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尸鬼镇
眼前的场景和刚来那日的风和景明一派祥和的景致重叠在一起,一人一物丝毫没有变化,却又犹如天上地下,隔着何止是生与死的差别。生与死在此地都显得苍白了,这里不是真正的阴司阎罗,这是人间地狱。
幻芜甚至都不敢去怜悯他们,就像对福生一样,同情和怜悯这类的情感都显得自己好像凌驾在这些“生命”之上,无端的显得可耻。她甚至不敢去恐惧,这些怨灵曾经也是人、是妖,或者是仙,他们都曾经鲜活,可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气息却是完全褪去颜色的,连血的颜色都带着灰败。她不敢去细看他们,如同她不敢去想象这些人生前遭遇了什么。
人间难容,阴司不收,只能带着怨恨长留此地,等待岁月将自己最后一丝不甘都抽走,再也寻不到一点曾经存在的痕迹。
幻芜在此时才真正了解了死灵之境存在的意义,这里是一个收容孤魂的地方,也是一个消磨希望的地方。无论这里被装饰得多么美好,都掩盖不了它的悲凉与绝望。即便我心有不甘心怀怨恨,我仍旧只能在这里等待消亡,我什么也做不了,也没人能拯救我。
这里是一座被尘世遗弃的城池,里面生存在一群被尘世抛弃的人,聚在一起自生自灭。
慈悲寺的存在,显得多么讽刺。佛祖帮不了任何人,可那么多人仍旧痴迷地拜倒在佛陀的尊相前,即便自己就在苦海的最深处,也始终渴望一丝解脱的契机。就算是假的,也让人欣喜。
如果慈悲寺是由垂铃的回忆所统治,那这座护槐镇,就是由这些怨灵内心深处的渴望所构建的。这是一个超越了真实的幻境,因为这些怨灵早就把自己都欺骗了,他们坚信自己活在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美好的地方,一丝阴霾都不会存在。
世人都偏爱南柯一梦,还不过是因为真实太过残忍可怖。幻芜愿意给将死之人一个完美的梦,也是为了那些满目疮痍的人生可以增加一缕自欺欺人的温馨。
哪怕能消弭一丝怨恨,也是好的。可这里的怨恨,怕是幻芜用尽所有力气也消弭不了的。
在慈悲寺里,幻芜感受到的正是荟明说所的“一生即是一瞬”,无论多么华丽的景致,多么执着的爱恨,在永恒的岁月面前,也是泡影破灭的一须臾而已。
至于护槐镇,莫过于最苦难的“五浊恶世”。“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空了,那人间呢?人间苦难长存,地狱永恒不灭。
幻芜觉得头脑一片浑浊,诸多纷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她觉得那些怨灵都在看着她,那些看似麻木,实际上却满含挣扎的眼神让她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双双深埋在沼泽中的手紧紧地拉扯着自己,如果救不了他们,就要跟着他们一起沉沦。
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捏了一下,那真实的力度瞬间拉回她的思绪。长绝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在她即将被痛苦淹没,把自己也当做一缕游荡的孤魂的时候,长绝把她从泥淖里扒了出来。幻芜吐出一口浊气,回捏了一下长绝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幻芜再次由衷的庆幸着,浊浊尘世,始终有人在身边。
幻芜脚下一滞,好似撞到了人。她下意识伸手一捞,触手一片冰凉。那是一个孩子,就是围着货郎的那群小童之一。这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她的头发又少又黄,小小的身子包裹在一件尚且能称之为衣服的破布里,幻芜握着她的胳膊还不足三指粗,即便她还活着,也不能说是人了,只能说是一具骷髅。
可这个小女孩应当不是饿死的,因为她的脑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着,就像一朵被掐断了花茎却还勉强垂在枝头的花苞。她的脖子上有一道黑紫色的勒痕,勒痕里的皮肉已经腐烂,一条条白色的蛆虫还在腐肉里蠕动,很显然,这个小姑娘是被勒死的。
因为脑袋垂着,所以她只能斜着眼抬着眼皮看幻芜:“姐姐。”小女孩被勒断了脖子,舌头都露在外面,发出的声音也特别的粗哑,幻芜要十分认真地听才听得清楚。
“你身上真暖和。”幻芜好似在这句话里听到一丝惊喜的意味,心里的恐惧还来不及汹涌,就被深深的悲哀淹没了。
比起这个孩子,她当然是暖的。不知这个小姑娘还在人世的时候,是否也曾拥有一丝温暖?
幻芜不知道该说什么,手却被狠狠地拽住了。那个小姑娘的一只手正抓着自己,那是一只很小的手,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满是脏污,看起来格外苍老。或许她干过很多活,或者为了一点草根执拗地挖过坚硬的山土,也不知这双手为了生存做了多少努力,她顽强的与天灾荒芜作斗争,却最终死在了**上。
也许终究难逃一死,可还未到放弃时,她就已经被别人放弃了。
越执着,越不甘。越不甘,越怨恨。
“你能帮我扶一下我的头吗?”小女孩说。
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她,幻芜看了长绝一眼,在得到一个坚定的眼神后,她才对小女孩说:“好。”
小女孩闻言一喜,放开了幻芜,还颇为期待地向前走了一步。
幻芜伸出手扶在小女孩的脑袋上,即便心里有准备,还是被满手死亡之气激得一哆嗦。
这不是人间的任何一种寒冷所能比拟的,幻芜不怕冷,仍旧被这死亡的冷度刺伤。
她咬着牙,努力不让牙齿格格作响。手中的头颅异常的重,幻芜只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一块大石头。
手中的脑袋斜着一只眼睛看她,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你害怕了?”
幻芜很想点头,但此时露怯显然非常不明智,她摇了摇头,憋着劲把手里的脑袋扶正。
这一个动作竟然这么累,要不是长绝牢牢地扶着她,幻芜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女孩的头颅颤巍巍地立在细嫩的脖颈上,幻芜这才看清她的脸,虽然面色青灰,眼珠凸出,两颊深陷,但幻芜还是看得出这是个五官清秀的小姑娘,而且她的年纪应该比想象中大一些,只是身子太瘦小,所以显得十分不协调。
“谢谢你,我好久没有正着脑袋看过人了。”小女孩咧嘴一笑。
长绝跟幻芜都是一惊,因为她说的是看过“人”,显然幻芜已经被发现了。
小女孩的笑容越来越大,幻芜便越来越惊恐,她觉得下一刻他们俩就会被整条街的怨灵所包围。长绝也握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后拉。
“你们走吧,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小女孩忽然收了笑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其实她只需要高喊一声,可她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们。
也许她真的只是贪恋人间的些许暖意,想要正眼看看这浑浊的天地吧。
长绝松了一口气,拉着幻芜疾步前行,先离开护槐镇再说吧。
他们顺利的走出了主街,镇口的那座石碑在白雾中越来越近。
“樊晓昙?”长绝视力好,先瞧见了石碑旁那个跪坐在地上的身影。
樊晓昙听见这喊声,才抬起头来,一双无神的大眼里这才有了一丝光彩:“你们,你们到哪里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霖淇燠呢?”
樊晓昙一听到这个名字,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他让我先跑,自己留在里面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他,可我等了好久他也不出来……”
樊晓昙断断续续地才把事情说清楚,原来长绝离开了以后,他们两人就吵了起来,虽然他们经常拌嘴,可这次也不知怎么的吵得比较凶。樊晓昙一气就直接离开了慈悲寺,她原本也只是想透透气,不曾想却直接走回镇上了。
入夜后的小镇把她吓得不轻,她首先跑回寺庙,想通知他们离开,可寺庙竟也变了模样,成为一片废墟。
霖淇燠也被寺中的树枝草藤缠住了,无论他怎么劈砍,那些发丝一样的草木始终能缠住他,即便被火烧掉,也有新的树枝马上补上去。
“你怎么回来了?!”霖淇燠高喊,“快跑!”
樊晓昙明白过来他一定是出来找自己的,也不知为何,竟然有些高兴,不听他的直接过去劈砍那些草木。
死灵之境对他们灵力的束缚直到此时才完全显现,霖淇燠火系的灵力也毫无优势,更何况比他还要差的樊晓昙。
可用惯了长鞭的她对付这些柔软的枝条却一点优势也没有,手中也没有其他利器,很快就被枝条裹住了双手双脚,这些柔韧的树枝结成一个坚固的牢笼,要把她生生扼死。
就在绝望的瞬间,眼前光亮重现,霖淇燠割破了手掌,直接用自己火系的血液去扯藤蔓,那些树枝果然退却了。
他拉着自己一股脑往外冲,那些怨灵的撕扯呼啸就在耳边,她闭着眼睛,任由霖淇燠把她推到镇外。
“你在这等我,我去找长绝他们!”霖淇燠没等她回答,就折身回了镇子里。
樊晓昙的手上还沾着霖淇燠的血,她只觉得浑身脱力,刺目的血灼伤了她的眼睛。
就在她回头一望的时候,才发现石碑上的字迹已经变了,“护槐”两个字像血迹蒸腾似的,被擦去了一部分,逐渐露出了真容。
樊晓昙看清了碑文,腿一软就直接坐在地上“尸鬼镇”,这护槐镇,护的是槐树,守的却是遍地尸鬼。
第一百零七章 琅玕镜
“你们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吗?”樊晓昙虽没有言明,但幻芜他们也都听出来了,她这是在担心霖淇燠。
这两人从一见面就互相看不上眼,一天不拌个嘴都不舒坦,可冤家的缘分也是缘分。这一路下来,即使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早把彼此当做伙伴了。
何况霖淇燠也救了自己,她樊晓昙虽然不是什么彻头彻尾的良善人,但终归是知恩图报的,这么一想,心里那些汹涌莫名的担忧就有了出处,不再遮遮掩掩。
幻芜与长绝对视一眼,这一路走来,心下惊骇难言,都没认真探查过,可如果霖淇燠在的话,也不至于毫无察觉。就算他们俩没注意,那霖淇燠见了他俩还会躲着不成?
幻芜看向樊晓昙担忧的眼睛,摇了摇头,又说道:“霖淇燠自小就机灵,若是寻不到我们,自会找地方躲起来,那些怨灵的五识也不是十分灵敏,想来也可以躲掉。”
樊晓昙听了她的话,心中稍安,可是转念一想又愁容满面:“他为了救我割破了手,怨灵对血腥气尤其敏感……不行,我要进去找他!”
她虽被这镇中阴司般的景象吓得够呛,可好歹也是大漠上凶猛的胡兀鹫,骨子里就是蹈锋饮血的性格,尤其是这热血一涌上脑门儿,当下便把那点恐惧也抛到脑后了。
“我去吧,你留下。”长绝拉住她。
若放在平时,樊晓昙必定会因长绝这点关心沾沾自喜上大半天,可现在她因为心急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我进去找人尚能自顾,带上霖淇燠也不是问题,倘若你跟我一起,若出了什么意外又走散了,还得再找你。你们两个就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带他出来。”长绝这话也是对幻芜说的。
樊晓昙心高气傲却也知晓自己的能力,说不定还会变成个累赘,只得忍了冲动:“那如果你们一直不出来呢?”
“那……你们两个也不要分开,至少等天亮了再说。”
樊晓昙还想说话,却被幻芜拉住了:“越耽搁越危险,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
樊晓昙心里生出一丝怪异之感,好像幻芜在催着长绝离开似的,她瞥了幻芜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又觉得自己是急慌了头想太多。
长绝对幻芜回以一笑,折身钻进了迷雾中,很快就看不清身影了。
界碑外的两人都将目光投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心知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舍不得眨眼睛。
周遭没有任何的声音,两只耳朵只充斥着自己压抑的心跳声。樊晓昙觉得遍地的死气往身上钻,连呼出的气也是冷的。她下意识的往幻芜身边挪了几步,毕竟她身边也只有这一个冒活气的。
再待久一刻,樊晓昙只怕自己也要变成个死人了。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樊晓昙还在胡思乱想,就被幻芜突然说出的话吓了一跳。
她在跟谁说话?不对,这里还有别人?可四下只有惨白的雾气,连树影也看不见啊。樊晓昙面带惊恐地看着幻芜,表情仿若见了鬼。
幻芜一丝表情也没有,好像老僧入定,樊晓昙都要怀疑那声音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啧,无趣得紧。”一个白影从雾气中缓步而出,幽暗的光将这身影拉得老长,好似勾魂的白无常。
樊晓昙定睛一看,才看清那背着手悠然踱步的人是既明。刚刚松了口气,瞬间又提上了来了虽然来人不是怨灵鬼魅,但这个堕仙也不是个善茬,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可现在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了。樊晓昙下意识地挡在幻芜身前,双目灼灼地盯着既明。
幻芜因她这副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愣了一下,有些好笑,却也心头一暖。长绝的意思就是让樊晓昙护着自己,但她也没料到樊晓昙还真的把这责任揽在肩上了。
她也清楚自己势单力薄,却还是愿意挺身而出,光这一点就能说明她是个本心纯善的姑娘。
幻芜拉住她的手臂,笑着对她摇了摇头,只看着既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既明好整以暇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知道你必定会跟着我,然后视情况再出现。”
“哎呀,还是你了解我。”既明面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又有些苦恼。
幻芜却不愿意跟他闲扯:“现在是时候了吧?”
“嗯,走吧。”既明对她扯了扯下巴,这个举动比起他平日里优雅的做派显得有些轻佻散漫。
幻芜轻吁了口气,跟上既明就要往镇子中走。
“你要去哪里?”樊晓昙见这两个人一直在打哑谜,言下之意幻芜还要跟着他走了,她一把拉住幻芜打算问个清楚。
“我来这里,就是答应了他要帮他做件事的。长绝他们一出来,你们就离开这里。”
“那你呢?”
“我会没事的,既明会带我出来的。”
“你就这么相信他?”樊晓昙见他们一个个老神在在的,只有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不是相信他,是相信自己对他有用。”
“那长绝他问起来怎么办?他怎么可能乖乖离开?”
幻芜看见既明面露不耐之色,不敢再跟樊晓昙多说,一边快步走向既明一边说:“就说我在荼梦谷等他!”
“喂!”樊晓昙想着还不如跟她一起去,刚走几步却觉得双腿似乎被钉在原地一般,抬头只见朦胧雾气中既明阴暗的眸子看着自己,唇边的笑意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晃神,眼前又只剩一团白雾了,哪还有幻芜跟既明的身影。
她腿上的劲这才撤去,身子一晃差点摔在地上,才过了小半刻时间,这四下蔓延的死气中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幻芜跟着既明,明明走得很慢,身边的一切却在飞快后撤,那感觉就像被苍鹰叼着急飞在空中一般,身上还笼罩着结界,即便速度飞快也感觉不到一丝呼啸寒风。
自己跟既明好似踏入了一条与怨灵身处不同世界的甬道,甬道外那些寒气森森的面孔完全看不到自己。
幻芜突然对眼前的既明生出一种同情来,一直一个人行走,与周遭的一切似近实远,看起来既狂妄又可悲。这个人她大概是永远也看不透的,他看起来散漫却优雅,杀人时阴狠诡谲,平常却总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可幻芜心知他不是不计较,而是根本不屑理会。
他看很多人的时候眼中都没有神采,就好像众生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千千万万的尘埃。没有人会在意尘埃的喜怒,更不会有人想要夺取尘埃的生命。佛家说的“众生平等”,倒被既明以另一种方式做到了。
只不过既明眼中从来没有慈悲。
越是这样无法看透的人,越会让人产生好奇,当人也更容易让人恐慌。她总觉得在某一时刻,既明会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孔残忍地毁掉她珍视的一切。
幻芜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会让既明这种人放在心上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现在不再顾及那么多了,只想早点帮他取了东西跟他分道扬镳。
即使她心里已经隐隐生出一种感觉,既明是不会那么轻易跟自己了断的。
两侧模糊的景象停住了,幻芜一看,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感灵塔前,躲不过的终究躲不过。
幻芜苦笑了一下:“你想要的东西,莫不是一面破破烂烂的镜子?”
既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识宝的丫头,若是让荟明知晓海中至宝琅镜,在他徒弟口中只不过是面破破烂烂的镜子,只怕也要捶足顿胸了。”
幻芜不喜欢既明提起自己的师父:“是我愚钝,不关我师父的事。”
“得得得,至少你这徒弟还挺孝顺,识不识宝不重要,你只要进去塔中将那铜镜取出交给我,我俩便银货两讫了。”
“那琅镜有什么用?”幻芜想起垂铃的话,她指责空净想要盗取的塔中秘宝,想必就是这面镜子了,虽然知道自己难免要行偷盗之事了,但总不能不明不白的偷,至少要探得既明要着镜子有何筹谋才行。
既明撇她一眼,便想着说一半留一半,她也不会知道:“‘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这镜中飞鸾的镜子,就是海神的宝贝。‘琅’是一种宝珠,是昆仑山上宝树所结的果实,那铜镜背面所刻的,就是凤凰自仙树上衔取琅的画面。传说这面镜子里嵌了百颗琅,不知是哪位上古的仙人所做,成镜后便赠给了他心爱之人,也就是当时的龙女。龙女得了宝镜,成了海神,最后却失去了爱人,只得在海底对镜失神,再不发一语。”
幻芜来不及感慨神女悲苦的心境,她盯着既明:“所以呢,这面寄托了无限情丝的宝镜,你不会是想拿来对镜贴花黄吧?”
既明闻言,似乎是想到那么画面,又想笑又别扭:“想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镜子用处比这个大,它可以照出这世间一切生灵的魂魄,将死之人只要魂魄还未入地府,就可以通过镜子看到。”
怪不得,那日垂铃就是用这面镜子照出了微尘的魂魄,再用本来就属阴的槐树枝抽出,全部寄放到槐树里了。她隐约记得,当初镜子里照出的魂魄影子有好几条,而且颜色也不尽相同,难道这镜子还能区分三魂七魄不成?
幻芜还想开口,就被既明抢了先:“这镜子能干什么我也告诉你了,至于我要用来做什么,就不必知会你了吧?你不必担心我用这镜子为非作歹,实话告诉你,这镜子照魂的能力就是琅珠赋予的,百颗琅一颗一魂,经过这么多年,约莫也只有十来颗可以用了,掀不起大风浪。”
第一百零八章 塔中阵
既明所说未必完全是真,但在幻芜听来却也是一种安慰。即便这镜子真能掀起什么风浪,幻芜也无能为力,可她是真的怕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沉重感尤为深刻,幻芜的本质是十分脆弱胆小的,她惧怕死亡,更惧怕苛责,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对自己的苛责。
她始终记得幼时自己胡闹,师父看向自己那责备的目光。年幼时的自己其实跟既明有些像,对于生命她看得十分淡薄,所以她对既明内心的冷漠格外敏感。若不是师父,恐怕她也只会变成一只没有心的妖怪。
可幻芜终究是有心的,她那千疮百孔的良心再也担不起生命的重量了,所以当下这自欺欺人的心态,至少能推着她往前多走几步。
要下地狱,那也是死掉以后需要面对的,至于现在,她还不能大义凛然的去死。
“这塔中的幻境十分厉害,不然我也不需要找你了。”幻芜知道既明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催促她。
“垂铃……”
“她被我引出去了,此时塔中只有自身的幻境所护,对你而言不足为惧。”
幻芜银牙一咬,昂首阔步就往感灵塔里冲,酒壮怂人胆,幻芜没有酒只能靠自我膨胀一鼓作气。
红漆木门被推开,原本宝塔内部用来承托各层塔室的通天柱被垂铃所种的槐树所取代,转角形石质梯道螺旋包围着槐树,通过梯道可以逐层攀爬至顶层。整个螺旋梯道都有铜灯盏直接嵌入墙壁,每层塔室都有八门,四明四暗,每个角都各有铜灯。原本塔室由木料托底,年久本就松动,再被繁茂的槐树枝横穿斜插,也被捅了一个个窟窿,最下面两层的底托完全破损,由树枝覆盖完全。
从下往上看,幻芜觉得好像置身于一个座华丽的废墟,火树银花不夜天,烛光摇曳着不属于它的浮华与奢靡,岁月侵蚀的残损痕迹被匆匆掩盖,繁华与凋敝互相拉扯,终究难逃破碎的结局。
幻芜被影影绰绰的灯火迷了眼睛,她忽然懂得了,如繁花如美人,一切美好的景象,都是为了走向破碎的结局而存在的。
整座感灵塔就是这棵槐树的保护罩,也成为了它的牢笼。“护槐镇”,原来是指这一塔一树,垂铃的意志太过强烈,她用塔护着槐树,用自己护着微尘。
幻芜在树下稍立,这塔中并无异样,连拥有微尘魂魄的槐树也岿然不动,她才沿着梯道往上走。
每层塔室都有壁画石刻,大多是佛门故事,幻芜无心欣赏,快步走向第三层。第三层塔室保存比较完好,从窗户往外看一览八面景致,砖墙上浮雕众佛尊相,四面生佛,回转之间都似有佛尊正在看着你,难免眼花缭乱。
梯道狭长,若不是被树枝捅破了,从梯道走进塔室,就是由阴暗走向光明,会让人产生一种先抑后扬的感觉。行至第四层,石刻四合,就连穹顶也绘满了精美的壁画,幻芜一看,中间是一端坐莲华上的菩萨,以菩萨为中心画出细线,将穹顶隔出六个区域,分别画有六道众生。
众生之下为地狱相,绘有剑山、火海、拔舌、热釜、俎板、毒蛇冥宫,每一处都有鬼或狱卒,正在驱赶罪人受刑,或在为人拔舌,或将人投入热釜,或押人前往剑山,重重地狱苦相被格外细致的描绘,历久弥新。那些罪人痛苦恐惧的表情尤其生动,仿若真人就在自己眼前。
越高风越大,檐角的金铃被吹响,“铃铃”声连绵不绝,仿佛画中引鬼之人手中的铃铛发出的声响,越摇越快,正催促着罪人领罚受刑。
一阵风穿堂而过,灯烛摇曳忽明忽暗,幻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晃了晃脑袋,这才第四层,就已经让人心神不稳了。
缓缓吐出口气,幻芜迈步走向第五层。一入塔室,幻芜只觉得眼花缭乱,墙壁和穹顶都绘满了壁画,一点缝隙都不留。这是佛本生故事,从菩萨显灵到光中涅,整整十二幅画绘出了佛陀的生平事迹。
这类传记故事本来就有景有人,还有很多动物、花草,种类繁多颜色鲜艳,霎时间红的绿的黄的……数不清的颜色和面孔撞入脑海,幻芜只觉得眉骨处都在“嗡嗡”发疼。
塔身的建筑装饰,连窗户都全部不见了,整个人就像被一幅巨大的画包裹住了,压迫感逼来,如同天穹塌陷,幻芜忍不住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这阵太厉害了,不是说知道这是幻境就可以避免的,人的身体由所见影响,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根本来不及靠意识去控制。
眼前的景致都在旋转,连蹲在地上都小腿肚打颤,站起来也免不了东倒西歪。幻芜索性四肢着地,膝盖发力在地上爬行,反正也没人看见,丢不丢脸早就无所谓了。
就当是给佛祖磕头了。幻芜还有闲工夫自我安慰,也是非同寻常的心大。这么一想,到觉得身上的压迫感轻了些,她赶忙爬出塔室,没了光怪陆离的壁画,身上陡然变轻,这忽重忽轻的感受让幻芜双腿发软,眼前的梯道也变得模糊,连触觉都有些迟钝了。
原来第五层真正的目的是减弱五识,降低感官的灵敏度。但不是所有知觉都会被减弱,幻芜自己就觉得视力触觉变得迟滞了,但听力没有变化,她深吸了一口气,嗅觉也没有。
也许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产生的变化也不一样,这种变化实际上有好有坏,例如容易被眼睛所见迷惑的人,视力变差在接下来的迷局中其实是个优势。
但如果容易被听觉影响,耳朵的作用被放大,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幻芜抹了把额上的汗,扶着墙壁往上挪动。
行至第六层,幻芜先侧耳听了会儿,檐角的铃声没有停歇,但也没有变化。确定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幻芜这才踏入塔室,这层塔室也遍布壁画,但幻芜眼前一片朦胧,也认不清画了什么。看不清只能靠摸的,幻芜索性一点一点摸索起来,唯恐遗漏了什么。
幻芜的触觉灵敏度也降低了,摸着冷硬的青砖也如同隔了一层油布,按上去好似按上了棉花堆,需要无视掉最初的那种凹陷感,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摸到了什么。
这种凹陷感会吃掉力量,幻芜觉得自己泡在水中,行动格外费力。同时因为看不清楚,在触摸时难免变得小心,这一来二去就费了不少时间。
爬到第七层,幻芜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幻芜对微尘简直佩服,且不说垂铃,她本就是这座塔的一部分,不受影响不足为奇,但微尘不过是个凡人,他长年累月在此点灯,却丝毫不受塔阵的影响,这定力就不是一般的厉害。
还是垂铃教了他什么法子收敛心神?她觉得自信心受挫了,只能靠臆想挽回尊严。
幻芜叹口气,刚想迈进塔室的脚瞬间收回。这层听不到铃声了,有声音会产生影响,没声音同样是影响。
她把手掌覆在双眼上,略停留后再放下,可还是看不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都只能全力应对了。
幻芜一踏入塔室,就觉得周围的观感都减弱了,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往另一头走去,步伐稳定,她认定琅镜应该被放在最高层,也不打算再一点点摸索了。
“阿芜……”来了!幻芜不用细听,就知道这是长绝的声音。
“阿芜……”不能停,不要理,直接往前走。
“阿芜,别抛下我……”这都是假的,可明知道是假的,幻芜的脑中还是忍不住想起长绝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些莫名的苦涩。
幻芜晃晃脑袋,不能顺着幻境的指使去想象,不然就中术了。
“阿芜,等等我,别走……”“阿芜,救救我……”幻芜的心忍不住揪起来,她第一次体会到言术的厉害,通过眼睛看到的画面还可以找破绽,可耳朵听到的声音却会让人不由自主产生联想,自己产生的联想比幻术制造的景象更真实,也更容易禁锢自己的意识。
脑袋一活泛,身体就更迟缓了。
“救救我……”幻芜似乎看到了长绝满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
这般一停滞,她觉得脚下一绊,身体一晃就直接扑在地上。不是地面,而是一个温暖的人形物体。
“阿芜……”那个人说话了。幻芜在那个身体上摸索了一会儿,好似在检查他受了什么伤。
“是我,咳咳……”那个人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幻芜只能看见模糊的一团,她歪了脑袋,眼中犹疑不定。
她的手抚上那人的心口处,就在这个位置,曾被她亲手捅出个窟窿。
鼻端有血腥味,手上也热热的,似乎是血。
“我好痛啊,阿芜……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理我?你不喜欢我吗?还是你更想听到另一个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幻芜似乎都能听到回声,一下下撞在她的耳膜上。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一把骨笛被幻芜握在手里,骨笛的尖端穿过那人的胸膛碰到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她根本没用多大力气,这类的幻象只是打破最自己的束缚,不需要用可以刺伤人的力气。
幻芜对着虚空粲然一笑,喃喃自语道:“你的废话太多了,而且,也不够暖和。”
幻芜扶着膝盖站起来,收好骨笛,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出第七层。
她看起来很自信很愉快,只是垂在身侧的右手还在微微地颤抖。
第一百零九章 明王与心经
经过刚才一轮,幻芜整个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可身上疲惫感也被洗去了,灵台似乎更加清明。
她的视力跟触觉都恢复了,可她仍旧不敢放松警惕,眼前的第八层,想必是需要她五识俱全的一关。
第八层塔室也绘有壁画,是一幅曼陀罗。曼陀罗也就是坛城,是众生皈依佛门供奉诸佛获得教化的场所。壁画所绘的坛城外圆内方,外层有火焰、金刚杵、河道组成圆形的城墙,用来抵御外界的邪魔入侵,也表示对凡尘的拒绝。
方形内城四面都有门,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金刚夜叉明王分别居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中间正殿端坐中央不动尊明王。五位明王都是忿怒相,乃诸佛的“忿化身”,大日如来的忿化身就是中央不动尊明王。
明王尊相大多恐怖奇异,有的红面五目,有的牛头八臂,皆手持法具,姿态凶恶,意在降服邪魔。明王在密宗中即代表持有真言陀罗尼咒力的人。
如果说大日如来代表宇宙真理的大道,菩萨普度众生的慈悲心,那明王就代表了人内心中坚强的意志。
曼陀罗在梵语中有“获得本质”之意,此图结构严谨,色彩绚丽,完整的构成了一个内外兼具、大小相融的佛陀世界。
同样是缤纷炫目的壁画,幻芜却在这幅画前体会到一种超脱凡俗的轻盈之感。渐渐地,她眼前浮现出大片经文,坛城中的明王开始诵读出声,曼陀罗中的侍卫也开始诵读,用的皆是梵语。
幻芜是不会一点梵语的,可她却听懂了,他们所诵读的正是《般若心经》。
《般若心经》可算是所有佛经中普及最广的经文了,饶是幻芜也细细诵读过,经文开篇便说明了宇宙由“五蕴”构成,“色”代表一切存在的物质,而“受”、“想”、“行”、“识”则是人们在看见宇宙物质时产生的感受。
先要有事物本身“存在”,还要有我们对“存在”产生的感受,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存在”,将“存在”本身赋予意义。
可心经又说,一切其实都是“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概是我们对佛经最笼统,也最深刻的印象了。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的一切事物,有生命无生命的,包括我们的情感意志、喜怒哀乐,其本质都是“空”,这便是曼陀罗,是真言,它宣告了这所谓的一切都是“空”,却又在终结处急转直下,高呼“即便是空,那又怎样呢?”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是曼陀罗在说话,也可以说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这真言即是智慧,是智慧最高明也最美妙的结论。
幻芜感觉身心震荡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画中明王吟诵起心经。她觉得整个感灵塔也在吟诵,每一块砖瓦,每一片木板都在唱和,墙壁、地板,还有屋檐上的金铃也在诵读真言,塔内的灯烛,塔外的夜风也在唱,周围的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存在都在唱和。
不知过了多少遍,周遭的一切才恢复平静。她的耳边还残留着这万物呐喊般的吟唱声,仿佛所有物质都为这真言吐尽了生命,吞天噬地,撕心裂肺。
幻芜觉得自己几乎被撕裂了,**空洞,连灵魂也残损破败,可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呐喊,不去加入到这要让天地都能听见的吟诵中。
一缕夜风穿拂过幻芜的脸庞,鬓边的发丝轻摆过她的额头、下颌、脖颈,幻芜睁开眼,眼睛明亮清澈,带着些许利刃出鞘的寒光。
她在等待即将到来的考验,心里兴奋与恐慌交织,让这短暂的平静也格外难耐。
壁画正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然后越来越强烈,直视之下眼睛也感到刺痛。可她不敢眨眼,心中有个声音似乎在说:忍不了,你就输了。
她不能输,幻芜睁着眼睛,任凭眼泪滚落。之后,眼前又恢复了清晰,不,是比之前还要清晰,仿佛那些眼泪,真是为了洗涤眼睛的污浊而流的。
刺目的金光霎时被吸回画中,幻芜见那不动尊明王动了动嘴唇:“你是何人?”
不动尊明王右手持剑,左手握索,表示降服归正之意。明王面目狰狞,全身青黑色,背后燃烧赤红色火焰。画像头顶有莎髻,部分头发散落左肩,右眼怒视,左眼微闭,下齿紧咬右边上唇,使得左边下唇外翻。
明王开口讲话,放开了上唇,露出尖利的牙齿。
幻芜明确的知道,眼前开口讲话的明王不过是一幅画像,虽然这幅画栩栩如生,体现的是曼陀罗,是大日如来的教令轮身。但即便是大日如来,本身也是人们赋予的最高宇宙原理的一个名称,是智慧,是法理,本身不具有人格,更不可能是一幅画像就能代表的。
人们用画像、雕塑作为佛陀的载体,将他们用人格化的事物所体现出来,只是为了更好地倾注自己的情感,加深自己的信仰。虽心怀敬畏,却也不会有哪个佛门弟子真的就把某个实物当做佛陀本身了。
幻芜自然也不会,可眼前的明王就是开口说话了。
要不要回答呢?这显然是一个考验。在这塔中的阵法里,有让人恐惧的,让人疲惫的,让人紧张无措的,由轻到重,循序渐进,从**至精神,一点点剥蚀摧毁,这个幻境本身也是阵法,是一整套契合的体系。
即便是有所防备的人,也难免在身心俱疲的压力下放松警惕,最终被幻境吞噬。每一层的阵法都环环相扣,利用人的五识感官做文章,一般人在五识恢复之后,也难免庆幸愉悦,认为幻术已经被自己堪破了,其实只是再次被懵逼,从而被下一个幻境利用。
幻术可以通过动作、语言、景象、气味去施行,再通过人的反应进一步施法。比如心经中的“色”就是幻术本身,我们对这个“色”所产生的一切“受”、“想”、“行”、“识”就是中术者对幻术的反应,中术者没有反应,或者堪破了“色”,即此“色”已然成“空”。
幻芜再一次感叹这个幻境的精妙,它毫无遮掩的向你宣告了真言的意义,告诉你“一切都是空”,然后又继续在这结论下对你施展法术。这难免让人产生困惑,我是要相信这一切呢?还是要否认这一切?
如果我相信了眼前开口说话的明王,你是不是要否定真言?如果我把明王所言当做“空”来对待,那本身不也是在否定真言的来源吗?
结果都是在否定真言,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智慧又有什么意义?持经而诵这个举动又有什么意义?
凡人的思维本就浅薄而又复杂,这么一绕,就很容易走进困局,根本不用幻境发力,自己就陷入混沌偏执中去了。
这几乎是幻芜感受过的最高明的幻术,也是最高明的骗术。它已经告诉你一切都是假的,可你却仍旧在这“真实的结论”中彷徨无措,迷失自我,在虚假中蒸发自己的真实情感,然后这情感再被幻境利用,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之前的幻境,幻芜都能破解,乃是因为无论是对**的压榨还是情感的掠夺,她都只需要跟着幻境的引导走,最后再将自己抽离即可。本质上还是因为她的清醒,她始终明白,身体上的疲惫感、轻松感,还是视力触觉的改变,都只是幻术的作用罢了。
她的视力本身不可能在瞬间退化,感官也不可能因为外在因素变得迟钝或敏感,这一切都是幻术的力量。她心里很清楚,只要遵循其中的规则,但不能它影响心境。
最基本的破解幻术之法其实就是不相信,不相信施术者的话,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比如最普通的幻术师要施一个幻术,首先会用语言去引导,他要让你相信他变出了一桌子食物,首先要让你觉得饿。
他会咽口水,动作变得无力,肚子发出“咕叽”的声音,他会让你觉得他是真的饿了“好饿啊……”他会这样说,然后你看着看着,也觉得有些饿。你便中术了。
然后幻术师再根据你的反应说:“好想吃一碗汤饼啊,这里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或者说:“那里有一只烤得金黄的烤鸡!”
他可以通过你表情的变化,身体的反应去判断哪个对你更有吸引力,利用你自己的心态去实施接下来的幻术。
面对这样的法术,其实自己只要做到不理会,不相信,不去顺从他的引导就可以了。
但厉害的幻术师则会利用你的“不相信”他说的一切我都不相信,眼前的任何东西我都不相信。“不相信”深深的根植于心,本身也是一种引导,通过“不相信”,幻术师可以反向施行幻术。
既然幻术师说是真的我都认为是假,那他说是假的东西就是真的。这又是中术者会产生的心理,同样会被欺骗。
既不可以相信,又不能完全不信,就需要身处幻境中的自己保持一份坚定的心,无论是何种幻术,都保持平常心去对待,把它当做耳畔清风,任它拂过即可。
这种心境,想必就是佛门中人“清净自然”的境界了吧,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就像微尘说的,任梦幻泡影,如露如电,一切是真是假又怎样,重要的事不执著于梦境,不被幻所扰,守正持心,方能自在。
第一百一十章 幻法明王
可眼下这个明王的问题,她要不要回答呢?
幻术师是根据施术对象的反应来变化法术的,作为深谙此术的幻芜,本身也在根据幻境的变化来寻找破绽。之前几层可以说幻芜与幻境算是旗鼓相当,她几次的顺势而为让她始终棋高一着。
可她的自信在如此厉害的幻境中也逐渐产生动摇,如果再像之前那样顺其自然,她也无法保证自己始终能做到完全不被影响。可这些许的偏差,就会让她前功尽弃,甚至失掉性命。
既明自己就心知肚明,即便他知道这不过是幻境,可他也做不到不被幻境影响,所以才找了幻芜来破阵。
是啊,她不能动摇,她还要出去,她必须要活着。
那就假装自己中术和明王对话好了?只要注意不要掉入对方的陷阱中就好,应该可以做到吧?
至少,幻芜这么多年因为强烈的求生本能而练就出的扎实演技,还是能骗过很多人呢!对,把对方当做普通人就好,管他什么明王还是如来,把整个感灵塔的幻境都当做普通人就好。
那就自然一点,她不是出家人,不用对明王顶礼膜拜,带着一丝细微的惊惶更好。
幻芜整理了思绪,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咦?这画像开口说话了?”
“你是何人?”明王似是要让幻芜更加确认画像就是在说话,加大了嘴唇张合的幅度,面部表情更加鲜明。
幻芜后撤半步,带着疑惑的神情,同时警戒地盯着对方:“你又是何人?”
在幻境中不能对对方透露自己的名字,即便是凡人,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由别人说出口,会根据说话之人的语气神态,产生亲近感或是厌恶感,甚至恐惧感。
这种言灵之力对妖灵更甚,名字对于妖而言更像一个符咒,无论是成为灵宠有了主人,或是像幻芜一样拜入师门,都会被赐予名字。这种名字对妖灵有天生的控制力,主人呼唤灵宠的名字,可以加深二者的默契和情感,灵宠更容易被驾驭驱使;师父在赐名时本身也会加注自己对徒弟的祝愿或者希冀,让拥有名字的妖灵形成一种“自我”的意识,徒弟犯错时也能通过名字对其加以束缚,严厉地喊出名字,就能对妖灵产生震慑。
只需要一个名字,就能极大的控制她的悲喜情感,所以她绝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我啊。”明王说道。
“你是不动明王。”幻芜知道它在等她说出这句话,她要是说了,就等于承认了它是明王,顺着这个思维往下说,就会陷于被动的境地。
“鄙人粗陋得紧,对佛法参悟浅薄,连这诸天神佛也无法认全,实在是认不出尊驾为何方神圣。”幻芜满怀歉意,恭敬地说道:“还请尊驾告知姓名。”
明王大笑道:“既然你不说,我也不会白白告诉你,这样吧,这姓名的事暂且作罢,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何而来?”
“为求一物而来。”
“何物?”
“琅镜。”
“你要那镜子作何用处?”
“我受人所托,并非自己使用。”
“哦?那你就是不知道要这镜子作何用咯?”
“是的。”
长久的沉默后,那明王又说:“既然如此,那你便回了那人,说自己无能为力也无妨吧?”
“既已应承他人,便该尽力而为。”
“你这般说,便是不把这塔阵放在心上咯?”
“不敢。”幻芜应答迅速,却始终不敢多言。
“不必紧张,你怕我套话,其实我也不必问这么多,想来你能入塔求宝,也该是有能耐的,不然也不至于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明王似乎有些雀跃:“我不管你为何而来,受人胁迫还是心甘情愿,想必都有自己的目的,若没有私心,也不至于被人胁迫。”
幻芜觉得被人步步紧逼着,那明王似乎什么都知道。
“高明如你,其实很享受现在的状态吧,这一环又一环的挑战,也让你生出与强敌对战的兴奋吧?”
是吗?幻芜如此问道。除了拿到镜子完成任务,自己是不是也在这里找到些成就感了呢?
毫无疑问,答案是肯定的。她没有外家修为,若没有人保护,仅凭那一点幻术的本事,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挺弱的,就像别人认为的那样,娇气费事。可在入塔之后,面对一环一环的考验,她竟从没想过退缩,其实她只需要出去告诉既明,她也破不了阵就好了。
可她不愿意,她需要琅镜与既明交易,这是最主要的目的,但自己的心里,同样也对这里产生了几分期待,甚至是亲切感。
她觉得只有这里才是完全属于她的战场,在这里她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就是最强大的存在。
下一个幻境是什么样的?自己要怎样应对?可以应对吗?她的脑海中只反复出现这么几个问题,连此行的目的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她其实已经输了。这个阵法没有所谓的破了一层就是过了一关的说法,整个塔只有一关而已。她的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附着到破阵过关,从而获得自我满足的状态上来了。若不是及时醒悟,只怕面对自己的还有无穷无尽的关卡,永远走不完的塔室吧,而她也会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甚至不愿意出去。
幻芜只觉得后背都生出一股凉意。
她看着明王,忽然有些迷惑了。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吗?可如果他是塔中的守镇灵,应该不会对入侵者如此仁慈吧?
不能放松警惕:“您对我还真是了解。”
幻芜这么说等于承认了明王话中的意思,她对塔阵产生执念了。
“这么多年了,我也很无聊。这塔早已破败,此阵注定留不住了。”明王状似感慨,可幻芜没听出什么不舍的情绪。
只要垂铃在一天,她就不会让这个**毁的。幻芜心里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
“在消亡之前遇到一个高明的对手,也是一件快慰的事啊。”明王明快地说道,狰狞的面目也显出几分洒脱的意味,“你让我很愉悦,所以镜子我也不是不能给你。”
幻芜没有任何表示,她在等着对方的后话。
明王见她脸上没有丝毫诧异或是喜悦的表情,也不觉得意外。他觉得这样的表情,才是真实的,比起佯装姿态,这才是对敌时应有的心态,全神贯注而又从容不迫。
他显得兴致勃勃:“镜子就在上面,这里是最后一个幻境了。我可以放你上去,不过你也要留下你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慎重保管的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我有很多。”
“我只要一样,十分公平。”
“哪一样?”
“是一幅画,帛画。”
幻芜努力保持平静:“哦,画我也有很多,只不过并没有随身携带。”
“别的我不要,我就要你身上那一幅。”
幻芜咬牙,你知道得还真是详细呢。
她不能就这么承认,可即使否认,他也不会相信的。幻芜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人给看透了,这种感觉让她既窘迫又慌张。
“你不必遮掩,我知道这幅画是你十年的心血,以你身上的寒精所绣而成。其实你就是把自己的命分给了一幅画而已,等画绣完了,你的生命力也就耗尽了。何必如此呢?无论你是为别人做这件事,还是自己愿意做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最初的原因影响也不大了吧?”
幻芜还是一言不发。
“这不是跟现在的状况很相似么?你已经从因塔而生的执念中醒悟了,又如何还要对一幅画执迷不悟呢?不如在此彻底放下,把画留下,你还有大好的生命去感受这个世界,去爱你所爱,恨你所恨,这才是凡尘俗世最本质的面貌啊。不然这苦苦修行换来的人身又有何意义?”
幻芜被一个身居坛城,本身即代表对凡俗的拒绝、降服心魔破除愚钝的明王劝导着去好好体会这凡尘俗世的本质,即便知道这个“明王”不过是“幻”的依托,不是真正的不动尊明王,她也觉得十分别扭,隐隐还觉得有些讽刺。
这塔中的阵灵,莫不是也跟垂铃一样,生在佛门却毫无佛心,一心向往凡俗?
表面上安定和乐的“护槐镇”,本质却是一个收容了世间怨愤的“尸鬼镇”;代表佛门清净之地的慈悲寺,生活在寺中的沙门从住持到弟子,都有心中的执念,无法抛却挂碍;就连这感灵塔中的妖灵精魅,一个个都想要逃离这清净的牢笼。
幻芜想到微尘自戕的那一日,无数金光随风远逝,垂铃说他才是最想逃离的那个人。
也许垂铃才是真正懂微尘的那个人吧,微尘自戕,除了对师门的愧疚补偿,对自己身为佛门弟子却仍旧动了凡心的懊悔,又何尝不是一种醒悟呢?也许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放下了身份的束缚,只有死亡才能让他真正的自由吧。
佛法也不能让他得到真正的平静,无法摆脱执着挂碍,无法了却尘缘,跳脱出生死的界限才能真正忘却忧怖,他已然在决定自戕的那一刻“回归本心”了。
幻芜说道:“没想到您对这尘世如此有兴趣,我很意外。不过这画帛,我不能交给你。”
“你不怕死吗?”明王说道。
“这个问题,在我绣第一针的时候就已经问过我自己了。我怕啊,好不容易生了灵识,好不容易有了肉身,好不容易有了师父 ,有了爱恨,正如您所言,我还未曾有过彻底的爱恨,死亡如何能让我不惧怕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迦楼罗火
“诚如你所言,从开始到现在,最初所持之心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幻芜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最开始我就是为了我师父,在我无意中发现他准备的绣架时我就猜到了他的意图。虽然他从未对我言明,也许他改变了主意,也许他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谁知道呢,总是我就是毫不犹豫地开始了。这算是牺牲吗?可是只有我知道,我从未有过这么高尚的想法,我只不过是生气,我委屈,我才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却永远也比不过一个死去的人。”
“他找到我,本来就是让我去牺牲的。可他太善良了,他放弃了我,我甚至连为他奉献的机会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吧?我发现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原本是带着利用我的目的接近我的,我伤心委屈,可当我发现他放弃了利用我,不愿以命换命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开心。他不想亏欠我,无论是从情感上还是从道义上,他把我完全关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可以全心全意的为洛昭付出,毫不在意得失,也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他的付出,他把洛昭当‘自己人’,而我不过是他实现愿望过程中出现的一个意外。也许他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只不过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的付出甚至会成为他高尚爱情中的一个污点。你知道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是多么无助吗?我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不被人需要的失落感,被他无视的愤怒感交织在一起,才是我选择去绣这幅画的初心。一点也不高尚,只是一个少女无望的爱恋催生的产物罢了。”
“我想让师父看到我也可以付出,我愿意为他牺牲,只要是能实现他的愿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我甚至想象着当我完成了他的夙愿而死去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这是我不顾一切的动力。他不想对我有亏欠,我也不想对他有亏欠,我能够以人的姿态活在这世间也是他成全的,这条命作为报答,还给他也无妨。我原本以为这就是我的爱情,对死亡的恐惧也在它的面前褪去了,死亡将是生命最后最瑰丽的献祭。”
“那你现在明白了?”明王听得津津有味,他似乎对幻芜的心路历程很有兴趣。或许他对任何事都能产生兴趣。
“也不是完全明白。”幻芜苦笑道:“不过我至少清楚了我原本以为的对爱情的执着,那些因此而生的不甘和怨怼,都只是出于对自己的不满罢了。和洛昭比起来,我是那么渺小,没什么能力,心眼也小得可怜,师父喜欢她不喜欢我实在是挑不出毛病。因为承认了这点而产生的落差感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毫无用处的人生似乎只有这画帛能改变一点了。我渐渐意识到,比起死亡,我更怕苍白的生命,无能为力的自己。”
“这么听来确实让人动容。”明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此说来,一开始为了所爱之人的付出,其实本质上是出于对自身价值的追求。听你的意思,似乎是已经明白了对自己师父并不是男女之情?”
“是的。”
“你爱上第七层里幻境里的那个少年人了?”
幻芜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的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曾多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犹如一轮散发着热源的太阳,她喜爱这温暖,可却无法直视这片光明。
可现在又有什么好回避的呢?反正她已经说了这么多了,话语优先于思考,将她的内心释放,这几乎是她第一次那么清醒地面对自己。她对荟明的感情已经回归平和,也正因为这样朴实的感情,让她全心全意的想要完成荟明的心愿。
这么长久以来对师父的执念在说出口的这一刻彻底的放下了。她太想倾诉了,这幻境成了她最好的倾诉对象。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是的,我爱他。”
“这便是了,你若失去了性命,那你的爱情怎么办?”明王似乎也在替她忧虑。
“这便是命运吧,洛昭是她的母亲,我的执念兜兜转转全部集中到一处了。我没想过会遇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爱上他。在这之前,我已经为这件事坚持了十年。十年在佛经中不过一弹指,在永恒的天地间,在拥有无尽寿数的神祗面前,十年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可对我而言,却是我为人的年岁里一大半的时光了。它是我的心血,我的成就,我的命早就和这幅画连在了一起,放弃这幅画就等同于放弃我的性命。”
“唉,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执着催生心魔。”
幻芜显得十分坦然:“我不是佛门弟子,并不在意执念伤人。若我的坚持能够换回一个可以拯救更多人的生命,可以完成师父的心愿,可以让我爱的人重新拥有亲人的怀抱,这么多的好处,我其实是赚了很多呢。这么想来,吞下心魔的苦果,也是可以果腹的。”
“心魔的苦果足以果腹,却也能致命。还未曾体味到饱腹的满足感便命丧黄泉,岂不是因噎废食一般愚蠢之举。”明王失去了从容,稍显急切,“生命应当如火焰一般,光明又炽热,爱情也是如此,只有拼尽全力去燃烧,才能在灰飞烟灭之时不留遗憾。”
明王一边说,一边从他身后取出一股火焰。壁画中的火焰因他的动作而活了起来,如山洪一般喷涌而出,向幻芜展示着它们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赤色的火焰带着淡淡的蓝紫色,似妖娆舞动的舞姬指尖的蝶,起伏的焰火就是她们的双手,即使疲累也不能放下。那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执念,是火与生俱来的渴望。
“它是不是很美?”明王青黑色的脸庞在火焰中显出几分妖异,“这是迦楼罗火,迦楼罗一生所食的毒蛇最终在它体内生出爆发出蚀心跗骨的毒素,痛不欲生的迦楼罗放弃了生命,自|焚而死化为灰烬。这火焰便是结束了这一场宿命的火焰,它凝集了迦楼罗一生的喜怒哀乐,终结了它最后的痛苦和怨恨。”
火焰自明王掌中飞出,直到幻芜眼前才停下来,火光在她的眼瞳里跳动,这诡谲的生命力中释放着一种极致的美感。幻芜在这瞬间深刻地理解了所谓飞蛾扑火这样的举动,在这样的美丽之前,飞蛾只有以死亡才能妆点自己的生命,因决然赴死而生出的美感才能与这火焰之美相匹敌。
飞蛾扑火,本身就是一场恐惧与决心的较量,希望与绝望在这场较量里找到最完美的平衡点,爱与恨在最纯粹的美丽中得到升华,对于一个生命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结局。
哪怕是化为灰烬,也无法拒绝如此绚丽的诱惑。
“不把一切烧尽,这火焰是不会熄灭的。”明王话音一落,幻芜眼前漂浮着的火焰像雨滴一样坠落,脚下的地板瞬间被点燃,似一朵巨大而瑰丽的牡丹花,正在决绝地舒展它缱绻交叠的花瓣。
幻芜忍不住向后退,即便是在幻境中,她仍旧难逃本能的控制。
好在火焰并没有蔓延出多大的范围,幻芜与这团烈焰保持了五步的距离。
“‘先修大舍。常有高心。以于物。故受今身。’迦楼罗火能摄引一切,焚烧一切颠倒梦想。让你的执念在这火焰中燃烧,才是所有不甘痴缠最美妙的归宿!”明王大笑起来,整个曼陀罗中的生灵也在大笑,感灵塔里的砖瓦在大笑,破碎的木块在大笑,金铃在大笑……这些笑声震耳欲聋,即便捂住耳朵,只觉得这笑从自己身体里传出,似乎是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发笑。
她害怕这笑声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只能紧紧咬住下唇。
“啪”有东西坠落到火堆中发出的声音,幻芜忍不住去瞧。那是一块长六尺宽三尺的帛,帛上的女子栩栩如生,尚未完成的脸庞在火焰中化为缕青烟。
我的帛画!幻芜差点喊出来不,不对,这是幻术!
她不能上当,这不就是明王的目的么?引导自己说出心里话,加深帛画在自己意识中的重要性,再用迦楼罗火迷惑自己的心智,最后再给自己致命一击!
这个虚虚实实的幻境里,再严谨的人也难免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情感,不需要很多,只需要一点就能被敏锐的幻境捉住。一旦被捉住,情绪就成了上钩的游鱼,只能随着鱼线起伏摇摆,这鱼线一断,情绪也就崩溃了。
没有多少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再去在乎所谓的虚实真假,崩溃的情感淹没理智,急需一个宣泄口。
此时在幻芜面前燃烧的画帛就是一个饵,饵不需要是真实的,足以引诱一只仓皇无措的游鱼。
幻芜不能崩溃,不能哭也不能笑,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宣告胜利了。
可是这太难了,这几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凌迟。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念执着
这幅画对她而言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凌迟般痛苦孤寂的夜晚完成的,它陪伴了最真实的自己,它目睹了最无助的自己,也见证了自己最坚决的意志。
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作品了,它是一个珍贵的朋友,它就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幻芜一点点的喂养了它,它在黑暗中为幻芜报以光明。
比起师父,比起长绝,它跟幻芜的羁绊都更加深切。幻芜的一生都与它亲密地贴合在一起,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件东西如此完整地镶嵌在一起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生的心血在火中挣扎哭嚎,明知是假的又如何能让她泰然自处?
如果,它是真的呢?如果这个幻境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知不觉中偷出她的画呢?
不可能。但是,她能不能确定自己一直是清醒的?要迷惑她自己交出画帛,其实也只需要一瞬间啊,她会不会早就在某个混沌的时刻,已然亲手捧出了画帛?不然明王怎么知道画帛的存在?难道她从一开始就输了?而输掉的代价就是毁掉她最珍视的作品?将凝结了她最纯粹炙热情感的血肉付之一炬?
不,她不能冒这个险。
幻芜隐约想起自己做过的第一个梦,梦中她的帛画就是在一簇炽热的火焰中燃烧,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忍着火焰灼烧的剧痛也只救出一小半残破的缣帛。
她心中发慌,下意识地去摸袖中的乾坤袋。
“原来藏在这里啊。”
糟糕!上当了!
明王大笑着,手中的索朝幻芜凌空而来。幻芜侧身躲开,只觉得自己肋下似被一股劲风一推,整个人就摔在地上。
长索自袖中带出一股风,幻芜来不及细看,那长索就已经回到了明王手中。
他举起手中握着一卷手腕粗的缣帛,似炫耀般大笑道:“就此把你的执念留在此地吧!”他抬手一挥,幻芜身后开了一扇门,“你可以离开了。”
幻芜以手撑地,慢慢爬起来,她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裙摆,看也未看明王一眼,转身就朝那扇门走去。
在她即将走出塔室之时,身后传出一道隐忍的声音:“你,你是如何识破我的幻术的?!”
幻芜站定,微侧过头,露出侧脸好看的弧线,她弯了唇角朱唇轻阖:“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虽然有惊无险,可她刚才也被整的心力交瘁,她面上从容,但心里已经扑上去痛殴那个明王八百回了如果她能打到的话。
明王的表情又是羞愤又是惊诧,他一张青黑色的脸都快憋红了:“等等!我可以跟你交换!”
“你打算用什么交换?”
“用我知道的一些事呗……”
“先说来听听。”幻芜转过身,另一只手抵在门上,一幅“爱说不说,不说走人”的无赖样。
明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无聊太久了,也不管幻芜会不会耍赖,当下便做起了倒豆子的竹筒:“琅镜你要拿我可不会管,但垂铃肯定不会由你拿走,她一定会以命相挣,你可知道为何?”
“因为这琅镜是宝贝?”
明王摆了摆手:“这镜子虽说是宝,但无非就是可以照出人的三魂七魄,从七魄中分出喜、怒、哀、惧、爱、恶、欲,对于有心之人或许算得上是个宝,可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还不如一块新磨的镜子。”
“可垂铃不就是利用这块镜子取出了微尘的魂魄吗?对她就是有用的。”
明王没想到幻芜已经知道那么多了,有些惊讶,可稍稍一想又觉得她知道那么多也正常:“这镜子跟‘照妖镜’差不多,对魂魄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可以让刚死去的肉身留住魂魄,对于未死之人而言就没这个作用了。何况单靠镜子是不能取魂的,比如垂铃就是借用了槐枝,槐本来就是极阴之木,魂魄才得以依附。你也说了,微尘的魂魄已经被取出了,垂铃在这世上除了微尘还有在乎的人吗?这镜子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了。”
幻芜被他这么一解释,对这镜子倒多了一层了解,她想到的还是既明,他到底要这镜子干嘛用?
明王见她只点头却不说话,只得继续说道:“不过说到底,垂铃会为了这镜子拼上性命,终究还是因为微尘的缘故。感灵塔千年岁月,若不是因为要守护这镜子,早就化成粉砾了。没了这镜子,即便垂铃耗费自身灵力维护此塔,感灵也撑不了多久,塔一旦崩塌,这槐树就没了庇护之所。”
幻芜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照常理来说,这种砖木结构的塔修建得再牢固,也维持不了千年。但这塔的存在的作用就是守护琅镜,塔与镜子生出了羁绊,镜子对塔也生出了维护的力量。
就好比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为了完成使命守护宝器,意志力所产生的力量勉强维持了肉身的存活,但宝器一旦不在,坚守的精神也没了存在的意义,早就损耗殆尽的肉身自然殒灭。
“你也是为了守护宝镜而存在的,那你为何不阻止我?”
“我不是阻止过了吗?”明王笑得无奈,“事实证明,我阻止不了你。虽然都是守护,但本质不同,我与感灵塔都是为了守护琅镜,而垂铃却是为了守护槐树,哦,不,应该说是守护微尘。我与塔所承担的是一份职责,任何事物都有天命,但凡生命都有生死,我的职责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琅也有自己的天命,它不会永远属于一个人,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我只要‘知天命,尽人事’就好,不必强求,就算不是你,感灵塔也会迎来另一个可以带走琅的人。既然如此,那让我在尚且有力之时遇到你这个对手,也好过灵力凋敝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一个无名小卒捡漏而无能为力的好。”
“你倒是想得通透。”
“不是我通透,是我对我守护的东西并没有感情。垂铃就不同,她守护的是一份情,情这种东西,只有坚守的人身死魂亡,它本身是没有尽头的。垂铃痴心妄想,她不愿意看到情爱消亡的那一天。可她的情爱早就消亡了,所以她只能自欺欺人,硬把感灵塔当成了她能守住爱情的象征。说到底她也不是在守护爱情,她不过是把一念执着当成爱情,在她看来这感灵塔是至高无上的守护者,对他人而言却成了难以挣脱的牢笼。”
幻芜微蹙了眉,明王语气淡然,但幻芜却听出了些许讽刺:“牢笼?”
“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我,我有职责在身,琅在一日我便守一日,不在了我便自行散去,自然不会有任何怨怼。可微尘不同啊,他等于是被强留此地,魂魄不得自由,这不是牢笼还是什么?”
脑中似有灵光闪过,幻芜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却完全抓不住任何苗头,直到此刻她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会一直有这种别扭的感觉。
“你为何能肯定微尘不想留在垂铃身边呢?”
“感灵塔千年,就生出两个灵识,一是本来就拥有灵力的幻境,也就是我,第二就是吸纳了天地精华宝塔灵气以及佛门净气,又能保持长久不毁的金铃。其他的青砖石瓦本是死物,木头块从树变成料,也等于死物,即便是在灵气充沛的福地,没个上万年也生不出灵识的,可不用上万年的岁月,这些东西也早就烂成灰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微尘呢?微尘生前也是一个厉害的和尚,魂魄依附在槐树上,在这塔中早该生出灵识了不是吗?”
“所以是他自己不愿意?”
“魂魄本来就有灵,何况还有垂铃呢,要是微尘愿意,垂铃无论用任何办法也会让他重生的。没有**又如何,有了灵识,用槐木造一个一模一样能蹦能跳的微尘出来又有多难?可是微尘不愿意啊,他一个沙门,笃信佛法,如何以鬼妖的身份存在于世间呢?或许他也不愿垂铃为他损耗法力,甚至用那些邪魔歪道的手段让他重生。我不是微尘,也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想法,自戕本来就罪过,能让一个佛门中人甘愿自戕,想必他早就厌透了这凡俗了。爱与不爱对他而言还是那么重要吗?可他最后的心愿也不能达成,终究还是被锁在这个地方。”
是了,微尘他不想留在这里,他封闭了自己,宁愿当一个树,可他终究不是一棵树啊。
难怪在感灵塔中一直感受不到微尘灵识的半点痕迹,可即便如此,微尘还是向她透露出自己的心意了。
之前她与长绝看到的那些回忆,他们俩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垂铃的记忆了,让幻芜一直觉得奇怪的就是,垂铃根本没有必要向他们这些啊。
守护微尘,守护这棵槐树才是她的需求,告诉他们自己与微尘的故事,等于在帮幻芜了解整个慈悲寺的过往,对于踏入幻境的她来说,其实是一个帮助。
她之前还觉得垂铃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心如死灰,有心求得解脱,可在她收取了微尘的魂魄之后幻芜就觉得不对劲了。
所以那些记忆根本就不是垂铃的,而是微尘的,而帮助她想要求得解脱的人,根本就是微尘!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所求与所怖
如此一来便都能解释了。
微尘只是一缕孤魂,早该入了轮回,却未曾想垂铃对他的执念如此深,以感灵塔禁锢了他。他封闭了自己灵识来表示自己的反抗,可垂铃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微尘”只是自己向往爱情的一种象征,这种象征是一棵树还是一个人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为人的微尘也不会给她半点温情,做一棵树,至少还能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
可微尘不想要这样的永远。
所以他找到了幻芜,为什么是她呢?想必跟既明选择幻芜的原因差不离吧,木系感知明锐,从他感觉到幻芜踏入护槐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了生为幻妖草的她是破解感灵塔幻境最好的选择。
微尘只有引幻芜他们看到慈悲寺破败的真相,从而直接打破垂铃构造的假象。他们能早一步脱离垂铃的陷阱,不然他们难免还会遇到其他危险。
微尘也不想冒险,早一点让幻芜看到自己的记忆,才能确保幻芜尽快拿到镜子。
只要幻芜拿到琅镜,感灵塔没有了存在意义,很快就会在岁月侵蚀下损毁。而供微尘容身的槐树在生长过程中几乎和塔身融为一体,感灵塔一倒,对槐树而言是没了庇护,对微尘自己而言却是没了枷锁,他可以彻底摆脱槐树了。
没了依附的魂魄也许会进入冥府,也许会像尸鬼镇中的那些怨灵一般游荡在尘世的某个角落,也许会直接魂飞魄散。
若是第一种还算是好的,可依微尘的性子,未必会愿意再入轮回。可他也不像怨灵有那么深刻的怨恨,游荡人间也不是他的选择。
六界众人能放任死灵之境不管,本来就是指望怨灵自生自灭的。魂魄长久滞留人间,力量会逐渐减弱,再加上挣脱束缚所需要的力量,看来微尘是打定主意宁愿魂魄直接四散,甚至灰飞烟灭也要挣得个自由了。
幻芜不禁想到微尘最早给他们看的那一幕,或许那一天陪垂铃出门游玩,逛集市看皮影戏的就是微尘自己吧。垂铃那些话也许确实是她自己说的,但微尘未必就不认同。
早在幼年时,垂铃的话就在微尘心里埋下了种子,无论是对俗世的试探,还是对爱恨的思考,微尘都留在那片明媚的春日里了。
对于看客的幻芜而言,那一日的存在并不重要。可对于微尘而言,那一天已成为此生最值得回忆的日子,带着幻芜他们再走一回,也让微尘完成了最后的缅怀。
幻芜不明白,既然这么不舍的话,为什么不索性留下来?
因为心里始终有佛门的坚持,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还是因为那所谓的自尊心,既然舍弃了便不愿再拾回?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私吧。垂铃自私,即便一次次确认过她的心意不会获得回应,她还是没能彻底地放下微尘。哪怕微尘死去,哪怕她在最后明白了微尘想要离开的愿望,她也不顾他的意愿将他留在身边。
垂铃那么在意微尘,不容许别人污蔑他分毫,本质上就是不容许别人污蔑她高洁坚定的爱情。
微尘也自私,对他而言的俗世尘缘,其实就只有一个垂铃而已。他把垂铃视作自己脱离尘世的最后一道关卡,认为自己可以凭借佛法修为通过逆缘的牵绊,他不避讳与她相处,是出于自信,包括幼年时因垂铃的话而对佛门产生的动摇,也将被他一起摧毁,他终将得道,成为无欲无求的佛陀。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把垂铃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去对待,他只将她视作一个对抗的敌人。一个象征着终将被自己所克服的“心魔”,甚至不如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不需要施以慈悲。
对于众生而言的“慈悲”,对于沉湎于情爱的个人而言,就是镌刻在道义制高点上的残忍,为无情镀金的丰碑。
在知晓自己已然动情之后,微尘对垂铃的怜惜也不足以盖过内心的懊悔,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所以不顾垂铃孤身面壁。可早已根植的感情来不及逃避,踏出面壁室的那一刻,也是他宣告失败的那一刻。
他知道垂铃是无辜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他在乎的只有自己。即便在最后,他做出的选择还是抛弃垂铃,抛弃他无力的一生。
他们真的有那么爱对方吗?那爱是纯粹的吗?
他们都把对方当做生命中一种象征意义,将这个意义赋予了自己希望从它身上看到的一切品质。她热爱它追求它,他克服它压制它,他们都认为自己能成功,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都没有把对方当做一个需要尊重需要珍惜的人。
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他们还是如此执拗。即便看清这个所谓的“意义”如此可笑,垂铃也不打算放手,微尘则甘愿拼上一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珍视的玉已然碎裂,再歌颂它的高洁给旁人听,又有什么意义?
在他们彼此眼里,对方都是这块高洁又遥远的玉,拼尽一切只为将对方摔得粉碎,从而成就自己追逐的正义。
幻芜只觉得荒谬得可笑。
“这所谓情爱真是可笑。”明王讽刺的声音拉回了幻芜的思绪。
“情爱断没有如此狭隘,他们是受困于自己的心魔罢了。”
明王不打算跟她争辩这个问题:“我不懂,也不想懂。如今我告诉你了,垂铃定会因为微尘的缘故对琅镜穷追猛打,即便你出得了感灵塔,也跑不出慈悲寺。”
“借你的话说就是各有天命,我完成我的任务,将镜子交出去之后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总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了,我只想知道答案。”明王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他的“交换筹码”一点也不重要,他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幻芜,生怕人跑了。
这世上谁都难逃执念啊。
幻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而言一个无关紧要的举动,对别人而言也许就是一个成全。
“其实很简单。幻境的本质就是虚假啊,所有的感官知觉都是因为自己的心而产生的。你的情绪是真的,可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只需要记住这点就行。”
“所以呢?”
“所以作为幻境之灵的你,本身就代表了虚无的你,又如何碰得到我呢?”
明王如遭雷击。
“你诱使我突破设防,怀疑自己的画帛真的被你拿走了,找到我的真画所在,你到这里都是成功的。可你让我看见你以索取画,让我感觉自己被你打到了,我产生了痛感,再看见画被你取走,这几步都是败笔。”
明王认真地看着她:“如何说?”
“之前我看到画帛被烧,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因为你要的是我的情绪,我恐惧担忧的情绪都是真的,所以将我困住了。可之后你的一系列动作让我‘看见’、‘感觉’,反而让我清醒,我始终秉持的一点,就是幻境中除了自己产生的情绪一切都是‘空’,当‘空’发生时,就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暗号,暗示我醒来。幻境没有实体,你其实打不到我,也不会让我痛,只是我的眼睛所见让我产生的痛感。同理,你是根本碰不到我的,所以那些在我看来很‘刻意’的动作和感觉,只是为了让我相信真画帛已经被你拿到,从而让我崩溃。幻境里只有我是真实的,除非是我自己把东西拿出来给你,没有实体的你,是不可能自己拿到真实的物品的。”
“那你就不担心你自己已经把东西给我了吗?”
幻芜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明王:“我怀疑过啊,可不就是你自己把我的疑虑消除的吗?我要是已经把东西给你了,你又何必来这一招,又骗出我藏画的位置,又装作抢我的东西让我崩溃,这不是多次一举么?你直接把真的给烧了,我能直接崩溃八百回。所以我更加肯定你抢不到啊,要是你能直接抢,你早就把我按地上直接翻出来了,有武力还用什么大脑啊,累得慌。”
明王欲哭无泪:……意思就是我既没有武力又没有大脑咯?
“再真实的体验也是假的,‘镜中花水中月’而已,我再喜爱这月亮,也不会真的去水中捞它。人的头脑其实很强大,我在这幻境中看到的火其实烧不到我,但我的大脑仍旧让我害怕,我的大脑会在火焰触到皮肤的那一刻产生疼痛感,可我一旦离开了幻境,可怕的灼伤并不存在。”
“可世人哪想得到这些,他们只会耽于对月亮的喜爱,奋不顾身地投入水中去捞月亮。一旦入了水,他们又会因为这永远也游不到尽头而疲惫恐惧,他们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然后他们就真的溺死在这水里,早就忘了这水与月都是不存在的。”明王大叹世人愚昧,根本不需要所谓真实,就足以将人置于死地。
幻芜颔首:“大多数人都是被吓死的,所以幻境的威力源自于心,对无欲无求、无有所怖的心,幻境也无计可施。”
“可你显然有所求,也有所怖。”
“是啊,也许在某个时刻我的求大于我的怖,某个时刻我的怖又让我忘记了我的求,二者最终能让我找回平衡。”
明王笑道:“是你内心的坚定,大过了所有的**与恐惧,在这样的坚定面前,**与恐惧都成为助力。最坚定的内心其实就是一面最净澈的镜子,任何虚假都无所遁形,同时也是最硬的石头,一旦认定目标,任何牵绊都无法将你打破。”
明王看着幻芜,似感叹又似惋惜,“不是所谓懂得幻术,了解幻境的人都能堪破心魔的,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你的内心其实很强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与心魔
“强大的灵魂,才能生出强大的内心。”明王灼灼地盯着幻芜。
灵魂?幻芜似乎从没想到过自己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等自己死后,她也见没办法亲眼看一看自己的灵魂了吧?
是不是跟琅镜里微尘那些色彩各异的小火苗相似?或者有不同的颜色呢?
要是用琅镜照一照,能不能看见自己的灵魂呢?
是了,她还要去取镜子,这里不是她此行的终点。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要走了。”
“能与你有一番切磋,也是缘分,如此我也了无遗憾了。”
幻芜听他说这话,有一种释然超脱之感,她这一走,实际上就等于为这个幻境宣判了死刑。
可他似乎已经等着一刻等了很久了。
这世间能在“幻”这一字上让幻芜生出胜负欲的也就是这里了,这个幻灵虽是她的敌人,也算得上是她的朋友。她生出一些复杂的情绪,有些伤感,也有些愉悦:“也是我的荣幸……你很快就能卸下责任,获得自由了。”
幻芜踏上感灵塔的最高层第九层塔心室。
比起之前几层精致的石刻,繁复的壁画,这一层可以说是质朴至极。雕梁画栋一应皆无,没有任何的装饰,甚至找不到半点与佛门相关的痕迹。
它就像尘世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屋宇,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范围,不必承受任何约束,只有光阴赋予的肃穆和柔软。
在这死灵之境里,有世间各种各样的绝望和愁苦,饶是佛寺之中也难存半点人间的平淡从容,唯有此处才保有些许属于人是间的沉静,在岁月洗刷后,回归最本质的淡然。
幻芜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环视四周,整个空荡荡的塔室只有中央放着桌案,案上有一个阴沉木匮。木匮通体乌黑,表面光滑如镜,楠木的清香仍旧依稀可闻。
这木匮本身就是岁月悠长的见证,幻芜识宝,一见这木匮就两眼放光:这盒子就算是我的辛苦费了吧?
等等,现在可不是见财起意的时候。幻芜拍了下脑袋,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匮,一面还算光亮的破镜子,不是,是琅宝镜安然沉睡其中。
没有任何动静,看来这里真的如幻灵所说没有任何阵法了。
幻芜捧出镜子细看,与一般闺阁所用的铜镜也没太大分别,甚至比不上好一些的银镜清晰光滑。琅镜覆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晕,连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也有些朦胧。
幻芜没看到那些魂魄的“小火苗”,也许自己是照不到自己的魂魄的吧,或者开启它还需要别的法子。
背面的纹路斑驳难辨,青绿侵染其中,完全看不出“凤凰衔珠”的图案。
这镜子倒是与垂铃所用的那面一样,应该就是它无误了。
幻芜刚松了口气,还未把镜子收回木匮中,就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铃声。
整个感灵塔上的金铃都在摇晃,不是被风带起那种自然的晃动,而是被人扯着系绳上下晃动那般快速急切。
塔中金铃上百,这般动静不单是吓人,直接扰得幻芜心烦意乱。
不是说这层没有机关阵法了吗?!
来不及细究,幻芜把镜子抱在怀中,打算直接离开感灵塔。
可刚迈出几步远,地板就开始晃动起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左右摇晃,而是上下晃动。
整座塔好似人一般直接离开地面跳动起来,而幻芜就是它想拼命晃下来的一只跳蚤。
别说跑了,幻芜被晃到地上直接爬不起来,而且还一颠一颠的,颠得幻芜只想松开镜子去捂住屁股。
这招也太损了吧?!
好不容易到这步了,谁怕谁啊!幻芜一咬牙放弃了护住屁股的冲动,就当自己坐在一辆破马车上疾驰于山巅!
幻芜以两只手把镜子安稳地贴在胸口,直接倒地,打算滚到门口。虽然又辛酸又滑稽,但总算是行之有效的。
不过幻芜还来不及为自己的机智自满,感灵塔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金铃还在晃动,但那铃声遵循了一定的频率,不再那么急切又杂乱。
幻芜跪坐在地上,警觉地盯着四周,然后再慢慢地站起来。
“把镜子放下。”一道声音似乎从头顶上传来,余音灌满了塔中所有的空间。
“把镜子放下。”空间的回响使得这道声音尤其的低沉,但幻芜还是听出来了,这是垂铃的声音。
不过垂铃显然不在这里,不然也不会只有声音出现了。
幻芜稍微松了口气,她不过是想震慑偷镜之人,只要不去理会这道声音就好。
“幻芜,站住。”糟糕,她知道偷镜子的人是我了!
“把镜子放下,我便饶过此人的性命。”谁的性命?幻芜停下脚步,她离门只有几步远了,可她的腿就是无法再迈开一步。
“来窗前。”幻芜回过头,第九层塔室的窗户仍旧是四明四暗,离她最近的窗户就在她的右侧。
从窗户中投出一片方形的月光,幻芜在那片清幽的光芒里看到了漂浮舞动的尘埃,那些微小的颗粒只有在此刻才能如此的生动显眼。
“过来看看吧。”她似乎听到一道声音如此说着,也不知是垂铃的声音,还是这些尘埃的声音,亦或是她自己的心声被幻想赋予了另外的生命。
幻芜几乎是挪动过去的。
她只朝窗户外看了一眼,然后整个身子就突然朝外扑去,如果不是腰抵在窗沿上,她几乎就能从这里栽出去。
她瞪大了眼睛,想将窗下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那张熟悉的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无知无觉地由树枝草藤裹着四肢,如同蜘蛛网上的猎物一般,被吊在半空中。
虽然隔得远,幻芜还是看清了那人正是长绝。
他没有听话离开?还是他压根就没能见到樊晓昙?
幻芜强迫自己冷静,她尽可能地朝下看,感灵塔前的那块空地上只有长绝一人,没有樊晓昙霖淇燠的影子,甚至连既明也不在。
樊晓昙和霖淇燠还好说,也许长绝还没找到霖淇燠,直接找到这里来了?
可既明呢?他一定是在外面等着自己,才能保证第一时间拿到镜子,其他的他都不会在意才是。
窗外的一切都格外的平静,只有月光下被风吹动的树影偶尔晃动着,才让人觉得那里仍旧有生命在呼吸。
幻芜平静的面孔下是纷乱的心绪,她想起之前幻灵状似无意的说过,第八层是最后一关,第九层没有任何幻境了。
这实际上是一种暗示,对于不懂幻术的人来说,这种暗示会根植于心,即便再次遇到幻境,也会认为自己没有遇到。
可对于幻芜来说,这是一种双层暗示,她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那幻灵的提示就是第九层仍旧有幻境。
可那幻灵又怎么会如此直白的“提醒”自己呢,或许他说的就是真话,真话的威力在一个疑心病甚重的人听来,威力可比假话大上百倍。
若第九层真的没有幻境,而她自己把自己绕进去,认为这一切都是幻境那就糟了。
幻芜心绪已乱,理智不足以冷静地找到对的方向。
“看到了吧?把镜子放下。”那道声音带着胜券在握的自信,似乎十分肯定自己见到窗外那人就会放下镜子。
幻芜只觉得那声音十分温柔悦耳,仿佛是来自内心的劝导。
幻芜胸前的镜子透着寒意,却并不刺骨,那温度透过衣料丝丝缕缕地沾在皮肤上,如同一个陌生人试探的讨好。
对,这个镜子对她而言根本没有用处,甚至毫无价值,它只是一个陌生人,而窗外那个人,或许是个假的,但他是长绝啊,假的又如何?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幻芜也无法坐视不理。
她抱着镜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只觉得指尖都在发麻。
“难道你想看着他死吗?”那声音又说,不疾不徐却格外沉重地打在幻芜身上。
不等幻芜说话,感灵塔下郁郁葱葱的树木就已经有了反应,长绝身边有一根树枝突然蹿出来,像一支利箭一样冲着长绝的心口扎去“我给你!”
幻芜没有闭眼,看着树枝在他胸前停下,整个人就像脱力了似的,完全倚在窗边。
“我这就把镜子还你,你别伤害他。”幻芜有气无力地说,没办法,她最终还是不能淌过心魔,她如果这是幻境,她也是输了。
她没办法做到无欲去求、无所畏惧,她承认自己的失败。
可她不后悔,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她毫不犹豫的放弃坚持,不再在意所谓的“意义”,那这个人就非长绝莫属了。
要是换一个人,幻芜会羞愧、会自责,可她还是能找到各种高尚的理由去安抚自己的内心,她会做出补偿,可她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唯有长绝,她不能给自己一点后悔的余地。她输不起,不得不说,垂铃很懂她,比她自己还要看得清楚。
长绝对于幻芜而言,不是所谓的心魔,而是她的心。
幻芜把琅镜放回木匮中,感受着胸腔中有力的跳动,微微笑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爱与勇气
并非所有人都能甘心承认失败的。
幻芜刚转身,就听见“哐当”一声,木匮翻落,铜镜滚出来,直接滚到幻芜脚边“咕噜噜”直转悠还有完没完?
这破镜子还跟自己杠上了不成?幻芜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她瞪着眼回过头,空荡荡的塔室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
一种被人戏耍的怒意盖过了恐惧,她捡起镜子,重新审视起这间塔室。
幻芜越生气就越冷静,胸中怒火滚滚,偏偏头脑能分离出去,保持冷静。这项技能的形成,主要归功于她极低的武力值。
她不像那些厉害的外修,不高兴了被惹怒了,挥起大刀一通乱砍,最终还能保证自己不被敌人打死。武力值某种程度上成了肆意宣泄情绪的保障,可以让他们不用考虑任何人,比如既明这样肆意妄为的人。
可幻芜不一样,她需要自保。在危急时刻,怒气除了让自己死得更早之外没什么用处,她很小就意识到这点。
保持冷静,找到对方的破绽,保命是第一要务,至于其他的,只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塔室很空,所以多出些什么东西很容易发现。幻芜很快就在桌案下找到一截树枝,嗯,槐树枝。
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找到空隙钻进来的,在幻芜准备离开的时候打落了木匮,它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幻芜带走镜子。
这大概是微尘表达他的意愿最为直接的一次了。
幻芜叹了口气:“你们两个之间问题干嘛来折腾我啊?我也很难做……啊!”原本平静的槐枝像一条被惊醒的蛇,忽然立起来直戳她的面门。
幻芜吓了一跳,往后退开两步,那树枝跟绳索似的,缠上幻芜的腰把她往窗口处推。
槐树并不是要把她推下去,只到窗边就停了,幻芜顺势伸头一看,之前塔外的景象早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也没比之前好多少。
感灵塔前乱成一片,垂铃站在最外围,而既明站在塔前,这两人就像破城与守城的两方将领,从幻芜这个位置看去,既明的背影还是那么从容不迫,可垂铃因为久久不能接近感灵塔,脸上已经带着明显的焦急与怒气。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可她却半分也听不到,想必是感灵塔内有禁制,可这禁制现在也被因微尘的举动被打破了。
护槐镇的怨灵都听垂铃的指令,正一批一批地朝感灵塔靠近。
可是还不等他们朝既明靠近,就已经被拦住了是长绝、霖淇燠还有樊晓昙他们三个!
他们三个正与大批怨灵缠斗在一起,死灵之境对灵力的压制在此刻格外明显,只怕过不了一刻,他们三个也会遭到强制催动灵力的反噬。
他们知道幻芜是跟着既明离开的,因为幻芜,连既明的安危也要顾及,反而留着既明一个人未加入战局,独自逍遥。
幻芜急得不行:“这便是你要我看的真相吧?是了,我现在不必受垂铃胁迫,可以直接带着琅镜出去,可我出去以后呢?我的朋友怎么办?”
她的问题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幻芜冷笑一声,她现在被槐树枝缠着无法离开这扇窗户,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幻芜单手抵着窗沿,将大半身子往窗外送,牟足了劲朝下面的人喊道:“琅镜在这里!”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但对于塔下那几个对塔中动静格外关注的人来说堪比惊雷。
几个人的目光全部看过来,长绝他们见幻芜无恙,皆松了一口气。既明也十分惊喜,他看着幻芜手中高举着一面镜子,在月色下反射着分外夺目的光华,可与幻芜那苍白却异常坚定的面庞相比,那光华竟然也显得黯淡了。
他赌对了,他就知道幻芜一定能做到!既明朗声笑起来,朝幻芜说:“快把镜子抛下来!”
幻芜却没有看他,她把目光投向垂铃,因隔得远,幻芜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十分清楚,垂铃的目光始终盯着琅镜。
“垂铃!让你的人退下!我就把镜子还给你!”幻芜朝垂铃大声喊道:“放他们离开,我就留下镜子,我保证说到做到!”
“幻芜!你竟敢出尔反尔!”既明的声音不大,但幻芜还是听出他语气中所含的怒气。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幻芜不为所动,如果在感灵塔中的经历让她懂得了什么,那一定就是“珍惜”二字。
人也好,时光也罢,都需要我们去珍惜。即便无法改变结局,那就珍惜在结局到来之前的光阴吧。
亲人、朋友、爱人,这些都是世俗中与我们最亲密,可以让我们获得圆满人生的珍贵存在了。
她不想让自己后悔,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垂铃!我知道你在意的就是镜子,偷盗镜子的人是我,我随你处置!你放我的朋友离开,我马上就把镜子放回去!”
“离开?就凭你们几个人,还能撑多久?这里多的就是怨灵,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垂铃整个人都迸发出强烈的杀气,那些怨灵受她影响,怨气更甚。
“这些怨灵不是你的兵卒!你不在意他们是否魂飞魄散,可你不会不在意琅镜!你要是不放人,我就把镜子扔给既明,我倒要看看你的动作能不能比他快!”幻芜毫不妥协,“即便最后你拿回镜子,只怕这感灵塔也保不住了!”
垂铃恶狠狠地瞪着幻芜,一双眼几乎浸出血来。
幻芜的心被那双眼瞪得一凛,可面上始终保持镇定,谈判的时候最忌露怯。
“幻芜,你未免也太小瞧人了,几个怨灵而已,如何奈何得了凤凰真血?”既明微扬起头,整个人恢复了一派的优雅从容,似乎之前的恼怒只是一时疏忽,任何事情都还能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果然知道了长绝的真身。幻芜忽然感到一种真实的恐惧,好像命门被一个来自地狱道的恶鬼拿在手中把玩,他此刻尚有兴趣,并不会要你的命,可一旦自己的生命连被他把玩的资格都失去了,那自己必死无疑。
他故意没有说出长绝的名字,即是给幻芜一条后路,也是在跟她谈条件。
倘若幻芜不配合,既明可以随时说出长绝的身份,凤凰本身就是一个会让世人疯狂的宝物,即便他逃过了尸鬼镇上的怨灵,只要既明将这件事散播出去,长绝也无法躲过那些牛鬼蛇神不顾性命的贪念。
既明的意思是在告诉幻芜,把镜子给他,长绝不会因为这些怨灵失去性命,但他得不到镜子,长绝即便安然离开此地,最终也难逃镇外的困局。
生与死都被他掌控,生与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不需要所有事都掌控在他的手中,他只需要掌控一个人的生死就足以把握所有的关键。
幻芜紧抿着嘴唇,她觉得只身站在一座即将沉默的孤岛上,留下是死,可没有这座岛她也会死。
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觉得所有人都目光都看着她,或惊或怒,或疑或惧,被所有人凝望的感觉,让她生出莫名的恐惧感,她突然很想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面前,她就比不再抉择,不必再忍受那些尘世欲念的侵扰。
“把镜子给我,我可以帮他们一把。”既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代表着他的妥协。
幻芜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在那些怨灵中逡巡,她迫切的需要一些力量,一些肯定,而这些支撑她的力量,只能在一个人的眼中得到她在寻找长绝的目光。
“好!我答应你放他们走!你把镜子放回去!”垂铃也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她十分不甘,可这点不甘比起失去琅镜带来了后果显然不是那么重要。
垂铃和既明的妥协都滑过耳畔,幻芜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阿绝呢?他在哪里?
“阿芜,我在这里。”她似乎听到了一道声音从天边传来,幻芜跟随这这道声音,看到了略显狼狈的长绝。
长绝似乎有些累,他胸腔的起伏饶是隔得那么远的幻芜都能瞧见,他的面目有些模糊,可他看着她的目光始终坚定而明亮。
幻芜此刻很想反驳幻灵说她内心坚定的那一番言论,幻灵之所以觉得她内心坚定,是因为他从未见过长绝啊。
那双亮如星子的眼睛似乎在对她说:“阿芜,别怕,我在。”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回了,他不是会说话那种人,所以只能这样简单的表达他的决心,他的柔情蜜意。
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这本来就是最完美的情话了。
幻芜突然就笑了。
前一刻的彷徨不定就这样灰飞烟灭,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始终有一个人会支持她。
这是她所有勇气的源泉。
“微尘。”幻芜侧过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塔室说道:“我做出决定了,你帮我一把吧。”
“琅镜是去是留都有它的命运,正如你我的命运。在这天地之间,我们都是蜉蝣而已,她想让你留下,你想离开,既然无人退步,这困局便交给所谓的天道吧。”
“不知你此刻还相不相信所谓的因果轮回,各有天命?也许你早就不相信了。而我不在乎,你们迫切的想逃离的,对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羁绊。我现在只想跟自己所爱之人站在一起,一起去与天地抗衡,即便失败了,也能一起去迎接命运赋予的逆流。”
“我什么都不怕了。所以微尘,你将我和镜子一起抛出去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爱生忧
微尘自己没办法出去,将幻芜扔出去却是可以的。
只不过他终归是出家人,不能罔顾无辜之人的性命。
“放心,塔下有人会接住我。”幻芜如此说道。
缠在她腰上的树枝松开,绕在她的脚踝上,将她的两只脚一提,幻芜整个人就横架在窗沿上。
“嘿,接住镜子!”幻芜被微尘往外推的同时,便将手中的镜子使劲朝远处抛去,这一喊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琅镜在圆月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淡金色的光晕似乎能把夜幕割破。
三道身影无论远近,几乎是同时往空中跃出,奔向不同的目标。
与此同时,幻芜头朝下,像被箭射中的白鸽从感灵塔上快速坠落。
完全不害怕是假的,可她睁着眼,始终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当长绝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时,她便能在第一时间给他一个笑脸。
是的,她想他了。
抛开一切枷锁,她只想拥抱他。
“我接住你了。”当长绝将幻芜切切实实的抱在怀中,他在心中如此对自己说。
不知飞到何处去的神魂此刻才归位,空荡的胸腔瞬间被填满。长绝只觉得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胆小,没了幻芜在身边,他的恐惧感足以把自己吞噬。
幻芜下坠的力量需要缓冲,长绝索性抱着幻芜往上跃,再朝另一个方向落地。
长绝再最高点抱着幻芜转了一个方向,将落地的重力承接到自己身上,就是这一个转身,让幻芜看见了既明。
她原本以为,以既明的身法,必定能先垂铃一步拿到琅镜,可他似乎犹豫了,也就是这一犹豫让垂铃快于他接到了镜子。
幻芜与既明对视了一眼,她在既明脸上看到了很陌生的表情他的双眼瞪大,眉头蹙起,嘴唇微张,这是一个代表惊讶的表情。
惊讶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一种还算正常的情绪,可幻芜却从未在既明脸上看到过。
他刚刚莫不是打算舍了镜子来救我?这下连幻芜都惊讶了。
既明的惊讶源自于他的犹豫,这种犹豫超出他自己的预料。真是可笑!既明嗤笑一声,收敛心神急速朝垂铃的方向攻去。
“没事吧?”长绝抱着幻芜安稳落地,他见幻芜有些呆愣,忍不住问道。
“没事。”幻芜摇摇头,她见既明恢复正常,已然一心扑到争夺镜子上去了,似乎刚刚那一眼只是自己的幻觉。
既明这种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即便是真选择救自己,一定也是有所图谋。幻芜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收回视线,看着眼前之人:“你的样子看起来可比我糟糕啊。”
长绝摸了摸自己的脸:“很脏?”
幻芜拉下他的手,用自己的手将他额上的汗水抹去,顺便在脸上摸了两把,忍着笑说道:“还好,其实可以更脏一点,方便我吃点豆腐。”
长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耳根瞬间红了。
“你们俩还有功夫打情骂俏呢?!”樊晓昙的怒吼声由远及近。
既明是铁了心要夺取镜子,即便身处死灵之境,招式也凌厉狠辣,垂铃也未曾想他如此难缠,只顾着应付既明了。霖淇燠与樊晓昙这才钻了空子,在下一批怨灵补空前与长绝他们碰了头。
“你们都没事吧?”幻芜问道。
樊晓昙摇摇头,虽然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但看起来很有精神,还颇为气恼地瞪了霖淇燠一眼。
霖淇燠破天荒地没有跟她对瞪,讪讪地应了一句:“没事。”
这两人又怎么了?幻芜按下八卦之心,说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几人同时看向胶着在一起的垂铃和既明,垂铃要护着镜子,已然落了下风。
“这女的不舍下镜子奋力一搏的话,迟早要被既明所伤,最终镜子还是会落在既明手上。”霖淇燠言之凿凿。
“主动舍了镜子,即便能赢,结果还不是一样的。既明只要看准机会抢到镜子,受点小伤凭他的本事也能逃走,可对于垂铃而言,只怕更为不甘吧。”樊晓昙与霖淇燠针锋相对,顺便还白了他一眼。
幻芜由衷的觉得,樊晓昙看起来义正言辞,实际上毫无立场,只要跟能跟霖淇燠对着干,死的也能被她说成活的。
霖淇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反驳她。
可霖淇燠的沉默,显然让樊晓昙更加恼怒了。
这下幻芜真的看不明白了,她似乎错过了什么好戏?幻芜看了长绝一眼,得到了长绝一个“稍后告诉你”的眼神。
幻芜安心了,还好有知情人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啊。
“这镜子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霖淇燠决定转移话题,樊晓昙没有插嘴,她也很想问这个问题。
幻芜把自己跟既明的约定,还有拿到琅镜的过程简要的说了说。她综合了既明和幻灵的说法,交代了琅镜的作用,顺便把镜子对于垂铃的重要性简明扼要的告诉了三人。
霖淇燠和樊晓昙已经听长绝说过微尘和垂铃之间的事了,此时更是唏嘘不已。
霖淇燠:“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要不咱们撤吧,反正这两人也打得昏天黑地的,顾不上我们。”
“我不!”樊晓昙本能地与霖淇燠意见不合,当然其中也参杂着她对垂铃的同情,“这镜子本来就是垂铃的,我要帮她!”
霖淇燠一把拉住她的手:“别闹了,你怎么帮她?行行行,就算你厉害你帮了垂铃,那微尘呢?难道要在这感灵塔里关一辈子?”
樊晓昙不说话了,她不是没话反驳,而是注意力全被拉到自己的手上了。
从手上传来的温度有些灼人,让她完全忽略了霖淇燠说的话,自己要不要挣开?……还是算了吧,他的手心还有伤,要是又裂开就不好了。
她才不是关心他呢!她只是觉得血会吸引怨灵,不仅危险,还脏兮兮的。
樊晓昙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当然没人知道,霖淇燠看她老实了,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拉着她,省的她一会儿又脑子发热冲出去了。
他才不是关心她呢!他只是觉得这个臭丫头脾气臭得要命,脑子又笨还没什么本事,要是真的冲出去,还得自己去救她,又累又危险,得不偿失啊。
这两人各想各的,显然已经把幻芜跟长绝都忘在一边了。
幻芜抬头看着高耸在天幕下的感灵塔:此时此刻,里面的微尘其实可以出来了吧?此时的他会想什么呢?
其实要离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刻了,谁也不知道这镜子会不会回到垂铃手中,只要垂铃把镜子再次放回塔中,微尘就等于失去了这次好不容易得到机会。
说到底还是会犹豫的吧?或者当一直追求的目标真的横亘在自己眼前时,反而迈不出去了?
比起实际的牢笼,更为牢固的枷锁,其实是自己的心啊。
激荡而起的气浪拉回了几人的思绪。
既明久未得手,也是发了狠,不顾死灵之境的反噬,想要催发出所有灵力。
他的双眼毫无光亮,墨黑的瞳仁中杀气蓬勃,堪比遇神杀神遇鬼灭鬼的恶魔。
既明弯起嘴角,又露出了掌控一切的傲然神情,他双手垂在身侧,手中无任何兵刃,两道玄青色的光芒从指间溢出,形成数丈长的剑影。
幻芜想起祭司殿前的一片血腥,既明就是只以手掌在空中虚划,尚在远处的人便已身首异处了。
既明不需要任何兵刃,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刃!
仿佛那烈日下的血腥气再次充斥鼻尖,幻芜心有余悸:“糟了,他动了杀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让长绝去阻止,还是不想让他深陷险境,她两只手死死地扯着长绝的胳膊,双眼却一直盯着既明的方向。
长绝心中升起暖意,她心中仁善,可她还是不愿看自己去冒险。长绝握住她泛白的手指:“没事,我去分散他的注意力,不会受伤的。”
幻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充满了自信、善良,还有勇气,是啊,她不能仅凭自己的意志就去左右他的心意。
感灵塔是她的战场的话,眼前的困局就是属于长绝的战场。没有人能以爱的名义,或者所谓保护的名义捆着别人的翅膀。
幻芜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不准受伤。”
“好。”长绝微笑以对,祭出破云,银色的光芒像流星,坠在长绝的身后,将他送向遥远的彼岸。
“别来添乱!”既明吼道,在长绝接近自己之前,指尖的黑刃以破军之势伶俐地切向垂铃来不及了!
幻芜的心一下被提起,与此同时,比长绝更快的劲风从感灵塔中涌出。
“轰隆”一声,是一枝槐枝冲破了感灵塔,像飞射而出的绳索一样挡在了垂铃跟前,生生受了既明的一击。
小腿粗的树枝应声而断,尾端还在塔中,最前面的枝头已经委顿在地。
幻芜松了口气,若是人的话,不说被切成两半,胳膊肯定是没了,她第一次如此庆幸微尘是棵树,也由衷的庆幸,微尘在危急时刻冲破了心防,选择保护了垂铃。
无论是慈悲心也好,还是对垂铃的情谊也罢,他至少还是那个善良的微尘。
可垂铃显然不觉得庆幸,槐枝这一断,几乎让她崩溃。
“微尘!”她尖叫着扑向那截断枝,似乎在她眼前的断枝就是微尘血肉淋漓的断臂。
既明看到空档,从垂铃手中夺得琅镜,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穿心枝
既明将镜子举高看了看,面带讥诮地看着垂铃:“承让了。”
垂铃却浑然未觉,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断木,伸出手颤巍巍地抚摸其上,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童,极尽温柔又小心翼翼。
这画面看起来着实诡异。“她这是魔怔了吧?”樊晓昙见她这副神态,只觉得一股寒气蹿上后脊,一把抓紧了霖淇燠的胳膊。
霖淇燠没有回答她,但他全身紧绷,已然处于随时应战的状态。垂铃的状态诡异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敏感地感觉到垂铃的情绪结构正在崩塌,这种状况可以导致一个人的爆发,更何况垂铃还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精魅。
幻芜对于微尘舍身相救的这个举动是感到惊喜的,至少垂铃会有所慰藉,可事实好似没那么温馨。
显然垂铃对于这株槐树的感情非常深厚,甚至超过了微尘本身,或许长年累月的相濡以沫,让垂铃对槐树生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在她眼中,微尘是“一棵树”,比他是“一个人”要好得多。
垂铃缓慢地站起来,她的动作像是一个迟暮的老妪,然而面对这个稍显迟钝的人,没有一个人掉以轻心。
感灵塔破了一个大窟窿,却仍旧直挺挺地立着,槐树似乎完全沉寂了,没有任何动静传出来,倘若不是刚才的一番举动,不会有人认为它也是“活的”。
金铃在风中摇曳不停,应和着人们惴惴不安的心绪。
垂铃的长发纷飞,像是她身后的无边夜色里伸出无数只手来抓扯着她的头发。她仰起脸,一双大眼里没有眼白和瞳仁的分别,她的眼白也被染了墨色,一双眼好似成了两个黑漆漆的窟窿,在夜色的衬托下尤为渗人。
一缕金色的光芒滑过那对黑眸,恰似空洞古井上滑过的涟漪。
“我会为你报仇的。”垂铃没有了眼瞳,让人无法知晓她的话是对谁说的。反正在他们每个人的角度看来,垂铃都像是在看着自己。
她的话语轻柔至极,却比高声咆哮更令人胆寒。
“有趣。”既明弯唇一笑,他这人好像真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在他眼里不过是玩闹中增加的乐趣而已。
垂铃跟既明都是活得极致的人,爱得极致,恨也极致。这种人对一切不在乎的人事都只有冷漠,对自己在意的就无比痴狂。
说实话,他们俩人此刻在幻芜眼中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可怕。
垂铃现在是一种入魔的状态,这种状态可以让她在短时间内催发出全部力量,无论是招式力量、敏捷度还是爆发力都呈十倍以上爆发,而疼痛感却近乎于无。不痛所以无惧,她的精神力给她披上了一件“刀枪不入”的外衣。
这也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可以说是“伤敌一千自损百八”,即便对方殒命,自己也被掏空了。
所有的力量都要用在行动上,所以头脑会变得迟钝,基本上只剩下一个简单的目标,就是杀光眼前的一切活物。
垂铃斩断了别人的后路,也斩断了自己的。
她已经不在意是不是能拿回琅镜了,她现在只想杀掉既明,杀掉他们所有人。
周遭的怨灵受到了垂铃的情绪影响,也变得极其凶恶难缠,霖淇燠与樊晓昙都加入了战局,也只是勉强应对罢了。
风声似乎在逐渐加大,金铃摇摆不断,发出的声响好似一首奇异的乐曲。气氛变得格外诡异,怨灵的形态肉眼可见地涨大了许多,好似一个个巨大的烟幕,形态各异,在乐曲中扭曲舞蹈。
温度骤然下降,众人只觉得瞬间回到了雪山之巅。风这么大,可周围的花草却被凝固了,动都不曾动一下。
也不知是它们被隔绝在外,还是被地底喷薄而出的邪气所震慑。
大地开始震颤,地表被一块块拱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樊晓昙站立不稳,她因恐慌喊出这句话,似乎也不指望有谁能真的回答她。
地皮一颤,她几乎颠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稳,冷不防就见翻起的地皮中冒出一具腐尸,这具腐尸也不知在这里埋了多久,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一具骷髅,可偏偏脑袋上还贴着烂肉,两只眼睛只剩下两个黑窟窿,也不知是什么虫子正从里面钻出来,白白的长长的,细细的身子像触角一样在黑窟窿里缓慢摇摆,越伸越长,似乎在下一瞬就能钻到樊晓昙的眼睛里去,吸食掉她的眼球。
偏偏离这个腐尸最近的樊晓昙似乎被吓傻了,一动也不动。
“发什么呆呢?!”霖淇燠一剑劈开他身边的腐尸,快步奔到樊晓昙身边,一把将她拽离原地。
樊晓昙被他这一吼才清醒过来,霖淇燠也不敢离她太远,两人索性背靠而战,将自己的后背都留给对方。
两具腐尸从幻芜身前钻出来,朝着她蹒跚走来。好在她站得地方较为偏远,也比较空旷,她的速度至少比这些骷髅快,一时也没有腐尸能近身。
这些腐尸动作虽慢,可他们也不再有痛感,几乎成了所向披靡的敢死军队,有的腐尸还有法力在身,即便只剩**残骸,也能像活着的时候一般善战。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死人啊?”
“他们都是慈悲寺的和尚。”那些腐尸身上的衣袍都残破不堪,但还能看出僧袍的式样,他们大部分都是骷髅,只有修行较高的大和尚身上还附着残肉,也只有这些大和尚还尚有法力。
他们都是被垂铃埋在地底的和尚,如今再次重回地面,却成了垂铃的兵卒。
一时间又多了这么多帮手,这下连既明都有些勉强了。
“怎么又这么多?”霖淇燠挥剑劈掉一具骷髅,可无论他怎么劈砍,都会有新的骷髅钻出来。
只是那些骷髅看起来年代更加久远,有的甚至一出来都无法行动,幻芜拿石头扔都能打碎他们的骨头。
“千百年过去,留下的最多的就是死尸,没准这些骷髅很早以前就死在这里的,现在全部被唤醒了。”幻芜只是躲避都倍感疲乏,这地底的凶灵却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腐尸从四面八方涌来,幻芜只觉得头皮发麻,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累死的。
不能再耽搁了,幻芜咬破指尖,飞快地在金符上写下符咒,金色符是等级最高的符,力量最强,对施术者的消耗也越大,幻芜也没用过金符,可现在也只能背水一战了。
金符上的血发出淡淡蓝光,犹如一块冰冒出的寒气。
幻芜将金符打在地上,口中念起古诀“凝!”
随着这一声喊出,幻芜的周身快速结冰,寒气蔓延,翻涌的土地也被凝住了,包括那些即将冒出来的骷髅,也被封在土中再也起不来。
已经冒出来的骷髅很快被解决,几人的压力骤减。
幻芜的手按在地上,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似乎咒术喊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跟这土地冻在了一起。
垂铃再无计可施,既明好歹是龙族堕仙,哪怕灵力被压制掉一半也能应付她。而她的法力却快要耗干了,她看见了幻芜,没想到她才是最坏事的存在。
垂铃气恼非常,撇下既明和长绝,向幻芜快速跃去。
她的目标换成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幻芜,她需要鲜血,重新滋润这片土地,重新打开这片炼狱。
眼前的景象也成了鲜红色,幻芜越来越近,垂铃似乎都闻到了鼻尖甜腥的血腥气。
垂铃弯起唇角,将掌中的法力球打向幻芜,眼前一道身影闪过,遮住了幻芜的身子,长刀带着赤红的刃光,将她的法力球劈成两半。
不好!垂铃堪堪躲过自己的法力球回弹,身后一阵剧痛传来,是既明赶到,以指刃击中了她。
“阿芜!”长绝替她挡过一击,再将幻芜与地面连接在一起的冰层砍断,双手覆在幻芜肩上,以自身热量替她融化寒冰,“没事的,很快就好!”
幻芜透过眼前的冰层,看着眼前之人清隽的笑颜,心里松了一口气,没事了。
“咔……”似乎是冰融断的声音?可她还是不能动啊?
她的眼前冒气一阵阵白烟,像是极冷的水泼在极热的铁上,冒出的烟气。幻芜垂下眼睛,看到冒烟的地方沾上了红色鲜血。
谁的血?幻芜的脑袋有些迟钝,她顺着一溜血迹看去,入眼的是一截槐树枝,那树枝不过两根指头粗细,枝头还流着血,滴滴答答洇湿了一片土地。
地上的寒冰在接触到血的瞬间就融化了,多么热的鲜血啊,和她的简直刚刚相反。
幻芜觉得心跳都停止了,这世间安静得好像只剩她一人。
那截槐树枝正是从长绝的胸口冒出来的,穿透了他的心脏。
果然,只有他的血才能这么烫。
幻芜一动不能动,甚至不能拥抱就在她眼前的这个人。
她第一次觉得冷。
她的眼泪流下来,瞬间在脸上结了冰,冰层以外的那个笑脸变得支离玻碎。
第一百一十八章 梁上燕
这世上虚情假意太多了。
幻芜是梦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以上认知都有着长足的自信。
很多人在临死前,都选择做一场成全自己曾经说过的誓言。这样的誓言,在各种各样现实的打压下,最终成为了一个个谎言。
他们只好在梦境里给自己一个圆满的结局,是实现诺言的结局吗?
不,绝大多数的人即使在梦里,也选择删掉这些诺言,当它们从未被自己宣之于口,无论结局是悲是喜,他们都不必再承担心中的谴责也负担。
美好总是不存在的,一个看起来美好的结局也终会迎来破碎。何不一开始就不要这样的承诺呢?
比起自己的私心,对于他人的亏欠总是要渺小得多。
所谓纯洁的爱情,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只是一朵朵浮在水面上的白萍美丽而又单薄。
我曾经多么爱这些美丽的花朵啊,可它们终究只能活在水中,想和它们在一起的我,却无法活在水里啊。
若我溺水而亡,那些美丽的花朵会沾上污痕,它们也会难过的吧?我不愿它们流泪难堪,我只能选择离开我的挚爱了。
何其高尚的虚情假意啊。
我痛苦了大半辈子,终究不得圆满。我想做一个梦,一个不曾见过这些花儿的美梦。结局?不重要,我只想死得心安理得啊。因为花儿的结局,不就是凋零吗?
何其自私的心安理得。
不是爱自己超过了爱别人,而是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只爱自己。
幻芜也不是没有见过真情,可世间的真情,都参杂了很多的无奈、不甘、怨恨。人不可能摆脱这些情绪,也正是这些情绪,使爱情更为真实丰满。
没有恨哪来的爱呢?没有恶如何衬托善呢?
这个问题对于幻芜来说简直是至高的难题。她无法否认,可并不意味她想承认。
这世上几乎没有任何绝对的事,可她的心里始终向往毫无杂质的纯净,包括爱情。
她承认这很可笑,可比起所谓的“山盟海誓,至死不渝”而言,她追求的标准反而简单得像一汪山泉,只要寻找,总会得见。
无非是时间的蹉跎,意志的煎熬,或许还要加上一点运气。
幻芜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在生死的考量之中,她拥有了那份纯净无暇的标准。
她觉得自己不幸极了,在生死面前,这种追求的意义显得无比荒谬,她宁愿一生都无法拥有这样的爱情。
只要长绝能好好的活着。连“活着”都成为奢望的时候,那些虚实真假,那些曾经的坚持,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幻芜在此刻变得无比宽容,对那些原本让她嗤之以鼻的人性考量都充满了善意。
她乞求长绝生命中的考量,也能对他善意一些。
长绝并没有松手,他的双手仍然在为幻芜融冰。若不是穿心而出的槐树枝就在眼前,幻芜几乎看不出他的异样。
松手吧。幻芜发不出声音,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仿佛长绝能听见似的,可即便他真的呢个听见,他也不会照做吧。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幻芜现在只能流泪。泪水咸涩,流进嘴里,浇在心上,让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她还不能放弃。
她在冰层中绷紧身体,想象着自己正在挣脱束缚那样用力。
垂铃也在使劲,她半跪在地上,身上的撕裂般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砍成两半了。
她侧过脸,看着无数槐枝从感灵塔里蹿出来,将她包围在里面。她恍惚中记得,这些树枝在她受伤的那一刻,就像着了魔似的上下疯蹿。
槐枝往既明和长绝的方向分别抽去,既明反应及时,只是被槐枝缠住无法靠近垂铃,而长绝因为要护着幻芜而被树枝所伤。
他把自己的身体当做盾牌,牢牢地挡在幻芜身前。
垂铃有些怔愣,她扯起嘴角似乎在笑,眼泪却首先夺眶而出。
“微尘,你在保护我吗?”不像是在问别人,更像是在问自己。
记忆里的那张面容都模糊了,她努力地回想着关于微尘的记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过了多久呢?
她想起茶花树下的初见,他红着脸,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惊讶、疑惑,还有一丝愤怒。
一朵落花从他身后坠落,“啪嗒”一声落在他的脚边。也不知这朵花是不是爱上他了,只是为了让他拾在怀里,便奋不顾身地与尘土相拥。
微尘最终没捡起这朵落花,甚至没有看到它。因为下一刻他就被自己拉走了,怀里的落花撒落一地。
那些花朵会不会怨恨自己啊……她只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便也成了一朵落花。
她也想被他纤长的手拾起,放入怀中,带着他的味道,最终没入泥土。
都是孽缘。被落花诅咒的孽缘。
垂铃闭上眼睛,原来回忆到最后,竟是这一幕最为鲜明,连那些自以为从来没有在乎过的细节,都被她悄悄地刻在了心底。
她只记得那一袭白衣的身影,还有他清澈的眼睛,她记得他的五官,却再也无法把它们拼凑在一起。
这便是他爱了一生的人,在此刻他算不算是回应了她的爱恋呢?他在竭尽全力保护自己,可她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她的心里一片荒芜,这么多年的坚守,如浮萍上的残影,风一吹,就散了。
感灵塔中蹿出的槐枝像丝绦一样,好似永远无穷无尽。
霖淇燠和樊晓昙眼前几乎竖起了一堵树枝搭成的高墙,将他们单独隔开。
他们两个从没见过如此多的树枝,像水流似的,可以把人淹没。
樊晓昙的长鞭几乎没有任何作用,扯开一截树枝十分费力,她索性当霖淇燠的副手,帮他抵挡是不是蹿出来攻击人的枝条,而霖淇燠则一心劈砍树枝。
他们必须出去,长绝不知道是生是死,而幻芜还被封在冰里,他们几乎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落在垂铃手里还是既明手里,都只能任人宰割。
樊晓昙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刻,她累得半死却满脑子都在担忧一个“情敌”的安危。她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跟一个“仇敌”并肩作战,可心里却没有多少恐惧。
她看了霖淇燠一眼,他很高,自己的脑袋只能够到她的肩膀,可一直以来这个人却好像成天被自己欺负着,跟自己拌嘴,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这个人会有多厉害。
可是此刻,她只觉得霖淇燠很靠谱,也很厉害。
他脸上都是汗液和泥土,可偏偏是最狼狈的样子,却显得格外好看。
似乎,这个人也没那么糟糕啊,她为什么总是看他不顺眼来着?
算了,也许有的人就是莫名其妙的让人不爽,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上天给她这个“看”他的机会,再看不顺眼的人,也总有一天会变得顺眼。
或者这种“不顺眼”,只是上天用的另一种方式,让一个人走进自己的心里罢了。
既明也被树墙隔开了,最初劈砍过后,他就停止了动作。
树枝层层叠加,几乎把天都遮住了。他安静地站在树枝搭成了“牢笼”中,看着自己身边的空间越来越小。
他看起来十分从容,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里其实焦急莫名。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烦什么,这种越来越让人焦躁的烦闷感,让他只想一股脑扫清眼前的障碍,他想把这棵破树连根拔起,他想直接把这里夷为平地。
为什么不呢?不过就是脏一些,乱一些,死的人多一些。
或许树枝那头的幻芜,也会因此丧命。那又怎样,她不是本来就在做一些找死的事情么?那么,就让我来成全她好了。
既明抬起手,片刻后又不甘地放下。
他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了,他在顾虑那个女人,他不能让她死,也不想让她死。
“可笑。”他重新化出指刃,一下下地劈砍着眼前的树枝,“太可笑了。”他一边奋力地砍着,一边自言自语,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所谓“可笑”指的是什么。
两拨人都朝着幻芜的方向靠近着。
“咔”又是一声响,幻芜将身上的冰封挣破了。
长绝的热力起了很大的作用,冰被化掉许多,两人身边的土都被水浸湿了。
幻芜跪在湿漉漉的泥地里,自冰层破掉的那一刻,长绝就倒在了自己怀中。他的意志力如此强大,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也支撑着他直到破冰的一刻。
幻芜抱着长绝渐渐冷掉的身体不敢用力,他胸前的树枝还在,她甚至不敢随意动弹。
怎么办?她现在该怎么办?
所有的冷静都消失无踪了,她的脑袋里是一片浆糊,如果不是感受到怀里人的体温正在下降,她可能就只会这么呆呆的抱着他。
长绝胸前的树枝既没有直接拔出来,也没有更深一步。它的另一头还在感灵塔里,可它就是毫无动静,跟四周纷乱的树枝比起来,这截树枝就像安静蛰伏的蛇,反正猎物的脖子已经叼在口中,想松口还是想咬断,全凭接下来猎物的动作而已。
第一百一十九章 焚心火
幻芜把长绝的头安稳地搁在自己肩膀上,再直起腰,伸手去够他手边的破云。
她必须要砍断这截树枝,至少不能让这截树枝成为随时可以威胁到长绝生命的存在。
快够到了……幻芜一只手扶着长绝,不让他的身体栽倒,另一只手死命的往前伸,手指抠在泥土里往前挪,手指被尖利的石子划破也没太大的痛觉,每一寸的距离都在她眼中无限放大。
摸到了!幻芜的手指刚刚碰到刀柄,一阵灼痛就从手上传来,发出烙铁似的“刺啦”一声这是破云对于非主人触碰的抵抗。
原来在触碰到极热的东西时,第一时间就像摸到一块寒冰,无法分辨出冷热,只有一股痛意深入骨髓,之后就是麻木,好似连神经都被熔断了。
幻芜没有放手,她将刀柄完全包入掌中,甚至能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一只红色绣鞋突然出现在幻芜的视线中,那只鞋往前挪了挪,轻轻地踏在她的脚腕上。
幻芜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垂铃笑意盈盈的脸庞,一滴汗从眉骨上坠落到眼里,眼睛刺痛她却没办法伸手抹一抹。
“想救他?”垂铃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幻芜却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条冰凉的绸带勒住了。
“不巧啊,我不能让你救他。”垂铃并不打算等幻芜回答她,她看了一眼那穿过长绝身体的槐枝,再转过头的时候,笑意有些残忍。
幻芜只觉得腕上的力在加重,她的胳膊都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很能忍嘛,你倒是比我想象中厉害,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现在也没人能救你了。”
垂铃身后的槐树枝始终密集地交错在一起,除了给她开的一条小径让她通过之外,槐树枝几乎已经垒成了一堵绿色的城墙。
幻芜始终没有放手。红色的绣鞋狠狠地踩在腕骨上,鞋尖还转了转,幻芜似乎听到了“咔吱咔吱”的声音,可她也分辨不出来,这是自己咬牙发出的声音,还是骨头碾碎的声音。
“何必呢?”垂铃眼睛眯了眯,话语也不复轻柔,平静中带着冷意。
“你这样坚持,有谁能看得到呢?”
“你这么相救他,可你觉得他会感激你吗?”
垂铃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她并不是真想得到幻芜的回答,她更像是在问自己。
幻芜一声没吭,她怕自己一旦张嘴一直绷着的力气就完全散了,她更怕自己嘴里会发出不受控制的求饶。
原本“识时务”的她就像变了个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放手,坚持到两败俱伤一直是她嗤之以鼻的愚蠢行进啊。
可她就是不想放手,不想认输,谁说没人能救她了,她自己就能救自己,她还要救长绝。
幻芜的眼前都模糊了,可她的意识却更清醒,她只觉得自己的拳头正在逐渐收紧,有一股上抬的力量正在形成。
垂铃的脚上传来一阵寒意,她低头一看,之间自己的鞋子上已经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渣子,她心里一紧,慌忙退开。
“我也是犯蠢,何必在这跟你较这个劲,”垂铃冷笑一声,一柄金色的薄刀出现在她手中,“直接砍掉不就成了。”
垂铃话音一落,一道金色的光芒就从幻芜头顶劈下她瞬间只感到压在身上的力量骤然一轻,下落的金光就停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长绝伸手握住了垂铃的金刀。
滴答滴答,血珠从长绝的掌中落下,刚好滴落到幻芜的腕子上,知觉瞬间回到她的身上,幻芜只觉得比火烧更灼人。
垂铃紧抿着嘴唇,可无论她用多大力,那刀子就是无法再下落半分。
长绝的嘴唇微微上挑了一下,手臂一挥,垂铃连刀带人就直接被甩了出去,刚好打在槐枝搭建的树墙上。
树墙连忙一软帮她卸了部分力,却还是让垂铃吐出一口血来。、
槐树突然上下乱窜,似乎是在为垂铃的受伤而愤怒。
长绝却置若罔闻,连胸口上的树枝都不看一眼。
他还保持着跪姿未起,将两只手轻柔地搭在幻芜的手上。他没有碰幻芜的手腕,而是用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在安抚一个紧张的孩子。
他及有耐心,等感觉到幻芜的手放松了,才伸出右手从她的掌中缓慢地拿出破云。
幻芜手心一空,全身紧绷的劲才都卸下了。
长绝温和地笑了一下,眸中滑过心疼,却极力克制住了:“别怕,阿芜,没事了。”他轻轻地抱了抱她,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然后把她额上的汗都细心抹去,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
幻芜的紧张不安都被他温柔的动作安抚了。她能见到槐树枝在长绝身后呼啸乱飞,像一只只狂躁的龙,可目光一落到那双眼睛上,所有升腾起来的慌乱就马上消散无踪了。
长绝忽然露出几分扭捏的神情,他皱眉想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在幻芜的腕间吹了吹。
“我,我不敢碰你,我知道很痛,可我就是想为你做些什么……吹吹,就不痛了。”
饶是幻芜,也被这哄小孩的“吹吹”给弄呆了天呐,要不要这么萌?
幻芜觉得脑子被重物击中了似的,有些精神恍惚,她咽了咽口水,呆滞地点头:“很有用。”
头顶被轻轻地拍了拍,长绝才站起来,侧身朝向身后,他没有完全转身,槐树枝仍旧以微弯的姿态插在胸口。
垂铃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地站在树墙一侧,警惕地看着长绝。
长绝看着她眼中几不可察的惧意,身子更侧了一些:“你也会怕啊。”
他下颌微收,一双眼睛以从下往上的角度瞪视前方,他嘴上的动作表示他正在笑,不过整个人都散发着慑人的怒气。
瞳仁没有焦点,他正在看着成片的槐树:“捅进来容易,你以为,要出去还那么容易么?”
啊?幻芜抬头看那截树枝,再沿着长长的枝条看着那片绿墙怪不得她一直觉得那树好像在挣扎,原来真的被长绝困着出不去啊?
长绝伸出右手,握在胸前伸出的那小截树枝上,咧嘴一笑。
垂铃瞳孔紧缩,眼见红色的火光从那只紧握树枝的手上蹿出,那根树枝就像被点燃的引线一样,火焰爆燃而起,绿色的槐树枝瞬间成了一条火蛇!
最前面的火舌正在树枝上快速游动,直奔感灵塔而去,与那火焰挨得近的树枝也被点燃,顷刻间绿墙成了火墙。
不!垂铃无声地大喊着,她不顾燎人的火焰,一头扎进火道中,朝着迅速前进的火舌急奔而去。
火光带着被烧焦的树枝在她的身侧坠落,垂铃只觉得自己奔跑在火焰瀑布之中,火星烧着了她红色裙摆她也无暇顾及,她只想往前跑,她要赶在火焰烧到感灵塔前将火熄灭。
她必须要守护微尘,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无论他的模样是否清晰,她都要保护她,无关爱恨,这种融入骨血的本能已经成为了她今生的意义。
身上很热,脸上也觉得很烫,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点燃了。
她似乎也变成了焚烧过后的灰烬,正在一点点的随风飘散,她突然生出一种格外轻松的感觉,似乎这么被烧成灰烬,也不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了。
就在这一恍惚间,脚步微顿,火焰马上就要烧到槐树主干上了。
“微尘!你逃啊!”垂铃大喊道:“我不需要你了!你快走!”
是了,感灵塔没有了琅镜,早就没有所谓的束缚力了。微尘他只要想走,早就可以离树而去了。
可微尘他,还有那个力量脱离出去么?不然他为什么一直不走呢?难道他只是想借助槐树之力帮自己吗?
垂铃泪流满面,眼泪滚落在一片灼热里,几乎还不能落下就化为青烟了:“快走啊……”
她呜咽出声,那点音量甚至不如燃烧所发出的“哔啵”声。
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刻,眼前的火光瞬间消失了。
她微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来,身边的树枝还冒着白烟,但火确实是灭了。
烟气呛人,视线也有些恍惚。但至少,微尘无恙。垂铃腿一软,半跪在还冒着热气的地上。
远处的长绝叹了口气,将抓着他衣摆的那只手松开,无奈道:“我只是想让她也感受一下,那种担惊受怕又无力挽回的心情嘛,”长绝把幻芜扶着坐好,“我又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幻芜刚才也是着急,抓着他让他灭火,态度有些暴躁,她捂嘴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担心霖淇燠他们,不小心烧秃了就不好了。”
这话才说完,樊晓昙的咆哮就冲天而来:“你想烧死我们啊?!”
土里的寒冰被热火一烧,蒸腾出不少水汽来,还挟裹着一阵阵泥土和腐肉交织的腥气。
“烧不死就像熏死,啊不,臭死我们!”樊晓昙其实是担心霖淇燠,他的长发真的被燎掉些许,虽然人没事,她也是怒从心起,完全没发现自己这是第一次对长绝大声咆哮。
“我能掌握……”
长绝一脸平淡毫无感情的话被幻芜及时制止:“对不住啊对不住,长绝他也是担心你们,你看这不是,大家都出来了嘛。”
第一百二十章 长相见
幻芜这才想起来,他们全都出来了,那既明呢?
一想到他,目光就被某处吸引了,幻芜转头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翩然立在远处。
隔得遥远,但幻芜就是能清晰地感知到,既明也在看着自己。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跟既明白玉般的清雅相比,霖淇燠和樊晓昙都形容狼狈,两人的头顶都在冒烟,与他们愤慨的神情倒是十分相配。
比起一尘不染的清孤,幻芜还是更喜欢这世俗的热闹喧嚣,看着樊晓昙和霖淇燠,她就能深刻地体会到一种生命的鲜活气。
她喜欢这种气息。
天边划过一抹橙红,深沉的夜幕已经被揭开,天快要亮了。
这一夜太漫长了,漫长到幻芜都以为此夜没有尽头。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幻莫测,天地间的规律始终默默地行进着,这样的改变,恰好是世间的永恒不变的定律,让人心安。
垂铃还是跪坐在感灵塔前,此时她的身影和曾经微尘在塔前诵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让人恍惚地觉得时光一刻也没有流逝过。
感灵塔千疮百孔,虽然没有完全倒塌,但也是摇摇欲坠,只勉强维持着一座塔的形状而已。
有没有琅镜都无关紧要了,感灵塔终将迎来毁灭的结局……可微尘还在啊。
虽然感灵塔内毫无动静,但槐树主干未烧,微尘的魂魄应该无恙,只是长绝的真火猛烈无比,即便是魂魄被烧也会倍感痛苦。
可他始终没有离开,对垂铃来说,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垂铃整个人似乎都和感灵塔一样陷入沉寂了,周遭的怨灵早在长绝燃起火焰的时候就四散逃离了,此刻连一点踪迹也不见。与外界的疏离感被打破,远处的树木花草不再静立不动,禁闭感也消失了。
幻芜彻底地轻松起来,众人都安然无恙,他们也可以离开了。
可这份轻松没有持续多久,幻芜眼见既明忽然朝感灵塔走去她几乎忘了,既明可是个有仇必报的小心眼,刚才在树墙中被困了那么久,他的心情一定非常糟糕。
要缓解这样糟糕的心情,以及既明的行事风格,是断不可能饶过始作俑者的。
“垂铃!快跑!”幻芜朝她大喊,可垂铃还是一动不动,从幻芜这个位置看去,垂铃就像一个跪在斩首台上等待刽子手手起刀落的犯人。
倒是既明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绽开一笑,那冷漠的神情让幻芜想起祭司殿上的一片血光。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即便是飞过去,也不可能快过他一挥手所需的时间,幻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身边的长绝突然朝前快走了几步,将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
那东西深深插入土中,是一截被烧得发黑的枯枝那是长绝刚刚从心口拔出的一截断枝。
之前的火将树枝烧成灰烬,只有长绝心口那一小段还在,被长绝拔一截小木刺一样直接拔了出来。
这截枯枝能有什么用吗?不止是幻芜,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样想。
就连既明也好整以暇地看着长绝,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起来满是轻蔑。
可幻芜就是觉得,既明是在等待,比任何人都热切地等待着长绝能阻止他。
幻芜一愣,几乎下意识地想去制止长绝,她的手伸出一半又收回了。既明身前的垂铃,其实是用来要挟幻芜的,她无法仅凭自己的猜测而罔顾一条性命。
一丝淡淡的青芒从长绝的眉心印上滑过,以此同时,泥土里的枯枝也泛起淡绿色的光芒,那些被火烧过的枯枝也发起绿光来。整片空地上在即将明亮的天色下笼罩起一层柔和的绿光,仿佛有无数只夜照漂浮在旷野之上。
这景象极美,这是在一片灰烬上泛起的生命之光,除了给人视野上震撼,也让人心里生出一片希望所带来的平和。
土地轻微地颤动起来,那是生命的颤动,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时无刻不发生在我们周围。
一朵花绽开时叶片的抖动,一株草破开泥土带来的颤抖,蝴蝶展翅,水珠落地……这些生命的细微力量此刻被放大了数倍,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中翻涌。
长绝整个人被青色的光芒包裹着,他身子一震,那些青芒散开,无数新生的嫩芽从地里冒出,顷刻间伸长冲向天际。
那些嫩枝速度极快,长绝犹如隔着大片荒原操纵着数条长鞭,既明同时与这些绿藤周旋,不得不闪身离开垂铃身边。
他看向长绝,眼里的欣喜显而易见。他原本只是怀疑,可没想到长绝竟然真的修成了木灵。微尘那槐枝穿心而过,恰好在长绝的身体里种下了木灵。
或许,更早以前,就有木系的种子在他身体里了,只不过这次的契机将木灵唤醒了。
长绝这么快就醒来,已经足够让既明惊讶了,但很快他便想到,每修得一行而沉睡的身体苏醒得越快,代表那具身体所支配的五行力越强。
他没有看错人啊,既明生出一种快意,这种快意里包含着很多莫名的东西,使得他身体里奔涌的灵力更加旺盛,也更加费力。
既明身形诡异,迅速跃起,指尖长刃劈向感灵塔,残破的塔身难抵重击,木料迅速脱落,大半塔顶塌陷,露出其中的槐树。
树冠完全暴露,沐浴在朝阳嫩红的光芒中。
一直沉寂的垂铃忽然暴起,金刀挥出,劈在既明眼前。既明佯装抵挡,却在垂铃全力前倾时往侧边一闪,垂铃身侧完全暴露,既明却只是抬脚一踢,将人踹落在地。
垂铃片刻不歇,再次用力劈向既明,一点余力也不留。
既明也是遇强则强的性格,他眼中光芒闪过,此番酣战已然勾起了他沉睡已久的战斗欲。
兵刃的寒芒在众人眼前闪烁不断,一时间发展到这个状况,他们都有些反应不及。
既明始终是堕仙,垂铃一个精魅,若完全没有外力相助,很快就落了下成。可她半点也没有停止的迹象,既明的利刃在她身上砍出一道道血痕,红衣残破飘摇,朝阳也似血染。
“她疯了?”
没人回答樊晓昙这个问题,说实话,幻芜也认为垂铃疯了,与其说她这是在战斗,不如说是在寻死。
这样的战局,没有人能介入,垂铃已然陷入了一种不死不休的状态。
一直毫无动静的感灵塔冒出白烟,远远看去,似山巅的雾气缥缈。一直以来照亮塔身的铜灯大多都被打翻了,桐油泼的到处都是,只需要一个火星子就能把残破的塔身点燃。
也不知槐树枝何时碰倒了一盏铜灯,火舌已经漫向第二层时,众人的目光才从那胶着的战局中移开。
在场的人里,只有长绝一人身负水灵,可刚才一番耗费,让他有些力不从心。
木也是水啊……长绝心头一动,捻起指诀,这是一个御水诀,可他却将诀打在新长出的嫩芽上。
树中的水份稀少,长绝是想通过嫩芽,勾起地下更多的水源。
一股水从嫩枝中吸出,长绝伸手一挥,水花向上散开,他再一掌拍向土地,泥土被震起,水雾喷洒在土中,带着湿意的土扑向火焰。
幻芜松了一口气,这下火应该能扑灭,至少能把比较大的部分扑灭。
既明也不想被湿土埋掉,他快速躲开,远离感灵塔。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这火不是什么问题的时候,感灵塔下一堵褐色的墙破土而出,竟然将那灭火的湿土挡开了。
那可不是一堵墙,而是槐树根。地底的槐树根交错成网,挡住了自己仅剩的生机。
无论是水还是土,都被它阻挡在外。
幻芜拉住长绝:“算了吧,他自己想死,我们又何必多事。”
到了此刻,微尘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他是不想垂铃再拼命保护他了,还是他只是单纯地想逃离这里。
毫无顾忌的离开或许做不到,那就将一切都烧成灰留在这里吧。他不痛苦,垂铃也不会痛苦了。
谁知道呢?幻芜已经无力再去猜测,自己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陌生人,也无法真正去理解一个一心赴死的人。
微尘的选择让她觉得荒谬,可世人的选择总是这样,在某些人眼中是真理,在某些人眼中总是难测的私心。在别人眼中,她又何尝不是正在做一些愚蠢又荒谬事情呢。
火光冲天,树根也冒起白烟,水份在蒸发,很快槐树就要跟这塔一起燃成世间一堆最不起眼的灰烬了。
朝阳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上,火焰映红了天空。
幻芜只看到一只火红的飞蛾舒展了翅膀,毫无顾忌地奔向熊熊火焰中。
红色的珠子向后飞去,在第一缕晨光的照射下红得妖异,也不知是鲜血,还是红色的眼泪。
幻芜想起那一夜听着铃声来到感灵塔前,也曾见过这一幕。
那个红色的背影就像此刻一样,奔向她此生最为美丽的一刻。
幻芜看不见她的脸,却知道她一定在笑。
你看,其实一开始她就看见了结局,这是一场早就注定好的梦境,一梦一生。
垂铃最终满心欢喜地拥抱了爱情,微尘和她最终还是永远的在一起了,再也没人能把他们分开。
原来这就是微尘的选择啊。
他们完完全全的拥有了彼此,再也不需顾及世间的一切阻碍,此后的千年万年,岁岁常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