的城阙,城里四季如春,花叶参天。
此时长绝才真正地高兴起来,胸腔内一阵阵的灼痛仿佛也随着心绪变化而缓和了许多。
“我的身体,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长绝忍不住问。
“大概吧,你娘以凡身生下你,按理来说你就至少有一半是凡人,但洛昭的神力会不会对你有影响,这个就连我师父都说不好。不过你的另一半应该是只小凤凰没错啦,原本师父说你的凤身应该到你成年以后会觉醒的,可你今天这样如果是觉醒了,那不就是提前了吗?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这事幻芜挺发愁的,说着说着就蹙起了眉头。
“其实你爹娘之间的事我也不是十分的清楚,洛昭神女的事是我小时候贪玩偷偷看到师父的记忆才知道的,后来被师父发现了,我就再也不能探到师父的梦境了。”幻芜挠了挠头,“有些事我还是从师父那些记载了六界轶事的藏书里看到的呢,等我们回去了我偷偷找给你看。”幻芜难得露出这样又孩子气又有些狡黠的表情来,一双眼亮晶晶,长绝无法拒绝,勾起唇角点头。
“你爹的事情霖淇燠知道的还挺多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他就是修习火属性的法力的。”
长绝点了点头,问道:“霖淇燠的真身是什么啊?”
“他可是很特别呢,你回去让他变给你看呗。”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过往,幻芜眯起眼睛,颇像一只小狐狸。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荼梦谷里的人不是“凡人”,人人都还有一个“真身”,就像话本子里那些山精鬼魅一样。他一直知道幻芜的真身是后山里那些好看却不能轻易靠近的幻妖草,可他从来没见过幻芜“不是人”的样子,所以他从没把她当做那些奇异的妖怪去看待。直到今天知道了自己跟荼梦谷里的人是一样的,他就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他似乎能体会到一些那种看着别人都跟自己不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了。
这种感受让他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和期待,好似摆脱了以往的无力感,也让他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仅来自于自身可能变得更强大的希冀,也来自于一种和幻芜的距离变得更近的满足。
“你想去找你爹么?”幻芜其实挺好奇长绝对他父亲的看法,现在既然有个话头,不如一并说了。
“嗯。”长绝都没有犹豫就点头了,“我娘虽然嘴上没说,但我知道她始终很在意,我爹去了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们母子。她牵挂了半辈子的问题,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我娘,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还是……他就是背弃了我娘。”
一直以来没有父亲的存在,让他们母子过得很辛苦,不只是生计上的困苦,还有旁人的指指点点。很多时候不是不理会关起门来生活就可以的,他不能像别的孩童一样骑在父亲肩头玩闹,甚至没有同龄的玩伴,单就他自己而言,他是埋怨过父亲的,只不过他不想让母亲难受,这样的埋怨从未宣之于口。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顶,明明只是轻柔的触碰,却顷刻间就打破了他的黯然与不满,他抬头看了看,就看到一脸温和的笑意:“不会的,你的父亲不会背弃你的母亲。”
幻芜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魔力。
“为什么?”长绝忍不住问,为什么她这么肯定,她不是也完全不了解他的父亲么。
“因为你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
“对啊,我看过你母亲的记忆,你的名字就是你出生的时候你父亲起的啊,长绝长绝,不仅是你的名字而已,更是你父亲对你母亲的誓言,”一个女人的记忆是那样鲜活,鲜活到只是只字片语一个眼神一个拥抱,都是那样的鲜艳旖旎,光阴赋予它的,只是一笔又一笔的浓墨重彩,无可比拟。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她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让长绝突然间觉得,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看到了永恒。
话语的魔力撬开长绝的心头,一点一点地刻上属于永恒的箴言。
他第一次那么清楚的感知到名字赋予一个人的含义,那种含义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眷恋,从他一出生就浸润了他的一生。
我愿与你相知相爱,长存于心永不衰减;我愿与你的命运相连接,永生永世死生相依。
他仿佛在多年以后得以窥探到些许父亲母亲之间的爱情,一些他以前从未懂得的感情,通过他的名字。
长绝,长绝。他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此时他也分不清楚他念的是名字,还是誓言。他从未这样郑重的体会过一句誓言,长长久久,永不断绝的,原来是爱情。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只是通过这个名字,她就能体会到了那段属于他父母的爱情了么?
他抬头看着幻芜,她仍旧嘴角含笑,看着夜空的眼神清澈却又明亮,带着一种能让时间停止的永恒感。宁静,平和,温暖,这是此刻长绝能在幻芜眼里感受到的。岁月确实能偷走很多东西,但他能在此刻就确定永生不变的,就是幻芜此时的眉眼,会永远刻在他的心头,赋予他生命力源源不绝的力量,任日月加冕,不敢忘。
“下雪了。”幻芜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还未动作,就觉得一只手已经被幻芜拉出来,伸出头上的石块。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拂过他的指尖,可比起风的寒意更让他无法忽略的是手背之下传来的温暖。他的手被幻芜托在她的手心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只手要比他的小很多,俩人手叠手,一起接住了一滴下落的雪花。
幻芜收回手,连带着长绝的手,她看着他手心尚未融化的一点莹白,有些雀跃:“我记得我在一本书里看过,谁能接住初雪落下的第一朵雪花,那一场雪,就是为那个人而下的。呐,我帮你接住了呢,那这场雪就是老天代我送你十六岁第一天的礼物。”她歪着头带着笑,簌簌下落的雪花在她的身后,长绝看着,只觉得时间好似静止了,一方天地外的月落星陨,都与眼前之人毫无关联。
他轻轻合起手,那一点雪花留下的湿意划过掌心,流淌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他把手放在胸口,好像想让那点湿意也浸润他的心。他明显的感觉到有什么在他的心头破茧而出,带着温润的湿意生根发芽,融入骨髓,与他的一生紧紧相依。
“谢谢。”良久,他说。
“不客气哟。”她说。
第十五章 获救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长绝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境纷扰,这句话却一直萦绕在耳边。他揉了揉眼,发现身上盖着幻芜的斗篷,身边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晨光熹微,雪停了,四周已经积了不厚的落雪,入眼只剩下茫茫的白色。他突然有些发慌,撑着发僵的四肢站起来。
“阿芜……阿芜!”嗓音已经变得嘶哑,灌入的空气让干涸的喉咙又痒又疼,可即便如此,发出些声音总是好的。四周太过安静了,好像这世间只剩他一个人。这种感觉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可现在,身边不见了那人,让他突然感到恐慌,就好像被人遗弃了似的。
“我在这呢!”幻芜就在不远处,只不过她蹲着身子,不容易被发现。
听见这清亮的声音,长绝顿时松了一口气,可心头还是闷闷的:“你去哪儿了?”
“我到处去转了转,本来想找找有没有好爬一些的地方,可是没想到让我找到了这个。”长绝这才发现幻芜一直捧着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头盔。“这纹路好似是军队用的,不知道为什么丢在这里,也许这附近有驻军呢。”
“你应该叫上我的,你一个离开,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你睡得香,我不忍心叫醒你。而且这地方虽然荒凉,但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幻芜看着长绝原本沉静的脸,因为急切染上了病态的潮红,一双看向自己的眼里,尽是直白的担忧与不安,她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些软软地。“下次,下次我一定叫上你。”她把头盔递上前,里面盛着一些水,“我融了些雪,你喝一些。”
长绝接过头盔,看着里面浅浅的雪水映出自己的眉眼,他有些窘迫,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不太好,她应该没有生气吧。好像一关系到幻芜,他就无法保持冷静。“你喝过了吗?”瞥见幻芜被冻得发红的手指,他更加懊恼,此刻他很想把那双手捂在怀里,可是理智告诉他,他并没有那个资格。
“我早就喝过了,你把这些喝完,你嘴唇都干了。”幻芜把水向他推了推,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好似他不把这些水喝完就不罢休一般。
长绝仰头喝下头盔里的雪水,冰凉的感觉划过喉间,让灼痛感缓解了许多。
“谢谢。”
幻芜摆摆手,“你感觉好些了么?”
“我好多了。”“那我们要快些离开这里,如果这附近有驻军,说明离京城还有些距离,就我们这速度,要走回去估计得花一天时间。”
她不知道长绝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得尽快回去找葛生他们看看,如果师父在就好了。
“啪嗒,啪嗒”好像是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幻芜心头一喜,赶忙探出身子,就见头顶的石板上停着一只蓝绿色的小鸟。
“青鸟!”幻芜伸出手,那鸟儿就跳到幻芜的手心里,消失不见了。
“这是师父用来跟我联络的青鸟,应该是师父来找我了!”幻芜惊喜地说。
“师父师父!我在这里!”长绝看着幻芜对着四周大喊,眼底是藏不住的欣喜与依赖,让他忍不住感到羡慕,可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羡慕这样的感情,还是羡慕荟明,能被幻芜这样依赖。
“啧,还真的在这里啊。”幻芜听到这声音,转头就看见霖淇燠蹲在坡上看着他们。
“你怎么在这里?”
“跟着那只鸟来的啊。”霖淇燠纵身一跃,就从坡上跳下来。“这鸟是你师父给我的,说跟着它就能找到你。”
“那我师父呢?”
霖淇燠耸一耸肩,“不知道啊,他给了我这只鸟就走了,看样子挺急的,好似是去追什么人。”
“哦。”能让师父这么急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幻芜下意识地看了身后的长绝一眼,心底一叹。
“对了,你来看看他。”幻芜拉着霖淇燠走到长绝跟前。
“哇,这眼红的。”霖淇燠探身摸了摸长绝的脉,然后一掌按向长绝的心口。
“他这是怎么了?”霖淇燠没有回答幻芜的问题,直接就点向长绝周身几个大穴,双掌敲击两肩,再以指点向长绝丹田处,接连划到胸腔处,三指为印一敲,只见长绝嘴唇发白,额头见汗,霖淇燠直接往长绝眉间一点,一阵红光闪过,长绝就晕了过去。
霖淇燠伸手把他一捞,默默舒了口气。
“他这是不是觉醒了?”幻芜蹲在一边,看霖淇燠忙完就直接问道。
“根据谷主的说法,应该是。”
“哈?”
“谷主除了给我那只鸟以外,还交代了我,如果看到长绝是这种状态,八成就是觉醒了,让我封他几处大穴,再帮他疏导真气至百汇……”霖淇燠看到幻芜一脸茫然的样子,翻了个白眼,“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还好你有个大神师父,还有个次大神我在,不然让你捡个凤凰崽子也能被你弄死。”
幻芜默默接受了霖淇燠的鄙视,难得的没有回击,“那他现在是好了?”
霖淇燠再次白眼,“这只是刚开始,他这算是提前觉醒,他这副身板根本受不住,熬到现在还醒着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这只是帮他疏导了郁结的真气,让他昏睡过去只是减轻他的痛苦罢了,其他的还得靠他自己,估计的睡个三五天吧。”
“啊,这么久啊。”幻芜感叹。
“他这种一半凡人的体质,真身觉醒等于是换骨改血了好么,三五天已经算短了。”霖淇燠暗自想了想仙身剔骨的那种疼痛,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小子也算能忍的。”
“小姐!小姐!”幻芜还想再问,就听见坡顶传来喊声。
“青猗!”幻芜向她挥了挥手,“咱们先上去吧。”
霖淇燠背上长绝,再一手捞起幻芜,带着两人飞上坡顶。
“小姐,你们怎么跑到这地方了,急死我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啊?全谷上下还指着你吃饭呢?”
霖淇燠听见这这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吃货。
感情我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个挣钱的,这算不算我的人生价值啊?幻芜心里抹泪。
“长绝这是怎么了?啊!小姐,你手怎么受伤了?小姐……唔。”幻芜伸手捂住青猗兴奋的嘴,“回去再说。咦?小赤昀你也在啊?”幻芜一直被青猗拉着碎碎念,才看见赤昀葛生赶着马车在后头。
“啊!”幻芜推开青猗,张开双臂就往赤昀扑,众人一惊,就见幻芜扑向了赤昀……身后的马车。
“我的马车啊啊啊啊!”
众人:……无论是吃货还是爱钱,本性都是难移啊。
赤昀擦了擦额头,说:“我就是奉陛下之命到府上送马车的,刚好碰上青猗姑娘在找女君,就帮忙找一找。”
“你们都来找我,我好感动啊。”幻芜眼睛亮亮。
“咳,维护京城治安,本就是卑职的分内之事。”赤昀抱拳一礼。
“要不是赤昀,我们都进不来这里呢。”青猗凑上来说道。
“啊?”“小姐,你不知道啊,这片林子是皇家林场,周围都有军队,还好赤昀是金吾卫,不然马车是进不来的。”
“这样啊……”
“嗯,女君,还有一事,不知城中那火,是不是……”还没等赤昀问完,幻芜就急忙打断,“就是我放的!”
众人:……
青猗默默地挪到幻芜跟前,低声说:“小姐,你想过我们拿什么赔吗?”
幻芜也低声:“本小姐自然有来钱处。”
“纵火之事我认了,但今夜我二人确实是被当街绑票,拐至勾栏之地,要不是我等奋力逃出,如今怕是已身陷囹圄。”幻芜突然一脸正气地说道,说完还悲愤地摇了摇头。
赤昀赶忙一礼,“都是卑职疏忽,还望女君详细告知此事,我等一定严查。”
“哼,当然要严查,那些人简直是目无法纪啊,天子脚下就敢如此行事,我看见还有很多少男少女被他们关着呢。”幻芜拍了拍赤昀的肩膀,“除了救人惩戒之外,也跟你们家陛下说一说,我这劳心劳力的还吃苦受罪,内心十分悲凉啊,我这点小伤就算了,你看看我家人还昏迷不醒呢,人倒是不需要你们救,我家葛生比御医好,但是嘛,这个汤药费损失费惊吓费什么的……”
赤昀再一礼:“女君不必担忧,这些损失卑职定当回禀陛下,由陛下……赔付。”赤昀咬咬牙,果断地出卖了自家主子。
众人:有前途!
一帮人坐上马车往家赶,一夜疲惫,也止不住幻芜坐在马车里抱着车壁就蹭。
青猗看了一眼躺着的长绝,问道:“小姐,这火是长绝放的吧?”
“嗯?”
“你不知道,我们满城找你们的时候,那楼都已经烧了一大半了,而且普通的水根本灭不掉,霖淇燠只得拿掌风灭的,要不是遇上谷主,一时半会还灭不掉。”
“这么严重啊?有人伤亡吗?”
“那到没有,谷主说了,那是凤凰真火,一般的水根本扑不灭,所以我想肯定是长绝呗。”
“怪不得师父知道长绝觉醒了呢,这也不怪他,他就是为了救我急的,算是被自己逼出来的吧。”幻芜一叹,“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家待了两天,幻芜就收到了赤昀抗来的“赔偿金”,还有一笔揭露罪行的“奖励”。钱厉一干人等都被收押,除了幻芜放掉的那些人,在地牢里还救出不少人,原本忌惮钱家势力的受害人,因为有着幻芜这个“揭发有赏”的榜样,纷纷前来指认钱家的罪行,反正砍头的结局应该是跑不掉了。
幻芜一边单手数钱,一边听青猗念叨这后话。
青猗看着幻芜托着伤手还笑呵呵的模样就无语:“小姐,明知道你的伤最难好,还那么不小心。”
“哎呀,不就是点皮肉伤嘛。”幻芜挠头。
“你皮肉伤都要个把月才能好,你还想断手断脚不成。”青猗眼一瞪。
“是是是,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幻芜马上认怂。
“下次?”青猗眼再瞪。
“没有下次!”幻芜指天。
“这还差不多。”青猗白了她一眼,施施然走了。
幻芜:究竟谁才是主子啊!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