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跑少爷
古镜川的额头中央工工整整地写着一个斗大的、遒劲的“川”字。
大当家的驾鹤西去已经一月有余了,无事忙的少东家却整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这个二当家的只能理所当然地挑起了重担,一人勉力揽下了萧家鱼庄和钱庄的生意。
古镜川心下抑郁,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手中捏着的特贡狼毫笔竟咔嚓一声折断了。
身边正汇报生意的伙计顿时被唬得脸色惨白惨白的,以为自己一个没留神又惹着了这位二当家的。
伙计哭丧着脸,不敢吱声,心中格外怀念着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不仅是个生意精,而且逢人就笑眯眯的,待店里的伙计格外和善。可眼前的这位主,从早到晚都沉着一张脸,让人琢磨不透,一个不留神便能被他眼睛里飞出来的利刃伤得体无完肤。
伙计依旧苦歪歪地赔着笑脸,等着二当家的发话。
可古镜川此时额头上的“川”字却淡了些,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支特贡的狼毫笔来头可不小,尤其是这笔杆,以玄铁和玉石混合制成,握在手中冬暖夏凉,轻若无物,但坚固无比。自己先前心中烦乱,竟无意间驱动体内真气,稍一用力,折断了这价值千金的狼毫笔。
千金虽已散去,但是自己的功夫却未见生疏,这怎能不让古镜川高兴呢?
伙计偷偷打眼瞧了瞧二当家的,见他面色稍霁,心下略略安定了。
可就在伙计安心地把头埋下的时候,古镜川额头中央的“川”字又回来了。古镜川心头憋着的怒火嘭地一下烧着了,他这都干了些什么蠢事?这一枝特贡的狼毫笔可是实打实地价值千金,可这一千两黄金却在他指尖的真气里打了水漂。
蠢人!
古镜川平日里寡言少语,即使气急了训斥店里的伙计,左不过也就是一句声嘶力竭的“蠢人”。
古镜川冷哼一声,身边的伙计应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张苦瓜脸皱得更痛苦了。
他呆呆地坐着,不敢动弹,但是心里的那个他早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了,祖宗,神仙,菩萨,求求你们保佑我。他本是钱庄京城分号的一个普通伙计,按理说汇报生意这样的事儿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但是自从大当家的去了之后,管事儿的便对汇报生意这事儿开始推三阻四了。拖是不敢的,那只得换个替死鬼了,谁知道那个阴晴不定的二当家会在哪个当口上发火呢?
“你说完了?”古镜川斜睨着身边这个好似小媳妇一样规规矩矩、唯唯诺诺的伙计。
伙计张了张嘴巴,但是却什么都没能说得出口。
古镜川抬了抬下巴,示意伙计把账本搁在书桌上。
伙计哆哆嗦嗦地照办了。
古镜川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把已经折成两段的狼毫笔塞进了这个伙计的手里。
伙计双手接过,心里却狐疑得很。都说二当家的抠门得很,就连对少东家,都是能少用一文钱他便能左抠右抠地凑出两文钱来,平日里更是鲜少有打赏下人的先例。
今儿个……今儿个……
伙计盯着手心里的毛笔出神。
凭着他的见识,他只能知道这是毛笔。
他又盯着这支毛笔望了望,心里道,就是枝坏了的毛笔,想来二当家就算拿它打赏了自己也不心疼。
“你们管事儿的叫什么?”古镜川悠悠地问道。
伙计微抬着头疑惑地盯着二当家的,合着自己的唾沫星子漫天飞了这许久,眼前的这位爷都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
古镜川久等不到回答,也不计较,蒲扇一样的大手一挥,“把这捎回去,交给你们管事儿的,让他修好了给我亲自送过来。”
伙计这下目瞪口呆了,心里不住地嘀咕道,这人真是要抠门抠到阎王殿里去了。
伙计弓着腰,啧啧地感慨着退下了。
古镜川半倚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眼前的账本已经摞得老高了,但是他却连眼神都不屑给一个。
还是那个老不死的在好啊!
古镜川心中如是感叹着。他念叨着的老不死的便是大当家的。大当家原先在的时候,他虽是二当家的,生意上的事儿却从来都不管不问。毕竟,那个老不死的在生意场上可是以一当十的人才。而他每日里只需坐在账房里拨拨算盘,看看又有多少进项便可。可现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古镜川心中竟微微懊悔了起来。他千不该万不该早早儿地就……
古镜川没能得会儿安稳,外头便又有伙计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二当家的,您快出来看看吧。”
古镜川眉头微拧,但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到了鱼庄敞亮的店堂里。
这会儿才刚开市,哪儿来的不识好歹的人瞎折腾呢?
只见店堂中央立着一名年轻的黄衫女子,身段妩媚,眼角流波,但眼神却恶狠狠的,双手叉着腰,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古镜川眼角低垂,冲着身旁一额头汗的伙计询问道,“怎么了?”
伙计擦把汗,“这位女施主现下非要吃没刺儿的鱼……”
古镜川点点头,心下明了。
这没刺儿的鱼都是打东瀛运来的,但是一年也只得那几日,就在中秋前后,鱼庄着人高价从东瀛商人手上收购来的。这没刺儿的鱼寻遍大庆的每一寸土地也鲜少能见着,所以京城的达官贵人总是早早儿地就预定下了中秋宴,来这萧氏鱼庄赏月、尝鲜。近几年,更有外地的富商大贾不远千里进京,只为尝个新鲜,品一品这没刺儿的鱼。一时之间,中秋来萧氏鱼庄吃鱼便成为了一桩雅事。只是,这事儿虽雅,但也金贵得普通老百姓只能望价兴叹。可即使如此,这萧氏鱼庄的近几年的中秋宴早已被预定一空,要想尝个鲜,只能排队。当然了,以抠门出名的二当家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搂钱的机会,想排队可以,先交个一百两来。
只是眼下这时节才是早春,打哪儿来的没刺儿的鱼呢?
古镜川也不和这位女施主计较,只与伙计说道,“没跟客人说明白情况吗?”
伙计的额头依旧是汗涔涔的,“说啦,可这位客官愣是不听。”
古镜川皱皱眉头,“这位客官,眼下鄙店还没有没刺儿的鱼。”
黄衫女子柳眉倒竖,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们这萧氏鱼庄就这一样顶出名,我们小姐来一趟不容易。难道让客人空手而归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古镜川觑着眼睛打量着这黄衫女子,心下暗道,这姑娘虽伶牙俐齿,但也忒没见识。萧氏鱼庄就这一样顶出名?那这鱼庄从哪儿日进千金呢?
但是古镜川并不和这黄衫女子计较。她的这一袭黄衫,样式虽简单,料子可却不简单。似他这样打钱眼里翻滚的人,一眼便瞅出了这料子原是进贡到宫里的天水一色。看来她口中的这位小姐来头不小,生意成与不成是一码事,惹上了些不能惹的官司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古镜川正在琢磨着如何回答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空气传来。
登时,鱼庄的店堂里便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这声音略粗嘎。古镜川稍一凝神便听出了这是少东家的贴身侍从,东哥。
“不好了,不好了。”这声音尖细嘹亮。古镜川听着耳生,却能大致推断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锦绣姐姐,不好了,公……公……”一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黄衫女子的面前。小姑娘的话在舌尖上打着转,黄衫女子则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
“公……小姐……不见了。”小姑娘终于捕捉到了黄衫女子飞来的眼神。
古镜川此时自然没心思注意到这些。就在刚刚,少东家的贴身佣人东哥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二当家的,少爷又跑了。”
古镜川一听这话,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爆了出来。东哥瞅着害怕,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也不敢吱声,低着头,乖乖地等着训斥。
古镜川心里着恼得很,这个小兔崽子,放着鱼庄、钱庄的一大盘生意不闻不问,却总是喜欢玩失踪这一出。大当家的这才去了一个多月,这小兔崽子就来来回回地和自己折腾上了三四次了。前儿个才把脏兮兮的他从晋城的赌场里赎了回来,今儿个他居然又跑了?
等这次把他逮回来,仔细他的皮!
古镜川恨恨地咬着牙。
可是,恨归恨,人还是得接着找。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里屋,眼下不做生意不要紧,赶紧把那个小祖宗找回来才是正经事。谁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在外头又能折腾出什么花花肠子来。
而此时黄衫女子亦是一脸焦灼的神色,也不惦记那没刺儿的鱼了,领着那个小姑娘匆匆忙忙地赶了出去。
先前热热闹闹的萧氏鱼庄登时安静了下来。
店里的伙计们则都诚惶诚恐,越发努力地干起了活。
少爷又跑了,二当家的心里窝着火,可任谁也不愿意做那出头鸟不是?
伙计们都埋着头,大气儿也不敢出,有活儿的干活,没活儿的也在找活儿干。大家心里咂摸着还是大当家在的时候好啊,二当家的这尊佛就只在账房里供着,平日里谁也不扰着谁。可偏偏这大当家的两脚一蹬西去了,留下了这尊不好伺候的佛,扰得大家整日里心惊胆战的。
哎,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
第三章 故人重逢
一名外乡人捋了捋衣袖,掸了掸衣前襟,这才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进了京城。天子脚下的土地带着三分贵气和七分大气,自然是不可言喻的。而外乡人的一双眼睛早已应接不暇了。
这一趟进京,他是来讨生活。原先在家乡,家中一直经营着小本生意,日子倒也过得去。不幸的是,父母接二连三地去世了,折腾得家里的老底儿全都光了。他一思量,便狠狠心变卖了祖屋,换了些盘缠,踌躇满志地上了京,想一个人在这儿闯荡出一片天地来。
来京的路上,他早就听形形**的人说过这京城里有两大销金窟。
头一个销金窟自然就是这大庆朝的男人们魂牵梦萦的温柔乡,抱月楼。据说抱月楼的姑娘们个个儿赛天仙,小曲儿唱得,舞也跳得,皮肤都嫩得能掐出水来,很会讨男人欢心。尤其是抱月楼的头牌柳细细,男人只消看上一眼七魂便散了六魄,更甭说抱在怀里温存缱绻一番了。
外乡人自然也会惦记这个温柔乡,只可惜囊中羞涩。他须得先让自己在京城里活下来,赚点儿小钱,尔后才有机会去抱月楼里**一回。
这第二个销金窟便是大名鼎鼎的萧氏鱼庄了。按说这鱼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什,普通老百姓也能吃得上,但这萧氏鱼庄里的鱼却往往价值连城。尤其是中秋前后打东瀛收购来的那些没刺儿的海鱼,更是千金难求。纵是如此,每日里出入萧氏鱼庄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还是踏平了萧氏鱼庄的门槛。
在这京城里头,能见上柳细细一面与吃上萧氏鱼庄的中秋宴早已成为了身份、财富和权利的象征。
这外乡人已经打好了主意,准备去萧氏鱼庄里碰碰运气,看看是否需要伙计。若顺利,他便能在京城里正式扎下根来。
萧氏鱼庄的名头确实如日中天。一路上,无论是老弱还是妇孺,但凡问起萧氏鱼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外乡人顺利来到了萧氏鱼庄。“萧氏鱼庄”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晃得他头晕目眩。他头重脚轻地进了店,还未来得及张口询问一二,便被冲进来的一拨虎虎生威的兵爷给挤到了旮旯里头。
店里有伙计上前招呼道,“军爷,吃鱼吗?”
为首的那位军爷生得高大魁梧,令人生畏。他看也不看点头哈腰的伙计,“把你们管事儿的叫出来。”
伙计们早已有人撒开脚丫子奔向了后方,估摸着是去叫管事儿的。
不一会儿,三五个伙计簇拥着一个中年男子出来了。中年男子的额头中央深深地印着一个“川”字,两道剑眉拧得让人后怕,凌厉的眼神更是让在场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偌大的店堂里一时间阒寂无声。
为首的军爷却毫不在意,突然大笑道,“古镜川,原来你窝在这儿卖起了鱼。真是可笑,枉费了你那一身武功。”
古镜川不为所动,懒懒地做了个揖,“不知武将军大驾光临鄙店有何贵干?”
周围大着胆子凑上来看热闹的人这时全都恍然大悟了。原来这位军爷便是在大庆朝里有着赫赫威名的武直武将军。这名武将军在祁宗年间就是戍边大将,凭一己之力击退了西辽和北疆的多次进犯,保卫了国土和百姓们。民间的百姓们争相传诵着武将军的光辉事迹,尤其是边境地区的百姓们,更是自发地为这位武将军修建了生祠。可在靖熙十五年,武将军大败西辽敌军后,竟无视西辽求和的意愿,私自斩杀了西辽俘虏三百二十八名,这其中更有一百余名的无辜妇孺。祁宗得知后大怒,下令召回武直,免去一切官职。这位曾经煊赫一时的戍边大将便自此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却原来一直呆在京城里头。
武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将军不敢称,在下现下只是御林军统领罢了。”
古镜川悠闲自得地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了,额间的“川”字也已经抹平了,饶有兴味地说道,“哦,那武统领这么大阵仗光临鄙店是来尝一尝我们的鱼吗?还带上了这么多兄弟捧场,真是多谢武统领照顾小店的生意了。”
周围的伙计有了二当家的撑腰后,顿时觉着这位军爷也不那么可怕了。更有几个胆子大的,这时竟捂着嘴偷偷发笑。这个二当家的平日里少言寡语是不错,但存心戏弄人时,只要一开口,便能噎得人哑口无言。
武直冷笑三声,“古镜川,你莫装蒜,就凭你还想不到我来这儿干什么吗?”
古镜川耸了耸肩,双手一摊,“我这儿卖鱼,来这儿自然都是吃鱼的。”
武直大怒,嗖地一下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宝剑,对准了古镜川的面门便砍了下去。电光火石间,古镜川却已经连人带着椅子退后了三丈,依旧坐得安安稳稳,不屑地笑看着武直。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在使劲儿揉眼睛,谁都不敢相信就在那一转眼的功夫里,鱼庄的这个二当家的便退后了那许多。而凑得近的人便没那么好运了,被武直的剑气震得趴在地上,许久直不起身来。
古镜川冷笑道,“我这是做生意的地方,要吃鱼便吃,不吃我便要送客了。”
武直缓缓地收回剑,“看来你那两下子三脚猫的功夫还在嘛。来萧氏鱼庄自然要吃鱼,不过,我要吃的是鱼肠。”
古镜川微微颔首,起身后将武直引上了二楼。武直身后的那一列御林军则一字溜排开在了萧氏鱼庄的外头,等候差遣。
古镜川引着武直前脚才进了雅间,后脚便有伙计拎着一壶新茶跟过来伺候了。
外乡人则抱紧了自己的包裹踮着脚望向古镜川与武直消失的方向,口中不住地啧啧道,“这京城人真是奇怪,好好儿的鱼不吃,吃鱼肠做啥子哟。”
他近旁有个伙计入了耳,鄙夷地冷哼一声,冲着他说道,“乡巴佬,不懂就别乱嚼舌根。”
外乡人面上讪讪的,也不着恼,赔着笑脸道,“小哥,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望你指点指点。”
伙计一听,昂了昂胸脯,用下巴努了努二楼,贴近了外乡人的耳朵悄悄地说道,“鱼肠是咱鱼庄里的一项大买卖。”
“哦?”外乡人诧异得很。他也不是没吃过鱼,但每次吃鱼,鱼肚子一剖开,下水就全被一股脑儿丢掉了。尤其是鱼肠这样的东西,拿去喂猫,猫都舍不得抬一下眼皮子。难道这样的东西里头还藏着玄机?
外乡人腆着脸皮继续虚心发问了。
伙计也是闲得慌了,找个孤陋寡闻的外乡人唠唠嗑打发打发时间也不赖。于是,伙计神神秘秘地说,“那鱼肠啊就是卖秘密。管你想知道什么,拿钱来买,最迟六七天,咱鱼庄准保能告诉你。”
“等你再来的时候,那秘密就在纸上写着,塞在鱼肚子里端给你,你打开看完之后,哎,最神奇的你知道是什么吗?”伙计越说越激动了,竟手舞足蹈起来。
外乡人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伙计则继续说道,“那纸啊能直接吃掉,而且上头还有鱼的鲜味。你说神奇不神奇?”
外乡人点头如捣蒜一样。
而二楼的雅间里头,又只余下了古镜川与武直二人。两人静默对坐着,许久无人开口。
古镜川一思量,双手端着茶杯,朗声说道,“武兄,咱俩也许久不见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武直忙不迭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但说是这么说了,杯中的茶他也还是照喝不误。
古镜川也不卖关子了,问道,“不知武兄想打听的事是什么?”
武直冷笑,“你这样聪明的人岂会不知?”
古镜川自顾自地续上了茶水,“恕小弟愚钝,镜川不知。”
武直有些着恼,杯子被他掼在桌上,竟嵌进了桌子一寸有余。
古镜川格外心疼,“我这可都是沉香木的桌子,贵得很,还请武兄高抬贵手。”
武直终于不绕弯子了,“我们御林军是一路追着她的踪迹而来,她的侍婢说最后在这儿才走散了……”
古镜川记起了那名黄衫女子。天水一色是皇宫里才能见着的料子,看来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御林军风风火火、掘地三尺所找的人想必就是……
古镜川并没有说破,而是耐心地等着武直自个儿说明白。
武直此时也没了兴致与古镜川斗脾气,食指一蘸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公”字。
古镜川一撇嘴,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字儿还是一样的丑。”
武直面子上挂不住,扯着嗓子说,“甭管字儿丑不丑,你见着人没?”
古镜川摇摇头,“叫锦绣的小姑娘见着了,你说的这位没见着。她们说是来吃没刺儿的鱼的。”
武直却一拍桌子,“是了,锦绣都见着了,这位一定也在。你也真是祸害人,好好儿的大内侍卫不干,跑出来卖什么鱼,结果害得现在弄丢了……”武直话也不说下去了,颇为忿忿不平。
古镜川眼皮子也不抬,专心喝自己的茶,“在下只是燕雀,当然比不得武兄你的鸿鹄之志。”
武直鼻孔里出气,冷哼一声,“你多久能找到人?”
古镜川看着武直,平静地说道,“那得看你的出价了。”
武直急红了脸,“你居然还敢要银两?这人是在你这儿丢的,往皇上那儿一捅,还不得把你拉去治罪。”
古镜川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在下做的可是小本买卖,哪有不收钱就办事的道理?再说了,那一位丢了,皇上若追究起来,该治武兄的罪才是,和我这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有何干系?”
武直泄了气,不再犟嘴,“钱的事好说,你赶紧先找人。”
古镜川一动不动,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武直等不到回答,不满意地嘟囔道,“你这鱼肠生意,黑道白道通吃,还敢说自己是小本生意。”
古镜川从容地说道,“可不就是小本生意嘛!”
武直不吭声。
古镜川继续说道,“这壶金骏眉武兄就不必付账了,算我重遇故人特地款待武兄的。但回头结账的时候,这沉香木的桌子你可得赔。”
武直梗得脸红脖子粗,但却硬生生地压下了心头的一口怒气。练武他行,打仗他也在行,可这打探消息、找人的事儿,他却只能求助于眼前这个抠门的家伙。
忍!
忍不下去,也得忍!
第四章 公主私逃
武直领着他的一队人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是御林军统领,而在他管辖的皇城里居然弄丢了那一位,上头若真怪罪下来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武直虽是粗人一个,但这会儿细细一思量,心里不禁惴惴的。
古镜川站在窗边,目送着这位故人远去了才下了楼。
他边走边低头沉思着,揪过一个人,头也不抬便吩咐道,“去把老黄给我叫来。”
外乡人愣愣地问道,“老黄是哪个?”
鱼庄里的热闹散去后,外乡人并没有随着人潮离开。他可还指望着能在鱼庄寻到一份糊口的工作呢。
古镜川一脸狐疑地抬起头,眼前这人一脸憨厚的微笑,但却是从没见过的生脸孔。他下意识地问道,“来吃鱼?”
外乡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声音轻若蚊蚋,“我是来找份工作的。”
古镜川顿了顿,“哦?”
外乡人忙躬下身不住地作揖,“求二当家的收留。”
古镜川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怎知我是二当家的?”要知道他出来管事也就是大当家去世后的这个把月而已。以前的日子,他不是在账房拨算盘,就是看着萧墨迟练练武功,再者就是寻个没人的地方静坐,鲜少露面。
外乡人挠挠头,“刚刚听伙计们这么称呼您的。”
古镜川点点头,“还算机灵……你叫什么名字?”
外乡人笑得颇不好意思,“何守财。”他的父母都是小本生意人,没念过几天书,斗大的字也只认得那几个,便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应景的名字。
古镜川闻言,微微一笑,这名字倒是很称他的心意。他点点头,“你去接佟三的班儿。”
何守财喜不自胜,冲着古镜川又连连作揖。
古镜川也没拦着他,招呼来了一个伙计,“带他去佟三那儿,帮他安顿好。”
伙计得令,领着何守财入了后院。
原来在这鱼庄的后头居然还藏着一进大院子,修得虽简单利落但胜在古朴大方。
伙计边指点着边给何守财介绍道,“这一排屋子是鱼庄的伙计们的住处。”
何守财连连点头,乖乖,这伙计们的住处可比他家的祖屋都大得转了弯了。
待何守财安顿好后,伙计引着何守财往另一边走去,穿过了一个拱门,绕过了一个照壁后,一个安静恬谧的院落倒映在了何守财眼前的池塘之中。池塘中柔波泛起,水底的青荇在倒映的阁楼和假山间翩跹起舞着。院中遍植着香樟,早春的风吹得虽柔和,但一股清香却争先恐后地钻入了鼻腔之中,让人几乎醉倒在这清风之中。
伙计继续介绍道,“这个院落平日里无事不要随便进,这儿是少爷和二当家住的地方。以前还住着大当家的,可是现在大当家的已经去了。”
何守财也不多问,照旧点点头。
伙计领着何守财越过了植满不知名花草的山丘,穿过一道临水而筑的回廊后,扬声喊道,“佟三……”
“哎。”有人懒懒地应道。
伙计拍了拍何守财的肩膀,示意何守财跟上。
“佟三,接替你的人来了。”伙计朗声说道。
佟三原本半眯着的双眼突然圆睁了。何守财面上却火辣辣的,总归是他占了人家的饭碗,心里过意不去。
谁料佟三却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可算等来了,我佟老儿终于可以过几天舒服日子了。”
何守财纳闷地看着佟三,狐疑的目光又在那名伙计的脸上转了个圈。
伙计微笑着解释道,“佟三是看这后院门的,但是总是防不住偷跑的少爷,所以总是挨二当家的训,已经被罚去厨房了,就等人来接班了。以后,这挨训的可就是……”
伙计的话没说尽,何守财却明白了。原来这给他的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不过他也不是挑剔的人,看个门而已,他自信他能做好。
佟三嘱咐何守财道,“二当家的吩咐了,少爷若想从这道门出去,得有他的同意,没有的话,少爷就算求你也不顶事。”
何守财点点头,“那现在少爷在哪儿呢?我得去认个脸熟。”
何守财并不知道自己的这话有几分僭越了,但是佟三也未呵斥他,而是沮丧地说道,“跑了啊,鬼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不过,不出两三天就一定能被二当家的找回来了。”
何守财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京城怪人也真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少爷,放着这样的好院子、大房子不住却偷跑出去了,啧啧啧。
佟三兴高采烈地随着伙计走远了,而这道后门便正式交给了何守财。
何守财心中颇激昂,轻轻地抚摸着这沉重的木门。他便要从这儿开始他在京城的闯荡生活了。虽然只是一扇门,但是谁知道这扇门打开以后,会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古镜川此时正不紧不慢地进了后院,垂手跟在他身后的便是老黄。
“飞鸽传书给三当家的,让他来鱼庄一趟。”
老黄依旧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哎,知道了。”
古镜川正欲推门进书房,却突然停住了,挥挥手拦住了老黄,“你不必跟着了,有事我叫你。”
老黄一言不发,温顺地退下了。
古镜川看着他走远了才进了书房。这个老黄原来一直跟在那个老不死的后头,是老不死的左右手。老不死的两腿一蹬走了之后,所有的人都认为以老黄的资历和能力一定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但是他却对这人无甚好感。也难怪,他对老不死的本就一直抱着排斥的态度,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被待见。所以,直到今日,他宁愿一个人全权处理鱼庄和钱庄的事,也只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交给老黄处理。
一盏茶的功夫,书房的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古镜川知道是禾之晗到了。这个三当家的总是喜欢不走寻常路。曾经还是好脾气的大当家管事儿的时候,据说这个禾之晗还曾掀瓦入屋过。现在换他管事儿了,他严厉地表明过,他能接受的最出格的行为便是翻窗。于是,禾之晗次次来,次次翻窗,甚至每次还都翻出了新花样。头几回,古镜川若是屏息凝神,调动内息,全神贯注地静坐,便能察觉到几丝禾之晗的气息。但现在,这小子的轻功和内功都越发精进了,若不是他正对着窗户,压根儿感觉不到这书房里多了一个人。
古镜川面无表情地说道,“来了。”
禾之晗也不吭声,盘腿坐在窗户上,愣是不下来了。
古镜川知道和这人着急也是白搭,便继续平静地说道,“少爷找着了没?”
今儿个一早他得知那个小兔崽子又偷跑了之后便已经飞鸽传书给禾之晗了。禾之晗虽然是三当家的,但是知晓其存在的人不过也就是那个老不死的、他和老黄三人而已。他这个三当家的一不管鱼庄,二不管钱庄,只管鱼庄的鱼肠生意。这鱼肠生意自打鱼庄成立起便存在了,专门儿秘密地收揽孤儿和流民,训练其轻功和侦察能力,用以打探各种消息和秘闻。在禾之晗之前,也曾有过一个三当家的,但那人究竟是谁,古镜川一直一无所知。等到他知晓这桩生意的时候,禾之晗这个木头已经接任三当家的了。
鱼肠这桩买卖,但凡有人出价来买的消息,官场上敌手的丑闻也好,商场上死对头的老底也罢,这帮人总能极其详尽地打探到。这生意出了名之后,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均有人求上门来。而鱼庄无论是何生意,道德也好,不道德也罢,只要价钱合适,便会欣然接下。这生意一旦接下了就飞鸽传书给禾之晗,他自会安排人去查探个清清楚楚。
当然,近来禾之晗发现他这一身本事越来越多地用于寻找自家的少爷了。
禾之晗摇摇头。他这才接到消息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安排人手便又被匆匆忙忙地召回了鱼庄。他心里存着疑惑,若是只为了少爷的事,这人还不至于召他回鱼庄。但究竟是为着什么事,他却也不会发问,安静地等着眼前的这人告诉他。
古镜川自然不会和这个木头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宫里的公主丢了,托我们找一找。这事儿要抓紧,由你亲自办。少爷的事就先放一放……没钱他也跑不了多远。”
古镜川心里的算盘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算上沉香木桌子的钱,他得好好儿地宰武直一顿。
禾之晗点点头,“画像?”
古镜川从怀里掏出一幅袖珍的小像,“只有这个。”
禾之晗看也不看便揣进了衣袖里,他也不急着离开,盯着古镜川两眼发光,“比试比试?”
古镜川额上冒汗,这个禾木头是个武痴,但凡见着了自己,总会惦记着比划几下。但是自己却总寻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了。自己毕竟一把老骨头了,这个木头一见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比划几下是小事,万一失手把自己搭进去了不仅面子上挂不住,而且也不是划算的事儿。
古镜川摇摇头,“我这会儿还忙得很。你赶紧去找公主,要快。”
古镜川略一沉思竟继续说道,“找着了公主,我和你过过招。”
禾之晗的嘴角竟百年难得一见地扬了扬,清啸一声,猱身一跃,钻入树丛没了踪影。
第五章 只羡鸳鸯
四道小菜和馒头一一地摆上了桌子,萧墨迟吃得斯斯文文。他肚子里有那几个馍馍垫着,并不十分饿。更何况,眼前还有这秀色可餐的顾姑娘,他的心思又岂会在这些乡野粗糙的吃食上呢?
顾湄吃得矜持有度。尽管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是多年的习惯并不允许她狼吞虎咽、海吃胡塞一通。她慢条斯理地把桌子上这些不甚精致的菜肴全都席卷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先是鸡翅,再来个鸡翅,嗯……虽然比不得自家厨子的手艺,但是饿极了哪还管那许多呢。再啃个鸡腿……越吃越觉得不赖,趁人不备再舔舔油光光的手指头,快哉!快哉!接下来再解决一根鸡腿……
咦……怎么似乎只剩自己一人在吃个不停歇呢?
顾湄边啃鸡腿,边狐疑地抬起了头。对面坐着的萧墨迟正举着个白馒头停在嘴边,既不往嘴里送,也不放下来,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
萧墨迟原是在心中惊讶,这姑娘吃也能吃得这般赏心悦目,就连那油汪汪的小嘴儿看着都格外惹人怜爱。他看得呆了,也顾不上是否失理,目光舍不得从顾湄身上挪开分毫。冷不防这吃得专心致志的顾湄突然抬起了头,两人的眼神撞在了一块儿。萧墨迟呆头呆脑的,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顾湄倒先脸红了,慌里慌张地又低下了头。
顾湄低着头琢磨着萧墨迟的呆样,心中觉得好笑,竟又抬起了头,眸中带笑地看着萧墨迟。
萧墨迟也回以一笑,眼睑微垂,收回了目光。他糊里糊涂地把那碟酱牛肉的辣椒酱当做了馒头蘸酱,看也没看分明便把馒头摁在了里头。顾湄看得吃惊,正欲阻止,不想萧墨迟已经把馒头塞进了嘴巴里。
顾湄瞪大了眼睛,心中越发觉得这人真是个呆子。
萧墨迟此时舌头和嘴唇已经被辣得失去了知觉,但是在顾湄的注目下,他还是硬着头皮咽下了嘴里的馒头。
顾湄见他憋红了脸颊,低下头吃吃发笑。
而萧墨迟则趁着这个空当拉长了舌头,咝咝地倒吸着凉气。待顾湄一抬头,他那辛辣的舌头又立即收了回去。
萧墨迟这下只敢啃白面馒头了。顾湄则依旧吃得不紧不慢,眼见着一桌子的菜和余下的馒头都进了她的肚子时,顾湄终于拍拍手,朝着萧墨迟拜了拜,“多谢萧公子款待。”
萧墨迟连连摆手,“顾姑娘赏光就是萧某的荣幸。”
话音刚落,萧墨迟忽然一拍脑门,“呀,我身上没有银两。这得拿什么结账呢?”
顾湄一听这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道,“没有银两你刚刚还拿着玉扳指换了一头驴?”
萧墨迟倒不慌不忙,笑嘻嘻地道,“就是没有银两才拿玉扳指去换的驴啊。”
纵是顾湄这教养再好也有些绷不住了,直想冲着萧墨迟翻个白眼,但她还是生生忍下了。她掂量再三才开口道,“我这儿……”
萧墨迟摆摆手,颇豪气地说道,“说好了是萧某请客,岂可让姑娘破费?”
顾湄的后半截话只得又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呆子……她原想说的其实是,“我这儿可没有银两。”
萧墨迟伸手招来店小二,“店家,你看我这会儿身上没有现钱,能赊个账吗?回头就给你补上。”
店小二腾地一下脸色就变了,直着嗓子说道,“没钱来这儿吃什么饭。我们这是小本买卖,从不赊账。”
店小二这么一嚷,萧墨迟和顾湄都觉着颇为尴尬。店主人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凶神恶煞地说道,“没钱还敢来这吃饭?”
萧墨迟站起身,护在了顾湄的身前,依旧有礼有节地说道,“要不先让这位姑娘出去避一避,毕竟姑娘人家面皮薄。在下身上不拘有什么,二位若看着能抵账便尽管拿去。”
店主人和店小二一个鼻孔里出气,冷哼一声。萧墨迟则摆摆手,示意顾湄先行离开。
顾湄也不迟疑,一转身就出了店。她心里懊悔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原以为这人傻头傻脑地拿个玉扳指换毛驴,是个有钱的主儿,能诓骗一番,岂料竟是个……
真是个呆子!
顾湄越想越气,跺了跺脚。她本想自个儿一走了之,左右从那呆子身上也诓不出一个子儿来做盘缠了。但这才走出去两三步,顾湄竟有些于心不忍,便又折了回来,坐在小酒馆旁的一株老树下静静地等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萧墨迟终于出来了。但顾湄才瞅了他一眼,便一直红到了脖子。
这人竟只剩下了一身亵衣!
顾湄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落在旁处,“他们把你的衣服拿去抵账了?”
这萧墨迟竟也不恼,“那二位原想要我这玉佩,但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他们也真通情达理,一听我解释后,便退而求其次,拿了我的衣服。”
萧墨迟说着说着言语间竟有了几分感动,“这两位也真是明事理的人呐!”
顾湄默默地翻了白眼。通情达理?明事理?这世上会有通情达理的人把旁人扒得只剩亵衣吗?
顾湄还没吱声,萧墨迟做了个揖,“都是在下考虑不周,让姑娘平白受了些罪。日后若有机会,萧某一定设宴给姑娘赔礼道歉。”
顾湄眼睑微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她面子上并没让萧墨迟再为难,心里却一直嘀咕个不停。日后?日后再遇着这个呆子一定得记着绕道而行。也不对,京城这般大,自己又生在那儿,想来和这个呆子是再没有日后了。
这么一想,顾湄竟蓦地生出了一丝丝的惆怅,冲着萧墨迟微微一笑。
萧墨迟只当顾湄是默允了,激动得双颊通红。
顾湄的目光四下无处安放,转着转着便被萧墨迟手上的玉佩吸引住了。浑圆的璞玉上雕刻着一对交颈的鸳鸯。它们神态亲昵,经玉的温润一衬托,更显温馨恬静。真是难怪古人会感叹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顾湄笑着问道,“这玉佩能借我看看吗?”
萧墨迟二话不说便双手奉上。
顾湄轻轻地摩挲着玉佩,看得仔细,心下忽的一动,又惦记起了他的姓氏,试探着问道,“这玉佩既是令堂留给你的,想必令尊和令堂甚为恩爱。”
萧墨迟面上稍黯,“我对爹娘都没什么印象。抚养我长大的迟老头也只和我说起过我娘。”
顾湄心生歉意,也不再追究他的姓氏了。这人看着虽是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但想来也是个可怜人。他的这个“萧”必然不是那个“萧”吧!更何况,当年的国公案中,萧家男丁不是被流放便是被充了军,又岂会身在此处呢?
顾湄正想开解一番萧墨迟,不想一辆马车停在了眼前。
马车才停稳,一名黄衫女子掀开车帘飞扑下来,冲到顾湄的跟前,泪水涟涟地说道,“小姐,可找着你了。”
顾湄被惊着了,定睛一看,“锦绣……”
这时,赶马的那一位高个儿汉子也已经走到了顾湄的跟前,屈身一拜,“小姐,该回去了。”
顾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原是想偷偷溜走尽兴地玩一玩,没想到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便被找着了。都怪这个呆子误了自己的时间,顾湄恨恨地瞪了萧墨迟一眼。
她叹口气,一言不发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那名叫做锦绣的侍女抹抹眼泪忙跟了上去。赶马的那一位则紧紧地护在两人身后。
萧墨迟这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顾姑娘,顾姑娘,日后可有机会再见面?”
顾湄的身形顿了顿,还未来得及答话。赶马的那一位皱着眉头,拦住了萧墨迟的去路,一拳便击中了他的面门,“哪里来的孟浪之徒,只穿着亵衣还敢骚扰小姐?”
萧墨迟一时没提防,应声倒地,昏了过去。
顾湄临进马车前,余光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萧墨迟,无奈地摇摇头。
赶马的汉子正欲挥缰离开,斜刺里却突然飞来了一根小树枝,打在了他的右手上。他的手吃痛得很,一阵痉挛,松开了缰绳,不由得“哎哟”了一声。他警醒地打探了一下四周,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马车里,锦绣低声、急急地问道,“武统领,怎么了?”
赶马的汉子扬声说道,“无碍无碍。”说完便扬鞭驱马,绝尘而去。
老树上一个人影晃了晃,又掰下了一根树枝,正欲朝着赶马之人投掷出去,想了想却又作罢,顺手便把这树枝簪在了发髻上,自言自语道,“你给了少爷一拳,我还你一根树枝,倒也公平。”
萧墨迟躺倒在地上,不见有醒来的迹象。
周围偶尔有人围过来瞅两眼,却并无人搭救。
老树上的人影摇摇头,利索地窜下树,拦腰抱起萧墨迟,打了一个呼哨,一匹乌骓马便自远处的山坡跑了来。
他抱着萧墨迟直奔萧氏鱼庄而去。隐约能见着鱼庄了,他纵身一跳,抱着萧墨迟跃上了屋顶,施展轻功,直奔鱼庄的后院而去。而那乌骓很通人性,自去寻找没人的僻静处了。
书房里,古镜川正站在窗前。他轻松一掷,萧墨迟便直愣愣地冲着古镜川飞了过去。
古镜川来不及分辨这突然飞来的庞然大物是何,本能地闪避到了一边。萧墨迟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板上,却依旧没醒过来。
古镜川看了看眼前只着一身亵衣的萧墨迟,“不是让你先抓紧找公主的吗?”
原来这人正是三当家的禾之晗。他依旧坐在窗台上,发髻上斜簪着的树枝显得颇为可笑。他挠挠头,“公主已经被那姓武的带回去了。”
“那少爷……”
“少爷和公主在一块儿,被姓武的揍了一拳,昏过去了。”禾之晗波澜不惊地说道。
古镜川的心里却不由得七上八下了。少爷和公主在一起?而且只穿着亵衣?但是一转念,他又安慰自己道,若真有出格的事情,以武直的脾气,可不是把人揍晕过去这么简单了。
古镜川正欲出去招呼人来把萧墨迟这个兔崽子抬上床去,便使眼色让禾之晗速速离开。不想,禾之晗却赖着不走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比试。”
古镜川一摊双手,又指了指昏迷不醒的萧墨迟,“现在哪里是比试的时候?”
禾之晗不管不顾,“比试。”武直的那一拳并未使出十成的力气,想来少爷再睡会儿便能自己醒来了,并不妨事。
古镜川拗不过他,“今夜三更,城郊草场。”
禾之晗点点头,这才纵身离开。
第六章 寂寞未央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顾湄则一直闷闷不乐。早春的风卷起了车帘,那露进马车的一角风景,最终还是变成了顾湄熟稔万分的红墙高院,冷冰冰的。
顾湄长长地叹口气。
锦绣垂首坐在另一边,眼角的泪花还未褪去。她用衣袖掖了掖眼角,抽抽搭搭地说道,“公主,您要是有个好歹,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顾湄皱了皱眉,但还是温和地冲着锦绣说道,“不碍事的,我就是在宫里憋得久了,想出去转转而已,哪里就会有什么好歹呢?”
锦绣闻言,终于忍不住抱怨道,“若不是您苦苦哀求,我断断不会偷了令牌带您出去。说的好好儿的是去萧氏鱼庄吃鱼,可一眨眼的功夫,您就不见了……这……”
顾湄嘿嘿一笑,“以后不会了,说去吃鱼我们就去吃鱼。”
锦绣惊得跳了起来,“公主这是还要偷跑出宫吗?”
顾湄笑得神秘兮兮的,不再答话。
马车驶进了重华门。顾湄最后仅剩的明媚心情随着大门吱嘎的声音,留在了那扇沉重的大门之外。她低下头,眸子里涌动着失落,而此时掌心处传来的一抹温润感便显得格格不入了。武统领和锦绣出现得突然,她竟忘记了归还萧墨迟的玉佩。而这一路,她一直紧紧地攥着萧墨迟的鸳鸯玉佩却未察觉。她定睛凝视着这块玉佩,此刻,玉佩经她沁出的微汗一浸润,通体晶莹,让她感到安心。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了,武直屈身跪在马车一侧,朗声喊道,“恭请长乐公主回宫。”未央宫的掌事太监早已领着一顶轿子等在一边了。
顾湄理了理衣衫,把手递给了先行下车的锦绣。她仪态万千地冲跪在一边的武直点点头,柔声说道,“武统领请起,给武统领添麻烦了。”
武直依旧低着头,并不起身,“公主言重了,卑职不敢当。”
顾湄也不再看他一眼,款款地进了轿子。轿帘被放下之后,四四方方的轿内顿时暗了许多。她又摊开手心,那枚玉佩安静地躺在掌心。萧墨迟拿着馒头蘸错了辣椒酱的滑稽场面又浮现在了眼前。她会意一笑,与那呆子待在一起的这个把钟头就好像是偷来的一样,那般不真实,那般让人无法置信。但是掌心这沉甸甸的玉佩却又让她明白,那呆子是真的,那轻松的时光也是真的。
顾湄贴身收好了玉佩。
呆子,还会再见面吧?
顾湄一时间没提防自己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脸一红,自己喃喃地辩解道,“我不过是想把玉佩还给他罢了。毕竟这是他的亡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轿子此时已经停稳当了,掌事太监掀开了轿帘,锦绣则上前扶着顾湄出了轿子。
熟悉的未央宫又出现在了眼前。
顾湄深感无奈。这未央宫太大、太空、太静,但是却往往让她觉得只有一顶轿子那么大而已,束缚得她不能动弹。京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京城外那家简单的小酒肆,酒肆外那一棵长得肆意的老树,老树下只着一身亵衣却笑得乐呵呵的呆子全都在不期然间涌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那块玉佩,嘴角这才稍稍松懈了一分。
“宛央,你太放肆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传来。
顾湄不消去看这人是谁便已经敛起了衣襟一丝不苟地跪拜了下去,叩首道:“参见太后。”
一名不施粉黛却庄重大方的中年妇人面色沉静,不怒自威,正端坐着,严厉地凝视着跪伏在地上的顾宛央。
在这未央宫里,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长乐公主顾宛央,没有顾湄。
拜服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顾宛央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这一点。才早春,大理石的凉意一丝一丝地从她的膝盖传到了全身各处。她突然想起了先前被人扒得只剩一身亵衣的萧墨迟,那个呆子可不会着凉吧?
“哎,你呀……快起来吧。”威严的声音柔和了好几分。
顾宛央又叩首拜谢道,“多谢太后。”
顾宛央站起身,冷不防一双手便被太**住了,“没伤着哪儿吧?”
顾宛央这时才敢去看太后的双眼。眸子里毫不掩饰的关切令她宽了心,儿时的记忆又呼啸而至。
那时的她还不是长乐公主,也没有这偌大的未央宫。皇兄早已被送去了皇子教习所抚养、学习功课,难得能见上一面。只余下小小的她,一直跟在母后的身边。母后的寂寞和难过她都明了,她虽贵为珑妃,却并不得宠。父皇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宠爱全都给了萧淑妃。于是,她努力地成长为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陪着母亲排解种种难言的情绪。那样的日子,虽黯淡,但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并不难熬。
至少,现在的日子才更令她无法忍受。皇兄日理万机,见着了也只能远远地拜一拜,说不上任何亲密的话语;母亲倒是常见,但是见了却有着一套规矩,容不得出一点差错。但更多的时间,她都只能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打发漫漫长日。
昨儿个,她在御花园里散步时,远远地听见了那群新入宫的嫔妃们兴高采烈地聊着京城里炙手可热的的萧氏鱼庄。身家最为显赫的傅婕妤毫不掩饰地炫耀着自己曾在萧氏鱼庄品过没刺儿的鱼,引得一众人颇为歆羡。她的心中一动,从父皇病危再到皇兄登基,在母后的耳提面命之下,她乖乖地禁了自己的足,从未出过宫,不想外面的世界已经这般与众不同了。她想出去看一看,萧氏鱼庄也好,没刺儿的鱼也罢,能出去走一走她便心满意足。
“宛央,今时不同往日,你皇兄登基不久,根基未稳,你这个胞妹的也得管好自己的一言一行,若是被朝中的言官抓住了错处,纵是母后和皇兄想保你,也无能为力啊!”这番话自打皇兄登基,顾宛央的耳朵已经听出趼子来了。
“宛央知错。”顾宛央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朝中的情形她并非丝毫不知。自打国公案后,皇兄一力剪除了一手遮天的萧氏一族后,朝中看似群龙无首,几股不相上下的势力却在暗流中争斗、厮杀,令皇兄颇为头疼。她是不该给皇兄添麻烦,可……
太后心中不忍再多言责怪,毕竟宛央是自己一直捧在掌心、呵护有加的明珠。她微笑着拍了拍宛央的手,“你好好歇歇,今儿个不用来请安了。晚饭的时候,同来永和宫用膳。”
宛央微微躬身,“是,谢太后。”
在整齐的“恭送太后”的声音中,太后登上了轿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跟在太后左右的都是些宫里的老人了,精明得很。太后无论是出行,还是回宫,自有人引着她避开了空空荡荡的慈宁宫。现下宫里虽然所有的人都尊尊敬敬地称呼她一声“太后”,但她不过是西太后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即使慈宁宫空了这么些年,她也依旧只有资格住在永和宫中。
轿夫们正欲绕开慈宁宫的时候,一直假寐的太后却突然睁开了双眼,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婢容青,“去慈宁宫看看。”话音才落,她便又阖上了双眼。
一直跟在轿辇旁的容青面上犯愁,但依旧挥挥手,示意轿夫们不必绕行。
慈宁宫已经就在眼前了。容青轻声唤道,“太后,到了。”
太后并不吩咐停轿,只掀起了轿帘,静静地看着。那个女人在这儿统共只住了半年有余便离开了,但她却总觉得那个女人一直未曾离开过。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觉得能隐约听见那个女人还在这慈宁宫里唱着小曲儿。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就好似挥之不去的前尘旧梦一样。
太后没有再多看,掩好了轿帘,低声吩咐道,“回宫。”
轿夫们得令,直奔永和宫而去。
而重华门前的武直,待公主的轿子离远了之后才起身理了理自己的一身便服。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习惯了一身甲胄后,换上了这轻便的衣服倒觉得不舒坦了。
今日并非他当值。早前副手急匆匆地传来消息说公主偷偷地出了宫,他才从府中紧赶着进了宫,查探个清楚。现在公主已经平安回了宫,他却并没有出宫,而是一路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外,管事的太监一见他便迎上前来,“武统领,你可来了,皇上等你许久了。”
武直一向傲慢,并不待见这些阉人,只微微点点头。
“卑职参见皇上。”武直恭恭敬敬地问安。
年轻的皇帝忙起身迎上前,亲自扶起了武直,“武统领受累了。公主她……”
武直埋身又拜,“公主已经平安回宫。是卑职的疏忽,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忙拦住了武直,“武统领哪里的话,是宛央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武直连连直呼“不敢当,不敢当。”
皇帝吩咐人给武统领看茶后,才缓缓地问道,“那另一桩要武统领打探的事可有眉目?”
武直低头沉思了片刻,组织着回答。
他一早得知公主偷偷出宫的消息后便进了宫,才进宫皇上的手谕就来了,命令他借机打探一下萧氏鱼庄的鱼肠生意。所以,在公主偷偷出宫这件本该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事情上,他却领着一队御林军去了萧氏鱼庄,大大剌剌地朝着鱼庄要人。
眼前的九五至尊天下坐得还未稳,虽然已经成功地打压了萧氏一族,但是京城里这个财大气粗的萧氏鱼庄却让人不得不在意。尤其是国公案期间,有传言称唯高价是从的鱼庄,竟然公然拒绝了朝中官员高价收购萧氏父子贪污受贿的有力证据。这让敏感多疑的皇帝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难道此萧竟与彼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么些年却苦于没有机会查探个清楚。要知道,皇帝亲自督办萧国公一案时,虽狠下心斩杀、流放了众多涉案官员,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因为他悲哀地发现,若真想清算国公一案,那朝中将再无官员,他只能做个苦哈哈的光杆皇帝。于是,他只得下令大赦天下,不少戴罪之身甚至也获得了机会重返官场。而现在,萧国公的门生依旧遍布朝中,若此萧真与彼萧脱不开干系,再加上此萧的富可敌国,萧氏之乱岂非会卷土重来?他宁愿选择当下这个多股势力互相牵掣的大庆朝,也不想再回到萧氏一手遮天的时代去了。
武直清了清嗓子说道,“眉目并不敢说,卑职细心留意过了,所能见到的确实只是个规规矩矩的鱼庄。但是卑职在那儿却见到了一位故人。”
皇帝挑挑眉,“哦,故人?”
武直继续说道,“是的,古镜川现今是鱼庄管事儿的。”
皇帝愣住了。这个古镜川他是知道的。他原是大内侍卫,是个首屈一指的高手,颇受先帝宠爱。但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古镜川却似乎犯了事儿,被赶出了宫,自此再无消息。
古镜川现在竟是萧氏鱼庄里管事儿的?这事似乎越来越蹊跷了。
武直见皇帝并不说话,又缓缓地说道,“得到消息后,我便安排了御林军在京城中查找。但还未来得及查到城外时,后得知消息的鱼庄却已经捎来了消息,说在西门外找到了公主。”
皇帝缓缓地点点头,不易察觉地做了个深呼吸。
第七章 往事成风
东哥风风火火、马不停蹄地请来了大夫。大夫捏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诊脉就摆摆手,直说并无大碍。
东哥急得面红耳赤,“那少爷咋还不醒过来呢?”
大夫抖了抖他的两撇小胡子,“气血瘀滞,但好在少爷身子骨健朗,所以没有大碍。再睡上个把钟头就醒过来了。”
东哥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坐在一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古镜川静静地扫视了一眼萧墨迟便离开了,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日头西斜的时候,萧墨迟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东哥激动难耐,颠颠儿地跑去向二当家的汇报。
古镜川闻言,手别在身后与东哥一道去了萧墨迟的卧房。
早已有佣人炖好了滋补的汤奉了上来。萧墨迟此时正披着衣裳,坐在榻上,捧着汤发着呆。他并不甚关心他是如何又回了萧氏鱼庄,也不大惋惜他未能成行的江南之旅,因为自打他醒来后,满脑子便都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顾姑娘。
哎!
萧墨迟叹口气,刚举到嘴边的勺子又完好不动地搁回了碗里,就连古镜川和东哥进了房间他都不曾察觉。
东哥走到榻边,挥了挥手,“少爷,二当家的来了。”
萧墨迟这才回过神,一扭头冲着古镜川说道,“钱篓子,这京城可有姓顾的……”
萧墨迟的话还没说完,古镜川便冷冷地打断了他。他可没闲工夫在这儿听这个不靠谱的少爷闲扯淡。
“你早上出门的衣裳呢?”
萧墨迟顺手把汤碗递给了东哥,憨厚一笑,“抵饭钱了。”
古镜川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玉扳指呢?”
萧墨迟突然尖叫道,“呀,我的毛驴。”
古镜川不为所动,坚持问道,“你的玉扳指呢?”
萧墨迟笑嘻嘻地说道,“钱篓子,你听我说,那头小毛驴长得可水灵了。改明儿我就去把它领回来,让你也瞅一瞅。”
古镜川耐不住了,加重了语气,“玉扳指呢?”
萧墨迟知道这回是赖不过去了,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换毛驴了。”
古镜川冷笑道,“好,好,很好,很好。”
萧墨迟一抬头,又嬉皮笑脸道,“那头毛驴确实很好。”
古镜川当然不和萧墨迟扯皮,手指轻点着桌面,问道,“玉佩呢?”
萧墨迟一听这话,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尔后惊呼道,“呀,还在顾姑娘的手里。”
顾姓可是大庆朝的皇姓,禾之晗先前无波无澜的话又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古镜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顾姑娘想必就是当朝公主了。这个败家子现在不仅能败家,还能惹是生非了。
古镜川心里恨恨的,装作对他的艳遇漠不关心的样子,吩咐东哥去书房拿他的算盘来。
东哥得令,愁眉苦脸地去了。他总以为少爷这趟出去受了这样的苦,二当家的会对少爷网开一面,可看眼下的形势真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萧墨迟一想起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玉佩,心中堵得慌。但一转念,顾姑娘妩媚、温柔的笑容便又在眼前盛开了,他的胸口也好似舒坦了。他默默地安慰自己道,“这说明我与顾姑娘缘分未尽。这玉佩就是信物。娘亲,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与顾姑娘再见面。”
萧墨迟正儿八经地祷告了一番后,又冲着古镜川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钱篓子,京城有姓顾的大户人家吗?”萧墨迟不精于读书,但常年混迹于市井,看人倒有几分门道。那顾姑娘从穿着、打扮到言行、谈吐,无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萧墨迟积极地开动了自己并不大灵光的小脑瓜,准备从京城的顾姓大户人家着手,寻找顾湄顾姑娘。
东哥终于气喘吁吁地抱来了算盘。二当家的这算盘可不简单。框架是玄铁与黑金浇筑而成的,沉得很。算盘珠子则是冰凉入骨的寒石,粒粒通透圆润。
古镜川单手接过算盘,也不抬头再看萧墨迟,便噼里啪啦地算起了帐。
“你的那件衣裳,是锦绸今年的新料子,料子钱再算上手工费得有六十两文银。”
“玉扳指,姑且算你二百两文银。”
“玉佩,二百两文银。”
说到此处,古镜川拨算盘的手顿了顿,尔后抬头朝着萧墨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共是四百六十两。你每个月的零花钱是二十两,上次去赌庄已经免了你三个月的零花钱,这次再继续往后算吧。”
古镜川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凭空消失的四百六十两一定要从武直的身上讨回来。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轻易饶了这个败家子。
萧墨迟苦兮兮地哀求道,“钱篓子……不不,二当家的,你高抬贵手,千万别和我这么较真。”
古镜川本欲收起算盘离开,一听萧墨迟的话便停住了脚步,一本正经地说道,“较真?如果较真的话,请大夫的钱,新来的看门的,你没领回来的毛驴,都得给你好好算一算。”
萧墨迟惊得张大了嘴巴,心里腹诽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他未再反驳,而是笑呵呵地恭送着这一尊大佛。
大佛前脚刚走,萧墨迟后脚便拉着东哥抱怨了个天翻地覆。
不想就在萧墨迟的唾沫星子飞溅的时候,这尊大佛竟又折了回来。
自打听见了萧墨迟口中的“顾姑娘”后,古镜川的心头便梗着一根刺。有些话自然不能和这个呆呆傻傻的少爷直说,但是旁敲侧击也未必不可。打着这个主意,他便又折回了萧墨迟的卧房,不想恰巧遇上了萧墨迟义愤填膺的控诉。
古镜川倒很平静,“哦,吃人不吐骨头?”
萧墨迟慌了,装傻充愣道,“东哥,咱们上次看的那出戏就叫吃人不吐骨头,是吧?”
东哥哭丧着脸不敢搭话。
古镜川抚摸着自己的算盘,淡淡地说道,“去祠堂里跪着好好反省一下,晚饭也免了吧。”
萧墨迟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目送着萧墨迟离去的背影,古镜川的心难以平静。顾姑娘的事儿还是延后再说罢,但少不得要看紧他一些。
萧墨迟推开了祠堂的门,眼睛一时间没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他苦笑一番,闲话家常一样地说道,“迟老头,钱篓子让我来陪陪你。”
狭小且黑暗的祠堂里并无人答话,静悄悄的。
萧墨迟又苦笑,取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
蜡烛微弱的光摇晃着,映亮了祠堂里唯一的牌位。牌位上书“迟健之灵位,萧墨迟奉祀”。这灵位乍一看让人摸不着头脑,而萧墨迟此时阴晴不定的表情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萧墨迟原是跪在牌位前,这时却大不敬地盘腿坐在了蒲团上,看着眼前的牌位,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从萧墨迟记事起,他便不知父母,只知迟健与古镜川。迟健的脾气好得很,天塌下来也能一笑了之。平日里,他既当爹,又当娘,悉心照料萧墨迟,苦口婆心地逮着一切机会给他讲各种大道理。古镜川则不然,撞不见萧墨迟也罢,一撞见他便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揪住他的衣领,逼着他练各种武功,折磨得他嗷嗷乱叫。渐渐地再长大一些,迟健赤手空拳打拼来的鱼庄和钱庄,竟都冠上了他的姓,萧。这时,他会假装深沉地追在迟健的身后询问自己的父母是何许人也。迟健却闭口不提他的父亲,只说他的母亲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姓萧。那枚鸳鸯玉佩也是那时迟健亲手系在了他的腰间。一晃又好些年过去了,萧墨迟总暗暗怀疑自己在迟健的眉眼间看见了自己,更疑心自己的“迟”便是迟健的姓氏。他喜欢装傻充愣地管迟健叫“爹”,更经常在他酩酊大醉的时候,费尽心机地套他的话,但迟健却总是让他寻不到任何破绽。
萧墨迟并不死心,直到迟健死去的那一天。
从去年起,迟健的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但依旧硬撑着掌管着鱼庄和钱庄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他熬到月前,身子撑不住了,溘然长逝。
萧墨迟屏退了佣人,亲自替迟健擦洗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好送他上路。
看着迟健形销骨立的身子,萧墨迟悲从中来,怨自己整日里只知捣乱、瞎折腾,却不曾帮过他一丝一毫。但擦洗到下身的时候,萧墨迟的这股悲却有了几分滑稽和可笑。
迟健竟是个阉人!
萧墨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匆匆地擦洗完了事。自己竟追在一个阉人的后头似真似假地喊了好些年的“爹”,真是滑稽!
迟健入土为安后,萧墨迟的悲伤也被最后的一黄土给掩埋了。他又回复了原样,本着损己不利人的精神,一个劲儿地瞎折腾。今儿个想去赌庄里发点儿小财,明儿个想学小摊贩摆摊儿,再过个几日,又想去江南赏春。
“迟老头,在天上能看见江南的春天吗?”萧墨迟从回忆里抽出身来,平静地絮叨着。这几日他已经渐渐地平静了。阉人又如何?那个待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迟健终归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祠堂里依旧静悄悄的。
萧墨迟却越说越兴奋,“哎哎,迟老头,我今天出去见着了一个姑娘,姓顾,单名一个湄字。”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我跟你说,那可真是人如其名,长得跟画里的似的。”
“你也会保佑我再见到她的,是不是?”
第八章 昨日之暖
“皇上驾到”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传彻了永和宫的里里外外。
垂首坐在小杌子上的顾宛央正在给太后按腿,一听这声音便站起身避到了一边。
在此起彼伏的“参见皇上”的跪拜声中,大庆朝年轻的皇帝英宗昂首走进了永和宫,朝着软榻上的妇人拜了拜,“儿臣参见太后。”
太后一脸慈祥的笑容,“皇上快快请起。”
年轻的皇帝这才注意到了顾宛央,颇惊喜地说道,“宛央也在。”
顾宛央规规矩矩地行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宛央参见皇兄。”
英宗扶起了宛央,言辞格外亲切,“我们兄妹二人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了。”
宛央点点头,但是并不敢看向皇兄的双眼。
太后这时发话了,“难得我们三人能有空坐在一块儿,皇上今儿个就也在永和宫用膳吧,就当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和宛央。”
皇帝点头应允了,但却笑笑反驳道,“太后越发年轻了,哪里会是老婆子呢?”
太后闻言,笑得合不拢嘴。
不消吩咐,容青自领着人去安排晚膳了。皇帝在乾清宫的御膳也一并传到了永和宫中。
席间,太后与皇帝闲话着家常,宛央则闷头吃饭,一言不发。宫里的饭菜与那乡野的吃食自是云泥之别,但顾宛央此时却好似味同嚼蜡一样。
皇帝诧异地说道,“宛央不最是活泼了嘛?今儿个怎么不吭声。”
宛央笑笑,“听母后与皇兄交谈也是件乐事。”
皇帝这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今儿个出宫见着什么新奇的事物了?”
顾宛央心中一惊,搁下碗筷便拜,“私自出宫是宛央的不对,请皇兄责罚。”
皇帝面上有些无奈,“朕哪里有责罚你的意思,不过是随口问问。”
宛央淡然一笑,“左不过是些平常的景物罢了。”是呀,那些的确都是平常且毫无新意的景物,只是这高墙大院内从来见不到而已。
骨瓷的汤盅里盛着乳白色的莲藕汤。顾宛央埋头喝汤,却不知怎的竟在汤里瞅见了那个呆子乐呵呵的笑容。顾宛央一时间舍不得用汤勺搅了这个呆子的笑容,竟不自觉地走神了。
“宛央,宛央?”皇帝连声唤道。
顾宛央猛地回过神,脸上羞红了一片。
该死,今儿个一直被那呆子扰得心神不宁。
皇帝见宛央这副模样,低笑道,“宛央莫不是有心事?”
顾宛央红着脸也不吭声。
太后却自自然然地接话道,“宛央也长大了,皇帝该留心给她寻个如意郎君了。”
顾宛央的心跳陡地加速,脸上火辣辣的,娇嗔道:“母后……”
皇帝的表情却不那么明朗,颇遗憾地说道,“宛央竟也到了嫁人的时候了。”
顾宛央憋红了脸,“皇兄,你也取笑我。”
皇帝一本正经地说道,“普天之下,谁敢取笑朕的长乐公主,真是活腻歪了。”
顾宛央没绷住,轻启朱唇,莞尔一笑。
用罢晚膳,皇帝与宛央一道告辞,一前一后地出了永和宫。乾清宫往东,未央宫则在西面儿,宛央福了福,准备与皇兄道别。
皇帝却拦住了,“宛央陪朕走一走。”
顾宛央自然不会拒绝。兄妹二人便踏着月色在皇宫中漫步。
“宫里的景物虽美,但久看却总觉得毫无生机和活力。”皇帝突然冲着顾宛央这般说道。
顾宛央有些摸不着头,“皇兄何出此言?”
“所以,你才会冒险偷跑出宫吧?”皇帝问得温柔。
顾宛央回答得干脆,“是。”浓重的夜色之下,皇兄那一身明黄的龙袍看不分明,而她则觉得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与皇兄之间的隔阂少了几重。
皇帝淡淡地笑了,以手轻拍围栏,“这高墙岂困得住少年人的心?和皇兄说说今天出宫都见着什么了。”
顾宛央打小便在这宫中长大,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萧氏鱼庄的“萧”字太过敏感,没得又让皇兄记起烦心事;至于那个呆子,则是她只愿独享的秘密,也不必说与皇兄听。于是,她只捡了城外的小酒肆和那苍天的大树细细地讲了一番。
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宛央,你虽出宫了一趟,却没见着京城里真正的热闹。”
顾宛央反问道,“哦,这京城里都有哪些热闹处?”
皇帝笑得神秘莫测,“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偷偷地出宫玩过,去的可都是京城里顶热闹的地方。”
顾宛央急了,一步上前,揪住了皇帝的衣袖,轻轻地摇晃了起来,“皇兄快说给我听听。”
英宗倒吃了一惊。自打他登基之后,宛央从不曾与他这样亲昵过。他的笑里有几分心酸,“你许久不曾这样与朕亲昵过了。”
宛央一惊,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落痕迹地退后一步,松开了皇帝的衣袖。
衣袖被松开之后,皇帝的心中也似乎空落落的。他不无怀念地说道,“以前还在皇子教习所的时候,你总一个人偷偷跑来找朕玩,还会经常带些母后亲手做的点心。偶尔你脾气上来了,先生要讲课了也赖着不走,非要和朕一起听课。到最后,母后和容青姑姑只得好言好语地哄上一阵子,你才肯离开。”
顾宛央面带微笑,并不接话,但儿时的时光却被这简单的几句话钩回到了眼前。她曾经那般依恋眼前的这个人,但现在心中对他,更多的只有敬畏。这样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顾宛央竭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是了,该是国公案之后,皇兄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顾宛央那时才明白,一直令人如沐春风的则宣哥哥也会露出这样狠戾的一面。她明白高处不胜寒,也明白他的迫不得已,但是她却才明白过来,皇兄是皇兄,则宣哥哥是则宣哥哥。她从此活得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生怕自己的错处会令身在高位的他为难。这一世的兄妹情她都铭记心底,只愿自己这个长乐公主能给他的皇位锦上添花,如此便好。
皇帝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日后再想出宫,来找皇兄便是,皇兄替你安排。但是在宫外切记不能惹是生非。”
顾宛央惊喜异常,“多谢则宣哥哥。”
皇帝又一愣,随即便笑道,“朕还是喜欢你这样叫朕。”
顾宛央心下感动,但并不多言。
“夜凉风大,宛央早些回宫歇息。”
顾宛央点点头,拜别了皇兄之后,领着锦绣一路往未央宫去了。
皇帝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宛央的背影。那是他最为疼爱的妹妹,可他能为她所做的也仅止于此。儿时,无论是母后,还是他与妹妹,都并不得宠。父皇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那一个女人。他顺利登基之后,立志成为一个好皇帝之余,总以为自己能给母后与妹妹最好的一切,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这一切都太难、太难。无论是成为一代明君,还是护母后和妹妹一世周全,都有着堪比登天一样的难处。
宛央的背影完全见不着了之后,他缓缓地往乾清宫走去。奏折还没有批完,看来今天又得宿在乾清宫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身边的太监问道,“大理寺的那几册卷宗还回去了吗?”
太监摇摇头,“回禀皇上,还在乾清宫里的书案上摆着。”
他点点头。今儿个他去永和宫本是想向母后打探一下当年古镜川被免职一案,大理寺的卷宗上只有寥寥数言便结了案,令他觉得蹊跷。而翻看卷宗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赵淑仪竟也涉于其中。
当年的赵淑仪便是而今的太后,是他和宛央的生母。
可因为宛央的缘故,直到离开永和宫,他都没能问出口。此时他再一思量却又觉得不必惊扰太后,还是自己一力承担的好。
乾清宫的正殿里,皇帝只留下了贴身太监陪侍着,孜孜不倦地批阅着奏章。
大殿里的沙漏声,的,只有这静到极致的夜里才能听见。
整个儿京城都已经睡下了。贴身太监斗胆上前劝道,“皇上,已经三更了,安歇吧。”
皇帝皱皱眉头,“都已经三更了?”
太监答道,“可不是嘛!”
皇帝叠好奏章,“陪我出去走走。”
太监二话不说,点上宫灯,引着皇帝出了乾清宫。
“去摘星阁看看。”皇帝吩咐道。
太监遂在前头引路。不一会儿的功夫,摘星阁便在眼前了。
摘星阁是皇宫里的最高楼,原是先帝为取悦萧淑妃所建,只是那个女人却似乎并不把这一份荣宠放在眼里,所以摘星阁自建城后,便一直荒废在这皇宫的一角,无甚用处。英宗即位后,却总喜欢来这儿登高远眺,看一看这片属于他的土地。
皇帝独自登上了顶楼,太监则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他极目远眺着京城,自言自语道,“高处不胜寒呐。”
他轻轻地拍打着栏杆,难以排解心中的孤独。但这偌大的京城里,深夜不寐的人却不仅仅是他。
古镜川拎着一壶酒,踏着清冷的月色往城郊草场走着。他答应了那个木头今夜三更在此比试比试。
禾之晗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古镜川现身,几个腾跃,倏忽间便立在了古镜川跟前。
禾之晗双手抱拳,“请。”
古镜川依旧一手拎着酒壶,并不回礼,“请。”
禾之晗瞅准了时机,长臂一舒,右手做锁喉状直击古镜川的颈部。古镜川堪堪地闪身避开,并不丢开酒壶,而是以单手应战。禾之晗不以此为侮,古镜川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自然有这等实力。
古镜川单手与禾之晗你来我往地过了五十几招,未见胜负。禾之晗的武功并无固定的路数,左不过是一个“快”字,但这“快”字却也是许多练武之人无法领会的最重要的诀窍。
古镜川将手中的酒壶轻抛入空,自己双手来拆禾之晗的招数。只见他身形稍矮,避开了禾之晗排山倒海的一掌一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地跃到了禾之晗的身后。禾之晗的武功精在一个“快”字上,但他十成十的功力全都拿来只攻不守,又是其致命的弱点。所以,此时禾之晗的背后全是空门。古镜川左臂钩住了禾之晗的脖颈,尚未来得及收回自己的一拳和一掌攻势的禾之晗便被他制住了。就在此时,古镜川右臂轻舒,酒壶又稳稳当当地落回了他的掌心。
禾之晗兴奋至极,“好功夫,好功夫。”
古镜川收回左臂,淡淡笑道,“能在我手下走上这么多招的人也不多见。”
禾之晗屈屈身,唤来了乌骓,正欲离开之时,古镜川却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陪我喝一盅。”
禾之晗没有拒绝,两人背倚大树,席地而坐。谁也不曾开口说话,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了一壶酒。
第九章 心系佳人
萧墨迟新近发展了一项崭新的兴趣爱好,领着东哥,蹲在后院墙角跟,与何守财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古镜川这一回是发了狠,下了死命令。若是萧墨迟离开鱼庄半步,那他的小毛驴便会被做成驴肉火烧。钱篓子是从不做亏本生意的,萧墨迟偷跑未遂的第二天便去小酒肆里领回了小毛驴。
萧墨迟与小毛驴再相见自然喜不自胜。不想古镜川却拿着柄菜刀搁在一边,冷冷地说道,“不想它变成火烧就给我乖乖地呆在鱼庄里头。”
萧墨迟蔫了,心中把这个钱篓子痛骂上了千百回。这个杀千刀的,如此水灵的小毛驴他竟然也敢下毒手。
可萧墨迟只消停了几日,便把这水灵的毛驴抛到了脑后,又坐不住了。他故技重施,准备从后院看门的那儿下手突破。
但这何守财却与耳朵根子软得很的佟三不一样了,甚至连瞌睡也不打。
萧墨迟先让东哥去劝着,好言好语地说上了一箩筐,这人却始终油盐不进,说不给开门就不给开门。萧墨迟无奈,只得亲自出马,威逼利诱了一番,何守财却仍旧不为所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萧墨迟没辙,悻悻然地瞅着那紧闭的后院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奈何他这往日里练武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会那么几下子花拳绣腿,要不然这一扇门和这后院哪里能拦得住他?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既然偷跑出去四处游荡是没指望了,萧墨迟便只得乖乖地蹲守在鱼庄的后院里,整日里唉声叹气,与怨妇无异。与何守财聊天唠嗑也是一时兴起,但聊着聊着,萧墨迟却觉得这人很对自己的胃口,便日日来找何守财。
今儿个自然也不例外,但俩人聊着聊着却起了争执。
这话头说起来还是萧墨迟先提起的。他蹲在墙角,拨弄着狗尾巴草,老气横秋地说道,“我这人呐就没什么远大志向,过好一天便是一天。”
何守财却不同意了,用蹩脚的京片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人怎么能没有志向呢?”
萧墨迟奇了,“哦,你有啥志向?”
何守财点点头,激动难抑,“我现在要京城扎下根来,赚很多钱,有朝一日风风光光地回乡去,买回祖屋。”
萧墨迟一听这毫无新意的远大志向便又没了兴趣,依旧低头摆弄自己的狗尾巴草。
何守财的话却并未说完,“等我有钱了,还要去抱月楼看一看名不虚传的柳细细。”
萧墨迟的耳朵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柳细细?谁啊?”
何守财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少爷您不知道柳细细?”
萧墨迟老老实实地摇摇头,一转头揪住东哥问道,“你认识吗?”
东哥点点头,“那可是抱月楼的头牌,京城里的红人儿啊!”
萧墨迟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东哥,“那我怎么没听说过?”
东哥哭笑不得,“少爷您呐,不感兴趣的人和事,就算旁人在你耳边叨叨上十七八遍,你都不会过脑子的。”
萧墨迟又极其自然地转向了何守财,东哥的这句话自然成功地只从他耳边打了个擦边球。
“你给我说说看柳细细。”
何守财也是个念书念不进去的人,憋了半晌就憋出来一个字,“美。”
“还有呢?”这会儿的萧墨迟真是一心向学。
何守财思忖了会儿,便把京城人的原话捡来说给萧墨迟听了,“听说只要见上这柳细细一面,便此生无憾了。”
萧墨迟不答话,不满地小声嘀咕道,“再美还能美过顾姑娘不成?”
自从那日与顾姑娘有了一面之缘后,萧墨迟的这心坎里便总惦记着她,一心想偷跑出去寻一寻令他魂牵梦萦的顾姑娘。所以,与顾姑娘相比,再水灵的毛驴也得靠边站了。
闲聊的时候,萧墨迟曾不无怀念地说起过千般好万般好的顾姑娘。东哥则懵懵懂懂地说道,“这京城里好似有个王爷姓顾来着。”
萧墨迟自然不会错过这句话,闪着星星眼问道,“是吗?”
东哥又迟疑了,“我们这平民老百姓的,也就是听说罢了,哪里真知道那些个王爷姓甚名谁呢。”
萧墨迟却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哪怕只有一毫厘的可能性,他也要尝试一番。更何况,他坚信有娘亲和迟老头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他一定会找到顾姑娘。
何守财的耳朵尖,听见了萧墨迟的嘟囔,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人家可都说柳细细是天女下凡。”
萧墨迟撅着嘴,冷哼一声道,“顾姑娘比仙女还要美上几分。”
何守财不依不饶,“柳细细的小曲儿听过一遍就再也忘不了。”
萧墨迟满不在乎地说道,“顾姑娘的小曲儿……反正顾姑娘哪里都好。”
东哥冷汗涔涔。
这个外乡人何守财憨里憨气的,一根筋通到底,是个认死理的,要不然也没这豹子胆与少爷如此争论,可也就是这样才对上了萧墨迟的味口。可这萧墨迟也是个死心眼,一心一意地坚持着这世间没有姑娘能美得过那一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顾姑娘。
萧墨迟见和何守财说不通,使出了撒手锏,“你又没见过柳细细,怎知她美如画?”
何守财反应灵敏得很,“你不也没见过柳细细,怎知她不美如画?”
如此逻辑严谨的反驳让萧墨迟犯了难。他低头沉思了半晌,为了捍卫顾姑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毅然决定去抱月楼里走一趟,见一见那盛名在外的柳细细。
只是,想得这般简单,他想要出去一趟又谈何容易?
何守财对萧墨迟的这一想法是持肯定意见的,但是当萧墨迟询问他这后门是给开还是不给开的时候,何守财恢复常态,说一不二道:“没有二当家的允许,你不能出去。”
萧墨迟颇委屈,“可我是要去看一看柳细细。”
何守财心生向往,面露微笑,“见过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是美人了。”
“那你能通融一下吗?”萧墨迟紧赶着问道。
“不能。”何守财异常斩钉截铁。
萧墨迟格外泄气,左思右想了一通,只得硬着头皮去求一求钱篓子。更何况,他虽是个少爷,却身无分文。既然身无分文,哪能去那抱月楼见柳细细呢?要是他再偷拿点古董玩物出去当了,那个钱篓子指不定要跳起来惨无人道地揍自己一顿。
萧墨迟光是想一想便浑身哆嗦。钱篓子的武功可不是盖的,还是少惹为妙。
于是,对鱼庄的生意从来不上心的萧大少爷今儿个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鱼庄,一见着钱篓子,却立即转换了态度,点头哈腰地跟在钱篓子的身后嘘寒问暖。
钱篓子今儿个心情不错,额头十分平展。今天是钱庄分号照例来汇报生意的日子。那分号管事儿的一到鱼庄,二话不说便掏出了一支毛笔恭恭敬敬地奉上了。
钱篓子接过来一看,正是日前被自己折断的狼毫笔。这管事儿的倒也精明,笔杆重新焊上之后,又挑了一圈儿细碎的墨玉镶在了断裂处,如此一看,这特贡的狼毫笔更显昂贵、难得。
“是个会做事儿的。”钱篓子点点头,命他留下了账本便让他离开了。
分号管事儿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偷偷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飞也似地离开了鱼庄。
“二当家的,累了吧?我给你捏捏肩。”萧墨迟很是殷勤。
古镜川哼哼一声,并不答话。
“二当家的渴了没?我给你泡茶。”说罢,萧墨迟便马不停蹄地奔着古镜川收藏茶叶的柜子去了。
古镜川这下慌了,那些茶叶可都是价值连城,岂能毁在这个败家子的手里?
他冷着脸呵斥一声,“站住。”
萧墨迟乖乖地站住了脚,冲着古镜川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古镜川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他肚子里琢磨些什么,古镜川岂有不明白的。
萧墨迟并不直说,反问道,“二当家的,你知道柳细细吗?”
古镜川眯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萧墨迟。这人憨憨傻傻,念书不精进,练武没长进,就连男女之事上,都是个只会捣糨糊的。这段时间怎么好像突然开了窍?只是他这窍开的也忒不对劲儿,一个是当朝公主,一个是当红名妓。真是……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古镜川面上并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缓缓地点点头。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钱篓子你居然也知道柳细细。”末了,他小声嘀咕道,“我可是今儿个才知道这人的,怎的大家都知道?”
古镜川叹口气,“于是,你想去见一见这柳细细?”
萧墨迟一咧嘴,点点头。
古镜川扶额,心中狠狠地咒骂起了那个老不死的,怪只怪他平日里对萧墨迟太过仁慈、太过和蔼,才使得他现在整日里不务正业,现在竟又生出了寻花问柳的心思。
古镜川平复了一下心情,毫无感情地说道,“想见柳细细,不仅得有钱,还要能对得上她出的对子。”
“哦?”萧墨迟听古镜川这么一说,兴趣更浓了。以他的才华,莫说一个对子,就是成百上千,也不在话下。
古镜川心中所想却截然相反。那柳细细若非家道中落,也是个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以萧墨迟的半肚子墨水想如她的意怕是难上加难。
萧墨迟正欲再软磨硬泡一番的时候,古镜川却陡然松了口,“我先借你一百两银子,若能见着柳细细这银子便算了。若不能,回来后如数归还给我。”
萧墨迟吓了一跳,惊讶于钱篓子今儿个竟这么好说话。但是他无暇深思这其中的奥妙,只知自己能出这鱼庄会一会传说中的柳细细了。若幸运,指不定还能再见着顾姑娘。
古镜川看着萧墨迟拿着沉甸甸的银两欢欢喜喜地去了,心里只愿这个冤家真能见着柳细细,从此忘了那个想不得、思不得的顾姑娘。若真能如此,这一百两银子可真是花得值了。
第十章 美人倾城
傅婕妤是新近才入宫的傅家大小姐。婕妤的位份虽不高,但是一入宫便封了婕妤,盛宠可见一斑。
傅婕妤的人品和模样儿都是拔尖的,心性也甚高,但为人却也活络得很。所以,她心底暗自得意之余,总是不着痕迹地笼络太后和各宫的嫔妃们。她为人机灵,嘴巴甜且殷勤,颇受太后宠爱,在后宫一众争妍斗艳的嫔妃中,如鱼得水。
傅婕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亦从未忘记过顾宛央的存在。她认准了这个小姑子在皇上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拉拢顾宛央。
顾宛央在这宫中却一向只与太后亲近,为人颇疏淡,对皇兄的嫔妃们更是敬而远之,从不热切。只是,这个傅婕妤的身份特殊,她不得不卖几分面子给她。
傅家乃是将门之后。当家家主傅德昱年过半百,战功赫赫,是两朝元老。傅德昱现任兵部尚书,手握兵权,朝中无人不敬他三分。想当初国公案时,英宗之所以有如此魄力铲除萧氏一族,与傅家坚定不移的支持实在是割不开关系。傅德昱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一子是傅容,京城中众多大家闺秀所属意的郎君,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戍边大将军了,常年镇守西北边疆,劳苦功高。这傅容顾宛央倒也曾见过。彼时,傅容曾是皇兄的伴读。她每次偷偷溜来缠着皇兄的时候,傅容总是跟在皇兄的身后,笑得腼腆,丝毫不似将门之后,却不承想,当初那般柔弱的少年,现如今竟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另有一女自然就是这傅婕妤傅容贞了。
傅婕妤承皇恩入宫之前,皇上一直勤于政务,鲜少留宿在后宫,更从未宣召嫔妃进乾清宫侍寝,数得过来的几次也是例行公事一般,且雨露均沾。后宫的嫔妃们倒也不争不抢,相处颇为和睦。只是这傅婕妤一进宫,皇上但凡留在后宫,必是宿在她那儿。这几晚更是几乎日日宣召她进乾清宫去伴驾。嫔妃们眼红,却也没辙,傅婕妤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哪是一般人能眼红嫉妒的呢?
这样的女人,就连皇上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更何况是顾宛央?
好在这傅婕妤并无一般大家闺秀的毛病,从不扭捏、矫情,虽不会舞刀弄枪,却也有将门女子的粗豪之气,与顾宛央也颇谈得拢。
傅婕妤不知打哪儿听说了宛央偷跑出宫寻乐子的事儿,便千方百计地托家人从宫外寻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尽数献给了宛央。顾宛央虽在宫中一直谨言慎行,生怕自己的错处给皇兄添麻烦,但终归还是脱不开孩子心性,一见着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得心花怒放,与傅婕妤也更亲近了。
一日,两人相携游御花园。顾宛央爱极了那初绽花苞的茉莉,指尖轻触,感慨道,“世间的美,须得这般清淡脱俗,才能令人过目不忘。”
傅婕妤侧过头,略沉吟了一会儿反驳道,“也不是。我也见过另一种美,虽不清淡,但也令人过目不忘。”
顾宛央最爱的便是傅婕妤这一点。虽然她从不掩饰自己想要拉拢顾宛央的心,但是却也不会盲目地附和顾宛央,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顾宛央淡笑,上前一步牵住了傅婕妤的手,“哦,那你说给我听听。”
傅婕妤神秘一笑,“说给你听也无不可,但公主莫怪我冒犯才好。”
顾宛央的兴趣被钩上来了,点点头,“自然不会。”
傅婕妤挥挥手,屏退了左右,凑在顾宛央的耳朵边轻声说道,“抱月楼的柳细细便是如此,惊艳无比。甭说男人了,女人一见之后,也再难以忘怀。”
顾宛央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这般聪慧,一推敲便明白了抱月楼是那风月场所。她清了清嗓子,“你怎知她……”
傅婕妤略显羞涩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我还未入宫的时候,偷偷地跑去远远地见过她一回。”
顾宛央闻言,禁不住笑出声来,“嫂嫂原来也是个顽皮的。”
傅婕妤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可虽离得远,但见过她之后才明白竟真有人能这般美,美得让你都没法子嫉妒。”
顾宛央心中诧异,若有所思地问道,“此话当真?”
傅婕妤点点头,“嫂嫂几时骗过你?若你能有机会出宫,千万得寻个机会去见一见柳细细。”
顾宛央低头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出宫,谈何容易?皇兄虽然应允了她,但是她却并不忍心总为难皇兄。毕竟,她早已不是儿时那个任性的宛央了。
与傅婕妤各自回宫之后,顾宛央的心便一直吊着。
柳细细、柳细细、柳细细……这世上当真有人能美得令人如痴如醉?
顾宛央的心思全在柳细细的身上,又把自己私藏的小说掏出来翻了几页。这几本难能可贵的小说书都是宛央托小太监们从宫外的书市上捎回来的,其中不乏才子与名妓的故事。小说里的名妓们,虽沦落风尘,却一身傲骨,为人善良,倾尽所有地帮扶着穷书生。他们中有终成眷属的,亦有劳燕分飞的,每每都看得宛央泪水涟涟。
这柳细细可也是书中写的那样,身不由己地误入风尘,却还有一颗赤子之心?
顾宛央的好奇心越发重了,在空荡荡的宫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半晌之后,她咬咬牙,往乾清宫去了。
太监们一见着宛央,满脸堆笑,伏身就拜,“参见公主。”
宛央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我来找皇兄,请公公代为通传。”
太监颠颠儿地前去通禀了。只一会儿的功夫,门吱嘎一声开了,“公主请进。”
“参见皇兄。”顾宛央规规矩矩、大大方方地行礼,心中却忐忑地酝酿着该如何开口。毕竟,自己这一回的要求着实有些出格了。
皇上从书案前抬起头,微笑道,“没有外人的时候,你我兄妹二人就不必这般多礼了。”
顾宛央浅浅一笑,却并不开口。
皇上见她神色间有犹豫之色,便搁下朱笔,朗声说道,“让朕猜上一猜。宛央是坐不住了,想出宫?”
知宛央者,莫则宣也。
顾宛央羞涩地点点头。可这出宫的去处却颇难以启齿。
皇上站起身,“又听说什么热闹地方了,竟引得你这样心动?”
顾宛央顿了顿,终究还是狠下心憋出了三个字,“抱月楼。”她一贯不爱对皇兄撒谎。
皇上闻言,朗声大笑,“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等地方做什么?”
顾宛央不回答问题,却反问道,“皇兄也知道抱月楼?”
皇上并不掩瞒,“朕还是皇子的时候,也曾偷偷出宫去见识过那温柔乡。”
顾宛央脸上倒莫名其妙地臊得一阵通红了,细声细语地追问道,“那皇兄也见过柳细细了?”
皇上迟疑地摇摇头。
顾宛央见状,轻声解释道,“她是抱月楼现在的头牌,听说美得惊若天人。”
皇上缓缓地点点头,“所以你想去见识见识?”
顾宛央不做声。
皇上手别在身后,兜了几个圈子后便吩咐太监召武直进宫觐见。
武统领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乾清宫。皇上细细地吩咐道,“你带几个武艺高强的手下,乔装打扮一番带公主出趟宫,天黑之前务必赶回来。”
武直正欲领命而去,皇上却突然说道,“等等。”
顾宛央一惊,以为皇兄变了卦,也顾不得有武统领在场了,苦着脸撒娇道,“皇兄。”
皇上拍拍宛央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朕也一道出宫。”
武直惊在原地,久久地无法回过神。带公主私自出宫本已是出格的事情了,现如今竟连皇上也要一道出宫。
武直跪在地上,正要劝解几句。皇上却扬扬手,“朕意已决,武统领速速去准备。”
武直无奈,只得退出了乾清宫。一旦带着皇上和公主出了宫,他和兄弟们的脑袋可都是在裤腰带上别着。若是被朝中那一群唧唧歪歪、迂腐保守的老臣们得知,少不得还得帮皇上背黑锅。
武直越发怀念起了在边疆自由自在的日子来。可怀念归怀念,皇上既然打定主意要出宫,他还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皇兄,你怎的……”宛央待坐上了马车之后才开口询问皇上缘何也要出宫。
皇上却伸了个懒腰,“连宛央也想一睹庐山真面目的美人,朕自然也要见一见。”
顾宛央捂嘴,吃吃发笑。
这辆不起眼的御林军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皇宫。高墙大院渐渐地都被抛在了车后,顾宛央却记起了另一个人。她这趟出宫原是为着柳细细,可等到这一刻,她却在心里惦记起了那个呆子,萧墨迟。可惜京城这样大,哪里就能这样巧地与他再见一面呢!
为掩人耳目,武直并未亲自赶车,而是乔装打扮了一番,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头。而在马车的一周,他已经安排了御林军的个中高手潜伏在暗处护驾,以保皇上和公主平安。
安安静静的乾清宫里,看似与往日无异,但坐在书案前的人却摇身变成了皇上的贴身小太监。他额上冒着冷汗,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祈祷着无人来求见,好让他平安等到皇上的归来。
一出宫,武直便安排人重新换上了一辆马车,直奔抱月楼而去。
皇上施施然下了马车,一身富家子弟的打扮。顾宛央也早已换上了男装,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一副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两人大摇大摆地进了抱月楼,身后跟着机警异常的武直。
抱月楼里早已人满为患。天井里悬着一幅大字,“烟锁池塘柳”。楼下扎堆的人则不住地指着大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皇上见状揪住了一个龟奴询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龟奴本是一脸不屑,但一见来人的这一身打扮颇不俗气,便堆笑解释道,“客官是头一回来吧?这是柳姑娘出的对子,谁能对得合柳姑娘的心意,封个见面礼便可以与柳姑娘见上一面了。”
皇上点点头,与宛央悄悄地说道,“这柳细细看来想见一面也并不容易。”
周围已有人管龟奴讨来了纸笔,大笔一挥对上了对子,龟奴自会呈给柳姑娘。只是,递进去的对子全都石沉大海,无一能合柳姑娘的心意。
皇上低头沉思了一瞬,也向龟奴讨来了纸笔,潇潇洒洒地写道,“雾镀闺阁心”。
宛央一见,默默地念了几遍,不住交口称赞。
皇上将对子叠好了交给龟奴,顺道大方地塞给了龟奴一些碎银。龟奴连连鞠躬后才离开。
御林军的几名高手四散在人群中,警醒地打探着四周的情况,一旦有变才可及时做出反应。
顾宛央还是头一次来这风月场所,新鲜得很,四处打量着。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跃进了她的视线。这不正是那个呆子吗?顾宛央心头一喜,但这惊喜转瞬即逝,心中颇为不平,这个呆子竟也惦记着柳细细?
第十一章 如花笑靥
抱月楼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天井里的人也来来去去着。有人坚持留在原地对着对子,非要见上柳细细一面;也有人早已把持不住,被衣着暴露、神态妖冶的妓女钩得魂儿都没了,那始终不见露面的柳细细自然也被抛到了脑后。
萧墨迟显然是前者。不过才一炷香的功夫,他接二连三地唤来龟奴递进去了三四个对子。
顾宛央自从发现了这个呆子之后,连自己来这抱月楼的用意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不住地越过人群瞅上一眼萧墨迟,目光短暂停留片刻后便慌乱地移开。她生怕被这个呆子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但这呆子却始终全心全意地对着对子,对周围的人和事压根儿不在意。顾宛央明白这一点后,有些泄气、有些沮丧,但是目光却黏在了萧墨迟的身上再也挪不开了。她的眼神似悲似喜,让人琢磨不透。
皇上此刻一门心思全在柳细细的身上,自然无暇顾及情绪陡变的顾宛央。
终于,三楼的一扇门吱嘎一声推开了,一个侍女打扮的人走了出来。
她朝楼下的众人福了福,朗声说道,“哪位公子对出了‘雾镀闺阁心’?还请移驾三楼,我家柳姑娘有请。”
顾宛央这才从萧墨迟的身上收回了目光,勉强地冲着皇上淡淡一笑。
三四个龟奴已经吆喝着给皇上一行人开辟出了道路。
皇上一马当先地准备上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周围的人群不住地啧啧感叹着。
顾宛央临上楼前又往萧墨迟那儿瞥了瞥,但是早已寻不见了他的身影。也好。不再见那个呆子也好。
可是,顾宛央再一回头才发现萧墨迟正衣衫凌乱地站在眼前。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萧墨迟的眼里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拉住了一名开路的龟奴,急急地询问道,“小哥儿,我的对子全都没入柳姑娘的法眼吗?”
龟奴自然没闲工夫和他扯淡,不耐烦地搡了萧墨迟一下,示意他赶紧离开。萧墨迟没站稳,一个趔趄,身形向后倒去。顾宛央见状,想也没想便飞快地拉住了萧墨迟的手。萧墨迟晃了晃终于站稳了,顾宛央却觉得手心发烫,急匆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萧墨迟理了理衣襟,抱拳屈身便拜,“多谢兄台。”
顾宛央心中冷哼一声,本欲径直转身离开,但却好似着实气不过,赌气似的照准了萧墨迟的脚尖,狠狠地踩了下去,尔后扬长而去。
萧墨迟一阵吃痛,嘈杂间想看个明白,落入眼帘的却只有武直高大魁梧的背影,弄得他一阵莫名其妙。
天井里的人三三俩俩地四散开了。萧墨迟弯腰掸了掸鞋面,又仰头看了看三楼,才对东哥无奈地说道,“咱也回去吧。”
萧墨迟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鱼庄,一路上心中不断腹诽着,看来那个柳细细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以他敏捷的才思、横溢的才华所对出的千古绝对竟都瞧不上眼。如此一看,还是顾姑娘好……当然,入选的“雾镀闺阁心”对得也很工整,只不过和他的对子相比,还是要差上一点点的。
萧墨迟摇摇头,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去探一探那个所谓的顾姓王爷,说不定还能有缘再见顾姑娘一面。
古镜川从书房的窗户里眼尖地瞅见了萧墨迟沮丧的身影,果然不出他所料。
他凌空跃起,停在了萧墨迟的眼前,“银子拿来。”
萧墨迟依言掏出钱袋搁回了古镜川的手里,突然却又揪住了钱袋,眼巴巴地盯着古镜川,“钱篓子,明儿个能再借一百两吗?”
古镜川斜睨了他一眼。这小子的三分钟热度竟还没被消磨个干净吗?
古镜川拽回钱袋,低头一沉思。这样也好,他对柳细细越上心,便越会把公主抛在脑后。他掂了掂钱袋,“明天来书房找我支银两。”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他并未预料到这个钱篓子竟能接二连三地答应他的请求,这可真是件大大的稀罕事。未能见到柳细细的抑郁一扫而光,萧墨迟蹦着去找东哥与何守财分享着这天大的喜事。
萧墨迟这厢兴高采烈,顾宛央那一厢,却依旧闷闷不乐。
她狠狠地踩了萧墨迟一脚后,便蹬蹬蹬地、气鼓鼓地上了楼。武直紧跟在她的身后,手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生怕人多手杂会出意外。
离柳细细的房间越近,顾宛央的胸口便越发闷得慌。她得好好儿地看一看这个柳细细究竟生出了怎的一副模样,竟钩得男人们这样趋之若鹜,就连那个呆子也不例外。
皇上与宛央坐定后,纱帘才被掀开了,一名女子款款地走了出来,如弱风扶柳般,摇曳生姿。她面颊含笑,眼神中却又一抹清冷。
这柳细细虽身着简单的素服,但窈窕的身姿却遮掩不住。乌黑的长发泛着细微的光泽,松松地挽起了,斜簪着一根银钗,随性且自然。小巧的脸盘上并未施上脂粉,但双眸如星,眉峰如画,真真让人想醉在其间。
顾宛央心下暗暗折服,柳细细果真美若天人。更难得的是,这柳细细浑身上下都收拾得简单利落,但是宛央却从她的一言一行中瞧出了娇艳和妩媚。这娇艳和妩媚是骨子里的,不是那胭脂水粉或金钗银饰能装点得出来的。
对着这样的可人儿,顾宛央自然生不出嫉妒,但是情绪却跌到了谷底。难怪这些男人会一掷千金,挤破了脑袋也要见上柳细细一面。只是,那个呆子若真见着了柳细细,怕是再也不记得相形见绌的自己了罢?
顾宛央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皇上朗声大笑,“久闻柳姑娘的芳名,今儿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柳细细淡淡一笑,脸颊上两抹酡红却恰到好处地晕染开了,更添风情,“公子谬赞了。公子的对子工整细腻,深得细细的心。”
皇上拱拱手,“姑娘的对子暗合了五行学说,在下深感佩服。”
柳细细闻言,贝齿轻咬下唇,似笑非笑。她的一双通透的双眼深深地看向了皇上的双眼,“还是头一次能有人看出其中的五行之道,公子好眼力。”
皇上爽朗大笑,对眼前的女子不由得心生怜爱。
柳细细浣了浣手,在丝帕上细心擦净后,轻声细语地说道,“容细细给二位公子烹茶。”
皇上的眼睛此时一心一意地追逐着柳细细的一举一动,“请。”
顾宛央却有几分心不在焉,感慨柳细细的美之余,心思却总在萧墨迟的身上绕啊绕啊绕。她下意识地按了按那一块鸳鸯玉佩。这些日子她一直贴身戴着这玉佩,空空荡荡、冷冷冰冰的皇宫里,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按一按它,一触到它之后,便觉安心。玉佩还在,也还是熟悉的触感,可往日的安心感却荡然无踪,余下的只有无尽的烦躁。
柳细细微微垂首,专心致志地烹茶。她的动作轻柔仿若流水无声,顾宛央默默地看了会儿,心中的烦躁竟被渐渐地抚平了。
茶香袅袅的时候,柳细细一双素手执杯,“公子,请。”
皇上一手接过杯子,浅浅地啜了一口,“佳人,香茗,妙哉!”
柳细细莞尔一笑,又把另一杯茶递与了宛央。宛央微微一颔首表示谢意后才接过茶杯。
皇上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美如画卷的女子,心思一动,脱口而出道,“以柳姑娘的才情和相貌,沦落风尘,着实可惜。”
柳细细的笑容敛起了几分。她抿了抿鬓边的发丝,天生的妩媚间竟难得地多了一分端庄,“我一介弱质女流,身不由己至此,又能奈何?”
皇上搁下茶杯,“愿闻其详。”
柳细细垂下眼睑,“难得细细与公子投缘,以茶代酒,说一说陈年旧事也无不可。”
“我本不是风尘中人,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是个官宦人家。可惜,父亲因为去年的国公一案受牵连而下了狱。自此家道中落,为奴的为奴,为妓的为妓……”
柳细细一直温言细语,仿佛说着与自己丝毫不相干的事情。可说到此处,脸上的表情甚是落寞,眼神却好似沾上了一抹邪气,也再没了后话。
顾宛央此时偷偷地瞟了一眼皇兄,皇兄双眸黯淡,原先一直扬起的嘴角此时也被压得格外低。
顾宛央收回了目光,心中不忍。尽管皇兄是皇兄,则宣哥哥是则宣哥哥,可他们终究还是共用一个躯壳。皇兄的残忍与狠戾想必在温柔和善的则宣哥哥处也是种种为难。皇上张了张嘴,却欲言还休。
柳细细反倒是最从容的那一个,脸上的落寞没了踪影,满不在乎地笑道,“说是陈年旧事,原来也只有这寥寥数语。”
皇上的手攥得紧紧的,用尽了力气才憋出了一句话,“柳姑娘是否觉得国公案过于残忍?”
柳细细闻言,冲着皇上笑得无邪,“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觉得国公案残忍,又岂会有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皇上突然高声说道,“我会。”
席间的众人,除去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的武直,都被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惊着了。
柳细细双眸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公子抬爱。”
皇上的拳头无力地松开了。他知道眼前的女子误会了他的意思,但是他却又无法再解释给她听。
龙袍加身,继承大统的那一天,他从父皇的手中接过了大庆的江山。当他安享着众臣的朝拜时,他就决心一定要成为一代明君。这大庆朝的万千子民都是他心之所系,他会急百姓之所急,需百姓之所需。
眼前的柳细细,虽是罪臣之后,但亦是他的百姓,他自然会关心她的想法,尤其是国公一案。他总以为国公一案会是后人争相传诵的伟业,但现在看来,现实并不尽然如此。
席间因为国公一案的提及,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武直大着胆子站出来轻声说道,“公子,时辰不早了。”
皇上点点头,却又朝着柳细细问道,“恕在下冒昧,可否一问柳姑娘的闺名。”
柳细细面上惆怅,“温仪,柳温仪。”
皇上一边念着“温仪”二字,一边击节称赞,“好名字。”话音刚落,皇上便站起身,“温仪姑娘,在下先行告辞,后会有期。”
柳细细起身送客,并不挽留,一双眼睛却看向了皇上双眸的深处,“不知小女子是否有幸得知公子名讳。”
皇上略一思索,答道,“傅容。”
顾宛央闻言,目光在皇兄的面颊上扫了扫,却未瞧出任何端倪,便又低下了头。
柳细细微微鞠躬,“小女子必将日日洒扫尘除,烹煮香茗,静待傅公子。”
皇上未回复只言片语,领着宛央和武直出门离去。
第十二章 流年暗换
乾清宫的书案上,悄然立着一盏孤灯。大庆朝的统治者坐在灯光前翻看着大理寺呈上来的国公案卷宗。
阒寂无声的宫殿里突然“啪”地一声,皇城里的最后一星灯光归于黑暗。
皇上本看得入神,被着实惊着了,一气之下怒拍书案。
一直守在一边值夜的小太监已经盹着了,这时被猛地惊醒了,不明就里地跪下便拜,“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小太监跪在月光中,皇上看得分明,他瘦小的身躯抖如筛糠。
皇上的怒气陡地去了一半,柔声说道,“去重新换一盏灯来。”
小太监领命去了。
皇上站起身,慢慢地踱到了乾清宫外。清冷的月光铺满了地面。皇上不知怎的就忆起了儿时的光阴。每逢中秋的时候,他可以离开皇子教习所,与母后和宛央团聚。父皇总归是要陪着萧淑妃的,并不会露面,所以母子三人的中秋夜便没了那么多规矩和拘束。母后会吩咐人在月光下摆上桌子,母子三人便围坐在一起,吃着月饼,赏着月亮。那时的月光也是像这般洒满了一地,但是还是有什么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皇上忽然玩性大发,学着宛央小时候的模样,手别在身后有板有眼地跳起了房子。
“皇上,屋外凉,仔细身子。”小太监取回了灯,站在阴影中,低着头细声细气地劝道。
皇上并不回答,但一个转身便回复了往日的威严模样,昂首进了大殿。屋外的月光亦被掩在了门外。
儿时的月光并不似现在这般清冷,反倒有几分暖意裹挟在其中,让他再三流连。
乾清宫中的孤灯重新亮起。皇上继续翻看国公案的卷宗,眼睛酸涩无比。他揉了揉眼睛,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看了下去。他总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可以载入大庆朝史册的光辉政绩,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明白当年的这一幕幕是何其血腥,他又是何其残忍地举起了屠刀。
杀,杀,杀!但凡与萧氏有些许牵连的官员都鲜少能逃过一劫。
朝中的大臣少了一拨又一拨的时候,他已经杀红了眼,但却丝毫没有放下屠刀的意思。傅德昱时任两广总督,恰逢其回京述职,便上书劝阻皇上,希望圣上能对罪轻者大发慈悲,网开一面。
皇上沉默了,深夜召傅德昱进宫觐见。
“傅总督缘何要为萧党求情?”皇上晃了晃手上的奏折,正是傅德昱早朝时分呈上来的。傅德昱虽常年在外为官,但是在京中的影响力并不亚于已经人头落地的萧壬何。这一次,皇上能顺顺当当地收拾萧氏一族,与傅德昱暗中的支持脱不开关系。更何况,傅德昱一身赫赫战功,就连皇上都要忌惮他三分。所以,旁人的劝阻奏折他可以看也不看便丢到一边,傅德昱的却万万不能。
“萧国公虽有罪,但罪不至此。皇上不过是想借机巩固大统,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收手了。若再一味杀下去……”傅德昱顿了顿。
皇上稍稍镇定了些,“若再一味杀下去,会怎样?”
“朝中将再无大臣。”傅德昱的话直到现在仍旧清清楚楚地留在皇上的脑海里。
皇上没有言语。这一点,他其实比傅德昱更清楚。
朝中的言官在他的授意之下才开始弹劾萧氏父子的时候,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击。就在局势几乎就要倒向萧氏父子的时候,傅德昱站出来亮明了阵营,一批武将唯傅德昱是尊,也纷纷上书表态。朝中的局势这才又有了回旋的余地。但在国公案的受理期间,上书为萧氏父子求情的官员却一直大有人在。皇上终于愤怒了,他一时之间是没法动萧氏父子分毫,但是却可以随意地惩戒旁人。于是,一拨为萧氏父子辩驳的官员统统被罢免了官职,被他投进了大牢。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求情的人却丝毫没有畏惧之心,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皇上的愤怒终于到达了顶点,深埋在心中的恐惧也膨胀到了极点。萧壬何在朝中一呼百应,权倾天下,不料理了他,他这皇位岂会坐得踏实?皇上冷笑,既然这吓不住这群人,那么便只好一个都不留了。
人杀了一拨又一拨,一拨又一拨,终于消停了。他的世界也终于清明了,耳朵边也再没有人整日里叨叨着萧氏父子往日的功勋了。于是,萧氏父子被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曾经显赫的萧家也落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一场屠杀到此为止了,但事实却并没有。皇上好似疯了一样,但凡与萧氏有牵连的官员全都被陆陆续续地送上了断头台。
皇上突然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傅德昱,“傅总督在外为官多少年了?”
傅德昱虽是武将出生,但是毕竟混迹官场二十余载了,也是顶精明的。他当即便跪下叩首,“末将愿回朝为官,侍奉皇上左右。”
皇上却并不满意,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那傅家军呢?”
傅家军是傅德昱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兵,战斗力自是不可言喻。傅德昱并不起身,“普天之下,只有庆军。”
皇上终于满意了。转天的朝会上,他下旨卸去了傅德昱的两广总督一职,夺其兵权,以示其为萧党求情的惩戒。但与此同时,皇上却又封傅德昱为兵部尚书,以彰显皇恩浩荡,并宣告大赦天下,国公案就此结案。
屠刀之下活下来的官员们长舒一口气,久久地跪伏在地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甚是满意,从现在开始,他便要亲手缔造自己的帝国。傅家在国公案中功不可没,但是却也挨了他的当头一棒。在他的帝国中,不需要萧家,也不需要傅家,只需要庆英宗。但普天之下,有一个人兴许会是例外,傅容,他当年的伴读。这人了解他的志向,明了他不被父皇重视的苦恼,尊重他的野心,一直默默支持着他,但他却也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处死萧氏父子的前夜,傅容深夜求见。他自然明白傅容要求的是什么,所以闭门不见。傅容便跪了一宿。
早朝前,他冷冷地看着已经摇摇欲坠的傅容,心中不忍,“你这是何苦?”
傅容面色憔悴,咬咬牙努力说道,“萧壬何贪污受贿,私建宅邸不假,萧重却无罪。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才,皇上岂可意气用事,连他也一并斩首?”
皇上的不忍再无踪影,“你可知你现在在对谁说话?”
傅容头点地,声音清脆却刺耳,“罪臣傅容愿为皇上守卫边疆,至死不再进京。”
皇上动了动嘴唇,本欲挽留,但却淡淡地说道,“那便如你的愿吧。”说完,拂袖而去。
傅容长跪不起。
皇上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傅容是在以自己为筹码报复他吗?可笑,普天下下,莫非王土。他又岂会因为某一个人而牵绊住了前行的脚步。哪怕这个人是傅容也不行,哪怕这个人是傅容……
也好,都走吧,都离开吧……皇位之上,本就只有寂寞和孤独。
经年之后,每每读到傅容的述职报告时,皇上才发觉自己的记忆竟有些模糊了,就连傅容的长相都好似只余下朦胧一片了。他蓦地对傅家生出了些许歉疚,下旨册封傅容的长姐傅容贞为婕妤,进宫伴驾,随侍左右。傅容的贺书裹挟着边疆的风尘味,言语粗粝且冷淡。皇上却并未生气,自傅婕妤进宫后,便给了他所能给予的所有荣宠,仿佛只有这般,他才能安心。他甚至任命傅德昱为京城守将,掌管京城九门的守兵。这在大庆朝的史上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由兵部尚书兼任京城守将,可谓是闻所未闻。朝中的大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先帝在位时的萧壬何和现在的傅德昱在众人的眼中并无任何差异,都是权倾天下的朝臣。但英宗心里是一面明镜,他岂会重蹈父皇的覆辙?心中再歉疚,再不安,他对傅家的荣宠也只得到此为止了。
灯光忽然晃了晃,皇上从卷宗上抽回了迷离的目光,也把自己从记忆中拔了出来。从抱月楼回宫后,他便吩咐人从大理寺调来了卷宗,他想要看一看柳温仪的父亲究竟为何而死。
他耐着性子看到第五册卷宗的时候,才从奔赴刑场的一拨人中看到了她不起眼的父亲。柳姓在京官中并不多见,所以皇上很笃定这人便是温仪的父亲。
“柳承宗,大理寺正,上书为罪臣之子萧重求情,不分是非,酌情处斩,念其为官勤勉,遣散其家丁、家眷,不予责罚。”
卷宗上只记下了这寥寥数语。柳温仪想必便是那不予责罚的家眷之一,但是顶着罪臣之后的名头,想在京城讨生活,何其艰难、辛酸。
天已经蒙蒙亮了。皇上和衣倚在榻上,双眼通红。一宿未合眼的他稍进了些茶食,便去上早朝了。
国公案已经尘埃落定一年有余,朝中一派升平,早已不见当初的血流成河。
皇上淡漠地扫视着跪拜在皇位之下的众人,心中的豪情比之于往日,却短了几分。
散朝后,他独独留下了大理寺卿贺远山。贺远山在先帝年间便已是大理寺卿,最擅明哲保身,所以萧氏一案中未受任何牵连,是以一直任职至今。
御书房中,贺远山埋头便拜,格外恭敬。
皇上很是受用,“贺卿家快快请起。”
贺远山起了身,却并不抬头,“不知皇上召见,所为何事?”
皇上淡淡一笑,“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想与贺卿家聊一聊。”
贺远山再鞠躬,静候皇上的下文。
皇上面带笑意,“不知贺卿家可还记得柳承宗?”
贺远山点点头,“自然记得,此人原是大理寺正,为官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不辨是非,为罪臣求情,触怒了皇上,最后被斩首。”
皇上眼前浮现出了柳温仪的面容,语气柔缓许多,“不知他的家眷后来都怎样了?”
贺远山有些摸不着头,不知皇上怎会突然提起这个不起眼的官员,但照旧如实回答,“他的妻子在柳承宗斩首的那一日便自尽了,膝下只有一女,被赶出柳宅后便不知所踪。”
皇上的面色并不明朗,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这柳承宗的女儿叫做什么?”
贺远山皱皱眉头,“微臣也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大概是叫做温仪。”
第十三章 郎情妾意
一顶毫不起眼的轻便小轿出了重华门便稳稳当当地停下来。武直牵着两匹马迎风而立,本是左顾右盼,一见轿子跪下便拜,“参见皇上。”
轿帘被掀起了,皇上一身常服走了出来,翻身上马,“武统领快快请起。”言毕,皇上扬鞭西去。
武直只得匆匆起身,上马紧追。这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不是他的项上人头担待得起的。
皇上今次出宫的去处他早已猜了个**不离十,所以武直尾随在皇上身后一路往抱月楼的方向狂奔时,心中见怪不怪。只是这纵马狂奔了一通后,却让他万分怀念镇守边疆的日子。京城里的日子安逸得很,更不会时不时有人前来挑衅、骚扰,但是已经习惯了刀头舔血生涯的他岂会喜欢这样的安逸?这几日,就连在梦中,他都能恍恍惚惚地嗅到塞外的粗犷味道。可一睁开眼,却依旧是这无风无浪、繁花似锦的京城。他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奈何他一身武艺,却得隔三差五地陪着皇上或是公主悄悄出宫。这等差事直让他有蹉跎人生的感觉,但却都小心翼翼地应付着。
抱月楼到了,皇上利索地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交到了武直的手中,一扭头冲武直笑着点点头才进去了。现如今的武直姑且能称得上是他的近臣,但是他却一直按兵不动,依旧只让他担任御林军统领,每日里巡视、护卫皇城,无法参与朝政。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清楚,倘若有一天大庆朝再也不需要傅家的时候,武直便是绝妙的顶替棋子。毕竟,傅家没有了无妨,但是边疆却不能没有人镇守,到那时,武直会是最好的选择。
傅家,傅容。
皇上不由自主地摇摇头。在他登基之初,满朝文武只有傅容一人才是他的近臣,他亦只信任傅容,决心铲除萧家之前,傅容一直跟随左右,出谋划策,甚至与他同榻同食、同进同出。但是因为萧重的缘故,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从那之后,满朝文武便只有臣服在他脚下的资格。他不再需要任何近臣。皇位之上的人最需要承受的便是孤独,这一点,他胜出先帝不知几何。即使是如今经常跟随他左右的武直,不过也是个无法参与朝政的御林军统领罢了。
皇上依旧低头沉思着,眼尖的龟奴瞧见了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搓搓双手,“傅公子,您来啦。”
皇上一抬头,面上春风依旧。他捡了些碎银子塞进了龟奴的手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龟奴的感激,径直往柳细细的房间去了。他是现如今唯一不必对对子便可以见到柳细细的宾客。
柳细细一见是他,面上惊喜万分,忙吩咐侍女去取下外头悬挂的大字,“让他们不必再对对子了,今儿个只见傅公子。”
皇上微微一笑,“温仪这般打扮倒也很妩媚。”
柳细细闻言,身体轻轻地抖动了一下。从这个人以“雾镀闺阁心”对出她的对子后,她已是死水的心竟泛起了微澜。而他那一手狂傲狷介的行草更是让她爱不释手。及至见了面,久经风月的她竟不自觉地有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之态。而这人旁若无人地唤她“温仪”,更好似是给她下了蛊一样,让她无法自拔。
柳细细掩面轻笑,眼波潋滟,“那傅公子更心宜哪一种呢?”
今儿个的柳细细梳了精致的双环髻,未簪首饰,只用缎带束着,平添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憨之态。小巧的脸庞上细细地敷上了脂粉,远山一样的眉亦勾画得细致入微,眉间用胭脂勾勒的花钿却又衬得她整个人都妖艳了几分,那饱满、晶莹的红唇更是诱得人心猿意马。一身藕荷色的纱衣很衬她的肤色,而她玲珑剔透的身线也显露无余。皇上看得过分认真,眼睛直了,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粗重了起来。
柳细细见状,一面帕子轻轻地丢到了皇上的身上,“傅公子。”
皇上回过神,背后沁出了微汗。他顺手捡起帕子,并不拭汗,而是放在鼻端轻嗅着。他朝着柳细细笑得神态自若,“普天之下,怕也只有温仪才敢这么打扮。”
柳细细眼波回转,仿若一潭幽幽的水,“这么打扮,傅公子是不喜欢么?”
皇上爽朗大笑,“这天下怕是找不到不喜欢温仪姑娘的男人。”
柳细细闻言,低头抿嘴微笑,神态轻盈。
这香闺里,风光旖旎,佳人有心,郎也并非无意。只是,抱月楼天井里满满当当的人却闹腾开了。
柳细细的侍女取下大字后,楼下有人便直着嗓子喊道,“今儿个未见宣布对上的对子,怎的就取下了这幅大字呢?”
侍女边卷大字,边答道,“柳姑娘今儿个已有客人了。”
有人闻言,悻悻然地离开。有人却不依,“这抱月楼可是说了,每日对出对子的便是柳姑娘的客人。可这今儿个对子还未对,柳姑娘哪来的客人?”
侍女自然不屑与这等人纠缠,依旧进房伺候在柳细细的左右,龟奴自会把这些人一一扭送出去。
不想这楼下的动静却久久未曾消停。
柳细细不为所动,这样的动静自打她来了抱月楼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依旧弹着琴、唱着小曲儿。
皇上却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楼下这是怎么了?”
侍女束手站在柳细细的身后,老老实实地回答,“还不是为了见柳姑娘一面又闹腾起来了。”
皇上闻言,“为见温仪一面,这么闹腾倒也不过分。”
柳细细并不答话,皇上却自言自语道,“只怕在下现在要被这楼下的人骂得死去活来。”他说得虽一本正经,脸上的笑意却透着得意劲儿。
柳细细本是风尘中的女子,怎会瞧不出这人的心思,噗嗤一声笑出来,琴也不弹了,小曲儿也不唱了,起身径直坐到了皇上的身边,借着奉茶的姿势,腰肢一软,趁势倒在了他的怀中。
皇上自然不会拒绝这等美人投怀送抱,双臂紧紧地环住了柳细细酥软的身体。一股幽幽的体香充盈着他的鼻腔,他似醉非醉地感慨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柳细细的双臂顺势钩住了皇上的脖子,傲人的双峰有意无意地在皇上的胸前蹭来蹭去。皇上终于把持不住,蜻蜓点水地吻了吻柳细细的红唇。
柳细细的舌尖轻轻地舔着嘴唇,追寻着皇上留下的印记,“那傅公子是愿意风流而死,还是被楼下那些人咒骂至死呢?”
皇上低头,额头抵着柳细细的额头,鼻尖轻轻地蹭着柳细细的鼻尖,“温仪难道这都不明白?”
两人情到浓处,不解风情的敲门声却急促地响起了。
柳细细并不起身,依旧赖在皇上的怀里。侍女应门后,手上拿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字纸,立在原处,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开口。
皇上见状,开玩笑地问道,“可是有人骂我来了?”
侍女摇摇头,“楼下有人不死心,依旧对了对子递进来,只说让柳姑娘看看便好。”
柳细细头也不抬便说道,“丢掉便好。”
皇上却起了兴致,“不妨拿过来看看。”
柳细细哪会不依。两人便一道看那对子。才展开了一些,柳细细便惊呼道,“又是这人,都一连来了好几日了。”
皇上闻言,“你认识?”
柳细细摇摇头,“不认识,也不曾见过。但是这人的字着实可笑,是以印象深刻。”
皇上再瞧了瞧那对子,对得勉强算得上工整,但是这字的确是贻笑大方。歪歪扭扭的娃娃字体实在是入不了他和柳细细的眼。
柳细细本欲从皇上的手中抽出字纸继续缠绵,皇上却把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这对子的署名上。
“萧墨迟?”皇上轻声念叨着。这名字好生熟悉。
柳细细诧异地说道,“公子认识这人?”
皇上摇摇头,“可还有这人的对子?”
柳细细坐起身子,“有的,见了觉着好笑留了几幅下来了。”侍女惯有眼力见儿,已经去里间取来了。
皇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如出一辙的娃娃字体,有的对子上署上了全名,有的却只留下了一个“萧”字。
萧?
皇上皱着眉头。一直坐在窗前眼观鼻、鼻观心的武直这时突然打破沉默,“鱼庄。”
皇上豁然开朗。他曾暗中嘱咐武直去好好调查一番萧氏鱼庄,但是所获颇少。在那为数不多的消息中,其中有一条便是鱼庄的少东家姓萧名墨迟。虽说鱼庄现在里里外外是古镜川打理着,但他终究只是个管事儿的,鱼庄还是在这萧墨迟的名下。当然,还有如今分号遍布全国各地的萧氏钱庄,也都是萧墨迟名下的财产。若说他比皇帝老子还要富有,真是一点儿都不过分。
皇上心思微动,扭过头看了看依旧静心打坐的武直,又看了看柳细细,思忖了半晌才说道,“温仪可否帮我一个忙?”
柳细细知轻重,坐直了身子,“公子但说无妨。”莫说是帮他一个忙,怕是现在这人让她去赴汤蹈火,她也会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地便去了。
皇上晃了晃手中的对子,“可否见一见他?”
柳细细是个聪慧的女子,“公子想从他那儿知道些什么?”
皇上摇摇头,又点点头,“温仪只管把他叫进来,闲聊一番便可。我会在呆在里间,这样可好?”
柳细细点头应允,把手中的对子递给了侍女,“去吧。”
楼下的喧闹依旧没能平息。可一帮人见侍女拿着对子出了柳细细的房间便全都安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地等着侍女宣布今儿个的幸运儿。
“请萧墨迟萧公子移驾,我家姑娘有请。”
人群中早已被挤得痛苦不堪的萧墨迟一听这话,两眼放光,不自觉地伸长了脖子,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地上了楼梯。
东哥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个劲儿地傻乐着。多亏少爷,竟让他也能沾光见上传说中的柳细细一面,真乃人生幸事。
第十四章 越人悲歌
萧墨迟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有京城第一美女之称的柳细细。但是一进柳细细的香闺之后,萧墨迟的兴奋劲儿早已没了影儿。他端着茶杯,默默地喝着茶,并不与柳细细言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反倒是站在一边的东哥浑身都透出了一股兴奋劲儿。他不时偷偷地瞧一眼柳细细,小脸儿憋得通红,身子竟也不自觉地颤抖着。
柳细细的心思也不在这萧墨迟的身上。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瞟一眼里间,所以萧墨迟进屋良久后,屋子里便一直安安静静的,无人开口。
柳细细恋恋不舍地从里间收回了目光,没有一丝挑逗意味地打量了一番萧墨迟。这人生得倒也清秀,只是与傅公子相比,少了几分英气。
柳细细见他眉头轻皱,失笑调侃道,“莫不是细细让萧公子失望了?”
萧墨迟一听这话,忙搁下茶杯,慌乱地摆摆手,“哪里的话,柳姑娘的确是名不虚传,美若天人。”
奉承的话有谁会不爱听。柳细细闻言,笑得妩媚,“那萧公子缘何愁眉不展?”
萧墨迟被柳细细问住了,干巴巴地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挠了挠头,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他定了定心神,却发现自己压根儿不知该如何回答柳细细才好。他迟疑的目光在桌上的茶壶和茶杯间绕来绕去,慌乱且有几分烦躁的他将茶杯拿起换了个位置搁下,尔后觉得不甚满意,又将茶杯握在了掌心,一边把玩着,一边寻找着合适的地方安置它。
柳细细见他这傻里傻气的模样,心中原有的紧张竟被卸去了大半。她原以为能让傅公子留意的人想必一定是人中龙凤,难以应付。她生怕自己应付不来,辜负了傅公子。但这人却全然不是如此,虽然一直紧锁着眉头,但丝毫无法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柳细细微微一笑,趁机转了话题,“萧公子一连来了好几日了,如此盛情,细细感激不尽。”
萧墨迟挠挠头,笑得怪不好意思,但却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柳姑娘究竟有多美。”
柳细细闻言掩面轻笑,“那依萧公子看,细细有多美呢?”
萧墨迟低下头,轻轻地将手中的茶杯又搁回了原处,“美则美矣,但是……”
柳细细心生好奇,所有见到她的客人鲜少会在她的面前说出“但是”二字。她洗耳恭听,静待萧墨迟的下文。
茶杯被摆回了原处,萧墨迟竟好似如释重负一样,“但是在萧某的心中,柳姑娘还是只能算得上是京城第二美女。”
“哦,那第一是谁呢?”柳细细此刻格外轻松。她自沦落风尘后,阅人无数。眼前的这人天真单纯,毫不作伪,无须设防。
“第一自然是……”萧墨迟说到此处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第一自然是萧某……萧某……”萧墨迟仔细地斟酌着字眼,生怕自己用词不当,亵渎了那样宛如出水芙蓉一样的顾姑娘。他细细思量了一番,才看着柳细细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第一自然是萧某爱慕的一位姑娘。”
他反复思量,最后才说出了“爱慕”这个词。从他见到柳细细的第一眼,他便明白,柳细细的美的确是名不虚传,但是他心中却仍旧惦记着顾姑娘的一颦一笑。柳细细的笑于他怕只是一道美不胜收的风景,看一眼便已足够;而顾姑娘的笑却能笑到他的心坎上,令他感到熨帖、舒坦,哪怕看上千遍万遍都不觉生厌。是以他一进柳细细的香闺便有几分后悔,好容易那个钱篓子愿意放他出来,他为何偏偏虚掷了时光,费尽心机来见这不相干的人呢?有这等功夫,他不是该去寻一寻顾姑娘的踪迹么?他心生懊悔,一时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溜,唯恐薄了柳细细的面子。
柳细细一听萧墨迟的话语,笑得格外爽朗,“情人眼里出西施,细细明白萧公子所想。”
萧墨迟的脸却腾地一下红了,“不是情人,不是情人,我和那位姑娘并非那种关系,柳姑娘切不可乱说,没得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柳细细见他如此紧张那位姑娘,心下对这傻里傻气的人生出了几分好感。
萧墨迟停顿了半晌,又红着脸慢吞吞地说道,“若是日后……日后能与那位姑娘成为那种关系,萧某当真死而无憾。”可惜的是,茫茫人海,繁华京城,去哪儿能再见上顾姑娘一面,他竟丝毫不知。念及此处,萧墨迟的双眸黯淡了许多。
柳细细有心安慰他一番,柔声说道,“不如我给萧公子唱段小曲儿吧。”
萧墨迟拱了拱手,“有劳姑娘了。”
柳细细纤细的手指抚琴,轻启樱桃唇,一曲清越悠扬的《越人歌》响彻萧墨迟的心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曲子正趁了萧墨迟的心意,心中分外感慨,是以跟着小曲儿轻轻地打着拍子。
柳细细却边唱边看着里间。这亦是她想唱给傅公子所听的小曲儿。父亲被斩首示众,母亲撞棺自尽,而她迫于无奈,沦落风尘。原以为,这一生便只得与风尘为伴了,她的心也渐渐地死了。但自从得见傅公子后,她竟对风尘以外的生活生出了遐想。只是她心中明白,以傅公子的品相才学而论,怕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她一个风尘女子,岂可高攀?所以,她并不求长久,只争朝夕。
坐在里间的皇上静静地听着《越人歌》,脸上露出了苦笑。这曲子里暗含的心意他岂会听不懂,只是即使听懂了,他也只能装作听不懂。他贵为九五至尊,后宫佳丽三千,岂可在一名风尘女子身上流连?可这《越人歌》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使得一向冷静、理智的他竟也分不出自己对唱曲儿的女子,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假戏已然真做?
他心中长叹一口气。皇宫中始终令他感到压抑,即使他是这天下的主人,他亦需要谨言慎行。他孤独了许久,而今终于在这抱月楼里寻到了可以完全放松的地方。甚至,他还为自己的出格行径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柳温仪对国公案仍有误解,他需要耐着性子引导她,好让她明白国公案并非只有残忍可言。可他刻意忽略了的是,高高在上的他又何须介意这样一个风尘女子的看法呢?正如柳温仪所言,“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觉得国公案残忍,又岂会有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抱月楼里笙歌不断,可皇宫里却早已乱成了一团。
自皇上出宫后,一名贴身小太监照例坐进了乾清宫中,伪装出了一副皇上仍在忙于政务的模样。有了先前的经验后,小太监这一次并不紧张,甚至优哉游哉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
乾清宫外,掌事太监喜公公肃然而立,闭目养神,心中祈盼着皇上能早些回来。
傅婕妤此时却带着自己的丫鬟一路往乾清宫来了。丫鬟的手上捧着一盅银耳莲子羹,是她亲手熬制的。
宫门一入深似海,但是傅婕妤却没这闲工夫感慨人生。她清清楚楚地明白,傅家上下以及她的荣宠甚至性命全都系在她夫君的一念之间,所以她少不得要对这个夫君用尽了心思。好在这个夫君的的确确生得丰神俊貌,文韬武略更是不在话下,很衬她的心意。所以,她便一心一意地在这皇宫中做起了傅婕妤,不求宠冠后宫,只求荣宠不衰;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阖家平安。只是,皇上对傅家的心思总是十分微妙,让她时不时生出惶恐之心。
“喜公公。”傅婕妤轻声唤道。
喜公公睁开双眼,傅婕妤的笑脸已经近在咫尺。喜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该死,不知婕妤驾到,请婕妤责罚。”
傅婕妤依旧笑得温婉可人,“喜公公言重了,快快请起。还请喜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喜公公站起身,一路低着头进了乾清宫。
里头的小太监早已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慌了神,眼巴巴地瞅着喜公公,“师傅,这下怎么办?”
喜公公活动了一下筋骨,“没见识的,这就慌了?”
喜公公在乾清宫中稍待了片刻才出去了,朝着傅婕妤拜了拜,“回婕妤的话,皇上这会儿正忙着,不方便见婕妤。婕妤就先请回吧。”
傅婕妤还是头一次吃了闭门羹,心中不快,但是并不发作,依旧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我给皇上亲手熬的银耳莲子羹,还请喜公公服侍皇上吃下,补一补身子。”
喜公公笑着接过银耳莲子羹,“婕妤费心了。”
傅婕妤看了看乾清宫紧闭的大门,带着丫鬟离开了。
喜公公捶了捶脖子,瞅了瞅日头,估摸着皇上也该回宫了,心中格外轻松。
可傅婕妤前脚刚走,傅尚书后脚便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身后还跟着兵部的两位侍郎。
喜公公面色一变,心中暗道,大事不妙。
傅尚书的额头上已经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喜公公,请代为通传,就说傅德昱求见,边关传来了紧急文书。”
喜公公强作镇定地进了乾清宫。里头的小太监这下脸更苦了,“师傅,这下可如何是好?”
喜公公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冲着小太监一瞪眼,“小点儿声。你问我如何是好,我又问谁去。”
边关既传来了紧急文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若是不通传,耽误国家大事的便是他,日后怪罪下来,他就这一个脑袋也不够砍;可他若是通传,这会儿又能去哪里找着皇上呢,总不能对着外头怒气冲冲的三位大臣如实照说皇上去抱月楼寻乐子了吧?
喜公公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却也不能呆在乾清宫中再不出去了。
他才推开乾清宫的大门,兵部左侍郎钱世忠便风风火火地往里冲。喜公公着实费了番力气才拦住了他。
钱世忠横眉怒视着他,“耽误了军情,你担当得起吗?”
喜公公笑得唯唯诺诺,“皇上这阵子还有要事,请三位大人先去偏殿候着,皇上一会儿便来。”
钱世忠气得直冲喜公公翻白眼,“要事,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边关告急?”
喜公公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但身子却一直挡在大殿的门前。
傅德昱见状,开口劝道,“世忠,我们便去偏殿先等上一等,想必皇上一会儿的功夫就来了。”
着人好好招待三位大人后,喜公公便马不停蹄地出了乾清宫,后背上冷汗涔涔去搬救兵。
第十五章 相逢无言
百无聊赖的午后,顾宛央换上了轻便的衣衫,铺开宣纸,准备练字。从那一日出宫后,她在抱月楼巧遇了萧墨迟,情绪便一直难以平复,甚至就连傅婕妤遣人送来的小玩意儿都不大能钩起她的兴趣。她总是时不时地想起那一日所见的萧墨迟,依旧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但是却一心只惦记着能见柳细细一面。不知怎的,一想起那一幕,顾宛央的胸口便闷闷的,好似不再能呼吸了一样。她的心中颇忿忿不平,柳细细虽美,普天之下惦记她的男人也多得数不过来,可……可就是不能有那个呆子。
“锦绣,磨墨。”这空荡荡的皇城之中,也已经唯有练练字才能让顾宛央稍稍平静一些。
锦绣应声卷起袖子开始磨墨。她侍奉公主有好些年头了,自然熟知公主的性子。可这几日公主一直闷闷不乐却让她摸不着头,她也不好随意揣测公主的心事,只得温言劝慰道,“公主今儿个切不可再练字练得手腕酸痛了。”
顾宛央低低地“嗯”了一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未曾听进去。
锦绣见状,忧心忡忡。前几日公主都是练字练得手腕酸痛无比才停下了,有一日,甚至练字练得连筷子都握不稳了。她与公主虽关系亲厚,但是却也不能主动打听公主的私事,便只得默默地替公主揉着手腕,希望她的心里能舒坦一些。
锦绣正琢磨着公主何日才能重新振奋,宫殿外却突然起了一阵喧闹。
“公主吩咐了,练字的时候,谁都不见。”这是如意尖细的声音。如意是新近才来未央宫的小姑娘,一根筋儿通到底,不知变通。
锦绣一听,估摸着怕是外头来了人。她急急地搁下墨块,“公主,我出去看看。”这个如意不知轻重,别得罪了人才好。
顾宛央点点头。
锦绣快步走到殿外。皇上身边的喜公公正满头大汗地和如意解释着什么。
“喜公公,稀客呀。”锦绣笑盈盈地迎上前去。
喜公公一见锦绣出来了,忙用袖子掖了掖额角,“可算出来了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了。”他边说边急急忙忙地往锦绣身边走去,不待锦绣开口询问,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公主可在?”
如意这时嘟囔道,“都告诉你了,公主在练字,不见客。”
锦绣瞪了如意一眼,“还不闭嘴。这喜公公能是一般人嘛。”如意乖乖地闭上了嘴,锦绣则冲着喜公公点点头,“喜公公来找公主?请随我来。”
喜公公一路小跑地跟在锦绣的身后进了书房,一见宛央,便噗通一声跪下了,“公主,你可要帮帮老奴。”
顾宛央一惊,搁下毛笔,“喜公公这是做什么?可是皇兄要责罚你?”
喜公公依旧跪着,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向宛央娓娓道来。
顾宛央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她扶起了喜公公,试探着问道,“皇兄可是出宫去了……”
喜公公忙不迭地点点头,“我最信任的徒弟呆在乾清宫里假扮着圣上,出宫找皇上的事又不能轻易交给不信任的人,所以只能来找公主帮帮忙了。”
顾宛央思忖了片刻,“你先赶紧回乾清宫去稳住那三位大人,切不可节外生枝。我这就出宫去找皇兄。”
喜公公面露感激之情,从衣袖里掏出出宫令牌递给公主,“我已经吩咐人备好马车在重华门外等着公主了。”
宛央接过令牌便匆匆出了门,边走边吩咐锦绣道,“这事不可声张。你留在宫中,看顾着未央宫的一切,等我回来。”
锦绣点点头。
虽然事态紧急,但是为了掩人耳目,顾宛央只捡了一些偏僻的路走着。她气喘吁吁地赶到了重华门,及至上了马车,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暗暗祈祷着乾清宫中的那三位大臣可别等得不耐烦了。兵部右侍郎她不甚熟悉,但是左侍郎钱世忠却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傅尚书虽然在国公案中站在了皇兄的这一边,但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说一便是一。若是被这两人得知皇兄偷偷出宫去会抱月楼的头牌,这事儿可就不好收场了。
宛央心中焦灼万分,时不时地掀开车帘瞅一瞅,可这抱月楼还是不紧不慢地才出现了。
未待马车停稳,顾宛央便急匆匆地往车下冲,慌乱之间却未忘记嘱咐赶车的小太监将马车停到不起眼的角落去。她此刻也顾不得自己的一身女装打扮,风风火火地便要闯进抱月楼去。
看门的两名龟奴拦住了顾宛央,一脸戏谑的表情,“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宛央低声央求道,“我进去找一找家兄,马上便离开。”
两名龟奴摇摇头,并不放行。
情急之下,顾宛央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塞在了一名龟奴的手中,“大哥,我真的有急事儿。这点东西两位大哥去当了换些酒钱吧。”
龟奴已经把簪子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但是依旧面露难色,“可你毕竟是个姑娘人家……要不我给你纸笔,你写个条子,我给你递进去。”
顾宛央一听,也只得如此了。
龟奴拿来了纸笔,顾宛央略略一沉思便提笔写道,“傅家遭贼,速归。”这纸条少不得会被一些不相干的人看见,自然不能如实所写。皇兄既然自称是傅容,想来这样一写,他自然明白。
“烦请传到柳细细姑娘处。”顾宛央将字条交给了龟奴。
龟奴既已收了顾宛央的簪子,少不得要用心些,拿着字条急急地上了楼。
柳细细正与萧墨迟相谈甚欢,突然有人叩门递进来了一张字条。她只看了一眼,便收进了衣袖中,面色却沉了下来。
萧墨迟关切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细细正琢磨着该如何打发萧墨迟,便顺水推舟道,“妈妈生了病,我得前去看看。招待不周,还望萧公子海涵。”
萧墨迟自然不介意,“那姑娘快请去吧。萧某这就告辞了。”
柳细细点点头,“萧公子若有心,日后依旧可来找细细闲聊。”柳细细这句话真假掺半。真是真在她发现萧墨迟这人腹中墨水虽不多,但待人真诚,倒也值得交往一番;假则假在她始终牢记着这是傅公子想要打听的人,自然要应付周到。
萧墨迟拱了拱手,“自然自然。”说完,萧墨迟便领着东哥出了柳细细的香闺。
柳细细目送着他走远了之后才急急忙忙地进了里间,将袖子中的字条掏出来递给了皇上,“傅公子赶紧回府看看吧。”
皇上一见字条认出了宛央的字迹,心知是宫中出了事,竟也顾不上与柳细细辞行,便领着武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柳细细紧跟在他的身后,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倚门而立,目送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
顾宛央此刻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抱月楼的门前急得团团转着。她不时地踮起脚朝着抱月楼里望一望,但是来来往往的人里始终不见皇兄。而就在她一低头的瞬间,萧墨迟却眼尖地发现了她。
他激动地迈不开步子,呼吸也越发急促,对着东哥说道,“快快,掐我一把。”
东哥莫名其妙,但依言掐了一把萧墨迟。
“哎哟。”萧墨迟一阵吃痛,忙不迭地抽回自己的手,“竟不是在做梦。”
萧墨迟慌慌张张地赶到抱月楼门前,“顾姑娘……”才只说了三个字,萧墨迟便觉口干舌燥,只得盯着顾宛央一个劲儿地傻笑。
顾宛央着实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吓着了,回过神来后一见是这呆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腹诽道,这人难道又是来见柳细细的,也不知是否如愿了?她本欲开口讽刺一二,但是猛地又醒悟过来,这空当她哪有闲工夫与这呆子置气呢?
她不理会萧墨迟,对他的笑脸也视而不见,焦急万分地等着皇兄。
能在此巧遇顾姑娘对于萧墨迟而言已是莫大的欢喜,他岂会因为顾姑娘的不理不睬而生气。他看得出顾姑娘焦急万分,自己也跟在后头着急了起来,忙问道,“可有事萧某能帮得上忙的?”
顾宛央依旧不理会他。再一转眼,皇兄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顾宛央面露喜色,不禁跳着挥了挥手。
皇上走到顾宛央的身边,面色沉着,“上车再说。”
顾宛央点点头,以手示意,“马车在那边。”她顾不上再看萧墨迟一眼,跟在皇兄的身后便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萧墨迟却急了,好容易再见到了顾姑娘,岂可又这样生生错过了?
他紧紧地追在他们身后,高声疾呼道,“顾姑娘,顾姑娘。”
武直冷冷地拦住了他,打量了他一眼。他认出了这人便是那一日只穿着亵衣的登徒子。那一日,他走得匆忙,未曾细看这人。今儿个武直觑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一打量不打紧,武直却好似在他的眉眼间瞧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但究竟是哪种熟悉,他却又说不分明。
顾宛央依旧没有回头,但却低声吩咐道,“武统领不必为难他。”
武直不做声地点点头,及至赶着车往皇宫的方向赶去时,他心头依旧格外纳罕。这人他究竟在何处曾经见过呢?
皇上一进马车便问道,“宫中怎么了?”
顾宛央低声说道,“说是边关传来了紧急文书,傅尚书领着两位侍郎在乾清宫等着皇上。”
皇上闻言,不再言语。边关自傅容镇守以来从未出过乱子,这一回竟传回来了紧急文书,看来事态非同小可。他的心中不禁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耽误了国事。
顾宛央找着了皇兄,心思一了,满脑子便只剩下了萧墨迟。这个呆子竟又来这烟花场所寻欢作乐,这让她心中十分憋闷。
萧墨迟被人高马大的武直一挡有些懵了。他自然记得自己曾经结结实实地吃了他一拳,心生胆怯。待再回过神的时候,武直已经赶着马车呼啸而去了,萧墨迟见状忙撒开脚丫子追上去了。但终究是体力不支,他才只追了半条街便已经气喘吁吁了。
萧墨迟扶着墙角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眼见着那辆马车没了踪影却无可奈何。
东哥这会儿也已经追上了萧墨迟,手里晃着一只鞋子,“少爷,少爷,你的鞋,别回头又被二当家的责罚了。”
萧墨迟这才察觉到自己的一只鞋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了,脚底板这时也才一阵一阵钻心的疼,一直疼到了他的心坎上。
第十六章 落魄王爷
马车一路向东,绝尘而去。萧墨迟扶着墙,眼睁睁地看着他心心念念的顾姑娘又一次消失在了他的眼前。他突然懊悔无比,若是当初能把钱篓子的话听进去,修得一身轻功,莫说是追一辆马车,又岂会英雄气短,只得狼狈地扶墙喘气?
东哥轻轻地拍着萧墨迟的后背,帮他顺着气,“少爷,那便是顾姑娘吗?”
萧墨迟点点头,双眼依旧牢牢地盯住了马车消失的方向。
东哥劝慰道,“马车连人都不见了,少爷就别再惦记了。咱还是回鱼庄去吧。”
萧墨迟纹丝不动,就仿佛未曾听见东哥的话语一样。
东哥迟疑地在萧墨迟的双眼前挥了挥手,“少爷,少爷?”
萧墨迟猛地回过神,“你说过这京城里有个顾姓王爷?”
东哥一听这话便知道萧墨迟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忙慌乱地摇摇手,“那也是听旁人嚼舌根嚼来的,做不得准。咱还是回去吧。”
萧墨迟不依,“去看看,也算是了我的一桩心事。”
东哥急道,“可少爷,那是东城了。咱这样贸贸然去找什么王爷多不好。”
在这京城的地界上,大家的心中都有着一条心知肚明的泾渭线。东城一向安静,住着的多是书香门第或官宦世家。西城则热热闹闹的,各式各样的店面与老百姓的住所混在一处,倒也和谐。大庆朝自开国以来便未曾抑制过商业的发展,但是却仍旧以仕为尊,所以商人毫无地位可言。不少富甲一方的商人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往往会出高价捐个进士,改头换面一番,也算是光宗耀祖。但是英宗即位之后,严厉地惩办了卖官鬻爵的一些老臣,这一现象才得以遏制。
住在京城的男女老少们,无不向往着东城,但是这向往里又掺杂着不可言明的敬畏。所以,鲜少会有西城的百姓们踏足东城。
萧墨迟虽从记事起便长在了京城,但是对所谓的东城和西城却从不放在心上,于是愣愣地问道,“东城怎么了?东城不也是京城么?”
东哥正欲给这个愣头青的少爷好言好语地解释一番,但是萧墨迟却已经迈开步子往东城去了。
东哥劝不得,拦不得,只得提心吊胆地跟着。
两个人还是头一次去东城,越往东面儿去,越显得安静,与鱼庄一周的热闹景象不可同日而语。两人好似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蹿着,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见着了一个担着蔬菜的老农,便上前打听了一下。
“伯伯,烦请问下这片可有个王府?”萧墨迟此刻心里只有顾姑娘,说话也不再绕弯子。
老农趁机停了下来,擦了擦汗,斜觑着萧墨迟,“你去王府做什么?”
萧墨迟的笑里竟有几分腼腆,“有点私事要办。”
老农也不再多话,依旧担着自己的蔬菜准备上路,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这菜便是要送往王府的,你们跟着便是。”
萧墨迟一见老农反应冷淡,心中失望,但一听老农的话,便赶紧颠儿颠儿地跟上了。一路上,萧墨迟直跟老农套近乎,“伯伯,你这菜可长得真好。”
老农见这人夸自己的宝贝,面上也不禁有些沾沾自喜,“长得不好能往这王府里送?”
萧墨迟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老农迟疑了片刻,字斟句酌地问道,“你去王府做什么?”
萧墨迟低头傻笑,并不答话。
老农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逼问,只自顾自地说道,“王爷被当今圣上关禁闭关了一年有余了,我这天天往王府里送菜,也没见着有人要去王府。”
萧墨迟还未来得及回话,倒是一边一直不吱声的东哥开了腔,“哎呀,这王爷为什么会被关禁闭呢?”
老农颇有些趾高气昂地看了看两人,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自然是因为国公案了。听说,王爷和萧国公以前走得近,但是这皇上也不好斩了自己的叔叔,只好把他关在了府里头。”
老农说得有鼻子有脸的,萧墨迟和东哥则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老农卸下了自己的担子,叩了叩门,转头便对萧墨迟二人说道,“你俩绕到前门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进王府去。”
萧墨迟给老农道了谢便依言绕到了王府的前门。王府的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肃亲王府”。这大门修得很是恢弘,但是门庭格外冷落,竟有了一丝阴阴的感觉。
萧墨迟上前敲门。许久的功夫,门才透出了一丝缝隙,里头的人懒洋洋地问道,“谁啊?”
萧墨迟报上了自己的名号,笑嘻嘻地说道,“请通融通融,小民是来找顾姑娘的。”
里头的人冷笑一声,“顾姑娘?我们王府里的顾姑娘多了去了,你找哪一个呢?”
萧墨迟依旧是笑容妍妍,“顾湄顾姑娘。”
里头的人突然不再理会萧墨迟,慌乱地喊道,“管家,您怎么来了?”
管家冷冷地打量着看门的家丁,“谁让你随意应门的?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看门的家丁不做声,垂首敛肩,恭恭敬敬地听着训斥。
管家吩咐道,“关门上闩。”
看门的家丁正欲照办的时候,萧墨迟却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手卡进了门缝之中。他高声疾呼道,“在下并非坏人。”
管家脸色铁青,挥挥手示意家丁继续关门。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爽朗的笑声,“这小子倒也好玩,放进来看看。”
管家一听声音,忙行了个礼,尔后不紧不慢地劝道,“王爷,这等身份不明的人还是莫要放进府来的好。”
王爷却不乐意了,“他奶奶的,那个臭小子敢关我的禁闭,还不许爷我弄人进来玩玩了。开门。”
管家无奈,只得依言挥挥手,示意家丁开门。
趁着这个空当,王爷扭过头冲着一名抱剑而立的中年人说道,“赶紧去写密函给你主子报信去,就说肃亲王今儿个在府中接待了一名身份不详的来客。”
抱剑的中年人不慌不忙地回道,“自然,这就不劳王爷操心了。”
王府的大门骤地一开,萧墨迟愣愣地立在原地,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爷勾勾指头,“小子,你过来。”
萧墨迟指指了自己,“我?”
王爷点点头。
萧墨迟依言乖乖地走到了王爷的身边,一脸疑惑的表情。
王爷这时又指了指自己,“你知道爷是谁吗?”
萧墨迟摇摇头,但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儿,瞬即又点点头。
王爷捋了捋胡须,“你来爷这肃亲王府做什么?”
萧墨迟埋身便拜,“我是来寻一位姑娘的。”
王爷闻言脸色骤变,“哦?你这胆子倒不小,找姑娘找到爷的府上来了。”
萧墨迟没吭声,但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王爷一见,心中倒舒坦了,“你说说那姑娘叫什么?”
萧墨迟又拜,“顾湄。”
王爷来来回回地把这个名字念叨了许久,然后冲着一身青衣的人问道,“魏舒行,爷有闺女叫顾湄吗?”
一身青衣的人嘴角抽搐了几下,“舒行替王爷管家的这么些年里,不曾听闻王爷有这么一个女儿。”
王爷却不死心,转向一名抱剑的中年人问道,“陈琛,你这帮着那小子盯我许久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爷有闺女叫顾湄吗?”
抱剑的中年人毫无表情地答道,“没有。”
王爷这才冲着萧墨迟摊开双手,耸耸肩道,“你看,他们都说我没有。”
萧墨迟失望至极。东哥却得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才能让自己不会颤抖个不歇。
萧墨迟拱手拜了拜,“那是在下叨扰了,这就告辞。”
王爷盯着萧墨迟看了许久,喃喃地说道,“你长得可真像……”
一身青衣的魏舒行忽地咳嗽了起来,打断了王爷的话。王爷这才回过神,与魏舒行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爷假装咳嗽了一番,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墨迟如实报上了名讳。
王爷的表情忽明忽暗,终于回复常态后,他上前一步拉住了萧墨迟的双手,“爷这儿是没有叫顾湄的姑娘,但是爷这儿有姓顾的老王爷。你且陪爷玩会儿去。”
萧墨迟一阵错愕,未曾出口拒绝,便被这王爷连拖带拽地弄进了书房。
魏舒行自行退到了一边,可那抱剑而立的中年人却紧跟着。
萧墨迟头昏脑涨地被王爷按在了椅子上。
王爷看也不看萧墨迟,“咱就来下会儿棋,可好?”说是说着有商有量的“可好”,但是王爷已经兴冲冲地摆好了棋盘,执起了黑子。
萧墨迟无奈,只得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王爷下起了棋。
一圈棋之后,王爷猛地将棋子掷到了棋盘上,指着萧墨迟的鼻子吼道,“你个臭棋篓子。”
萧墨迟此刻哪还记得眼前这人的身份,头脑一热,竟反唇相讥道,“彼此彼此。”
王爷愣了愣,随后爽朗大笑道,“你这小子的确有几分意思。”
天擦黑的时候,萧墨迟在王府饱餐了一顿,才被这过分热情的王爷放了行。只是这饭吃得也有些膈应人,那个抱着剑的中年男子总是始终牢牢盯住了王爷和萧墨迟,弄得萧墨迟很有几分尴尬。王爷却好似习惯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爆粗口便爆粗口。
一出肃亲王府,东哥也终于卸去了紧张的情绪,莫名地兴奋着,回鱼庄的路上一个劲儿地对着萧墨迟念叨着王府里的所见所闻。萧墨迟却兴趣缺缺,始终提不起兴趣搭理东哥。若这王府里并没有顾姑娘,那京城之大,他又该去何处才能找着她呢?
鱼庄里此刻灯火通明,正是生意火爆的时候。
古镜川冷冷地瞥了一眼萧墨迟,“看样子今儿个是见到柳细细了?”
萧墨迟点点头,但兴致却并不高。
古镜川心中生疑,奈何分身乏术,只得暂且不去追问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肃亲王府的各处都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小花园中,王爷披衣而立。
魏舒行悄悄地来到了王爷的身后,“王爷,该睡了。”
王爷并不回头,“陈琛睡下了?”
魏舒行轻声回道,“是。晚饭里今天掺进去了不少蒙汗药。”
王爷点点头,摸了摸初绽花苞的茉莉,“你也看出来了?那小子和那个人……”
王爷的话只说了半截,魏舒行也默不作声。主仆二人在晚风中枯立了良久才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