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是非曲直
从尧曲城出发,快则两三日,慢则四五日的路程便可抵达京城。可是因为萧墨迟坚持要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所以这脚程便自然而然地又慢上了一两日,但这一回并无人催促萧墨迟。钱世忠与端木恩虽面子上表现得与傅容间淡淡的,但是两人都为着傅德昱着想,心里着实有几分担忧。
眼下傅容虽率军击退了月氏士兵,但是尧曲城正是百废待兴之际,皇上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而万万不该在此时将傅容召回京城。加之傅容此前曾有过抗旨不遵一事,所以这回京一事便显得很是微妙了。
萧墨迟的脑子自然转不过这么多弯,横坐在毛驴背上,喜气洋洋地望着傅容,“这一趟回去,皇上指定要好好赏赐你一番。”
傅容这几日都是与萧墨迟主仆作伴。他明白钱世忠与端木恩的难言之隐,所以也不与二人表现出亲厚之意。可是这离京城越近,他的心情便越忐忑,所以他也不去看萧墨迟,淡淡地答道,“哦,你怎知皇上要赏赐我?”
萧墨迟说得理所当然,“你立下这样的大功,难道岂有不赏赐的道理?”
傅容抬头朝他微微一笑,并不多说,却无端岔开话题道,“一转眼竟快中秋了。”
萧墨迟也很是感慨万端,“是啊,离京的时候还是夏天,这一转眼都是秋天了……”萧墨迟说着说着声音便没了,他又惦记起了许久未见的宛央,也不知她现在可还好?
傅容见他默不作声,倒是没往这上头想,只当他又想起了已经命丧异乡的魏楚生,出言安慰道,“生死有命,你也不必总为了他这般消沉。”
萧墨迟知道傅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是也不多解释,一颗心兀自乱跳着。
宛央,我回来了!
进京后,萧墨迟却也没得着机会见着宛央。兵部的事务挤压了许久,须得一件一件地处理了,重新绘制的版图也还得整理入册。加之魏楚生过世了,萧墨迟得一并将两人的公务都办妥当了,这使得萧墨迟忙得好似一个连轴转的陀螺一般。更何况,他不过是一介籍籍无名的京官罢了,哪来的机会轻易进宫去面见公主呢?
傅容回京后,竟也没得着皇上的召见,于是便日日呆在府里,陪着许久未曾见过面的母亲。偶尔他呆得厌烦了,便往萧氏鱼庄去,找萧墨迟对酌上一小盅,再与萧墨迟随意聊上一阵子,心中的烦闷便好似轻透了许多。
傅德昱却是对他的这一行径抱着几分担心,一日从衙门办公回来后便趁夜将他唤进了书房中,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与那个萧墨迟怎的好似交情颇深?”
傅容盯着手中的茶盏,“孩儿与他是朋友。”
傅德昱冷笑一声,本想出言讥讽一句,但一转念想想这个儿子毕竟许久不曾回京了,又有几分舍不得,便温言提醒道,“这人毕竟是……”
傅容嚯地一下抬起头,盯紧了自己的父亲,“是什么?”这几日,他原想暗中找人去查探查探萧墨迟的身世,好弄个明明白白,但是一转念却还是作罢了。萧墨迟的身世究竟为何他现在也不甚关心,他只明白,这是个值得深交之人,这便足够了。
傅德昱却偏偏不往下说了,“你该明白皇上对这人很是忌惮。”
傅容默不作声。
傅德昱又劝道,“惹恼了那一位,遭罪的可不仅仅是你。”
傅容心中默默叹口气,“孩儿心中有数,只是这人……这人……他的确……”
傅容欲言又止,与父亲坐着又说了会儿闲话便离开了。
傅德昱却明白傅容未曾说完的话究竟为何。这一趟边关之行后,无论是钱世忠还是端木恩,对萧墨迟的态度都是大大改观了,这让傅德昱很是吃惊,这几日便总是暗中观察着这人。萧墨迟虽然离栋梁之才有些许距离,但却是个真诚的人。他待人接物虽有几分孩子气,但的确毫无一丝坏心肠,这实在很是难得。可难得归难得,皇上对他的忌惮之心却是昭然若揭,而傅容若是一意孤行要与他牵扯上关系,这岂不是纯粹给皇上添堵吗?
经历了国公案之后,傅容对这官场上弯弯绕的心思也明白得很,父亲的意思他也明白。但是他却做不出疏远萧墨迟的事来,就像当初他无法对着萧重见死不救一样。
傅容被皇上召见的时候,萧墨迟在兵部的事都已经忙得七七八八了,整个人又清闲了下来,心思便又每日里都系在了宛央的身上。可他若想见上宛央一面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从边关带回来给众人的礼物都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只余下两份。一份是送给宛央的,另一份则是给柳细细备下的。
这日下午闲来无事,萧墨迟便独自一人拎着礼物晃去了抱月楼。古镜川见萧墨迟能平安归来心里甚是安慰,一直绷紧的心思也松动了,并不再让老黄继续跟着他、看紧了他。
数月前,萧墨迟北上边关前曾特意去抱月楼与柳细细别过。柳细细的一颗玲珑心里虽只装着翩翩傅公子一人,但是待他心里也是与旁人有几分不同的。旁人进出这风月场所,心里所想的莫不是那床笫之欢,但是这萧墨迟却当真不一样,来来去去的次数并不少,但两人却始终只是对坐清谈,从无逾矩之举。更让柳细细心怀感激的是,这萧墨迟从不对她另眼相看,只把她当作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一样;相熟已久后,萧墨迟言谈间不仅将自己引为挚友,甚至将心中的所思所想全都和盘托出,毫无顾忌。这份信任之情怎能不让看惯风雨、历经沧桑的柳细细放在心头,珍藏如至宝呢?
柳细细此时得见萧墨迟平安从边关归来,也是喜不自胜,忙招呼萧墨迟坐下,“细细在这抱月楼里也听说了这次战事的惨烈,萧公子能平安归来真是喜事一桩。”
萧墨迟笑笑,将手上的礼物递给柳细细的婢女,说道,“一点点小礼物,姑娘全当作小玩意儿收下把玩把玩。”
柳细细此时已经浣手焚香,正半跪着烹茶。因为她与萧墨迟早已相交甚深,此刻并不去看礼物为何,只淡淡地说道,“萧公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没得让细细无地自容。”
萧墨迟伸个懒腰,神态闲散中有几分感慨地说道,“这一趟去边关可是把这辈子敢想、不敢想的事儿都经历了一遍。”
柳细细闻言,淡笑着抬头看向萧墨迟,“看来萧公子这一趟出行真是收获颇丰哪!”
萧墨迟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可不是嘛!”他原是想将在边关偶遇宛央的事情详细地与柳细细说上一遍,但是他自己一转念,宛央毕竟是公主,如此毫无遮掩地说给柳细细听怕是不妥当。更何况,萧墨迟一直只对柳细细模模糊糊地说过自己的心上人是个京城里身份高贵的姑娘,此时若再说起这姑娘竟独自出现在边关,只怕对她的名声会有污。萧墨迟自己虽是并不介意此事,但是却也容不得旁人看轻了宛央。于是,这一节他便暗藏在心中,揭过不提,只将自己被沙盗所俘、与小傅将军一道救人以及与月氏族大战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上了一遍。
柳细细听得入神,心思却在萧墨迟话语间的小傅将军身上绕来绕去。这人究竟是不是她所心心念念的傅公子呢?
萧墨迟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了,柳细细这才试探着问道,“萧公子九死一生,平安回京。不知这……小傅将军是否也回来了?”
萧墨迟点点头,“他与我一道回京的。”
柳细细一听这话,不知怎的,竟安心了许多。
傅府上下在傅德昱的管束之下,一贯低调。傅容行军打仗的这一年半载,虽屡立奇功,但更是从不张扬。所以,柳细细自己虽身在这风月场所里,来往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意乱情迷间也曾听得一些半真半假的朝中秘闻,可这小傅将军的事情,却永远只能听到零星半点。而这些所谓的朝廷重臣,仿佛对此人都颇为忌惮,不约而同地甚少提及。
柳细细心中纳罕,她一直不屑去听壁角,也更属意由傅公子亲口将自己的事情说与她听。可自从心里装了这么个人却又久久不能得见后,她便总是忍不住想从朝中大臣的交谈中搜寻着这个名字。可越是想听,却越是听不着。柳细细自然想不到当年的傅容竟是主动请命前去戍守边关的。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却都明白皇上与傅容因为萧重闹出了不愉快,所以一直三缄其口,免得触了皇上的霉头。而皇上这么些年对傅容也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任命书。尽管如此,傅容的名头却是随着这接二连三的战役而越来越响彻大庆了。可这民间始终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百姓们只知传诵小傅将军的威风和低调,而鲜少知道小傅将军当年曾在圣上面前立誓,此生不再踏进京城半步。所以,偶有百姓去了东城,路过傅府森严冷寂的门庭时,总以为那一位神乎其神的小傅将军便在门后,总要不由自主地拜上一拜,以表示自己对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小傅将军的憧憬与敬仰。
柳细细自然也不知道这其中真正的曲折,这会儿听得小傅将军与萧墨迟一道回了京城,只觉得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傅公子回来了。柳细细默默地将自己惦记的傅公子与萧墨迟话语间的小傅将军联系在了一起,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的心上人就是名镇大江南北的小傅将军。无论是傅公子身上所无法掩饰的一股霸气,还是萧墨迟口中所说的小傅将军的豪气干云天,都切实地让她相信,这两人实为一人。算算日子,傅公子确是从战事起时未曾再踏进过抱月楼半步。而现在,柳细细相信,没几日自己便可以再见到傅公子了。
柳细细笑得娇憨,但不见媚色,“萧公子快再继续与我说一说小傅将军的事情。”
萧墨迟望着柳细细,笑着摇摇头道,“这莫不是美人难过英雄关?”
柳细细面上一阵通红。傅公子曾嘱咐她暗中注意萧墨迟的举动,所以,为着这一层,柳细细虽也对萧墨迟坦明过自己的心迹,却并未说明自己恋慕上的那一位公子便是傅容。
柳细细慢吞吞地说道,“自古……自古……哎呀,萧公子莫拿我开玩笑,快再说些精彩的事来听听。”
萧墨迟自然不深究,于是又把小傅将军的事慢慢地说给柳细细听。两人直说到上灯仍是意犹未尽。
第九十四章 难说欢喜
傅容许久不曾亲近过这京城里的亭台楼阁了。这些过分精致的建筑总让他无端怀念起边关粗糙且粗犷的房屋。而此刻,他正坐在乾清宫中,小太监给他奉上了茶,可宣他入宫觐见的皇上却迟迟未曾露面。
这乾清宫他曾经熟稔无比,只是现在看起来,一盏再普通不过的宫灯都让他觉得有几分晃眼。他于是专心致志地喝茶,想着久违谋面的那一位,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听说他这会儿去探望有身孕的蕙贵人了。嚯,这一别,他竟将要为人父了。时间怎的这么快?
“皇上驾到。”太监通报的声音响彻乾清宫。他虽久不在宫中走动,但是规矩却还是记得很牢靠。他忙敛着衣襟,踱到宫门一侧,垂首等着这位九五至尊。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
傅容埋头便拜,“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一阵疾风似的卷进了宫殿之中,有种不可抗拒的气魄和气势。他看也不看等在门边的傅容,只说道,“平身。”
傅容依言直起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
皇上的言语间刻意露出了几分亲昵来,“朕被蕙贵人缠住了。你也知道,有身孕的女人难免娇气些,朕便多陪了她一会儿,耽搁了时间。你……不介意吧?”
傅容哪里敢说个“不”字呢,只乖觉地摇摇头。只是,他却莫名地想起了自己也已入宫为妃嫔的姐姐。他总是听人说起皇上对姐姐的百般宠爱,可是现在看来,他的心里却又对此犹疑不定了。
皇上摆摆手,吩咐小太监给傅容看座。傅容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落座了。
皇上沉默了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这些年有你守着边关,朕很是安心。”
傅容的声音则很轻,“能为朝廷、为皇上效力是微臣的荣幸。”
皇上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浅笑,以前的傅容可最不喜说这些场面上的官话,现在却也说得很溜。
人,都是会变的。
皇上一时间也不知该和傅容再说些什么,便慢慢地品着茶。这茶是前儿个才从东南沿海地区送进宫中的正山小种。他平日里喜喝绿茶,这几日却心血来潮,偏让奉茶宫女上了红茶。此时他细细地品着这茶,不由得想起了曾在柳细细处也喝过萧墨迟相赠的正山小种。两相一比,皇上竟觉得柳细细处的正山小种滋味更纯正一些。他的心里越发有些不是滋味了。而武直这几日也曾暗中来报,说傅容回京后经常与萧墨迟一道饮酒作乐。这更让他如同骨鲠在喉一般。如若可能,他并不想为难傅容,甚至傅家。毕竟在自己登基之初,天下仍未安定之时,是傅容与傅家全权给了自己助力,自己这才能顺心如意地扳倒了萧家。可现在,若是傅容一意孤行地站错了队,那他也只能……
皇上手指慢慢地收紧了,薄瓷的茶杯被捏得几近碎裂。
傅容正襟危坐着,并不抬头去看这位故人。从这位故人坚持将萧重推上断头台的那一刻起,傅容便明了,今生今世,与他亲如手足也好,同榻而眠也罢,再好的日子也都一去无回了。
皇上收敛了一下心中压抑不住的怒火,朝着傅容说道,“爱卿这一回又立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傅容浅浅一笑,“这是臣职责所在,臣哪里敢向皇上讨要赏赐呢?”
皇上也笑得淡淡的,“赏是一定要赏的,只是朕却很发愁。你而今的俸禄与食邑已经与朝廷正一品大员相当了,再赏,该赏什么才好呢?”
傅容默不作声,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赏无可赏,皇上可是在暗示他什么?
乾清宫中顿时静了下来。傅容只觉得这寂静砭骨难熬,斟酌着开口说道,“臣只愿今生今世为皇上戍守边关。”
皇上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大庆向来以孝道和仁义治天下,傅尚书夫妻膝下只有你与容贞这一对子女。容贞进了宫,不能常伴在父母的左右;朕岂可再忍心又将你送回边关去?”
傅容只觉得这番话不啻于晴天霹雳。按皇上的意思,他竟是再也无法回到边关去了?
傅容心里再一琢磨,却又觉得这个决定并不十分让自己意外。他刚登基之初,便于三言两语间释了父亲的兵权。现在,对自己,他也是如出一辙。像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放心自己一直待在边关带兵。
只是,心里明白归明白,傅容却犹疑着是否还要再为自己争取一番。毕竟,尧曲城的一切他还是放心不下。
他正犹疑着该如何开口时,皇上却突然问道,“你今年也该有双十了吧?”这个年纪倒是和萧墨迟一模一样,都比宛央只长了一岁。
傅容不明白他怎的突然问起了自己的年纪,只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皇上微笑着点点头。可傅容看着这副笑容却只觉得心里得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上站起身,踱着步子来到了傅容的身边。傅容忙不迭地站起。皇上则颇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该成家了,免得尚书与夫人总是为你挂心。就是你姐姐,隔三差五地也都要与朕念叨念叨你。”
傅容还是摸不着头,只觉得此时言笑晏晏的皇上正在给自己挖一个坑,等着自己毫无反抗、束手就擒地跳下去。
果真不出所料,皇上一转头便淡淡地说道,“宛央她……你也有阵子没见过了吧?”
傅容见皇上这么说,也只得装傻,囫囵地点点头,当作宛央不曾私自出宫跑了边关一趟。
皇上此时则顺水推舟地说道,“女大十八变哪。现在她早已不是孩提时代只知淘气的小姑娘了。”
傅容笑得谨慎,心却越来越往下沉了。他直到此时才想起了宛央与萧墨迟间的种种。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不知是自己刻意忘记了那一幕幕,还是当真没把这事儿往心上去。
皇上见傅容一直不说话,便也不绕弯子了,径直说道,“朕与太后都很喜欢你。若是能把宛央交到你的手上,朕与太后便也能放心了。”
傅容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发黑。要不是他的武功底子好,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了。
皇上这是在赐婚?
皇上这是要他娶宛央?
可难道皇上不知道,一朝为驸马,今生便不可再沾染朝政。皇上这是要将他踢出官场,从此断了他所有的念想?
想不到,想不到……他只知功高震主,他只知皇上对盛名之下的他有几分忌惮,但是竟未料到,皇上已经……
皇上见傅容许久未有反应,便提高了声音问道,“爱卿这是不满意朕的安排?还是不愿娶朕的长乐公主为妻?”
傅容慌了神,深深地拜倒在地,“臣……叩谢皇上圣恩。”
皇上这才满意,兀自点点头,“明日早朝朕会正式下旨赐婚。以后,以后……宛央便烦劳你好好照顾了。”
傅容依旧长跪不起。明晃晃的大理石地面上隐约能看见一抹高不可攀的明黄色。他从此便与战场无缘了。尧曲城也好,边关也罢,终于是上辈子里的梦一场了。他暗暗咬紧了牙关,一转念脑袋却轰然炸开了。
萧墨迟。宛央。他们间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可现在皇上将自己插了进去,这让他如何是好?
萧墨迟。
傅容突然觉得一阵心痛。他也只有偶尔才会听萧墨迟说起宛央,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钦慕之情。可现在……可现在……宛央私自出宫去会萧墨迟的事只怕皇上早已查探得清清楚楚,而他此时赐婚……傅容打了一个激灵,莫不是这几日他与萧墨迟走得太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皇上这才……
傅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傅府。
傅德昱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府中。晌午的时分,傅容便被召进了宫中。他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傅容还没能喘口气便被喊进了父亲的书房。‘
傅德昱见傅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镇定地问道,“怎么了?怎的这副霜打了的样子?”
傅容抬头看看父亲,又低下了头,想了想后,又抬起头看着父亲,声若蚊蚋地说道,“皇上要给我赐婚。”
傅德昱一听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便接着问道,“是哪家的闺女?”
傅容勉力吐出了“公主”二字。
傅德昱一听,纵是他久经沙场,也有些扛不住这番打击。傅家乃是将门之后,祖上更是大庆朝的开国元老。可这份家业传到自己的手中后,自己竟只能憋屈地窝在京城做个无关痛痒的兵部尚书,整日里烦心的是圣心与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可看到萧壬何的下场后,他便也死心了,而将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傅容的身上。他本以为这个儿子能光宗耀祖,能将傅家的门楣发扬光大,可不曾想,皇上竟来了这么一手。难道一再忍让、一再谨小慎微,还是不能让皇上卸下对傅家的防备?
一代将门之后,本该报效朝廷、保家卫国,可一旦成为驸马,今生便不可再涉及朝政……
今生便不可再涉及朝政……
这样的打击着实让傅德昱一时间难以接受。他日自己两脚一蹬后,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祖祖辈辈呢?他们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自己还是没能守得住。
傅容见父亲的脸色变了又变,于心不忍,开口劝道,“无论如何,这也算不得坏事。”
傅德昱紧锁着眉头,默不作声,竟妄想着可否有办法能挡回皇上的赐婚。
傅容则继续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父亲说道,“我若是娶了宛央,傅家上上下下便永世也不会落得萧家的下场。只是……”
只是……萧墨迟又该如何是好?宛央又该怎么办?
这番话傅容对着父亲自然说不出口。
傅德昱此时也无心思深究傅容未说完的话,自己却顺着傅容的话点点头,自我安慰道,“也是,容贞嫁进宫与公主嫁进傅家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有了公主,傅家至少这一世无虞。”
傅夫人听得这个消息,倒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自己的夫君早年出入战场,在鬼门关前徘徊了许多次,最后虽然都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身边的人却跟着劳心费神。这一回,皇上断了自己的儿子重上战场的念头。她的心里则是喜忧参半。她明白夫君与儿子所想,但为娘的,总归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一生平安才好。至于建功立业,那都是旁人家的孩子的事情。
第九十五章 一生一世
边关告捷一事传入京中后,锦绣便从乾清宫的小太监那儿打听来了消息,忙不迭地赶回未央宫说给宛央听。
“公主,公主……”锦绣跑得匆匆忙忙。
宛央正在练字,一个斗大的“萧”字写得情意绵绵,可宛央的眼角眉梢,总是不顺意。锦绣向来是个稳重人,难得这般急躁,定是有要紧事。
宛央忙搁下笔,静候着锦绣的下文。
“公主……”锦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轻抚着胸口顺了顺气,“尧曲城夺回来了,边关大捷。”
宛央面露喜色,“当真?”
锦绣猛烈地点点头,“这还能有假?”
宛央长舒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松动了些许。尔后她却又急急问道,“那他呢?可有他的消息?”
锦绣自然明白公主所说的为何人,点点头,“说是与兵部的两位侍郎不日便要返回京城了。”
宛央听得这话,这才完全放松了下来,痴痴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间有安心。她下意识地扶着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口中喃喃地念着,“这就好,这就好。”
锦绣见公主这副模样也终于是缓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公主是吃不下,也睡不安稳,整个人眼见着就瘦了,整日里也都是唉声叹气的,眉头始终不能舒展。要是再这么下去,这血肉之躯岂能扛得住?这下可好了,那个萧主事平安归来了。且不论他与公主可有缘分,只要公主别再整日里郁郁寡欢,她便也算是暂时了了一桩心事了。
可没几日,锦绣便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了。那位萧主事虽是平安归京了,可公主丢失了的魂魄却好似还在太虚中浮游一般。这几日,公主更是有意无意地踩着点儿守在太和殿外,远远地看着下朝的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出宫去。锦绣只得陪着她,听着她叹气叹过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却始终没法子劝得公主离开这下风口。现如今已经是初秋了,比不得盛夏,锦绣很是担心公主会因此着了风寒。
今儿个宛央的双脚不听使唤,又呆呆地走到了太和殿的拐角处,站在隐蔽处朝着殿门张望。
锦绣心下不忍,于是提醒道,“公主,那位公子的品秩怕是够不上上朝的资格吧?”
宛央点点头。萧墨迟如今只是个主事,自然是没有资格来上朝的。但是宛央却存着几分侥幸心理。毕竟这人刚刚历经了月氏大战,或多或少也算有了几分功劳,没准儿皇兄会召他上朝。若是如此,自己便可以……
宛央心不在焉地绞着自己手上的手绢,一双眼睛痴痴地盯住了殿门。自从母后与皇兄得知了她的心事后,她便灭了再出宫的心思了。想来无论是皇兄还是母后,都会暗中派人看紧了自己,怕自己再闹出什么荒唐事端来。可是,她却是打心底里想见萧墨迟一面,想看看他是不是消瘦了,再看看他这一趟边关之行后,会不会黑上一些。更何况,母后那个只讲了半截的故事始终让她放不下。她自然无心再去探听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但是她却是想明白了。人左右都只能活上这一世,无论是当年的母后珑妃,还是现在的傅淑仪,心里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这样的日子,不是她所想要的。她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父皇当年的一腔深情全都交付在了萧淑妃的身上,这是母后此生的遗憾;而现在,有一份两情相悦的深情摆在自己的面前,她怎会甘心错过呢?即使褪去这一身华服,她也要为着自己的幸福,拼个头破血流,试上一试。
宛央想及此处,忽然扯着嘴角,似笑非笑。
锦绣看得分明,心下却糊涂了,问道,“公主想起了什么?怎么这副表情?”
宛央抬头问道,“锦绣,你服侍我多少年了?”
锦绣一下子被问得发懵,一时间竟也记不分明,只模模糊糊地说道,“总该有七八年了才是。”
宛央点点头,“那你觉着我变了吗?”
锦绣觉得这公主的话是越来越奇怪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考虑着。许久之后她才迟疑着点点头,“大概变了吧。”
“哪里变了?”宛央好奇地追问。
锦绣挠挠头,“奴婢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的感觉罢了。以前公主可从来记不住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万事只要自己开心便好。现在,现在……公主至少能记住自己的身份了。”
宛央笑笑,不说话。先帝专宠萧淑妃,是以子嗣稀薄。她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但是却未得到先帝格外的关注。所以,偌大的皇宫中,也无人过分关注她。正是如此,母后周全地庇护着自己,让自己活得无虑无忧。可后来却不一样了,皇兄登基,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自己也终于被推到了人前。许多事,她从小默默地看在眼里,看多了便也明白了。她明白今非昔比,也明白高位之上的身不由己。她自然不能再放任自己,免得那些长着三寸不烂之舌的大臣的唾沫星子淹死了皇兄。
可现在,她累了,真的累了。她只想重回小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笑或是哭,也可以大声地告诉母后或是皇兄,“我要这个。”
她确定自己要的是萧墨迟。她要为自己争取一次,而不是像母后或是傅淑仪一样,一辈子困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之下,再也没有其他出路。
宛央暗暗握紧了拳头,心下决定,就这几日再去求一趟皇兄吧。母后的态度坚决如铁,也只有皇兄那儿似乎还有几分说和的余地。
宛央正暗自琢磨着,太和殿门前已经热闹了起来了。大臣们下朝了。
宛央踮起脚尖望一望。她明知那群人中不会有萧墨迟,但是却总是不甘心,总是怀着一份奢望,奢望自己下一秒便能在人群中揪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宛央的心思虽全在那个呆子的身上,但是她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今日大臣们有几分不一样了。因为萧家的原因,皇兄很是忌惮大臣们拉帮结派,所以往日这些大臣们下朝了都是静悄悄的,各走各的路,偶尔才会有人低声交谈几句。可今日,大家却全都围住了傅尚书,一脸的喜气洋洋。宛央离得远,听不分明这些大臣们在说着什么。
傅尚书是兵部的尚书,而萧墨迟是兵部主事。
宛央的心思动了动,朝着锦绣努努嘴,“去打听打听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锦绣点点头便去了。她这段时间为着萧墨迟的事情经常与皇上身边的小太监们走动着,所以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打听明白了。
宛央等在远处。锦绣回来的时候,面色苍白。
宛央皱着眉头,只觉得事情似乎不妙。可那群围住傅德昱的大臣们却是个个儿喜笑颜开,也不像是坏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锦绣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着,有些难以对着公主开口。
宛央也不催,耐心地等着。
锦绣却只觉得自己的心坎上有如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爬过一样,她口干舌燥地张了张嘴,“皇上他……他……”
宛央侧过头看着锦绣,一个恍惚间却好似见到了萧墨迟。这个呆子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便喜欢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旁人。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也学会了这个动作,真是……宛央苦笑一阵,心里却又有层蜂蜜,淡淡地抹匀了。
锦绣不敢再看宛央,轻声细语地说道,“皇上他给小傅将军赐了婚。”
宛央点点头,怪不得那群大臣围住了傅尚书呢,原来是为着这事。自己原以为这事儿会和兵部有些关系,这才想着让锦绣去打听打听,以为能辗转听到些许萧墨迟的消息。
宛央随即又摇摇头,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的心里也好似缺了个角,一时间也没心思去追问皇兄究竟把哪家的小姐许给了傅容,只淡淡地对锦绣说道,“我们回去吧,也出来有段时间了。”
锦绣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咬咬牙说道,“皇上他……他……把……”
宛央听到这番吞吞吐吐,这才察觉到了锦绣面色有异。她回转过身子,定定地看着锦绣。难道是……她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了。
锦绣豁出去了,“皇上他把您许配给了小傅将军。”
宛央的面色登时就白了。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也不知是疼还是不疼,直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包围了舌尖的时候,她才颓然松开了牙齿。
锦绣于心不忍,上前扶住了公主,生怕宛央会摔倒。
宛央先前听得锦绣的话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这副身子也不知是不是还在这天地间。这会儿锦绣扶住了她,她才好似回过了神,但是她的双腿已经发软了,摇摇欲坠,便只得倚住了锦绣,艰难地挪回了未央宫。
傅容乃是一代将才,若是与她成婚了,谁来替她的皇兄守卫疆土呢?
宛央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一团乱。她好容易抽出了一根思绪后,又痛苦地摇了摇头。自从皇兄登基后,自己早已习惯事事以皇兄、以大庆的天下为先。可现在,这是关乎她的幸福的终身大事。皇兄他……则宣哥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他明明知道自己所思之人是谁,他又怎么能够这样若无其事地将自己推向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呢?
他怎么能这样?
则宣哥哥,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
宛央只觉得自己的天已经塌了下来,而自己只得在这世间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处。
第九十六章 初闻噩耗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迅疾和猛烈,才不过初秋的光景,京城的里里外外都已经日渐萧条。
傅容早已不是当初的公子哥儿脾性了,可见着这久违的京城秋景,还是难免有几分伤春悲秋之情。
出了皇宫后,傅容便头昏脑胀,只觉得天也旋,地也转。父亲与母亲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请他去吃饭,他都面无表情地回绝了。管家再来的时候,脸色也是铁青铁青的。他已经来来回回地跑了不下三趟了,那厢老爷和夫人坚持让少爷一道过去用餐,这一厢少爷却是一直愁眉不展。傅容还未等到管家开口,便抢先摆摆手,“我出去走走,让老爷和夫人先吃吧。”
管家不敢作声,傅容则径直出了府。
这偌大的京城,是傅容土生土长的地方,但是此刻看在他的眼里却觉得陌生无比。关外粗粝的风情,他是不大能喜欢的。他的心底还是藏着那个热衷于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可现在,这京城于他,好似也已经隔着千山与万水了。他遍寻不着一丁点儿熟悉的感觉。
傅容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中毫无目的地游走着。他的双腿不自觉地往萧氏鱼庄的方向去了。早前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早已在他鼎力襄助三皇子之时便已经疏远了,现在,也只余下萧墨迟一人可以说上几句话。但是,傅容的脑子里皇上的话一直在打着转。离萧氏鱼庄越近,傅容的心便揪紧了几分。
远远地已经能看见萧氏鱼庄的金字招牌了,傅容只觉得那金光闪闪的四个字有些晃眼。他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京城里,是只余下萧墨迟一人能说上话了。可现在,他要去对萧墨迟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告诉他皇上已经赐婚,他的心上人不日将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可是,这件事就算自己不去对他说,又能瞒得住多久呢?
傅容只觉得眼前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比上战场厮杀还要难上千倍、百倍。傅府不想回去,萧氏鱼庄又去不得,他便只得又在这京城中游荡着。这一游荡,傅容竟不知不觉地出了京城,一路往京城西郊去了。
京城西郊的青山便是皇陵所在。傅容极目远眺,已经能隐隐看见郁郁葱葱的松柏了。傅容去道边的小酒肆里打来了一斤黄酒,边呷了一口,边暗自琢磨道,既然都已经到这儿了,不妨去看看先生也好。
萧重身首异处的时候,傅容几乎万念俱灰。他失魂落魄地收敛了萧氏父子的尸骸后,本想着让这两个人,尤其是自己的先生能够远离京城的纷纷扰扰、尔虞我诈。可彼时的他还未褪尽公子哥儿的习性,脾气拗且倔强,于是他一转头又觉得,就算葬在青山附近又如何?自己想要的就是让那一位百年之后,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生,会觉得自己愧对先生。
他要在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心中梗上一根刺。
现在的傅容想起当初的自己,无奈地笑笑,还是该让先生远离京城的这一切才对。
萧氏父子的坟茔都是傅容亲手修筑的。他这一去边关这么些日子了,想来两座坟茔都已经被荒草埋没了。想当初萧国公在朝中掌权之时,风光无两,可死后,也只有一黄土掩身,真真是凄凉无比!
虽然久未来祭拜过先生,但傅容还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当初埋葬萧氏父子的地方。傅容原准备好好儿地给两位修一修坟茔,可近前一看才发现,萧氏父子的坟茔被修得圆圆整整,四周的杂草也都被除去了。傅容心中生疑,这究竟是谁还敢来祭拜萧氏父子呢?当年他给萧氏父子收敛尸骨后,并未瞒着众人去那人烟稀少的地方埋葬两位,而是明目张胆地寻了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让两位长眠。这事儿在京城,只要是想知道的人,便一定会有法子知道。可尽管如此,面对皇上的盛怒,他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而敢来祭拜这两位的,多半已经被皇上拖到午门斩首示众了。
傅容许久未曾沾半点酒腥味儿,这会儿只咪了一两口黄酒便觉得头昏脑胀,也无甚心情再去追究这事儿,便倚着萧重的坟茔坐下了。他洒些黄酒在坟前,突然又后知后觉地说道,“学生忘记了先生你一向不怎么喝酒的。”
傅容的脸透出了醉酒后的酡红,扶着额又叨叨着,“学生难得能来看先生一趟,先生也好歹喝一杯。”
傅容此时只觉得手中的酒壶越来越重了,脑袋也好似撑不住了,可自己却其实越来越清醒。
傅容顿了顿,努力摇了摇头,半是询问半是自说自话道,“先生,萧墨迟究竟是谁呢?竟与你那样相像……可说起来相像,却其实又不像。如果先生能有几分萧墨迟的性子,兴许现在便是闲云野鹤了……”
回应傅容的当然只有这还未成气候的秋风罢了。
傅容干尽了一壶黄酒后,倚着萧重的坟茔打了个盹。日头西斜的时候,傅容的一身酒气被晚时的凉风吹散了。
酒醒了,心情却更加寥落。这京城里,他没地儿能去。而他也再没机会重回尧曲城了。
傅容心事沉重,双手别在身后,缓缓地踱回傅府。
“哎……”这声音很是张扬,与这肃杀的秋天格格不入。
傅容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竟是萧墨迟的脸庞映入了眼帘。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傅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傅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后淡淡地问道,“你怎的会在这儿?”
萧墨迟被这么不经意的一问倒有几分害羞,挠挠头,又偷眼瞧了瞧身侧的那一株老树,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这儿有美好的记忆了。”
傅容从他的神色中瞧出了端倪,心中更觉得愧疚,支支吾吾了几声后终是语焉不详。
萧墨迟却没瞧出傅容神色里的不对劲,兀自对着那一株老树长吁短叹着。他现下终于是好容易回了京城,可却一直没有任何机会能见着贵为公主的宛央,于是只能独自来这儿缅怀一番往日的美好回忆。
傅容沉默了半晌后,终于鼓足勇气对着萧墨迟说道,“皇上已经将公主许配给我为妻。”
短短的一句话,傅容直说得口干舌燥。
不想,萧墨迟却一脸喜气洋洋,天真地追问道,“哦,竟有这等好事?我就说这一回你立下这样的功劳,皇上一定会赏赐你的。”
傅容黑着脸,默不作声,有些不明所以。
萧墨迟却继续追问道,“皇上将哪个公主许配给你了?”
傅容这才算明白了萧墨迟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想笑,却又着实笑不出来,只得皱巴巴地说道,“大庆朝现下只有一位公主。”
傅容说得很轻,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萧墨迟听得呆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片刻后挠了挠头,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恭喜……恭……”话只说了半截,萧墨迟的笑容终于敛了回去,苦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傅容不敢去看萧墨迟的眼神,但是心中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这事儿若是由自己亲自告诉萧墨迟,自己心中的愧疚之情总好像会少上一些。
傅容的眼神没处落脚,只得盯着萧墨迟的手。那一双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捻着自己的衣前襟……傅容看得心酸无比。
长久的沉寂过后,萧墨迟突然开口说道,“那样的姑娘也确实只有你这个小傅将军配得上。”
萧墨迟这句话说得格外消沉,但是傅容听得分明,这句话倒不可谓不是萧墨迟的真心。这让傅容一时间无以言对。
萧墨迟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尔后又喃喃地说道,“可是……可是……我还是……”
萧墨迟苦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傅容只得自行揣测萧墨迟没说完的话。他还是不甘心呢?或者说,他还是想要与公主长相厮守?无论是哪一种,傅容都只觉得好似是自己对不住萧墨迟一样。
两人肩并着肩往城里去。萧墨迟那样喜欢热闹的人突然这般安静只让傅容觉得自己的心在被千万只蚂蚁咬啮一般,奇痒无比。
傅容呆呆地将萧墨迟送到了萧氏鱼庄,眼睁睁地看着萧墨迟垂头丧气地进去了,也始终一言不发。
萧墨迟才进了门,东哥便迎了上来,“少爷,就等你吃晚饭呢。”
萧墨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东哥却奇道,“少爷,今儿个晚饭可都是些你喜欢的菜,怎的又没胃口了?”
萧墨迟也不做声。
东哥却追在后头,锲而不舍地继续问着。
萧墨迟只觉得心烦意乱,一扭头便又出了鱼庄。
京城的夜晚也是亮堂堂的,但是这亮光却未曾亮堂到萧墨迟的心坎上去。他只觉得自己心间的那一扇门在傅容说及皇上赐婚一事时早已轰然紧闭,再也没法子叩开。
萧墨迟不由自主地去了抱月楼。恰逢柳细细此时并无客人,两人便上了一盏灯,无言对坐着。
萧墨迟好几次想开口对柳细细说一说堵着自己心眼的这件事,但是左想右想却又觉得不合适。这倒不是萧墨迟不拿柳细细当自己人,而是因为无论是宛央还是傅容,身份都特殊了些。而这两位也都是萧墨迟想护佑的人,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一言不发。
柳细细看得明白萧墨迟有心事,但是却也不去追问。她自己今儿个本也不好受。她自从在抱月楼挂牌以来,一向只接待对上对子的客人。但是若有朝中重臣来捧柳细细的场,妈妈也会冷下脸撺掇着自己去。今儿个她便陪了一位满脸横肉的朝臣。她对这人抗拒得很,巴不得他早些离去。不想这人几杯酒下肚后却说起了小傅将军傅容与公主的婚事。柳细细好似挨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懵了,软下身段追着问道,“皇上怎会将公主许配给小傅将军呢?”
那人见柳细细眼波流转,心都酥了,哪有不说的道理呢。
“皇上还不是想遏制傅家的权势,一旦娶了公主,小傅将军往后便只能担任闲职……”这人还在叨叨着什么,柳细细却是半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就要娶旁人为妻了。虽然从一开始,聪慧如柳细细便知道自己此生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但是明白归明白,当这事成真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碎成了一瓣一瓣的,鲜血淋漓。
柳细细熟练地温了一壶酒,也不多说话,便给萧墨迟和自己满上了。
萧墨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细细也学做他的样子。两人直喝得酒杯、酒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才罢休。
一路跟着萧墨迟来了抱月楼的东哥早看明白了少爷心情不佳,却又问不出个名堂,只得等着少爷醉醺醺之时,将他拦腰扛回了鱼庄。
两人回到鱼庄之时,醉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老黄恰巧起夜,见少爷醉得不省人事,他只拍了拍少爷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
第九十七章 借酒消愁
一连好几日,萧墨迟都懒怠去兵部衙门,而是整日地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他害怕自己一清醒就得面对现实。他打心底里承认傅容是这世间罕见的好男子,而宛央也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他们相配且相称。可尽管如此,他的心里终归是意难平。
傅德昱为着赐婚一事在朝中尽显风光。可所有谄媚的嘴脸背后却都是噼里啪啦作响的如意算盘。所有的人都明白,傅家气数已尽,傅德昱在朝中也只得如此了。他日傅容一朝成为驸马之后,傅家即使享尽荣华富贵,却再也没有半分权势。到那时,谁还再惧这位兵部尚书?
傅德昱心中自然也通透无比,但是并不说破,所有的阿谀奉承也是照单全收。而他也还是雷打不动地每日去兵部办公。
萧墨迟的身份让傅德昱不得不多存了一份心眼,眼瞧着萧墨迟一连两日未曾来,更不见有人捎来口信,心中生疑,“这萧主事是怎么一回事?”
钱世忠心中也是疑云迭起,但此时也没多想,便偏帮萧墨迟道,“这呆子一定是有天大的原因才敢这么放肆,尚书还是不要多与他计较。”
在一旁批阅公文的端木恩也开腔道,“钱侍郎的话有理。萧主事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
傅德昱这么一来心中倒好生奇怪了,自己麾下的两位侍郎竟然全都向着这个萧墨迟,尤其是这两个人并非不清楚萧墨迟身份的敏感与特殊。他本想问个究竟,但是一转念还是作罢。他自己的烦心事并不少。
这才是晌午的光景,萧墨迟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古镜川冷眼看着东哥将东倒西歪的萧墨迟扶进了鱼庄。公主即将下嫁小傅将军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古镜川自然明白自家的这个呆少爷是为着什么日日买醉。他虽心疼,却也不拦着。萧墨迟对公主的那一份情谊若是任由其生长,早晚会要了这小子的性命。现在皇上将公主许配给了小傅将军,这对于萧墨迟绝乎是一件好事。
痛总归是要痛上一阵子的,但是痛毕竟强过丢了性命。
“萧墨迟哥哥……”一声清脆的女声传进耳来。
此时已经入了秋,但是萧墨迟整个人早已失去知觉,全靠着东哥一人勉力撑着。东哥一脸涔涔的汗水,几乎糊住了他的双眼。他循着这声音望去,喜出望外,竟是阿蘅与西域商人迟寅。
东哥别扭地点点头,微笑着,算作打招呼。
阿蘅一见萧墨迟这般模样,忙关切地问道,“萧墨迟哥哥这是怎么了?”
东哥丧气地摇摇头,“别提了。”少爷与小傅将军的交情不浅,东哥自个儿对小傅将军也是颇为崇拜,但他却也清清楚楚地知晓少爷的心事,所以自己也是左右为难。
站在阿蘅身后的迟健依旧是一副西域商人的打扮。他的目光只敢在萧墨迟的身上稍作停顿,便连忙转向了古镜川,“二当家的好。”
古镜川点点头,问道,“京城里的生意都料理妥当了?”
迟健点点头,努力克制着自己想多瞧一眼萧墨迟的**。他早前与何守财一道回京后不久便听说边关一战,大庆朝大获全胜,困在边关的萧墨迟等人也纷纷返回了京城。他的心这才放下了,但为着不让古镜川生出疑心,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把在京城里的生意料理妥当了,才带着阿蘅来鱼庄看上一看。
迟健拿捏着自己的语气,“这萧少爷是怎么了?”得知萧墨迟的安全之后,他并未与禾之晗多做联系。毕竟这是在古镜川的眼皮子底下,还是谨慎小心为上。
古镜川淡淡一笑,“不妨事。年轻人总归有点难过的坎儿。”
迟健自然不再追问。但他这样精明的人,脑子稍稍转了几个弯便想到了皇上赐婚一事。凭着萧墨迟对公主的那一份心思,他这样买醉也不是不可能。
迟健深深地看了一眼萧墨迟,不再言语。一低头,他柔柔地对阿蘅说道,“你看,萧墨迟哥哥醉成这样,是不能陪着你玩了,咱们先走吧。”
阿蘅无奈地撇撇嘴,走上前附在萧墨迟的耳边说道,“萧墨迟哥哥,我还等着你带我玩遍京城呢,你可不能食言。”
萧墨迟毫无反应。
阿蘅只得无奈地跟着迟健离开了,意兴阑珊。
迟健原想劝一劝阿蘅,但一想起萧墨迟,便只觉得头大。自己是势必要报仇雪恨的,而萧墨迟也只能毫无选择地跟随自己。但是今日他对公主的这一份情谊不知日后可会成为报仇的绊脚石?
从得知赐婚一事的那一日起,宛央便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锦绣心焦,却也没辙。
太后曾来过未央宫一趟,隔着书房门朗声对宛央说道,“傅容那孩子,哀家再心宜不过了,人品、家世都是顶好的,你切莫再任性。”
书房里的宛央不做声。
太后又站了片刻,领着容青离开了。
皇上也曾来过一趟,也是隔着门,“唯有把你交给傅容,朕才能放心。”
宛央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多天以来修筑的壁垒轰然坍塌,泪水决堤,簌簌地落下。她哑着声音质问道,“你放心?放心什么?是放心自己的妹妹,还是放心傅家再也不会成为第二个萧家,在朝中独大?”
宛央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皇上面色如霜,但心口却是鲜血淋漓。这世上,这宫墙之中,母后与宛央是自己最后的亲人,却也是能一眼看透自己的人。他在心底不得不承认,宛央的这番话并不假,他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心思。他说不清自己更怕的是宛央得知萧墨迟的真实身份,还是恐惧傅家在朝中只手遮天。
皇上被宛央质问得哑口无言,但是却并不生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便离开了。
傅淑仪私下里也曾琢磨过来这未央宫瞧上一瞧,宫中虽然冷箭丛生,但是面子上的文章却还是得做得面面俱到。更何况这往后,公主一入傅家的门,便成为了傅家的护身符了。她心中再不情愿,却还是得好生伺候着这个护身符。
可是,傅淑仪好多次走到未央宫的门前却还是转身离开了。未央宫中的气氛透着显而易见的不对劲儿,傅淑仪思量再三,还是绕了过去。傅淑仪隐约能明白,这一桩婚事对于宛央而言,并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纵使她是公主又能如何?她还是只能顺从皇上的旨意,别无他法。而傅容也当是如此。
宛央再走出书房的时候,在屋外候了好几日的锦绣与宛央一样的憔悴。但锦绣乍见宛央,兴奋异常,一步跨上前去,“公主……”
宛央面如土色,微微点点头,将一封书信递在了锦绣的手上,“托人送去鱼庄。”
锦绣一听宛央的话,只觉得手中的这封书信有千万斤重一般。她只觉得手中的书信格外烫手,“公主,这……”
宛央不看向锦绣,淡淡地说道,“不必多说,速速托人送去便好。”
锦绣咬紧了牙齿,将书信藏在怀里,自去找那一位相熟的采办小太监。
宛央呆呆地瞅着锦绣渐渐远去的身影,只觉得双腿发软。她忙扶住了廊柱,这好像才缓过了一口气一样。锦绣的背影只剩下一个黑点了。宛央此刻明白,现在她即使反悔也再也来不及了。这一步既已跨了出去,便再也无法收回。
这一连几日,她一直在琢磨着自己是该顺从皇兄的旨意,乖乖地嫁与傅容,从此便这么过完自己的一生。或者是,她应该鼓足勇气,再为自己争取一回?
她的心思跳过去再跳回来,直折磨得她瘦了好几圈儿。而那个呆子的面容则在这转圜的心思中越显清晰。
宛央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那呆子。大不了舍去这公主的名头,与他欢欢喜喜地过这一生。
书信被采办小太监送到鱼庄的时候,古镜川的心顿时揪紧了。他毕竟是宫里呆过的人,眼睛毒辣得很,只一眼便瞧出了这人是宫里出来的。原想公主一成婚便断了萧墨迟的念头,谁料这世上疯狂的伤心人却远不是自家的呆少爷一个。
东哥一见着递给少爷的书信,本有些摸不着头,后来人一提起锦绣,东哥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欣喜若狂,忙赶着送去给宿醉未醒的少爷。
古镜川当着众人的面儿自然没有绝佳的理由拦下这书信,只得由着东哥去了,但是他却又存了个心眼儿,这几日势必得盯紧了萧墨迟才好。若在这事儿上行差踏错一步,萧墨迟的项上人头便铁定保不住了。
萧墨迟正睡得懵懂,被东哥一通摇晃,悠悠地醒转过来。他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头疼得紧。他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了,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东哥把信塞在了萧墨迟的手中,激动得结巴了起来,说道,“这是……这是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萧墨迟一听,顿时忘记了痛感,忙不迭地拆开看了看。才看完,萧墨迟便腾地一下钻出了被窝,边往外跑边系着衣裳的带子。
东哥忙跟上了,不料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黄一把拦住了,“少爷这是怎么了?”
东哥见是老黄,知道老黄也知晓少爷的心事,于是也不瞒着老黄,笑嘻嘻地说道,“那一位托人给少爷带书信了。”
老黄的面色一变。他与古镜川虽不和,但这一回两人的想法却是不谋而合,总以为公主与傅容成婚一事能了断了少爷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不料现在又横生枝节。
老黄淡淡地提醒道,“那一位是已有婚配之人,少爷还是小心些才好。”
东哥也是心疼少爷这几日愁眉不展,所以一见到这书信,便高兴得昏了头。这时经老黄一提醒才明白自己交给少爷的远不是一封书信。若是传扬出去,那几乎能要了少爷的性命。
东哥后怕起来,也忘记了要去追少爷,忙拖住了老黄问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黄提点道,“看住少爷,别让他做出出格的事情。”
东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忙不停地拔脚去追少爷。
第九十八章 横生枝节
萧墨迟一路疯疯癫癫地往京城西郊跑去。他一口气跑到了城外的老树下,一路上都不带喘口气的。及至此时,萧墨迟才察觉到了自己双腿发酸,几乎站不直,得须扶住了老树才站得稳当。
宛央书信中未言其他,只说老地方相见。萧墨迟一见书信,心焦得很,自然匆匆忙忙地往城外跑。
萧墨迟痴心地等在老树下。时辰一晃眼的功夫便过去了,可这萧墨迟空着肚子却只觉得没多久。
城外人来人往,马车如织。萧墨迟则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城门方向。一辆马车应声停下之后,锦绣好似做贼一般紧张兮兮地请萧墨迟上前。
宛央未曾下车,隔着车帘问道,“萧墨迟,那一晚在关外,你说的话可还算数?”
萧墨迟点点头,后又觉得宛央兴许看不分明,便忙说道,“自然”。
宛央犹有几分不放心,“你当真不要自己的前途?”
萧墨迟苦笑,“我去挣这前途原就是为了你。”
宛央泪如雨下,“那带我走。”
萧墨迟愣了一下。
坐在马车中的锦绣听得这句话登时被吓住了,忘记该作何反应。
宛央低声说道,“中秋之夜,你在此处等我。”话音刚落,锦绣便忙吩咐小太监速速赶车回宫。此时在皇上和太后眼皮子底下偷偷出宫本就是铤而走险,所以无论这一趟出宫为着什么,眼下最为重要的还是要速速回宫才好。
萧墨迟站在原处静静地目送着马车离去。他费了一番功夫这才理清了宛央的话。
“那带我走。”
简单而有力的四个字,萧墨迟却是直到此刻才确切地理解了。他的心里好似嘭地一下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他早已被欣喜冲昏了头,当然察觉不到这四个字中潜伏着的重重危险,只觉得这四个字无疑是世间最为动听的字眼。
“中秋之夜,你在此处等我。”
萧墨迟激动得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中秋之夜,他必将风雨无阻。
东哥在一边听得分明,心有余悸地劝道,“少爷,那一位毕竟不是平常人,这事还是要再想想。”
萧墨迟摆摆手,面上的喜色稍稍淡了一些。他心里倒不是再周旋着那一位不同寻常的身份,令他觉得难办的则是傅容与宛央的婚约。于他而言,宛央是他想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傅容却也是他这一生的挚友。无论是谁,他都不想放弃。
思量来,思量去,萧墨迟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他叹口气,自言自语道,“重色轻友便重色轻友吧,左不过先去傅府负荆请罪一趟。”
主意打定了之后,萧墨迟便一路往城东的方向去了。
东哥面色凝重地跟在萧墨迟的身后,不知自己当不当劝一劝少爷。途经鱼庄的时候,东哥上前一步说道,“少爷,我便不跟着你去了,我先回鱼庄去。”
萧墨迟无任何异议,点点头。
东哥此时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院去寻老黄。他急需找个人来商量商量这件事。他原先想将这事儿如实告诉二当家的,但是一想起二当家的手段,东哥只觉得心头发毛。也罢,还是先和老黄商量商量也好,若是商议不出什么好计策再去寻二当家的也不迟。
“黄伯……”东哥的声音很是急促。
老黄的心本一直揪着,这时见了东哥,也忙上前问道,“少爷可是见着了那一位?”
东哥点点头,尔后说道,“那一位……求少爷带她离开。”
老黄的面色猛地塌了下来,“少爷怎么说?”
东哥一脸无奈的表情,“咱们少爷的脾气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老黄这时不再答话,许久后才问道,“什么时候?”
东哥回道,“中秋之夜。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
老黄默不作声。中秋之夜,宫中依照惯例会摆中秋宴,到那时,必定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公主挑了那一日出逃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他该如何阻止这两人。
老黄示意东哥去向古镜川说明此事。无论古镜川留在萧墨迟的身边安的是什么心,但是目前看来,古镜川也并不希望萧墨迟再与公主有牵连。当然,他也不可将阻止二人之事全交在古镜川的手上,自己还是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
古镜川此时正在账房里对账,他先前才飞鸽传书给禾之晗,让他这几日警醒一些,看牢了萧墨迟。
敲门声此时突兀地响起。
古镜川听到敲门声后才察觉到竟有人来了。他心中懊丧无比,自己现在竟这样不警惕,武功也是隐隐有倒退的迹象。往日只凭足音他便可判断来人是谁,可今日这敲门声传进耳后才知道外头来了人。
古镜川摇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练武之人最忌的便是心不净,可现在他的心里却是满坑满谷的萧墨迟,生怕他一个不留神闯出弥天大祸。他愣了了片刻后才让来人进来,竟是东哥。古镜川心中纳罕,这东哥平日里见了自己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今日怎会主动来寻自己?
东哥也不等古镜川开口询问便如实说道,“那一位约少爷中秋夜……中秋夜……”东哥的话不知怎的突然说不下去了。“私奔”这两个字眼并不光彩,东哥不愿将它们用在少爷的身上。
古镜川一听这话,手上一使劲,握着的特贡狼毫笔再遭拦腰折断的厄运。可一向钻在钱眼里的古镜川此时竟顾不上这支重新修补过的狼毫笔,只瞪大了眼睛盯紧了东哥,“你再说一遍。”
东哥见古镜川这一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表情,顿时吓得瑟瑟发抖,话卡在嗓子眼里,愣是出不来。
古镜川气急,又问道,“他人呢?”
东哥颤颤巍巍地答道,“说是要去傅府。”
古镜川飞身掠出书房,书房的两扇木门被他的真气冲撞得摇摇晃晃。可古镜川这才冲到了走廊之上,便又收住了身形。离中秋还有两日,他现在冲去傅府把萧墨迟揪回来也是无济于事,自己有何法子断了他的念想呢?
难不成要告诉那个呆子,他心心念念的公主其实是他的妹妹?
古镜川冷笑,只怕那个呆子会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编出来哄他的瞎话罢了。更何况,那一日,尚在襁褓中的萧墨迟被交到他的手上时,他便被告诫道,这一生,萧墨迟无需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他岂可违背那个人呢?可他又该拿萧墨迟怎么办呢?
古镜川左右为难,颓丧地捶了一拳廊柱。他没有驱动内力,一拳下去,只觉得右手疼得厉害。此时的他不是那个神乎其神的大内高手,也不是萧氏鱼庄的二当家的,而只是古镜川,是卸下了一切不相干身份的古镜川,是盼着萧墨迟一生平安喜乐的古镜川。
古镜川突然又咬紧了牙关,中秋那一夜,他就算是绑也得把萧墨迟绑在自己的腰带上。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萧墨迟去送死。
老黄那一厢也行色匆匆地离开了鱼庄。中秋就在眼下了,他压根儿没有时间耽搁。毕竟古镜川这人他一直看不透,不知道究竟可信与否,所以他得自己确保萧墨迟不会真的越过雷池一步。他的主意转了一个周天,还是转到了肃亲王的身上。如今,也只有肃亲王还可以指望了。
天才擦黑,老黄便一提气飞身闪进了肃亲王府。这几日皇上对肃亲王府又松懈了些,府外的御林军也都一并撤走了,这倒恰恰给了老黄难得的好机会。但是老黄也还记着肃亲王的身边还有一个陈琛,所以也并未放松警惕。
老黄身形敏捷、悄无声息地在肃亲王府中跳跃着。他不甚熟悉肃亲王府的布局,还得自己慢慢找寻肃亲王的所在。
老黄猫着腰伏在屋顶,与这黑暗化成了一团。他四下看了看府内的亮灯处,着实猜不出肃亲王会在何处,也只得一处一处地去搜寻。所幸的是,才第二处,老黄便从揭开的屋瓦中见到了肃亲王。也亏得他武功高强,才没有惊动肃亲王身边的陈琛。
老黄一手提着屋瓦,一手从腰间捻出了一根针。这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银针,但是在老黄的手中却是不一般。陈琛此时正在静坐,肃亲王则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府管家对弈。
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老黄轻轻地捻动着银针,指尖游走的内力施压在了银针之上,使得银针嗖地一下飞了出去,没入了陈琛的肌肤。陈琛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扑通一声倒下了。
老黄很满意自己的这一针,没想到许久未曾施针,自己的准劲儿竟是分毫不差。
陈琛这一倒地却是惊着了肃亲王与魏舒行。两人起身打量着四周,一脸的警惕和狐疑。但是两人并未声张。自从皇上下令关肃亲王的禁闭后,这府内的人虚虚实实,没人能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待肃亲王,谁又是皇上安下的眼线。
老黄此时从屋顶一个飞旋落地。
魏舒行瞅着此人只觉得面熟却又记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此人。
肃亲王以眼神示意魏舒行去查探一下陈琛,自己则不卑不亢地问道,“来者何人?”
老黄也无意再隐瞒自己的身份,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在下黄晟清。”
肃亲王顿了顿,呢喃着这个名字,“黄晟清?黄晟清……”他只觉得这个名字格外耳熟,但左想右想却总是想不明白。
老黄朝着陈琛努了努嘴。
肃亲王顿时恍然大悟,魏舒行却还是一副摸不着脑袋的模样。
肃亲王问道,“还以为你跟着先帝走了呢……你来是做什么?”
老黄径直说道,“萧墨迟要与长乐公主私奔,望王爷阻止。”
肃亲王眉头皱紧了,“你……”
老黄见事到如此,便说道,“椒房殿大火之后,老奴便受命一直跟在四皇子的后头,护他平安。”
肃亲王与魏舒行自然明白这人口中的四皇子是何人,但是两人并不接话,全都默不作声。
魏舒行此时也终于记起了自己在何处见过此人,想来那一次他也是混进府来通风报信,想借王爷之手救萧墨迟一命。
肃亲王苦笑,“原来那个呆小子心心念念的人竟是宛央那姑娘。”
话音刚落,肃亲王畅快地大笑了起来,可他的心底却是越笑越苦涩了。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最后却要报应在这一代人的身上。这让他如何不难过?
老黄此时深深地拜伏了下去,“请肃亲王救四皇子一命。”
肃亲王不置可否,反问道,“当初我那自以为聪明的哥哥将你安排到他身边的时候可曾想过会发生今天的事?”
老黄并不直起身,依旧弯着腰。
第九十九章 决心已定
萧墨迟独自一人往傅府去了,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该如何向傅容开口请罪。他丝毫不担心带着宛央自己该如何逃、该逃向何处,却挂心着傅容该如何是好。公主本已与他定下婚约,可若中秋之夜,自己带着宛央一走了之,那傅家便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可等到他站在傅府的大门前时,他的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带着宛央离开,可傅容这个朋友,他却也是万万不想伤害的。
傅府的看门人见萧墨迟在大门前来来回回地转着圈,心中疑惑,却也并不上前搭话。傅德昱治军之时便御下甚严,即使是府里的下人,也被他管教得服服帖帖。
萧墨迟徘徊了许久后终于上前作了个揖,“烦劳通报一声,我来找小傅将军。”
看门人更是好奇地盯住萧墨迟看了许久。他原以为这人是大着胆子来找老爷说项的,可不想竟是来寻少爷的。可这少爷一去边关许久后,与京城里原先的朋友早断了联系。这人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看门人心中虽奇怪,但并不缠住萧墨迟多问,只简单地询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小的也好去回禀一声。”
萧墨迟又作了个揖,“萧墨迟。”
看门人这下也顾不上老爷的一贯教诲了,直勾勾地盯住来人看了许久。这京城里盛传已久的谈资便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萧墨迟比“武”招亲一事。这萧氏鱼庄的少东家据说富可敌国,只怕就连国库里的金银财宝也比不上这一位。比武招亲的那一日,府里的不少下人都是蠢蠢欲动,但老爷却是亲自吩咐下话来了,傅府的人一律不允许前去凑热闹,所有的人便也只能呆在府中遐想一番,暗地里再偷偷地聊上几句。看门人这下竟有机会见着正主,哪有不多看几眼的道理呢?
得见萧墨迟在这看门人古井一般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好似投下了一粒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他一路小跑着前去回禀少爷,心里直盘算着自家的少爷与这金主有何关系。
傅容正呆在书房中练字,满心中的苦闷只得从笔端流泻出来。看门人推门进去之时,傅容正UU小说生风,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上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萧”字。看门人被少爷运笔的气势震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开口。
傅容则盯着这个“萧”字出神。自己年轻之时,对萧重钦敬得是五体投地,于是就连字迹也有刻意模仿萧重的痕迹。
萧重一向温柔,看到傅容的字迹,微微一笑,“待你能写出自己的字时,你也不必再唤我先生了。”
傅容当时心中有些难过,只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会尊尊敬敬地称呼萧重为“先生”,怎会不再唤萧重为“先生”呢?可谁能料到,那不久之后,惊动大庆的国公案便正式拉开帷幕,且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经年之后,傅容戍守边疆,上书朝廷奏禀边关事宜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字迹早已不是萧重那般的温润了,而自己果真也不必再称呼他为先生了。
傅容笑得无奈。现在的自己将萧墨迟引为挚友,可皇上的一道旨意却又将二人推向了未知的深渊,这让傅容束手无策。
当真是万般难事都绕不过一个“萧”字。
看门人终于回过神了,恭恭敬敬地说道,“少爷,外头有个萧墨迟求见。”
傅容愣了愣,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停顿了许久才说道,“那请他来书房吧。”
看门人自去回话。
傅容则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自那一日之后,他再也不曾见过萧墨迟,不知今日再见,他又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傅容只觉得自己从呱呱坠地至今,所遇到的事中,最难的便是皇上赐死萧重,再次便是眼前的这一桩事情了。
可当日,萧重被午门斩首之时,他跪在断头台前重重地叩首,直磕得头破血流,刽子手也并没有耽误了一分一毫。而现在,他再难办,萧墨迟也还是会来到此处。
傅容一直盯着书房的门出神,可等到书房的门真正被重新推开之时,傅容却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萧墨迟这人神经一向粗,鲜少会觉得不自在,可今天他却一直别扭得很。所以,进了书房良久之后,傅容不开口,他便也一直沉默着。
书房中的沉默好似有万钧重一般,直压得傅容喘不过气。
萧墨迟此时终于迟疑地开了腔,“你……我……别来无恙?”
萧墨迟一向不惧承认自己胆小。他原以为这世界上顶可怕的便是虎着一张脸的古镜川,可现在他才知道,钱篓子的那一张脸有时也很是亲切。他的双腿止不住地打着颤,话屡屡到了嘴边,又还是被他吞了回去。先前来的时候,一路上的决心此刻已经凋零得只余下一星半点。
傅容苦笑着点点头。他听得明白萧墨迟话中有话,却没有勇气追问。
两人相视一笑,就连笑容中的苦涩都是如出一辙。
终究还是萧墨迟壮着胆子,颤着声音说道,“公主与你……与你……倒也般配。”
傅容听见这话,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萧墨迟,“皇命难违。”
萧墨迟慌乱地点点头,“皇命难违,皇命难违……可我……”
傅容听见了萧墨迟口中的转折之后,猛地抬起头盯紧了他,“你……”
萧墨迟的脑海里,宛央站在春光的深处,笑靥如花。佳人既已决心逃离那金丝笼,他又岂可辜负佳人?他兴许不是那个与佳人最相称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但他一定会是最为呵护她的那一个,这一点,萧墨迟深信不疑。于是,萧墨迟冲着傅容苦笑一番,话却说不出口。他万万不敢拿自己与宛央的幸福来冒风险。
傅容只觉得心思微动,想再追问下去却又觉得毫无意义。他推开书房门,吩咐下人沏来了两杯茶。
下人的手脚麻利得很,不一会儿的功夫,两杯茶便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案上。
傅容做了个“请”的姿势。萧墨迟正愁自己手足无措,有杯茶捧在手心倒是能让自己不再那么紧张。
傅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后,突然干巴巴地笑道,“我府上的茶怎么着也比不上你鱼庄里的茶。”傅容虽久不在京城,萧氏鱼庄的盛名却还是听闻过的,据说那儿的茶堪比贡茶。
萧墨迟赔着笑脸,自说自话道,“我还没来得及管钱篓子帮你讨点儿无纸与金墨呢。”
傅容捧着茶杯,看着茶叶在杯中起起伏伏,“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不知怎的,傅容只觉得眼前烟雾缭绕,他口中的“以后”好像也远得无法触摸到一样。
萧墨迟则呢喃着说道,“嗯,也是,以后总归会有机会的。”
一杯茶下肚之后,萧墨迟轻轻地将杯盖盖上,起身告辞,“后会有期。”
傅容也一抱拳,“后会有期。”
萧墨迟面色凝重地出了傅府,外头已经上了灯。他渐渐地远离了东城后,才开始细细地盘算着中秋那一夜他该备下些什么。
还未打烊的店家门前都亮起了灯笼,昏暗的光将萧墨迟的影子拉得格外长、格外凄凉。
萧墨迟低着头折回鱼庄之时,一辆马车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萧墨迟并不往心上去,绕过去后又朝着鱼庄的方向走去。
马车帘这时却被掀开了,魏舒行探出头,“萧公子,请上车一叙。”
萧墨迟自然记得眼前这人便是那个蛮横的肃亲王硬塞给自己的老师,此时在意外相见,心中很是奇怪。他依言爬上马车,肃亲王坐得端庄肃穆。
萧墨迟歪这头看着两位,一脸狐疑的神色。
肃亲王朝着他抬了抬下巴,“坐。”
萧墨迟也不客气,大大剌剌地坐在了肃亲王的左手侧。
肃亲王长吁一口气后问道,“你的鸳鸯玉佩呢?”
萧墨迟诧异地看着肃亲王。
肃亲王微微一笑,那神色中的柔情与他粗犷的外貌毫不相称,“那是你娘的心爱之物。”
萧墨迟不知道肃亲王为何会没头没脑地对自己说起自己的娘亲,更不知道这贵为皇亲贵戚的肃亲王缘何会认识自己的娘亲,甚至连那一块毫不起眼的鸳鸯玉佩都一并知晓。
肃亲王也不理会萧墨迟一言不发,继续说道,“我与你娘亲可是至交。”
萧墨迟缓慢地点点头。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确认这个事实。
话到此处,肃亲王却突然毫无一丝准备地转折道,“你惦记的姑娘竟是爷的侄女。”
萧墨迟心头一紧,只觉得自己的心事好像已经被天下人知晓了一样,把头埋得格外低。
肃亲王突然一把揽过萧墨迟。强壮不足、瘦弱有余的萧墨迟被肃亲王这么一钩,险些摔倒。
“可你知不知道,你也是爷的侄子。”
肃亲王的话,掷地有声。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盯住了肃亲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肃亲王钩住萧墨迟双肩的手臂又使上了一些劲儿,直箍得萧墨迟有些透不过气。
“你的娘亲是萧淑妃,你是皇四子,也是宛央的兄长。”
“这怎么会呢?”萧墨迟打着哈哈,笑得尴尬。
“你的娘亲是萧淑妃,你是皇四子,也是宛央的兄长。”肃亲王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字字都好像一刀一刀似的,刻在了萧墨迟的心上。
萧淑妃也好,皇四子也罢,这些对于萧墨迟而言,都是陌生的名字。可宛央这两个字,却是萧墨迟的心头好。但现在,他却摇身变成了宛央的兄长。兄长这两个字,沉重无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与宛央是兄妹?
他与宛央怎会是兄妹?
他与宛央怎么可能会是兄妹?
这绝乎是个天大的笑话。
第一百章 宫中旧事
马车缓缓地靠近了肃亲王府。萧墨迟把头痛苦地埋在胸前,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肃亲王也不再多说,留他一人好好消化这个好似从天上砸下来的噩耗。魏舒行则不时地掀开车帘往外瞅两眼。这一趟离府没得到皇上的允许,虽说陈琛有那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看着,但是难保府中没有皇上的其他眼线,所以王爷几乎是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此人。他说不准这是值得还是不值得,但只要是王爷想做的事情,他魏舒行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肃亲王三人从小门闪进了府中。萧墨迟好似丢失了魂魄一般,任肃亲王摆布。乍听到自己是宛央的兄长,他只以为这个蛮横的王爷又想出了新花样来折腾自己。可是这一回,萧墨迟却隐隐觉得,是不一样的。这个蛮横的王爷脸上写满了认真和严肃,让他难以不相信。
更何况,肃亲王有句话说得很是中肯,“你那块鸳鸯玉佩,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但是爷却知道。爷若是为了诓你,有必要连这也调查得一清二楚吗?”
萧墨迟无言反驳,于是陷入了沉默之中。此时他则呆呆傻傻地跟着肃亲王与魏舒行闪身进了书房。
忧心如焚的老黄一早听见脚步声便很是警觉,此时一见肃亲王推门进来,忙站起身,“王爷。”
萧墨迟抬眼见到了老黄,虽满是疑惑,却没有丝毫的力气追问。
肃亲王朝他点点头,“没费什么功夫,照你说的,在傅府外不远处便拦住他了。”
老黄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墨迟,尔后才对着肃亲王说道,“我又给陈琛施了一针,他最迟还得有一个时辰才能醒过来。”
肃亲王摆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墨迟,“你快将萧墨迟带走。爷本想在府外丢下他,但是一见他这副模样,有些不放心,想来还是交到你手上,心里才踏实。”
老黄对着肃亲王主仆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一转身便拎起了萧墨迟,“少爷,得罪了。”话音刚落,老黄便与萧墨迟飞旋至屋顶,消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屋顶上的那一角亮光重新被青瓦遮上后,魏舒行的心才落回了原处。
肃亲王整个人缩在太师椅中,老态毕现。
魏舒行看着不忍心,“王爷,您已尽力,不必再这般忧心忡忡。这之后,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肃亲王无奈地摇摇头,“那小子若是已成执念,逃不过这一劫,婴婴只怕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魏舒行不做声,上前给肃亲王斟了一杯茶。
肃亲王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小皇帝现在究竟是否知道萧墨迟的真实身份?”
魏舒行一时间倒不敢做出肯定的回答,细细思忖了片刻后才答道,“只怕应该是知道了。”
肃亲王苦笑,“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黄晟清既在萧墨迟的身边,只能说我那个好哥哥远不似外表那样简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魏舒行心无旁骛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帝皇之家,哪有什么好相与的人?”
肃亲王听到这话,佯装生气,“爷可也是帝皇之家的。”
魏舒行反问道,“难道王爷您是个好相与的?”
肃亲王被魏舒行问得哑口无言,愣了片刻后才说道,“这世上,怕也只有你还敢这样噎本王一句了。”
魏舒行淡淡一笑,朝着陈琛努努嘴,“这人醒来了又该怎样?”
肃亲王被魏舒行这么一打岔,心情放松了些,此时竟孩子气地走到陈琛的身前,对准了陈琛的额头狠狠地弹了一下,“这个还要爷想吗?自然得交给你。”
魏舒行会心一笑,“那容小的问一句,黄晟清是何许人也?以前在朝中行走时,并未见过他。”
肃亲王笑得神秘,“你在朝中行走怎会见过他呢?他可是个阉人。”
魏舒行被肃亲王这么一说倒愣住了,尔后才疑惑地问道,“可我见他身手不凡,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阳气不足,怎会是个阉人?”
肃亲王这时倒来了兴致与魏舒行聊一聊这宫中的秘闻了。
“陈琛、古镜川和武直都是大内顶尖的高手,但是宫中一直盛传的,却是大内四大高手,除却这三人,还有一个人是谁,这么多年鲜少有人知道,只间或有几句传闻而已。”
魏舒行听得仔细。
肃亲王继续说道,“爷还是皇子的时候,黄晟清估计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太监,没什么出路,爷也没见过他。说起来,爷也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大内第一高手。”
“后来,父皇亲征北疆的一个部落之时,得到了一本武功秘籍。但是这个写秘籍的人比较缺心眼,说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魏舒行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但却并不插话。
“父皇便在宫中秘密挑了几名小太监修炼此功,但只有黄晟清一人练成,其余人全都走火入魔了。”
“父皇从那之后,便将黄晟清除了籍,把他当作秘卫,让他潜伏在宫中,保护他的安全。设置了秘卫后,父皇当年的原意是专职保护皇上,只有皇上一人知晓,也只听从皇上的命令。”
肃亲王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可我那个好哥哥竟舍得把这人派到萧墨迟的身边……”
“那也有可能先帝是属意皇四子为继承者的……”魏舒行顺口一说,肃亲王却被他这话吓得凝住了神。
肃亲王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魏舒行微微皱着眉头,未曾注意到肃亲王的表情。这等皇家秘事他倒不是特别有几分兴趣,他此时挂心的是该如何向陈琛解释此事,才能让肃亲王口中的小皇帝不迁怒于肃亲王。
陈琛终于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长吁一口气。他冷静地扫视了一眼肃亲王与魏舒行,“怎么回事?”陈琛早已熟知魏舒行的用药手段,这一趟明显不一样,他自然得多问上一问。
肃亲王打哈哈,“哟,肚子饿了。”话音刚落,肃亲王便起身往书房外走去。
陈琛习惯了肃亲王的做派,便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魏舒行。
魏舒行两眼望天,“与我无关。”
陈琛面色温和,“与你有关我便不多问了。”
魏舒行摊开双手,耸耸肩,“那你去问天呗,反正我不知道。”
并未走远的肃亲王朗声大笑道,“舒行,你小子竟然也会耍赖,看不出来啊!”
魏舒行微笑着跟上了肃亲王的步伐。
陈琛无奈地摇摇头,也只得跟上二人,心中却苦于该如何皇上回禀这没头没尾的事。
老黄一手拎着萧墨迟飞离了肃亲王府,待到了人烟稀少的巷子中,才将萧墨迟搁在了地上。
萧墨迟原是在心中盘问着自己与宛央的关系,被老黄这么一惊,才算是抽离了出来。他看着老黄,就好像从不认识老黄一样,问道,“你的身手竟与钱篓子不相上下?”
老黄未置可否,“肃亲王说的话少爷可曾入耳?”
萧墨迟见老黄重提肃亲王之话,警醒地看着老黄,“你知道什么?”
老黄神色恭谨,“我知道的,肃亲王都与少爷说过了。”
“那为何你不亲自告诉我?”萧墨迟的面色格外疏淡。
“老奴自然是怕老奴的话,少爷信不过。更何况,肃亲王与少爷的娘亲确是至交,由他告诉你,再合适不过。”老黄说得不紧不慢,丝毫不介意萧墨迟脸上的疏离表情。
萧墨迟的牙关咬紧,不再回答,而是默默地朝着鱼庄的方向走去。他走出去几步之远后,突然问道,“你是谁?这些事你又是从何得知?”
老黄并不回答,“我是谁不重要,少爷只需知道,我受命保护少爷,绝无二心。你也无需知道我是从何知道这些事的。你只需知道,你与公主,本是兄妹。”
萧墨迟怒从心来,“我为何要相信你们所说的话?”
老黄也不恼,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肃亲王自有办法让少爷你相信。”
萧墨迟这时记起了肃亲王所说的话,气焰顿时矮了一截,闷不做声地一气走回了萧氏鱼庄。
东哥正等得心焦,见少爷回来了,忙迎上前来。可他见萧墨迟黑着一张脸,却又不敢开口询问,便连忙用眼神询问老黄。
老黄只如常地看了一眼东哥,也不说话。
古镜川远远地瞧见了萧墨迟,心顿时又揪紧了,体内的真气四处游走着,好像下一刻便要冲破他的身体,喷涌而出。
中秋之夜,无论用何种办法,哪怕会令萧墨迟记恨自己,他也要拦住萧墨迟,在所不惜。
京城里的一处小客栈中,阿蘅已经早早地睡下了。未曾能与萧墨迟共游京城让她很是扫兴,于是只得早早地躺下了,很是闷闷不乐。
迟健此时则亮着一盏灯枯坐着。
禾之晗早前寻来了客栈。迟健见到他时,先是一惊,怕在古镜川的跟前露了馅儿;可他再一琢磨,却觉得禾之晗这么稳重的性子,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他绝不会亲自找来。
迟健眉头皱紧,“出什么事了?”
禾之晗径直说道,“二当家的嘱咐我看紧了少爷,我跟着他的时候,他与公主私下见了面,约好中秋夜奔。”
迟健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无从解开。他现在全然理不出来半分头绪,顿了许久才问道,“可告诉古镜川了?”
禾之晗摇摇头,“我先来寻大当家的。”
迟健点点头,“现在萧墨迟人呢?”
禾之晗回道,“我看着他进了傅府。”
迟健的眉头始终未曾展开,“你先回去寻古镜川说一说这事儿,看他怎么说。一有情况立即告诉我。”
禾之晗领命而去。待他与古镜川说明此事后,古镜川却未有过激反应,表情很是淡漠。
禾之晗心中正纳闷,古镜川便对他说道,“你去找几个称心的手下,中秋之夜,潜伏在鱼庄四周,看紧少爷,跟牢少爷,以备不时之需。”
禾之晗向来对古镜川的命令从不多问,今次却问道,“二当家的难道准备让少爷去见公主?”
古镜川摇摇头,“我就算是舍弃我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他去见公主。”
大当家的对古镜川并不信任,禾之晗心里对古镜川便也有些膈应,但此时听到这番话,禾之晗心中竟有些许动容。
“万一我到时候拿萧墨迟没法子,你千万要护他周全。”古镜川的话中尽是恳切,“若这事儿泄露得快,皇上定不会饶过萧墨迟,能护他到何时便护他到何时罢!”
禾之晗则郑重地点点头。
第一百零一章 艰难抉择
中秋之夜,皇宫之中,流光溢彩。年轻的大庆皇帝难得开心颜,大摆流水宴,招待群臣。这座上最为尊贵的席位自然当属傅德昱与傅容。而陪侍在皇上身边的也自然是巧笑倩兮的傅淑仪。
傅容真是许久没见过长姐了,此时远远地瞧着长姐眉目如画,竟有几分陌生感,但是长姐笑得那般灿烂,想来皇上并不曾薄待过她。如此便好!傅容的心中有了几分安慰。
傅容自回京后,与傅德昱一路做派,除去萧墨迟一人外,并不与朝中的大臣交游。所以此时他也只一个人静坐着喝酒,那些朝臣也不敢上前打扰。
傅容的目力极佳,透过皇上与傅淑仪的主桌瞧见了宛央与太后同坐在一处赏月。他忽地想起了萧墨迟前些日子来见自己时的欲言又止,心中觉得格外不安,于是便又盯着宛央多看了两眼。
宛央这时已经站起了身,朝着太后微微作福,又说了些什么,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
傅容眼睁睁地看着宛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自己则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兴许,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宛央;而萧墨迟口中所说的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不知怎的,傅容虽这样揣测着,心中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照理来说,皇上既已昭告天下,将宛央许配与他为妻,宛央便是半个傅家的人了,自此兴衰荣辱,两人当一力共同承担。倘若他猜测属实,傅家便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可即使沦为笑柄又如何?若萧墨迟当真能与宛央逃离这牢笼,他会为他们由衷地感到高兴,就像萧墨迟得知赐婚一事时,真心地赞许他与宛央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逃吧!逃得远远的,远远的……切莫再让皇上找到你们,切莫再像先生一样,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宛央对着太后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便由锦绣陪着离开了。太后也没往心里去,今儿个是中秋,团圆佳节,也是宛央在自己身边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了。往后,这宛央首先是傅容的妻子,尔后才是她心尖上的小女儿。太后面上虽笑得和善,心中却已经开始舍不得了,所以宛央想提前离席之时,太后也允了,免得自己触景生情。
宛央与锦绣离席后却并未往未央宫的方向走去。锦绣只觉得自己的心将要冲破胸膛,两只手心全是汗涔涔的。
“公主……”锦绣强作镇定,试图做最后的挽留,“当真要走这一步?”
宛央点点头,脚下生风,“你在宫中的时日也不短了,你当明白这宫中女人的无奈与苦楚。”
锦绣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可日后公主你嫁进傅府,小傅将军当会诚恳待你。”
宛央苦笑,“诚恳待我又有何用?我若嫁进傅家,毁了容哥哥的大好前程,他的心里怕也不会痛快。”
锦绣争辩道,“可你是皇上的妹妹,再不痛快,他也只能好好待你。”
宛央无奈,“是,我是皇上的妹妹,再不痛快,他也只能好好待我。可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日子,与活在宫中又有什么差别?”
锦绣不再言语。她早已安排妥当了。今日中秋,守皇城的士兵也都庆祝去了,只余下一两队士兵到处巡逻,而这恰好给了公主离开的机会。马车备在了皇宫的偏门处,只待公主一到,马车便立即带着公主离开。
偏门渐渐靠近了。
锦绣再舍不得却也要对公主说“再见”了。宛央的神色很是决绝,郑重地握了握锦绣的手,一转身便钻进了马车。
驾车的小太监是未央宫里宛央最信得过的人,此时他已经扬鞭,锦绣突然又从斜刺里窜出来,“公主,带我一道走。”
马车里的宛央大吃一惊,掀开车帘,定定地看着锦绣。
驾车的小太监却催道,“公主,锦绣姐姐,赶紧的,这士兵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又回来了。”
宛央当机立断,冲锦绣点点头,“那一道走吧。我这一走了之了,你留下来,指定会受罪不少。”
锦绣敏捷地钻进马车,泪水涟涟。她与宛央全都默不作声,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一趟出逃,凶多吉少。现下又没有了锦绣在宫中周旋,至迟到明日一早,宫中便会发现公主逃跑了,到那时……宛央不敢想,也不愿想,能与萧墨迟偷得半日的好时光便是半日,她害怕虽害怕,却绝不后悔。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地驶到了宛央与萧墨迟说好的地方。宛央掀开车帘四处张望着,她本以为萧墨迟一定会等在此处,但是这周围的一圈儿却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宛央虽着急,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锦绣更着急,话也说不利索了,“公主,那人怎的还没来?”
宛央抿紧了嘴唇,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他既已答应了自己,不该临到这时却反悔才对。
时辰一点一滴地从指缝间溜走了。宛央原先的焦急也慢慢地冷却了。她目光呆滞,一股寒意从心底缓缓升起,直将她整个儿地包围,让她彻底跌进了冰窖之中,手足无措。
天光将晓。锦绣哑着嗓子喊道,“公主……”
宛央憔悴地闭上乌青乌青的双眼,“回宫罢!回宫罢……”
小太监扬鞭,原路返回。即使守了一夜,这小太监的车还是驾驶得极其稳当。宛央却觉得颠簸得厉害,要不她的心怎么会一瓣一瓣地慢慢碎裂了呢?
她的心再也拼不回原样了。
皇宫将近,宛央回过神,掏出贴身藏着的鸳鸯玉佩,呆呆地看着。
锦绣气不过,“公主,还看他的东西做什么?趁早丢开才对,这个负心人。”
宛央一听到“负心人”这三个字只觉得透不过气。她喘着粗气,从锦囊中取出萧墨迟的信笺,原想撕开,却觉得手上无力,就连这薄薄的信笺也不能伤及分毫。她的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掀开车帘,看也不看,便将信笺丢了出去。再一低头,手心的玉佩颜色温润,宛央的泪水更是止不住了。
锦绣忿忿不平,“把这玉佩也丢掉才好。”
宛央的手指摩挲着玉佩,竟还是舍不得,嘴上却对着锦绣说道,“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往后寻个机会还给他。我与他,便两清了。”
锦绣此时却大着胆子顶嘴道,“公主你这分明是放不下他。”
宛央痛苦地合上双眼。自己负了母后,负了皇兄,只为能与他在一起。可最后,他却不声不响地负了自己,这让她怎能不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宛央与锦绣回到未央宫之时,未央宫中一众人等这才松了口气。公主出逃这件事还不曾在宫中传扬出去,而现在公主失而复得,众人直比得了皇上的赏赐还要高兴上千百倍。
马车前脚才载着宛央离开,后脚萧墨迟便黑着双眼从路边小酒肆转了出来。
“宛央……”萧墨迟呢喃着,一口银牙咬碎了,但他也只能看着马车绝尘而去。他无所适从地看着马车只剩下了一个黑点,颓丧地坐在路边,把头埋在胸前,双肩不自觉地抖动着。
东哥鲜少见到乐天派的少爷这样垂头丧气,只敢束手站在一边,也不敢上前安慰一二。
禾之晗则隐在暗处,静静地看着少爷。他来此,一是奉大当家的之命,看护少爷,若是少爷最后仍旧想与公主一道出逃,他须得将少爷带去面见大当家的。古镜川自然也命他看牢了少爷,谨防少爷当真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古镜川原意是打算将萧墨迟牢牢地看在鱼庄里头的,于是他早早儿地将何守财从钱庄里招了来。中秋之夜是鱼庄生意最为红火的一天,可他为着亲自看住萧墨迟,便将中秋这一天的生意全权交给了何守财来负责。
天才将晓,古镜川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萧墨迟。萧墨迟这几日明显不对劲儿,从他得知萧墨迟与公主的约定后,萧墨迟整个人便好像蔫了一样。古镜川也不曾深究,只以为萧墨迟这样神经粗的人也还是害怕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生怕自己这一逃有去无回。
萧墨迟虚弱地朝着古镜川笑笑,“钱篓子你今儿个怎的有空陪着我?”
古镜川淡淡地说道,“生意不做不要紧,折了少东家可是得不偿失。”
萧墨迟不说话,整个人呆呆傻傻地枯坐了一天,饭菜也只略微吃了一点儿。夜幕扯开一角的时候,萧墨迟犹犹豫豫着还是出了鱼庄的大门。
不想古镜川拦在门前,“今天你哪儿也不准去。”
萧墨迟愣了愣,淡淡地说道,“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古镜川冷笑,“去去就回?”
萧墨迟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古镜川。
古镜川没有半分给萧墨迟让出路来的意思。
萧墨迟并不像往日里对着古镜川胡搅蛮缠,只静静地望着古镜川,直看得古镜川心里发毛。
古镜川没想到自己此时竟生出了一丝怯心,“你……”
古镜川的话才说了个开头,萧墨迟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古镜川的身前。
古镜川吓得目瞪口呆。
萧墨迟的头深深地埋到低处,“我长这么大没求过你什么事,就这一回,求你答应我。”
古镜川不忍心,“你非要出去?”
萧墨迟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我去去就回。”
古镜川咬紧了银牙,硬生生地让开了一条路。
萧墨迟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东哥则慌里慌张地跟了上去。
古镜川看着萧墨迟的背影,头痛欲裂。他打了个呼哨,禾之晗隐在暗处回应了一声,便迅速跟上了萧墨迟。古镜川的眼力极好,看得分明有五个敏捷的黑影跟住了禾之晗,心下这才稍安。
中秋夜,京城里到处张灯结彩。萧墨迟却是一路往最为萧条的城外去了。他早早儿地等在了与宛央约好的地方。没多久的功夫,一辆马车停在了老树之下,萧墨迟看得明明白白,知道那马车中的人便是宛央。
可现在的他又如何能上前去呢?现在的他又如何能毫无顾虑地带着她离开呢?
直到此刻,他仍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宛央的兄长。可他不愿意相信又如何?他不能自私地陷宛央于这样的境地,他不能自私地让宛央承受与自己一样的痛苦。
就让她觉得是自己负了她便好,这样,她满心的怨气也好有个出口。而这从天而降的事实就让自己来独自承担吧!
第一百零二章 一瞬荣华
中秋一过,京城里头,秋天的味道便很浓厚了。
宛央在秋风中熬了一宿,转天身子便不适了起来,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锦绣心焦,一早便去太医院请来了大夫。
太后一听,也着急了起来。昨儿晚上夜宴之时,宛央说自己身子不适,太后却并不曾往心里去,只觉得不外乎是些小问题罢了,谁想到这一病竟不起了。
太后忙带着容青前去未央宫探视。锦绣正忙着煎药。
太后看着宛央惨白惨白的小脸,怒气冲冲地说道,“锦绣,哀家瞅着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平日里手脚麻利,干活儿也稳当,怎的这一回却把公主照顾成了这样呢?”
锦绣见太后发怒,忙不迭地跪下,一连串的“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公主为着什么病倒了她自然心里再明白不过,但是那理由却也只能烂在心里。
宛央这时倒睁开了双眼,虚弱地喊道,“母后,不必怪罪锦绣,是孩儿自己不小心着了风寒。”话音刚落,宛央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直咳得她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让人看着好不心疼。
太后挂心宛央的病情,便所幸在未央宫中住了下来,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地亲自照看宛央。后宫中的嫔妃们一听得此话,也忙紧赶着过来陪着太后。太后却深知宛央的性子,总是淡淡地打发了他们,也只有傅淑仪一人,经常能被太后留下,陪自己说说闲话。嫔妃们心中虽嫉妒傅淑仪,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日后宛央嫁入傅府之后,与傅淑仪便当真是一家人了,这关系亲厚至此,哪里是她们能比得上的?
皇上得知了此事后也来看过好几回,但是宛央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总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皇上心里大为光火,把太医院的一帮太医喊来训斥了一通,然后又命太医们日夜不分地守在未央宫,潜心照顾宛央。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宛央的病也是时好时坏,总是好不利索。锦绣深知公主这患的是心病,却又想不出法子劝解一二,也只得每日里偷偷垂泪。
太后在未央宫一连守了好一阵子,整个人都瘦了,也憔悴了。无论是皇上还是容青劝她回永和宫歇上一歇,她都一口回绝了。宛央是她的心尖尖,她怎么舍得看她一个人在这苦熬呢?
容青也是一心为着公主好,试探着对太后说道,“公主这病反反复复,只怕别是招了什么邪乎之物。”
太后也正是为宛央的病情一筹莫展,一听容青这话,若有所思地说道,“怎么说?”
容青继续说道,“不妨请钦天监的大祭司来算算,看这大祭司怎么说。”
太后不言不语,但是随后便遣人去找来了皇上。皇上一听太后所说,当即便去请来了大祭司。
大祭司在未央宫中祭拜天地后便设坛做法事,仪式结束后,大祭司面色犹犹豫豫。
皇上与太后一道上前询问。
大祭司吞吞吐吐,“公主这是阳气不足。”
太后忙问,“可有法子解开?”
大祭司只说了两个字,“冲喜。”
太后与皇上交换了一个眼神。大祭司则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皇上见四下无人,试探着问道,“那便将宛央与傅容的婚期提前吧。”
太后心里着实心疼宛央,但是傅家此时在朝中的势力却是不可动摇。若让沉疴缠身的宛央此时下嫁傅家,只怕从傅德昱到傅容,心里都会不舒坦,到那时,则宣这皇位是否还能坐得稳当就得画上一个问号了。
皇上拍了拍太后的肩膀,宽慰道,“你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太后不点头,但也不说不允许的话。
皇上思忖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母后还是去问一问宛央的意思。大祭司虽说要冲喜,可宛央她心里毕竟……儿臣怕这时候即使婚期提前了,宛央心里不适意,病情便又加重了。”
太后一听也正是这个理儿,便转身进了里殿。宛央难得醒着,正半坐着看着窗外出神。
太后责怪道,“身子还没好利索坐起来做什么?还不快躺下好好歇着。”
宛央笑得无力,“母后,我的身子自己有数。”
太后颇为忿忿,“你与则宣,都是左一个自己有数,右一个心里有数,到头来还不是让哀家跟在后头操心。”
宛央冲着太后微微一笑,依旧隔着雕花窗棂望着窗外。窗外的花花草草早就没了颜色,宛央却看得出神。
太后也跟着往窗外瞧,“又没什么景致,总看这衰败秋景做什么?”
宛央淡淡一笑,并不争辩,但却依言转过了头,不再看向窗外。
太后见宛央竟这般顺从自己的意思,心里感到诧异,心思一动问道,“哀家与你皇兄的意思是让你与傅容的婚期提前,你觉得怎样?”
宛央神色一顿,“也好。”
太后大为吃惊,本想再多问几句,却还是闭紧了嘴巴。宛央既然愿意嫁与傅容,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之后,宫里与傅家便开始操办这桩婚事了。宫里的准备事宜皇上全权交给了傅淑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宛央与傅容成婚,本是大喜之事,但是因为宛央未见好转的病情,这难听的话便多了起来。萧墨迟也风闻过几句,心里始终放心不下,竟又找去了傅府。
看门人一见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忙颠颠儿地去找少爷。
傅容原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见到萧墨迟,没想到这没隔几日竟又见着了。傅容将萧墨迟让进了书房之中,亲自为他满上了一杯茶。
萧墨迟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看着很是好笑,但是傅容见到他的眼神,却又着实笑不出来。
“近来忙啊?”萧墨迟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
傅容也不瞒着萧墨迟,“婚事将近,要忙的事儿确实不少。”
萧墨迟只觉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他此时也没心思顾虑傅容的想法,径直问道,“她可好?”
傅容虽不去追问萧墨迟与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也如实相告,“听说病得厉害。”
萧墨迟默默地握紧了拳头,一声不吭。
突然,萧墨迟猛地抬起头,盯紧了傅容问道,“你可会好好待她?”
傅容被萧墨迟的眼神骇住了,许久后才说道,“自然。”
萧墨迟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尔后苦笑道,“没想到我说的以后这么快便来了。待到你大婚之日,我定双手奉上无纸与金墨当作贺礼。”
傅容笑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婚事准备得七七八八之时,皇上竟准许傅淑仪出宫省亲。这让傅淑仪激动得不能自已。一入宫门深似海,虽说皇上时不时地也准许自己的母亲进宫来探望自己,但是总归比不得家中的一切。
皇上原打算隆重地操办一下傅淑仪回家省亲之事,但是傅淑仪坚决不允,“皇上,眼下需要隆重操办的是宛央的婚事,臣妾能得皇上的允许回家省亲已是荣幸至极,又岂敢再要求些什么呢?更何况,边关才经历了一场大战,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皇上千万不要再为臣妾破费了。”
皇上朗声大笑,“淑仪竟如此明事理。能得淑仪,真乃朕之幸哪!”
傅淑仪笑得温婉可人,心里却装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庞。
这傅淑仪出宫省亲一事,皇上与淑仪虽着令一切从简,但是傅家上下还是容不得一点马虎,从住行到吃穿,由傅夫人亲手打点,布置得妥妥当当。
正式省亲那一日,皇上格外恩准,以皇后的仪制将傅淑仪护送出宫回傅府。傅淑仪也不再推脱,在一众嫔妃艳羡的目光中,登上了回家的轿辇。
京城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想来瞧一瞧这最受宠的淑仪究竟生的怎样一副模样。可惜的是,攒动的人群始终只能瞧见那威武非凡的仪仗,就连傅淑仪的一个衣袖也没能见着。
傅府张灯结彩,所有的人严阵以待。傅淑仪的轿辇一到之后,傅德昱领头跪拜下去,“参见淑仪,淑仪千岁千岁千千岁。”
傅淑仪隔着轿帘抬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众人欢天喜地地将淑仪迎进了她原先居住的独院,傅夫人与傅尚书先后前去面见淑仪。傅尚书只略坐了坐便出了独院后去寻傅容,命傅容去见淑仪。
“淑仪要见我?”傅容还未戍守边关之时,与长姐虽亲厚,但这相隔数年,陡地说要再见面,且是以这样的身份,他竟生出了一丝怯心来。
傅尚书点点头,“你快些去。”
傅容迟疑着进了独院。淑仪坐在垂帘之后,朗声说道,“坐。”
傅容依言坐下,连行礼都忘记了,像个规规矩矩却又不知所措的少年人一样。
傅淑仪隔着帘子望着模模糊糊的傅容说道,“日后娶公主为妻后,可要好好待公主,她于傅家的意义并不一般。”
傅容点点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嗯”字。可多日来的苦闷心情却因为这一个“嗯”字侵泄而出,“可傅家毕竟是将门之后,这以后可又……”
傅淑仪这时也想起了父亲的愁容满面,但并不在傅容的跟前说穿,只顿了顿又说道,“日后你好好伴在父母身边,代我多尽尽孝心。”
傅容只得呆呆地点点头,“是。”
傅淑仪此时又想起自己的凄凉,不知怎的,突然哭出声来,“我若是未嫁进宫中该有多好!”
傅容突然想起了中秋夜宴之时所见的傅淑仪的笑脸,又记起了入宫觐见皇上之时皇上说起有孕在身的蕙贵人的宠溺之意,心中不禁七上八下,斟酌着问道,“皇上待你难道不好?”
傅淑仪苦笑,“有什么好与不好,还不都是做给你与父亲看的。”
傅容的心猛地揪紧了,拳头也渐渐握紧了。
傅淑仪不知怎的却将实情倾吐而出,“他吩咐御膳房日日在我的饭菜里下藏红花,我这才……”
傅淑仪泣不成声,从得知这件事起,她的心头便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未曾有机会喘过一口气。就在刚才,母亲面见自己时,又重提此事,她只得装出无所谓的模样,说,“皇上宠我便好,有没有孩子要什么紧?”母亲责怪地看着她,直怨她不懂事。可她并非不懂事,只是这真相对于母亲而言,太过残忍。
傅容惊得呆住了,默默地念叨着,“藏红花?藏红花么?”
傅淑仪坐在垂帘后默默垂泪,也不再说话。傅容只得陪着她干坐着。
天黑透了,傅淑仪这才掖干泪水,“好好待公主。”
傅容“嗯”了一声,低着头走了出去。
这屋外的天黑得浓稠,傅容只觉得自己心中最后的一线光亮也从此覆灭。
第一百零三章 结下姻缘
许多天后,京城的百姓们还是津津乐道着傅淑仪省亲之时的盛大和隆重。
柳细细那一天也倚着窗户瞅见过淑仪省亲,可她心里所想却是这位淑仪的弟弟,傅容。从边关战乱一起后,她便再也不曾见过傅公子,可这和傅公子有关的事情却是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来。先是他与公主的婚事,再是他的姐姐省亲一事,这一桩桩总是在不断地提醒着她记起有关傅公子的一切。
烟锁池塘柳,雾镀闺阁心。
从那一日傅公子对上她的对子后,傅公子便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她的心中,自此再也没有消失过。
这一日,柳细细又将傅公子那一日对上的对子拿出来细瞧了瞧。这人她是没法子忘到脑后了,也只有睹物思人这一招了。
柳细细正看得出神,甚至命侍婢磨了墨,准备模仿傅公子的字迹。侍婢却突然红着脸推开门,“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柳细细朝着进门处望去,手中握着的笔也不知该如何运转了。一滴墨水在宣纸上泅染开,那一滴墨团,就像柳细细心中的心事一样,乱成一团,解不开。
皇上的身后跟着武直,站在侍婢的身边,冲着柳细细笑得温柔万端。
柳细细慌里慌张地迎上前去,挤出来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可这嘴角才咧开一些,泪水竟又颤巍巍地在眼角开出一朵花来。
皇上快步上前,只一两步,柳细细便落入了皇上的臂弯之中。武直落后,随手掩上了屋门。
皇上来这抱月楼的次数并不少,但次次却只与柳细细相会,而这柳细细嘴巴又紧,所以这抱月楼中的众人虽觉得这位人客面熟,却并不知道他的来头。
柳细细跌在皇上的怀中温存了许久,迟迟不愿松开皇上的衣襟,“傅公子这一趟真是许久没来看温仪了。”
皇上淡淡一笑,“最近有些忙,但我一直惦记着你。”
柳细细眼梢流转的情意中闪着泪花,“傅公子若是一直惦记着我,温仪真是三生有幸。”
皇上轻轻地吻上了柳细细的眼角。一股熟悉的体香窜进了皇上的鼻腔,令皇上醉倒在其间,让他觉得安心且放松,也只有在此处才能让他放下所有的戒备,抛开皇宫与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
柳细细微微合上双眼,话到了嘴边却还是被咽下去了。她怕自己若是开口问起傅公子与公主的婚事,那这便会是她最后一次再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傅公子了。可不问她却又不甘心,京城中风传公主早已病入膏肓,与傅公子结婚就是为着冲喜。她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到最后却沦为了皇家的工具,这让柳细细怎能心甘情愿?傅公子眼瞅着虽是神色照旧,但是只怕心中也并不好受。柳细细心里堵得慌,又总是无端会想起父亲被斩首的那一日,对那无情的皇家心里真是恨透顶了。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先是毁去了自己的人生,而现在,竟又将傅公子的人生毁得七零八落。这样的新仇旧恨堆叠在柳细细的心中,让柳细细辗转难眠。
皇上并不与柳细细多攀谈一二,而是抱着柳细细和衣倒在了床榻之上,痴缠的**,交汇的目光,两人都很是尽兴。
皇上享尽鱼水之欢后匆匆离开。柳细细衣衫不整地睡在榻上,背对着皇上,并不起身相送。公主与傅公子的婚期将近,只怕自己心中的不甘与疑惑,无论说出来与否,这都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傅公子了。
不见便不见罢!自己也是该断了念想了。
清脆的敲门声传进耳来,柳细细估摸着是侍婢送来了晚饭,便也不起身径直说道,“先摆着吧,过会儿我再吃。”
侍婢回一声,“哎”,临了却又说道,“可这汤药姑娘还是紧赶着喝下去吧,免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柳细细默不作声。这汤药在这风月场所并不少见,全是寒凉之物熬制而成,为的便是让姑娘们在与恩客风流之后不会怀上孩子。
柳细细一翻身坐了起来,“汤药有些烫,也先放着吧。”
侍婢想再说些什么,柳细细不耐烦地摆摆手,她也只得无声地掩上门出去了。
柳细细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端在手中,仍旧只是觉得烫手无比。柳细细知道这不过是她的挑剔之词罢了。她如今仍旧是抱月楼里的头牌,无论是侍婢还是妈妈,对她都格外上心,小到每日的饭菜、汤药,大到平日的穿着打扮,都是精细至极,容不得一点马虎。这汤药侍婢每每送到柳细细手中前总是小心翼翼地用凉水降降温,等到这汤药不烫手了才往柳细细房里送去。这汤药她曾日日喝过,每一天都是最适宜的温度,几时烫过,可偏生今天她觉得就是烫了起来,直烙手心。
柳细细将汤药又重新搁回了案上,忽地想起了傅公子的眉眼,心生一念,若是自己能为他生下一个孩子,有他的眉,有自己的眼,那该多好。傅公子与自己的血骨便会在那个孩子的身上融合到一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柳细细被自己陡地生出的这个大胆念头给吓到了。她若是当真怀上了傅公子的孩子,她的风月生活便只得到此为止了。
柳细细的后背不禁渗出了一层冷汗,重新端起了汤药。这汤药的味道,她熟稔至极,可这会儿一闻到,却只觉得反胃。
柳细细熬不住,又将汤药重重地摔在了案上。傅公子的眉眼又在眼前变得清晰了起来。
风月生活到此为止便到此为止吧。她只当这个孩子是傅公子送给她的礼物,往后即使不能再见到傅公子,有这个孩子,也算是有了个念想了。
柳细细这样一琢磨后一狠心将汤药全数倒进了恭桶之中。
侍婢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回来收拾餐盘,见晚饭柳细细一筷子也没动便劝道,“姑娘,你好歹吃一点。”
柳细细摇摇头,就着摇曳的烛光念宋词。她外表神色如常,心里却好像装了一只小兔子一样,七上八下,唯恐自己的秘密被人知晓了。
侍婢劝说无效便只得乖乖地收拾食盒走了,那盛汤药的空碗也一并带走了。
柳细细这才觉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之后,柳细细越发懒怠见客了,唯有萧墨迟登门之时,她才能提起些兴趣。妈妈对柳细细也是越发横眉竖目了。可这一时半会儿,柳细细仍旧声名在外,所以妈妈也并未多给柳细细难堪。
萧墨迟这清醒的日子是渐渐地少了。兵部那儿古镜川也早早儿遣人去告了长假,有钱世忠和端木恩的说和,傅德昱也不曾为难萧墨迟。古镜川与老黄都是暗地里悄悄地注意着他,生怕这个性子戆直的呆少爷一时间想不开而走了极端。
古镜川瞅着萧墨迟这样日日买醉也不是办法,难得揪住了他清醒的时候,便试探着问道,“不如与阿蘅姑娘把婚事定下可好?”古镜川自己对这男女之事一向不通,只觉得不妨给萧墨迟重新定下一门亲事,也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萧墨迟虽无醉意,脑袋却不甚清醒,微微一笑,“好啊!”
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一朝之间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妹妹,这让他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更要命的是,即使如今那个人变作了自己的妹妹,自己心里的男女之情却并未少一分一毫,所以这才让他如坐针毡,只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
傅容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自己也是该死心了。更何况,即使不死心,他又能如何?
古镜川本是无意间一问,没想到萧墨迟竟答应得这么爽快,有些膈应得慌,于是又问了一遍,“此话当真?”
萧墨迟笑得无可无不可。
古镜川又问了一遍,“此话当真?”
萧墨迟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阿蘅天真无邪的笑脸,“当真。”若有人能填上自己心中的空缺该有多好,这样他便能少想念宛央一番。虽然这样会对阿蘅有些不公平……
萧墨迟痛苦得脸皱成了一团。
古镜川心中虽对萧墨迟的这一反应生疑,但还是私下里约见了迟健所假扮的迟寅与阿蘅。
古镜川说得客客气气,“现下便把阿蘅与萧墨迟的婚事定下可好?”
迟健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候古镜川会重提阿蘅与萧墨迟的婚事,正在迟疑间,阿蘅却响亮地应了下来,“当然好。”
古镜川点点头,“此事无需声张。万望二位慎重。”古镜川心中担心的是那位牛脾气的王爷,若是一不小心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只怕又得来鱼庄大闹一通。
迟健心中也正有此意。如今局势仍不明朗,古镜川在此时重提订亲一事也透着古怪,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可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否则他这么些年的经营便当真是付诸东流了!
古镜川不日便延请了迟寅与阿蘅,宴席自然就定在了鱼庄里头,算作萧墨迟与阿蘅的订婚宴。
这宴席吃到一半的时候,萧墨迟却半醉着领阿蘅出去透透气。
萧墨迟半眯着双眼问道,“你现在可明白我对你的喜欢与对那个人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阿蘅依旧天真,“都是喜欢,怎么会不一样?”
萧墨迟本想解释,但却黯然神伤地摇摇头,他心里一直把阿蘅当作妹妹看待,这种喜欢无关男女之情。可现在,自己的心上人却摇身变作了自己的亲妹妹。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阿蘅突然若有所思地追问道,“成亲后,萧墨迟哥哥你可会好好待我?”
萧墨迟点点头,“这个自然。”
阿蘅笑得放心,“那就好。”
浮屠宫里,映秋姑姑一直孑然一身,她若成亲,自然不想再步映秋姑姑的后尘。
第一百零四章 珠胎暗结
傅容与宛央的婚期将近。傅容整日里闷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往日在尧曲城的时候,若是得空,他还乐意练练剑,可现在呆在傅府里,他就连那点心思也淡了。自己从小被父亲追着练就了一身武艺,原是为着父命难违,可后来却是想凭这一身的武艺为那个人守护疆土,可现在这一身武艺却是对自己的莫大嘲讽。于是,傅容便闷在书房里,没日没夜地练字,祈望自己能在这笔墨和宣纸间静下心来。
宛央的病也是始终不见起色,但是却也不会糟糕到极点。太后与皇上心里大约能明白宛央为何一病至此,却也不说破,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宛央出嫁的那一日,想着待宛央嫁进傅府后,这病指不定也就痊愈了。
萧墨迟这段日子真是将自己这辈子与上辈子欠下的酒尽数喝进了肚子里。最后一次醉倒之时,萧墨迟吐得昏天黑地,再次醒转过来后,古镜川皱着眉头,劝慰道,“这酒就别再喝了罢!”阿蘅彼时也在,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了一个憔悴无比的自己。
古镜川对着萧墨迟少有这样温柔的语气,萧墨迟一阵心酸,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尔后他便对着古镜川说道,“替我备下些无纸与金墨,我要当作小傅将军的新婚贺礼。”
一向抠得名声在外的古镜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心里虽也吃痛这一下子得少好些进账,但若是这样萧墨迟能好受一些,少赚些银两又何妨?
萧墨迟一离了酒坛子后,面色便渐渐好转了,虽说还有几分消瘦,却比醉酒之时的形销骨立好上若干。阿蘅总是时不时地来鱼庄探视萧墨迟。两人结亲之事,鱼庄上下的人也并不知晓,所以伙计们闲暇之时总是爱逗弄这个小姑娘。阿蘅也不恼,总是笑盈盈的。萧墨迟心情大好的时候,阿蘅便陪着他在京城里转转;萧墨迟郁郁寡欢之时,阿蘅便托着腮,静静地陪着他干坐着。偶尔萧墨迟也会去抱月楼里找柳细细坐上一坐,两人总有种同病相怜的苦楚藏在心里,是以都将彼此当作了挚友。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天已经凉得很了。
柳细细百无聊赖地倚着床榻,手里的一卷宋词翻开着,却读不进半个字眼。这宋词里,多是浓情蜜意,可她的心上人,却要从此成为旁人的枕畔人。这让她心如刀绞。柳细细不禁回想起了最后一次再见到傅公子时的情景,两人交缠在一处的身体,那滚烫的体温仿佛犹在指尖,不禁让她心神摇曳。
突然,柳细细的神色猛地变了。她这才注意到这个月的月事竟迟迟未来。她好似是信不过自己一样,又在心中默默地算了一遍,没差,这个月的月信儿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
柳细细顿时被吓得面如土色,当日自己也是被心中的情意冲昏了头,竟做出了那样大胆的举动,现在月信当真没来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曾经尝过颠沛流离的滋味,这辈子不想再有第二次。可她一旦有了身孕,若又无人将她赎出抱月楼,她这往后日子的凄苦,轻易想想便觉得胆寒。
柳细细直被吓得不知所措,就连声音都变了。她颤着嗓子吩咐侍婢,“你去托人找萧公子来见我一面。”眼下,自己似乎能求助的人也只有萧墨迟了。那其余的恩客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貌与名声,好在自己的风流史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她若是怀上了孩子,只怕那些恩客从此便要对她另眼相待、避之不及了。但萧墨迟不会。这一点柳细细很是确定。自己虽曾暗中帮助傅公子留意过萧墨迟的一举一动,有几分对不住他,但是事到临头,柳细细仍旧想试上一试。
口信带到不久,萧墨迟便马不停蹄地来了抱月楼,“姑娘找我有急事?”
柳细细说得言简意赅,“我好像有了身孕。”
萧墨迟眉头微微一皱。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对于一个烟花女子而言,有了身孕并不是件喜事。
萧墨迟问道,“可确定?”
柳细细面色犹豫,“估摸着差不离。”
萧墨迟低头沉思了片刻,说道,“我去外头请个相熟的大夫来,你且耐心等着。”
柳细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不要声张此事。”
萧墨迟宽慰地拍了拍柳细细的肩膀,“放心。”
大夫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被请来了,柳细细的侍婢则已经被她三言两语地打发出去买发簪了。柳细细早做好了准备,自己和衣躺在榻上,只将手腕隔着帐帘伸了出去。
大夫很是不情愿来这烟花场所出诊,但是大夫常去鱼庄走动,兼之萧墨迟开出的价格又让他很是心动,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这一遭。
大夫一诊脉后便冷哼了一声,萧墨迟关切地凑上前询问,“大夫,怎么样?”
大夫冷笑,“萧公子还是紧赶着给这位姑娘赎身吧,她这已经有身孕了。”
萧墨迟明白这个大夫误会了自己与柳细细的关系,但也不解释,忙一叠声地说好话,希望这个大夫莫将此事传扬出去。大夫只以为这个财大气粗的少爷是生怕自己的名声被污,哼唧了几声,收下诊金便扬长而去。
大夫掩上门后,柳细细却迟迟不从帐帘中出来。
萧墨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处,听着柳细细压抑且断断续续的哭声时不时地传出来。
“姑娘可想好怎么办了?”萧墨迟咽下了一口唾沫。
柳细细不吭声,哭声却益发停不住了。
萧墨迟顿了顿又问,“这个孩子……”
柳细细猛地抬起头,“我要。”
萧墨迟宽慰地拍了拍柳细细的肩膀,继续说道,“我是想问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容我去给姑娘说说,指不定他会愿意给姑娘赎身。”
柳细细泣不成声,“傅容傅公子。”
萧墨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便炸裂开了。
傅容傅公子?怎么会是他?
萧墨迟硬着头皮又问道,“姑娘会不会是弄错了?”在萧墨迟的心里,傅容这辈子只能是宛央的良人,岂可这样三心二意?
柳细细一听这话,也不回答,但却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墨迟深知自己说错了话,瓮声瓮气地敲了敲床框,“姑娘且莫急。萧某不会落下你不管的。”话音刚落,萧墨迟便好似一阵旋风似的卷出门去,直奔傅府。
看门人早已认识了萧墨迟,一见是他,连回禀也不去了,只说少爷在书房。
萧墨迟点点头,自个儿熟门熟路地去书房里寻傅容。
傅容正潜心练字,书房的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他有些气,一抬头却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萧墨迟,心下生疑,“你怎么来了?”
萧墨迟劈头盖脸地就问道,“你可会好好待宛央?”
傅容点点头。
“这一辈子都好好待宛央?”萧墨迟好似很不放心。
傅容却老大不乐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墨迟却不管不顾,“答应我,你这一生,只有宛央这一个妻子。”
傅容被萧墨迟这态度着实气着了,更何况他平日里对着萧墨迟,也没有那些顾忌,便当即沉下脸来,“你这是在怀疑我什么吗?”
萧墨迟的神色却也不见柔和,只没头没尾地说道,“你放心,柳姑娘与孩子我会代为照顾。而宛央……你千万放在心上。”
傅容更是摸不着头了,正想再问一问,萧墨迟却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傅容只觉得奇怪又生气,也不追上去,恨恨地将手中的笔掷了出去。
萧墨迟并未再回抱月楼,而是回鱼庄找着了古镜川,“钱篓子,我有事求你。”
古镜川“哦”了一声,本想拿中秋之夜萧墨迟下跪相求一事开个玩笑,再一转念却还是舍不得揭萧墨迟的伤疤,于是平平常常地说道,“你且说说看。”
萧墨迟硬着头皮说道,“我要一笔银子,给柳细细赎身。”
古镜川瞪大了眼睛,“柳细细?赎身?”
古镜川只觉得头大,这萧墨迟才消停了一阵子,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戏呢?
萧墨迟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她……她有了我的孩子。”
古镜川长长地“嚯”了一声,“你……”
萧墨迟恳切地看着古镜川。
古镜川一甩袖子,“你可真是长能耐了!”
萧墨迟想揪住古镜川的袖子,古镜川却一把打开他的手,闷不做声地离开了。
萧墨迟立在原地,无所适从地看着古镜川的背影。再一会儿,东哥便颠颠地来寻萧墨迟,“少爷,二当家的嘱我把这个给你。”
东哥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到了萧墨迟的手中,萧墨迟接过一看,全是沉甸甸的金条。
萧墨迟心中长吁一口气,“钱篓子说什么了?”
东哥心有余悸地说道,“二当家的说你这些日子千万别在他跟前出现,否则他不保证自己会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萧墨迟掂量着钱袋子,也不说话。
东哥则追问,“少爷,你又怎么着二当家的了?讨这一大笔银子你又要做什么?”
萧墨迟无意瞒着东哥,更何况待到给柳细细一赎身后,这事儿想瞒也瞒不住,“我要给柳姑娘赎身。”
东哥愣住了,“哪个柳姑娘?”
“柳细细。”说完,萧墨迟便留下了东哥一人在秋风中凌乱地站着,自己则去了抱月楼。
抱月楼的妈妈自然是死活也不愿意让萧墨迟给柳细细赎身的,少了这棵摇钱树,她得少赚多少银两呢!
柳细细见妈妈死活不松口,只得说,“妈妈,我已经是双身子的人了。”
妈妈的脸色忽地一下就变了,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她拿眼睛嫌恶地看了看萧墨迟,将赎金翻了好几倍这才将柳细细的卖身契丢给了萧墨迟。
萧墨迟不以为忤,宽慰地朝着柳细细一笑,将卖身契叠整齐了塞进柳细细手中,“你自己收好。”
柳细细握着这张薄薄的纸片,悲从中来,泪水又一下子止不住了。这前半生的卖笑生涯总算是戛然而止了,可这后半生,她又该如何度过?
京城里的百姓们这下子又有了谈资。鲜少露面的鱼庄少东家竟然不声不响地将抱月楼的头牌柳细细赎了出去,这其间的风流故事只怕不会少。百姓们闲来无事,便左一遍右一遍地揣测着这中间的纷纷扰扰,直传得沸沸扬扬。
柳细细踏出抱月楼的那一天,京城中几乎是万人空巷,所有的人都涌上街头,争相一睹京城第一美女的风采。只可惜,柳细细以面纱将自己覆盖得严严实实,可即使如此,百姓们的热情还是丝毫未曾减退。
这事儿就好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肃亲王府,也终于飞进了那皇宫之中。
第一百零五章 收受义女
肃亲王依旧被皇上关着禁闭。一开始,肃亲王为萧氏一族打抱不平,血气方刚,整日里与皇上闹腾,不是变着法子戏弄御林军,就是无所顾忌地折腾陈琛。皇上却总是不松口,始终将肃亲王关得严严实实。时间一久,肃亲王的暴脾气虽然不改,但是却也淡了和皇上过不去的心思,竟也能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呆着了。
这些日子,皇上对肃亲王府又松懈了一些,御林军也撤走了,原先专给王府供应新鲜水果和蔬菜的老农则又开始每隔一日来往王府,外头的消息便也由他这张嘴传进了王府中。
老农这几日和京城人一样,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自然也是萧氏鱼庄的少东家为京城名妓柳细细赎身一事。
王府里的下人们听得入神,连手上的活计都忘了,只催着老农再多说上一些。
老农也不推辞,所幸坐下来准备大说特说一番。
魏舒行不知何时绕到了这几个下人的身后,“这是在听说书吗,竟听得这样着迷?”
那几个下人也不回头,其中一个说道,“唉唉,你也来听听,说是鱼庄的少东家娶了柳细细,啧啧啧。”
魏舒行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此时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没出去亲眼瞧见也是真遗憾。”
“可不是嘛,谁让咱家主子还被皇上关着呢。要是也能出去见见这京城第一美女该有多好。”这几个下人仍旧不曾察觉到这王府的管家此时正黑着一张脸站在众人的身后。
“那是不是得让王爷向你赔礼道歉呢?”魏舒行的话说得不紧不慢。
几个下人一听这话,咂摸着不对劲,一转身,瞧见了魏舒行,直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忙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管家好。”
魏舒行掸了掸衣袖,“有你们在,我哪里好得了呢?”
下人们不敢作声。
魏舒行不耐烦地摆摆手,“还不赶紧干活去。”
老农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没待魏舒行开口就连忙收拾了自己的扁担与箩筐,忙落荒而逃。
魏舒行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去找王爷说了此事。
肃亲王一听,勃然大怒,“他竟娶了个烟花女子?爷这么多闺女,他一个没瞧上,怎的现在又娶了个烟花女子呢?”
魏舒行知道自家王爷的这副脾气,虽不保守,但在某些事上却也迂得很。
陈琛则站在一边,默默地听着,并不做声。
肃亲王气得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着,突然一拍桌子,“不行,爷要去找他问问清楚。”
魏舒行不置可否。陈琛则识相地取过纸笔上密函询问皇上的意思。
皇上这时的心思都在宛央的身上,宛央愿意下嫁傅家,这于他可是天大的喜讯。傅家对自己的皇权潜在的威胁不声不响地被自己消弭于无形之中,而自己的妹妹也不必为着那一位不可能的人再伤心落泪,这可谓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皇上自觉万事终于开始顺意了起来,便大方地应允了肃亲王出府的要求。
陈琛的密函上只说肃亲王气不过萧墨迟相中了一名烟花女子,要去讨个说法。皇上心中冷笑,也亏得宛央竟对这样的人用情至深,这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皇上本想让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出去传一传这萧墨迟竟娶了一名烟花女子,好让宛央彻底死心,但是一转念却还是舍不得在宛央的伤口上再撒盐。也罢,就让自己那暴脾气的叔叔去闹上一闹,准保萧墨迟没好日子。
肃亲王一得了皇上的准信儿,忙匆匆忙忙地去了鱼庄。
古镜川一见肃亲王就头大,兼之萧墨迟刚把那柳细细从抱月楼里娶回来,这来鱼庄吃鱼的人竟有些比不上来看热闹的人了,这怎能让他不心烦?古镜川不耐烦地挥挥手,遣人带着肃亲王去后院寻萧墨迟。
肃亲王走得风风火火,一进后院,竟与老黄撞了个迎面。肃亲王深深地瞥了一眼老黄,毫无表情,与老黄擦肩而过。两人就好似从未见过面一样。
萧墨迟此时正呆在书房里,肃亲王不待鱼庄的伙计前去通禀便破门而入。萧墨迟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大吃一惊,眼巴巴地看着肃亲王,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肃亲王怒气冲冲地朝着萧墨迟一拍桌子,“你小子胆子倒挺肥的,爷的黄花大闺女你瞅不上,竟娶了个烟花女子,像什么样?”
自打那一日将萧墨迟的真实身份相告后,肃亲王心中便以萧墨迟的长辈自居了,于是这话里话外处处都透着训斥的意味。
陈琛站在一边却听不出有何异样,毕竟这王爷平日里说话便也是这个调调。
萧墨迟埋着头,不做声。
肃亲王痛心疾首地说道,“这烟花女子,有几个干净的?你别没羞没臊地惹上一身病。”
“细细是个好姑娘。”萧墨迟话语间很是维护柳细细。
肃亲王一听,越发生气了,萧氏一族从萧壬何到萧重再到萧婴婴可都是顶通事理的人,但是这个萧墨迟不知怎的很是冥顽不灵。
魏舒行眼见着肃亲王的火气已经到顶了,忙劝道,“王爷,莫动气伤了身子。”
肃亲王也是真给魏舒行面子,强行按捺住了自己的火气,颇无奈地坐下了,“你去把柳细细领来我瞅瞅。”事已至此,肃亲王也只得先退一步再说。
萧墨迟对此未置可否,本是呆呆地站着,后一思索,觉得这肃亲王既然是自己娘亲的至友,那便算得自己的长辈。他不愿忤逆长辈的意思,于是依言去将柳细细领来了。这一路上,萧墨迟的心里乱糟糟的。他好几次想开口问一问肃亲王自己的娘亲究竟是谁,为什么自己会与宛央竟是兄妹,毕竟宛央可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他不过是市井小民罢了!可一念及宛央,萧墨迟的心便又黯然了,所有涌到嘴边的话便又没处去了。还是不问的好,那些陈年旧事,只怕知晓得越多,自己便越发伤心。
柳细细的身子月份还小,肚子还未曾显出来,但是步子已经有些迟缓了。萧墨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介绍说道,“肃亲王,王府管家魏舒行。”
柳细细大吃一惊,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正被皇上软禁在府中的肃亲王,忙慌里慌张地埋身拜下去。
肃亲王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有身孕,就别给爷行礼了,爷受不住。”
柳细细有些尴尬,垂手站在一边。
肃亲王问得毫无顾忌,“你怎会沦落到去烟花之地?”
萧墨迟从旁辩白道,“王爷,细细自有她的苦衷。”
肃亲王并不理会萧墨迟,一双眼睛盯牢了柳细细。
柳细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紧了嘴唇后朝着萧墨迟点点头才缓缓答道,“家父在国公案中被斩首,家母伤心过度也一起去了,我自然……”
肃亲王听说了这其中的原委,一时间有些发懵,忙收敛了脸上冷若冰霜的表情,喃喃地说道,“原来如此……”
柳细细此时提起父母,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肃亲王顿了顿,突然又对着萧墨迟提议道,“不妨我将柳细细收作义女如何?”
柳细细闻言大吃一惊,忙说道,“细细怎有这样的福分让王爷您收作义女呢?”
肃亲王最不耐烦这些场面上的话,也不等萧墨迟说些什么,当即拍板说道,“就这样说定了。以后你……你叫什么来着?”
柳细细对肃亲王不甚熟悉,此时被肃亲王问得发懵。还是魏舒行了解肃亲王,自然地接上话说道,“柳细细。”
“哦。”肃亲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往后你柳细细便是爷的义女。”
萧墨迟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不明白肃亲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肃亲王也是真不拿自己个儿当外人,挥挥手便指使鱼庄的伙计去摆好祭坛与宴席,自己准备祷告天地后将柳细细收作义女。
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肃亲王虽然被关着禁闭,可也是个实打实的王爷。鱼庄的一众伙计被他支使得团团转而不亦乐乎。
古镜川忙妥了自己的事后,见伙计们忙得脚下生风,便揪住了一个伙计问道,“这是做什么?”
伙计抹抹额头上的汗,“肃亲王要收柳姑娘当作义女。”这柳细细虽是正大光明地嫁进了鱼庄,但毕竟出身风尘,鱼庄上下的人也无人将她唤作少奶奶,而是不约而同地称她为柳姑娘。
古镜川瞪大了眼睛,但又着实不想与肃亲王多废话,便拖住了陈琛问道,“这王爷是唱的哪一出?”
陈琛如实答道,“他要收柳细细做义女。”
“为什么?”古镜川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陈琛耸耸肩,语气照旧平和如初,“不知道。”
魏舒行瞅着这个空当则伏在王爷耳边悄悄问道,“可有必要?”
肃亲王点点头,“这是婴婴的孩子。爷一定要保他平安。将柳细细收作义女后,也算是沾亲带故了,万一皇上起了杀心,也会有几分顾忌。”
魏舒行又悄悄说道,“可她毕竟是罪臣之后。”
肃亲王的嘴角下压了一些,一咬牙,朝着魏舒行摆摆手。
魏舒行自然明白了王爷的意思,也不再多说,自去帮着鱼庄的伙计布置。
鱼庄的伙计们被迟健当年**得手脚都很麻利,只一会儿的功夫,无论是祭坛还是宴席都已布置妥当。古镜川也不理会,远远地避开了,只当自己不知道此事。
老黄隐在暗处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肃亲王的心思他能猜个七七八八,这样也好,少爷也算是多了一道护身符。
柳细细虽是不明所以,但是也只得朝着肃亲王行三跪九叩之礼,将肃亲王认作了义父。
礼毕后,肃亲王拍了拍萧墨迟的肩膀,长吁一口气,“这下你也算是爷的女婿了,好生照顾她。”
萧墨迟乖顺地点点头。
天将晚,肃亲王三人这才返回了王府。陈琛的密函则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放在了乾清宫的书案之上。
第一百零六章 阴差阳错
皇上批阅完奏折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拆开了陈琛的密函。自己的叔叔,自己再了解不过,他一定不会让萧墨迟好过。而自己特意将这密函留在了最后才看,是要细细地品尝一下萧墨迟被人刁难的愉悦滋味儿。
可皇上这来来回回地将陈琛的密函读了两遍之后,这才确信,他并没有等到自己想看到的消息。
皇上气得脸色铁青。萧墨迟正大光明所娶的烟花女子竟是柳细细?怎么会是柳细细?自己虽说并没有存了将柳细细接进宫来的想法,但那人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女人,如今又岂可嫁与旁人?帝皇特有的占有欲在此刻膨胀到了极点,也让皇上愤怒到了极点。更让皇上气得打颤的便是肃亲王竟然公然将柳细细认作了义女。且不论她的身份有污皇家的威仪,她的父亲却也是罪臣。这个肃亲王怎可又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将罪臣之后收作义女呢?
皇上气得在乾清宫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此时已是深夜了,守夜的小太监眼眶微微发黑,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就连哈欠也不敢打一个。
喜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放眼乾清宫,也只有他敢劝一劝皇上,“皇上,夜深了,早些就寝吧。”
皇上理也不理会喜公公,照旧好似一头困兽一样,在乾清宫中独自徘徊着。这肃亲王为何对萧墨迟如此上心,难道从一开始,肃亲王就是摆明了知道萧墨迟的真实身份?皇上的心中升腾起了一股恨意,但这恨意中却夹杂着些许恐惧。若是肃亲王当真明白萧墨迟究竟为何人,那他对母后当年的所作所为又知道几分呢?无论如何,萧墨迟的身份越是被人知晓,他这皇位便越是危险。更甭提母后的手上还沾着皇长子和皇次子的鲜血了,这事要是被抖出去,只怕他就连这顾家的身份也保不住了。
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怀疑自己此时将宛央下嫁傅家是否做得对。倘若有一日自己仍需仰仗傅家保全自己,那现在的自己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上不确定,心事重重地躺上了床榻,眼睛虽合上了,却始终是毫无困意。
萧墨迟娶柳细细一事在京城里早传遍了,而此时肃亲王又蹦出来将柳细细收作了义女。肃亲王这么一来使得这事儿在京城里好似插上了翅膀一样,传扬得更肆无忌惮了,就连整日里闷在书房里的傅容也终于知晓了此事。
傅府的下人一向被管得紧,鲜少议论府外的纷纷扰扰。可这一回,萧墨迟这事儿太过轰动,兼之萧墨迟曾来过傅府好些回,下人们憋不住,经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傅容原是出书房来透透气的,不想耳力甚好的他却隐隐听到了下人们口中纷飞的萧墨迟的名字。
傅容黑着一张脸过去问道,“你们在叽叽咕咕些什么?”
下人们被吓了一跳,也不敢作声。这少爷自从打边关回来后着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下人们心里隐隐以他为豪,却也惧他三分。下人们总以为少爷是鱼庄少东家的朋友,但是这鱼庄少东家娶柳细细一事,却好似未见少爷有何表示。也是,自家的少爷可是名门之后,那萧墨迟本就是一介商人,难登大雅之堂,现在又与那烟花女子牵扯上了,也真是自降身份,也难怪乎少爷不曾有所表示。
一贯稳重沉静的傅容竟不耐烦了,“让你们说便说。”
其中一名下人终于大着胆子回道,“在说鱼庄的萧少爷娶柳细细一事。”
傅容只觉得柳细细这个名字好生熟悉,自己在口中又念了一遍,“柳细细?”
另一名下人这时回道,“京城第一名妓。”
傅容的眉头皱紧了,这萧墨迟怎会与烟花女子有染呢?自己瞧他对宛央用情颇深,还为着皇上赐婚一事觉得万般愧疚,可他怎的一转头却堂而皇之地将烟花女子娶进了门呢?
傅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却又不愿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一切。毕竟,在他的心中,萧墨迟始终是个良善且有情有义之人,断不会有这样负心的举动。
突然,傅容记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萧墨迟时他所说的话。那时的萧墨迟颓丧地站在自己的跟前,千叮咛万嘱咐,只希望自己好生对待宛央,而让自己放心柳姑娘与孩子。
柳姑娘与孩子?
萧墨迟口中的柳姑娘难道便是柳细细?可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萧墨迟要让自己放心那柳姑娘与孩子?
天地为鉴,自己可是从未见过那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美女柳细细。
傅容试探着问道,“那可曾听说柳细细是否有身孕?”
下人点点头,“可不是嘛,要不然那抱月楼的老鸨还能让萧少爷给柳细细赎身。要知道这柳细细可是棵摇钱树啊!”
傅容这下子只觉得云里雾里,完全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这事很是蹊跷。不容他多想,他便吩咐人备马,直奔鱼庄。他曾无意间听父亲说起过,萧墨迟早遣人去兵部告了长假,所以也只得先去鱼庄一趟,看可能寻着他,把这事儿好好说说清楚。
萧墨迟果真在鱼庄,但是一见傅容,便神色很是紧张,忙拖住他往鱼庄外走去。
傅容心中纳罕,“你这是做什么?”
萧墨迟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已经要娶公主为妻了,再见着柳姑娘怕是不合时宜。”
傅容更加奇怪,“柳姑娘?”
萧墨迟肯定地说道,“你放心,柳姑娘与孩子我都会好生照顾着。她现在虽还惦记着你,但是心情也还好,你便别来招她伤心了。你好好待公主就好。”
傅容几乎想脱口而出明说自己与那柳姑娘毫无关系,电光火石间却想起了皇上。皇上还是皇三子的时候,经常与自己一道偷偷溜出宫去,与人结交之时,皇上便喜欢报出傅容的名讳来。难道这么些年,皇上竟还是这样的习惯?
萧墨迟这般笃定自己与那柳细细脱不开干系,那定是有人以自己的名义去与柳细细相会。可放眼这世界,大概也只有皇上才会这样做。那柳细细腹中的孩子难道竟是皇上的孩子?可这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的猜想罢了,所以傅容闭紧了嘴巴,对萧墨迟所说的一切,供认不讳。
傅容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本想是来问个究竟,到最后却还是吃了个哑巴亏,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皇上这心思却是因为萧墨迟与肃亲王的关系悬了一宿,几乎一整晚也没合眼。他这心吊了好几天,直到大婚前夜,他又将傅容匆匆宣进了宫中觐见。
傅容只穿了一身常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如今的身份还是戍边将领,但是这职位迟早要被卸了,所以傅容就连“微臣”也懒得自称,从此以后,他甘愿远离朝堂,远离这个人。只可惜,他的心里还是担忧着自己的长姐。那一日省亲归宁之时,长姐的哭泣声仍犹在耳,让他几乎夜夜难以入眠。自己确实可以远离这一切,但是自己的长姐却已经深陷于后宫之中,无法自拔、无法解脱,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皇上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傅容,心里七上八下的。倘若有一日萧墨迟成为了自己的威胁,眼前这个人还会像铲除萧家之时一样,全力站在自己的身后吗?可一旦与宛央成婚,他便在朝中再也无所作为。到那时,只怕他即使有心也是无力。皇上微微地叹口气,自己莫不是真的走错了这一步棋?
傅容不见皇上作声,便一直恭恭敬敬地跪着。
皇上许久之后才悠悠地说道,“平身。”
傅容站起身来,皇上好似闲话家常一样,“与公主成婚后,宛央便交给你了,好生照顾她。”
傅容点头,“这个自然。”
皇上也点点头。他的心中暗自感慨道,自己竟与傅容当真生疏到了这样的地步,这让他情何以堪。
傅容的心思此时却从长姐的身上跳到了那所谓的柳姑娘身上。傅容一时间没留神,竟脱口而出问道,“皇上可认识柳细细?”
皇上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并不说话,嘴角却往下压了压。
傅容瞧见皇上这副表情,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后背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还真是远离朝堂已久,竟然会自己乱了分寸。
皇上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表情有些冷峻,忙缓和了神色,说道,“京城第一名妓,朕还是知道的。听说她好似前段时间嫁给了一位兵部主事。”
傅容心里冷笑,这人明知那位兵部主事便是萧墨迟,却偏又端着不说穿,就好像只要不说穿,有些事便不会成真一样。傅容只觉得自己的猜测假不了,于是暗下决心,提醒道,“臣也是这样听说的。臣还听说,那位柳姑娘已经怀上了孩子。”
皇上大为震惊,面上的表情却是分毫未变。陈琛的密函之中并未提及柳细细怀孕一事。
皇上忆起了柳细细在自己的身下****的场景,小腹一阵发烫,心却凉了。柳细细怀孕了?她曾暗示过自己,她如今只愿为自己献身,那她腹中的孩子难道会是自己的骨肉?皇上不敢确定,心里对萧墨迟的恨意却有些变了味儿。他原是嫉恨这人居然娶走了自己的女人,现在却是恨得无力。若柳细细腹中的孩子当真是自己的,那萧墨迟也算是有情有义,救柳细细于水火之中。可一转念,皇上却又怒从心生。柳细细毕竟是风尘女子,她的话能有几句可以当真呢?萧墨迟与她一向过从甚密,又有谁知道他俩究竟是何关系呢?更何况,就算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这逛风月场所的富家少爷会与烟花女子清谈呢?这么一琢磨,皇上只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对萧墨迟的恨意竟又浓烈了许多,火辣辣的,灼烧得他寝食难安。
傅容哪会想到自己好心好意的提醒会带来这样的后果。他本是不忍心顾家的子嗣流落在外,却不想给萧墨迟招来了祸患。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这几句话在皇上的心里烧了一把火,只怕会恨得要咬掉自己的舌头才好。
第一百零七章 魂牵梦萦
皇宫里的织绣局这几日正加班加点地赶制宛央的嫁衣。几位资历颇高的绣女这几日描绘了嫁衣的花样子,巴巴儿地送来了未央宫,说让公主亲自挑一挑合心意的。
锦绣很是欢喜,拿着手里的花样子献宝似的在宛央的面前比划着,想勾起宛央的兴趣。
宛央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这嫁衣随意就好,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锦绣不满,“公主,这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
宛央笑得无力。
锦绣只当自己看不见公主的淡漠,又将花样子递到宛央的跟前,讨好道,“我的好公主,你就挑上一挑怎样?”
宛央径直拒绝,将锦绣的手推出了丈把远。
锦绣强装出来的笑脸也终于耷拉了下来,一时间气不过,冲着公主嚷道,“你这样子为那个负心人作践自己的身体又是何苦呢?公主,你不为太后与皇上着想,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呀。”
宛央面色凝重,一声不吭。道理她自然都明白,但是做得到做不到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锦绣终于憋不住了,“他都已经娶了京城名妓柳细细了,公主你难道还不死心?”
萧墨迟迎娶柳细细一事,锦绣早前就从几个嚼舌根的小太监口中听闻了。皇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心底里是希望这个消息能传进宛央耳朵里的。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宛央大概也只有彻底死心,这病才会渐渐好转过来。
宛央听得愣住了,尔后才说道,“怎么会?”
锦绣忿忿不平,“怎么不会?听说柳细细连孩子都已经怀上了,公主你还惦记着那个负心人做什么?”
宛央的面色煞白煞白的。萧墨迟已经娶了柳细细?而柳细细竟然已经有了身孕?宛央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前些日子里她虽然答应了母后与皇兄下嫁傅容,但是话才离嘴,宛央便后悔不迭。她骗不了自己,她压根儿就放不下对萧墨迟的这份感情。那信笺虽然已经毁于一旦,可她心里的那份感情却是怎样也无法泯灭。甚至这几天来,宛央的心思已经活络了几分,竟开始在心中为萧墨迟的失约寻找理由,好让自己理所当然地原谅他。
是啊,自己多么希望可以理所当然地原谅萧墨迟那个呆子,好让自己继续能喜欢着他。可现在,自己好似再也不必费尽心机地替他开脱了。自己为着他一病至此,而他却是已经抱得美人归。
宛央这时忽地记起了自己也曾在抱月楼中瞧见过萧墨迟,当时的他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绞尽脑汁地对着柳细细所出的对子。自己气不过还曾偷偷地踩过他一脚。现在的自己却好像连气都气不了了,毕竟自己有何资格与他生气呢?
男人,说到底一个个都是三心二意、用情不专。
宛央苦笑,一转念,心里却又默默地说道,自己的父皇也当真是个例外,这一生都独宠萧淑妃。可这天底下的男人,却不是个个都像父皇。
罢罢罢,自己从此还是断了对萧墨迟的念想,规规矩矩地嫁给了傅容,了此余生。
宛央勉力扯出一丝微笑来,朝着锦绣伸出手来,“把嫁衣的花样子给我看看。”
锦绣正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忐忑不安,生怕一病未起的公主又因为自己的冲动而病得越发严重了。可此时公主却神色淡淡地管她要嫁衣的花样子看,锦绣喜极而泣,忙双手奉上。
宛央细细地翻看着,甚至还与锦绣不时地交换着意见。
锦绣也精通刺绣,此时则热心地替公主参谋着。
两人一通研究后总算是定下了嫁衣的花样。锦绣忙遣人将已经定下的花样子送回织绣局去。
宛央微笑地看着她忙里忙外,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锦绣始终心有余悸,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公主,从此可都忘了吧?”
宛央顺从地点点头,“我累了,先歇会儿。”
锦绣不再多言,忙上前伺候宛央更衣。
宛央将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面朝着里侧。锦绣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而她的泪水也无声落下。
这么多天,宛央几乎已经说服自己相信了萧墨迟是无心失约,他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绊住了,这才没来赴自己的约。她都好不容易相信了自己编织的这个谎言了,但最后这个谎言还是嘭地一下碎了。
萧墨迟,你究竟为何这样待我?
宛央哭得无声无息,心如死灰。
阿蘅这几日心里也不好过。她这前脚才与萧墨迟订下了亲事,萧墨迟后脚却将柳细细娶进了门。她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
迟健得知此事后,淡淡一哂,“这小子现在越发出息了,竟和这京城第一名妓有牵连。”
阿蘅却一脸的不满,“可是他不是答应娶我为妻了吗,那又怎能娶旁人呢?”
迟健一向心疼阿蘅的天真,这时不知怎的却故意戳阿蘅的痛处,“他是答应娶你不假,可他也不曾答应过你不娶旁人呀。”
阿蘅嘟囔着嘴,心里觉得迟健的这话好像也不是毫无道理,但是不快的神色还是溢于言表。
迟健心知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宽慰地拍了拍阿蘅的肩膀,“这其中萧墨迟或许有难言之隐。”
阿蘅听不进去劝解,“再有难言之隐也不可如此。你便只娶了秋姑姑一人,不是吗?”
迟健一听阿蘅提起了映秋,神色有些尴尬,语气软了下来,“那你若是不想嫁他,迟伯伯可以为你做主,退了这门亲事。”
阿蘅见迟健变了神色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迟伯伯虽是只娶了秋姑姑一人,但是他俩却明摆地透着不对劲儿。阿蘅想过问,却是有心无力。阿蘅冲着迟健摆摆手,“不不不,不退婚。”
迟健心里暗笑,又调侃阿蘅道,“你心里既已经心生不满,为何不干脆退了婚事?”
阿蘅毫无羞涩地答道,“秋姑姑说女子嫁人当嫁自己喜欢的,所以我自然不要退婚。”
这事儿始终盘亘在阿蘅的心上。她最后还是放不下,又跑了一趟鱼庄,想找着萧墨迟说说这事儿。萧墨迟恰巧不在,柳细细便代为招待。
阿蘅心里全无礼数之意,认真地打量了一番柳细细,说道,“柳姑娘真是漂亮得很!难怪萧墨迟哥哥会娶你。”阿蘅这说得全是心里话,听在柳细细的耳朵里却是有些不一样。
柳细细微微点点头。她先前才从东哥那儿听说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竟是萧墨迟未过门媳妇。柳细细有些难以面对这个姑娘澄澈的目光,脸上红得发烫,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向她解释。
阿蘅这时坐得别别扭扭的,心里暗自后悔自己太过冲动,如今只得尴尬无比面对这位柳细细。
最后还是柳细细先开了口,“我也是才知道萧公子竟有亲事在身,细细冒犯了。”
阿蘅正了正身姿,无意间竟想模仿柳细细的坐姿。她并非嫉妒,而是单纯地觉得那样坐当真好看。
柳细细等了会儿不见阿蘅开口便又说道,“我与萧公子并无夫妻之实。”
这话一说,阿蘅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这是怎么回事?”
柳细细只简单地说道,“我恋上了一名恩客,怀上了他的孩子,但是他却无法娶我。萧公子这是好意相助,免我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阿蘅知道柳细细的身份,所以这话一听便明白了。她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攥住了柳细细的双手,笑得无邪,“我就知道萧墨迟哥哥不是薄幸之人。”阿蘅的态度很是亲昵,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蔑视之意。柳细细则有些受宠若惊,自打她沦落风尘后,饱受旁人的白眼,而像萧墨迟与阿蘅这样诚恳待她的,她这还是头一遭,几乎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柳细细也笑得很是宽慰,萧墨迟于她有情有义,她岂可让他与自己未过门的媳妇生出嫌隙来。她回握住阿蘅,“想来你便是萧公子的心上人罢,我曾听萧公子说起过你。萧公子是很喜欢你的。”
阿蘅坦然地摇摇头,“不,萧墨迟哥哥的心上人并不是我。不过,萧墨迟哥哥也是很喜欢我的。”
这下轮到柳细细格外诧异了。她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女子如此毫不羞涩地提及喜欢,而阿蘅的表情里,看不出一点儿炫耀之意。她无端羡慕起眼前这个姑娘的天真来,讪讪地问道,“怎么会不是你?”
阿蘅点点头,“是,另有其人。不过,萧墨迟哥哥也是喜欢我的。”阿蘅笑得灿烂,又强调了一回才放心。
柳细细笑得狐疑。
阿蘅却突然问道,“萧墨迟哥哥说,他对心上人的喜欢与对我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可都是喜欢,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柳细细被阿蘅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后才说道,“那他有说对你是怎样的喜欢吗?”
阿蘅说道,“萧墨迟哥哥说对我是喜欢妹妹的喜欢,这与喜欢心上人有什么不一样呢?”
柳细细张了张嘴,本想解释个清楚,但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这时也惦记起了傅公子,便无奈地摇摇头。
阿蘅却浑不放在心上,“喜欢就是喜欢喽,哪会有不一样。”
柳细细囫囵地点点头。
心结解开之后,阿蘅与迟健不日便要返回边关了。迟健所假扮的毕竟是西域商人,不可在京城逗留过久,免得古镜川生疑。
两人返程之前,何守财听说了此事,特意来了一趟迟健与阿蘅打尖的客栈,备下了家常菜,为二人饯行。
酒桌上,迟健举起酒杯,“何兄如此繁忙,还抽空来给我送行,真是天大的面子。”古镜川乐得清闲,已经将钱庄的大半生意交给了何守财。
何守财摆摆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迟兄这是哪里的话呢?迟兄于我的大恩大德,何某无以为报。”
迟健不做声。
何守财继续说道,“日后有用得着何某的地方,迟兄尽管开口,何某定当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迟健微微一笑,心里暗暗说道,等的便是你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