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幻雪灵
幻芜深知,对她而言寒气不是最痛苦的,释放掉就好,麻烦的是之后没有长绝,她必定会倍感煎熬。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冰雪国度,那般脆弱的时刻,说不定会被冰封在这里。
不过最要紧的是打发既明,想不出借口,不如就装糊涂。
“既明。”幻芜朝前喊了一声,既明并没有回头。
“既明……”风雪太大了吧,幻芜又喊了一声。
前面的人始终没有反应,就那样不疾不徐地走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完全没有改变的动作和步态,甚至连发丝吹拂的频率也是一样的,幻芜停下来,那人还是与自己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此刻,幻芜已经明白,眼前这个“既明”是个假的,或者说,暂时还只是个幻影。
至于真的那个,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或者早就走远了并没有发现自己没有跟上来,或者他也被某个幻影诱骗了,以为自己就在他身后。
对于幻芜而言,这确实不是什么高明的幻术,不过对别人就不一样了。
模糊的视野、肆虐的风雪、刺骨的寒冷,还有那几乎隔绝一切的风声,这些改变五感,降低灵敏度,让人恐慌迷茫的手段,都是施展幻术的绝佳外在条件。
不过一想到既明现在也许正被耍得团团转,她竟然生出几分窃喜来。
本来也走得累了,幻芜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不用像其他受困于幻境中的人一般默念《清静经》之类的清明灵台,幻芜只需扫视四周,闭眼再睁开,幻境就破了。
还是有风,不过没有那么大,眼睛也没有睁不开的沉重感,虽然没有日光照射,一颗颗细雪在不同的角度总会有一处折射出流光。
眼前的一切,细微可知,变幻才是真实。
既明不在,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她的右手已经按在袖囊处,或许在这无人的雪国,她可以继续完成她的绣画。
幻芜咬下唇,还是松开了手。这幻影不知是何人,在这个不明确的环境里,既明也不知何时会出现。
身体上的反应还可以用病痛掩盖,但绣画……她不敢冒这个险。
直到此刻,幻芜才第一次想起了荟明。因为这幅绣画,她才想到了自己的师父,毕竟她做这个最初的原因,就是为了他。
她忽然发现,在这段时间里,自己感到彷徨迷惘害怕的时候,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他那个曾经在她生命里如海上明珠一般的存在,曾经无比依赖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她心跳加快,灵台却犹如被雪水洗过一般清明。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占据着她生命中所有“唯一”的男人,就像此刻从指间溜走的雪花一样,仍旧无比美丽耀眼,可她即便抓不住,也不再觉得遗憾了。
她微微地笑起来,然后笑容逐渐扩大。
此刻她再回忆起初见的画面,如玉般的手指拂过紫藤柔嫩的花枝,露出山水一般清隽的侧脸,点漆的笑眸望向自己,不再有心悸一般的钝痛感,取而代之的是顺着他青丝落下的粉白花瓣,轻柔绵软地融入心头。
已有什么东西在此刻,被幻芜悄然而又安稳地珍藏在过去里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身影踏风而来。幻芜几乎是在第一眼还未看清容貌之时就认出了他,少年人一身赫赤色深衣,就是当初在秋长镇自己拔草为布做的那件。
纷纷扬扬的雪花绕过他的脸庞,好像不忍沾染上去一样轻轻地从他身前就分开了。
少年人眉眼如昨,清澈明媚得就像春雨后含着雨露的海棠,眉心一道红痕,与刻在心上的痕迹一致。
幻芜怔愣了片刻,随着口中溢出的名字,她笑着站起来。
“阿芜!我终于找到你了……”长绝向她伸出手,幻芜也笑着,似乎马上就会扑向那个怀抱。
然而她只是站在原地,向那个伸出手,一道淡蓝色光华飞过,来人瞬间被冻结成冰。
幻芜收敛了笑意,对着虚空不卑不亢地说道:“既生活在这里,想必是不怕冻的吧。”
话音一落,眼前那个被冰层冻住的身影瞬间散开,冰晶像缓慢坠落的花瓣一样定格在空中,被风一吹就消失无踪。
又如同水面被风吹动一般,那处渐渐幻化出一个高大的影子。那是一个白毛黑面的兽形怪物,似猿似熊,难以分辨。
那怪物开口说话,却是个女子的声音:“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这里?”
“在下幻芜,我要翻过此山,到对面去?”
“你过不去的。”那怪物长着大嘴,又突然幻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声音却变成雄浑的男子音了:“我喜欢你,留下来陪我啊。”
声音低沉,但语气却很娇俏,幻芜怎么听怎么奇怪。
“可我有事在身,不能留在这里。我还有一个同行的朋友,不知在何处?”
那美丽女子的容貌又变了,成了个样貌普通的中年妇人:“那个笨蛋啊,还在幻境里呢。他没有你聪明,不好玩。”
“你想要有人陪你玩啊?”幻芜站不住了,又坐下,含笑看着眼前那个变幻莫测的身影。
“对啊对啊!”中年妇人脸上显现出一种孩童般兴奋的神情。
“在那个笨蛋清醒之前,我可以陪你玩一会儿。”说既明是笨蛋,还能得到共鸣,让幻芜这个长期被压迫的人倍感喜悦。
那妇人又变成了雪怪的模样,手舞足蹈十分开心:“那我多困他一会儿!”
“嗯嗯,那我也可以多休息一下,不用被他逼着赶路了。”幻芜转了转眼珠,微蹙了眉,说道:“可这里风雪太大,我身体又不太好,你能带我去个隐蔽点的地方吗?”
“可以啊,我知道一个地方。”雪怪蹦跳着向幻芜走来,巨大的手掌向她伸出来,“我带你去!”
幻芜看着眼前那只黑皮白毛的大手,指甲尖利如兽,顺着那手掌向上看,高大足有十尺大家伙睁着一双赤红的圆眼看着她。
幻芜又把头低下,看着自己眼前大概是怪兽小腿的位置,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一点。水纹波动,雪怪的身影变成雪花散在风中,而她的手指刚好点在一个额头上。
那是一个五、六岁男童的样子,塌鼻小眼,脑袋却很大,额骨的位置都是凸起的,就像在脑袋里长了个肉瘤。
那只伸出的小手上,也长着六根手指。
“啊!”小孩子大叫一声,缩回手捂在脸上,好像是不愿意让幻芜见到他的脸。
可那属于孩童的一双小手,根本挡不住他与瘦小身体相比可以说的“巨大”的头颅,他紧闭着眼睛不看幻芜。
“不是说要带我走吗?”幻芜的声音轻柔地响起,“这里很冷呢。”
没有听到惊恐的尖叫声,没有听到眼前人急促地跑走的脚步声,小童微微地睁开一只眼,那个叫幻芜的女子还坐在原地,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他。
他放下手,睁着不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因为前额凸出,压迫着小童的眉骨,使得他的双眼开阔,眼尾也向下垂,即便没有表情,看起来也有些可怜。
也许只有幻芜觉得可怜,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样的小孩只怕是诡异可怖的吧。
所以他宁愿幻化成雪怪的样子向你伸手,也不愿意露出本来面目面对你。
幻芜没有催促他,却也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小童却以为她是厌烦了,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我这就带你去。”
幻芜牵住那只小手,费力地站起来,她走得缓慢,小童也放慢脚步。
那双手很小也很冰冷,幻芜垂眼看着小童的背影,小小的身板上穿着一件破旧的灰黑色棉衣,一双布鞋也满是补丁。看来这孩子应该出身贫寒,再加上奇异的相貌,生前一定过得很辛苦。
没错,生前,这个小男孩早就死了。
满是怨气的亡灵不散留在这雪山上,还能变幻各种样子。雪山这种地方很难生存,利用旅人绝望恐惧的心里织造幻境的,应该是一种叫幻雪灵的妖物。
这种由死在雪山中人而催生出的妖物,十分难得,多在常年积雪的雪山上出现,没想到这里也有,还是个小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幻芜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知是因为脑袋比较重而耷拉着,还是因为不高兴而耷拉着。
“我叫……福生。”小男孩犹豫地说,似乎自己也在回忆,“对,福生。”
“福生。”因幸福而生的孩子吗?取这样的名字,想必是父母希望这个孩子能幸福吧。
“很好听的名字,不像我的名字,一场梦幻,终归于无。”幻芜有些感慨。
福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恍惚,笨拙地安慰道:“不会啊,我觉得很好听,跟福生的名字一样好听。”
“嗯!”幻芜又笑起来,福生见她笑了,才开心起来。
福生领着幻芜到了一个山洞里,这山洞还挺深,似乎还有人生活的痕迹。
或者说,是动物生存过的痕迹,因为这山洞四周零散的丢弃着一些残骸,还有石块都有被打磨过的痕迹。
这山洞约莫十余丈,最里面比较开阔,有一个宽阔的石台,石台上躺着一具巨大的残骸。
脊骨像人一般微弯,但骨骼比人更粗更大,手掌脚掌也很大,对比起来,脑袋就显得比较小了。
“这是……雪怪的尸骨吗?”
第九十二章 重逢
“雪怪?”福生迷茫地看着她,似乎对这个称呼很陌生。
“嗯,就是你变出来的那个大个子,白白的那个。”
“嗯,他叫阿白。”福生看了那具骸骨一眼,“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不会说话,阿白是我给他起的名字。”
幻芜看见那石案下面还躺着一具小小的骸骨,骸骨脑袋很大,前额凸出。
福生看到了她的眼神,指着那具骸骨,也不躲藏:“这是我。”
幻芜蹲下来,福生的表情平和,面对自己的尸身,眼里也没有伤感不忿。
“你以前跟阿白生活在这里吗?”
“嗯。”福生点头,“阿白本来是要吃我的,可是他看我快要死了,或者是觉得我不好吃吧,又没有吃我。还找吃的给我,可是我又冷又饿,还是死了。”福生微垂了眼,一只手按在雪怪的白骨之上,似乎是在想念这个曾陪伴自己最后时光的雪怪。
“它不是觉得福生不好吃。”
“嗯?”福生小小的眼里又幻芜的影子。
“他把你带回他的家,还给你吃的,他应该是想救你吧。他一个人住在这雪山上,应该很孤单,他应该是想要你陪他,做他的朋友吧。”
福生看着她温柔的脸,眼眶红了,却没有眼泪:“可我还是陪不了它啊。”
“福生觉得,阿白是你的朋友吗?”
“嗯。”
“在阿白孤单的一生里,有一段时光曾经有一个朋友陪伴他,它应该是觉得幸福的。而且,你不是一直留在这里陪着他么?他或许看不到,但我相信他一定感觉得到的。”幻芜握着他的另一只手,专注地看着福生。
或许是因为幻芜的表情太过坚定了吧,福生也就相信了她说的,开心地点了点头。
福生是个很乖很善良的孩子呢,幻芜心想。可生前的遭遇,还是让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心生怨气,必定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很残忍的事吧。
幻芜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那种嵌满人性丑恶的过往,让她心生惧意。
“不止你会变,我也会变哦。”福生被勾起好奇心,“可我不会变成别人的样子。”
幻芜盘腿坐下,指尖光芒滑过,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狗模样就凝在墙壁上。
“啊,狗!”福生瞪大了眼睛,小孩子的心性分外容易满足。
幻芜寒气再凝,石壁上又结了冰,变成一只大大的兔子,冰雪做成的兔子,就像月亮上的玉兔。
“好大的兔子!”福生跳起来,一边拍手一边喊道。
然后幻芜又凝了羊、牛、马这些福生可能认识的动物,之后的鹿、老虎、白鹤之类的,福生没见过就不认识了。
幻芜寒气散发了些,说话也灵活起来,一一跟他说明这是什么动物,以及他们的习性之类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玩,山洞里蓝光忽闪忽灭,不知不觉天就暗了下来。
虽然没有月亮,但这个阴气满溢的地方,还是让幻芜的头发都凝了细霜,周身也散发着寒气。
“你怎么了?”福生看她的样子,十分担心,眼眶又红了。
“别怕,我这是一种怪病。”幻芜用一种比较容易的方式跟他解释,“我等下需要做一件事,把病打出去,就好了。但之后就会睡着,如果你看到我很不舒服的样子,或者叫不醒,不要怕,最多两天就好了。”
福生扯着她的袖子,“真的吗?你会不会死掉?”
“你的幻境不都对我不起作用吗?我可是个很厉害的大妖怪呢,不会死的。”
“嗯!”福生咬着唇点头。
“你去给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笨蛋布一个厉害的幻境好不好?不能让他找到我,可以吗?”
“好!”福生被委以重任,显然很高兴,“我这就去看着他!”
“他也是个蛮厉害的妖怪,所以你用幻境困住他就好了,千万不要跟他打架。”
“没问题!”福生拍拍胸脯,转身就离开了洞穴。
幻芜她现在有些隐约的感觉了,自己的强项就是应付幻术,可既明这么厉害的堕仙还需要自己帮他取东西,也就是说他需要我这个唯一的长处。那他应该就是不善应付幻术的,堕仙心性不坚,心魔又重,很容易被幻术钻空子。
但愿既明不要被玩得太惨,被困那么久,他会不会大爆发啊。
幻芜有些担心起来,她马上取出绣画,凝出丝线开始继续完成洛昭的画像。
福生依照幻芜的指令去看着既明,可回到当初既明被困住的地方,却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他破了自己的幻术跑掉了!福生一惊,赶忙去找他的踪迹。
这里福生比既明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他。看既明那个状态,显然也正在找人。
他一定是在找幻芜。福生摇身一变,变成幻芜的模样倒在雪地里。
“幻芜!”既明发现了他,跑过来扶起她。
福生装作悠悠转醒的样子,看清既明后柔柔一笑:“你来了?”
既明也笑起来,只是手按上了“她”的脖子,说道:“你不是幻芜。”
福生抓住那只手,满脸的疑惑,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被他看破了?
像给出解释一般,既明缓缓地说道:“那个女人可不会这么温柔的对我笑。”
福生:“……”
福生被他摁着脖子,却并不惊慌,他的幻境不需要窥探别人的记忆。
他只是单纯的通过幻境就可以让中术之人看到最想看到的人、最爱的人、或者最恨的人。他只是逼出了人心里本来就有的影子。
“幻芜不可能中你的术,她在哪里?”既明问道。
福生的手向他身后一指:“就在那!”
既明转身,原本空无一物的雪地真的有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袅袅走向她的女子,布衣木钗,却根本掩饰不了她的美丽。
那是一朵山谷中的豆蔻花,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暖人的淡黄色,叫人如何不喜?
“既明。”那女子的声音优美的像珍珠滚落芭蕉叶,一张巴掌大的笑脸泛着桃花一样柔和的粉色,下巴尖尖似莲萼,一双眼就像水银盘上黑檀。还是心上最美好的样子。
既明呆呆地,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福生,他站起来,像梦呓一般唤道:“小茴?”
“嗯。”那女子快步向她奔来,裙摆轻扬像一只欢快的蝴蝶。
既明拥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像一个寻回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
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立在风雪中仿佛成了千年前的石像。
福生没有马上离开,看着幻境中的既明沉溺在他自己的心魔里,平静的就像在看一出折子戏。
“啾啾……”幻芜躺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一声鸟鸣。
手脚上传来的酸麻感让她忍不住缩起手脚,因为无法控制住身体手指也在颤抖。
那是一点点被蚂蚁啃食掉的感觉,从脊柱开始爬满全身,要是……能晕死过去就好了。
“啾啾!”还是鸟鸣,这雪山哪里来的小鸟啊?幻芜艰难地侧过头,用眼尾看向洞口。
好像有人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福生的动静不会那么大的。
手指蜷缩成拳无法张开,她就用拳头去摸自己的身侧,确定那绣画已经被收起来了。
“阿芜!”
幻芜愣了一瞬,好似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
那人已经疾步到自己跟前,熟悉的脸庞,头上身上都是落雪,黑曜石一般的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欣喜:“我来了,阿芜。”
“阿绝……”幻芜一瞬不瞬的看着来人,好像是在确认那是不是幻境。
算了,幻境就幻境吧。她好累,她也好想他。
长绝紧紧地抱起幻芜:“我终于找到你了。”
樊晓昙跟霖淇燠落后长绝几步,他们三人日夜兼程,总算赶上了幻芜。
她看见长绝进了山洞,一只脚已经迈进洞口了,就被一道力拉了出来。
“干嘛?!”樊晓昙甩开胳膊,怒瞪着霖淇燠。
“你看不见里面吗?”霖淇燠白她一眼:“这种时候就要自觉地退开,凑什么热闹啊。”
樊晓昙被这霖淇燠怼了一路了,基本上属于见他就有气,在看洞中那两个相拥的身影,更是气得快要炸了。
“我就要进去!”
“不行!”霖淇燠终于找到机会制止这个女人靠近长绝了,当下就拉住她,直接往外拖。
“放手!你这只讨厌的火鸡!”樊晓昙出离愤怒了,没被拉住的右手一圈就挥向霖淇燠的下颌。
“你敢打我?”霖淇燠没想到真的被这个臭丫头揍了,还是揍的脸,那是他宝贵的俊脸啊!
“我不止打你!我要打死你!”樊晓昙没用鞭子,直接就扑上去与霖淇燠肉搏。
霖淇燠抓住她雨点般砸下来的拳头:“你再打我我就要破戒了!”
樊晓昙冷笑一声:“你拿石头砸晕我的仇,把我当晚餐的仇,这回我要一起报!”
“你丫的!就不能把你当女人!”
“我早就想揍你了……”
山洞里,是安静的享受重逢喜悦的幻芜和长绝,可山洞外,却是扭打着滚在一起的霖淇燠和樊晓昙。
雪山在夜里也泛着凛冽的白色,在这片风雪凝成的世界里,有人安然的沉溺在幻境里,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哭。
就连人世间的怨气都在这里凝成一朵朵小白花,在夜风里摇摆轻舞。
人间百态,近似于无。
第九十三章 他是药
天寒地冻,打上一架反而暖和些。
霖淇燠很久没被这么实打实地揍过了,他咧咧嘴,感觉腮帮子都肿了。
死女人……他恨恨地想。
樊晓昙此刻也没比他好多少,一头长发已如鸡窝,不过她护脸的功夫显然高超,面上仍旧白白净净,带着点气血上涌的红润,双眼也亮亮的,竟比平常那副刻薄苍白的样子要顺眼许多。
霖淇燠用眼角看她,狼狈却可爱,不自觉地就笑起来。
“看什么看!”樊晓昙感受到他的目光,怒目而视,像一只暴躁的小兽。
霖淇燠的浅笑慢慢变大,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
樊晓昙听着那舒朗的笑声,胡乱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也觉出些好笑的意味来。
她向后一靠,便仰躺在雪地里。
似要天明了,天边被割出月白色的一道线来,像一潭浓墨缓缓抽离出墨汁。清水般的色彩渐渐扩大,如同初醒的人睁开眼帘,光线一点点融进眼瞳里,涤荡黑暗。
降落的雪花也看得更分明了,因着天边出绽的光亮,雪粒微闪,一时间竟觉得是天幕上的星子被抖落了,直直坠向自己的眼里。
脸上有微微的凉意,很快那点凉意就顺着脸颊滑进了雪地里,最终和它的同伴融为了一体。
从天而降,又落到地上,最终再被蒸腾回到云端。一循环就是一天地,无论只作为一粒雪花、一颗水珠还是被当做一个坠落的星辰,都是它存在于这天地间的颜色。
若能做一粒雪花就好了,回到天上也是回家,落到地上也是回家,这天地间的距离就是归途。
漫长的距离也不会觉得寂寞。
樊晓昙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在此刻此地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和,仿佛一缕清风从头到脚,为她涤净了从出生起到此刻郁结的嗔痴。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霖淇燠忽然问道。
“嗯?”樊晓昙凝神细听,渐渐的也听到一阵阵“哐、哐”的声音,“好像是一个沉重的筐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霖淇燠也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向冰冷的地面:“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地上的落雪受到震动,如同雨滴打在荷叶上一样弹了起来。
“在那!”樊晓昙站起来,顺便拉了下霖淇燠的衣领,示意他朝前看。
朦胧的落雪间有一个庞大的身影正在快速靠近白毛黑脸,赤红的眼睛和尖利的爪牙。
“嗷!雪怪!”霖淇燠大喊一声,迅速拉着樊晓昙跃起数丈高。
也亏得他反应及时,那雪怪的大掌只能砸到空旷的雪地,溅起无数冰花。
樊晓昙随即抽出软鞭,从空中就甩向雪怪,可雪怪毛重,似乎并不觉得疼痛。
雪怪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并不给他们两人喘息的时间,厚重的拳头一左一右像石块一样紧追着樊晓昙和霖淇燠。
好在两人都很敏捷轻巧,并没有被雪怪伤到,霖淇燠还很兴奋的样子:“真的是雪怪啊!”
“专心点!”樊晓昙面对霖淇燠真是一刻也不能感到平和,恨不得这个大雪怪能真的给他一拳。
她看准时机爬到雪怪的背上,用鞭子从后直接扼住他的喉咙。
可这雪怪也十分聪明,腰一弯做出个类似于鞠躬的姿势,身子也迅速后撤,就把樊晓昙给甩了出去。
“接住我!”樊晓昙只来得及吼出这句,就直接砸在一个缓和的胸脯上。
霖淇燠还是本能的接住了她,两人一起倒在雪地上。
樊晓昙抬起头愣了一下,瞬间眼眶就红了,隐隐有湿意,嘴唇一瘪,呜咽出声。
“哎哎,你哭什么?”霖淇燠就像捧了个刚出锅的热馒头一样,一脸惊恐地看着还趴在自己胸前的人。
“好痛……”樊晓昙小心翼翼地摸摸鼻子:“是不是断掉了?”
霖淇燠看着她红红的鼻尖,像一颗被雨水浸润过的樱桃,竟觉得有些可爱:“没断,就是歪了。”
“啊!”樊晓昙眼睛都睁圆了,不敢再碰鼻子,倒是直接就捏了拳头砸向眼前那张笑得可恶的俊脸:“都是你!掉你身上还不如砸到雪地里!你赔我鼻子!”
“你这人讲不讲理啊?”霖淇燠抓住她的手腕,“明明是你让我接你的!”
“可你是用胸接的!你故意的!你想毁我的容!”
“你脑袋是空心的吗?难道我用脚接你你才满意吗!”
两人不相上下,大眼瞪小眼,只有夜风从身后呼啸而过。
“嗯……那白毛怪呢?”后知后觉的两人才想起来雪怪的存在,可是四下看去只看得到白茫茫一览无余的雪原。
“跑了?”“遁地了?”
两人对望,皆怀疑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是不是幻觉。
福生幻化的雪怪早在两人不注意的时候就变回小童的模样钻进了山洞。
他是折回来看看幻芜的情况的,没想到洞外却守着两个陌生人。
他变做雪怪没把他们赶走,只能趁机溜进来。可山洞里也多了一个人,那个少年模样的俊秀男子怀抱着幻芜,一双明亮如星的眼此刻犹如冰寒的冷剑,正盯着忽然进来的福生。
“啊,我见过你!”福生看到是长绝,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出来。
这小童似乎没有恶意,长绝收了满身的杀气,问道:“你见过我?”
“嗯嗯!”福生点头:“我给幻芜下幻术的时候看到的哟!”福生凑上前来看着幻芜:“她没事吧?”
幻芜还在睡,面容舒展,看起来病不难受。长绝答道:“没事,有我在她很快就会好。”
“你刚刚说你在阿芜的幻境里看到我的?”长绝接着问。
“是啊,我让她看到最想见的人,然后你就出现了呢!”福生并不怕长绝这个陌生人,“她最想看到的人是你,所以你不是坏人。”
最想见到的人是我。福生这句话,让长绝心里仿佛涌出蜜,甜得让人发颤。
怀里传来一声嘤咛,幻芜慢慢张开了眼,看到长绝的脸她先是恍惚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捏了捏长绝的脸。
“他是真的不是幻境!”福生见她醒来,十分高兴,再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嗯。”长绝一把按住幻芜的手,接了福生的话:“我是真的。”
“你的药来了呢!”福生笑道。
“我的药?”幻芜一脸迷茫。
“他一来你就好了,你最想见到的人,不就是你的药吗?”福生一脸纯真,却让他们都愣了。
治愈自己的药……幻芜下意识的抬眼看着长绝,脸颊微红,却还是笑了。
只是一晚,幻芜就恢复了大半力气,这般解释,长绝也确实是她的灵丹妙药。
“福生,”幻芜坐起来,“我让你困住的那个人呢?”
“困得好好的啊!”福生还满脸的笑意,忽然就变做雪怪的模样,朝着洞口嘶吼了一声。
“啊!他溜进来了!”霖淇燠的声音传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雪怪的两人,只得往平静的山洞里找,没想到真的在这里。
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幻芜的一声“福生”就打破了。
“他们也是我的朋友。”幻芜对着福生说道。
雪怪又变回了福生的模样,藏进了幻芜背后。
“他叫福生,是这雪山上的幻灵,他没见过你们,有些怕生。”幻芜索性直接跟他们介绍了一下福生的情况。
霖淇燠松了口气,瞬间又不满了:“他没见过我们这样我可以理解,但长绝呢,他怎么不躲他啊?”
“额,那是因为……”
“因为他是药啊!”幻芜还在憋话,就被福生抢先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钻到了两人背后。
“药?”两人同疑惑。
幻芜只好打哈哈:“哎呀,小孩子的定义不要执着嘛。”
“无论怎样,找到人就好了,你不知道长绝都快被青猗给宰了。”霖淇燠放下心,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在这个问题上樊晓昙感悟颇深,不满地哼了一声:“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她说的也正是长绝想的:“阿芜,你可以吗?要不我背你下山?”
幻芜动了动嘴,面上带着犹疑:“我……”
“不要!你不要走!”福生一把拽住幻芜的袖子,小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幻芜,好像她马上就会消失掉一样。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愿意陪着自己的人,不怕自己的人,对自己笑的人,他不想让她走。
“你这小孩,我们又不是这山上的,当然要走了。”樊晓昙对这个让自己摔跤的怪小孩,说话也没好气。
“不行!”福生死死地抱住幻芜的胳膊,“我不准你走!”
“你走了,又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好害怕,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福生此刻仿佛变成了当初被人遗弃的小孩,埋在幻芜的胳膊上呜咽。
幻芜心头发涩,揽住福生小小的身子:“福生,我这一路也很害怕,但我却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可是我……”
“你想去哪儿?”幻芜话音未落,众人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缓慢的节奏,不带感情的语调,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泛起寒意的声音。
既明站在洞口,幽幽地看着山洞里的几人,确切地说,是看着山洞里的幻芜。
第九十四章 人世苦
既明裹着狐裘,银白色的绒毛随着风轻轻地抚在他的脸上,像女子的柔荑在小心翼翼地触碰心上人的面庞。
他的身后是一片茫茫大雪,可他的容颜却比这世间最白的雪更为清贵。若不是那眉心黑色的印记,没见过他的人只怕会把他当做这雪山上的仙人。
他的脸上是不变的笑意,柔和得堪比山间出绽的雪莲,可幻芜在他漆黑的眼里,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阴霾的毒蛇,幻芜脑海里只有这个画面,而且这只毒蛇此刻好像很生气。
幻芜就像从燃着地龙的殿堂里瞬间就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长绝走上前来,站在幻芜跟前,挡住了既明的目光。
既明的视线落到了长绝身上,他盯着他看了一瞬,然后就笑开了,还笑得颇为满足。
“你是何人?”霖淇燠打破了僵局。
“既明。”他并无遮掩,老实答了。
“你……你就是那个血洗了祭司殿的方士?”樊晓昙冷着脸看他,声音轻颤。
“嗯。”既明眼波流转,带着些妩媚的神色看向樊晓昙:“你也是祭司殿的吧?想报仇?”
樊晓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扯了扯嘴角:“不,我是要感谢你,不然我还不得自由。”
“不客气,我也是受人之托。”既明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把视线投向长绝身后。
福生紧贴着幻芜,第一时间就感到了她的不安,冲既明问道:“你跟着我?”
“不让你放松警惕,我也没办法跟着你找到此处吧。”既明语气温和,如同一个礼貌的翩翩君子对每一个人都十分和善。
“幻芜,天色已明,咱们继续上路吧。”既明说着,还抬头看了看天空,说话的语气也跟老友一般,再自然不过。
长绝听见这句话,玄色蛇皮做的刀鞘被拇指拨开,寒光一闪而过:“阿芜,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既明摇了摇头,肆意洒脱:“别这么紧张,我可不愿这干净的地方也染上血色。如果她想跟你们走,我不会阻拦。”他一边说,还侧了身子,做出一副让路的姿态。
他的意思就是让幻芜做决定,看既明一副安然的样子,霖淇燠和樊晓昙同时看向幻芜。
“你不会要跟他走吧?”樊晓昙问道。
幻芜轻轻按住了长绝持刀的手,从他身后走出来,缓步朝既明走去。她脸色苍白,单薄得如同莲瓣,身前未束的墨发被轻轻扬起,流连似的摇摆在她的身侧,最终难抵风过之力,被吹到她的身后。
既明恍惚间竟觉得她向自己走来的身影和心中那人重叠在了一起,笑意渐渐敛去。
“你疯了吧?”幻芜的手被樊晓昙一把拉住:“你要跟这个人走?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竟然……你不知道长绝他有多担心你吗?”
“抱歉,累你们辛苦了。现在你们见到了,我无碍。”幻芜轻柔却坚定地拨开樊晓昙的手,微微侧了脸,余光对着长绝,“你们先回去吧,我跟既明还有些事要处理,等事情办完我会自行回去。”
“你!”樊晓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只觉得一路来都是白费力气,这人根本就是自己跟着别人跑的!她看了看长绝,他虽一直注视着幻芜,却根本没有要拦的意思,脸上连一点不甘的神色也没有,好像只有她一个在生气。
“我不管了!你们爱怎样怎样!”
霖淇燠皱了皱眉,心里也不同意幻芜跟着这个人走,但看她一脸坚决的样子,想必也拦不住:“你要跟他去做什么?”
幻芜其实也不清楚,她抬眼看了既明,既明却恍惚地看着她。
既明看到幻芜比冰棱还干净的眼睛,好像大醉初醒一般,怔愣了一瞬才走向幻芜,然后直接牵住她的手。
幻芜因他这个无比自然的动作,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下意识地挣了下,手却被握得更紧,既明瞥了她一眼,眸色如夜。
幻芜像泄了气似的,被既明牵着就往外走:“此事,外人不便知晓。”
外人?霖淇燠被这句话打懵了,看着前面就要走出山洞的两人,迅速看向长绝。
只见长绝面如死灰,眼睛只盯着两人牵在一起的一手,似乎魂都跟着一起飞走了。
这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也不拦一下啊?”樊晓昙倒是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来,看着毫无动静的两个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应该有她的原因。”长绝眼神发直,轻声说道,那感觉颇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
“什么原因?”樊晓昙抱着手,语气愤懑:“也没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啊?我看她倒是挺乐意跟着人走的。”
长绝也很想问一问,可是他心里还是愿意相信她,即便她不说,即便……他此时心如刀绞。
“你不许走!”稚嫩的童音变得尖利,长绝走上前才看见是福生挡在了幻芜跟前。
他死死地盯着幻芜,一双眼里有悲有怒,身上光影绰绰,似有无数个影子萦绕在他身边,变幻不断。
“福生……”幻芜隐约可见那些影子,就是他初见自己时变的那些妇孺老人。
“别丢下我!”福生喊道,似应和一般,又有一道混杂交叠的声音说道:“别丢下我们!”
樊晓昙听见这声音,竟觉得无比阴寒,如同地狱的怨鬼扼住自己的脖子:“这小孩……”
“怨灵缠身。”霖淇燠叹道。
既明轻笑了一声,兴致盎然地说:“怪不得你如此厉害,能困我这么久。”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福生,然后抬起手。
幻芜一惊,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既明扫了她的手一眼,并没有挣:“降妖除魔啊。”
“你自己就是妖魔!怎么不除了自己?”幻芜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放开他的手直接走向福生。
长绝的心提了一下,就连樊晓昙都想出声阻拦。
可就在幻芜抱住福生的那一刻,他周围阴暗盘旋着的影子就不见了,福生那双含着恨意的眼睛眨了眨,然后恢复了清明,只带着些小小的委屈,跟普通孩童无二。
“福生……”幻芜抱着福生,感受着他身上的不安、恐惧、愤怒……还有对人世的爱与眷恋。她很清楚,福生是怨灵,可他仍有躯壳在这里,就像一个吸纳怨灵的容器。
那些病弱妇孺、老人孩童,原本也是这世间的一条生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被亲人抛弃,被挚爱背叛,就连福生这样伤害不到任何人的孩子,也因为自己的外表,被人当做不祥的妖物,被村人驱逐,最终被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们怨他们恨,他们像被人接纳包容,于是就像约定好了一样,躲在这座雪山上,藏在这个孩子的身体里。
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个人,同时也是无数个残破的人生。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伤害过福生,也没有伤害过别人。那些幻术,就像小孩子希望得到大人的关注,而故意打破的碗碟吧。
在幻境里才可以看到一些不那么悲苦的人生,体会到人世间本该就有的欢笑。
幻芜紧紧地抱着福生,鼻腔都是胀痛的苦涩,她把脸埋在福生单薄的肩膀上,掩埋掉眼角溢出的凉意。
“幻芜……”福生伸出小手轻轻地搭在幻芜的肩上,也不知何处来的记忆,竟轻缓地拍起她的背来。
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有一只温柔的手,曾这样安慰过自己吧。
“对不起,对不起……”幻芜原本想说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那些安慰人的假话,那些无法实现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她满腔的愧疚。
谁又不明白呢?谁不知道那些话只是安慰,只是谎言,即便是孩童,他们也知道那是虚无缥缈的梦,可他们还是笑着点头,笑着说“拉钩哦”、“说好了哦”、“我等你回来”……
可你只是觉得那些眼眸太过单纯明亮,好像能从那里看到自己伪善的面容,然后匆匆地撇过头去,慌忙地逃离而已。
那些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些沉甸甸的爱意,变成了蚀心跗骨的毒药。似乎只有躲避抛弃,自己就能得到解脱。
“你哭了,羞不羞啊。”福生就像个大人一样,语气轻松地安慰着幻芜,“你陪我玩了,我很开心。我只是,只是很久没那么开心了,就想把你留下来。我是不是太坏了?”
幻芜快速地眨着眼睛,把滚烫的眼泪憋回眼眶:“不,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寂寞的。”
“是啊,你也会寂寞的,在这里会呆不惯会难受,也许还会死掉的吧。我忘了,你跟我不一样,我已经死掉了。”
幻芜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大哭出声,身后的几人,也无人说话。只有渐渐喧嚣起来的风声,似乎在呜咽悲泣。
“福生,你想离开这里吗?我把你的尸骨带走,你就可以离开此处,重新转世为人了。”霖淇燠抱着手问道。
福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幻芜,摇了摇头:“不,我要陪着我的朋友,我走了,它怎么办?这里挺好的,我不想离开。”
“我不想再做人了。”
第九十五章 护槐镇
他的声音很轻,明明是童音,此时的语气却像个悟道的老僧一般,带着绒花似的惆怅,被风卷去,只剩嗟叹。
“我带你们走吧,不然这个雪山是走不出去的。”福生牵着幻芜的手就走,既明抬脚跟上,只有长绝他们三个,还呆立在原处,表情各异。
“唉……”樊晓昙心里沉沉的,不叹口气出来无法驱走那些涩意,“我还以为,免不了大战一番呢。”
“这世间,不是所有的恶念都会滋生出更深重的恶意的。”霖淇燠也十分感叹,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长绝,朝前努嘴,“怎么办?”
长绝不动,只是站定着看着远方。
樊晓昙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终是没有说话。
“护槐镇?”霖淇燠看着眼前玄石红字,约有一人高的石碑摸了摸下巴,“他们俩来这里干嘛?”
樊晓昙摇了摇头,看了长绝一眼:“谁知道呢,都跟到这了,进去看看呗?”
幻芜跟着既明下山后,长绝他们三个也跟着下来了。他是断然不会留下幻芜自己回去的,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护槐镇虽说是个镇,但大小规模与一个繁华富庶的城邑也不相上下。只是这个镇子没有城墙,自然也没有城门关卡之类的设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界碑立在路旁。
过了界碑再走不到两里,眼前的一切就豁然开朗。沿着最热闹的主街走,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商铺屋宇鳞次栉比,行人如织。
沿街还有卖各色小食的摊点,氤氲出一阵阵市井的烟火气;农人贩卖着从自家果树农园里采摘的新鲜瓜果,手中捧着小陶罐不停地给瓜果洒水,泼洒出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串晶亮的琉璃串;挑着货担大声吆喝的卖货郎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童,他们好奇地盯着货担里新奇的货物,卖货郎也不恼,大方的拿出些色彩斑斓的泥人玩偶给孩子们看,小童的眼光都被货郎手上的东西吸引着,一双双眼睛比晨光还要闪亮。
完全是一幅安乐祥和的世外桃源之景。
刚刚从荒寂的雪山上下来,眼前的护槐镇好比一处仙境。只是一座雪山,却分隔出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霖淇燠早就扑到那一个个小食摊上去了,一边吃一边买,就连樊晓昙也被货摊吸引了,脸上的笑意跟那些小童如出一辙。
主街之外就是这里的居民区,一座座古朴的房屋安静的立在两侧,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树木或从小院里伸出枝丫,或直接在院门外洒下一片阴影。
再往外走,还可以看见田间阡陌纵横,田地里的农作物或青或黄,大致是一片仲春的景象。
“在这里都分不出一年四季了,好像只有春景。”樊晓昙如是说,手上还抱着一堆小玩意。
霖淇燠瞥了她一眼:“还当自己是小童呢?”
“总比只会吃的猪好。”樊晓昙白他一眼,毫不示弱。
“幼稚!”“贪吃!”
“在这里倒真有种忘却烦忧的感觉。”长绝及时打断他俩,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樊晓昙好久没见他这般笑了,当下也开心起来:“是啊,连疲惫都一扫而空。”
幻芜跟既明也走得不快,悠悠哉哉地逛了一圈后,两人就走上一座拱桥,似在眺目远望。
“那两人不会就是来这看风景的吧?”樊晓昙一脸无脑,跟了这么久,也没发现这两人着急着做什么,倒是他们三个又怕更太近,又怕太远把人跟丢了,整个人都又紧张又心虚,比赶路还累。
“哎,你觉不觉得……”霖淇燠用胳膊肘碰了长绝一下,眯着一双眼盯着桥上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什么?”樊晓昙倒是很好奇。
霖淇燠也不瞧她,只是瞥了长绝一眼:“那个既明,这么看着有些像荟明啊?”
长绝显然也感觉到了,他抿了抿春,还是点头道:“外表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气质不像。”
“荟明是谁啊?既明、荟明,听起来好像两兄弟啊。”樊晓昙看他俩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更好奇了。
“荟明是幻芜的师父,天界的司药仙君,也是荼梦谷的谷主。”长绝答道。
樊晓昙思索道:“一个是仙君,一个是堕仙,嗯……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堕仙就说明以前也是神仙啊,也许还真跟谷主有关系。这么一想的话,那个既明要幻芜做的事不会跟谷主有关吧?要是真跟她师父有关系,那就不奇怪幻芜会有这种态度了。”
长绝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该不会是,幻芜觉得他跟谷主长得像,就自然而然的把对谷主的感情转移了……她她她不会是看上那个堕仙了吧?”霖淇燠越想越起劲,仿佛已经看见幻芜求而不得,痴心错付最后予求予取的悲惨画面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幻芜对她的师父……”樊晓昙一脸震惊,可她毕竟还顾虑了一下长绝,没有把话说完。
“痴心一片啊!”霖淇燠马上就接了一句,那种似兴奋似焦虑的心情让他的表情都扭曲了。
“闭嘴吧你!”樊晓昙直接在霖淇燠捧着的纸袋里抓了一把糕点,狠狠地塞到了他的嘴里。她偷瞄了长绝一眼,脸色果然很黑。
这对她来说其实是好事吧?幻芜要是真喜欢上那个既明了,那长绝不就没机会了,时间一长他或许会忘了幻芜,然后跟自己在一起。
会吗?她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偷摸撇着长绝的神色,黯淡又寂寥。
“别想那么复杂了,说不定跟这些都没关系,既明帮幻芜杀了陆离,然后幻芜也要帮他做一件事,我觉得就是这样而已。”樊晓昙是想着添油加醋的,可话到嘴边竟变成宽慰了。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自顾自抓了一把小食往嘴里塞。
三人都没再说话,等既明带着幻芜走下拱桥,又跟了上去。
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远离了热闹的街市,向城郊一片密林里走去。
“越来越有密林幽会的节奏了。”霖淇燠嘟囔道,拦住了一个路过的老媪,礼貌地问道:“大娘,请问这林子里是何去处啊?”
老媪也不惊,笑呵呵地说道:“你们几个是外乡人吧?这里头是镇子里的慈悲寺啊。”说完,老媪掀开手中竹篮上搭盖的巾子,里面都是香烛花果。
寺庙?这两人跋山涉水的就是要来拜佛?
长绝对老媪拱手作揖,问道:“大娘是要去礼佛吧?我等既然有缘来此,也想去谒拜一番,只是未曾准备祭礼。”
老媪摆摆手,笑道:“拜佛诚心最重要,有心空手又何妨?随我来吧。”
三人随老媪进入茂密的山林,那林子从外面看上去很大一片,走进去才发现那树林就像一扇门,推门而入便是慈悲寺。
慈悲寺并不大,可也十分**。红墙碧瓦,“慈悲寺”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掩映在寺门前三株高大的银杏之间。
年岁久远,墙皮都斑驳了,但那寺庙的宁静之感却并未衰竭,比起那些金顶恢弘的大寺,这里反而更显出一份清净佛地的肃穆之感。
走进院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株高大的山茶树,那山茶枝粗叶密,花盖几乎遮住了一半院子,就像一朵红云闲落在此处。山茶下就是一池碧绿,几条红白鲤鱼在其间游曳。
两侧石廊安放着几尊石雕佛像,有怒相佛母、面目狰狞的金刚、慈悲的弥勒、妩媚的白绿度母,甚至还有很少见的怒相马面明王和文殊菩萨。
慈悲、祥和、悲愤、嗔怒都汇聚一起,善恶交织,美丑皆相,让人置身于一个变幻无常、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
“这些佛像看起来有些可怕。”樊晓昙幽幽说道。
“怒相亦是慈悲。”一道清朗舒润的声音传来,三人回身就见一白衣僧人站在山茶树下,白皙的面庞上一双清澈的眼眸格外明亮,仿佛秋日的深潭,能容万物,也能涤荡这世间所有的丑恶。
那僧人含笑看着他们,双手合十举于胸前,对三人一礼:“阿弥陀佛,贫僧微尘,慈悲寺和尚。”
“大师。”三人齐声还礼。
微尘缓缓而来,在姿态就像踩着一朵朵莲花。
樊晓昙都看呆了,连霖淇燠都咽了口唾沫,不仅是因为微尘那出尘的容貌,更多的是因为那通身的气度。微尘看上去如此年轻,可那清雅尊贵的姿态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仿佛这个年轻的和尚就是须弥天上的佛陀。
就连长绝也惊叹,他从未在一个人脸上看到如此慈悲的神色,只要看他一眼,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凶徒也会变得平和。
“这些愤怒相是佛陀的本尊,那些是世间护法。”微尘领着他们,一一介绍那些佛像。
“世间护法?”樊晓昙长居祈支,对佛家的这些尊相都不甚了解。
“就是非人、魔众或是龙族,由佛法感化后皈依我佛,或被大师降服而修行佛法的众生。”
三人颔首,长绝再问道:“诸佛为何悲愤?”
“不是悲愤,”微尘解释道:“虽是怒相,却不是对世间的嗔怒,而是降服心魔、催除障碍的表现。”
“如此。”
第九十六章 感灵塔
微尘带三人入了正殿,光明大殿中一比丘结跏趺坐,手结智拳印,头戴五佛宝冠,坐于八叶莲台之上。
那正是大日如来,密宗世界的根本佛,表示着绝对真理,亦是光明理智的象征。
大日如来四周的阴翳里是护世四天王的法相,分别是身穿白色甲胄手持琵琶的东方持国天王;身穿红色甲胄手缠赤索的西方广目天王;身穿青色甲胄手持宝剑的南方增长天王;身穿绿色甲胄,右手持宝幡,左手持银鼠的北方多闻天王。
微尘口念佛偈,又点了铜灯,才带着三人出了正殿。
侧殿供着一尊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的沙门形菩萨立于莲华上。“这是地藏菩萨。”微尘说道。
“就是那个入地狱救母的婆罗门女?”樊晓昙问道。
微尘颔首:“正是。秽恶世界充满黑暗罪恶,众生贪嗔痴亦无明,难免作恶犯错,坠入恶道。地藏菩萨慈悲怜悯,对已堕者和未堕者都要救赎,越秽恶的世界越要去,越苦恼的众生越要救赎。”
长绝:“‘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不知地藏菩萨身在地狱救赎众恶的时候,会不会被曼殊沙华的诡丽所惑,而不愿出地狱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也不知他是在发问,还是在喃喃自语。
微尘侧眸看了长绝一眼,并未答话。
“铃铃铃……”一阵风过,佛寺外树枝摇曳,绿叶轻摆,院内一朵开得荼蘼的山茶也被吹落,悠悠浮于绿池之上。
“这铃声何处传来,倒是好听。”霖淇燠深吸一口气,好似这铃声也带着香气涤人肺腑。
微尘莞尔:“从后院传来,那有一宝塔供奉,如诸位想去,可前往一观。”
“大师不去么?”樊晓昙问道,她倒是挺喜欢这个大师的,跟他在一起十分舒适,如沐春风。
“贫僧还有课业,就不随同前往了。”微尘俯首一礼,径自离开了。
樊晓昙:“那位大娘是不是走了?这寺里都没人了。”他们三人来时,还有寥寥几位香客在院中,此时也已离开了。
“这天也不晚啊……”霖淇燠问道:“还去后院么?”
“来都来了,前面也没见到他们,也许就在后院呢。”樊晓昙拽着长绝就往后院走。
霖淇燠见了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也跟上两人。
慈悲寺后院开阔,如茵绿草上矗立这一座九层宝塔。此塔为密檐式仿木塔,塔身为八角形,主要结构均是榫卯相咬合而成,外铺青砖,外檐塔顶均由金黄色琉璃瓦铺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檐角都坠有金铃,微风吹过,宛如清脆的乐曲。
塔高约莫十三丈,每层石砖上均雕有莲花、宝珠、日月等装饰,塔顶掩盖在郁郁葱葱的绿荫下,竟是从塔内长出的一株槐树。
雕窗也伸出一株株葱茏的枝丫,从外面看,就像宝塔罩住了一株槐树,塔与树久经岁月此时已合二为一。
走近一看,门楣上刻有石雕“感灵塔”三个字。
“这感灵塔好漂亮啊,也是奇怪,从慈悲寺竟然看不见这个塔。”樊晓昙感叹道。
长绝仰望此塔:“这里地势比慈悲寺低,再加上绿树掩映,确实不好发现。”
“怎么不见那两人,是不是离开了?”霖淇燠环顾四周,露出一副“人跟丢了”的表情。
“你们在找人啊?”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三人头顶上响起,除了一直仰着头的长绝,霖淇燠和樊晓昙都被吓了一跳。
“谁?”樊晓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趴在第五层窗口那里垂头看着他们。
“我是垂铃。你们是在找人吗?”名叫垂铃的小女孩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粉嘟嘟的脸颊像个新鲜的蜜桃。
三人都没想到这塔上有人,还是个姑娘,均有些怔愣。
“是……我们在找人。”长绝率先答道。
窗口的小女孩忽然不见了,只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感灵塔一层的红漆木门就打开了。
小女孩穿着红色短袄,小鸟般灵巧地从门里跃出来:“是不是一男一女,还长得特别好看?”
这个形容,可以说是宽泛但还准确,长绝点头道:“是的,请问他们去了何处?”
垂铃伸手一指:“他们刚从那边走掉了哦。”
原来慈悲寺左右两侧各有通道通向这里,只是左边的路比较窄小,夹在树种不容易发现。
“我听到他们说话了,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我带你去吧!”垂铃牵着长绝的手,二话不说就拉着人走了。
“我……”
“不用客气!”
霖淇燠抱着手:“长绝这人拿这种热情又活泼的小姑娘最没辙了,这下也好,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樊晓昙:“我怎么觉得我们又被无视了。”
“是你,别算上我,我这么器宇轩昂风流倜傥……”
樊晓昙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是啊,如此扎眼的火鸡居然还被人无视了,真是天理不容呢。”
“你敢说我是火鸡,你才是黑鸭子呢!”
“走开!不要碰我,你这只属猪的火鸡!”
“你想在佛门净地打架是不……”
又是一阵风起,树影摇摆,清脆的铃声延绵过耳畔,似笑声也似嗟叹。
“微尘大师,那就拜托了。”既明含笑说道。
微尘抬眸看他,对他那醒目的眉心印仿若未觉:“本寺偶有香客留宿,如今恰有空房,贫僧带你们前去就是。”
“有劳。”
“微尘!”欢快的脚步声伴着小女孩黄莺一般的声音传来,微尘刚转身,就见一个红色的身影扑到自己怀中。
微尘被这一撞,面上带着无奈的笑意,抚着刚到自己腰处的那个小脑袋,语气轻柔:“阿玲又贪玩了。”
这两人的状态亲密,似乎十分熟稔。古井一般的微尘在此刻才显现出几分尘世中人的样子,这小女孩虽然只是七、八岁的样子,可幻芜着,心里却生出几分怪异之感。
垂铃仰起头,看着微尘向后一指:“他也想住这里哦。”
幻芜这才回头,在青砖铺就的走廊上看见一个身影,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愣了一瞬,看向既明,他却一脸玩味地笑看着自己,似乎早就预想到这幅画面。
“还有我!”又有两道交叠的声音自长绝身后传来。
“我说的是我!”樊晓昙和霖淇燠急急地赶上来,说的话也一模一样,两人互瞪了一眼,又同时撇过头去。
这两人……真是气氛终结者。幻芜轻轻吁了口气,毕竟她现在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长绝。
“请诸位一同随我来。”微尘看着几人,眸色如平常一般清明。
穿过正殿所在的院子,走过一条植满翠竹的小径,微尘走在最前面,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僧服,却让这个和尚穿出了一种缥缈之感。
垂铃牵着微尘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微尘步子走得从容且优雅,和跳脱的垂铃在一起,却让这一动一静呈现出一种完美无瑕的契合。
就像诸佛世界中极恶极善、极美极丑的法相,反差强烈却更显真实。
真实……幻芜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那一红一白的两个身影,在眼前慢慢扭曲,就像两束纠缠在一起的赤焰与白烟,他们拥抱着彼此跳着诡异而又糜艳的舞蹈。
两人忽然回头,看着幻芜露出笑意,那笑容在扩散,好似他们见到了人间最大的喜乐之事。两人的嘴唇裂开奇异的弧度,黑洞洞的嘴里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只是自顾自的越长越大,似乎能把时间的一切都吸进嘴里。
幻芜头皮发麻,轻呼出声。
“没事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双手扶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微微侧过头,是长绝在她身后扶住了她,那熟悉的温度从身后传来,似安抚着幻芜此时慌乱的心跳。
幻芜平静下来:“没事,”她抬手理了理耳边的鬓发,状似无意地瞥了微尘和垂铃一眼,“可能是有些累。”
微尘平静的看着她,垂铃的目光也和普通的孩童无二,只是带着些早慧的担忧。
莫不是自己眼花……不对,其他人都很正常,只有自己看见了。这是针对自己的幻术吗?原来这世间也有自己无法堪破的幻芜?可是这又是为何呢?
幻芜脑子发沉,额上也渗出细汗,在这佛门清净地,竟觉得无比混沌难熬。
长绝担忧的看着她,刚才在碰到幻芜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她在发抖。此刻幻芜面色发白,可还是强装着镇定,他顺着幻芜发直的双眼看过去,只能见到微尘与垂铃相携前行的背影。
“这几间禅房都是为外客准备的,这几日敝寺没有留宿的香客,几位施主可自便。”微尘朝几人行了个佛礼,便径自离开了。垂铃像只追随在花旁的蝴蝶,一会儿跑到微尘左边,一会儿又溜到微尘的右边了。
微尘垂眸看她,日光从他身前打来,将他原本冷清的侧脸溶上了些许温情,或许是因为他此刻正在看着垂铃微笑吧,幻芜只觉得他终于有些烟火气了。
之前的微尘太过出尘了,犹如一尊无暇的玉雕,完美得不似真人。
第九十七章 一切有为法
微尘带他们来的是一座寺内专供留宿的小院,左右各有三间禅房,一共六间他们五个人一人住一间还多出一间。
霖淇燠、樊晓昙和长绝住在右边,既明和幻芜住在左边。幻芜把中间那间禅房空了出来,与既明隔开,刚好在长绝的对面。
这次再见到长绝,幻芜也不知为何,与他好像生分了一些。面对他的时候也有些不自在,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他跟既明有太多的牵扯,再加上几分私心,她不想让长绝发现她与既明的交易。
毕竟既明这个人诡谲难辨,而且幻芜敏锐地发现,既明似有似无扫在长绝身上的眼神,总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兴奋。这种感觉让幻芜很不舒服,可她现在还不得不与饿狼为伍。
“你在想什么呢?”饶是幻芜知道既明肯定会来找自己,可忽然听到这轻缓的声音,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既明的声音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很愉悦。可幻芜总是能在这种轻柔的音色里听出一种从内心深处溢出的冷漠,连带着那些笑意也让幻芜觉得,那不过是既明看着世人挣扎困苦而发出的嗤笑罢了。
所以每当幻芜听到既明那种好像是一边在浅笑一边在讲话而发出的声音时,她就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一只被他捏在手中的蚍蜉,只需要一滴小小的水柱就能将她淹没。可既明,最期待的就是自己越挣扎越绝望的样子。
“想你。”幻芜抬眼,看着那个半张脸都隐在黑暗里的男子。
“哦?”既明的笑意更明显了,他走出那片阴影,直直地站在幻芜面前,让幻芜不得不仰头才能看到既明的脸。
“让我猜猜,你在想我什么……”既明弯腰,把脸凑到幻芜跟前,离她的脸不足一拳的距离,“你在想我为什么不阻止长绝跟着,或者在想我对长绝了解多少,还是在猜测我带你来这里究竟为何?”
幻芜不想显出半分的怯懦,她直视着既明:“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寺里。”
既明弯唇笑道:“不错。”他直起身子,居高看她,“你可觉出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幻芜摇头,“我也说不上来。”
“唔,那等你发现了再说吧。”
“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诸法空相,只能你自己去堪破。”既明打开房门,就直接出去了。
什么嘛……幻芜可以说是非常郁闷了。月华初绽,清凌凌地洒在窗边。幻芜出神地看着,把手伸进那一角青白色里,光影把她的手切成两半,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溶在光亮中。
可手还是那只手,在感觉上也没有半分不同,可看上她的手正同时轻抚着两个世界。
“铃铃……铃铃铃……”感灵塔的铃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决定出门走走。
“咱们还在死灵之境里么?”樊晓昙看着霖淇燠和长绝,问出了她今天一天都萦绕在心间的问题。
“你说呢?”霖淇燠斜乜着她,“咱们何曾离开过这荒寂的北境。”
“可是这个护槐镇跟想象中差太多了啊,这里就像个普通的镇子,一点也不阴森可怕。”
“普通?哪里普通了?咱们白日里一路看过来,你见过一个乞儿、小偷、恶霸之类的人么?老者也不见病弱,稚童也无一人哭闹,这世间哪来如此安乐的地方?”
长绝侧着头,似在专注地看着青石板上的一缕月光:“事出反常必有妖。”
樊晓昙细细想了一下:“你们今天可有在这个慈悲寺里见到除微尘以外的沙门?”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怪异,这寺说大不大但论小也不算小啊,不见主持也罢,为何连一个洒扫的小沙弥都没有?”霖淇燠瞪着眼:“难道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
“不对不对,”霖淇燠马上又摇头,“若是幻象之类的,幻芜早就发现了,也不会毫无表示啊。”
樊晓昙:“也许她看见了,只是不说呢?”
“如果是这么厉害的幻境,那想必十分凶险,幻芜要是有所察觉不会不告诉我们的,她何苦致我们于险境呢?”霖淇燠觉得樊晓昙就是在恶意揣测幻芜,马上反驳她。
樊晓昙看见霖淇燠满脸的鄙夷,心下又升腾起那种莫名的恼怒:“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我看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那个堕仙身上了,哪里还会管我们?你没看见她今天连一句话都不曾对长绝说吗?”
樊晓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的揣测都一股脑说出来了,说完以后又恼自己嘴快。她看了长绝一眼,只见他侧着脸,幽暗烛火下一张脸忽明忽暗,格外萧瑟。
长绝一句话不说,樊晓昙又气又急,也不再遮掩:“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可没说半句假话。你们也别自欺欺人了,还想着要救人,我看她好得很根本不需要你们救,没准还觉得你们碍事呢!”
“啧,怎么这么酸呢?我看是有人吃不到葡萄,浑身上下都冒着酸气!”
“霖淇燠!你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人!”
“我是小人,我可比不过你这种自以为是口蜜腹剑的君子!”
这两人嘴仗正焦灼,长绝忽然站起来走出去:“我出去一下。”
樊晓昙看着长绝离开,瞪着眼睛似要扑上去咬霖淇燠一口:“都怪你!长绝一定是觉得你聒噪难忍!”
“明明是你蛮不讲理惹人厌烦!”
充满活力的争吵还在继续,长绝无暇理会,一心关注着前头的那个身影。
刚才他就一直暗中观察着幻芜的房间,见她自己出门了,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
幻芜走得不急不缓,似乎只是在散步。冷色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格外消瘦,却又透着一种让人恍惚的美感。
长绝不敢跟得太紧,一边偷偷地跟着,一边鄙夷自己的鬼祟举动。
幻芜自顾自地前行,没有本分踌躇,偶尔驻足观看着小径上的花朵。幻芜的手指在一株花苞上拂过,仿佛那里的凤丹已然盛开。
“铃铃……”幻芜本没有目的地,可听着这似有似无的铃声,便不做他想直接去了感灵塔。
感灵塔入夜便燃起灯烛,烛火每一层都要供奉。寺院内如此清冷,唯独这座宝塔在这一隅中熠熠生辉。
仿佛从黑暗走向光明,由死地踏入生地。幻芜的眼被烛火染成暖暖的橘色,她站在塔下,如同静听梵音的信徒。
感灵塔第一层的门被打开,一抹灼人的红色从塔门中缓步而出。她手持一盏铜灯,橘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容颜。
“垂铃?”幻芜犹豫了一会儿才喊出这个名字。
那女子容颜姣好,身材高挑,不再是那个七、八岁的女童模样。可幻芜看着那双明媚的眼睛,还是在一瞬间认出了她。
“你来了。”垂铃不理会幻芜的惊异,只是站在她身侧,一同仰望着感灵塔,“这塔真美啊。”
那是一句由衷的感叹,饱含深情。幻芜转头看着垂铃,她的笑容是完全出自真心的,带着深深的满足和快慰,那双眼含着湿意,眼中的执着热烈,像一团火焰灼得幻芜心惊。
那种感觉,让幻芜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如同一只飞蛾,若感灵塔在此刻变成一团火,垂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进去。
“是你叫我来的?”幻芜突然很想随便说些什么,好打断垂铃眼中的那份痴缠。
“嗯,我想只有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垂铃看向幻芜,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铃铃铃……”无数金铃扔在风中摇摆,幻芜略一思索,问道:“你是这塔上的金铃?”
“不错,我就是这金铃所生的精魅。”
幻芜感慨道:“到底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能让金铃在暮鼓晨钟、袅袅梵音中生出灵识?你生在这佛音涤荡之地,想必也如同佛祖坐下的灯芯一般,早已生出佛心了吧?”
幻芜这话除了感叹,更有试探。她早看出垂铃眼中的那份执妄,这种眼神绝不是灵台清明六根皆忘的佛门中人会有的。
“我道行浅薄,即便在这佛门清净地,也生不出佛心。”垂铃并不遮掩,“生于何地不能左右一个人的心性,地藏菩萨在无间狱中仍旧是菩萨,而我,即便生于佛地长于佛门,也始终是邪佞妖魔。”
金铃摇摆不断,越来越激烈,想必垂铃此刻也心绪烦乱。
“垂铃,你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垂铃转过头,因为湿意而格外明亮的眼眸重新看向感灵塔。
幻芜也转过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刚才还好好的宝塔,此刻竟然燃起熊熊烈火!
怎么可能?幻芜张着嘴,感灵塔已经被火焰吞噬,整个塔身都隐在火光中看不真切,火焰照亮了夜空如同白昼。
幻芜心下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拉住身边的垂铃。
垂铃表情未变,还是看着宝塔微笑。幻芜的耳边除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这么大的火,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似的,惊讶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幻芜看着垂铃,再看向笼罩在夜色里的一切,竟恍惚起来。
她摇着头,忽然觉得恐惧,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人了。这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那站在这里的自己,也是假的吗?
第九十八章 如梦幻泡影
幻芜在那怔愣间,未注意到垂铃。手心忽然一空,才惊觉垂铃甩开了她朝感灵塔疾步奔去。
“垂铃!”幻芜看着那义无反顾的身影,心中忽然被掏空了一般,“回来!”
她想追去拉住垂铃,可才迈出几步,脚下一绊,直接摔在地上,而那抹红色的身影已经完全融于大火中。
“咔……”木头断裂的声音在耳畔炸响,感灵塔的龙骨被烧断,直接从中间折成两半,只是弹指间,刚才还在眼前熠熠生辉的宝塔,已在此刻四散崩塌,唯独焰火还在熊熊燃烧,火柱直冲夜空。
一盏被烧得漆黑破损的金铃滚到幻芜眼前,发出一串“铃铃”的响声,一道不知男女的声音纠缠在风里:“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阿芜!醒醒!”幻芜睁开眼,犹如溺水之人一般,直起身子大口喘着气。
“做噩梦了?”长绝坐在榻边,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幻芜木然地转头,眼前是俭朴的禅房,身下是冷硬质感的床榻,原来是做梦么?
“我怎么……在房间里?”幻芜揉着眉心似在自语,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出去了啊。
“是我带你回来的。”长绝道。
幻芜抬眼看着他,眼中带着询问的意思。“我找到你时候,就看你睡在感灵塔前的草地上,就把你带回来了。”
“我睡着了?”幻芜有些不可置信。
“我看见你出房间的时候就跟着你了,你先是在感灵塔前驻足了许久,我不想打扰你,就远远的看着没有过去。”长绝看幻芜的样子明显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开始回忆起昨夜的细节:“后来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那种感觉很奇怪,我也说不清楚,等我再回神的时候,我就看见你倒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你,却发现你一切正常,就是睡着了,所以我就把你抱回房间了。之后便一直在这里,直到你醒来。”
长绝没必要骗自己,可是……昨夜那些都是梦境吗?
可是那燃烧的火焰里自己那么近,甚至可以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幻芜下了床,头也不回地奔出屋子。
天已破晓,感灵塔在朝阳下绽放着温柔润泽的光芒。幻芜一直跑到塔下才停了下来,她弓着腰双手按在膝上喘着气。
感灵塔好好的,半点看不出燃烧的痕迹。
幻芜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耐不住心中的疑惑,凑近了青色的砖墙,将手放在上面。
砖石微凉的触感,还有浮雕上细致的花纹顺着手心爬上她的感官。这一切都在告诉幻芜,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阿芜,到底出了何事?”长绝一直都跟在她身后,看她露出如此惶惑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问道。
“可以告诉我吗?”长绝放缓了声音,又说了一句。
幻芜看着眼前这个如松如玉的少年,他的眼眸比世上最好的墨还要深邃,却又泛着可以涤荡任何黑暗的光亮。造物的神祗该是把天地间所有的“最”都毫不吝惜地给了他吧?
幻芜早就有这般想法,可无论何时再次细细地描摹这张脸,这个想法都会瞬间涌上心头。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变了吗?当然,幻芜毫不怀疑。他再也不是当初街头那个羸弱无助的少年了,他成长得如此耀眼,耀眼得让幻芜都不忍移开眼睛,即使会被这耀目的光芒灼出热泪。
他没变吗?不同的问题,幻芜给出了相同的答案。被那双始终如一的眼眸瞧着,幻芜非常肯定,他从未改变过。
单纯、善良、勇气、执着……还有什么呢?
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黑眸里,从来未曾改变过的深情。以前幻芜看不见,也看不懂,现在她看着那双眼中自己的影子,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着那份爱恋。
她没有逃避,任由自己在独属自己的那片明媚春色里沉沦。
而拥有这片春色的人,此刻却这般小心地问着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卑微的。
幻芜鼻腔发酸,她要如何才能忍心去拒绝这个人呢?只怕自己也会被灼出无数个伤口来惩罚自己的铁石心肠吧。
她一股脑儿把昨天恍惚中看到的诡异景象,包括昨夜在此地见到的一切都告诉了长绝。说完之后,她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疲累紧张了。
“阿芜。”幻芜抬眼,才看见眼前人眸中柔和的笑意,“我很开心。”
“什么?”
“你没有拒绝我,我很开心。别怕,阿芜,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信你,我都在你身边。”长绝所说真是他最想说的,在她面前,他毫不遮掩。
幻芜也笑了,无论发生多少事,他还是这样,从不怀疑也从不退缩。
“铃铃铃……”晨风轻缓,铃音犹如孩童最稚嫩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一样柔和悦耳。
“吱呀”一声,塔门再次打开,一个红色身影燕子似的跃出来。
垂铃粉嫩的小脸如染过了桃花汁,一双大眼清澈似幼鹿,她看见幻芜便欢喜地朝她走来。
红色的小小身子与昨夜高挑的少女身姿重叠在一起,幻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幻芜!”垂铃用扑进微尘怀中一样的姿势扑进了幻芜的怀里,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下,抬起一张小脸大喊出自己的名字。
荼梦谷里胆大的小花妖也会这般亲近自己,幻芜对这样的动作并不陌生,这是一个孩子对一个人完全依赖、喜爱的表现。
可垂铃跟自己并不熟悉吧?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喜欢与人亲近毫不设防的性子。幻芜看着她那双净澈无垢的眼睛,如是想着。
垂铃放开她的腰,直接牵着她的手:“好饿啊,咱们去集市上吃朝食吧!”
“啊?”幻芜有些反应不过来。
“偷偷跟你们说啊,这寺里的朝食一点味道都没有,不好吃!”垂铃皱着鼻子,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在说坏话,声音放得极小,“我好久没去镇上了,有一家汤饼非常好吃呢,我带你去!”垂铃另一只手抓住长绝的手,“你也去!”
幻芜跟长绝就这样一左一右的被垂铃牵着往外走。寺院里传来悠悠地诵经声,平和的音调不带一丝感情,沉闷得好似在一口古井中敲响铜钟,回荡着重重叠叠的尘世虚妄。
想必是僧人们在做早课吧。也不知他们昨日都哪儿去了,除了微尘她竟一个也没遇见。
长绝回过头冲着正殿瞧了一眼,脸上也带着疑惑。
垂铃可不管他们二人心中在想什么,拉着他们出了慈悲寺就直奔镇中。
没想到镇中集市开得这么早,除了朝食,各种货物也被拉来售卖了。
炸的酥脆的糯米团子,冒着热气的蒸饼,泛着金黄色泽的春盘……还有好多幻芜见都没见过的糕饼之类的,无一不在向饥肠辘辘的食客散发着最致命的吸引。
垂铃果真带着他们到了一家简陋的汤饼店,一边招呼着店家上汤饼,一边滔滔不绝地跟他们介绍这家店的特色,那家店的招牌。
幻芜看着垂铃兴奋地红扑扑的脸蛋,带着满足兴奋的神色,正涌动着无比炙热的生命力。
跟昨夜那个少女简直就判若两人。少女垂铃也十分炙热,不过那炙热携带着满满的哀伤。
汤饼冒着袅袅白气,隐在白气之后的一张张面孔都是那么的缥缈,如梦似幻。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幻芜不自觉呢喃出声。
“《金刚经》!”垂铃满足地吃着汤饼,听到幻芜念着一句,脱口而出。
“阿玲听过这句佛偈吗?”
“听过啊,寺里那些呆头呆脑的小沙弥老是念呢!”垂铃晃着脑袋,装作十分老成样子念道:“‘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些小沙弥的记性还没我好呢,我听两遍就会背了!”
正是昨夜恍惚间听到的四句佛偈,幻芜看着垂铃骄傲的神色,忍不住弯唇一笑:“阿玲真聪明,你可知道这佛偈中的意思?”
垂铃微噘着嘴,似乎有些犯难,却又不想丢了面子,仰着头说道:“这些绕老绕去的佛经,不都是说这也空那也空么?又是梦又是影的,想必也是说啥都空呢吧!”
连长绝都被垂铃逗笑了,幻芜打趣道:“定是如此啦,也只有阿铃这般聪明的小姑娘才能有如此慧根。”
“慧根什么的我才不稀罕呢!”垂铃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还带着鄙夷。
“为何这么说?”
垂铃撇撇嘴:“都说慧根深重,与佛有缘什么的,都是阿梨诓骗那些无知小儿遁入空门的噱头。”
幻芜感觉到刚刚还兴致颇高的垂铃顿时有些颓丧,似乎对“佛缘”之类的说法十分抵触的样子。
她抬头看了长绝一眼,对方也微蹙了眉,朝她点了点头。
长绝跟自己想法一致,垂铃这样在佛门净地生出的灵,可以说是受佛门洗涤教诲最深的精魅了。所以垂铃很聪明,听人念经就能记住,对佛法的理解虽说比较粗,从某种程度上说却也透彻。
如果有师父能稍加讲解,想必垂铃也会被归到“有慧根”那类人中的。可是微尘与她如此熟稔,也不教导一二么?
第九十九章 如露亦如电
那些小小的烦忧对垂铃这个年纪的孩童来说,真真如过堂风一般,瞬间就被抛却脑后了。
她兴致很高,一手牵着一个人,光是逛集市就逛了大半日。
幻芜跟垂铃一手拿着一只糖人,长绝空出的那只手也捧着许多玩意儿。幻芜累得不行,被垂铃拉着去看皮影戏,才坐着歇了口气。
幻芜惊觉时间过得这么快,皮影戏都开始演了。
一张五尺见宽的白色幕布后,精心雕刻绘画后的影人在白布后上场又下场,生离死别欢喜悲忧都是一瞬间的事。
幻芜还记得师父曾经跟她讲过些浅显的佛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没想到在此刻却又想起来。
佛经上说一昼夜有三十须臾,二十念为一瞬,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
当时荟明的这段话都把她绕晕了,她只觉得原来一昼夜也能刻出如此复杂的细纹,那一生该是漫长得满目萧瑟了。
她看着荟明,荟明的眼中倒映着她略带凄惶的面容,那张脸还如此稚嫩,与此时的垂铃无二。
荟明摸了摸她的头,一贯的霁月清风:“可佛经又说,人生不过是一瞬。”
“即便是师父这般拥有无尽寿数的人生,也只是一瞬吗?”
“是啊,一瞬……”荟明不再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幻芜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只却清晰地记得荟明眼中那跃动的光影,如同此时白色幕布上忽明忽暗的色彩。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操持皮影的艺人吟唱起《越人歌》,那声音不似乐坊中的伶人轻柔婉转,略微的沙哑的音色反而唱出了乐曲中的无限忧思。
幻芜的思绪被拉回,幕布上此时只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上演的是一出公主爱慕将军,而将军即将奔赴前线而婉拒公主的故事。
场景一换,幕布上两军交战,鼙鼓声声,旌旗猎猎,刀光剑影,铁马嘶鸣。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遥遥南望,望的不知是永远回不去的故国万里河山,还是巍峨宫阙中倔强地说要等自己的女子。
白幕再暗,幽幽烛光下一华服女子正在对镜理妆,她换上嫁衣,朝北三拜,而后唱道: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幕布前的看官们都沉溺于那缠绵悲戚的歌唱时,那女子却忽然举起金簪对着心头一刺,幻芜都能听见人群中传来阵阵低呼。
白色幕布罩上了一层红布,公主就在迤逦的红色里飘摇坠地,妆台上的烛火摇曳不断最终还是灭了。
表演结束,幕后走出两名艺人对看官致意。看官们一边鼓掌一边嗟叹,叹的无非是故事中将军的忠勇和公主对爱情的匪石之心。
“咱们回去吧。”幻芜牵过垂铃,三人不疾不徐地往慈悲寺走。
垂铃还陷在那缠绵的故事里:“那位将军为什么不喜欢公主呢?”
“傻阿铃,将军是喜欢公主的。”
“啊?”垂铃抬头看着幻芜,似乎是在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
“将军拒绝公主是说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您可知河流会干涸,树木也会有枯萎的一日?臣不是殿下的王子,臣不过是那载人的扁舟,树下的顽石。若河干树倒,那臣只能长眠于暗夜中,再难完成心愿。而今山河飘摇,臣不日将离国远去,或许再难有那马蹄踏上都城长街的那一日。此间的春日,只能藏于心中了。殿下的青春韶华,臣实不敢误!”一旁的长绝缓缓念道,与戏文无二。
不曾想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幻芜看了长绝一眼,只觉他眸中的神色深重,让她生出几许惆怅来。
“将军有他的责任担当,他不想耽误公主,所以拒绝了她。可他又说家国的春日会珍藏在心里,那春日,想必说的就是公主了吧。”
“啊……”垂铃听了幻芜的解释,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的,别老叹气。”
“我只是觉得可惜啊。将军可惜,公主更可惜。如果我是公主的话,我更希望听到将军说句真心话吧,也许不能在一起,但知道彼此的心意才不枉此生啊。”垂铃又说:“将军不想让公主因为那无望的爱情而伤心,可将军拒绝她,难道公主就不伤心了吗?最后公主还不是死了,没听到爱人对自己说一句‘心悦于你’,想必她是含恨而死的吧,也不知道将军会不会遗憾。”
垂铃还在感慨着,幻芜却觉得心上被木槌敲打着,一下一下敲得她生疼。
三人回到慈悲寺,此时的寺庙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穿着灰色布衣的人蹲在院中,正在捡拾落在地上的茶花。
“你是谁?”垂铃朝他喊道。
那灰扑扑的身影似被吓了一跳,他站起来,回头看向垂铃。
那是一个小沙弥,看样子只有十岁上下,一身灰袍却丝毫不能折损容颜之秀美。小沙弥那似曾相识的眼里带着几分惶然,他踟蹰着向他们行礼:“我,小僧是今天刚来院中的,小僧法号微尘。”
微尘?!幻芜心下一惊,转头看着长绝,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震惊疑惑之色。
“微尘啊,”垂铃却面色如常,好像真的刚刚认识这个小沙弥似的,她打量了微尘几眼,说道:“你真好看!”
小微尘十分惶恐的样子,脸上腾的红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哈哈哈!”垂铃对这个逗弄对象的反应十分满意,她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小沙弥又羞又恼,瞪着垂铃说不出话来,垂铃却一把拉过他:“该燃灯了,帮我点灯去!”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拉着他就跑。
小沙弥刚捧在手中的茶花又落到地上,一地荼蘼。
幻芜看着两个孩子相携而去的背影,呆呆地看着长绝:“我莫不是在做梦?”
长绝也十分不解,但看着幻芜这模样,却笑起来,他牵过幻芜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幻芜被那瞬间游遍周身的**感惊了一跳,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她瞪着长绝,一脸的惊讶:“你,你……”
“不是在做梦。”长绝也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复了。他对幻芜一直都不敢有任何逾礼之举,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亲了她一下。长绝的心如擂鼓,也正是这份感觉让他深知,他没在做梦。
那只手还被长绝握在手里,幻芜只觉得浑身的感官都因为那一吻而放大了,思绪纷杂好似缀满了落英,连之前微尘出现带给她的震撼都消弭了。
“走,我们跟去看看。”长绝牵着幻芜,直接把呆若木鸡的人牵到感灵塔前。
感灵塔一层一层亮起,想必是垂铃带着微尘正在点灯。光芒亮起,带回了幻芜的思绪。
“微尘怎么突然变成小孩了?”
长绝看着灯烛映照下塔窗里隐约可见身影,说道:“看垂铃的样子十分自然,就像初见此人。”
幻芜想到垂铃逗弄人的样子,竟有几分想笑:“她这跳脱的性子,还真是难为出家人了。”
“也许,垂铃初见微尘,就是这个样子的。”
幻芜转过头看着长绝:“你是说,这是……”
长绝也看着她:“垂铃的回忆。”
感灵塔已经亮起,微微的暖光勾勒着两人相望的侧影,浮光掠影,一瞬一生。
幻芜也想不出其他解释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境,那就只有回忆了。
也许那一夜,幻芜就是循着铃声踏入了垂铃的回忆里,而长绝跟着她,也成为了一个旧时光的见证者。
“既然如此,不如放心一观吧。”长绝说道。
初见之后,垂铃便时常出现在微尘身边。微尘做早课,她就躲在殿外观看;微尘洒扫,她就在他身边转悠,然后把落花扔在微尘刚刚扫过的地方;微尘静坐的时候,她也会随时出现在他身边。
如此,时光流转。刚开始微尘并不理会垂铃,这般不理会的姿态更激起垂铃的斗志,越发缠着微尘。一贯老成的微尘也被她缠得烦了,脸上再不见平静,躲不过就真的恼了。
垂铃见他恼了,一面觉得自己逗弄人的功夫了得,一面却又不开心起来。
真真的小女儿家心态,对于心中懵懂的情爱并不自知。
两人都长到了少男少女的年纪,垂铃虽是精魅,但也是女儿身,不能再像幼时一般毫无顾忌的出现在寺中了。
微尘成为了主持座下弟子,天赋极佳,很快就受戒满九个香疤。
寺中很多人都说,微尘慧根极高,佛缘深重,最受方丈喜爱,下一届主持之位应该就是这个入院不到十年的少年沙门。
微尘渐渐显露出出家人庄重清贵的气质,一身白衣袈裟,再不因垂铃的无礼之举而困扰。
他对垂铃很好,可举止中无不透露着疏离。垂铃的情丝在花苞初绽的时候,就被斩断了。
第一百章 应作如是观
活泼的少女仿佛失去了羽翼,明亮无忧的眼眸里渐染愁绪。
唯一能让她高兴的,就是每夜微尘都会到感灵塔去燃灯。每当华光绽放,垂铃也跟着那光亮活了起来。在那点点金屑之间,她犹如回到了初见时,那个一眼就让她心颤的花间少年。
那时的微尘,还会脸红,还会气恼,也会因她的无措而舒展眉头。
那个微尘才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可现在的微尘已经变成了一尊只能让凡俗世人仰望的玉佛。
皈依佛门,受尽佛法的洗礼,惠及世人,普度众生,这是他的愿望吧?
垂铃把属于她的春日藏在心里,她再也不是那个会感叹将军不说“心悦于你”的女孩了。
“微尘,教我佛法吧。”
少年眉目长开,越发清雅俊逸,美如冠玉,一双带着淡淡疑惑的美目向她看来,垂铃只觉得心神恍惚。
可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污浊的眼睛注视下,她只觉得悲哀这双眼能看到她的心意吗?他恐怕只觉得那些心思是亵渎吧?
“你想学习佛法呀,阿铃。”微尘的声音温柔无比,他每次叫她的名字都会让她心悸。垂铃深深的觉得,微尘一定是在某个时刻给她下了咒,就是为了报复她儿时对他的戏弄。
而那个咒言,就是她的名字,这是她的心咒。
“这是好事。生为灵物而修佛,必能得大道。”微尘很高兴,眼里都是喜悦的光亮。
垂铃微笑颔首。得道又能如何呢?你才是我的道啊。可是,即便只为了你此刻眼中的那些光彩,我也甘愿禀戒十重。
之后的每日微尘又多了一件事,就是为垂铃讲经。此时的微尘已不必像普通沙门那样每日早晚都到正殿去上课了,他已经成为授课级别的阿梨,可以自行上早晚课。
每日的晚课时间,就是垂铃除了燃灯时可以见到微尘的时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今日刚好讲到《金刚经》,微尘的声音十分好听,讲起枯燥的经文来犹如月下琴音绕竹,缠绵似乐府情诗。
“这佛偈说的是什么意思?”垂铃醉在那声音里,只想多听几句。
“简单地说,就是世尊说所的每一句佛法,也可以说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做的一切,都好比梦幻,梦幻如同水中的泡沫、水中的倒影一样是不实之象,如晨间的露水,云中的闪电一般转瞬即逝。”
垂铃不解:“这不是说世尊在最后否定了他的佛法吗?”
“是啊,这世间一切有起有灭的法,都不必执着,这就是佛祖的慈悲。”微尘目光温和,已然是他口中的慈悲佛相。“
“一切都是空吗?”
“不,一切都不是空,做梦的时候梦境就是真的,当幻存在的时候,幻就是真实的世界。梦幻是真,但梦幻一旦过去了,就是不存在的。空与有都是法相,只要在梦幻中依旧守持自我,不执著于梦相,就无所谓空不空。空也好,有也罢,不执著,方能此心不住。”
听到此刻,幻芜才叹道:“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垂铃就告诉我了,这一切都是梦幻,是我自己领悟不够啊。”
长绝:“是因为这四句偈么?”
“是啊,感灵塔倒塌时,我就已经听到这四句偈了。她已经告诉我此间人生都是梦幻一场,是我太执着了。”
禅房里垂铃和微尘仍旧对坐而视。“阿铃,还有什么事吗?”
垂铃有些踟蹰道:“今日是二月十五。”
“花朝节,阿铃有去游春扑蝶吗?”微尘莞尔一笑,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一个人有什么好去的……”垂铃低着头,眼睛却偷偷向上瞟着微尘,见他始终含笑,才鼓起勇气说道:“再晚些花朝就过了,现在应该没什么游人了吧,我,我想去赏红,你陪我去吧?”
微尘作为一个出家人,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些属于凡俗的节日了。他看着垂铃微红的脸颊,一双眼睛含着期盼,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也曾陪她在后院中赏红,那时候他们都还小,垂铃只能踩在他肩上才能勉强够到树枝。
“好吧。”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花朝节赏花扑蝶,祭司花神,人们游春踏青,在观景赏花事饮酒赋诗,或种花挑菜,方不辜负一城春色。“赏红”就是花朝节的习俗之一,姑娘们将各色彩带彩纸挂在树梢上,多以红色黄色为主,彩纸上写上自己的心愿,好让花神实现自己的愿望。
夜间也会有女子在花枝上挂“花神灯”,满树的灯火与花枝绿树相映,最是人间芳菲锦绣时。
此时树灯已满枝头,幻芜和长绝跟着前头一红一白两个身影,行走在灼灼灯火之间,似与昨日重叠。
“你在想什么?”长绝忽然问道。
“我想起初遇你那年除夕,我们行走在帝都繁华的长街上,也是如此繁华的景象……不,那时比现在更繁华。”
长绝的眼中映照着灯火,再看幻芜的脸,只觉得那璀璨的光晕不曾离开过自己的眼瞳:“我却觉得此时更美,许是心境不同吧。”
“时间好快啊,那时的你不过是个孩子,安静却又悲伤。可是现在的你……”幻芜转头,想要看到身边少年的面孔必须要仰起脸了,“仍旧是个孩子。”
长绝想反驳,可看到幻芜笑得开心,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嗯,我这个‘孩子’始终需要你在我身边,不然我一世注定无法开怀。”
幻芜的脸瞬间就红了,好比那盛开的芍药,她觉得指尖也微烫起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好。
她也很想就此沉沦,可她现在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要守护的人。她已决心做一方绸布,挡在烈火与飞蛾之间。
垂铃带着微尘来到镇中最大的槐树前,这颗槐树也不知有多大的树龄了,其枝叶繁茂,亭亭如盖,粗壮的树干大概需要三、四人才能合围。
虽未到槐花绽放时节,但这颗槐树上已有星星点点的淡黄色点缀其间,夜风中也融着淡淡的清香。
这棵树上已经挂满了绸带,还有写满愿望的小木牌。
树下有一老翁,老翁身前有一方矮桌,桌上还摆着几块木牌,想必是白天许愿剩下的。
老翁一见到垂铃,便将牌子递给她:“小姑娘是来许愿的吧?来来来,这是你的。”
垂铃接过木牌,木牌上还系着一根红绸,想必是用来挂在树上的。木牌只有手掌大小,做的很精致,这比普通彩带彩纸要耐用多了:“老伯,多少钱啊?”
“不要钱不要钱,内子久病,却最爱花朝节,我如今做了木牌不过是成全内子的心愿罢了,也算是做点功德了。”老翁摆摆手,笑着拒绝了垂铃,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
“谢谢,”垂铃手下木牌,又道:“婆婆的病一定会好的。”
微尘站在她身后,慈悲的目光中闪着难言的光亮,生老病死,爱恨痴缠,好似无论怎么努力,都难得圆满。
能始终心怀纯善,已是难得了。
垂铃一个人在木牌上写这什么,微尘仰着头,看着这满树的世间心愿,将这偌大的树都压弯了枝头。
“怎么挂上去啊?”垂铃惆怅了,稍微低矮的树枝都已经挂不下了,只有最高的枝头还空着。原本挂枝许愿,就是挂得越高越好,挂得越高越能让花神娘娘看见。可是太高的地方确实也挂不上。
要挂就挂最高的!垂铃把小木牌叼在嘴里,撩起裙摆就准备爬树。
“阿铃,我帮你挂吧?”微尘有些担心,冲着垂铃说道。
垂铃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摇头,手脚却不停,好在她从小就不安分,爬树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很快她就爬到一半了,枝丫重重叠叠,垂铃一伸手就能碰到。
微尘:“就挂在这里吧,别爬了。”
垂铃在微尘的声音中听到几分难得的忧虑,一想到这几丝的波澜是为了自己,她就像吃了几贴大补药似的,一心只想爬到最高处。
那抹红色身影被繁密的枝叶掩住,从下往上看已然看不见了。垂铃就像是顺着这棵树爬上了天宫,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微尘不知为何,一颗心“咚咚咚”跳得很快,让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半生在佛前仰视,竟从未生出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又陌生又惊奇,让他不安。
“阿铃……”他在树下喊她的名字,没有应答,树叶也不曾摇动半分。
是不是真的被这成精的树枝缠住了?还是她真的就此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微尘心里忽然空了,再多的佛偈也无法填补。出家人的淡然在此刻被打破,微尘没有细想,撩起衣摆也爬上这颗巨槐。
微尘可不像垂铃总是爬上爬下的,出家人手脚总是笨一些,他十分艰难才爬了一小半,光洁的脸上已经坠了汗珠。
他第一次感受到“遮天蔽日”原来是这样的景象,浩瀚的夜空一点也看不见,眼前只有红红绿绿的一片,繁杂似拨不开理不清的愁绪。
“阿铃……”他没有力气了,却还是喊着她的名字,也不知是喊给垂铃听的,还是喊给自己听的。这个名字,已成为他坚持向上的动力。
第一百零一章 世界微尘里
微尘颤颤巍巍地拨开眼前的红绸,汗水顺着睫毛滚落,眼前模糊得不真实。
“阿铃?”他看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站在高枝上,她的头顶就是蓝紫色的夜空,青白色的月光洒在她身边的树叶上,像给它们披上了一件轻薄的纱衣。
垂铃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被这至高至美的月色所蛊惑,还是故意等在这里,等着那个坠落凡尘的佛尊,为她流露出更多生而为人的模样。
她等到了。垂铃又惊又喜,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她身边只有一块木牌,正是她自己亲手挂上的。
红绸飘摇,木牌敲打在嫩枝上,三行小字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微尘恍惚了一瞬,目光落到垂铃的脸上,那张已经出落得娇艳无比的面容上,带着悲切的笑意,那眸中的神色炽热如焰,灼得微尘心惊。
他在那瞬间似乎懂得了什么,他一直不愿去懂,却在此刻再也无法忽视。
手上的劲一松,微尘像一片白色花瓣,霎时坠落。
“微尘!”垂铃见他跌落,却也不去抓身边的树枝,只是闭着眼,心下一惊,足尖发力也跟着跃下高枝。
她借力下落,堪堪抓住微尘的袖子,另一只手扒在树干上,微尘被吊在半空,似一只将死的孤雁。
“阿铃,放手吧。任我坠地,你自可以安然下来。”
“我不会让你受半点伤的。”垂铃艰难的说道。
微尘抬眼看她,露出凄然一笑,摇摇头,他没说出口的是,坠地受伤还能让他的心好过一些。
垂铃始终是个女子,不用微尘动作,她就拉不住了。再这么僵持着她就连最后的气力也没了,垂铃打定了主意,在放手的瞬间,快速跃下,抱着微尘的腰一起坠地。
既然逃不过,要死要伤她都宁愿与他一起。
万幸的是两人跌落的位置都不算高,身上没受什么伤,但猛然落地的震感还是让他们头晕眼花。
“微尘,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垂铃挣扎着起来,凑到微尘身边却不敢碰他。
微尘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此时的微尘还哪有半分出家人的矜贵,一头一脸的汗,白色的僧袍不再一尘不染,肩头还覆着落叶残花,垂铃看着他这幅样子,担忧紧张顿时消弭,竟还有几分想笑。
“没想到你竟来寻我,微尘,”垂铃一边帮他扫去肩头的落叶,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担心我啊?”
微尘看着她脸颊上的红晕,一双眸子既忐忑又期待,他站起来,轻轻拂去垂铃搀扶着自己的手:“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万事万物都在心间,以己身渡众生乃是天命。”
垂铃看着他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脱离尘世的高僧模样,身上的热度顷刻间褪去,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众生平等嘛,无论是谁你都可以舍身相救,全然是出于出家人的慈悲心,半点私心也无。对不对?”
微尘看着她,那笑意里的无奈与悲凉刺得他心上一痛,但他修行多年,早已学会了隐忍克制:“对。”
他垂了眼不再看她:“回去吧。”
“微尘!”垂铃在须臾间感受到了大喜与大悲,她原本以为今夜她的心愿已经实现了,可到此时才觉得这么多年全是自作多情,悲愤涌上心间,她冲着微尘说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原本以为,这般满含凄楚无奈的诗文以我这种性子,是绝不会宣之于口的。微尘,我心悦你,你可知?”
微尘始终背对着她,可那略微颤抖的声音犹如寒冬的冰棱,一下一下刺在他的脊骨上,原本伟仪如松的身姿竟也佝偻起来。
“阿铃,我乃出家人,早已斩断了尘缘。一切尘世执着都如梦如幻,你又何必如此?”
“菩萨想要拯救世人,普度众生,奈何世人皆俗缘深重,实难解救。偏偏我就是最执迷不悟的那一个,”垂铃眼神晦暗,却笑得无畏,她缓步上前,从微尘背后抱住了他:“你若是地藏菩萨,我愿化作无间狱中牵绊住你的曼殊沙华。菩萨,你可愿渡我?”
微尘一动不动,任由身后的人抱住自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垂铃在颤抖,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坠地狱,身心皆受炼狱煎熬。
这便漫天诸佛也无奈的世间吗?身不由心,心不由己,顿生心魔。
“阿铃。”微尘轻声念出她的名字,那语气中的慈悲让她害怕,她死死地抱住微尘。她有一种感觉,倘若此刻放开他,自己就会永远失去他。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微尘的手轻轻按在垂铃的手上,缓缓地拨开她的手指。他的动作犹如拈花一般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心遍十方。见十方空。如观掌中所持叶物。一切世间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心精遍圆含裹十方。反观父母所生之身。犹彼十方虚空之中吹一微尘。若存若亡。如湛巨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
微尘口念《大佛顶首楞严经》,这部经垂铃早就听微尘讲过若能达到了悟的境界,一切虚空世界都在我们心里。尘世中的**不过是十方世界中的一粒灰尘而已。**所受的痛苦与快乐,虽是真实不虚,但都是短暂的。佛说无始轮回,无所从来,也无所去。只有抓住生命的本心,才能常住不灭。
“身受五浊恶世之苦,才是菩萨道。微尘不是菩萨,微尘只是大千世界里的一粒尘埃而已。对于这纷扰的时间,我早已没有爱憎之心了。”垂铃的手终是松开了,她愣愣地看着缓步离开的微尘,只觉得眼前的尘世都已幻灭灰飞,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幻芜深深地叹了口气:“五蕴尽破,远离一切迷惑颠倒,才能看清一切,从而彻底放下。可是执着于有心,还是执着于无心,又何尝不是颠倒呢?”
长绝见她一脸惆怅,有心逗她:“阿芜怎么也开始修佛了?”
“不过是些粗浅的佛理,怎好说一个‘修’字,我只是感慨罢了。垂铃因爱执着,微尘又何尝不是执着呢?弹指间的快乐痛苦又何尝不是出自本心?”
长绝拾起身边的一块木牌,还是新的,他递给幻芜:“你要许愿吗?”
愿望?幻芜看着许愿木牌发起呆来,她的愿望太多,想要师父长安,想要在意的人都健康喜乐,想让洛昭重生,想替长绝挡尽苦难……
执念太多,**深重,时常让她疲累。可若不是这些意愿支撑着自己,她能成为此时的她吗?
私心、执念、欲念构成一个个心愿,也塑造了尘世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将愿望写下,将希望诉诸于仙家神佛,从而得到慰藉,本质上不过是看清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欲念罢了。
知道什么是最想要的,才能朝那个方向坚定的前进。
“不用。”幻芜想了想,还是把木牌收起来,不是没有愿望,而是她不愿寄托在这块小小的木牌之上。
垂铃哭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微尘回慈悲寺。她的自尊心第一时间想让她远离那个她并不喜欢的清净佛门,可她最终还是跟随着自己的心意。
她无处可去,即便痛苦,她也无法彻底地割舍这份痛苦的源泉。
微尘浑浑噩噩地回到慈悲寺,等待他的却不是静谧无人的寺院,而是寺中沙门或疑或叹的面容。
住持师父结跏趺坐于蒲团之上,见微尘回来了,苍老的面容不带一丝波动,他睁开眼睛看着微尘一言不发。
“弟子知错。”微尘伏地叩首。
“你何错之有?”老住持低沉的声音传来,隐隐含着叹息。
“错在,不该夙夜离寺。”
“你为何离寺?”
“弟子……”
“是我!”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微尘的话,“是我硬逼着微尘师父陪我去赏红的,微尘师父不过是怜我苦闷罢了,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垂铃远远看见寺中这般阵仗,心下一惊,不管不顾就冲了过来。寺中大部分僧人都知道本寺有一精魅成形的女子,但近年来垂铃少在院中走动,很多人都渐渐把她的存在遗忘了。
有些新来的小沙弥更是见也没见过她。可想而知,垂铃这般美貌的少女忽然出现,在长年苦心修佛的沙门心中势必激起或多或少的涟漪。
“苦闷?怎么我们佛门清净地,在你口中竟成了牢笼一般?”一中年沙门忽然跳出来,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垂铃和微尘身上游移不定。
“是我修佛时日尚短,心志不坚,画地为牢,与慈悲寺无关。”垂铃瞪他一眼,心下鄙夷,却还是决定隐忍一二。
“我们佛门中人,只要心中有佛,在哪里修行都无关紧要。只怕姑娘你心中无佛,有的只是那些男女之情吧?”那沙门话对垂铃说,阴鸷的双眼却始终盯着微尘,好似秃鹫在盯着鲜美的血肉。
垂铃被他话中的轻浮意味激怒了:“你少胡说八道!就是你嫉妒微尘,才向住持告密的对不对?!”
第一百零二章 吾宁爱与憎
那沙门眼神一暗,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告密?尔等做出此等污浊之事又何须小僧告密?你二人以授课为名整夜在房中密会本就不妥,如今竟直接出寺夜游,想必是惧怕佛祖慧眼昭昭吧?”
“血口喷人!我与微尘清清白白,你妄称出家人,言行如此龌龊,你不觉得恶心吗?!”垂铃自己是不怕,可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出言侮辱微尘。微尘年纪轻轻就已坐上授业阿梨之位,又深得住持喜爱,寺中必定有不少人心生不满。
也是她大意了,让人钻了空子。
“你……”
“阿弥陀佛。”住持口念佛号,打断了他们两人的争执,他双目微张,淡淡地看了那中年和尚一眼:“空净,出家人清净本然,切勿妄议他人,擅造口业。”
“是,住持。”那名为空净的沙门怯怯地看了住持一眼,终是没有再说,可眼里的不甘却更是明显。
“微尘,你可有话要说?”住持看向微尘。
“弟子愿受罚。”微尘轻阖双目,语气十分释然。
“微尘!”垂铃急了,他这样不就是承认自己有错吗?!
“弟子修佛十余载,终是未明佛法,难得大道。弟子愿面壁十年,悔悟思过。”微尘说完,对着住持俯首一拜。
住持看着微尘头顶,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已发此愿,为师断不能阻你。但愿你……唉,罢了罢了。”
众沙门都未见过住持如此无奈的神色,皆闭口不言。唯有微尘伏地再拜,径直起身离开了大殿。
十年?为了躲开自己,他竟选择面壁十年。垂铃看着微尘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人的心如此决绝。
“微尘……”垂铃泪已绝堤,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低声喊道。
微尘脚下一滞,再不回头。
住持吩咐其他人散了,偌大的殿中只剩垂铃还跪着。
“阿铃,你起来吧。”住持一生都在慈悲寺中,可以说是真正心怀慈悲的阿梨,他的话中带着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垂铃听了眼泪再也止不住。
“住持……我……”
“阿铃,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吧,时间真是快啊,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岁月的力量。”住持似乎陷入回忆,连语气都带了些惆怅,“我一生修行,可终是看不破这有情世界,修为也只能是如此了。唯有微尘,当年我为他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他能做凡尘中的一粒微尘,不必苦于爱恨之心。可这大千世界,又何尝不是微尘所构呢?”
“你与微尘,其实都是世间至纯至真之心。这样干净的灵魂,容易修成大道,也容易一步成魔。你是他的劫难,可他又何尝不是你的劫难呢?”
垂铃一句话也不说,哭声倒是渐渐止住了。
“有情世界,唯‘情’最误人。微尘是我最喜爱的弟子,我也准备将我毕生所学尽授于他,在我圆寂之前,我将为微尘灌顶。这十年,是微尘的十年修行,也是你的十年修心。可是我却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啊?”
“住持……”垂铃抬眼看着住持,他已经老了,却始终如一棵古松般傲然。可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他的悲哀让垂铃倍感心酸。
“我明白了。”垂铃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但她知道,她想成全这个老人。要说在这个世上谁是真心为微尘的,那就莫过于这个老人了。
谁不苦呢?遁入空门还不是无法逃脱世俗的羁绊,那口口声声说心无挂碍的沙门也会嫉妒,那心心念念苦集灭道的佛陀也会悲哀。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菩萨才是最无奈的,“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众生碍于宿缘深重,菩萨粉身碎骨却也救不了一个人。
垂铃忽然很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她剪了一截槐树枝带进感灵塔,然后就再也没出塔门半步。
幻芜跟长绝在这个世界里成为了完全独立的两个存在,这种感觉很莫名,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彼此相依。
幻芜很清楚,若非这种境地,她全然不会如此坦然地和长绝紧挨在一起。他们终会出去的,离开这个属于他人的人生。她突然有些不舍,离开了这里,那些挂在心上的人和事,就会纷杂地向自己涌来。
“原来感灵塔里的槐树,竟是垂铃种下的。”长绝感慨道。
“这便是因果吧,也不知此树长成,会迎来什么样的果?”
此时已是微尘面壁的第九年,再过一年,他便功德圆满了。
住持患病多年,他深知自己终是难过生死大关,不过他还是很庆幸他撑到了此刻,待为微尘灌顶以后,他便了无遗憾了。
“师父!师父!”一声急促地叫喊声打破了暗夜的宁静。
住持挣扎着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一沙门跪在住持跟前,面色惊惶,“空性师兄,他,他从感灵塔坠亡了!”
住持眼前一黑,抓着那人的手臂:“快带我去!”
几位沙门护着住持赶去感灵塔前,那里早已围着好些人,他们大多惶惶不安,唯有一人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住持看着躺着地上的空性,那是他很早就收入门下的弟子,他为人和善,性子又软,所以很得慈悲寺上下的喜欢。此刻他的身子躺在大片刺眼的血污里,口鼻处也尽是血迹,一双手搭在耳边,双腿弯曲扭成了格外诡异的姿势,犹如一个人踩着山涧里的石块高跳奔跑。
可这人已然死了。
住持看着正在痛哭的那人,问道:“空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幻芜记得,这人正是当初站出来指责微尘与垂铃行为不当的那个沙门。此时的空净也老了许多,脸颊消瘦,颧骨高耸,唇下蓄着短须,只一双眼始终阴鸷晦暗。
“师父!师兄他死得冤枉啊!”空净一边哭嚎一边扑到住持脚下,一张干瘦的脸上满是涕泪,“都是那个妖女,一定是她推空性师兄,使得师兄坠亡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沙门或惊或怒,尤其是以空净为首常年对微尘心怀不满的几人,已然在叫嚣着要冲进感灵塔抓人了。
住持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空净口中的妖女说的是垂铃。他仰头看着高耸的感灵塔,整个高塔在无数的灯烛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无论何时,这座塔总是会被点亮的。
住持稍稍稳了心神,开口问道:“你说这是垂铃所为,何以见得?”
“感灵塔这附近,寺中之人一直都鲜少踏足,唯有垂铃这个妖女长居于此,何况空性师兄这个样子,一看就是坠亡的啊!这里能造成如此惨状的,无非就是感灵塔,而这塔上又只有那个妖女一人,除了她会做出此等恶事之外我们当中还能有谁?!”空净声泪俱下,言之凿凿仿若他目睹了一切似的。
此话一出,已有几个沙门手持长棍,仿佛只等住持一声令下,就会撞破感灵塔那扇木门。毕竟同门师兄惨死,足够能激起这些平日里吃斋念佛的人内心深处的某种血性了。
不过未等住持说话,一道清丽的女声猗悠悠传来:“可笑。”
众人回头,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感灵塔下一站了一名女子。她姣好的容颜在灯烛的照耀下明媚无比,一双眼堪比最亮的星辰,殷红的嘴唇犹如春日开得最好的海棠。
红衣似血,飘摇妩媚,那人正是垂铃。光阴从未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是把她雕琢得更加精致如画。世人都会老去,唯有她这样的精魅才会不老不死,始终如一。
那些“诸法空相”的佛理在她身上好似并不能被印证。那些原本愤怒着、惊恐着,或是犹疑着的佛门弟子,竟在看见她的瞬间全部呆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毕竟绝大多数凡人,在见到此间绝色都免不了心神摇曳,即便是修习了佛法的人,也忍不住心想,这般柔美的女子,断做不出杀人这档子恶事吧。
她笑得极美,只是一双眼里的轻蔑毫不遮掩。
空净回过神来,指着她大喊:“妖女!还不快就地伏法,我佛慈悲说不定能饶你一命!”
垂铃定定地看着她,殷红的唇瓣忽然绽开一笑:“奴有一问,若无人解惑实在难以心安,不如这位师父为奴讲解一二?”
“何,何事?”空净咽了下唾沫,竟然接了她的话头。他此时之觉得,岁月还是给她添了痕迹的,毫无疑问,此时的垂铃稚气已脱,完全变成了个娇媚的女子。
她明明站得那么远,可她身上的香气好像随风飘到了他们周围似的。
垂铃缓步走出感灵塔下那小块阴影,朝着空净走来,她的笑中还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好像完全不认识眼前之人似的:“大师刚说,此地鲜有人来,除我以外再无他人,既然如此,那这位死掉的空性师父,为何深夜会出现在此处呢?”
她的声音犹如莺啼,几个道行浅薄的小沙弥听来,竟忍不住去想她的歌声该是何等动听。
“这,这我如何得知?或许空性师兄只是难眠,散步到此地也未可知……”空净说得犹疑,显然他从没想过这种问题。
第一百零三章 山有木兮
“哦?既然如此,那他又为何要登上感灵塔,以至坠亡?”垂铃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似的,伸出纤纤素手掩住了红唇。那双白玉一般的柔荑半掩在红色的袖中,白得有些刺目。
“这……”空净一时无话,他转了转眼珠,忽然低笑道:“师兄死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僧不得而知。可空性师兄一向性子敦厚,从不轻易与人生怨,他此番不顾一切登塔,谁知道是不是无意中碰见了什么龌龊事,想要及时制止……谁知道却命丧于此!”
空净这段似是而非的论调,却总能让人浮想联遍。一旦随着他话里的矛头细想,不难发现空净所说虽没有直接证据,却句句指向垂铃。一定是空性大师见到垂铃在行不轨之事从而被灭的口。
没有证据证明垂铃做了什么,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她没做什么。可人心总是难测的,有些深埋在心中的阴暗揣测,只要被人勾起,就很容易被无限放大。
可垂铃能做什么让空性这样好性子的出家人也会难以容忍呢?不少沙门都在偷偷撇住持师父的脸色,因为他们第一时间都只想到一个名字,就是微尘。
垂铃冷笑一声:“是啊,空性大师性子软,没什么主见,最是容易被某些小人利用。比如他亲近的师兄弟们,若是有位亲爱的师弟告诉他,感灵塔中藏有秘宝法器,这秘宝若是被塔中妖女所得,必将为祸苍生。空性师父被那别有居心的人哄骗,说是从塔中拿出秘宝好生收藏便能一劳永逸。于是我们可怜的空性大师便夙夜前来,为的就是确认塔中是否真的有那秘宝,如果有便将东西取出,然后交给他亲爱的师弟,他的师弟答应过他,一定会把秘宝交给住持大师。”
垂铃明亮的眼眸转向空净:“空净师父,你觉得我这般猜测对不对啊?”
“你这分明是胡乱猜测!”空净朝她吼道,一滴汗珠从他额上滚落。
“哦?我说的话就是胡乱猜测,可大师说的话就言之凿凿,佛门说的众生平等,面对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解法,真是令我这久居于佛门中的精魅汗颜呢。“
空净眼中寒光四射:“可空性师兄确实是坠塔而亡的!这点不容置喙!”
“嗯,的确,说到底空性大师为何坠亡,我想住持师父此时应该很明白了吧?”垂铃转头看向住持,明亮的眼睛微垂,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众人没想到垂铃会对住持说这么一句话,纷纷看向住持。只见他眸中隐含悲痛之色,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空净,把空性的尸身收了吧。”
“师父!”空净一脸的阴郁,他冷笑道:“到这个时候您还在包庇这个妖女!弟子知道,包庇她其实就是包庇微尘,在师父心中,微尘永远是最重要的。”
“啪”一声脆响,竟是垂铃摇摇地打了空净一个耳光。她还站在原地,没人看清她是如何动作的,但众人都十分肯定,这一掌必定是出自垂铃之手。
她眼中的阴狠之色让人直打哆嗦:“你这般污秽之人,不配提到微尘的名字!”
空净捂着脸,显得被气得狠了:“这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你与微尘不干不净,败坏佛门清誉,如今还残杀我师兄,此等妖孽人人得而诛之!”话音一落,空净就将身前的几个沙弥朝前一推,意思十分明显。
那几个沙门一向都听空净的话,当下便举起长棍朝垂铃攻去。
垂铃身法伶俐,只挡不攻,几个沙门不仅没有伤到她,还总是打到自己人。原本没有参与的沙门见自己的师兄弟受难,便也冲上去围攻垂铃,原本寂静的佛寺瞬间乱做一团。
“快,快去守住微尘,别让他出来!”住持吩咐着身边的小沙弥,他此刻最担心的莫过于微尘听到动静忍不住出来,十年修行就毁于一旦了。
“师父,来不及了。”空净看着住持,露出几分残忍的笑意,“弟子已派人通知微尘师弟,师父你说,我那心地善良的师弟还要多久便会出现在我们面前?十年未见,我可真有些想他了。”
住持看着空净,仿佛到此刻才真正认识他的弟子,胸腹中一团浊气难以抒发,只觉得眼前一黑,若不是身边的沙弥及时扶住他,只怕会直接栽在地上。
“空净!”垂铃怒喊一声,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和尚像水花外溅般,被她的劲风扫到地上,纷纷哀嚎出声。
她的红衣炸开,像鬼魅一样漂移到空净眼前。空净下意识抬手去挡,膝盖却被金铃击中,直接半跪在地上。垂铃朝他背心一踢,空净整个人就被她踩在脚下。
“空净,我念你是微尘的师兄,几次维护,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道好歹。你做的那点破事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明明是你谗言哄骗空性来塔中盗取秘宝,好让那秘宝为你所用,却不想感灵塔中的幻境如此凶险,空性在极端恐惧中竟然坠楼了。你师兄为了满足你的私欲命丧于此,你对着他的尸体却生出满脑袋的毒计!”
垂铃边笑边说,尖利的声音好似能刺穿暗夜:“空性之死你无法交代,便想着把这事安在我头上,想着最好能让住持师父动用法力将我擒了,住持虽然法力高深,但身体却已如风中之烛,此番大动作必将耗损他最后的法力。你在微尘即将出关的这个时候发难,让住持师父最终无力为微尘灌顶,而微尘见到此番景象,再由你添油加醋一番乱说,必定恨我入骨,再不会与你争夺这住持之位。这一箭三雕,既让你除去心头刺,得到秘宝,还能让你坐上住持之位。你仅在顷刻间就想出如此‘妙计’,想必你心里还在忙不迭的感激你师兄空性这一死呢吧?”
垂铃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林间忽然寂静无声,只能听见僧人手中的火把在燃烧中“噼啪”作响。
脚下的空净身子动了动,忽然哀求道:“垂铃姑娘,你饶了我吧,我,我鬼迷心窍……当年微尘如此伶俐可爱,我也十分喜爱,可是后来师父却喜欢他超过我们任何一个师兄弟,眼中再也没有我们。我从小无父无母,早把师父当成父兄一般,是我嫉妒微尘师弟,夺去了师父仅有的一点关爱……”
空净一边说着,一边捂着脸恸哭起来:“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亲自到师父面前领罚,也算有始有终了。”
垂铃见他如此,一时也怔忪起来,脚下的力就松了。
空净见到空子,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就朝住持奔去。
空净眼中的阴寒在垂铃面前一扫而过,她心下一凛,还来不及阻止,就见空净一掌打在住持胸前。
住持顿时喷出一口鲜血,看着眼前之人,一双沧桑的眼无悲无喜,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余一声叹息般的佛号在夜风中摇曳。
垂铃没想到空净一番剖白全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却不想着攻击自己,而是用这唯一的机会去杀住持。
她看着住持平静的脸庞,他最终还是无法完成心愿了。垂铃心中泛起杀意:“空净!”
她大喝一声,衣袂翻飞,空净就像一只残破的人偶一般被她掐着脖子拎在手中。
空净身子忍不住哆嗦,脸上却忽然泛起淡淡的笑意来,好像十分满足。
垂铃还在疑惑他这般笑意是为何,就听他大喊一声:“微尘!师父被这个妖女杀死了!”
垂铃忽然觉得如坠冰窖,周身泛起阵阵寒意,她慢慢转过头,就见微尘正站在自己身后。
快十年了,微尘身上的白袍都成了灰色,一张脸也被长髯覆盖着,眼角也爬上了细纹,微尘也没有逃过时光的眷顾,可他仍旧清贵无双,尘埃不染。
垂铃却只看见他浸染了时间所有温柔的眸子,此刻却满是悲痛无奈的神色。
“微尘……”垂铃有很多话想对他说,除了他的名字却半句也说不出口。
这么多年她一直会幻象再见面他们会是在什么情况下,却断断没想到会是这般场景。
垂铃很想笑,眼泪却先流了出来,她手上的劲一松,空净就坠到了地上。
“我没有杀人,”垂铃看着微尘,只想从他眼中再看见一丝温柔,“你不相信我吗?”
微尘很想相信她,可此时的景象却让他无法动弹。
住持倒在地上,面上再没有半点生息,一干师兄弟大多倒在地上,或晕或伤,他也无法细细分辨了。
很快就要到满十年了,可当他听到垂铃在感灵塔杀了空性师兄,如今还要打开杀戒的话时,再也忍不住,重新踏出房门回到了世间。
他首先想到的是要赶来为垂铃说情,无论她犯了多大的错,他也会听她解释,他甚至想过替她承担责罚。
可微尘万万没想到,再见垂铃确实这般场景,他不需要为她解释,不需要为她承担什么了。
因为住持已经死了,谁还能责罚她?
“垂铃,你可知错?”微尘的心在灼烧,连带着嗓子也犹如撕裂一般疼痛,他略微嘶哑的嗓音在垂铃听来,却已经为她宣告了所有罪恶之咒。
第一百零四章 心悦君兮
“你不相信我?”垂铃泪眼婆娑,微尘的身影也支离破碎。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微尘颤抖着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衣摆。
垂铃凄然一笑,慌乱地在人堆里搜寻着尚且清醒的人:“你说!是不是我杀的人!”
那些小沙弥何曾见过这般情状,从刚刚垂铃将他们打得无力还击,再到此刻呲目欲裂形如厉鬼,他们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抖若筛糠。
垂铃周身都散发着怨怒之气,那些原本还气焰嚣张的沙门,此时都瑟缩成一团:“不是不是,都是空净杀的,都是空净……”
这原本是事实,可在微尘听来却变了味,颇像是同门师兄弟因为恐惧垂铃而说的违心之言。
“够了!”微尘眼中痛色更深,“阿铃,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了。是我太笨,我原本以为一味的自欺欺人就能得到解脱,十年……我想应该足够你忘了我,忘了这一切,可是我没想到,竟让你走到这般地步。”
微尘望着垂铃,心中的郁愤使得他的面孔都有些扭曲:“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对你下手,阿铃,我很多时候都在怀疑,你怕是对我下了咒吧?是不是很可笑,我一个和尚,因为逃不过自己的心魔,就把过错都归咎到你身上。”
“到底是空净作孽,还是你下的手,又怎么样呢?住持已经死了,而我终究难逃谴责。追根究底,他们都是因我而伤,住持也是因我而死,这都是我的过错,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说完,微尘便直接在地上结跏趺坐,阖上双眸,开始默念经文。
淡淡的金色文字随着微尘嘴唇的张合而浮出,一个一个地贴到微尘的身上,就像是有人拿着笔在他身上写字似的。
垂铃腿一软,几乎趴在地上,她明白了,微尘是想自己死,他想用自己的命来赎罪。
赎罪?赎谁的罪?他是出家人,就因为心中有挂碍,想爱而不敢爱就有罪吗?还是因为我,爱而不得,执念深重,那就有罪吗?
“微尘,你真自私,此时此刻你还想抛下我自己去死。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杀人,住持也不是我杀的,或许你说得对,我们都有过错,可真正应该偿还这一切的,难道不是这些该死的教条,还有这些利欲熏心的人吗?”垂铃慢慢地走向空净,一把将他拽起甩到微尘跟前。
空净之前就被垂铃打伤,见到微尘之后就晕过去了,经过这一摔才醒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到垂铃惨白的脸上面无表情,眼里的绝望都被染上了血色,他才真正的害怕起来。比起穷凶极恶的面孔,这种无情无欲的萧瑟才是死亡真正的召唤。
“微尘!师弟!是我,是我诬陷她,师父是我杀的!”空净一边感到恐惧,一边却又有种释放的快意,他朝微尘吼道:“我恨他,他让我觉得很失败,他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想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能让他看到我,终结他生命的我才能真正拥有师父的一切!”
空净原本是想通过乞求微尘,让垂铃饶了自己,可说出这一切,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了解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是爱。
空净深深地看着住持的脸庞,他曾在这张脸上感觉到爱意,感觉到关怀,感觉到人间的温暖。可是后来,这张脸上的温暖渐渐被失望取代,被厌恶取代,以至于到最后,他在师父的眼中再也看不到自己了。
就像自己从未在这世间存在,从未被爱过。
空净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伴随着彻骨的恨意。他恨微尘,恨垂铃,可最终他的恨都在一个人身上。现在那人已经死了,他再也无爱无恨了,更不会被这些虚妄的情感所扰。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很可笑,他也不奢望会有人懂他。可笑也罢,可恨也罢,他都解脱了。
垂铃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人,心里只觉得万分苍凉,他们都是在这佛门里渴求爱与恨的人,谁又比谁悲哀呢?
“微尘,佛祖解救不了我。这些人都太脏了,他们不配留在你身边。”垂铃看着微尘的身体渐渐被金色光芒覆盖,宛如一尊佛陀的金身。
垂铃咬破手指,任鲜血一滴一滴流入土里。被鲜血滋润的草好像得到了无穷的生命力,寸草被拉得足有几丈长,好似一条条从土里钻出的绿蟒,因为获得暂时的自由而欢欣雀跃。
土地一寸寸裂开,像饥饿的巨兽张开大嘴,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掉这世间的一切。
那些和尚被草卷着,还来不及逃窜惊呼,就被拉进了土里。
顷刻间这片草地上的生命就消失殆尽,所有的爱恨纠缠都埋进这片佛土之下。只有感灵塔幽幽的烛火还在闪耀着微光,只有那尚未平整的土地还能证明这里曾禁锢着扭曲的魂灵。
“真好,现在干净了。”垂铃微微一笑,半跪在微尘身前。
微尘满身的金光都散了,金屑纷飞如夜照流萤,它们不分你我,或落到土里,或飘到树梢,更多的随风飘远了。
垂铃闭着眼感受着这些金屑落到身上,像从未拥有过的微尘的怀抱。
“微尘,你自由了。”垂铃轻轻抚上微尘的脸颊,这张脸又恢复到了曾经年少的模样,只是,这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垂铃抱着微尘,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眼睛却看着那些越飞越远的金色光芒:“你还骗我,你看你自己多想逃离这个地方。”
直到你死去,我才能真正拥有你,肆无忌惮的拥抱你。
垂铃满足地笑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流光滑过。
她转身回到感灵塔里,片刻后又出来了,右手拿着一截槐树枝,左手捧着一面镜子。
那是一面十分普通的圆形铜镜,长宽约莫十寸。背面的花纹早已侵蚀模糊,只留下一片斑驳的绿色。
唯独镜面非常光滑明亮,照得人面孔十分清晰,好似新磨的一般。
垂铃把那面铜镜对准微尘,嘴里好像在念叨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微笑着。她满怀期待地看着那面镜子,像是看着隔世的爱人。
微黄的镜面渐渐浮现出几个影子,有黑有白,还有淡淡的红色,好似一簇簇小小的火焰。
垂铃一喜,拿起槐树枝轻轻点上那几条影子,那些影子就被槐树枝吸了出来,附着在枝叶上。
垂铃拿起铜镜,小心地捧着树枝,快步回到感灵塔里,将树枝一甩,那几株影子就像水珠似的落在槐树的枝干上,最后缓缓地融进了树干里。
在那些影子消失之后,整株槐树忽然摇动起来,像在挣扎,又像在欢呼。
垂铃抚摸着槐树,轻轻地说了一句:“去吧,去找回你的身体。”
槐树颤抖起来,高大繁茂的树枝沙沙作响。忽然,感灵塔地面的青砖全部被拱起来,从土里伸出长长的褐色树根,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树根抖落无数沙土,它们像千百年未曾品尝过血肉的饿狼一般,带着从地底喷涌出的**,直奔塔外微尘的肉身而去。
那些褐色的绳子紧紧包裹着微尘的身体,成了一尊褐色的雕像,携带着苦涩的土腥味,再次回到塔中。
槐树干好像变成柔软的沙土,伸出无数只双臂来,慢慢地将微尘的身体拉进树里。微尘的身体被这一点点地蚕食掉,最后完全汇聚到槐树干里。
槐树干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布满了纵横的纹路,如同灼灼热泪滚落的痕迹。
槐树摇曳不停,垂铃把脸贴在斑驳的树干上,语气轻柔地好似在安慰一个哭闹的孩子:“好了,这下我们可以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了。”
“啪”地一声,感灵塔的门被重重地合上,塔里发生的一切都被阻拦在内,如同隔了生死两个世界。
再也不必顾忌世人的眼光,没有佛理,没有生死,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有一道叹息般的声音从感灵塔里飘出来,和着轻响的铃声,纵使宛如天籁梵音,也在弹指间消弭无踪。
幻芜只觉得自己在热水中游了半日,即将颓力时又坠到一个冰窟里,满身的热气霎时间凝结成冰,死死地贴在身上。热气未散,寒气顿生,包裹着她不能动弹,身心俱疲。
幻芜伸着手,好似在虚空中摸索着什么。“阿绝……”没有人,没有回应。
她晃了晃脑袋,不对啊,应该是从垂铃的回忆中出来了,可是阿绝哪里去了?
垂铃的记忆太过悲苦,使得她这个旁观者也如同背负了重物似的,浑身脱力。
幻芜摸到什么硬物,慢慢地站起来,黑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一缕青白的柔光映入眼帘。
雕着莲花的垂檐,方正俭朴的窗棂,打开的窗户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了一下。幻芜低下头,看到自己扶在窗边的手,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沐浴在月光下。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陡然清醒,她此刻不正坐在自己的禅房里吗?
难道从那时开始,自己就进入垂铃的记忆了?
不对!她记得她走出去了,又被长绝带了回来,所以长绝才能进入垂铃的回忆世界。
长绝不是假的,所以此刻的一切才是幻境!
第一百零五章 真假虚幻
幻芜闭上眼睛静敛心神,灵识归为,任心中之眼细看周围的一切。
那边有光!她鼓足了劲朝光亮处一跃,周身的黑幕仿佛被横刀切破,微风拂面,抬眼便是满天星斗。
幻芜孤身站在感灵塔前,塔身光芒濯濯,檐角的金铃轻轻晃动,好似搅动春水的一枝嫩柳。
那夜自己出门,想必就是从这里进入到垂铃的记忆了,那长绝也该在附近才是。
幻芜转过身,果然在身后不远处一半人高的树丛里找到了长绝。
长绝半蹲着不动,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看便是心神滞留在幻境中了。其实中了幻术的人,最好是靠自己的意志走出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破解了幻术。
若是靠他人帮助走出幻境的,幻术会残留在脑海中,或多或少都会影响中术之人,最严重的会使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长期混沌恍惚。
所以像幻芜这样的,不得已需要使用幻术时,都只会施展一个很绚烂缥缈幻境,与现实世界产生差别,这种幻境很容易在短时间内迷惑人,但也很容易破解走出来,不会对人产生什么影响。
但也有很厉害的幻术师,本来就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的,就没那么好心了。制造一些难辨真假的幻境,让人对自己的幻术产生依赖,就好比有了个“铁饭碗”,可这世上真的苦难到依赖虚幻为慰的人毕竟是少数。
除了厉害的幻术师,擅长迷惑人的精魅妖灵,也经常制造那种将人困住难以走出的幻境。制造这种幻境大多是用来自保伤人,当然也能利用幻境结咒,犹如一个法阵,可以抵挡外人进入自己的领地。
幻境可以建立在优越的地理环境上,比如有的地方天生就是囚笼之局、八卦之境,只需要一些法器就可以制造一个陷阱,一旦有人踏入那个地方就自动走入幻境中了,幻芜很怀疑这个感灵塔内或许就是这么个地方。
无论是靠自身灵力制造的幻境,还是这种靠法器维持的幻境,如果是用来困住敌人,那么大多都比较凶险。这种幻境会给人制造一个跟现实世界相差无几的世界,很有可能就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画面,让人觉得一瞬间回到过去了,或者坠入梦境了。
在这种幻境里一般都会见到心中最难以忘怀的场景,重现印象最深刻的事件。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最爱的人,或者是最恨的人,重新体会到彻骨的伤痛,最珍视的愉悦,从而引起中术者的情绪在短时间内波动起伏,受到的影响越大,就在幻境里陷得越深。
心志不坚定的人,就会在这种爱恨中迷失自己,要不就癫狂了,要不就困死在里面。有的人难敌心魔吞噬,甚至拔剑自刎,可以说幻术本身就是件兵不刃血的伤人利器。
无论是自然形成的幻境,还是精魅靠灵力制造的幻境,大多数都能在吸收了中术者的情绪能量中强大自己的力量。幻境会扩大,灵力得以增长,以幻术为自身所长的妖灵,也会通过这种方法来增加修为。
如同传说中的梦魔就是靠吞噬人的梦境增强力量的,就连幻芜还是一棵幻妖草的时候,也是因为吸收荟明的梦境来生长的。
无论是仙妖鬼灵,只要存在于天地间,就需要生存下去,若无限害人,这种事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幻芜不知道长绝此时受困于何种幻境,她决定再等一刻,若长绝还是不能自己走出来,那幻芜只能冒险将他强拉出来。
高大的树木将头顶的夜空围成一个圈,在明亮的月色下,繁星如同绣在幽蓝绢布上的小白花,只能为明月做缀。
四下寂静,只有几丝树叶摇摆相和发出的沙沙声,在如此安谧的环境中,幻芜却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
她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在他脸上见到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她便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只有幻芜自己知道她有多么焦急紧张,手心里一片湿滑,好似握了一簇冰凌。
她再次深刻的体会到,即便**只有咫尺之距,灵魂也能分割在两个世界,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好在她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她始终相信长绝能凭自身之力解除桎梏。
经过这次的事,幻芜其实由衷的感到庆幸,她始终信任长绝,如同长绝也始终相信自己。倘若是自己和长绝置身在垂铃和微尘的位置上,即便因为身份责任所限无法相守,幻芜也相信他们能始终拥有默契,至少不会因为空净而生出龃龉。
信任其实是连接在人与人之间最廉价也最珍贵的桥梁,它可以轻易地为人所拥有,有的人却穷极一生也未必会真正地拥有它。它可以坚固如磐石,也可以易损好似浸了水的棉纸,一个手指头就能轻易将它扯断。
幻芜觉得心里满满的,磐石压在心间,却不会让她苦闷。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感情,都是承载在信任之上的,她所拥有的信任是如此珍贵,可以让她承接住任何情感对长绝的情感,以及对这世间的情感。
长绝一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幻芜这样一张笑中带泪的脸。她的脸庞在月光下近乎透明,一双眼湿漉漉的好似山涧中的清泉,她的笑容带着满足与欣喜,似乎她正见证着一株白昙在夜间绽放。
长绝看着这张脸,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我就知道你能自己出来!”幻芜见他醒了,高兴之余也是松了一口气。
长绝却有些惭愧,他应该早些出现来,不应该放纵自己在幻境里沉湎,害幻芜如此担心。
幻芜感觉不到他那些小心思,她直接拉起长绝:“垂铃跟微尘的事,必须告诉霖淇燠他们。”长绝只得敛起心神,跟幻芜一起回了禅院。
可一回到寺院,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吃惊不已。
这哪儿还是座清幽雅致的寺庙,简直就是一片废墟。正殿破败不堪,只留有断壁残垣,院中花木乱长,杂草在无人打理的空间中生命力更是蓬勃,几乎与房屋殿宇交织生长在一起。
原本繁茂的山茶早已枯萎,只留枝干的残骸歪斜在杂草之间,树下的放生池都是落叶淤泥。廊下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在月色下泛着银光,为这座毫无生机的佛寺增添了一丝残损的华丽感。
或喜或嗔的石雕佛像**不见,只有满地的碎石可以让人想象它们曾经已何种面目矗立在此,供人瞻仰或是予人慰藉。
正殿内的大日如来因为有屋宇的遮挡还能保有完整的佛身,此时也灰尘遍布,再不是不染尘埃的佛尊。
是了,这才是真实的慈悲寺。这里的和尚都埋在感灵塔前那方草地之下了,再没有人能照料这个能给世人片刻庇护的地方了。
两人忙不迭地赶去禅院,原本古朴的禅院比正院破败地更厉害,屋门歪七八扭,大半的屋顶都坍塌在地,青白的月光可以直接照进屋内。
霖淇燠与樊晓昙都不在屋里,连既明也毫无踪迹。不过幻芜可不担心他,既明敢来这里,说明他肯定早有准备,他应该早就看破了这里的幻局,所以才会对幻芜说出那么一番话。
只是不知道幻芜此时算不算堪破了既明口中的“空相”呢?
“他们会去哪里呢?”幻芜忍不住念叨着,霖淇燠跟樊晓昙会不会被什么幻境引出去了?还是他们看破了幻境,知道此地不可久留?
“若是他们看到这里的真实景象,第一反应应该是离开吧?”长绝说道。
“我们去镇上看看。”幻芜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也很不确定,倘若这里都如此破败,那这个平和的小镇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事实上,这个护槐镇比起慈悲寺不能说好不到哪里去,简直可以说是更加糟糕。
街道、屋宇、摊点一如昨日,甚至比白日更加热闹。整个镇子都被包裹在白茫茫的清雾里,带着湿意的雾气周身,一股寒意遍布全身。
月光星光都被隔离在护槐镇之外,整个镇子却被一种奇异且惨淡的青光包裹着,就在这诡异的环境里,无数面貌各异形态万千的“人”在其间游荡。
幻芜跟长绝都看清楚了,那些人都是怨灵。大部分怨灵还维持着生前的样貌,可被怨气折磨那么久,即使是再完好的容貌也被逐渐扭曲。
贩卖小食的妇人整个头肿胀得就像一颗西瓜,还是一棵被砸烂的西瓜,她生前似乎是被人用钝器砸烂了脑袋。即便如此,她的两颗眼珠还嵌在一堆血肉里,右眼完全脱落,只有一颗白球似的东西连着筋肉挂在耳边。她一双干枯的手正在油锅里翻搅着什么,幻芜不敢看,也没兴趣去看。
卖货郎坐在地上,他也只能坐在地上。他残破的衣摆下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断腿,好似是被猛兽啃食咬断的,不然幻芜也想象不出来还有什么东西能造成如此可怕的伤口了。
三五个小童还是围在货郎的身边,只是他们奔跑跳跃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好似耄耋老人们围在一起正跳一支诡异的傩舞。
有一个小童满身是水,头发衣服都贴在身上,惨白的小脸被泡得浮肿,一股股水像有人在他头顶浇水似的,还在不停地从他脸上往地下流,幻芜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水还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