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钱财大事
二月春暖,幻芜十九岁生辰刚过,谷中的悬铃花就开了,一簇簇红如星火,整个谷里就好似真的被火堆点燃一般,暖意融融。
幻芜坐在树下的秋千上,与其说是荡秋千,不如说是在发呆。
春困无力,百无聊赖。
青猗见不得她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偏她借着受伤躲了好一阵子懒,青猗秉着不能坐吃山空的治谷理念,整日在前头等着谷外求梦的信。
院子里只有长绝在一旁扫地,自那次遇险,长绝昏睡了三日才醒,醒来也不能动弹,在床上躺了两日才能下地。虽然遭了不小的罪,但收获也不小,就长绝自己能感觉到的改变,就是听力目力体力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以前那些晦涩难懂的心法口诀,现在再看就突然变得简单了。用霖淇燠的话说,那就是脱胎换骨啊,这一换就如同开了外挂一般一日千里。再加上长绝如同打了鸡血似的刻苦修习,霖淇燠只得想尽各种办法折腾他,这俩月下来,硬是把他折腾得结实了一圈。
不练功的时候,长绝不是在葛生那里帮忙,就是在幻芜这里砍柴挑水,青猗看他这大好的劳动力,索性把扫帚也扔给他就去前院收信去了。
“唰,唰”的扫地声在院子里轻响,幻芜倚在秋千绳子上,不停摩挲着手里的玉笛。这只白玉笛是荟明稍来送给幻芜的生辰礼物,但荟明自己却没有回来。这是荟明第一次没有跟幻芜一起过生日,她有些失落。
什么破笛子嘛,我又不会吹笛子。幻芜虽然心里这么说,却还是日日都要把玩一会儿笛子。这只玉笛通体洁白,一头是平的,另一头却是斜的,细看表面却有一些淡淡的裂痕。葛生说这只笛子应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岁月长久,骨质都玉化了。
幻芜将笛子举过头顶,细碎的光线透过缝隙,像纹上了一道道时光斑驳悠远的金线。“破骨头。”幻芜低声叹道,手指拂过笛尾系着的青碧色丝绦,那是师父钟爱的颜色,想必是他亲手打的吧。如是想到,笑意才又爬上脸颊,幻芜对准指孔,浅浅地吹起来。虽是初学,但也像样,许是小时候听对了荟明抚琴,幻芜音律掌握得还不错,胡乱几个音也能让她吹出别有韵味的曲调。
长绝抬头看向她,头顶是星星点点绽放的木棉,高大的树冠漏下几缕金色的光线,洒下斑驳的影子。偶尔拂过些许微风,就能在花叶间奏起清浅的声响,好似在应和幻芜的笛音一般。
长绝放轻了手下的动作,怕扫帚的声响打扰了这难得的光景。吹笛的少女坐在秋千上,身子随着曲调轻轻摇曳,几缕鬓发被微风吹乱,调皮地在她的额间游走,好似拂在他的心上。他突然很想走上前去,帮她把发丝理好。不知道是理智还是不想打扰这光景,长绝捏了捏手里的扫帚,忍下了心头的纷乱。
不要走上前,不要打扰她,就这么在远处看着她就好,哪怕一世,就是这样看着她,也好。
长绝不自觉地笑了,好似已经想到了往后久远的时光。他并不是个容易感怀的人,但在此刻,他却真实地体会到一种“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感觉。
风前欲劝春光住。只恨春光难留。
一曲终了。就见一朵木棉缓缓坠下,“啪嗒”一声落在长绝肩头。
还未等长绝去拂,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望美人兮未来,临风兮浩歌,”幻芜笑叹,“这花儿不过将开,就急急地朝你奔去了,莫不是把你当成了温柔多情的少司命?”说罢就要把花簪在长绝鬓边。
“阿芜。”长绝无奈,微微偏头躲开。
“别害羞嘛,你要理解一下它对你的情谊啊。”无奈虽无奈,但长绝还是让她把花簪在头上了。
幻芜得意道:“真好看,”两人四目相对,幻芜伸手抚上长绝的脸,“小绝果真是美人。”
“小姐,有客!”青猗的声音从垂花门外传来。
“来啦!”幻芜调戏完人,也不管还在发愣的长绝就跑走了。只留下长绝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擂鼓般的心跳声渐渐平息,长绝才伸手摸了摸微烫的脸颊。他摘下鬓边的花朵,火红的花绽放在掌心,他想了想还是把花揣进了袖囊。
“谁来了?”去前院的路上,幻芜跟青猗打听来人。
“信上说是秋风堂弟子,为他们家堂主求梦来的。”青猗边走边说,一只手拿着信纸晃了晃。
“秋风堂?专门打秋风的?”幻芜十分认真地问道。
青猗白了她一眼:“你管他是干什么的,人家付了定金。”说罢又掏出一沓银票晃了晃。
“好啊你,都不摸清楚底细你就接了,为了钱你就掉节操!”幻芜瞪。
“秋风堂是江湖门派,家大业大,堂主徐映秋,出了名的人傻钱好赚,就你个二傻子什么都不知道。”青猗都懒得白她了。
“人傻钱好赚?原来是被人打秋风的门派啊……哎哎,别打我头啊!”
“梦医大人!”幻芜进门,就见一青衣小厮模样的男子立在堂上,没等青猗介绍,就激动地奔上前行礼。
幻芜揉着刚刚被暴躁的青猗敲过的脑袋,就见眼前一张放大的脸,愣是惊得退了一步,才道:“不必多礼。”说完小心地绕过这满脑袋写满亢奋的小哥,走到主坐上了,伸手一礼,“请坐。”
幻芜话音刚落,就见青衣男扑倒在地:“求梦医大人救救我家堂主!”这一嗓子吼得幻芜俩人均是一抖。
长绝刚进来就见到这男子跪地一扑,脚步一滞,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就见幻芜的表情比他还懵。
“好说好说……敢问贵堂主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幻芜看着男子一惊一乍的,决定直奔主题。
男子听罢,从前襟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幻芜:“这是我们家堂主亲笔,里面交代了具体情况。”
幻芜示意长绝把人扶起来坐了,接过信看。
待幻芜看完信抬起头来,就见青衣小厮满眼希冀地看着她:“自我们夫人仙逝以后,我们堂主就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我们都担心得不行,副堂主才劝了堂主来找梦医您,想要改掉与夫人有关的记忆……”
“我知道了。”幻芜点点头,一旁的青猗对她指了指手中的银票。
幻芜扶额:“这单子我接了就是。”不接也不行啊,钱都收了,想从青猗手中抠出钱来……想都别想!
“多谢梦医大人,我这就回去告诉堂主!”青衣小厮对着幻芜一礼,就欣喜的往谷外奔去。
“唉,不喝杯茶……再……走……”幻芜话没说完,人就跑没影了。
青猗摇摇头,就对幻芜说:“你也收拾收拾,明天就出谷吧。”
“明天?!”幻芜瞪眼。
“你看人都在这么急,你就不能急人之所急嘛。对了,长绝你陪着去。”说罢看向长绝。
“你不陪我去啊?”幻芜不满。
“秋风堂又不远,这么多人陪着你干嘛,长绝一个人能当打手小厮赶车的,一人顶仨。何况谷中事情难么多,你赶紧的去了把剩下的诊金拿回来,我还要去付钱呢。”青猗转身往外走。
“你又买什么了?”幻芜惊喊。
“你生辰宴花的钱还没付清呢!”青猗回头瞪了幻芜一眼,就施施然往外走。
这一瞪幻芜就怂了,等青猗走远了才道:“还急人之所急呢,钱财一事,真乃人生大事矣。”
长绝摇摇头,无奈地笑道:“我去收拾马车。”
二月末,早春还寒。
幻芜就被青猗半拖半拽地丢出了温暖的荼梦谷,跟长绝一起驾着小马车赶往秋长镇秋风堂。
马车里裹着小棉被的幻芜正在一点点的数着青猗给的盘缠,马车里时不时传出不满的抱怨声:“青猗这个小气鬼,出远门也不多给点!”
正在赶着马车的长绝听了,忍不住弯了唇角。一想到最近总是发笑,却又肃了脸色,只管赶车。
第十七章 被山寨了
本着劳逸结合的宗旨,幻芜只嘱咐不必太急,过了五日还未到秋长镇。算算日子,得在月中回谷,才又让长绝赶快些。长绝在谷中也待了一段日子,知道幻芜每月十五会消失两天,青猗只说这是幻芜的习惯,虽不知道幻芜每月中在干什么,只幻芜不说,他也不会问。
直到第八日,两人才到了秋长镇。
“这镇子不大,但是很繁华的样子。”将马车寄在客栈里,俩人就在街边找了个茶棚,坐下歇脚。
“有很多江湖人士。”长绝给幻芜倒了杯茶,说道。
幻芜四下看了看,招呼了一声不远处的茶倌:“大爷,你们这里有武馆吗?我看有很多江湖人哦。”
茶倌一早就注意到俩人了,一个特别俊俏的后生,还有一个漂亮又讨喜的小姑娘,俩人不论是坐是站,都特别显眼,一听是这个可爱的女娃招呼自己,老大爷乐呵呵得就过来应了:“咱们这镇上没有武馆,只有一个秋风堂,不少人家都会把娃娃送来学武哩。”
“可是这么多江湖人,不会打架闹事吗?”幻芜眨眨眼继续问。
老爷子被这一双大眼看得软乎乎的,回道:“哎,虽说这习武之人比较鲁莽好斗,但这秋风堂早就立了规矩,进我们秋长镇的武人,无论是讨营生的还是学武艺的,谁要是打架闹事,严惩不贷,人还会被赶出镇去呢。”
“啊,这秋风堂还挺严格呢,都不需要官府什么事了呀。”
“姑娘可别这么说,秋风堂都只管江湖人的事,要是真出了什么人命案子,也是交给官府的。”
“江湖人真出什么乱子,一个小小的衙门也管不了。”长绝听到这,忍不住插了一句。
茶倌点点头,继续说:“何况镇上大多生意都是秋风堂经营起来的,咱们镇上的人大多都靠秋风堂养活呢,没了秋风堂大家都没饭吃,可没人敢乱。连杂耍卖艺的,都要去秋风堂登记姓名,要是出了什么事找什么人,直接去秋风堂就行了,保管给你找到。”
“还真成衙门了啊。”幻芜点点头,又问:“最近这秋风堂可是出了什么事?”
茶倌压低了声音道:“这事你们外乡人都知道了啊,秋风堂的堂主夫人过世了,堂主一病不起啊。”
“堂主都病了,也没见你们镇上出乱子啊。”
“这不还有副堂主管着呢。”
听了茶倌的话,俩人对视一眼,这副堂主,怎么听着就像有事呢。
谢过了茶倌,俩人离开茶棚。
“秋风堂在那边。”眼看着幻芜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长绝拉住她说。
“谁说我要去秋风堂了,我是要去那边看杂耍。”幻芜指向那边热闹的街市说,一幅不让我看我就跟你翻脸的表情。
唉,长绝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跟着幻芜去看杂耍。
镇上专门分出一块地方是供艺人表演的,只要你有一身本事,就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因此在这里表演的人很多,表演的节目也五花八门,除了传统的杂耍,还有口技,戏法等很多节目,每天不同时辰都有不同的表演班子,也不怕场地混乱或者没有场地。
长绝跟着幻芜逛了一圈,叹道:“管理的还真是不错,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也有一套规矩,这秋风堂还真是有本事。”
幻芜看了一圈,本来还想再看,就被长绝拉出来了:“不能再看了,天都晚了,咱们回吧。”
幻芜垂着头被长绝拉着走,这样子就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长绝看得好笑:“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明天再看吧。”
“明天?果真?”幻芜抬头,两眼放光。
“嗯,明天。”长绝摸摸她的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再看幻芜一脸高兴地样子,他无奈地摇摇头,脸上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惹得一路上的姑娘纷纷看直了眼。
幻芜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打趣道:“哎呀呀,有人真的是一路走一路有花跟着落啊。”
“嗯?”长绝不解,哪里有花了?
“笨蛋。”幻芜用手戳了戳他,拉着他赶快走,“不许笑了。”
长绝:……我没笑啊。
“等等,刚才那个人是不是那天来谷中送信的小厮?”长绝拉住幻芜,指了指街边一个身影。
“咦,好像是诶。”幻芜还在看,就见那个小厮已经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嗯?他怎么不认识我们了。”幻芜刚想打招呼,就见那人已经走了。
“我们跟上去看看。”幻芜觉得奇怪,人是一样的,可是感觉很不一样。他们跟着那人,一直跟到秋风堂门口,看着人进去了。
“应该就是了,他也是秋风堂的人。”长绝说道。
“可是那样子不对啊,莫不是两兄弟?”幻芜摇摇头,“反正都到这里了,我们进去吧。”
长绝点点头,俩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秋风堂,刚想报上姓名,就被门口的小厮请进去了。
俩人都有点摸不清状况,这秋风堂的守卫都是摆设啊。
“这梦医大人不是刚刚才进去过么?什么时候又出去了?”一个小厮低声说道,被耳力极好的长绝听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一个我?”幻芜听到长绝的复述,有些发懵。
长绝摇摇头,“小心为上,这地方,感觉很奇怪。”
幻芜一路走来,有不少人都跟她行礼,但大多都表情木讷,有的还面色灰败。
她拉住长绝,低声道:“这地方不对劲,这些人好像都被什么迷惑了一样,看情况不对我们就撤。”
长绝点头,俩人很快就被人引进了内院。
都不用跟主人知会一声就进内院了,看这引路的丫鬟也习以为常的样子,幻芜摸摸自己的脸,莫不是真的有另一个我?
幻芜被引进主人卧房,丫鬟一服就退下了,也没有要拦长绝的样子。
卧房内有一人躺在榻上,隔着厚重的床帐,幻芜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感觉到一股她很熟悉的气息,伴随着不淡的药味。一年轻男子在一旁随侍,见到幻芜进来,拱手问道:“梦医大人怎么去而复返?”
幻芜只愣了一下,就道:“回去的路上我想到一些关于贵堂主病情的问题,所以才折回来问问。”
“原来如此,不知梦医大人有何问题?”男子面色沉静,看起来并没感觉到不对。
“我要把堂主的情况捋一捋,堂主是何时陷入昏迷来着?”
男子想了一下,答道:“师父昏迷已有三日。”
看来这人是堂主的徒弟啊,幻芜在一旁装深沉,看得长绝只觉得要是有一把胡子,她肯定装得更得心应手。
幻芜看了眼在一旁脸带笑意的长绝,瞪他:你能不能配合一下,我又要装知情又要问情况很难好吗?
长绝耸肩:要是能帮你我早就帮了,我这不是怕坏事嘛。
幻芜扶额,认命地再问:“我记得堂主送信来我这已是八日前,这几日里堂主发生了何事导致他病情恶化?”
男子狐疑地看了幻芜一眼,幻芜只好说:“我这不是要把事情捋一捋吗,所以需要你复述一遍,我才能想到其中的关键嘛。”
男子这才点点头,继续道:“自师父卧榻,我一直随侍在侧,这几日里并无发生特别情况,直到大人到访前半个时辰左右师父才陷入昏迷。”
幻芜愣了一下,转头看向长绝:“我来之前才昏迷,昏迷了三天了?!”
这下男子也愣了:“对啊,那天还真是赶巧了……”
幻芜跟长绝打了个眼色,说道:“是啊,我就是跟你确认一下,对了,这是我好友,医术了得,我特意将他找来一观堂主的病情。”幻芜转移话题,把长绝引上前来。
男子好似这才看见长绝似的,上前行礼:“原来是梦医大人的好友,果然是年少有为啊。”
幻芜扶额,这男子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莫不是也跟那些丫鬟小厮一般被迷惑了?
长绝上前来,撩开床帐,幻芜这才看清床上男子的面容。男子五官端正,样貌俊朗,身材高大,颇有一堂之主的威仪,只是如今面色灰败,眼底印堂都有明显的青黑色。长绝撩开他的眼皮,只见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球上还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幻芜愣了愣,摸着下巴想了想:“摸摸他的脉象。”
长绝依言把脉,刚想抬头说什么,就听见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他们就在堂主房内!”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消瘦,面颊青灰的男子就走了进来,“副堂主怎么来了?”幻芜身旁的男子迎上前行礼。
“哼,我怎么来了,我要是不来,你师父就被妖人给害了!”副堂主阴沉的说道。
“妖人?并没有看到什么妖人啊,我跟梦医大人一直在这里啊……”
幻芜听了这话都想扶额,感情这兄台是真傻。
“衍柏!妖人就是这二人!”副堂主呵道,看来也是真急了。
“妖人?怎会,这是梦医……”衍柏话未说完,一女子就从副堂主身后聘聘婷婷地走了出来,“衍柏,我才是梦医啊。”
这下不止衍柏愣了,长绝也愣了,这女子身形样貌跟幻芜几乎一模一样。
幻芜看到这女子,摸了摸脸皮,拉了拉长绝说道:“她居然擦了胭脂,我这自然红润的脸蛋还需要擦胭脂吗?”说完就一脸认真的看着长绝。
众人:……
长绝看了看幻芜,无比真诚地回到:“不需要。”
众人:……
“把那俩个妖人抓起来!”此时终于有人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吼了一声,正是那个山寨幻芜。
“声音也比我粗。”幻芜一看要打起来,跑到长绝身后躲好,还忍不住再扎了一刀。
“啊啊啊啊!”山寨幻芜真的抓狂了,幻芜脑袋一缩,抱紧了长绝。
长绝忍不住笑了,一边反手揽住幻芜,一边躲开众人,这些人都是凡人,他不想伤人。
长绝几个闪身,就出了内堂,这时围上来更多的人,这些人表情木讷,就像行尸走肉。
“这些人都中了幻术,别伤人,咱们先走吧。”幻芜抱着长绝说道。
“嗯。”长绝挥手,真气溢出,将一波一波的人群震倒在地,揽着幻芜飞出了秋风堂。
“这镇上都是正常人,他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追上来。”两人一直飞到秋长镇外围才停下来。
“正常人?”长绝问道。
“嗯,秋风堂的人都不是正常人,应该说他们现在不是正常人了,他们都中了幻术,可是谁能同时控制住这么多人啊?”幻芜一边说一边疑惑道。
“或许不是幻术?”长绝也坐下来说道。
“徐映秋是什么脉象?”幻芜突然问。
“是沉脉,除了虚弱一些,其他的很正常。”长绝回忆道,“有什么问题么?”
“其他人不能肯定,但这个堂主,应该是中了幻术,让他沉溺在自己的心绪里,幻术无法持久,才辅助了致幻的药物,因为堂主身体虚弱,这药控制不好,导致他昏迷了。”
“也就是说,他们本意不是让这堂主昏迷的。”长绝说道,“那他们想干什么?”
“也许是控制这个堂主做什么吧,这个副堂主不像是会什么幻术的人啊,倒是那个女子,应该是她施了幻术,两天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再用了药。”幻芜摇摇头,“你记不记得那天送信的说是副堂主给他们堂主出的主意来找我,既然他要控住他们堂主,为什么又要找我呢……唉,想不通,好好的弄这么多事干嘛啊。”
长绝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想不通就不用想了。”
“可是这烂摊子不能不管吧?”幻芜拿下他的手。
长绝手心一空,叹了口气:“当然不能不管,那女的还用这你的脸呢。”
“还说我是妖女!”幻芜一脸愤慨,“而且还那样扭扭捏捏的样子,我的形象都要给她毁了。”
幻芜站起来:“不行!不知道他们要用我的脸搞什么把戏,我要夜探秋风堂!”
第十八章 自己的春宫
新月已上中天,长绝带着幻芜,趁着夜色进了秋风堂。
长绝因觉醒而变得目力极佳,夜里视物也能如白昼一般清楚,搂着幻芜轻声跃进秋风堂后院,没发出一点声响。
刚落地,幻芜就觉得异常,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甜,走了一小段路,竟觉得满院子都是这味道,她拉着长绝问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味?”
长绝的五感六识都不同以前,自然闻到了,遂点了点头,却也分辨不出味道。
“这里也忒安静了。”长绝说道,听了这话幻芜才觉得,真是安静,虽是半夜,但也不至于如此安静连个鼾声响动都没有啊。两人心下生疑,愈发小心谨慎。
两人一路小心地往内院走,想再探探徐映秋的情况,实在不济,能遇到那个叫衍柏的傻徒弟也好,还能从他口中探听一些情况。幻芜虽然很想去遇一遇那个假梦医和副堂主,可连两人住哪都没摸清,也不上个小厮丫鬟之类的问问,看来这一夜能探清那些人住什么地方就不错了。这探子的活还真不好当,当初是不是应该跟嵇晔借俩探子用用啊?
幻芜摇了摇头,打消了脑子里无聊的想法,专注脚下看路,她夜里可不如长绝的眼神那么好,别看不清摔了弄出动静来。因低头看路,幻芜才发现这路的沿缝里有一些暗绿色的小光斑,星星点点,却也不多,如不仔细看便不能发现。
她拉着长绝停下,蹲身去看那些光斑,摸着却没什么触感,凑近了闻才发现有一股甜味,十分明显。
“这东西好熟悉啊。”幻芜轻声说道,一路细看,才发现到处都是这样细小的光斑,多在花朵树叶草地上,若是没有植物的地方,就在墙角路边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只是密集程度比植物上多,就像被人撒了水一样,遍布整个院子。
“这是什么?”长绝不解,看向幻芜。
幻芜扔掉手里的一片叶子,那叶子上也有几不可察的斑点,拍了拍手:“若我想得没错,这东西该是一种叫酣果的果子,样子跟海棠很像,只是要再小一些。以前常有农人猎户误食了这种果子,就会疲乏无力陷入酣睡,遂得名酣果。若只是少量误食,醒来就好,可若长期大量服用,就会浑浑噩噩,整日恍如置身梦境一般,也可致人疯癫。
将这种果子和它的叶子一起碾碎成汁液,能散发淡淡的甜香,长期置身于这种香气中,会逐渐使人发力嗜睡,精神恍惚,若在辅用其他药物或者幻术,要使人产生幻觉之类的,就再容易不过了。”
“也就有解了,为何这秋风堂的人都这般行尸走肉的状态。”长绝听了,说道。
“我也是从师父的书上看的,这种汁液还能在夜晚形成光斑,不然我也发现不了。这光斑从后院到这里,逐步增多,说明他们想控制的人也是以前院内院的堂内重要人物为主,仆从等人还需要时日慢慢控制,所以有的人看起来只是睡不醒一般,有的人却仿佛丢了魂。”说罢幻芜看了看长绝,觉得他精神尚可,又道:“我自己是不会被这些影响的,只是你,想来是你接触味道时间尚短的缘故,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药能让你解毒,看来我们不能再此久留。”
长绝听了,未感觉自己有何不妥,安慰道:“无妨,我没有任何不适,我们来都来了,至少探清路比较好。”
幻芜认真看他,见他眼神清明,想到或许也有他本身,能让身体比常人更能抵御这种药物毒性,便说道:“最多半个时辰。”
长绝见幻芜这般担心自己,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看,心里还有些高兴,点头应了。
两人一路行至内院,本想直接去堂主的屋子,幻芜却觉得有一股更加甜腻的味道传来,便拉了长绝往味道的根源处走。
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回廊处,长绝先发现了有人,忙拉着幻芜躲好。
这回廊修得开阔,许多富贵人家也会在花园修建这样的回廊,多为聚会时赏景游乐之用,平日里也可以在此休憩,因此回廊多半与亭榭相连,可在里面置上桌椅卧榻等物。
幻芜和长绝现在就躲在回廊的转角处,不远处亭中的二人一眼就能看见。
亭中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假扮幻芜的女子,还有一个男子,正是副堂主于冠。当下两人正抱在一起,女子娇媚的声音与男子的喘息声交杂在一起,幻芜即使看得甚清明,却也十分了解二人在做什么。没吃过猪肉,她也看过不少猪做的春梦呢。
“于郎可有想妾身……嗯……”女子动情的声音混着喘息声传来,一想到这女的用的是自己的脸,幻芜就老脸发热,可好奇心还是驱使往前凑了凑,只见那女子肤白若雪,身段婀娜,前凸后翘,幻芜低头看了看,暗恨道,这女的忒不靠谱,既然山寨自己那就从里到外都山寨啊。
“想,自然想,一想到你这身子,我几日都睡不着觉,恨不得每日都在你身上使劲的要你……”男子急切的声音传来,然后就是一阵阵女子的喘息。
睡不着?看来酣果的汁液对他不起作用,兴许是吃过解药了?还来不及细想,幻芜只感到身边的人身子一颤。
若在平时,幻芜觉得还好,不就是一出活春、宫嘛,可再一想到活春、宫用的是自己的脸,再想到旁边的人是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少年,而且他的眼睛似乎比自己要好使,那不就比自己看得更清楚?幻芜突然就觉得羞窘得无以复加,好似这上演大戏的真的是自己一般。
她忙捂上幻芜的眼,身子一转,几乎将他半圈在自己身前。
殊不知幻芜的这个举动,让长绝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不颤抖,刚刚那一刻,对长绝来讲却仿佛十年一般漫长,若不是熟悉的人还在身边,他几乎控住不知自己的暴怒。即便知道不是真的,可看到那样一张脸,在跟一个男子做那种事,就好像有人拿刀子在他心上扎了一刀。
除了他努力抑制的那种看到幻芜的脸行此事后让他感受到的痛苦,还有愤怒,他觉得那是在对幻芜的侮辱,即便只是脸,他也不容许有人那样对待幻芜。
感觉到身前人的轻颤,幻芜将长绝圈紧了些,恨不得多出两只手来,帮他捂住耳朵。幻芜很想先离开这里,但是现在她十分不确定长绝的状态,要是就这么拉着他走,会不会暴露两人。
幻芜此刻只恨自己多余,追这味道做甚。等等,味道?
刚才一慌,她竟没发现这味道有异。原本这香味已然甜得发腻,她也没觉得奇怪,只道是此处用药最多的缘故,花草植物本来就可以加重药性。可现在再细细闻一闻,却发现这味道还夹着一丝丝苦味,幻芜突然一惊,往四周看去,只见回廊到圆亭处挂满吊兰,这兰却不是一般的兰,乃是最为催发情、欲的苍炙碧蓟。
幻芜忙去看身前的幻芜,只见他嘴唇紧抿,额头上青筋浮起,自己掌下覆着的眼睛也紧闭着,还能感觉到睫毛在手心的轻颤。长绝双手按在膝上,指尖已用力得发白,可见他正在极力隐忍。
“闭气,别闻味道。凝神静气。”幻芜在低声对他说。
长绝只听到耳边幻芜的声音传来,隐隐有气息吹在耳边,原本略带急切的声音却好似镀上一层蜜,若有若无的气息好似放大了百倍一般吹在颈侧耳畔,身后传来的心跳柔和有力,好像在催促他贴得更紧一些。
不对,情况不对!长绝的理智在告诉他,自己出了问题,可他此时却全然想不到该怎么做,就连幻芜让他闭气,他也做不到,萦绕在自己周围的,全是幻芜身上独有的九和香,一如初见时自己闻到的那样,清纯甘冽。
不远处亭中倏尔传来一声男子的闷哼,幻芜扭头看去,只见那副堂主已然倒在地上,看样子像没了知觉一般,那女子盘腿坐定,只一瞬身上就有红光隐现。
这是采阳术!幻芜惊道,这女子绝非一般,多半是个修炼下邪术的精怪。
幻芜看不出此女道行,只觉得再不能留,趁着这女子尚在调戏,得赶快走。
还未想罢,只感觉长绝一只手突然紧紧抓住了了自己的手腕,力气大得捏痛了自己。
“快,走!”幻芜只感觉长绝是从从牙缝里发出了这两个字的,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
幻芜见长绝双眼隐隐有红光,像极了第一次觉醒那日,心下着急,也不管那女子如何了,拉着长绝就走。
第十九章 被抓
“二位贵客前来,不好好招待一番就走,倒显得奴家怠慢了。”两人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女子柔媚的声音。
糟糕。幻芜心里一叹,认命地转过身。
那女子已站在廊上,衣襟微敞,一只手指把玩着胸前长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一双媚眼含春,好似能勾魂摄魄。
明月出云,明晃晃的月色洒满庭院,倒是让幻芜能看清楚许多。借着月色,她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与自己九分相似的容貌,不知是不是刚刚采了精阳的缘故,女子的唇色血红,像染了鲜血一般,一张俏脸白得出奇。一双眼白日里看着还与自己一样的,现在再看,却有些上挑,还微微泛着金色,鼻子也更尖了,笑的时候微微有些皱,看起来很像一只偷腥的老鼠。
幻芜觉得这女子约莫是什么老鼠精之类的,便笑道:“即便要做客,不知主人名讳,委实让人犯难。”
那女子听了,笑意更甚:“亏得梦医大人打探奴的名讳了,奴深感荣幸。”女子边说边走近他们,一旁一直冷眼看着她的长绝拉着幻芜,侧身挡在他身前。
“奴名唤娘。”说罢一双媚眼扫向长绝,“小郎君这么紧张作甚。同是一张脸,就不能对奴家留几分情面。”
“你不配。”长绝看着他,冷冷地说到,只语气里还有些颤音。
娘面色一沉,一双眼再看向他已是满含厉色,忽而又笑说:“奴家使的些怡情养性的药物,看来让小郎君也不好受了呢。”说罢又瞟了幻芜一眼,一只就手伸向长绝的脸,“郎君如此俊俏,要不是梦医大人还在,奴家真想……”
长绝还未躲开,就被幻芜一把拉向身后:“夜色已深,我们就不打扰娘休息了,告辞!”
“梦医大人还真是护犊子呢,碰一下都不行。”娘叹道,“二位想走,真是让奴为难了呢。”
四周忽然凭空出现了四个头戴黑色帷帽的人,整个身子都隐在宽大的斗篷里,看不见面容,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丝毫感觉不到这几人的气息,不知道是被娘唤出来的,还是早就隐在这里,无论是何种情况,都不好对付。这几人听命于娘,那那位娘,该是多厉害的角色。
突然出现的人让俩人一惊,长绝率先上前一步,把幻芜挡在身后。
娘冷笑一声:“不必费力气了,上!”
一声令下,四人围攻上前,长绝双眼一沉,忍着身上的药力,打算快速解决他们。
可这几人身法奇快,只守不攻,光是看清几人就极耗功力。长绝只应付了一会儿,就感觉体力不支了。
幻芜在一旁看得着急,虽然几人的动作并不致命,甚至他们都不出手,但这样一闪一闪的,看着都眼晕。
这样下去会把人耗死的。幻芜一急,也不管有没有用了,就要去掏流光手套。
一边观战的娘看在眼里,两指一甩,一把薄叶飞刀就射向幻芜。
幻芜只来得及看到一缕银光闪过,就被推开,听见一声闷哼,长绝单膝跪在身前,一把银刀插在他胸口。
“阿绝……”幻芜急忙上前,看到长绝胸前的刀,声音发颤:“你怎么样了?”
“无妨。”长绝说罢,就将胸前薄刀一拔,丢在地上。幻芜看了一眼,是一把约食指长宽的银刀,刀片极薄,泛着银光的薄刀上殷红的鲜血格外刺眼。
幻芜这回是真的怒了,刚想站起来就感觉长绝向后一倒,“阿绝!”幻芜身后一接,将长绝接在怀中,就见他神色涣散,双眼发虚。
“这刀上……”幻芜怒视着娘。
“哈哈哈,不错,这刀有毒,不过不致命。”娘慢慢地走上前来,躬身看向两人,“梦医大人这样看着奴,奴都害怕了呢。放心,我现在可舍不得要他的性命,只不过让他睡一会儿罢了。”
娘直起身,吩咐身边如鬼魅一样的四人:“带他们去地牢,好好看住了。”
那四人也不做声,只上前架住两人就走。
挣扎也无用,幻芜叹了口气。看向那奇怪的四人,可这么近的距离,幻芜也看不到他们的脸,甚至没有气息,好像这几个不过是四件衣服一般。
两人被带进地牢,关在一处。
长绝还未醒,幻芜先摸了摸他的脉,果然如那个娘所说,人倒是无碍,去只怕醒来也没有力气。
看来她是早就做好准备对付我们了,知道我不会武,只用控制住长绝。也不知道她要我们干嘛,暂时不会要我们性命,那就是以后会要?想不明白,这娘却是奇怪,那几个黑衣人更加奇怪。
幻芜看了看四周,这地牢非常大,别的房间还关着好些人,能看到的约莫二十来个,个个都精神涣散,对他们的到来恍若未觉。
幻芜观察了一圈,就靠墙坐好,扶起长绝靠在自己的腿上,让他好好休息会儿,自己也靠着墙假寐起来。
反正着急也没用,一切等长绝醒来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幻芜感觉到腿上的人一动,忙睁开眼。
“你醒了?”
“嗯。”长绝应道。他看见幻芜睡着,自己还枕在他的腿上,就想起来。奈何自己四肢无力,吵醒了她。
“感觉如何?”幻芜扶他坐好,问道。
长绝动了动身子,“没事,就是使不上力。”
“那刀有毒,就是为了控制住你的。除了无力,可还有其他症状?”
长绝给自己号了号脉,看幻芜满是担心的眼,弯了弯唇:“没有,等毒性过了就好。你呢?”
“我?”幻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双眼往自己腿上瞟,才反应过来,“无病无伤,就是,有点麻。”说罢就笑了起来,长绝也跟着笑。
“我们俩还真是心大啊。”幻芜无奈道。
“这是秋风堂的地牢么?”长绝看了看四周,问道。
“嗯,一般大些的江湖门派却是会牢房之类的,不过却都是关关自己门下犯了错的弟子,做个禁闭室之类的,可这秋风堂的地牢,也太大了些。”幻芜朝另一边看去,“那边还关着好些人呢,这地方空着这么多。”
长绝闻言,看了看四周的墙,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石道:“那边墙的颜色跟这边不同,地上也有好些碎石散沙,看来这地牢是最近阔建的。”
幻芜看了看,果真如此:“阔建?突然要关更多的人么?”
长绝摇了摇头,说道:“这地牢修建不过月余。”
幻芜摩挲着下巴,想了想:“那就是堂主夫人故去以后的事了。夫人死了,阔建牢房,堂主病了,来找我之后,整个秋风堂的弟子开始中毒,再来了个假冒的我,这一切好像一条线一样。”
“的确,就像是个陷阱一样,也许这堂主夫人的死就有问题。”长绝说道。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个娘,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来一样,我们刚到的时候,她就带着副堂主来抓我们,包括今夜,就是等着我们来。”
“会不会一开始让我们来就是陷阱?”
“不像,那封信是真的,那个送信的也是他们秋风堂的人,应该是娘得知我们要来了,装成我的样子提前到,却也不阻止我们来,就是为了等在这里抓我们。”
“该是如此,那个于冠该是被他迷惑了,或者跟他就是一伙的。”
“我看这个娘不是凡人,该是个精魅。那个于冠却是个凡人,也许一开始的动静说是那个于冠自己弄的,就是为了夺权,只不过后来被娘当成了个粮仓。”
长绝听到这话,原本苍白的脸热了一下,忙道:“那个娘,抓我们来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精魅嘛,抓人要不就用来吃,要不就是用来修炼的,你猜我们是第几种?”
“第二种吧。”
“我也觉得,只是用来当粮食,听起来好没用的样子,也不必那么大费周章抓我们。我看她原本是冲着我来的,毕竟我是草妖,在妖界也算是众所周知的。”幻芜突然有些担心的看了长绝一样,“别让她察觉你是……就好。”
长绝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慰道:“我这身子刚刚觉醒,应该挺难发现的。等我毒性过了,就带你出去。”
幻芜还是难安,叮嘱他:“无论怎样,也不要随意使用灵力,让别人察觉了你的真身。你这真身一旦被有心人发现了,指不定要多少人想要呢,你这一身可都是宝贝。”
长绝笑着点头,幻芜又说;“以后也不行,答应我。”
长绝看她一年严肃,忙点头答应,心下却想着要加紧修炼,等自己足够强大,就不用幻芜为他这么担心,也不会现在这样容易就被人抓住,自己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幻芜的,这下却要她因为自己而受苦。
长绝低下头,一双手握得死紧。
第二十章 地牢
看着幻芜和长绝被押走,娘才回去看了眼地上已然不知死活的于冠,她嗤笑了一声,刚转过身,就见身后站着一个脸带鬼面面具的男子。
“你怎么来了?”娘吓了一跳,马上又强装镇定。
“我自然是来看看你的成果如何。”鬼面人一张脸只有下巴和嘴露在面具之外,微薄的嘴唇张合之间,说出口的声音却格外悦耳。
娘妩媚地笑了起来,伸手理了理鬓发:“你看到了吧,已经搞定了,奴家还当有多麻烦。”
“打一个措手不及,任谁也无从招架。”鬼面人走上前来,夜风吹得一生黑袍猎猎作响,娘突然看得有些痴了,任凭她见过多少男子,这个人身上不凡的气度和神秘的气息却格外吸引人。
鬼面人靠近娘,伸手递给她一把小银刀:“还得关上他们几日呢,你可别大意了,等过几日药力渐散,再补上一刀。”
娘伸手接过,忍不住问道:“有必要这么谨慎么,奴看那小郎君也没有多大能耐啊。”
鬼面人唇角勾起,眸色却冷了下来:“我之前告知你的那些,如今看来可有错处?”
娘看着他的双眼,心下一惊,突然感到森森寒意,忙说道:“没有,奴会照做。”
“明白就好。”说罢,鬼面人转身欲走。
娘见他就要走,急急拉住他的衣摆:“郎君这就要走?”
鬼面人扫了她一眼,盯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娘讪讪地松了手,忙挤出一个明艳动人的笑来:“奴得郎君这般相助,实乃奴一生之幸,敢问郎君名讳,奴大成之后,自当报答……”娘一边柔声说道,一边倚身往鬼面人靠去。
鬼面人侧身一躲,娘都还未看清,就见他已经立于亭中,“不必。”鬼面人毫无温度的声音传来。
娘从未在哪个男人身上这般丢过丑,心下一狠,大声问道:“这天下哪有这般不求回报的好事,说罢!你究竟有何目的?!”
“多嘴。”鬼面人冷声说道,娘就感觉自己面上一痛,嘴角滴出血来。
娘颓在地上,心头发亮,她根本没看见那鬼面人有什么动作,自己好歹也有五百年的修为,竟然就这样被打了,还毫无反抗之力?!娘又怒又怕,只得捂着脸坐在地上,却不敢直视亭中男子,贝齿将红唇咬得死紧。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不该问的别问!”说罢男子的身影就消失在院中,只留声音在娘耳边回荡。
确定人离开了,娘才站起身来,竟发觉自己的腿在隐隐发颤。
娘啐了一口血沫,恨恨地看了一眼亭中。想起一个月前自己修炼遇到阻滞,重伤昏迷,醒来之后就看见这个鬼面人坐在自己身边,他治好了自己的伤,还告诉自己度过阻滞的法门,就是找到一个极阴的妖丹,辅助自己修炼。在他的提示下,娘想到了幻芜,她是极阴体质的草妖,妖界知道的人不多,可耳闻的人也不算少。她这才打起了幻芜的主意,恰好在采阳气是意外发现了秋风堂副堂主于冠这个草包,以助他夺权为由,让他跟自己合作,先是毒害了堂主夫人,再慢慢控制住整个秋风堂上下,好设局引诱幻芜,来个瓮中捉鳖。
她从鬼面人口中得知了很多梦医的秘密,和对付她的诀窍。一切都已计算好,只未曾想还跟来个长绝,她起初摸不清这个长绝的底子,只当他是荼梦谷中人,可任凭她如何探都探不出这人的真身,那少年的气息有人有妖竟然还有仙气。这时也是那鬼面人出现,给了她一把银刀,用来控制住长绝。
娘摸出银刀看了看,在月色下刀身泛着柔和的光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娘蹙了蹙眉,将刀收好,自嘲地笑了笑,管他什么神仙妖魔的,再过十日,自己的功法就能大成,到时候什么长绝幻芜还是那个不知好歹的鬼面人,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地牢里不分昼夜,幻芜只能靠那些人送吃食的次数来算日子。
这是第七日还是第八日了?幻芜皱眉,要是那些人并不是按时送饭的怎么办?
幻芜抿了抿唇,她跟长绝都是妖身,并不需要一日三餐来维持生命,平日里吃东西,不过是为了解解馋,或者是让自己活得像个凡人一样罢了。她看了一眼在另一头闭目打坐的长绝,他这几日脸色好了些,也能自己走动了,不过看他面上的忧色,兴许是法力并未恢复?
幻芜没有问过他,她知道长绝已经很不安了,不想再给他压力。
他俩都不敢碰这些饭食,她倒还好,只是长绝刚从凡人转化为妖,不吃饭会不会不习惯?
感到自己心下这份担忧,幻芜突然疑惑了,她竟然在为别人不吃饭会不会习惯这种事而感到担忧?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对长绝是上心的,无论是出于对他母亲的一份责任心,还是因他是洛昭之子的身份,对师父而言就非同一般,可是她却未曾想过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挂心的还是这样的小事。她自嘲一笑,莫不是自己真的成了老妈子了?
这种时候倒不如担心自己来得实际一些,快到十五了……这娘究竟要关他们到什么时候?
幻芜还在发愁,就听见地窖地门被人打开了,突然有光照下来,幻芜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就见娘施施然走了下来,于冠在一旁搀扶着她,幻芜看着这两人,默默地把他们跟后宫里的娘娘和太监大总管做了一番对比。
娘一头墨发盘成青螺髻,鬓发微卷垂在脸侧,衬得那精致妆点的容颜冶丽如妖,一身水红色浅交领曳地长裙,玉色的宽大束腰紧紧地箍着腰身,越发显得纤腰如柳不盈一握,胸前饱满似要涨出。
幻芜看着,心里感叹,都是一样的脸,偏长在娘那里就总是能让人感到惊艳,倘若自己也做这样的打扮,是不是也能有如此风情?那师父……也会多看自己一眼吧……
心中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幻芜就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想这种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心太大呢,还是自己的心越来越不由自主。
不过……幻芜看看娘,再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心内愤愤:只有脸像有什么意思,身材根本不像啊!
见幻芜一会儿摇头叹息,一会儿又自顾自不满的,除了没有自主意识的于冠,剩下的两人全都愣愣地看着自己,就连娘准备好的下马威也噎在喉中,当下无人说话,场面又冷又尴尬。
好在幻芜并没有太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见两道目光全部灼灼地打在自己身上,娘精致的妆容也略微发僵,幻芜咳了一声,说道:“你怎么还是这张脸?”
地牢内幽幽的烛火晃了晃,似有一道冷风吹过。娘的面色更僵了。
不知道幻芜这句无心之问(?)是不是打到了娘什么痛处,她面色不善地瞪了自己一眼,似是略感疲惫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妩媚笑道:“奴生来爱美,每每对镜理妆之时,见到镜中好颜色都会感叹一番,实在是不舍得换了去。”
幻芜看着她,忍不住感慨这瞬息变脸的功夫真厉害。
见幻芜不接话,一旁的长绝更是看都不看自己,娘心内不满,却也只能生生忍下一口气,装作环顾四周的样子,慢慢踱步到二人中间。
“此间粗鄙,真是委屈二位了。”
“你抓我们想必不是为了就这么关着吧。”长绝倏尔看向她,目光清冷。
“郎君见笑了,奴家如此大费周章,自然不能白白抓了二位来这受委屈。”娘一步一笑,直朝长绝走来,“不过再两三日,二位就可以离开此处了。”
只说离开这里,却不是放了他们,看来是十五那日?幻芜听了娘之语,心里暗暗着急,面上却是坦然。
一旁的长绝见娘朝自己走来,微微皱了眉头,别开了脸。
娘见他如此,心下了然,装模作样地叹道:“郎君为何如此不喜,莫不是奴家这张脸不好看?”娘蹲下身来,身子也越发往长绝那边倾,“还是……太好看了,你不敢看?长绝?”
长绝再怎么镇定,毕竟也不过是个少年,为了避开娘,本来都已经贴上墙的身子因为这句话,这个称呼,突然一僵,似有什么正在脑内炸开,本想脱口而出的话也说不出了,只怔怔的出神。
“别碰他。”
幻芜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是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的语调,在长绝听来,却犹如冬日的一汪冷泉,直直朝他泼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的娘手执一物,正是那夜戳中自己的小银刀。
长绝一惊,想再挡已是来不及,只怪自己大意。
娘却停住了,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幻芜,两只手把玩着银刀,笑道:“我就要碰他,梦医大人能奈我何?”
“我是不能拿你如何,但拿我自己还是可以的。”话毕一只尖利的发钗已在手中,“你想要的应该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或者是一枚死气沉沉的内丹吧。”
娘笑容一僵,直直地看着幻芜,幻芜也直直地迎视向她。
“梦医就是梦医,对奴的需求了如指掌,不错……你死了,对我而言就没有用了,只有活着的内丹,才能助我功成。”娘恢复了常色,转头看了一眼面色警惕的长绝,面露几分意犹未尽的神色:“罢了,既然梦医大人如此紧张你,伤了你,只怕我也要伤心呢。”
言罢娘收起银刀,缓缓走出地牢,心道不过两日,料二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一直收人摆布,确实也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第二十一章 地宫
待娘离开,地牢重回黑暗,只余烛光幽幽。
幻芜长舒一口气,才觉得紧绷的身体已然发软,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一边的长绝从幻芜拿起发钗的那一刻就从坐姿变成了半跪半起的姿势,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幻芜伤了自己,脑内却是冒出了很多片段,像是过往的没一瞬都在眼前走了一个来回。
直到此刻,他的身体仍然是僵硬的,就连指尖也在微微的颤抖。
他直直的看着幻芜,就连娘走了都像没发觉,好似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
幻芜见他一直盯着自己,那眼神似喜似悲,竟让她不能直视,她抿了抿唇,转过头去。
长绝见她如此,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紧,他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发出声音:“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让你为我如此……”
“无碍。”幻芜打断他,“那娘就是利用……利用人的情绪起伏罢了。”
过了好久,幻芜都没有再说话,直到长绝都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又听见她的声音传来,低低的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你不必挂在心上,保你也就是保我自己,我一个人是逃不出去的,何况,我答应了你母亲会好好照顾你,自然不能让你出事...”话音未落,幻芜却住了口,好似不想再多言,也不需要长绝的回答一般,直接背过身子,不再看他。
长绝微微垂了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几分黯然失落,但片刻后又抬起眼来,目光平静地看向幻芜的背影,声音却是轻柔得出奇,好似再大一些声音就会把眼前的人吹散一般说道:“我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幻芜闭着眼,并没有回头,也不知她听没听到这叹息一般的话语。
壁灯上的烛光忽明忽灭,跳跃了几番终究是灭了,只留一缕轻烟融入黑暗。
又过了两日,牢门重新打开,有人鱼贯而入,先是带走了其他牢房里的人,待人都走光了,才下来四人,正是那夜的四个黑衣人,带走了幻芜和长绝。
长绝经过调息,已是恢复了气力,也恢复了大半灵力,怕娘故技重施,只得装作无力被人押着走。
可幻芜却是真的不对劲,他早就发现了,自那日娘离开后,幻芜就全身发寒,哪怕是自己用灵力替她驱寒也没用,还是幻芜制止了他,只说是自己寒气过剩。
今天是十五,想到以前在谷中每到十五幻芜就会消失两日,长绝就越发的担心。
幻芜身边也有两个黑衣人,只是这两人却并没有直接碰她的身体,而是用法力控制住她。
幻芜暗自惊疑,莫不是他们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奇特?
知道梦医之术的人还是妖都不少,可是知道今日不能触碰她的身体,对她这么了解的人,到底是谁?
俩人被押着走了许久,却没有出秋风堂,而是转身入了另一个地洞,兜兜转转一直在地道里行走。
地道不算宽,且十分幽暗,要想逃跑,估计得会个遁地术之类的,是以押送的人也松了手,只在前后将两人围在中间,将前后堵得死死的。
长绝如往日一样落后一步跟在幻芜身后,看着她脚下有些趔趄,就想伸手去扶她,未料到幻芜直接一躲,直接撞在石壁上。
长绝伸出的手就僵在那里,暗自捞了一片虚无,心里更是惶然。
幻芜靠在石壁上看了他一眼,表情如常,往常娇嫩的身体却好像没有痛感一般,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现在最好不要碰我,衣服也不行。”
长绝看她说得认真,虽想问问原因,但碍于边上有人,就没有问出口。
那四个人好像也并不在意他们,只要他们不逃便也不动,也不催促他们,只是围着两人。
幻芜用手撑着石壁,重新站好,就见刚刚她靠过的石壁已然结了一层细细的冰晶,寒气逼人。
长绝看了,暗自吃了一惊,大概也明白了缘由,只是不知为何她的身体会突然变得如此冰寒。
地道又黑又长,可长绝却突然不觉得时间有多难捱,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被人押送着走的,他甚至看不清前面人的身影,只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寒气,可他就是觉得心安。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他们才离开地道,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山体凿空的地宫。
想必他们是通过地道直接走到了镇郊的山里了。
地宫硕大,差不多是秋风堂正厅大殿的三倍。圆形的洞顶和四周都挂满了油灯火把,映照得整个大厅灯火通明。
也不知那许多的油灯里燃得是什么油,被热气一熏,发出阵阵恶臭。
长绝留心看了一圈,除了他们在的这个口,整个地宫四周还有好多地道,也不知道哪个是死路哪个是活路。
地宫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血池,里面的血液像有活气一般暗自翻涌,像是因着这四周聚集的鲜活人气而激动叫嚣。
血池前是一个两人高的大鼎,鼎炉周身黝黑,跟那血池一样,也不知道吸了多少邪气。
娘身着艳红长裙独坐高台之上,长发高高挽在头顶,忽略那越发尖细的嘴巴鼻子,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娘看见他们二人来了,冲他们露出一个自以为热情妩媚的笑容,要不是此刻幻芜因着寒气遍布周身,肯定会捂着胸口道一声:“好汉饶命!”
娘缓步走下高台,露出红裙下一双笔直修长的大腿,一条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摇摆,显露出她此刻兴奋的心情。
饶是幻芜一个女子,也忍不住盯着那双大腿咽了咽口水。她回头看了长绝一眼,只见他身体紧绷,眼睛虽然一直盯着娘,但满眼尽是戒备的神色。
幻芜忍不住感慨,到底年纪小还是定力佳啊,倒显得自己像一个脑满肠肥的色员外似的。
娘觉得自己好像特别没有存在感,努力压下涌出不止一次的无力感,迫切寻回自己主角加主场光环:“贵客莅临寒舍,殊奴招待不周了,怕二位还要多等几个时辰,不如先在此处小坐一下,一观好戏如何?”
幻芜无暇理会她,自顾找个石凳,却也无法跪坐了,只能伸直了腿,直接坐在上面。不过一会儿,石凳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你要做什么?”长绝立在幻芜身侧,倒是先问出了口。
娘冲他一笑,一张鼠相毕露的脸看得幻芜瑟瑟发抖,好似更冷了一些。
娘也不说什么,转身看向殿内其他人,一双鼠目炸出红光。幻芜长绝倒不觉得有异,只是殿中那些早就中了幻术的人,已然如木人一般一个一个往血池那边走。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长绝发现那些人就是和他们一起关在地牢中的人,还有秋风堂的弟子也在其中,领头的就是那个副堂主,此时说他是个活人不如说他是个死尸,也不知又被那娘吸纳了多少阳气。
“你既是火光鼠,若能勤加修炼,自是比一般妖兽更易得道成仙,为何要用此邪道?你不知道用血池炼血精有违天道吗?”一直没有说话的幻芜在此时开了口,她语气平常但感觉每一个字都带着冷意。
“天道?好一个天道……哈哈哈哈……”听了幻芜的话,娘一直维持的从容突然就变了,她凶相毕露,一张脸已然化为老鼠的样子,双眼通红,身体也涨大了一倍有余。
“我也想知道,到底什么是天道?梦医……梦医大人,你告诉我,什么是天道?你告诉我啊?”娘神行癫狂,冲过来拉着幻芜,一双手长满火红的鼠毛,又尖又长的指甲因为用力掐入了幻芜的肩膀。
幻芜双肩渗出血来,但更快的,娘的手也渐渐结起了冰霜。娘好似未察觉一般,只盯着幻芜看,眼神似悲似怒,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殷切。
“你放开她!”长绝急了,凝起法力就想打开娘。娘连脸色也泛起青色,她终究是受不住,在长绝出力的瞬间,挣开还未加厚的冰封,凝起法力,融掉手上的冰雪。
“这世间的爱恨悲喜,生死轮回,就是天道。”娘语气淡漠,幽幽传来,像是天外的佛偈,不带半分情感。
第二十二章 天道
“爱恨?生死?”娘身上的冰雪融尽,却也颓力在地,也不知是身上痛还是心里痛,一双眼涌出泪来,却还是死死地瞪着端坐着的幻芜。
“现在我没有爱,只有恨,他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娘大吼出来,她虽心头炙痛,却不想让自己太过狼狈的样子,一只手拂去脸上的泪痕,一边站起身来。
她似乎平静下来,语带戏谑地说:“当年我也曾耽于天道,一心努力修炼,唯恐行差踏错。可我还是错了,我爱上了一个人。”也许是太久不曾回忆过往事,娘的眼神也有些迷茫起来。
“他是那么干净,那么美好,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他。可我哪里又是那么容易放弃的性子,我努力修炼,好不容易修炼成人身,可是他早已入了轮回……我不甘心,我耗费了一半的修为炼成晶石,买通了鬼差,终于知道了他在人世的消息,我找到了他,可他却早已将我忘记了,还爱上了别的女人!”
娘的语气突然充满了愤怒:“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她都快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缠着钰郎不放!还有他!那个薄情之人!枉我一心待他,他竟然骗我!”
“我以为他被我打动了,他爱上了我,可他却趁我不备,在我心上扎了一刀。”娘悲怒交加,这会儿又突然平静下来,一只手按在心口处,似乎想从那里找到那早已愈合的伤口给幻芜看。
“他为何要这样?”一直没说话的长绝突然问道。
娘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我也这样问过他。”明明是在笑,却充满了长绝看不懂的悲怆,“他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即便是再世为人,还是那么干净的一个人,满手满脸都沾满了我的血,他明明怕得全身都在发抖,却还是狠绝地举起了匕首,只是为了救他心爱的女人……他想剖出我的内丹,去救她。”
“荒谬。人妖殊途,就算得到了你的内丹,也救不了任何人。”听到此处,长绝忍不住骂道。
“他们都是道门中人,他爱的人就是他的师妹,或许有些道法可以转换我的内丹为人所用吧。”
“大多数道家都有些修仙之法,确实可以炼化妖物的内丹晶石,或续命治病,或增长自身修为。”幻芜为世人织梦,早已看多了这些爱恨情仇,看起来十分平静。
长绝却不平静,有不解有愤怒,甚至对娘都生出几分同情:“可是,即便能救人,他也不该如此……那你把你的内丹给他了?”
“没有。”娘看向长绝,嘴角带笑,眼光却冰冷又决绝:“我把他杀了。”
“可你不是很爱他么?他伤了你是不对,可你也不该随便害人性命。”听到长绝的话,幻芜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爱?我对他有爱,那他就对我有爱么?从他在我心上扎了一刀的那刻开始,我对他就只有恨!”娘瞪着眼睛看着长绝,对他所言十分不满。
“无爱就无恨,到底有没有爱,只有你自己清楚。”幻芜自始至终就这么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身上寒气四溢的缘故,让她看起来也格外冷漠,犹如一尊石像,无爱无恨无喜无悲。
“他因为一己私心伤了你,妄想通过歪道救人性命,实乃大错,他此举违背天道,却也因此丧命,这就是他的天道。”他目光平静地扫向娘:“而你,因爱痴缠,明知人妖殊途仍然行不可为之事,好在并未伤人害人,既然故人已入轮回,更该看清天道循环,理应放手好自修行,可你却执迷不悟,此间的苦难,也是你该受的天道。”
“好一个天道!”娘几步上前,终是碍于幻芜的寒气,不敢靠她太近,“他自己就是修道之人,最该懂你这套道理,可他还不是自甘堕落,肖想我的内丹,难道他自己是人,他爱的人是一条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跟那些世人一样,还不是满嘴仁义道德的小人?!”她突然向后一挥,所指之人就是殿内那些被他绑来的人,原本停止不动的人,也开始慢慢往血池移动。
“他道行浅薄,陷于情爱,过不了情劫得不了道,是他自己选择的因果。天道大定,做选择的却始终是我们自己,一开始爱上一个凡人是你自己的选择,不顾天道擅入轮回也是你的选择,即便见到他心有所属仍旧执迷不悟还是你自己的选择,如果一开始你就放手,或者之后你选择离开,都不会是这个结局。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是天道的规则,但做选择的人,是你自己,你自己陷入了心魔,怎能将怨恨加于无辜世人?”
幻芜的话说完,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笑了起来:“是,是我自己选择的,那我也是从心而为,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修道之人好多了,他们自诩清正,被我一勾引,还不都就范了,什么修仙修道的,还不如当妖入魔来得遂心顺意。那些狗屁道理,还不就是用来哄骗你们这些小孩儿的。”说到此处,娘用眼尾余光瞥了长绝一眼,“你自己也是妖,难道就不这样觉得?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饶是自己多么努力,也始终够不到他们的一片衣摆,他们清贵无双高洁无尘,连看你的眼光也是悲悯的,或者是无情的,难道他们对你笑一笑,就是有情了,就把你放在心上了?”幻芜听得娘这话,愣了片刻,忽又疑惑地看向她,娘这话意有所指好像就是说给她听的一样,虽然意识到不对,可还是一字一句直直戳进幻芜心里,饶是她也忍不住动容。
看到幻芜这样,娘心下得意,语气越发轻柔,仿佛能魅惑人心:“梦医大人,如果你是我又该如何?不,不用是我,你自己呢?如果你的心爱之人忘了你,或者是他根本就不爱你,你会放弃么?你会放他就这样离开你的世界,放他与别人欢好么?你又会不会急他所急,为了解他的烦忧,放弃自己的修为甚至放弃自己的性命?”
幻芜自己就是修习幻术的,火光鼠这点浅薄的魅惑对她而言毫无用处,可是不知怎么的,她说的话就像一记接一记的烈火,直扑向满身冰霜的自己,烧得她那自欺欺人的脆弱盔甲霎时崩裂破碎,忽冷忽热的浑身疼痛难抑,可心下却是寒凉一片。幻芜忍不住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可冰冷的手却是无论如何也捂不热那片冰冷的。
长绝看在眼里,不知道幻芜为何听娘几句话就会突然如此难受,不敢确定是不是娘用了什么法术,急忙开口喊道:“阿芜,你别听她说的那些话!”
娘冷笑一声,只一挥手,原本躲在殿内各处的老鼠突然就化了人形,与长绝缠斗在一起。长绝自顾不暇,只能在打斗之余分出心神盯着娘的动作。
娘可不管长绝,只顾盯着眼前的幻芜,继续说:“梦医大人,可是被我说中了,你心中已有所爱之人?还请大人为奴解惑,若是大人你,是否会像奴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否会为了所爱甘愿违背天道,沉沦心魔,害人害己?哪怕那个人根本不爱你,一直在利用你?你会放弃自己成全他,还是像奴一样,爱而不得,干脆杀了他,然后挣扎于烈火地狱,生生世世忍受这般焚心之苦?”娘说罢,急全部之力凝于指尖,只见她指尖燃起烈火,就要直戳向幻芜心口。
娘化出的那些鼠人不足为惧,就是数量多,为的就是困住长绝。他原本就一直分神盯着幻芜那边,看见娘的动作,连忙催动全力挥出一掌扫开鼠精,再凝起一掌打向娘。
娘正要出手,就感觉侧面一股劲风,忙转身去挡,难抵长绝全力一击,飞出去许多。长绝也不管许多了,直接就拦住幻芜的身子,飞出鼠精们缠斗的范围。
娘气息一滞,愤恨地瞪着长绝:“坏我好事。”一边催动那些人王血池里挑,一边翻手化出更多鼠人。
长绝接触幻芜身体只是一瞬,手上还未结冰,只是被冻得发僵,他只能用蛮力挡住那些连绵不绝的鼠人,刚才的那一番损耗,已经让他凝不出法力了。
娘却因为血池里不断融入的血气而变得愈发精神,身体再次涨大,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撕裂,完全露出了鼠相,双目通红。
那些人一跳入血池,就瞬间化成了血水,一丝烟气都不留下,血池里的血水不停翻滚,像是他们留在人间最后也最绝望痛苦的嘶喊嚎叫。
怨气冲天。
第二十三章 幻境
血池已渐渐发黑,幻芜看在眼里,心道不好。
不行了,不能再让她继续。
她站起身子,看了一眼挡在身前为自己护出一方天地的长绝,他此刻形容有些狼狈,举止却仍如行云流水,优雅从容。他面色也不好,可还是那样一贯的平静严肃,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这样的人,哪怕陷入比此刻还糟糕的处境,也依然会这般耀目清隽吧。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幻芜有些懊恼。其实长绝不只是长得好看,他跟师父也是同一种人,在某些情况下出奇的相似。一样的高贵出尘,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也改变不了他们从容的做派,很多东西,尘埃还是死尸,鲜血或是性命,在他们看来也许都是一样的吧。
这样的人,大概就是仙人?他的师父就是这样,一直冷然自持,无喜无悲。他是仙人啊,早就看遍了千万年的岁月更迭,内心自是昊大广袤,就连唯一一点于自身爱恨相关的空间,也留给了别人。饶是像她这样自以为是师父最亲近的人了,也在一次次愚笨的飞蛾扑火后才明白,自己是完全碰不到他的心里的丝毫火热的。
那长绝呢?以前是他离自己太近了无心去看,还是渐渐习惯他跟在自己身后,竟在此刻才将他全部好好看了一看。现在这样隔着些距离看他,突然就觉得跟以前看着有些不一样了,只是那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也让她恍惚了一瞬。终归是仙身,是不是终有一日,他也会像师父一样,自己再也碰不到他分毫?
幻芜平静地看了长绝一会儿,他虽然看似镇定,但幻芜清楚他支撑不了太久。
幻芜闭了闭眼,突然凝起周身灵力。
娘是一直关注着她的,见她刚才看着长绝出神,此刻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看着周身寒气在幻芜身上游走凝于掌心,逐渐凝成一团白雾一样的光团,心道不好,她是想自尽保全那个少年?
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身死了体内的灵精也就死了。娘心下一惊,急忙挥出一道红绫,向幻芜飞去缠住她的腰身,就把她整个人往自己一拉。
长绝转身一拉,只扯下幻芜的一片衣角。
阿芜!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周身的气血仿佛都凝滞了,只有自己的眼睛还能看见眼前的人,正在逐渐远离自己,飞向未知的恐惧。
那些鼠人看准时机,将长绝压倒在地,只待娘一声令下,就能将他撕扯着吃了。
幻芜被娘扯到眼前,还未来得及封住她的大穴,就见眼前一片白光,片刻之后再看,就见那边正要往血池里跳的,正是自己的钰郎!
长绝刚才眼见幻芜被拉到娘身前,突然挥出手,就见一片白光将他包裹。白光耀眼,却不刺目,甚是还有一些温暖的熟悉感,让他觉得满心的担忧和疲惫都消失了。白光散去,映入眼前是高大的木棉,一朵朵红如焰火的木棉花在枝头绽放,长绝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手中拿的那熟悉顺滑的质感是……扫帚?
自己刚刚不是还在火光鼠的地宫里么?
“小绝?发什么呆呢?”
“阿芜?”长绝循声看去,才发现是幻芜正站在秋千上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不认识我啦?”幻芜一身白色纱衣,犹如天边一朵无暇白云,又似一只舒展着白色羽翼的小鸟般灵动活泼,张开双臂就扑向自己。长绝担心她摔着,伸手就去接,直接将幻芜抱了个满怀。
幻芜披散着长及臀下的墨发,浓密的发如瀑布一般包裹住她大半身躯,越发显得她娇小可爱。她鬓边只簪了一朵半开的木棉花,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笑意盈盈地将他望着,墨玉一般的眼瞳里全是自己怔愣的影子。
“阿芜?”他发出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也不知在怕什么。
“嗯。”幻芜只是笑着,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一阵九合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长绝很像控制,却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哈哈,真像只小猫。”幻芜接着笑,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子,他忍不住红了脸。
“小绝,秋千。”幻芜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秋千,“抱我。”
“啊?”这会长绝是彻底愣了。
“我没穿鞋。”幻芜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样子,只粘着他撒娇,连语气都绵软如新做的芙蓉糕。
长绝怎耐得住她这样子,虽然不好意思,还是将她横抱起来,放回秋千架上坐好。
“怎么不穿鞋呢?”幻芜坐好了,一双小脚就露在裙摆下面,长绝一低头就看见了。只见那一双小脚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无暇更甚那流云一般的裙摆。粉嫩的脚趾上一片片圆润的指甲不染蔻丹却好似上好的珍珠贝,泛着莹莹柔光。纤细的脚踝上一根红绳系着三个银色的小铃铛,随着秋千的摇摆晃动而轻响。
长绝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那双脚却好像一直在自己眼前晃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跟煮熟了差不多。
“我在自己家呢,不想穿就不穿啦。”幻芜形容娇俏,连说话的尾音都微微上扬。
“可是……终归不好,我是说,不穿鞋容易着凉,不小心还会被划伤。”
幻芜嘴一撅,直接抬起腿把一只脚塞到了长绝手里:“已经划伤了啊。”长绝吓了一跳,差点没把手中的柔滑扔出去,稳住心神低头一看才发现脚侧面确实有一抹红痕,在满目的白里显得特别扎眼,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残忍又美艳。
“怎么这么不小心?青猗也不管你啦,是不是又惹她生气了?”长绝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满心只想着什么药膏好用又不刺激。
“青猗?她早就不在了啊。”幻芜收回脚,歪着头打量他,“你不是把她赶走了吗?”
长绝还没来得及好好体会一下,手中突然一空之后涌来的莫名失落感,就被幻芜说的话惊得一呆:“我把她赶走了?”
“对啊,成亲以后你嫌他们碍眼,就把他们全都赶走了,现在整个谷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啦,你还不陪我玩,我好无聊的。”幻芜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长绝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成亲了?你和谁?”
“当然是和你啊,夫君。”幻芜重新站在秋千上,笑颜美好胜过身后红霞一般的木棉,飞舞的衣摆像无数纷飞的蝴蝶将幻芜整个人包住。长绝突然生出一种惊惧,好像这一瞬间若不拉住她,他就再也拉不住她了。
“阿芜,下来,别玩了。”长绝喃喃出声,那声音轻柔得不能惊走一只蝴蝶。
“不要,你都不陪我玩,我后悔了,我不要嫁给你,我要去找青猗他们,我要去找我师父!”幻芜突然就不高兴了,摇摆的秋千越荡越高。
“你先下来,你要去找谁都可以……”长绝话音未落,幻芜就放开了抓着的秋千绳,突然向后倒去。原本好好的院子却突然塌了一半,幻芜身后正是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
长绝忙伸手去拉,只触到一片丝滑冰冷的一角,根本无法抓住,急速下坠的幻芜被飞舞的长发模糊了整张脸,她张了张嘴说了什么,鬓边的木棉花被吹了上来,吹到自己的掌中,瞬间就枯萎了。
长绝呆呆地看着那朵花,的胸口就像要炸开了一样,有什么在咆哮着想要喷薄而出。
“长绝!”额头突然一痛,一股寒意伴随着刺痛感走遍全身,长绝突然就听见了耳边幻芜的声音。
眼前还是那个黑暗腥臭的地宫,不远处高台上娘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脸部细微的表情显露着她心绪的波动。自己身上压着的那些人全部变成老鼠,被幻芜一赶就跑走了,地宫里剩下的人也没继续往血池里跳。
“快走,我的幻境不能控制她多少时间。”幻芜之前先是半真半假的演了一出英勇就义的戏码,暗自凝了全部灵力,趁娘不备的一瞬,全力一击,织了个幻境给她。没时间用师父给的手套,好在今天十五自己灵力爆满,不然还不一定能顺利织造幻境。只不过,没想到连长绝也中招了。
幻芜忙用最后保底的一丝灵力唤醒了他,此刻是彻底耗尽了库存,还没拉起长绝就直接扑在他身上。
“阿芜!”长绝马上扶住她,就感觉她身上没有之前的寒气了。
“没事,我只是没有力气了,我们快走。”幻芜无比郁闷,每次十五的一关最麻烦的其实不是灵力胀满的时刻,为了防止自己被爆满的灵力胀死,必须把灵力全部用光,只是用光之后,自己会变得毫无知觉,全身颓力,在灵气充沛的荼梦谷花海里也得睡个两天才能恢复,只是这会儿,她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变成一棵草,往地上一躺多么不显眼,至少挨打的时候也许不会很痛……吧?
第二十四章 相护
“往那边走。”长绝一手揽着她,让她能舒服一些地靠在自己身上。刚到这个地宫的时候他就观察了这几个出路,自己身后的那个,是通往秋风堂的,有一半的可能羊入虎穴,而且容易伤及无辜。另外几个洞口,只有两个洞边的烛火会微微颤动,应该是有风流动,其中一个的土看起来新一些,看起来有更多的活动痕迹。
不管了,这个时候,还是相信老鼠吧。
这时候的幻芜哪怕是把她丢血池里,她也只能跟着走了,能省点力气就是一点力气,幻芜索性闭口不言。
长绝更是忧心,揽着她在黑暗的地道内疾步如飞,只是揽着她的手臂动作轻柔如捧珍宝。
“阿芜,你刚刚真厉害。”黑暗放大了除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也能给人很多勇气来掩饰羞赧。
长绝听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声,眼前不知道怎么出现的尽是小时候为母亲治病,跑过很多医馆见到的那些濒死之人,他们的亲人就是这样,不停地说着喊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不要睡,好像凭着那些凡人的执念就能胜过那从幽冥之地爬出来的无情锁链。
“我也陷入你织造的幻境了。”长绝脚下步伐加快,语气是故作轻快,“我们一起回到荼梦谷,盛开的木棉花很漂亮,”他顿了顿,“没有你漂亮。”
这会轮到幻芜诧异了,这个长绝莫不是老鼠精假扮的,怎么会说起……甜言蜜语了?一想到那张半面瘫说出这种莫名娇俏的话来,幻芜就忍不住泛起一股诡异的愉悦感。
奇怪了,自己怎么还清醒着呢,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找乐子,难不成我是中毒了?还是深陷某个高深得无法察觉的幻境里?
不等长绝抒情完,也不给幻芜再多沉浸臆想的时间,身后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长绝的感官岂是幻芜可比,他揽紧幻芜,足尖轻点,犹如燕翅点水一般在这狭窄的地道中闪躲,接连躲过了几个飞来的火球。
“死到临头,你们竟然还敢欺弄于我!”娘在一片火光中飞身而来,尖利的声音在地道中放大回响,听起来格外刺耳。
娘人头鼠身,面色青紫,双目红似泣血,嘴角还有血渍,她的长发翻飞,破碎撕裂的衣袖无风自动,这副面容惨烈得无法直视。幻芜越过长绝的肩膀回头看就看到这一幕,饶是心大无比的她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被烧死咬死还是落这大老鼠手上,哪种结果最凄凉。这时娘看见幻芜,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幻芜默默回头,默道:不用想了,最后这种结果肯定无比凄凉!
娘在刚才的幻境里似乎受到莫大的刺激,她现在状若疯魔,不管不顾地出招,整个地道被她轰得千疮百孔。因为娘是从后面进攻,长绝不敢把幻芜背在背上,只能保持长时间单臂揽着她的动作,尽量把人护在身前。
一边跑一边躲的后果就是两人很快就十分狼狈,长绝更是疲于应对,时间一长就渐渐露出破绽。
娘咧嘴一笑,兽牙上还沾着血迹,长时间消耗妖力对她也是莫大的损害,可是她不再顾虑了,她现在只想结束,带着眼前的一切一起结束。
她双手结印,一道红光凝于掌心,对准了幻芜的背心。长绝看见,折身去挡,可娘等的就是他这一动,待她收拾了长绝,幻芜那个没有了灵力不修外修的草妖,还不是如蝼蚁一般任她拿捏。
虽然没有外修功法,但好歹见过很多猪跑,幻芜的心眼可比长绝多,只一瞬她就看破了娘的想法,一边咬牙准备忍痛一边默默地祈祷自己赶快晕过去,就算长绝没能争气,她也能安详的归西。
她反手一击长绝的胸口,待长绝上身前倾的时候转动身子扩大二人之间的缝隙,顺势一拳打在长绝脑袋上,在他往后倒的时候在一脚踹过去。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爆发了一个纯内修的小宇宙啊。
她这点力气,应该不会很痛吧……脑内的小忏悔还没成形,她就被娘的一击打在身上,直接飞出去五丈有余,如果不是墙壁帮她挡了一挡,估计能直接飞向洞口。
“阿芜!”幻芜刚落地,长绝就已经飞身去接了。
娘一击未中,气滞于腹,无法再凝出妖力,只能在原地调息。虽然没有除掉长绝,但她仍然很有信心,只待片刻后她就能让那两人一起去死了。
长绝仿佛没有注意到攻势已停,也不管自己后门大开,只轻轻地碰了一下幻芜。
还好,还没死,她只是晕过去了。长绝慢慢地抱起她,将她抱到墙角坐好,还帮她调整了一下头的角度,好让她靠得舒服一些。他还慢慢地帮幻芜整理了一下衣服,她的衣服在地上摩擦破了一些,还沾了不少的土,他一点一点地帮她拍掉身上的土,有的地方拍不掉,他就一手托着衣料,一只手轻轻地抹着上面的污渍,动作认真,神情专注而虔诚,颇像寺庙里那些纂修残破佛经的和尚,岁月去留,沧海桑田在他身上好像留不下任何痕迹,也不能影响他丝毫的虔诚。
娘看在眼里,一瞬觉得十分可笑,下一瞬却生出很多恼怒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在哪个男人那里受到这般温柔的对待,无论是沉迷自己美貌的,还是那些对自己有所图谋的,即便是曾经的钰郎,也没有在他其任何一世里对自己露出一瞬这样的表情。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只能被那些贱男人这样伤害?!红绫随着她抬手的动作挥出,打向昏迷不醒的幻芜。她就是看不惯她那副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样子,大家都是妖,她要让她跌在泥土里,比自己还狼狈!
预料中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画面没有出现,她的红绫还没有碰到幻芜,就被一只手扯住了。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受得住我的红绫?!”不是娘大惊小怪,而是她的红绫本身就是火光鼠的皮毛织的,可以阻挡一切火属法力的攻击,不被火烧,自然也坚韧不断,堪比尚好的刀剑利器,更不必说这还是带有她法力的一击,即便是坚固的法器她也有信心击碎。可是那个少年,竟然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接住了,还没有受一点伤,哪怕是掌心破道口子流点血也不至于让她那么惊诧直接就吼出声来。
那个被她质疑询问的少年却恍若未觉,在接住一击之后,另一只手还继续帮幻芜擦掉脸上的土。
“啊,破皮了。”长绝有些心疼地说,也是第一次那么直接的从话语中透露出毫不遮掩的情绪,可能正是因为幻芜晕着听不到,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就是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外露。
他一直是知道的,幻芜虽然懒怠,却是最爱干净,现在她衣服脏了,只能这样简单地帮她清理一下,不然她会不高兴的。他还清楚,幻芜最是怕痛,一点小伤她也会痛好久,她是纯内修没有外功护体,身体也格外脆弱,她有时候就会找借口对青猗撒娇,但真正受伤的时候,她反而会什么也不说,自己忍着等到被青猗发现了又挨一顿骂。
他知道的,她被很多人护着,不缺自己一个,可是他好像无论怎样努力,总是护不住她,反而一次次的让她来保护自己。她是最坚强的人,可是又容易受伤,她是最心善的人,却总是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对别人好的时候总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被那些她帮助过的人感谢的时候,她总是不好意思。所以她干什么都是默默地,明明自己很在意,还要装作我就是为了钱才帮人的样子来,就连送山谷里的孩子东西,她也要青猗去送。
她还一直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些呢,或许那些被她帮过一次两次的人确实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
他在她身后,总是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表情,比如看到孩子拿到她送的玩具开心的样子,她会在一边跟着开心;那些有求于她的人,她一边骂着自作自受,一边会偷偷地折返回去看,看到那些人真的过得不好,她又会生自己的气。
她不好意思的时候会抿嘴,她担心的时候拇指会在食指上来回的摩挲,她想问题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咬住下嘴唇。
这一刻长绝才发现,他对幻芜的记忆,竟然这么鲜明,鲜明到那些他以为自己没注意过的细节,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第二十五章 真身
长绝突然有些想哭,可他哭不出来,他反而笑了一下。
他一只手为幻芜结了个结界,淡淡的珠光包裹着幻芜,她在里面像个熟睡的婴孩。
看着她的脸,长绝又笑了,可下一瞬长绝另一只手中的红绫就突然燃烧起来,火焰瞬着红绫烧向娘。
“真火!你怎么可能……”她的红绫凡火不能烧,可真火就不一样了。娘这回是真的惊了,她连忙放开了自己手中的红绫,看着它在之后完全被烧成了灰烬,心也渐渐慌了起来。
长绝好像此刻才听到娘的惊呼,他站起身来,黑色长发从身前滑到了肩后,露出他带着浅笑的脸庞。
他确实是在笑,就像看到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一样,可是这笑在娘看来,却忍不住一股寒意只窜头顶。
长绝的眼眸似乎更深了,泛着红色的光晕。这种红色跟娘眼瞳的血红又不一样,是血色混了墨色的深红色,而且整个眼睛都是这样的颜色,不只是眼瞳。
娘与这双眼对视了一眼,竟然控制不住身体向后退了一步。
对战是最忌露怯,娘稳了稳心神,抬手就是红色的法力球击向长绝。可那一记记的击打对长绝好似根本不起作用,一接触到他的身体就被吸了进去。娘一边打一边退,与来时全然不同,这回是她要考虑,如何从地道里全身而退了。
长绝歪着头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可谓是纯洁无比,好似孩童看到心仪的玩具要逃跑,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致。
他一步步向娘走来,纷飞的法力球打到地道里,一瞬就炸开火光。这火光就成了长绝的背景,他的长发向后张开,像一幅泼洒在红色卷轴上的浓墨。他每走一步,都像是万年一般沉重且漫长,苏醒过来的地狱之魂就这样一步步踏着业火红莲,走出了尸骨火海之境。
娘觉得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自己的心口一样,随着他的脚步,自己的心口也感到一致的疼痛,且一下比一下剧烈,她跪倒在地,像是匍匐在神魔座前的幼兽。倒地的瞬间她还忍不住看了看长绝脚下的地面,好似想看清楚自己的心脏是不是真的被他挖了出来踩在脚下。
可还没等她真正看清楚,她就被长绝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娘被迫与他对视,他仍旧是笑着的,那神情温柔的仿佛在看一只小白兔。当然娘很清楚,那双殷红的眼眸里根本没有自己。来不及去自嘲第一次被人温柔注视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娘的全是都像被仍在真火里炙烤一般疼痛,她完全使不上力,是能被这个纤瘦的少年人掐着脖子才能站立。
“你……你到底……是谁?”她的脖子被掐着,说出这几个字已是忍着剧痛用尽全力,她就是想知道,这个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以为打伤了幻芜,就能彻底的扰乱他心神的少年,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她是真的扰乱了他的心神,却也放出了一个魔鬼。
长绝自然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如刚才一样,面带微笑平静无波的看着她,那双眼里没有任何喜怒,就像是天地间最幽深的裂口一样,能吸进一切。
倏尔,一道光在那双眼眸里一划而过,娘瞪大了眼睛,看向长绝身后突然展开的一双火红的羽翼。
那双羽翼就这样烙在娘的眼瞳里,成为她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幅光景。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在长绝的手中化为一缕灰烬,一颗红色的珠子随着粉粒的消散滚落在地上,散发着一圈圈黑气。
幻芜作为一株心平气和的草妖,除了自身比较脆弱的限制,脾气也挺符合木系生灵的特性,没什么脾气。除了起床气。
幻芜这一觉睡得很是舒服,好像被一团新晒过吸饱了融融春日阳光的大棉花包裹着,又暖和又柔软。
但是……怎么好像总有什么东西在一跳一跳地踩她的脸?
幻芜睁开朦胧的双眼,就看到很多鸟……嗯,很多鸟。有几只窝在她的肚皮上,有几只散落在她的周围,有一只正踩在她的头顶上发呆,还有一只正从一团红棉花上跳过来,跳到她的脸上再跳到红棉花上去,玩得不亦乐乎。
小样,敢趁我睡觉踩我脸!幻芜从羽毛被里伸出爪子,一把抓住了那只正准备踩上自己脸的呆鸟……然后凶狠地瞪。
呆头鸟歪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啾”了一声。幻芜不甘示弱,怒道:“呆鸟!”
幻芜就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拱了一下,怒瞪回头。“嘤!”幻芜看到了一张鸟脸,啊不,一颗鸟头,正扑闪着一双一样的大眼睛,跟自己大眼瞪小眼。
大鸟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扫过幻芜的脸。“嗷!”幻芜一惊,往后一倒,直接打了个滚“啪叽”一声栽在地上。
周围的鸟群惊恐四散。
悲愤!这一趟出门与大地亲密接触好多次了!
幻芜感觉领子被扯了扯,然后就被叼起来了……然后放到红棉花上坐好。
幻芜才发现,原来“红棉花”是大鸟身上的羽毛,自己是在大鸟身上睡觉的。
幻芜这回终于是清醒了,她认真地看了看大鸟,确定它没有啄死自己的意图后,捧过它的脸跟它对视……嗯,熟悉的眼神,此刻颇有些怨怼的神情。
“阿绝?”幻芜试探性出声。然后幻芜就在一张鸟脸上看到了一种高兴的神情,还被大鸟拱了拱脑袋。
“你真是阿绝啊!”幻芜此刻又诧异又兴奋。还没等大鸟点头,幻芜“嗷”一声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露出了捧着某种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般满足的神情:“凤凰啊,我见到凤凰了!”
长绝被抱住脖子,虽然他现在是只鸟,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到幻芜兴奋的样子,竟然还生出了一种颇为自豪的心情来,自己好像是个非常值钱的宝贝呢。
看来变成鸟,还真的是会变得呆头呆脑。
幻芜从长绝身上跳下来,围着长绝看来看去,眼冒精光。
长绝惊:她不是要把我卖了吧……
“你能站起来让我看看不?”幻芜星星眼恳求状。
长绝听话的站起来,圈着幻芜一整夜不动不敢动,他早就累了。长绝作为人都还没成年,可作为凤凰的真身已经高出幻芜一大截,他张开双翼,火红的双翅足有一丈长,像一道烈焰猛然划破天际。幻芜在仰着头看着头顶上划过的烈焰,瞳仁里倒映着满满的红色,突然有些发愣。
长绝扑扇了几下翅膀,低头就见她愣愣地,心里突然生出几分不安来,爪子刨了刨地。
“嗷!阿绝好厉害啊!”幻芜突然扑过来“嘭”一下整个人埋进了长绝胸前的软毛里蹭了蹭,“好酷好炫好拉风啊!”
长绝刨地的爪子僵了会,然后十分正经了收回来站好:突然被埋胸了呢……
幻芜对着变身的长绝兴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这样子不能说话吗?”
长绝点头。“唔……我还想问问我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她才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没有任何不适,还十分的有精神。以往十五过后,她都要缓至少两天呢,何况她之前还被娘击中了,她觉得自己不死也该去了半条命吧,现在这样好好的难道她已经睡了好多天?
幻芜有一大推问题想问:“那娘呢?”
长绝歪着头转了转,“都这时候了还卖萌!”幻芜郁闷叉腰泼妇状。
长绝无奈,伸了伸脖子,然后吐出了一个红色的球,正是娘的妖丹。
额……原来不是在卖萌啊,这举动应该叫……反刍?
幻芜捡起地上的妖丹,抬头怒瞪:“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都敢吃啊你,你还吃了什么啊?!赶快吐出来!下次不许了听到没有!”
长绝被吼得一愣,然后赶快点头若小鸡啄米,虽然他很想说一句,我这不是没有手也没有兜子装么……
第二十六章 瞬间长大
幻芜训完长绝,就把妖丹收到一个小瓶里。火光鼠的妖丹含了不少邪气,若是被一般的小妖捡到了,极容易受不住迷了神志变成妖邪,即便是有大成的妖怪拿去提升修为,修为里也沾了不少邪气,难以修成正道。
这东西不能任它丢在地宫里,长绝把它暂时吞了也没错,但是这终究不干净嘛!即便只是吞了没有炼化,也容易伤害肠胃!
幻芜决定继续虎起脸来瞪长绝,瞪着瞪着,她就累了。
“阿绝,你自己能不能变回人形啊?”幻芜觉得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秋风堂那边还有烂摊子要收一收呢。
长绝眨眨眼,表情中透露着一丝呆滞,配合着头顶那一根卷曲上翘的翎毛,倒像一个扎着冲天揪的孩子。
幻芜盯着那根呆毛,跟着它一起在风中翘首凌乱。
长绝在地道里变了真身,那狭窄的地道根本装不下他,直接被他捅了个窟窿。他带着幻芜就飞了出来,只一瞬就飞出了老远,他知道自己的真身不宜太过招摇,见到一处隐蔽的丛林就落了下来。再探得幻芜的身体并无大碍之后,索性就圈着她在这里休息了。一直没有想过变回人身这个问题,这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幻芜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没办法,可是她作为一株草妖,自己也没有变过原形啊,自然也没有机会再考虑从原形变回人形的问题。
她颇为窘迫地抓了抓脑袋,拼命地回想着自己看过各类典籍,好像……似乎……没有一本记录过这事啊……
幻芜正在要嘴唇,忽然就听见“唰”一声,回头,咦?鸟呢?
一丝弱弱的又带着一些羞愤的声音从身后的树丛里传出:“阿芜……我……我在这里……”
“你自己变回去啦?你躲起来干嘛?”幻芜疑惑探头。
“嗯……那个……我衣服变身的时候……都裂了……”
幻芜沉默了一瞬:“……你等等啊,那个……注意躲好,小心被那些虫啊鸟啊的啄到。”
在看到那堆树丛明显一僵之后,幻芜心满意足的邪笑着跑开,唉,自己这欺负人的恶趣味啊。
织布做衣这种事是幻芜的第二擅长,哪怕并没有桑麻蚕丝这一类的原料。
在欺负完人以后,幻芜颇为认真的挑选了几株看起来十分美貌鲜亮的茜草红花,几番念诀变幻,几尺或茜色或赫赤的素锦就跃然于幻芜膝上。
她素手一扬,布匹就悬在半空中,紧接着她伸指念诀,一根淡淡的银线从指间飞出在布料间来回穿梭,光芒一熄,幻芜五指一收,几件衣服就规规矩矩地落在她的膝头。
幻芜站起身子,抖开衣服看了看,对自己的作品表示满意。
“咳,阿绝,衣服我给你放在边上了哦。”幻芜把衣服摆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跑开了,眼角余光向后瞥,就见一只细长好看的手伸出来一把抓过衣服,然后是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之声。
待响动消偃,幻芜回头。绿树葱茏,晨光熹微,一缕缕似金线洒下,温柔绵长,令衣袂泛光。少年红衣墨发立于其间,任光束跃在眉梢肩头,凭花叶绣其轮廓。幻芜还未来得及叹息,一双温润如秋水般的眸子就向她望来,倏尔绽开一笑,被细碎阳光晕染过的眼角弯起,温润清澈胜于林间翠色,美好得令人心悸。
见幻芜呆愣无言,长绝有些惴惴:“不好看么?”
那一声如丝绸轻抚,幻芜回过神,突觉刚才那没见过世面一般的举动十分失态,拢起袖子咳了一声:“不会,很适合……嗯,很好看。”
长绝的肤色在男子中算得上白皙,加上年岁小,肤质也如同白玉一般细腻。可他的五官却不见女儿态,鼻若悬胆高挺,眉如长剑入鬓,双眸如濯,眼神中带着与生俱来的明亮,现在看来,又添了几分深邃。配上一身茜色交领中衣外罩赫赤宽袖大衫,越发显出少年独一份的容姿轩朗如朝霞。
不是没有见过穿红衣好看的人,霖淇燠就是一个,不过霖淇燠的五官较长绝更为妖艳一些,一双顾盼生姿的丹凤眼与耀目的大红更是绝配,也十分衬他原本就活泼的性子。可长绝穿上红衣的感觉却又不同,若硬要分一个区别,那霖淇燠的感觉就像是冬日冰崖高山上的一片红枫,在一片白色冰雪中独燃焰火,能融化一切封冻。那红比火烫比血艳,仿佛能烧起所见之人的一切热情。
长绝的红衣,却让幻芜看到了一片夕阳下的大漠黄沙,斯人独立,长袖猎猎,仿佛一把出鞘既见血的上古名剑,任凭沧海变迁亦岿然不动,却又在下一瞬变幻为碧波中央的一方红玉,流光溢彩却又十分和谐,带着磊落的山水之势,仿佛能将一方天地都包进一块琥珀中一般,融永恒的静谧于光明之中。长绝独有的沉静与热烈的红色不仅不矛盾,还显出一种独有的可以入画的风骨来。
幻芜对自己的衣品十分满意,还是忍不住喃喃:“这一个个的都这么好看,是要逼死谁啊...”
这话凭长绝的耳力可是听得清楚,当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长绝的凤身乃群鸟之尊,早就吸引了各种各样的鸟儿在两人四周停驻盘旋。一只黄色的鸟儿倏尔从树上飞下,停在长绝肩头。
长绝见了,温柔的曲起食指摸了摸小黄鸟的头顶。
小黄鸟“啾”了一声,似乎十分享受。幻芜眯着眼盯着那只表情呆滞的鸟,忽然想起来那正是之前踩自己脸的罪魁祸首。
踩脸之仇分外难消啊。“呆鸟!”幻芜一吼,并未惊起一滩鸥鹭。小黄鸟镇定的看着她,然后跳到长绝的指尖,仿佛仗着自己有靠山似的,幻芜在它没什么变化的呆脸上看出了一丝得意。
“嗷!欺负我没有老大可以踩手是吧!”幻芜一个虎扑,打算抓不着也要压死那只呆鸟。
不过灵活的小鸟怎会受困于笨拙的草呢,幻芜啥都没扑着,倒是左脚绊右脚抓着长绝的手一起吃了土。
好在土没吃到,毕竟有肉垫,可是也没有如众鸟期待一般出现什么儿童不宜的画面,毕竟身高差在那里。
所以幻芜这一扑,直接埋胸了,又一次埋胸,不过之前埋的是小凤凰……软软的胸毛?
一时寂静无声,连周围的鸟都不飞了。幻芜的脑袋被撞得有些晕,长绝更是被坚硬的脑壳撞得心跳加速。
“没有受伤吧?”长绝的**这会儿的康健程度是不会轻易受伤的,可这声音听起来却有股气若游丝之态。
幻芜抬起脸来,就直直地对上长绝的脸,两张脸的距离极近,连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长绝一双染着阳光的眼睛变成了温柔的琥珀色,里面的情愫不加掩饰,让幻芜有一瞬的恍惚,头好像更晕了。
幻芜慌忙跳起来,一贯的从容变得有些狼狈:“没事。那个,你怎么好像长高了很多?”
本来是想转移注意力,可近距离一比划,幻芜发现长绝好像一夜间真的长高了不少。即便少年人长得快,也哪有一夜就长这么快的?
幻芜捏着下巴,喃喃道:“好像脸也长开了许多,轮廓更分明了。”怪不得之前觉得眼神也深邃了,气质也沉稳了,莫不是变化了真身,一夜长大?
长绝没看到自己的脸,只是摸了摸脸,表情呆愣。
幻芜“噗嗤”一声笑了,眉眼弯弯:“本来还觉得不能像以前一样当小孩子欺负了,现在看来,还是一样的嘛。”说完踮起脚尖,拍了拍长绝的顶发。
长绝十分配合的弯腰低头,众鸟:老大原来是受虐体……
顺了顺毛,幻芜见长绝随意束起的长发,心中升腾起一股强迫完美意志。
“你坐,我给你束发。”长绝乖乖盘腿坐好,幻芜就在他身后跪坐,以手为梳,帮他把头发理顺。
幻芜在这世间最感兴趣的东西,除了金银财宝,大概就是衣服饰品之类的玩意儿了,在这方面她颇有心得,也颇有耐心。整日与梦中繁杂打交道,还与丝丝缕缕为伍,没有点老僧入定的心态,大概能给憋屈死。
幻芜动作轻柔,一脸严肃,梳完头,就随手捡了根顺手的木棍,素手轻挽,将发束于顶,最后簪上木簪,哦不,木棍,大功告成!
幻芜跳到长绝身前看她的作品,嗯,这根木棍真是点睛之作,十分有魏晋名士自然洒脱的风骨啊!
不过……幻芜盯着长绝眉心的红痕,原本如伤痕一般的浅红色,现在可以说是十分明显红了,配上一张美貌的脸,这可得多吸引眼球啊。
幻芜伸出爪子,在长绝额上扒拉了几缕额发下来,遮住那夺目的印记。
“以后要低调行事啊,除非紧要,不要随意显露真身,人间天上地下都不可以。凤凰可一身都是宝,不然被那些大妖怪抓到,连毛都不给你剩下!”
长绝伸手摸摸眉心,看着幻芜故作惊恐而微蹙的眉心,心上微暖。
为了你,我定会好好保护自己。
第二十七章 善后
收拾妥当,两人赶回地宫。
原来那地宫在秋长镇镇郊的山腹中,那里有一片连绵的群山,从镇中的秋风堂地道需要穿过大半个城镇才能到地宫所在的位置。
因地势偏远,昨夜的大动静对镇中百姓并未产生什么影响,就连最后长绝震塌的山体,百姓也当做是寻常的山石崩塌对待了。
“这镇中的百姓是不是心太大了点。”幻芜望天,她原本还想着要应付一众慌乱的百姓呢,现在看着一如往常安乐祥和的众人,剖有些一肚子劲没地方使的惆怅。
“这镇子毕竟江湖人多,大家也见惯了各种场面了吧,而且这穿镇而过的地道以及整个地宫的修建,不可能完全没有动静,想来以前也有山石塌方的事。”长绝看她憋屈,出言安慰道。
“可是山石塌方,他们也完全不担心……好吧,那地方确实离镇子远,再崩石头也压不到这里。”
“走吧,众人无碍就好。地宫里还有还有一堆木头人呢。”长绝伸手揉了揉幻芜的头顶。
个子高了不起啊,哼。幻芜腹诽,撇着嘴走了。
长绝笑着摇了摇头,连忙跟上。
地宫里果然还横七竖八地躺了很多人,都是娘还没来得及炼入血池的,大多数是秋风堂的弟子,还有部分路过秋长镇的江湖人,无亲无友,也无人会在意他们的踪迹。
幻芜捡了几个中了娘幻术的人,从他们的百汇灌入灵力,不过片刻,几人就醒了,其中竟然还有那个秋风堂傻不愣登的大弟子。
几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幻芜又给他们添油加醋的解释了一番,衍柏就差扑进幻芜怀里哭了,不过些许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做出这种丢脸的举动,所以他一回头扑进了长绝的怀里。
长绝:……
秋风堂众弟子:好不想承认他是我们大师兄怎么破?
幻芜:小绝果然是个十分吸引人的存在啊……噗哈哈哈哈……那个怀抱我好像之前也扑过,怎么有种莫名的不爽?
“那啥,你们几个只是中了浅薄的幻术而已,但其他人还中了毒,还需要解毒医治,想个办法把他们带回去,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啊。”幻芜拍了拍衍柏的肩膀,顺手把八爪鱼似的他从长绝怀抱中拔了出来,丢给了一众抬头望天的弟子。
然后幻芜拉着长绝就溜了……溜了……
留下唯一清醒的几人,对着这耗大的工程量沉思:咱们秋风堂的弟子是不是太多了些啊……
待他们用绳子衣带之类的工具把人一个连一个的绑成一串牵走,幻芜才折回来,对着地宫里那尊漆黑的大鼎发呆。
“这鼎好邪。”长绝看着这鼎身繁复精美的花纹装饰,连细小的纹路里都游走着黑气,皱眉沉吟道。
“这鼎叫万容鼎,本身是个法器,并不是个邪器,只是用的人拿它炼什么,它就变成什么罢了。”幻芜感慨,也不知道那火光鼠是如何得到这宝物的。
“万物皆有容么?岂不是很厉害。”长绝忍不住叹道,难怪这鼎身如此精美,说不定是个上古宝器。
“是啊,据说它什么都能炼,也什么都能融合,妖丹精魄灵气邪气无一不可。不过我也没用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管真假,这东西不能留在这里不管。”可是这邪气如此重,要如何带走呢?
“所以我就是要带走它啊,这可是个宝贝啊,不能便宜了别人。”幻芜拿出乾坤袋,抖落出一大堆小玩意,从里面捡出一块手绢样的纱布,抖了几下,向大鼎一抛,就见纱布突然涨大包住了整个鼎身,也包住了大鼎的邪气。
“嘻嘻,这下就可以带走了。”幻芜搓搓手,将万容鼎收进乾坤袋,再收好满地的零食玩具,十分满足地拍了拍袋子收好。
“那块布是何物?”长绝等她完事了,忍不住问。
“那块布啊,我还没起名字,要不你给起一个呗。”幻芜心情十分好,抬头给了他一个大笑脸。
“那块布是你织的?可以净化邪气?”长绝瞪大了眼。
“是啊,以前无聊的时候,就想可不可以织一块可大可小的布,可以当手帕,也可以当包袱布之类的,后来还是师父为我找了特别的材料才做好的,据说是从织女那要的丝呢。”幻芜没说对此表示怀疑,不过能用就好,管他是哪里的什么丝呢。
她举起双手,伸到长绝眼前晃了晃,然后再缩回来背到身后,笑颜绽开:“这净化的本事可是我专修的第三项本事,不过这块布不能净化,只能暂时稳定邪气罢了,这鼎还要带回谷中去净化才行。”
长绝了然,而后又问:“你的第一项本事是织梦,那第二项呢?修改记忆?”
“唔。”没想到他奇特的关注点,幻芜曲指点唇:“我都把记忆也当做织梦的技能的,这样想的话,那我又多了一项技能!哈,我还是挺有用的嘛!”
长绝无奈:“不可妄自菲薄,你本来就很厉害的。”
“嗯嗯,我做衣服也很厉害啊,这就是我的第二,啊不第三项技能。”说完还抓起了他的衣摆。
长绝把衣摆从她手里抽回来,顺便抚平了褶皱,举止从容。
“小气,明明是我做的还不许我碰。”
“你赠与我就是我的,我自要爱护,不是不许你碰,别弄皱就好。”长绝浅笑,就像是在跟孩子耐心地讲道理。
我送的,所以爱惜么?小情绪就被这么浅浅的化没了:“爱惜东西是好事……那个,你还没有起名字呢!”
“嗯,便叫芜垢纱吧。”
“无垢,无尘无垢,十分妥帖嘛。”
“不是那个无,是你的芜,”长绝的目光也无垢如镜,“你的东西,自然要带上你的名字。”
“哦。”幻芜特想把他那双眼睛捂上,自己总是会感觉莫名的头晕啊。
鼎的问题解决了,幻芜二人便转向血池。
这血池一丈见方,就是用普通石块合围而成,此时仍然还冒着血泡,像有人温火煮的猪血粥一样。
怎么又想到吃的了,难道被霖淇燠那个吃货传染了不成,幻芜郁闷。
长绝当她是在苦恼解决办法,便自己绕了那池子一圈,但见正方的四个角都用血画了符咒。
“这池子本身普通,应该是有人做了阵法,以困住邪气又让它能杀气沸腾。”长绝道,又引了幻芜去看那符。
幻芜虽是妖身灵修,但道法却没好好看上几本,这些符咒认识她,她可不认识这些歪七八扭的符号。
“这阵法好生奇怪,也不知阵眼在何处。”长绝也犯了难,幻芜看他愁眉之态,倒觉得好笑。
心里笑过便罢,还是解决这邪物紧要。幻芜思索片刻,便要长绝抱她至半空,俯身再去看着血池。
换个视野果然开阔不少,连长绝都看出了这血池周围四散的石块有些门道。
他转头去看幻芜,只见她面露疑惑,还未询问出声,幻芜就让他抱着自己回到地面。
幻芜走到池子两侧,犹豫二三后,一脚踢掉了一个五颗石子围成的花型石堆,再绕到另一侧,踢倒了一个三角形石堆。倏尔,整个池子都安静了下来,除了颜色黑红,再不见杀气。
幻芜长吁了一口气。长绝见麻烦事解决了,幻芜还是一脸困惑之色,便过来问道:“有何不妥?”
幻芜摇了摇头:“我想了半天,确定我没见过这阵法,但是又觉得眼熟,”这话说得矛盾,幻芜也觉得郁闷,“我是说,就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还好没出差错。”
解阵本来就是很危险的,解法错误,找错阵眼,或者但是顺序错误,就会造成阵法反噬,尤其是这类邪阵,弄不好还会释放打量邪气唤醒地下邪物也未可知,在这种时候,放任不管造成的结果可能都更好。
幻芜也知道这点,对于阵法符咒这类道家法门,她确实学的粗浅,可这些话却是师父要她好好记住的,是为了自身安危着想,也告诫她不要好心办坏事。
对待这类比较重要的原则问题幻芜想来是十分认真的,毕竟她是棵很惜命的草。只是刚才一看那阵法,她就十分确定应该如何解,可她又弄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如此确定,所以她又觉得困惑。
不想了,反正解决了。但无愁事挂心间一向是她的生存法则,所以她很快便扫了忧虑,变得一派轻松。
长绝见她恢复了神色,自然更不忧心其它,两人遂离开地宫,还顺便去镇中府衙告知了地道之事,让他们要留要封自己解决。
衙门本来还不信此等怪事,派了差役去看,一个个差点没惊掉下巴。官府方觉此事重大,问起缘由,还是幻芜说是一伙山匪蓄意滋事,在镇中各处挖了地道,想要无声无息的占领秋风堂寻得堂中武功秘籍以及各类珍宝,再趁众人不备洗劫村镇,那地宫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也是机缘巧合下二人才能在秋风堂做客时无意间发现此事。
至于山匪嘛,早就被我家护卫打跑了。幻芜傲娇的一指长绝,众人虽惊这一少年人如何能敌众匪,不过看他器宇轩昂身姿挺拔,想必是当世武林年少英才,自是好生感谢夸奖了一番。
不过幻芜十分不满:“哼!小气鬼,都不给点奖励什么的!”
回到秋风堂,自是一堆善后工作,饶是喜欢躲懒的幻芜也难偷闲。
弟子们的毒不难解,灌药再由幻芜清净了灵台,众人就幽幽醒来,自是感叹一番劫后余生。
倒是堂主徐映秋的比较难解,中的毒也比较复杂。解毒之事自然由长绝来做,解了弟子的酣果之毒,也算对这种毒的毒性有所了解了,细细的诊脉观颜之后,他就开了方子配了药,再配以施针祛毒。
幻芜在一旁看他下针,针针精准稳妥,忍不住叹道:“我看你平日在谷中尽是修炼打坐习武了,有点时间也在帮青猗葛生他们做事,怎么医术也精进得这么快,都可以施针啦?”
长绝一边收针净手一边说:“谷里我能做的事也不多,帮葛生的时候顺便学习了。”
幻芜腹诽:是啊,青猗怕你抢了她的存在感,牟足了劲跟你比,效率之高以达到保证不给你留一分表现机会,你当然没事做了。
“我还以为你都不用睡觉了呢。”
“不会啊,不过施针还是很难,第一次我还有些紧张呢。”
幻芜忍不住斜眼看了看床上了徐映秋,确定他没被扎死后,内心咆哮: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紧张!你是想逼死谁啊!
我才不会说我我到现在还不会施针呢!
师父莫不是嫌我笨所以才不继续教我医术了吧……感觉智商被鄙视了怎么破!
会得多有什么用啊,天赋最重要!谁也学不会我的技能!哼!我这是术业有专攻!
幻芜默默腹诽又默默安慰了自己半晌,才撸起袖子为徐映秋解除幻术。
那一脸干劲,让衍柏都觉得幻芜是要去揍人。
好在幻芜实力强业务精(?),堂主在之后半柱香的功夫就醒了。之后自是有衍柏声泪俱下的解释了一番前后之事。
听完以后,徐映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原本也是精壮的中年男子,又是一堂之主,可现在在他身上,却再不见原本那种潇洒之态,反而十分萧条。
“罢了,累得二位受我牵连,受这无妄之灾。”幻芜默然,她才不会说她本来就是娘的目标呢。
“此次是某招待不周,衍柏就代我好好招呼二位贵客。待救治好众人,就将弟子们遣了吧。”
一直在旁默默点头的衍柏听了这话突然就愣了,似是想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才说道:“师父!师父是要……”
“都是某之过,牵连了无辜众人,未免再有此祸,就将秋风堂散了吧。”徐映秋看也不看他,沉声说道。
“师父!师父不管我们了吗?那……镇上百姓怎么办?他们都还仰仗着秋风堂过活呢!”衍柏瞪大了眼,话语间又要落泪,可他咬住了唇,没有哭出来。
“我自会遣散家财,大家还能寻得营生,至于镇上百姓,离了我们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才能更加安稳,朝廷也会派人来管的。”
“可是师父……”
徐映秋伸手打断了他:“不必再说了,衍柏,按我说的去准备吧。”
衍柏还想再求,终是磕了头,擦了擦脸飞似的出了房门。
第二十八章 谢礼
待衍柏跑远了,徐映秋才松了肩膀,以手抚面,长叹一声。
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幻芜长绝两人仍旧坐在一旁,幻芜正在幽幽地喝茶,长绝正看着他。
“额,二位……”徐映秋张着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幻芜十分贴心的放了茶杯,说道:“贵派之事我不会多言,我留在这里只想问过堂主,我们约定之事是否还要继续?”
徐映秋听得这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一番折腾,他都忘记了这梦医来此的目的。
徐映秋默了良久,幻芜倒也不催他。待一盏茶见了底,才听到徐映秋的声音:“此事便罢了吧。”
幻芜这回没有再说随他,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何?”
徐映秋看她神色认真,以为她恼怒自己失约反悔,忙道:“酬金我会原数付清,不敢烦扰梦医来此一趟。”
听到这里一旁安静的长绝突然心生怒意,刚要出言斥责,就听到幻芜声音缓缓传来:“不必,客人反悔也属正常,我一向都是定金不退,事不成多余的我也不会索取,”幻芜神情坦然,并无恼怒之态,又问了一遍,“我是要问清楚你突然放弃的理由,别的客人我也会照例询问的。”问清楚也是让客人明确自己的真实想法,同时也算是他们自己立一个口头契约吧,若是又反悔了她也好明言拒绝,她可不是那种随叫随到的人,梦医给的机会要好生珍惜,梦医的招牌之贵当然也要好生经营。也是遇过打不定主意变来变去的主,幻芜才立下这样的规定。
徐映秋听得此言,倒是暗恼了一下自己的小气,忙正色道:“这一睡就是好几天,倒是梦到很多过往之事,甘苦皆有,让我仿佛又活了一回一般,倒是有些不愿醒了。”
你这是中了娘的幻术,就是让你沉迷过往昏迷不醒的,昏迷的人还做什么梦啊。幻芜腹诽,脸上倒是一派肃然之色,还配合的点了点头,谁让她是善解人意的梦医呢。
“内子刚去之时,确实心下悲痛莫名,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度日如年,恨不得把一切都忘了。”讲到此处,徐映秋虽然面色如常,但声音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起伏。
“经此一事,梦里重温过去,反倒舍不得了。都是我太自私,一味地怨她舍我而去,留我独活,我便想也舍了她忘了她就好。”
“堂主性情倒是刚烈。”刚烈通常形容女子,长绝突然如是说,倒是在讽刺他一个大男人小肚鸡肠了。幻芜忍不住看了长绝一眼,暗笑道,你自己也挺记仇的啊。
徐映秋听到倒是不恼,反而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笑道:“是啊,我们两的脾气都这般倔,什么事都要争一争,好像输了一回就丢了多大的脸面一般。”
长绝面露不解,夫妻不都是相扶相持的吗,怎么还有这样小气的丈夫。
倒是幻芜了然,他也见过不少夫妻情侣,各种各样的相处模式都有,有的人就喜欢这样争来斗去的生活。不过有的人是天生这种脾气,如果另一方不了解,就会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不被尊重,因此怨侣也有很多。
“想必尊夫人也是位女中豪杰。”幻芜说道。
“再豪杰也是女子,我现在再想争,她却不愿意和我争了,我还是输了啊。若我从前……能让一让她多好。”徐映秋动容,竟有些哽咽。
长绝本想叹一句悔之晚矣,看他这般,也只好转过头去闭口不言。
“虽未曾蒙面,但我料想尊夫人这般的秉性,若是知晓你故意让她,反倒会心生不快吧。”幻芜此言听得徐映秋一怔,而后笑道:“姑娘倒是内子的知音,我这个丈夫,做的的确糊涂。年少时我俩比武,她总要我尽全力,不然就是轻辱于她,可我尽了全力,还总是输给她,所以我才勤奋练武,一心想打败她,可到了真能打败她的那一天,我反而使不出全力了。”
“原来堂主能有今日成就,还得仰仗尊夫人啊。”幻芜叹道,这个女子想必是真的很爱他的丈夫。
像是对幻芜的感叹做出回应,徐映秋接着说道:“是啊,没有她就没有我,她是真的,全心全意为我。每日一战,都成了我俩的约定,她还一直以为我打不过她呢。”
耳边传来长绝的一声叹息,他此刻也懂了,所谓爱,并不一定都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表达方式吧。
“所以,我不愿意忘记,我不想忘记了。那些恼怒也好,怨怼也罢,无一不是……我们的过往,她走了,若是连我也忘了,那我们之间,就真的什么也不曾留下了。我记得以前我们的生活还没有这般好的时候,我没出息让她吃苦,她总会说,有的苦其实吃起来是甜的。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徐映秋缓缓按向心口,“即便此时的苦确实……很苦啊,还很痛,但确实也是甜的。”
幻芜沉吟半晌,直到徐映秋再无他话,才说道:“好吧,我明白了,之后的事情也依你之言取消。记住你此时所言,我梦医断不会为同一件事登门两次,切莫后悔。”
“在下明白。”徐映秋半坐在床上,对幻芜二人拱手行礼。
“容我多言一句,尊夫人这般的性情,断不会高兴见你如此颓唐萎靡之态。前尘往事你都已想清楚,倒不如带着这样的回忆,带着尊夫人的气魄共同立于世间,再笑一回又如何。生死之痛离别之苦都能甘之如饴,还怕其他么?我想这样,才是你们夫妻二人心意相通,真正的在一起了吧。”
幻芜一向都觉得,生死之隔对于真正的相爱之人,不是任何阻碍壁垒,活着能在一起,心意若能相同,死亡不过是**之分,神魂安能不在一处?
听得这话,长绝明白幻芜是在劝徐映秋解散秋风堂一事,他还以为,她真的不想管这事呢。长绝弯起唇角,明明就是很善良的人呢。
也不管徐映秋听没听进去,幻芜拱手一退,拉着长绝就离开了徐映秋的房间。
“你说徐堂主还会不会再解散秋风堂了?”
“管他呢,”日光溶溶,幻芜伸了个懒腰,“反正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的,剩下的事就看他自己了。”
长绝点头,自己倒是愈发的爱管闲事了。
不远处传来些许嘈杂之声,幻芜循声望去,见秋风堂的管事手拿纸笔,几个家丁小厮或抬着箱子或抱着匣子走进走出,忙的不亦乐乎。
“那是何处?”幻芜逮了个路过的小厮就问。
小厮见是她,倒也不遮掩,弯腰一礼后便道:“那是珍宝阁,专门用来放置堂主收集的珍宝,多是兵器之类的宝物。”小厮也是机灵,接着又说:“师父怕珍宝有失,嘱咐大师兄找人来清点登记重新入库的。”
幻芜道了谢,就兴冲冲的往热闹处去,长绝看她双眼锃亮,默默为徐映秋的宝贝们叹了口气。
“管事,忙着呐?”幻芜这记性也记不住这管事姓甚名谁,只好抬脸就笑,一张俏脸十分讨喜。
那管事见了她,也是十分热情,双双行礼像是过大年:“梦医大人好啊。”
“那是什么啊?”幻芜装傻问道。
管事大叔毫不遮掩:“那都是堂主心爱的珍宝啊。”
“那我可以看看不?”幻芜一边眨着星星眼,一边举起手来,十分自觉地补充道:“绝对不碰。”
“可以可以。”大叔继续热情,来领着她一件一件的详细介绍。
一旁的长绝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看管事大叔一边介绍一边双目炯炯盯得死紧的样子,努力憋笑。
各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幻芜是看得晃眼听得头晕,倒是角落里一颗不起眼的大黑石头比较吸引人。
“这是什么?”
管事大叔讲解的口干舌燥,看了一眼那石头,接着说:“那是有一回堂主外出带回来的,据说是什么极好的陨铁,是打造上好兵器的原料。我们堂主各类兵器众多,也没空去锻造什么新兵器,这石头就一直搁在那了。”
幻芜点头,见那漆黑的陨铁在室内的微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泽,就像夏夜里星子一般闪耀,倒是十分好看。
谢过大叔后,幻芜拉着长绝就往回走。“怎么了?”长绝看她那雀跃的样子疑惑道。
“回去找徐堂主啊,”幻芜转头看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找他要谢礼嘿!”
长绝:“……”
“堂主!”幻芜一脚踏进徐映秋的房内,一声吼得中气十足,吓得正在喝药的徐堂主差点喷药。
徐映秋捂着嘴,迅速擦掉不小心喷出的汤药,才问道:“梦医大人怎的又去而复返了?”
幻芜仰着一张大笑脸,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那啥,徐堂主啊,我忘了件事。虽然咱们的事没成,但我们帮你救了你的众多弟子,还救了你,这额外的药费工费诊金还没付呢。”
徐映秋被那大笑脸晃了眼,呆了一瞬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这就让人到账房……”
“哎哎,徐堂主,”幻芜摆摆手,抢过话头:“黄白之物太过俗气,凸显不出你我之间的一番情谊啊。”
徐映秋默:啥情谊?
“方才我路过珍宝阁,见到一物心内十分喜爱,特此前来烦请堂主割爱。”
徐映秋了然,倒是莫名的松了口气,直接问道:“何物?”
“就是那块大黑石头,啊不,陨铁。”
陨铁?徐映秋倒是记得,只是没想到这梦医要的是这个。“那陨铁倒是锻造兵器的好物,不过十分坚硬,一般的铸师难以锻造,才留到了现在,如今某留着也无用,梦医大人既然喜爱,也是它的缘分。”
“那幻芜就谢过堂主了。”幻芜见徐映秋应允,十分高兴。倒是长绝一头雾水,也不知幻芜要陨铁做什么,不过她做的决定,长绝一向不会多问。
三日后,两人别过秋风堂众人,启程回荼梦谷。
幻芜在马车里,趴在装有陨铁的大箱子上数银子,感叹这一趟收获颇丰。
“嗷!这下回去青猗肯定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马车里某人心满意足的嚎道。
长绝一边挥着小皮鞭一边默:我也可以做啊……
第二十九章 兵器
三月,荼梦谷里的紫藤已经绽出浅紫色的花苞。
外出一趟的酬金只拿到一半,不过倒是顺手牵回了其他东西,青猗掌管谷中钱财已久,一贯秉持的能拿就拿绝不手软好不吃亏的原则也算得到了落实,十分欣慰道:“干得好,小姐,不过咱下回能拿些什么真金白银啥的么?”
俗!铜臭青猗!
幻芜不敢表达不满,对第一大管事青猗的教诲只能在心内抗争。
倒是霖淇燠比较识货:“哟,好石头。送我的?”
“你的东西在桌上。”幻芜看也没看他,自顾自的在书架上东翻西找。
霖淇燠一听就舍了陨铁,瞬移到桌上,对着严丝合缝的食盒猛嗅,然后嗷一声:“炒饼!”就扑了上去。
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啃咬之声,吃得满足之时最是心情好。幻芜抽出几本书摆在一册,擦了擦手就坐到霖淇燠旁边:“你的佩剑就是自己找铸师铸的吧?”
“唔。”霖淇燠两腮鼓鼓,像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
“这陨铁我想拿去铸个兵器,一般的师傅可不行,我想去找你那个铸师去铸。”
“睨寄几去,午拔去。”霖淇燠抱着炒饼摇头。
“为什么?你不去的话我找不到的。”显然幻芜经验十足地表示听懂了。
“辣个旅人……很讨厌。”霖淇燠咽下满嘴的食物,捧着剩下半块饼不啃了,但也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
“大名鼎鼎的铸剑师是个女的啊?”幻芜脑袋里已经浮现了一个女子在火炉间挥舞着铁锤的画面,想必十分炫酷。
“不是,她是铸刀师。”霖淇燠小心翼翼的掰下指甲盖大小的米饼,扔进嘴里,然后笑得欢乐。
自古吃货欢乐多啊。幻芜好笑:“那铸剑师呢?”
“男的,人挺好。”
“那不就得了,我们又不去找她。”
“可是他们住在一起啊!”霖淇燠似乎想到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眉头皱得死紧。
“夫妻啊?”
“不是,是仇人。”
“哈?”幻芜八卦心起,不过看霖淇燠这样也不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那也还好吧,躲着她点就行了呗。”
霖淇燠不为所动,幻芜决定使出杀手锏:“一路上肯定会有很多好吃的美食吧……真可惜,某人吃不到了。”幻芜一脸遗憾。
霖淇燠眼睛瞪大,咬着嘴不松口,幻芜都担心他一用力就把最后的米饼捏碎了。
“你这般不愿意,该不是自己惹祸让人家姑娘恼了你吧?”幻芜眯眼瞧他。
“没有!”否认得铿锵有力。
“那……不会是人家姑娘喜欢你吧?”
霖淇燠白眼都快飞上天了,对幻芜的臆想表示十分鄙夷。
“你这样子我就只能这样认为了,反正是不是都只有你说。”幻芜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他的不真诚表示失望。
“真的不是啦,那女的就是脾气臭,小气,嘴毒,睚眦必报……你不招惹她她也会像个怨灵一样缠着你。”霖淇燠一个哆嗦,表情惊恐,一口咬掉大半炒饼,才略显出心安的样子。
幻芜倒是真的好奇了,什么样的女子啊能把霖淇燠吓成这样,好想亲眼看一下霖淇燠被欺负……不过幻芜没有表现出半分雀跃的心态,继续用一种薄凉的眼光看着霖淇燠。
“我说的是真的!”霖淇燠要是有毛的话,此刻应该都炸起来了。
幻芜叹了口气,盖上食盒,慢悠悠地拿走。霖淇燠最后看了一眼可爱的食盒,怀念着食盒里留着的一点炒饼渣子,闭了闭眼:“我带你去!你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幻芜弯起嘴角,转身放下食盒,拍了拍霖淇燠的头,十分欣慰地说:“我可没逼你啊,是你自己决定的。”
“哼。”霖淇燠吞掉最后一口炒饼,然后就直接撇过头,表示不忿。
小孩心性。看他这样,幻芜倒是真心笑了。
“啊对了,你看这个。”幻芜掏出一颗红珠子,真是火光鼠娘的妖丹。
“火系妖丹。”肯定的语气,霖淇燠伸手接过鸡蛋大小的妖丹,原本在幻芜手中收敛的邪气一下就绽开了,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成一个圈包裹妖丹。
霖淇燠直接就开口解释了:“属性相同,无论是功力还是邪气都会被放大。”
“果然。”幻芜之前就这样想过,这妖丹之前被长绝拿过的时候就会这样,不单是自己本身能净化邪气的缘故,幻芜跟霖淇燠解释了一下妖丹的由来:“我想把它跟陨铁一起铸造成兵器。”
霖淇燠倒是没有反对,毕竟单由死物铸造的兵器,本来就比不上自身就携带灵气或者妖气的兵器,兵器有灵能自己选择主人,也能跟主人更加契合,他自己的剑也是融了其他宝器的,不过那是师父给的,带的是满身的正气之灵。
“你是给长绝的吧?”霖淇燠问,虽然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幻芜自是个半分外家功夫都无的灵修,用不了什么兵器,其他人霖淇燠也想不出来。
幻芜点头,这事本来就没什么好瞒的。
“这带着邪气的兵器就是妖物,给他用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
幻芜早就考虑过这件事了,她拿过珠子,把它和陨铁放在一起:“我也可以直接净化了这珠子的邪气再用,可铸造出的兵器就不是完全属于他的了。不过百年妖丹而已,就当是他的历练吧。”霖淇燠眉头未舒,幻芜接着说:“何况他已经修成真身了,一点邪气能奈何得了火凤么。”
这下轮到霖淇燠吃惊了,他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到长绝的变化,只是注意力更多的都在食物上罢了:“这么快?你确定?他的嘴,不是,我是说他的喙上赤色了?”
幻芜对他的惊讶表示理解,因为一开始看见长绝真身的时候她内心更加惊讶。凤凰自古就与麒麟、龟、龙并称四灵,虽比代表四象之神的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差了一个等级,但也是代表祥瑞的仙灵,受天地万物神气所养,地位崇高。更何况上古四象早已消亡,世间不存,就只剩下四灵成为第一等级的神族。凤凰一族血脉的延续更加艰难,即便身有凤凰一族的血脉,也不是所有凤凰都能成为凤凰。凤凰一族的幼鸟称为鸾,鸾鸟自歌,凤鸟方能自舞,待凤鸟修成五行,凤首上青为戴仁,凤颈上白为缨义,凤嘴上赤为负礼,凤胸上黑为尚知,凤足下黄为蹈信,五德兼备见则天下和,方为凰鸟。
白青玄赤黄各代表金木水火土五行,身披五色之彩的凤凰才能称为百鸟之首。然而不是所有的凤都能兼备五行,和大多数仙灵一样,修行一种属性的法术后就基本定性,即便是天赋如凤凰一族,修行到两到三种法术,已是现在凤族的极限。
长绝凤嘴上赤,就是火系法术的体现。
幻芜可是亲眼所见,自然点头称是。
“果然是隐颐与洛昭之后啊,以凡身修成的火系凤鸟,不知道要惊掉多少自诩仙人的眼珠子。”霖淇燠甚是激动,好像已经亲眼所见那帮九天仙人的窘迫之态,他有种直觉,长绝定能修习更多,倘若像他父亲隐颐一般修成凰鸟,那简直是太刺激了。“不行不行,我要把我的那些火系法术的书本子全部找出来给他。”
“长绝并未回归凤鸟一族,如今孤身一人在凡间,还是低调点好。”幻芜充满了老母亲一般的担忧。
“明白明白,不过终归是勤加修炼然后变强才是王道,也不能谨小慎微的过一辈子吧。你这般急着给他锻造兵器不就是为了让他自保么。”
“我没有急着啊,只不过是打算罢了。我也没说不让他修炼,是你这幅样子太显眼了,好像人家是你儿子似的。”幻芜扯他的脸皮。
霖淇燠打掉她的手:“哎呀,我不就是在这里激动一下嘛。隐颐的儿子,可是比我儿子还让人亢奋啊。”
幻芜没跟他犟,倒是点头说道:“给他点时间精进也好,过段时间再去找你那个‘故人’铸造兵器吧。”说完朝霖淇燠眨眨眼,捧起桌上的书就溜了。留着霖淇燠干瞪着一双兔子眼,活像刚刚欢快跑走的是一只狂妄的萝卜精。
第三十章 道法
幻芜逗完一号兔子,十分愉悦地蹦跳在前往二号兔子窝的路上。
二号即将受到草妖摧残……教导的兔子,自然是那只在幻芜面前显得十分好欺负的小火凤长绝。虽然一团小火焰就能把草烧秃了,但乖巧的长绝显然从未想过反抗。
啧,这是逆来顺受的五好少年与老奸巨猾的坏水草妖之间不可不说的二三事啊。
葛生和长绝住的院子有大片空地用来晾晒草药。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荣发,谓之发陈。日出前采摘的金银花均匀的铺洒在纱筐上进行第一次晾晒;栽种了三年的玉竹正是收获的时节,根茎完整的玉竹被挑拣出来,按照大小分开暴晒;葛生正在把干至七成的龙胆草捆成小把准备二次晾晒;长绝在一边揉搓新鲜的远志,一些比较细的已经被木棒敲打过,抽出了木心整齐的摆好,比较粗的只能徒手揉搓待柔软之后抽取木心,最后再晾晒。
很多草药都需要抓紧时节采摘,然后再反复加工。工序繁琐复杂所以需要具备一定的药理知识,还需要耐心细心,葛生一向都不愿意把摆弄药草的工作交给别人,宁愿自己辛苦一点,但看现在这个样子,长绝显然已经得到了葛生的信任了。
葛生这种对什么人都很友好的性格,对待在意的事情却是非常执拗的,霖淇燠就说过葛生是整个谷里最难搞定的存在,软硬不吃,简直就是软柿子的外表铁核桃的内心,尤其是在对待这些草药医书的时候,连“真石头”霖淇燠也硬不过二愣子葛生。
长绝恐怕是这个谷里除了师父以外唯一能进入到葛生的世界里的人了吧。
幻芜抱着书在一边安静的站着,闻着这个院子里独有的挟裹着各种药草和泥土生涩之气的味道,这些味道其实才是她最熟悉的,让她回想起那些扎根在泥土里不能动弹却又无比安心的过往。
那些没有烦心事,没有任何忧愁的日子里,每天就是晒晒太阳睡睡觉,最多就是口渴又等不到下雨的时候会期待师父来给自己和同伴们浇浇水。那个时候师父还不是自己的师父,连同伴也没有一个有灵识的,可大家都是有叶子有花瓣的同类,作为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草妖,她觉得自己的期待也是包含着万千同类们的期待的。
可是她还不能说话,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个仙人来的时候,死命地伸长自己的叶子,摆动自己的花枝来表达自己的诉求。这个时候仙人就会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然后一边笑一边变出一片雨云来,她就可以伸长了脖子喝水喝到饱,连叶子都能被洗得亮亮的,然后心情就能好很久很久。
仙人并不是每天都来,但每隔一两天他都会来这里坐一坐,跟自己说话讲故事,或者只是说说他今天的心情怎样。幻芜刚开始嫌他烦,可是时间长了她就不觉得那么烦了,甚至还会有些期待。要是仙人太久没出现,她还会掰着叶子数数他几天没出现了,然后开始担心或者失落或者生气,这是她有灵识以后第一次觉得某些事情也会带给他困扰。就像那个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失落表情的仙人一样,她也能慢慢体会到什么是不开心了。
她早就发现了,仙人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发呆,开心的时候就会一边笑一边伸出他修长的手指抚弄她的叶片,弄得她痒痒的想打颤。有几次他会在这里睡觉,幻芜就发现她能在他睡觉的时候看到他的梦境,大多数梦境都是关于一个女子的,有些梦境很暖和,有些梦境却很冰冷。可无论是冰冷的还是暖和的,幻芜都很开心,因为她发现,那些梦境能让她吃得很饱很饱,比吸食雨露阳光或者是山谷里的灵气更饱更好吃,每次吃过了梦境她都能长大一些,这些变化让她很高兴,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她也开始向往变成像仙人一样有手有脚的人了。她也想摸摸他,想知道他的身体摸起来是冷的还是暖的,跟自己一样软,还是跟石头一样硬。
也是在梦境里,她才知道梦境里的那个女子叫洛昭,他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全名洛昭,他不生气的时候就叫她阿洛。而洛昭就叫他荟明,他的名字叫荟明。即便荟明不睡觉,幻芜也会让他入睡,一开始是她发现,只要自己想着要他睡觉,他就能睡觉,后来她就经常想着让他入睡,没办法,她太需要那些梦境了,她想长大。
再后来,她发现比起那些冰冷的梦,温暖的梦更能让荟明开心,她就能在他入睡后,回忆一下过去他做过的梦,然后送到他的脑子里,他就能做开心的梦。慢慢地她就更明白,那些梦境里有什么是能让人开心的,有什么是让人不开心的,开心的梦境她吃起来就是甜的暖的,不开心的梦境她吃起来是咸的冷的。那是她第一次直观的体会到,人的情绪在她看来是什么不同的感觉。
可是很多事情,她还不能理解,比如为什么有的时候荟明明明在笑,她尝起来却是苦涩的味道,有的时候荟明流泪了,她却能吃到又酸又甜的梦。原来人的梦的味道有那么多,人的感情有那么复杂。
直到有一天,荟明醒来就直愣愣地看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幻芜就是感到他的不开心。她觉得她的小动作大概是被荟明发现了,她有些害怕,把脑袋缩到了叶子里。可是她又有些奇怪的情绪,她明明是想让荟明开心一点啊,难道这样也不对吗?她觉得有些生气又有些失落,她不明白那种感觉叫什么。
在她缩着脑袋还没想明白的时候,荟明却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花瓣,他好听的声音传来:“我早就知晓你会食我的梦境,你本就是食梦生长,在这无人的地方你没有梦吃难以生长,让你吃点梦境罢了,我不过也是多睡几回觉。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能织梦了。”
幻芜露出一只眼来看他,见他并不恼,才慢慢地展开叶子。
“我还真是小瞧了你呢,果然是……吗?”荟明小声的说了什么,幻芜没有听清楚,可她听懂了荟明是在说自己厉害,忍不住伸出叶子来抖了抖,表示得意。
她很多第一次的感情,都是师父教她的,师父让她明白的,师父让她感觉到的啊。
“阿芜?”
幻芜回过神来,见是长绝喊的她,就连葛生也看着她。
一想到师父,她就总是出神,毕竟……她有很久没见到他了啊,也不知道师父在做什么。她默默地叹了口气:“你们在忙啊?”
长绝擦擦手,说道:“不忙,很快就好了,你怎么过来了?”
“哦,我找了些书给你。”幻芜神色恍惚,把书一股脑塞进长绝的怀里。
长绝急急接过,倒更在意幻芜的状态,怎么好像突然被霜打了一样。
“《文始真经》、《通玄真经》、《清静经》、《玉皇经》、《紫清指玄集》……都是道法典籍啊。”葛生凑上来,一本一本的翻起书来。
“道法?”长绝看了一眼那些书,然后看向幻芜。
“凡人修仙都是从研习道法开始,你虽已不算凡人,但修炼法术的根本,总还是这些道法。”幻芜解释道。
葛生也在一旁点头:“我们也是从道门玄法开始修习的啊,”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书来,“这些是解释万物规律,讲究自然之法的大道,这几本是讲吐纳化气之法的,《清静经》是教人遣欲入静的修炼之法的,当年还被谷主勒令每日背诵。”讲到这里,葛生难得的露出几分沉痛的表情,倒是把幻芜逗笑了。
“《化书》是在你那里吧?”幻芜看向葛生。
“嗯,在我这里。还有《老子中经》、《三官经》都在我这里。”葛生摸着下巴想了一下,大多数讲祝由术、斋醮、符、祝咒之类的典籍都在他那里。
“等他把这些基础的看完,你再把那些给他看吧。”
“行,不懂的可以问我。”葛生点头答应,十分热情地看着长绝。
俩人讨论的主角一脸懵,然后认命地接收了道家典籍一堆。
“《参同契》、《性命双修万神圭旨》这些呢?”葛生突然问道。
“额…….这些就,等阿绝看完了其他典籍再给他看吧。”幻芜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一脸高深地看着葛生:“你还有这种类型的书啊……”
葛生倒是十分淡定:“都是道家著作,我自然要研究。”
“研究出什么结果?”幻芜好奇。
“十分高深,非我等可参悟。”葛生一张圆脸表情严肃,露出几分困惑加上几分对自己修行浅薄的不满情绪。
幻芜捂嘴笑,然后拍拍葛生的肩膀:“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修行之事还需要打好基础,不要操之过急。”倒颇有几分荟明的老成样子,然后转向长绝,继续深沉:“不是不让你看那些高深著作,是你年纪还小,更需要打好基础,等你把其他典籍看完,深刻地理解了何为精、气、神三宝,达到虚极静笃的境界,再修习采战之术方能有益无害嘛。”
葛生听得幻芜一番大道理,觉得十分受用,当即决决定勤加修习,对幻芜的高深内修表达出无限的敬佩之情。
长绝的年岁虽比葛生小,但比起葛生这种生长在山谷中的单纯的妖灵更加世故一些,光是听得什么“采战之术”就已经面红耳赤了,还要装作什么都没懂的样子严肃听幻芜教诲,一张脸愁云惨雾。
幻芜心里已经被俩人不同的表情逗得乐开花了,早把之前因荟明而生的几分惆怅忘到了九霄云后。
幻芜气定神闲的上完课,乐也乐够了,就屁颠屁颠地留下书离开了。
长绝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身影走远,才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心里倒是安定了许多,能让她开心起来,自己的这几分羞臊倒显得值得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长吁一口气,刚坐下,就见葛生一张圆脸凑过来:“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长绝:“……晒的吧。”
葛生拉起他的胳膊就走:“你气息不稳,定是神思不定,面红发热,气浊难静,看来幻芜的书还是送对了,来来,快过来研习,我教你打坐入定……”
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