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老友叙旧
月氏族借称要为受伤的阿尔阔讨回公道,大肆陈兵尧曲城下的消息不胫而走,皇上勃然大怒之余心有戚戚,一众朝廷命官则各怀心思,所上的奏折均是语焉不详。
皇上这一次并未刻意封锁住月氏族进犯的消息。此次毕竟与上一回浮屠宫进犯之事大不相同。浮屠宫所率领的骑兵虽是尽出于西域和北疆各个部落,但是其中夹杂着浮屠宫这般敏感的身份,自然不可拿出来说上一说。而今却万般不一样,一是月氏族来势汹汹,瞒也瞒不住;二是若想逢凶化吉,击退来犯的敌人,仍需举国之力,襄助守军。
京城的百姓们得知了这一消息后,虽是小日子照旧,但是却把这当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时便拿出来唠上一唠。
萧氏鱼庄的上上下下自然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前几日的兴奋劲儿一下子便被吹散了,就好像是毫无着落的浮萍一样,不知该在何处靠岸。
老黄依旧每日喝酒,但是话越发得少了。若是皇上故意刁难少爷,他或许还能使出点手段,暗中助少爷逢凶化吉。可现在却是异族人大举进攻尧曲城,这又该让他如何是好呢?难道临了,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还是没法子护少爷周全?这让他去了地下,该如何面对那一位主子呢?
老黄的酒越喝头越发清醒,脑子里所转圜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可眼下他却只能静静地等着边关传来的消息,只能等待……
古镜川本也是长舒了一口气,琢磨着萧墨迟这个小子这次总算是死里逃生。可这才收到萧墨迟的书信没几日,月氏族攻打尧曲城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了。他的脑袋当时便轰的一下炸开了。月氏族攻打尧曲城,那尚在城中的萧墨迟可怎么办?虽然有禾之晗那个木头跟着他,但是那个木头毕竟也是凡身**,总有松懈的时候,要不然也不会曾经跟丢了萧墨迟。倘若就在禾木头松懈的那一刻,萧墨迟那个愣头小子遇险了,以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想要平安脱身,谈何容易?
古镜川想及此处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的。这个臭小子,每次抓住他让他练武功,都好似是自己非要和他过不去似的,跑得比兔子还快。真希望他若是不幸在尧曲城中撞见了月氏族的骑兵,也能跑得那样快才好。
古镜川无奈地摇摇头。自己与这个冤家也不知这一世究竟是何缘分?原是被暗中派来监视他与迟健两人的,可现在,自己却希望……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一世无忧无虑。
古镜川在鱼庄里巡视了一圈儿后,见无甚情况便准备猫到书房里去对账本,也好让他好好理一理这阵子接连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时,一个伙计扬声喊道,“二当家的,这位……”
古镜川一回头,来人竟是武直。一身常服打扮,面色阴沉,也看不出要来做什么。
这个伙计站在高出自己一个头的武直身边,心里禁不住打颤。他对这人自然是有印象的,知道他曾是名动大庆的戍边大将军,而今则是御林军的统领,总之,是个不能随意招惹的人。所以一见到这人进了鱼庄后,伙计的心里便没了主意。虽说这鱼庄来来往往的客人也都是达官贵人,可这位的身份总让伙计觉得格外特殊一些,一时间不知是该招呼他坐下还是该……他踌躇了一会儿,只得求助于二当家的。
古镜川静静地看着武直,一动也不动。武直身边的伙计则眼巴巴地瞅着二当家的,指望二当家的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过去。
古镜川眼下正为着萧墨迟的安危心烦着,一见到这皇宫里出来的人,更是烦得没了边儿。他也不再看武直一眼,冲着伙计瞪了一眼,“武大人难得来一趟,好生招待着,喊我做什么?”
伙计苦着脸看了看武直,这人还是阴沉沉的一张脸,这让他两下为难。
武直却并不为难这个小伙计,摆摆手示意他走开了。他自己快步走到古镜川身边,“老友请你喝一杯酒,如何?就在你这鱼庄里。”
古镜川嘴角轻扬,“哦,竟有这等好事?”
武直也勉强笑笑,“若是有便宜不占,你便不是古镜川了。”
古镜川也不多说,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武直上了二楼。他边走边对着一个伙计吩咐道,“把上好的竹叶青呈上来。”
伙计点点头,“好嘞”
武直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钱袋,“你可还真不和我客气。”
古镜川已经坐下了,摆好了碗筷,只待伙计上酒了,“你既说是老友,若与你客气,岂不是黄了你的面子。”
伙计的手脚很是利索,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竹叶青呈了上来,还依着古镜川一贯的口味端上来了两盘清淡的小菜。
“再来一份清蒸鲈鱼,武统领请客,怎能只有这清淡的小菜呢?”古镜川已经给自己满上了杯子。
武直望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待伙计走远后,他才轻轻地说道,“我总以为你那以后便不会再喝酒了。”
古镜川抿了一口酒,“呵……听你的这番话,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武直也不瞒着他,“知道你是这儿的管事的后,皇上命我调查过你。”
古镜川动手夹了一筷子凉拌苋菜,边吃边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人怎的又搁了这么多盐?是不知道盐如今的市价吗?”
武直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也夹了一筷子凉拌苋菜,吃着只觉得正合胃口,心里顿时觉得这个古镜川也真是吹毛求疵,没事儿总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不过,他这人一向如此,武直也见怪不怪了。
古镜川又端起了酒杯,未曾喝一口,便问道,“哦,那武兄你调查到了什么?”
武直摇摇头,“你做事一向干净利落,哪还有尾巴能让我查到什么?”
古镜川未置可否。
武直却又淡淡地继续说道,“但是你当年究竟为何被削职离宫却是查到了。可你为何又摇身一变,成为了萧氏鱼庄的二当家的却还是什么也查不到。”
古镜川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杯子,“这也能查到,还真是难为你了。”
武直大大剌剌地说道,“可不是嘛。当年也是怪我自己脑子太简单了,当真以为你犯下的也就是疏忽职守这等无足轻重的小罪罢了,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想,当年与你的案子有关系的人,后来全都离了职,或是干脆消失了。可见……”武直突然不愿往下说了,只神秘兮兮地朝着古镜川笑笑。
古镜川也不甚介意,但是他的心中却已然明了,皇上对这萧氏鱼庄已经忌惮到了何样的程度,否则也不会将自己当年那一桩已经处理得毫不起眼的案子翻出来调查了这许多。
武直突然话锋一转,又说起了陈琛,“也不知陈琛那小子现在在肃亲王府过得怎样?”
古镜川并不搭理他的话。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有些话他只能藏在心里,却并不能说出来。只是这今儿个的武直倒也真是奇怪,尽拖住了自己说这些不能往外说的事情。
古镜川默默地喝着酒。经武直这么一提醒,他自己倒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嗨……不想也罢,不想也罢。更何况,他现在的生活也不赖,不是吗?只是,如今的萧墨迟……哎……万事皆不顺遂。
武直今儿个却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见古镜川不答话,又自言自语道,“我们三个人,兴许也只有陈琛那小子才受得了肃亲王的暴脾气。”
古镜川始终不做声。他突然对武直今日来此的目的产生了些许疑惑。
武直则一杯一杯的酒往肚子里倒着,“我最是没耐性了,你呢,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心眼儿太多。也就陈琛,最是和善了,虽然话不多,但是却没有坏心眼,对皇上也一直……忠心耿耿。”
古镜川反问道,“难道你不是?”
武直苦笑着摇摇头,“我是,也不是。”
古镜川一听这话,自己的狐疑全都消失了。眼前这人兴许当真只是想找老友叙叙旧而已,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武直只怕酒劲已经上头,大着舌头说道,“边关战乱重起,可你说说,我在干什么?每日里守着皇宫,静得连个人声儿都没有,哎……”
古镜川静静地看着他,武直虽是个一介武夫,却难得一直有着安邦定国的宏伟梦想。也难得他出身贫寒,却天生是个将才,为捍卫大庆朝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可惜,行差踏错了一步,他曾经所有的努力便都被否定了,只得像如今这样,窝在京城里,过着自己不愿重复的单调生活。
古镜川虽然深知这一切,但是并不出言安慰武直,只是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武直的杯子,“干!”
“干!”武直说得豪气冲天,面上的表情却很是落寞不甘。
武直一连喝了许多杯闷酒后,突然红着脸对古镜川说道,“你可曾听说过当年大内第一高手其实是个……阉人?”
古镜川长长地“哦”了一声。当年,大内有威名赫赫的四大高手,他与武直、陈琛便是其中的三人,均是大内侍卫出身,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饮酒作乐。但是那个连名字也不曾听闻过的大内第一高手究竟是何人却是谁也不知、谁也不晓,神秘至极。
年轻时的古镜川也是个嗜武之人,很想与这个传说中的大内第一高手过过招,只可惜,直到他离开皇宫,他还是连这人的影子也没见着过。当年只觉得甚是遗憾,但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现在的古镜川也只觉得无可无不可。
武直继续说道,“我也是这些年又在宫中当差才听说的。这天下有种武功,说是只有阉人才可以练就。身子虽是不完整了,但是练成之后,便天下无敌了。”
古镜川对此兴趣了了,便故意逗武直说道,“武兄,你莫不是也想练此神功?”
武直的脸涨得通红,恨恨地说道,“怎的你这人现在越发没趣了呢?”
古镜川也不理会他,一边吃着鲈鱼,一边喝着竹叶青,好不自在。
武直则唧唧咕咕地说道,“若是能与陈琛相聚,饮上一杯酒该多好。可惜,现在只有你这么个人……”
古镜川反问道,“我这么个人怎么了?”
武直恨恨地说道,“你这么个人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古镜川不回答。
武直呆了一会儿,叹口气道,“也不知道这一趟月氏族起兵,何时才能平定。”
古镜川也正为此事揪着心,心里默默地说道:萧墨迟,你个臭小子,可千万得活下来……
第七十九章 临危不乱
迟健三人在单大夫的医馆里一住便是好几日。单大夫尽心尽责,每日里悉心为迟健按摩、换药;何守财始终觉得自己亏欠迟健,便将照顾迟健的事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肩上,日复一日地煎药,任劳任怨。
迟健见何守财这般介怀自己因救他而受伤的事情,心中虽并非不动容,但是只觉得自己或许离目标近了一步。他也曾试着温言劝慰何守财道,“你不必如此放下心上,发生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的,是不是?”
何守财摇摇头,“我若不是起了好奇心,这事儿断断不会发生的,还连累了迟先生你……”
迟健心下隐隐欢喜。这人越觉得对不住自己,他日便越发容易为己所用,这也真是因祸得福。
铜官镇与尧曲城相距不过百十里地,月氏族与城内守军对峙的消息不时地传来。铜官镇的平民百姓们心中也很是凄惶,生怕这月氏族一个不开心就调转了方向,朝着自己打来了。尧曲城尚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小傅将军驻守,那这铜官镇又该如何是好呢?铜官镇的不少富贵人早已拖家带口,一走了之了,可穷苦百姓们却是没地儿可去,更没那能力离去,只得留守在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迟健闲来无事,心里记挂着尚在尧曲城中的萧墨迟,便倚着门,呆呆地朝着尧曲城的方向看去。有何守财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守着,他想联系上禾之晗问一问萧墨迟的近况,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更甭说联系上浮屠宫里的一众长老了。浮屠宫扎根在这关外,迟健为着自己的复仇大计着想,一直与西域和北疆的各个部落均有密切往来。所以,按理来说,月氏族这一回大举进犯大庆,浮屠宫不该一点儿风声也没收到才是。可若不是他恰巧撞上了月氏族这帮子骑兵,只怕到现在他仍旧不知道此事呢!他心中对此很是狐疑,只想尽快联系上宫中的长老问个究竟,只可惜这个何守财……哎……
单大夫擅接骨,平日里医馆生意并不十分热络,这不,今日也是冷冷清清的。何守财去给迟健熬药了;阿蘅闷了几日了,见迟健的伤势一日好似一日了,着实呆不住,一个人自出去闲逛去了。迟健踮着脚往尧曲城的方向又看了看,心头一片黯然。
单大夫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迟健的身后,“迟先生可是有亲人仍在尧曲城中?”
迟健一惊,回过头说道,“单大夫,你怎会知道我……”
单大夫淡淡一笑,“你每日里都要往尧曲城的方向看上好几个钟头,这自然是定有牵挂之人仍在城中了。”
迟健笑得心酸,不知道萧墨迟可否能逃过此劫,平安回到京城。若是不能,若是不能……他着实不敢想象这样的情景。那他不仅对不住婴婴,就连辛辛苦苦筹备这么些年的计划也都将全部付诸东流了。
单大夫不再与迟健谈论此事,话锋一转,轻声说道,“不过,其实在下更感兴趣的是,迟先生你的这一张人皮面具之下,究竟又是怎样的一张脸?”
迟健只当自己听不明白,装傻充愣道,“单大夫说的这是哪里话?我可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单大夫突然爽朗大笑,“我可是个大夫,精通人体脉络和骨骼,手指一拿捏你的关节处便知道做了手脚。不过,若不是我行医多年,太过敏感,也当真感觉不出来。”
迟健默不作声,紧张地望了望后院。何守财正在那儿熬药,这番话可别叫他听了去才好。
单大夫却心知肚明地说道,“我知道你防着他,所以这才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与你说起此事。”
迟健这下终于不再沉默了,问道,“你想怎样?”
单大夫也不遮遮掩掩,“我一生行医,救人无数。但是对这些上古秘术也十分感兴趣,不过就想从你那儿学得点皮毛,再不济,见识见识也行。”
迟健面露为难之色,“可我并不会易容之术……”
单大夫了解地笑笑,“我知道是那个叫做阿蘅的小姑娘才会这易容术。”
迟健很是吃惊,这个单大夫竟有这样的眼力。
单大夫轻轻地拍了拍迟健的肩膀,“阿蘅若是愿意,我便学得两手,或是饱一饱眼福;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的。”
迟健低着头,一言不发。
单大夫见状,又补充道,“自然,你的秘密我并不会透露给旁人。迟先生,还请放心。”
迟健点点头,面露感激的神色,“如此甚好。我……我会私下问一问阿蘅的意思。”
单大夫朝着迟健点点头,走开了。就在此时,何守财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迟先生,喝药了。”
“哎,来了。”迟健再望一眼尧曲城的方向,收回了目光,转身回了屋。
尧曲城已经闭城四日了。城头上的守军个个面目肃然,严阵以待。城下的月氏族的士兵则也是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毫不松懈。城里的百姓们则大多窝在家中,鲜少出门,就连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好像声音大了一些便会招来月氏族凶恶的士兵一样。
傅容日日在城头巡视着,黑眼圈眼见着日渐加深,但是精神却尚好。他现在整个人已经绷成了一根弦。月氏族陈兵已有四日,但行为着实令人费解,透着古怪。他们既不上前来挑衅,也不发动攻势,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今日,傅容又在城上久久地望着这群士兵出神。以他们所集结的兵力,若是强来,这尧曲城只怕撑不过几日。可是,他们既然辛辛苦苦地从关外来到了此处,看这架势,一战定是免不了了。但难道这帮月氏族人不是该趁着兵强马壮、粮食充足之时发动攻击才对吗?正所谓,兵贵神速。可这帮月氏族士兵究竟为何要拖延时间呢?
傅容参不透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奥妙,也只得暗中推测这帮骑兵还在等待着合适时机。可这合适的时机又究竟是什么呢?
傅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就连身经百战的傅参将与钱侍郎也看不透月氏族士兵这古里古怪的行为。
萧墨迟这时端着一个汤碗朝着傅容风风火火地来了。他将碗轻手轻脚地搁在了傅容眼前的城墙之上,然后朝着傅容笑嘻嘻地说道,“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补药,已经放凉了,你快些喝了。”
傅容已经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我这没病没痛的,喝药做什么?”
萧墨迟摆摆手,“这是补药,可不是一般的药。你连着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得好好补补才是。”
傅容摇摇头,眼睛依旧盯紧了城下的士兵。
萧墨迟却不由分说地将碗塞到了傅容的手中,“得等现在没打起来,好好补补。这要是打起来了,想补不是也没那功夫吗?”
傅容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药碗。
萧墨迟猜测道,“连上阵杀敌也不怕的小傅将军莫不是怕喝药?”
傅容白了萧墨迟一眼,一口气将这碗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萧墨迟这下可心满意足了,沾沾自喜地说道,“等这一仗胜利了,其中可也有我的几分功劳呢。”
傅容听着只觉得好笑,这人倒是不介意往自己的身上揽功劳。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知这一仗一定会胜利?”
萧墨迟眨巴着眼睛,“有你这个战无不胜的小傅将军,还有傅参将和钱侍郎,这一仗难道还会输?”
傅容本想给萧墨迟讲一讲这兵法之中最为简单的道理,但是想想却又作罢。这人脑子天生简单,不必再去给他搅成一团浆糊了,否则最后烦着的一定还会是自己。
傅容顿了顿却问道,“你说,为什么月氏族的士兵单单挑了尧曲城来进攻吗?”
萧墨迟略想了想回道,“因为尧曲城是这边关第一城?”
傅容点点头。尧曲城素来便有边关第一城池之称,可这第一的名头,一不是因为尧曲城富庶,二不是因为尧曲城人口众多,三也不是因为尧曲城历史悠久。这第一恰恰只因为尧曲城特殊的地理位置而来。尧曲城背倚秋明山而建,盘踞在入关的关口处,若能得此城,大庆边境的大半江山便可尽收囊中。所以,这尧曲城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傅容停了片刻后又问道,“那你说这些人既已来到了城下,却为何不进攻呢?”
萧墨迟迟疑着答道,“因为尧曲城易守难攻。”
傅容摇摇头,否定了这一说法,“尧曲城易守难攻不过是因为地形而已。但实际情况却是,城内守军稀少,这城墙又年久失修。而且,这尧曲城历史悠久,城墙远远比不上现在才修建的城池,足足薄了有寸许。我驻守此地后,虽修补过多次,但也是无济于事。若是强攻,他们并非没有可能性攻下。”
萧墨迟一听傅容这番话,又低头沉吟了片刻,“难道是他们还在等着什么?”
傅容一听这话,心中一动。萧墨迟的这句话与他所想不谋而合。他忙问道,“等什么?”
萧墨迟耸耸肩,“这我哪里知道。或许是等一个人,也或许是……”
傅容喃喃地说道,“等一个人?会是谁呢?”尧曲城如今虽已全面封城,但是城外的消息还是间或断断续续地传进来了。月氏族的大王此次亲自率领士兵攻打尧曲城。既然大王都已经坐镇军中了,若他们真是在等着什么人,那又到底会是何人呢?难道仍会是与浮屠宫一役之中的那个神秘人?那个神秘人精通庆军的战术和武器,若真是那人,那当真棘手万分。
萧墨迟见傅容一声不响地埋头沉思,忙说道,“我就随口说说,你切莫当真。我还得赶去给傅参将和钱侍郎送补药呢,就先走了。”
傅容并不挽留他,依旧站在城头,久久地望着这群士兵,目光中透出了一股煞气来。
第八十章 边关告急
边关吃紧的消息传回宫中后,皇上与一众大臣只能干着急。月氏族陈兵尧曲城下后,傅容便下令封锁了全城。这么一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头的消息却也不能轻易传不进去了。现如今虽未曾听到战事已起的消息,但是迟迟与城内的守军联络不上的情况也让皇上很是揪心。
宛央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吓得跌坐在椅子上,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松开、再握紧。萧墨迟还在尧曲城中,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谁知道那个傻子这一次是不是也能顺利地逢凶化吉呢?
宛央心中六神无主,三番五次地遣锦绣去乾清宫打听消息。锦绣知道她挂念那个人,便也一趟一趟地往乾清宫跑。
自从月氏族大举进犯尧曲城的消息传进京中之后,乾清宫中便一改往日的清净,各部大臣来来往往,皇上更是一连几日几夜不眠不休。
皇上皱着眉,盯着边关的地图一言不发。
这时,邓坤站出来启奏道,“皇上,依微臣之见,现在最要紧的是将附近城镇的守军加急调往尧曲城,与尧曲城的守军包抄月氏族的骑兵才是。”
皇上转过头,看向傅德昱,“傅尚书的意思呢?”
傅德昱行了一礼后才缓缓答道,“调兵是必然的,但是却不是从附近城镇调兵。”
邓坤正欲说些什么,皇上摆摆手,示意众人听傅尚书说下去。
傅尚书上前走到了地图前,说道,“据铜官镇守军回报的情况来看,月氏族所安营扎寨的地方,进可攻,退则可进入大漠,着实不易包抄。但是,尧曲城内守军力量薄弱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必须要派遣援军。”
皇上点点头,“尚书还请继续。”
傅尚书随后又在地图上指了指临近的几座城池,“这几座城池,守军人数乍看是比尧曲城内多上不少,但是很多人在先前的一战之中,已经负伤,如今的状况,并不十分好,能否加入战斗,也是个疑问。”
“更何况,这一回月氏族突然发起进攻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虽说攻下尧曲城后,大庆朝便再无边境可言,西北一角,国门大开。但是,谁能肯定月氏族的骑兵不会在我们调离了附近城镇的守军后调转方向,来偷袭这些城镇呢?”
“那这时守军回防应该也赶得及吧。”一名大臣试探着说道。
此时殿内皇上与大臣们的心思都在这一场战事之上,也无人计较此人不守规矩、擅自插话。
傅德昱听后,摇摇头,“我们的骑兵与月氏族相比本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怕赶不上。”
皇上问道,“那尚书所谓的调兵,又是调何处之兵呢?”
傅德昱沉思了片刻后,“想来只有中原地区的兵力可以调往边关,但是边关原处的守军,此刻却万万不能随意调动。”
皇上又问道,“我大庆中原地区多是步兵,这如何能抵抗得了骑兵呢?”
傅德昱面上也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所以,步兵调过去后,先按兵不动,若月氏族攻城,便可与城内守军配合打击月氏族。但若是月氏族并不攻城,或是有了新的动静,那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皇上一听傅德昱这么说,也深知这一仗颇为艰险,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秉笔太监说道,“传朕旨意,着令江浙总督彭晟、川陕总督季年若即日起速速领兵前往边关,与尧曲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打击月氏族来犯敌军。”
“再传朕旨意,大军若与尧曲城内守军取得联系,便由傅容全权指挥。若不能,暂由彭晟代理指挥。”
“吾皇圣明!”乾清宫中的一众朝臣纷纷跪倒在地上,异口同声地说道。只是,不少人心中却越发看明白了现在傅家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是绝无可能撼动的。傅容抗旨不遵一事虽未受惩处,但说到底仍是戴罪之身,但是皇上竟然这般信任他。
傅德昱也跪倒在了地上,脑海里却想起了家中马厩里皇上所赏赐的那一匹汗血宝马。他心中有些打寒颤,不明白皇上一面暗地里打压着傅家的权势,一面却又毫不掩饰自己对傅家的荣宠是何意图。
树大招风。
傅德昱冷不丁地想到了这个名词,心里的寒意更是止不住地往上窜。皇上莫不是刻意要将傅家推上风口浪尖?
傅德昱正为此暗暗琢磨的时候,皇上突然问道,“傅尚书,朕若是派遣端木侍郎前去监军,你意下如何?”
端木恩吗?
傅德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无论是钱世忠,还是端木恩都是自己的嫡系属下。只是这平日里,他与钱世忠刻意保持了距离。毕竟钱世忠也是有战功在身的人,曾经在两广地区也是个一呼百应的角色。自己若与他走得太近,未免招惹皇上猜疑。端木恩却是科举出身,虽也曾外放历练过,但是与钱世忠相比,便显得毫不起眼了。所以,傅德昱并没有刻意与端木恩划清界限。逢年过节的时候,端木恩甚至经常备些薄礼送去傅府,傅德昱照收不误,有时也会留下端木恩在傅府一道吃顿饭。这些行径只怕早就传入了皇上耳朵里,那皇上启用端木恩前去监军又是为什么呢?他将指挥大权交给了傅容,傅柏年更是摆明了是傅家的人,他再把端木恩插进去,这好像太不合乎常理。至少,这不是他所熟悉的皇上会有的举动。还是说,这本就是试探?傅容抗旨不遵一事,钱世忠上书启奏了皇上,皇上虽对此无甚表示,但是想必对钱世忠已经稍稍放了心,生出了拉拢之心。此时,若是再能试探出端木恩也可以为自己所用,那皇上便可以在兵部顺利架空自己了。
傅德昱的脑子转得飞快,但还是过了片刻后才谨慎地答道,“端木侍郎年轻有为,但是难得地也有战场上的经历,所以监军一职,倒也不是不可以胜任。”
皇上若真是想试探端木恩,那不妨顺水推舟衬了他的心意吧。
皇上得了傅德昱的应允,转过头静静地望着端木恩。
端木恩拜首说道,“微臣遵命。”
皇上不再说什么,挥了挥手,乾清宫中的一众大臣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皇上依旧坐在书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端木恩一直等到出了皇宫后才快走几步追上了傅德昱,轻声说道,“老师。”
傅德昱点点头,“你抓紧准备准备便启程吧。”
端木恩却并不说启程之事,只说,“皇上他……这难道是试探之举?”
傅德昱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形,“只怕正是如此。你也不必有顾虑,尽管放手去做便好。”
端木恩迟疑了片刻说道,“可是……”
傅德昱说道,“因为萧家,皇上始终多疑,绝不会完全信任谁。如今傅家荣宠颇盛,但若有朝一日,从高处摔了下来,只怕会和当年的萧家一样惨。”
端木恩皱紧了眉头,“老师……”
傅德昱无奈地摇摇头,“为人臣子或许本没有异心,但是被皇上这么揣度来揣度去,忠心也会无端变成异心。”
“好好协助两位总督度过这一难关便好,其余的……现在多想了也无济于事。”傅德昱停顿了片刻后才缓缓说道。
端木恩点点头,心中却堵着一番话未曾能说出口。他对傅德昱景仰已久,不想一朝入朝为官后,竟能在傅德昱的手下任职,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荣幸,所以他从不遮掩自己对傅德昱的钦敬之情。但是他也能看明白皇上的心思和官场上的脸色,为着不给傅尚书惹上麻烦,他这才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但是无论如何,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傅家最后沦落成前国公府那样。他绝不会……
江浙总督和川陕总督已经带着士兵浩浩荡荡地前往边关地区了,端木恩也上了路,准备与大军汇合。但是月氏族却始终毫无动静,可也不见他们有从尧曲城下撤走的意思。
朝中有些大臣甚至因此而松了警惕心理,在早朝之时对着皇上说道,“想来那异族人不过是虚张声势,想借此恐吓我大庆一番,好从中坐收利益。”
皇上对此并不作何评价,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重了。
宛央自听说了这一消息后,便紧张得很,隔三差五就差锦绣去打听消息,可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消息却始终让人不明所以。宛央因此更加紧张了,整日里坐立不安,忧心忡忡地攥紧了萧墨迟的那一块鸳鸯玉佩,祈祷着他能早日平安回到京城来。
宛央的神经紧绷绷的,她怕自己会有一日因为无法承受这种压力而崩溃,于是便开始日复一日地抄写《金刚经》,一是为着替萧墨迟祈福,二则是想借此平定自己的情绪。
宛央抄录完了一卷《金刚经》后,对着锦绣吩咐道,“去佛堂吧。”
锦绣会意,忙去准备一应的物什。
佛堂中香烟缭绕,但是空无一人。宛央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为萧墨迟祷祝平安。锦绣则蹲在一边将宛央所抄录的《金刚经》一点一点地放入火盆中焚烧。
“太后驾到。”太监尖细的声音隔空传来。
宛央一听慌了神,自太后那一日怒扇了她一个耳光后,她还不曾再与她见过面。她想起身避开,谁料久跪的她双腿已经麻木了,竟未能顺利站起身。
而此时,容青已经搀扶着太后走了进来。
“宛央?”太后久未见过宛央了,此时得见,不由得露出喜色。
宛央心中却仍有隔阂,也不起身,埋头拜道,“参见太后。”
太后察觉到了宛央的神色很是疏离,面色上闪过一丝失望。她点点头,自行跪在了宛央身边的蒲团之上,朗声祈祷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保佑我大庆能平定战乱,顺利度过此劫。”
宛央偷偷看了一眼太后,她的神色诚挚无伪,让宛央心中动容。她心下涌起了一丝愧疚,自她听说边关战乱后,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记得萧墨迟一人。可在那尧曲城中,不仅有大庆的士兵,却也还有数千百姓。她好似不该只惦记着为萧墨迟一人求平安才是。
她又合上了双眼,跟在太后的后头轻声为大庆祈祷着……
第八十一章 阵前再见
尧曲城闭城的第五日,城下的月氏族士兵终于有了动静。一人一骑从容不迫地来到了城门之下,朝着城内叫唤着,说是有故人要见一见小傅将军,烦请通告一声。
守城的将士们大吃一惊,自然速速前去回禀。傅容听得这个消息也是心中一震,琢磨着这位所谓的故人究竟是谁。他想了一圈儿也没想到这人会是谁,毕竟他觉得自己与月氏族这一帮人绝无什么故交可言。
傅容匆匆赶到城头上一看,嚯,竟然是阿尔阔。他依旧是一身沙盗的打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显得威风凛凛。傅容一下子有些懵了。阿尔阔虽是月氏族的前太子,但是他的父汗死在了亲叔叔的刀刃之下,王位也成为了这个亲叔叔的囊中之物。他成为沙盗的首领后,一直没有朝着月氏族现任大王发难已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可今儿个他又怎会出现在了这儿?
紧随其后跟来的有傅柏年、钱世忠、魏楚生和萧墨迟。傅柏年与钱世忠一听闻此人的身份,也是面面相觑,此情此景之下,纵是他们身经百战,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魏楚生见到这位阿尔阔,新仇旧恨统统涌上了头,双眼中几乎迸出火花来。
萧墨迟却笑笑,简单地说道,“光在这儿猜测他的意图有什么用,反正只有他一个人,放进来看看便是。”
傅容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朝着城门处看守的士兵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阿尔阔只身一人便进了好似铁桶一般的尧曲城内。
傅容等人在城门处的阁楼里接见了阿尔阔。
阿尔阔朝着众人生硬地行了一个庆人的见面礼后,对着傅容朗声笑道,“上次被小傅将军你的双掌击中之后,直到今日才稍稍好了些。小傅将军你果真是好武功啊!”
傅容谦虚一笑,“过奖了。不知两军对阵之时,今日月氏族前太子来这尧曲城做什么?”傅容刻意在“月氏族前太子”这六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阿尔阔浑不介意的模样,自己毫不客气地、舒舒服服地坐下了,也不看这屋子里的其余将领,只盯着傅容说道,“小傅将军可还记得你与这位小兄弟擅闯我的地盘救人的那一天?”阿尔阔边说着,边朝着萧墨迟努了努嘴。
傅容往萧墨迟的方向迅速地瞥了一眼,想不明白这阿尔阔费尽了心思进得城来后说起这事做什么。
傅容正考虑着应答之词时,阿尔阔却等得不耐烦了,“与你们庆人说话还真是磨磨蹭蹭……记得还是不记得也有这般难回答?”
傅容面上唰地一下红了。萧墨迟本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钱世忠的身后,这时往前迈出一步,问道,“记得。可记得又当如何?”
阿尔阔朝着萧墨迟点点头,又对着傅容说道,“那日我卖给了你一个人情,故意没有派人看守那两个人质,否则,你的人绝不会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救走。”
魏楚生听得此话,义愤填膺地说道,“你休要这么张狂,小看了我大庆朝!”
阿尔阔冷冷地扫视了一眼魏楚生,意味深长地说道,“哦,原来是你……之前还不曾认得出来。”
魏楚生正欲再说些什么,钱世忠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魏楚生只得悻悻地退到了一边,生着闷气。
萧墨迟这时憋不住了,“你还不是想捉住了小傅将军好要挟我大庆吗?别把自己说得像个……像个……”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萧墨迟一时词穷了,求助地看向了傅容。
那一日,萧墨迟与小傅将军脱困后,一道返回尧曲城的路上,傅容早已将萧墨迟缘何能顺利地救出东哥和魏楚生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萧墨迟听明白了。萧墨迟当时也不甚介意,自己拍拍后脑勺,嘿嘿一笑,“我说呢,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守。”
傅容此时朝着他微微抿嘴一笑,也只有萧墨迟说话没有那些弯弯绕的肠子,也好,便拿这话来试一试阿尔阔又何妨?
阿尔阔倒也不介意萧墨迟的话这般直接,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住了傅容,“这总归是个人情。”
傅容长长地“哦”了一声。
阿尔阔则换上了一个更为舒坦的姿势,“你们庆人不是都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嘛,现在也该是报恩的时候了。”
傅容的嘴角有一丝嘲讽之意,这些异族人有时候当真是蛮不讲理,极难对付。他淡淡一笑,“那这恩该怎么报呢?”
阿尔阔毫不犹豫地说道,“将尧曲城拱手让出。城下的月氏族士兵可以退后五十里,容城内的百姓和士兵安全撤离,我月氏族的士兵绝不上前骚扰。”
这种条件在两军对阵之时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场的人都被这句话惊住了。
傅容心里琢磨着这人的胃口可着实不小。
魏楚生在一边听得急了,跳出来指着阿尔阔的鼻子骂道,“将尧曲城拱手让出?你让我们这群人将大庆的颜面置于何处?”
魏楚生还被困在自己的手上时,阿尔阔便对这人无甚好感,此时则冷冰冰地打量了魏楚生一眼,也不理会他。
钱世忠则白了一眼魏楚生,淡淡地说道,“魏楚生,你给我出去。”
魏楚生急了,“难道你们真要答应他的条件?”他这几日为着战事也忙得好似陀螺一般,虽说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也已然明了城内的情况可不是“糟糕”二字便能简简单单说尽的。
钱世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先退下吧。”
魏楚生愤愤地一甩袖子离开了。
这个插曲过去了之后,傅容看向阿尔阔,不提将尧曲城拱手让出之事,只悠闲地问道,“据我所知,月氏族现任大王可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会来帮着他说话?”
阿尔阔的眉头皱也不皱一下,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的身体里留着月氏族的血,自然要向着他。”
傅容见他避开了杀父之仇,便又提醒道,“那杀父之仇呢?”
阿尔阔低下了头,静默了片刻才答道,“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傅容冷笑,“好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阿尔阔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他这个王可比我的父亲好多了,自然也比……我好上一些。我又争什么呢?”
阿尔阔的这一番惊世骇俗的理论与傅容从小所受的教育背道而驰。他正默默消化的时候,萧墨迟却在一边轻声嘀咕道,“好像有点道理……”
傅容不由得无声地笑了。这人虽说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但是每每谈到这些歪门邪说,这人却总是能抢在旁人之前接受。这可真让人怀疑参加科考时,他的卷子上都写了些什么。
阿尔阔也不与傅容兜圈子了,“那这尧曲城你是让还是不让?”
傅容朗声说道,“自然是不让的。您还是请回吧。”
阿尔阔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一圈后,说道,“城内的情况我们也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小傅将军,用你们庆人的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妨再考虑考虑我们的条件?我们只要这座城池,绝不为难你们的人。”
傅容默不作声,脸色却铁青着,怪不得阿尔阔从头至尾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是不知道阿尔阔所说的调查得清清楚楚是个幌子还是当真已经明白了城内的尴尬处境。
阿尔阔站起身,双手别在身后,“我知道你们庆人都看重气节,尤其是小傅将军你这样的。所以我并不奢望你们有人会来投靠我月氏族,只希望你们能将尧曲城拱手相让。当然,你们中若有人愿投靠我月氏,我们也是欢迎的。”
阿尔阔稍稍停住了,静静地看着傅容说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与你也算是故交,心里不忍,这才愿意入城来劝降的,免得你们白白为这只输不赢的一战耗尽心力,枉死其中。”
萧墨迟这时突然插进嘴来,“那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为这场只输不赢的一战做做徒劳之功吧!”
萧墨迟故意将“只输不赢”四个字拖得老长,话里的讥讽之意昭然若揭。
阿尔阔横了萧墨迟一眼,萧墨迟却并不畏惧,朝着他做了个鬼脸。
傅容静静地看在眼里,被萧墨迟的孩子气给逗乐了。他敛住了笑容后,朝着阿尔阔彬彬有礼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但你还是请回吧。若想要尧曲城,尽管来拿,但要看你们到底有没有那本事。”
阿尔阔大笑,“哈哈……那便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那本事。”
“告辞。”阿尔阔说完,便站起身准备出城。傅容跟在他的身后,直将他送出城外。
笨重的城门打开了一丝缝隙,可容阿尔阔一人通过。阿尔阔抚着这石门说道,“他日我再经过此门时,必将让它大敞着迎接我。”
傅容淡淡一笑,也不接话。
阿尔阔却突然说道,“你们的救援大军……哼……只怕等尧曲城被攻陷了,也没法子来到这儿了。”
傅容心头突突乱跳着,面色却依旧镇定。尧曲城近日没法子与外界联系,但是想来朝廷得知此事一定会派遣援军前来,可听阿尔阔的这番意思,难道援军在路上已经被人截住了?
阿尔阔潇洒地出了城。
众人还未来得及好好回味一番阿尔阔所说的话,月氏族的士兵便开始轮番攻城了。他们似乎耐心充足得很,将士兵分成了好几拨,一拨一拨儿地轮流上阵。他们此番攻城,并不架设云梯,而是一群人举着盾牌掩护着,另一群人则在城墙根明目张胆地挖着隧道。
傅容命士兵在城墙之上轮番射箭,但是收效甚微。他着实觉得不妙。这尧曲城的城墙本就并不十分厚实,而这帮月氏族竟然想到挖出一条隧道来攻进城内。若不赶紧想出一条对策来,尧曲城迟早要被月氏族攻陷。到那时……傅容不敢再想下去。
第八十二章 密谋起军
月氏士兵开始攻城之际,傅容当机立断,决定让城中的百姓们带着粮食迁移到秋明山上去暂避战乱。他未与任何人商量此事,而是简短而有力地吩咐了下去,甚至在守城士兵本就已经一个当做两个使的时候,仍旧拨出了一队人马帮着城中的百姓搬运必要物什。
傅柏年与钱世忠对望了一眼,心里大概能猜出傅容的打算,并无任何反对意见。考虑到眼下城内的局势,也并无更好的办法了。
魏楚生却坐不住了,问道,“小傅将军这是要弃城吗?”
傅容并不看着魏楚生,一双眼睛只盯着城下日夜不休挖掘隧道的月氏士兵,“这是迟早的事情。”
魏楚生见傅容说得这样轻巧,气上心头,“城在人在,城毁人亡,小傅将军你岂可……”
魏楚生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周全了。
萧墨迟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傅容深深地看了一眼魏楚生,这人一副书生脾性还是要改一改才好。萧墨迟这番话正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了,希望这个人能好好地理解一番。
不想魏楚生却几乎跳脚起来,“既要弃城,那何不干脆将城池拱手让给那个强盗呢?”
傅容懒怠与这个死脑筋外加实心眼的书生解释下去,只朝着傅柏年吩咐道,“傅参将,由你去督促百姓们,动作一定要快,照月氏士兵这个速度,只怕撑不了几日。”
傅柏年说道,“是。”
傅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军营中无关人员也尽早迁移到秋明山上去。”他边说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魏楚生。
魏楚生甚是敏感,自然没有错过傅容的目光,面红耳赤地说道,“我绝不会离开尧曲城的。”
傅容的耐性也被耗尽了,说道,“哦,你这是要与尧曲城共存亡吗?”
魏楚生留下“当然”两个字便愤愤地离开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钱世忠叹口气,朝着傅容拜了拜说道,“年轻人不懂事,给将军你添麻烦了。”
傅容无奈地摇摇头,转而对萧墨迟说道,“得空你劝劝他。”
萧墨迟点点头,但随即又说道,“人各有志。魏兄他也并没有错处。”
傅容细想了想倒也真是,倘若自己不曾经历那过往的种种,也不曾有这一年半载的戍边经历,或许自己会像这魏楚生一个样,牛脾气、认死理,不知进退。可这个萧墨迟明明与自己年纪相仿,倒尽是在这些紧要关头上很是看得开,也真是令人诧异。
小傅将军在尧曲城内威信颇高。所以,城内的百姓们听闻了小傅将军的吩咐后,虽是有所疑惑,但还是收拾了些必需品,跟着士兵们纷纷撤上了秋明山。就连城中的几个大户人家,稍稍迟疑了一阵子后,也还是依言收拾了东西上山去了。
傅容对此甚是满意。以尧曲城城墙的抵挡之力,月氏士兵迟早会大举攻进城内;而想以这些微薄的兵力对抗月氏士兵简直是异想天开。所以,得暂且避开月氏士兵的锋芒,撤上秋明山上,占据有利位置,等援军到来之后,再做反击也不迟。可是听着阿尔阔话里的意思,援军好似也已经出了问题。但是他现在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了,他所要考虑的是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尧曲城百姓们和士兵们的安全。
江浙总督彭晟、川陕总督季年若在接到了圣旨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急行军,争取能早日赶到边关与尧曲城内的守军来个里应外合,全歼月氏士兵。
季年若的驻军距离边关并不十分远,只两三天的行程,先发部队便已经靠近了铜官镇。他们还未曾与铜官镇的守军取得联系便遭到了一支来历不明的小股部队的袭击。他们人数只得一二百十来人,但全都骑着马匹,行进速度好似闪电一样,让人应接不暇。他们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先发部队之中,冲散了士兵不说,甚至劫走了部分粮食。这先发部队多是步兵,自然无法与这股骑兵相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耀武扬威地劫走了粮食。尔后,这先发部队便好似再无宁日,不时地有人前来骚扰,使得他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一丝松懈。季年若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里,大战还未开始,士兵们的神经便已经拧成了一股弦,稍有不慎,便会军心散乱、功亏一篑。可他却无计可施,只能任由粮食被抢,士兵们生出怯心……
这些时不时地骚扰援军前进的小股骑兵自然是阿尔阔的手下。这些沙盗们一直过的是刀头上饮血的日子,烧杀抢掠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此刻面对大庆朝的正规军也并无一丝一毫的怯色。更何况,这帮沙盗横行边关多年,这一阵子却在大庆朝手上连连栽了跟头,正是憋着一腔怨气没处发泄的时候。阿尔阔吩咐他们利用自身精良的骑术和对地形的熟悉骚扰庆军,阻拦他们汇合,以分散大庆朝的兵力,减轻他们对月氏士兵的威胁。至于他们劫来的粮食则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月氏士兵安营扎寨的地方。大庆朝的将领们若是得知此事,只怕任谁也要被气得吐血,竟然用大庆朝的粮食去养着与大庆朝为敌的月氏士兵,可气,可气!
阿尔阔对自己手下的成果分外满意,“好!好!好!”
一名手下将腰刀插回原处后,略想了想对阿尔阔说道,“首领,当真要这样不计前嫌地帮助他吗?”
阿尔阔眯着双眼看了看他。这名手下是自己的叔叔发动政变那一日跟着自己从月氏王宫里逃出来的,所以对月氏的现任大王一直颇有微词。
阿尔阔收回了目光,想起了死里逃生的那一日,淡淡地说道,“他答应我事成之后可以将父汗的尸骨还给我。”
“可是……”这名手下在阿尔阔羽翼渐丰的时候一直劝阿尔阔去夺回王位,甚至暗中与支持前太子的朝臣联络上了。阿尔阔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问。他虽无心再去抢回王位,但是此举若能让王位上的那个人感到不舒服,倒也不是件坏事。这么些年过去了,阿尔阔心满意足地当着自己的沙盗头头,而那个人则风生水起地做着月氏的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前不久,月氏王宫里却突然来了人,在茫茫大漠之中找到了阿尔阔,并交给了他一封书信。那个人在书信上竟恬不知耻地邀他一道抗击大庆。
阿尔阔看完书信后,将来人凶了一顿,也不答复便遣走了他。那人为着自己的雄图大业竟然连他手下这几千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惦记上了,怎能让他不生气?但是,他心里对此却并非不动心。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每日里便听着父汗说起他要亲征大庆的梦想。可这梦想,最后却被自己亲叔叔的刀刃屠戮了个一干二净。父汗……他一定死不瞑目。
那晚,王宫里上了灯之后,阿尔阔带着自己的手下,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王宫。王宫中的不少侍卫仍旧认得这个前太子,一时间竟也无人敢阻拦他。
阿尔阔顺利地进了王宫,那人正在用膳。阿尔阔解下沙刀,哐啷一声搁在饭桌上。陪侍的宫女吓得面如土色,那人却镇静依旧,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后,说道,“你来了?”
阿尔阔见桌上另有一副碗筷,便冷笑着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那人又满上了另一个杯子,“自然。进攻大庆是你父汗毕生的心愿,只可惜,他只有野心,却无甚能力。”
阿尔阔一听这话,手放在了刀鞘上,“你这么说也不怕我杀了你?”
那人说道,“你不会。你若是要杀我,早就将我杀了。”
阿尔阔不做声,手却搁在刀鞘上,一动也不动,恶狠狠地盯住了那人。
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邀请阿尔阔上坐。阿尔阔也不客气,大大剌剌地坐下了。
那人看着阿尔阔说道,“说起来,你我也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阿尔阔刚夹了一筷子菜,听到这话,不由得“呸”了一声,不留情面地说道,“你的厨子还是换一换吧,做的这是什么,让人恶心。”
那人也不生气,阴鸷的双眼里满是**。他喝了一口酒说道,“不日我会率领军队攻打尧曲城,我需要你的人马帮助我困住援军,并给我提供粮食。”
阿尔阔冷笑,“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会帮你?”
那人悠哉地夹起一筷子菜,说道,“厨子还是当你父汗在位时的那些人,我并不曾换过。我还是有些念旧的。”
阿尔阔不做声。
那人继续说道,“你既然来了这儿,便一定会答应。你父汗一生的梦想,你这个独子岂会不替他完成?”
阿尔阔冷哼一声,“我已是个无父无母无家的强盗,月氏再与我无关。”
那人看着阿尔阔笑道,“好侄子,你当你接济月氏百姓的事情我当真不知情吗?”
阿尔阔回看了他一眼,“帮你困住援军不是难事。提供粮食?你当我手下的那帮弟兄们都会耕田种地吗?”
那人听到此处,爽朗大笑,“你们是强盗,自然只会抢。”
阿尔阔见他这副模样,又有些生气,“抢?你一发动战争,各个城镇必将城门紧闭,去哪里抢?”
那人很轻巧地说道,“既然有援军,自然会有粮食。”
阿尔阔这才恍然大悟,这人果真是精明得很。
阿尔阔默默地喝了几杯酒后,说道,“我有三个条件。”
那人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父汗的尸骨我会归还给你。还有什么?”
阿尔阔心中默默发笑,也无怪乎他们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他竟连自己在想些什么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给我点时间进城劝降。”阿尔阔自上次与小傅将军一会之后,对他很是钦敬,一时还不愿与他刀刃相见。
那人却不理解地看着阿尔阔,“劝降?”他随即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城内的情形我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我有十足的把握攻下尧曲城。”
阿尔阔却坚持己见,“城内有我的一名故人。我暂时还不愿伤及他的性命。”
那人听到此处,便说道,“好。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夺下尧曲城,我自然乐见其成。”
阿尔阔顿了顿后,突然想起了浮屠宫那一名神秘的大祭司,他从自己的手下坚持要走了那一名毫不起眼的人质。浮屠宫自出现以来,与西域和北疆的各个部落均有往来,一直不遗余力地宣扬着颠覆大庆朝,但是那位大祭司坚持要救走一名庆人,这不由得让他对这个神秘兮兮的组织起了疑心。
“进攻大庆一事,须得避开浮屠宫的耳目。”阿尔阔淡淡地说道,“这是我最后的条件。”
那人一听皱了眉头,“尧曲城内的情形便是浮屠宫一手提供的,现在甩开他们岂不是……更何况,他们也允诺我可提供部分战力。”
阿尔阔一听他这么说,便准备站起身,“你既不同意,那也不必再谈下去了。”
那人忙拉住阿尔阔,“依你便是。你与浮屠宫难道结下了仇恨?”
阿尔阔却只说道,“我自有我的考虑。”
那人笑着摇摇头,做最后的尝试,“现在突然一脚蹬开浮屠宫,这也真是……”
阿尔阔眼睛眨也不眨地说道,“过河拆桥对你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何足挂齿?”
那人先是愣了愣,也不生气,反倒大笑起来。
第八十三章 心系战事
梅雨季节还有个尾巴落在这人间,所以京城里照旧阴郁着挥之不去的潮湿感,而这股潮湿感也日渐侵袭了肃亲王的眉头,使得他不展欢颜。
魏舒行每日里忙着打理府里的大事小事,他则坐在后院的凉亭里,看着水面上的一朵孤零零的睡莲,在雨雾中孤芳自赏着。
月氏族大举进攻尧曲城一事在这大庆的满天下都已不是秘密,所以即使是被软禁在府中的肃亲王也已经得知了此事。他心里担忧着仍在尧曲城中的萧墨迟,但是这一回,他却格外安静,不曾缠着陈琛上密函给皇上,想为萧墨迟求个平安的承诺。与萧墨迟的性命相比,他更挂念的是大庆边关的安危。
肃亲王记得,从自己记事起,大庆的边关便时不时地会有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但大庆也是得苍天眷顾,从来不缺良将之才,所以这些小打小闹从来未曾危及过大庆的长治久安,于是也未曾有人将这些小打小闹放在心上。先帝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皇帝,所以边关若能安宁,他便并无雄心再去开疆拓土。但是现在轮到顾则宣这个侄子了,他的一腔野心在他登基之初料理萧家的时候便已经尽显无遗。肃亲王很确定这个小子有朝一日一定会扫荡西北的各个部落,将那一片土地全都归入大庆的版图。但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个小子尚未准备充足的时候,便已经有人来惦记着大庆这块肥肉了。
“哎。”肃亲王叹口气,并不变换姿势,依旧盯着那朵睡莲出神。
“边关打起来了,却要委屈你这个大内高手在这儿陪着爷赏花。”肃亲王顿了顿,看着那朵睡莲莫名其妙地说道。
一直站在肃亲王背后的陈琛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肃亲王是说给自己听的。他的面色如常,淡淡地答道,“皇上要我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并没有什么委屈可言。”
肃亲王转过身子,“哦?”
陈琛与肃亲王相处日久,听得明白他话里的反问之意,但是自己却无心回答这类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肃亲王久久地盯着自己,并不移开眼神,他也只得答道,“忠君便是报国。”
肃亲王垂下眼皮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倒是想得开。”
陈琛不再答话。从当年还是大内侍卫的时候起,他便练就了把自己当做空气的本事,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之中,他都能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所以,监守肃亲王的这些年头里,他更是将自己一直视作无物。
肃亲王见陈琛不答话,也不计较,又自顾自地说道,“想当年,你们这三大高手也是名震大内,可现在,却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想及此处,他的心思不由得在古镜川的身上多绕了绕。这人在萧墨迟的身边守着,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
陈琛低头看看怀中的那一柄剑。这还是他受命来肃亲王府前,皇上御赐的圣物。剑的确是柄好剑,薄如蝉翼,削铁如泥,但是武功练到他这样的地步后,已经不必再在武器上挑挑捡捡了,哪怕只是一根树枝,到了他的手中,威力也是不可小觑。不过,若是能以此剑与武直或是古镜川过过招,想来也是快事一桩。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陈琛心中长叹一口气,现在想想,那些年能与古镜川和武直坐在一处喝酒聊天、切磋武艺的日子也是令人万般怀念的。
肃亲王自己坐着也突然叹口气,又继续说道,“我这个侄子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把武直这个将才摁在身边做御林军统领,当真以为旁人猜不到他的心思吗?要知道,傅德昱那个老狐狸可不比……不比当年的萧壬何省油。”
陈琛听到此话心中倒是吃了一惊,从来都只听到肃亲王对着当今的皇上骂骂咧咧,这还是头一回听到他如此说起圣上,语气中竟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关心。
陈琛心中虽诧异,但是依旧一言不发。武直的确是个将才,难得地也有一份雄图大志。他们三人还是籍籍无名的大内侍卫时,武直说起日后安邦定国的梦想时,双眼中便好像落下了星辰一样,灿烂无比。如今边关战事重起,武直却只能呆在京城之中,他心中只怕很是苦闷吧?不过既然是皇上的安排,想来也不会有错处。
陈琛正出神的时候,魏舒行拿着厚厚的账本来了,“爷,这是府里这个月的支出,你看看。”
魏舒行月月做过帐后都会将账本捧来让肃亲王过目,肃亲王心情若是好,便会扫上几眼,若是不好,便看也不看便合上了。
肃亲王见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煞有介事地将账本接了过来,但才看了一两行便有些不耐烦了,又将账本推到了魏舒行的怀里,“爷还是不看了,头疼。”
魏舒行也不计较,将账本收入怀中。
肃亲王盯着魏舒行出神了片刻后,突然说道,“或许你不该留在爷府中当个管家。”
魏舒行正欲离开,听得肃亲王这番话,奇道,“王爷这是什么话?”
肃亲王笑得无奈,“你当年可是与萧重并驾齐驱的大才子,现在窝在爷府里当个管家,还真是委屈你了。”
魏舒行听得肃亲王这番话,淡然地笑笑,“士为知己者死,舒行偏喜欢给王爷做这个管家。”
肃亲王却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小子因为萧家,将不少有才之士都料理到先帝那儿去了。现在边关又起战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你……”肃亲王的话说到一半儿便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看了看站在一边不动如钟的陈琛,又迅速地瞥了一眼魏舒行。
魏舒行毕竟跟着肃亲王多年,已然明了了王爷的心思。他摇摇头,“六姨太和七姨太那儿还吵着呢,爷要跟我去看一看吗?”
肃亲王与先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与先帝的痴情全不一样,变着法儿地讨回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于是,这后宅便也热闹非凡了,隔三差五地便有人争风吃醋。肃亲王一听这话,顿时蔫了,耷拉着脑袋说道,“你去吧,我还是不去了。”
肃亲王一生脾气耿直、暴躁,实不是惧内之人,只是夹在自己的女人之间会左右为难而已,倒不如索性甩手交给魏舒行去处理。他这人最是公平了,绝不会有失偏颇,肃亲王对他放心得很。
魏舒行面上带笑,朝着陈琛微微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
肃亲王照旧叹口气,摆出了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了起来。
陈琛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倒对这个暴脾气的王爷少许改观了些。无论他平日里议论皇上的言辞有多不堪入耳,但现在看来,他对这个侄子,并非完全无情无义。
肃亲王一人枯坐着对弈,心中虽苦闷,但落子间依旧赫赫有声,不失气魄。这残局他与魏舒行一同解了好几日了,依旧毫无头绪。他捏起一枚棋子在指间揉搓着。玉石做就的棋子微微有着潮湿感,凉意一直沁入到了心底。他猛地想起了皇宫中的当今圣上,那小子只怕现在心头也是毫无头绪吧?
肃亲王又僵硬地咧咧嘴笑笑,当年那个小子还是软绵绵、肥嘟嘟的时候便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生在帝皇之家,也真是难为他了。他一转念又想起了萧墨迟,又笑了笑,但这笑却少了几分僵硬。本是同根生,但他们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皇上此时正心烦意乱地坐在乾清宫中。掌扇宫女也是个有眼色的,看得出皇上心情不佳,所以大气也不敢出,只一下一下地挥着团扇为皇上递送着清风。皇上却只觉得这扑面而来的也是燥热的风,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掌扇宫女忙弓着腰退下了。
傅德昱才刚刚离开。季年若从前线传回了战报,说是未曾能如期抵达汇军地点。更令他感到头疼的是,援军的粮食竟被劫走了大半,若不加紧拨粮,援军的温饱将难以为继。这让他心中着实窝火,月氏族的士兵没能赶走,倒把粮食弄丢了,这说出去可是个天大的笑话。但大敌当前,他却不能临阵责罚这些将领,否则军心必定动荡不安。
他与傅德昱商议了一阵子,始终毫无结果,便也只能遣傅德昱先行离开了。月氏族的士兵已经开始攻城了。傅容等人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他面上尽显憔悴神色,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奏折这会儿也是摆明了看不下去的,他索性和衣躺在了榻上,闭目养神。他的脑子却始终不肯歇下来,依旧不停地转着……
这样濡湿却闷热的午后,他满脑子里都是尧曲城、月氏族、援军和粮食。柳细细就是这时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其间,虽然格格不入,但是却对着他巧笑倩兮,令他只觉得心头松弛。他想起了她那千娇百媚的身子,想起了自己与她交缠在一起时的快感,一时间竟按捺不住从下升起的**。
那样的尤物合该纳进后宫之中,只容自己一人赏玩。
他这样想着,自己却又摇摇头。他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可没那闲情逸致和风流绝代的花魁谱写出什么风花雪月的故事来。说到底,他与自己的父皇,终究是不一样的人。他的嘴边禁不住挂上了一抹自得的微笑。
他倚在榻上一动不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当值的小太监也不敢上前打扰,殿中不透风,自己着实也熬得辛苦。
可这偌大的京城之中,心中藏着情绪难以发泄的却不仅仅这几人而已。
老黄也是其中之一。
他的酒这几日见底得越发快了。鱼庄上下也无人对此有意见,好容易盼到少爷要回来了,可是他却又被战事给绊住了,不知吉凶如何。虽说这个少爷平日里并不管事,但是待人却极亲厚,对着下人们从不端出少爷的架子来。这怎能不让大家惦记着他的好呢?若不是自己要劳作,也真想效仿那老黄,借酒消愁。
老黄不出意外地醉了,恍惚间却好像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老黄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语气却格外恭敬,“主子,少爷若是有难,我必不会独活。”
第八十四章 无心插柳
尧曲城的百姓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搬到了秋明山上暂避战乱。好在如今正是盛夏,梅雨季节也渐入尾声,若没有蚊虫的叮咬,在这秋明山上避暑度夏倒也真是快事一桩。
尧曲城中现今空空如也,有些偏僻的小巷子,一连几日也不见半个人影。而这城中来来往往的也只有守城的士兵。这倒是给禾之晗行了方便。他依旧日复一日地在暗中守护着萧墨迟。现在闭了城,萧墨迟即使再贪玩,也是哪儿也去不了;城外的月氏族看着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少爷很是安全。禾之晗便也时不时放心地溜号,在这城中的百姓家里找些东西以果腹或是抓紧时间冲个凉。当然,事后他都会留下一些碎银子当作补偿,尔后再悄无声息地潜回萧墨迟的身边,寸步不离地看护着他。二当家的来了书信,让他务必于乱军之中保萧墨迟平安。只是,大当家的自尧曲城一别后却没了音信,让他有些挂心。
负责安排百姓们搬迁事宜的下属完事后前来回禀,“将军,城中的百姓已经尽数迁上了秋明山中暂居。军营中的闲杂人等也已经一同上了山,只是……”
傅容面露憔悴之色,看着下属问道,“只是什么?”这几日,月氏族的士兵们夜以继日地挖掘着进入城内的隧道。他与傅柏年、钱世忠等人想尽了千百种方法,射箭、火攻或是用碎石攻击,但是大多收效甚微。但是,那条隧道却已经隐约可见。傅容心中觉得只怕弃城是迟早的事儿,更何况,直到今日始终未见援军的身影,再想想那一日阿尔阔所说的话,该是他们那帮沙盗在其中做了手脚。
下属面露为难之色,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魏主事对迁上山这事儿很是不满,言语中多有不敬。”下属这番话本是难以启齿的,但是现在一想起魏楚生那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心头却气急,很是忿忿不平。毕竟小傅将军在这尧曲城中,乃至整个儿的边关,那都可是鼎鼎大名的,怎能被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主事所埋汰呢?
傅容此时此刻已经无暇再去顾及这个认死理的读书人,摆摆手,“不用理会他就好。你先下去吧。”正说着,傅容已经阖上了双眼,想闭目养神片刻。今日城头上有傅柏年坐镇,他可以放心地歇一歇,否则拖垮了身子,他又该如何撑到决战的那一刻?
下属却并不离开,不满地说道,“他的上司之前上书启奏将军你抗旨不遵一事,现在这人又大肆地胡言乱语。这些个京官……”
傅容心中暗暗叹口气,心下明白钱世忠的为难之处,便挥挥手示意下属不必再多言语,“现在正是大敌当前之际,无论是我们守军也好,还是京官也罢,万万不能在此时起冲突才是。”
下属一听这话,自己暗暗又琢磨了一番,只得说道,“将军,你现如今的脾气也真是越来越好了。”
傅容睁开双眼,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笑容。下属行了一礼后便退下了。傅容则心有戚戚,他现如今又哪里仅仅是脾气越发地好了呢?以前,他也曾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京城公子哥儿;现在却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傅容迷迷糊糊地盹着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后,终归还是惦记着城头下的情形,便又连忙赶去了。
傅柏年正在巡视着,见他来了,点点头朝他示意一下,依旧去忙自己的事情。
萧墨迟却不知怎的竟也在此,正优哉游哉地忙着嗑瓜子。他顿时觉得好笑。外头的将领也好,守军也好,全都绷紧了神经;他却是这般悠闲自得。真不知是这人的神经天生便粗线条呢,还是这人当真天生英勇,毫无畏惧之心。
傅容见守城的士兵仍旧在坚持不懈地往城下射箭,但是城墙根下的月氏士兵却是对此毫不介意。他心中不由得很是焦灼,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了,城中的粮食与箭支都快告急了。可他却还是拿月氏士兵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城下的隧道一天一天地初具规模。
弃城已是眼前再也无法避免的事情了。
傅容心有忧愁地从密密麻麻的箭雨上收回了目光,一扭头,不料萧墨迟正瞪大了眼睛,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傅容气不打一处来,白了萧墨迟一眼。
萧墨迟却将手中的瓜子递到了傅容的眼前,献宝似的说道,“这是我和东哥自己试着炒出来的瓜子,你试试?”
傅容看也不看那瓜子一眼,没好气地问道,“这月氏人眼看着就要打进来了,你却有心思在这儿炒瓜子?”
萧墨迟一听这话也不生气,只呆了片刻。
傅容见他愣愣地出着神,心下却又生出了愧疚。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少爷能坚持留在城中与守军们共进退已是难得,他又何苦要求这人也学那古人,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
“这瓜子是你们自己炒的?我试试。”傅容有心慰藉一番萧墨迟,便伸手去捻瓜子。
萧墨迟这时却突然郑重其事地问道,“我若没有心思去炒瓜子,那这些月氏人便不会打进来了吗?”
傅容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认真地深究这个问题。自己脑袋也跟着一转,也是,即使萧墨迟不去炒这瓜子,月氏人该打进来还是要打进来。
傅容无言以对,将瓜子送进嘴里。
萧墨迟此刻也不再考虑这样复杂的事情,见傅容愿吃瓜子,心下格外舒畅,笑着说道,“炒瓜子的时候我不小心被烫着了,到现在这胳膊上还有块皮红艳艳的呢!这夏天,衣着本就单薄,若真是被烫着了,也可是难受得很呐。”
傅容一听萧墨迟这番话,只觉得脑子里哗地一下亮堂了。他若有所思地对着萧墨迟说道,“你说夏天衣着怎样?”
萧墨迟见傅容这副表情本以为是自己的瓜子不合他的胃口,但一听傅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心里更是疑惑了。可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夏天自然衣裳都很薄啦,要不然还不得中暑。”
傅容只觉得自己离一个答案很近很近了。他又问道,“那城下的月氏士兵又如何呢?”
萧墨迟探头朝城下望了望,“他们本就不重礼节,挖隧道的那帮人几乎都光着身子呢。”
傅容面露喜色,是了,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萧墨迟只觉得傅容怪怪的,正想问个究竟时,傅容却抢先说道,“将你烫伤之处给我看看。”
萧墨迟忙撩开衣袖,正想假装哭一鼻子的时候,却不料傅容捏着自己的烫伤之处使上了劲儿,直疼得萧墨迟呲牙咧嘴。
萧墨迟正欲与傅容讨个说法的时候,傅容却撇下他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月氏的士兵在城头之下夜以继日地挖隧道,城头之上的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却始终拿他们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也就罢了,现在城中的箭支竟也即将告罄。他正是犯难之际,却不料被萧墨迟无心的一句话给点醒了。
夏天,月氏士兵几乎都是赤膊上阵,这正给了他不可多得的机会。
傅容匆匆忙忙地将傅柏年和余下的几位将领招来了议事厅中。无论是傅柏年,还是那些个年轻的将领都已经面露疲色。
傅容扫视了一眼众人,吩咐道,“现在吩咐下去,架起大锅,日夜不分地烧开水。军营中的锅子若是不够用,便去问山上的百姓们借。”
将领们正听得一头雾水的时候,傅容顿了顿继续说道,“同时去征召愿意来帮忙的百姓们一同烧开水。”
“烧开水?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就是啊,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拦住那帮人挖隧道,怎的要烧开水呢?”
议事厅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傅柏年也皱着眉头看紧了傅容。他相信傅容此刻不可能做出无谓的决定,但是一时之间却也想不明白。
傅容知道事不宜迟,便简单地解释道,“先前我们试过的办法都毫无效果。现在不妨试一试给月氏士兵们洗个开水澡。”
“箭,石头,他们可以凭着盾牌避开,这水却能无孔不入。更何况,这群异族人可是几乎都光着身子的。”傅容说到此处,脸上浮现出了一股胸有成竹的微笑。
议事厅里的一干将领这才恍然大悟,细细一想当真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办法。于是便纷纷主动请命,不一会儿的功夫,各个将领便领命而去。这群士兵手脚真心利索,只一盏茶的功夫,城墙之下便架起了七八个大锅,锅中已经滚着开水了。
山上的百姓们听得此事,也都主动要求来帮忙。但是前去传令的士兵却只挑选了些精干、壮实的妇人下山来帮着烧水,又选出了些高大、健壮的男子帮着将烧开的滚水担到城墙上来。
城墙之下的月氏士兵已经对城上的守军完全放松了戒备之心,总觉得他们左不过是射射箭,再扔扔石头,对他们毫无杀伤力可言。所以,当第一桶滚水兜头浇下之时,月氏士兵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接二连三的热水从城头上泼下去后,月氏士兵终于扛不住了,落荒而逃,这挖隧道一事终于暂且歇下了。
傅容与一众将领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看着,连日来的愁眉终于舒展了一些。
钱世忠此时也在,由衷地赞叹道,“将军你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连这样的计谋也能想得出来。”
傅容淡淡一笑,并不居功,“这还得多谢了萧墨迟,若不是经他提点,我也想不出这样一招来。”
钱世忠很是诧异,“萧墨迟?”
傅容点点头,左右查看了一圈儿,“萧墨迟人呢?”
钱世忠黑着脸说道,“他自告奋勇地抢着要担水,但是走得摇摇晃晃。我生怕他这没烫着月氏人却反倒烫着自己了,便打发他烧水去了。”
傅容闻言笑了,“如此也好,也好。”
第八十五章 尘封往事
佛堂之中,青烟袅袅,经幡被吹动的烈烈响声,声声不绝于耳。
宛央虔诚地跪在这一片青烟之中,与太后一道为大庆的苍生祈福。祈福结束后,宛央先行一步站起了身,走到太后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太后见宛央主动示好,心下不由得很是宽慰,面上也带上了一抹绯红。
宛央始终低着头,待太后起身后,她便欲抽回自己的手,再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好与太后拉开距离。但是不想太后此时却一把反握住了宛央的手,“陪母后走走。你我也有一阵子没见过面了。”
宛央自然不好出言拒绝。
太后与宛央两人出了佛堂之后便沿着宫中幽静的小道缓缓地走着。
宛央始终默不作声。太后轻轻地叹口气,很是怀念宛央围在自己的身边叽叽喳喳的日子。
宛央猜不透太后此刻缘何叹气,抬头看了一眼母后,心中微微一动,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太后轻抚着宛央的手背,“你可是还在怪母后狠心?”
宛央只觉得喉头堵得慌,忙慌乱地摇摇头。
太后却又叹了一口气,“你莫怪母后狠心。母后这也是为你好。”
宛央并不做声,但是心中也始终明白,自己这样的身份,与萧墨迟的确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将来也许会过上与傅淑仪大同小异的生活,一辈子活在猜忌之中,得不到一丝真心的温暖。
太后话锋一转,朝着宛央问道,“你可知我与你父皇是怎么相识的吗?”
自年少时起,宛央便从未听母后说起父皇,心中一时惊奇母后怎会在此刻说起父皇,看着母后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母后的脸上此刻却好像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神色,缓缓地说道,“那时你父皇还是太子,我偷偷出门去看灯会,夜深才想起返家时,却在太子府邸附近迷了路。你父皇刚从宫中出来,顺道把我捡了回去。”
宛央定定地看着母后。她对父皇的印象颇浅。一张清瘦的脸颊,带着些许严厉的目光以及对萧淑妃的一厢痴情,这便是所有了。可是这会儿她听着母后说起父皇,却好像听到了些许不一样的地方。
“后来,你的父皇便去提了亲,我的父母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呢,欢欢喜喜地把我嫁进了太子府。”太后总以为这段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已经零落不成记忆了,但是不想此刻再说起时,却仍旧历历在目。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挑在此刻与宛央说起这一切,她兴许是想借此让宛央明白一些道理;又或许,只是想单纯地找个人说一说自己的过去而已。
“我自己也是欢喜的。你的父皇生得俊俏,颇富文采,但问哪个女子会不动心呢?”太后说着说着只觉得眼前一片茜红色。那是她的嫁衣。当太子掀起她的红色盖头时,她便在心中认定了他,可谁承想,她的快乐年月也不过那一年半载而已。
宛央凝神听着。
“我嫁进太子府后,大约过了一年,你的父皇便继承了皇位,成为了大庆朝的皇帝。可现在想想,在太子府所度过的那一年半载的岁月,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了。自从进了皇宫后,那种快乐,便再也无处找寻了。”太后说到此处,声音几近哽咽。她有些不想再把上一辈人的恩怨和情仇摊开给自己的小女儿看。这于她而言,太过残忍和血腥。
宛央此刻却突然问道,“萧淑妃呢?她是什么时候嫁与父皇的?”
太后勉强朝着宛央笑笑。
萧淑妃,萧淑妃,萧淑妃……那该是她一生梦魇的开始,甚至直到现在,那个已死之人竟还是阴魂不散,一转身,趁她不留神之际,又成为了宛央的梦魇。是她回来报复了吗?是她已经明了了当年自己布下的那个局了吗?
太后不易觉察地做了个深呼吸,“我的身子还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不爽利,所以在太子府一直未能怀上孩子。但是你父皇登基后,却突然怀上了你皇兄。那阵子,我害喜害得厉害,但是心里却很高兴。我终于也可以为你的父皇生下一个我们的孩子了。”
太后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连当初那份得知自己已有身孕的狂喜,直到今日也已经淡了。太后看到宛央清澈见底的双眸里此刻竟也闪动着喜悦的光芒,她突然无法再启齿。
是啊,她究竟想要对着这个女儿说些什么呢?
是告诉她,自己当年在太子府一直未有身孕,其实是待人和善的太子妃暗中做了手脚?还是告诉她,自己进宫后得以有了身孕,其实是因为惊为天人的萧淑妃正式被纳进了后宫,她失了宠,而原先的太子妃,也就是皇后,将自己手中的利刃对准了萧淑妃,自己这才得以喘气,有了身孕?还是告诉她,自己当年能怀上她全是因为自己精心布置的一个局,在这个局中,皇上与萧淑妃不过都是自己的棋子?或者是,告诉宛央,当年的大皇子和皇次子的暴毙而亡都与自己脱不开干系?再或者是,干脆挑明了告诉宛央,萧墨迟其实是萧淑妃的孩子,他本该死在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大火之中,但是自己却因为她动了恻隐之心,留了他一条活口?
太后想及此处,突然只觉得心头涌上一阵无力感,让她几乎窒息,无法呼吸。
“求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萧淑妃跪在一片火海之中,哀切的恳求言犹在耳。
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隔着火苗吐出的贪婪的信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夺走了自己夫君的女人。
“求求你……”萧淑妃的脸已经被火毁去了一半,正狰狞地流着鲜血。她心底却暗暗高兴,以后这个女人再也没有和自己争夺一切的资格了。
襁褓中的小皇子原先一直诡异地安静着,此刻突然扬声大哭了起来。那嘹亮的声音着实让她吓了一跳,也让她重起杀心。
萧淑妃顾不得自己的疼痛,温柔地哄着怀中的孩子。
而就在此刻,尚在腹中的宛央突然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格外有力,让她几乎疼得叫出声来。她轻轻地抚着肚子,再看跪倒在自己眼前的萧淑妃时,竟动了恻隐之心。
收手吧!
她这样对自己默默地说道。即使日后皇上对已经毁容的萧淑妃并不改心,可在这后宫之中,已经再没有人能动摇自己的地位了,更没有人会伤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容青看出了她的心思,附在她的耳边说道,“小姐,不可留下祸害。做都做了,要做得干净才是。”
也是,做都做了,要做得干净。
她准备转身离开这一片火海,留下那一对孤儿寡母去独自承受这一切。
萧淑妃凄厉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大皇子和皇次子的鬼魂晚上可曾来找过你索命?”
她站住了脚步,着实被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不曾留下任何破绽,但是不想却还是有人看穿了自己的手段。
她转过身来,笑得温柔,“你都是将死之人了,即使知道又有何用?”
萧淑妃也笑了,但是面容狰狞,“你怎知只有我知道?如果这一日我母子尽数死在这宫里,他必定知道是你做的手脚。你当他会放过你吗?”
“他不会放过你的……”
她自然知道萧淑妃所说的他是谁,当初自己本以为可以借着这人的存在除掉萧淑妃,但是却失了算。
她静静地望着萧淑妃,心中的嘲讽声来回地飘荡着,“那人现在不过是阶下囚,我若想他死,他便活不过明日。”
萧淑妃语气中的尖利也退去了几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手中的证据转交给我父亲的。”
“证据?”她语气中带着踌躇。
萧淑妃却淡然得多,“是,你以为在这宫中生活这么些年,我会不给自己留条退路吗?”
她冷冷淡淡地望着萧淑妃,强自镇定地说道,“那我便赶在他联系上萧壬何前结果了他。”
萧淑妃突然哈哈大笑,“你不会结果了他的。你反而会救他。你以为你和映秋私下里的勾当我都不知道吗?”
她的脸色大变。映秋是萧淑妃的贴身丫鬟,但是为着一个男人,映秋暗中投了她,背叛了萧淑妃。
萧淑妃突然软了下来,“求你……我只愿找个孩子平安活一辈子就好,他不会拦住你的道路。”
她犹豫着、迟疑着……
萧淑妃声泪俱下地保证道,“这个孩子今日已死……已死……”
她的手始终护住了自己的腹部,好似不愿未出生的孩子见识到宫中的勾心斗角。可就在这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又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温柔了些,但却好像是迫着她答应眼前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
“好……”她松了口。
萧淑妃瘫坐在地上,望着怀里的孩子,“帮我把他交给那个人就好。”
“否则你曾经做过的一切便会大白于天下……”萧淑妃的话语带诅咒,眼神更是几近疯狂。
她的心神被震慑住了,未曾再回答,命容青抱走了萧淑妃的孩子。
当年的那个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而她的宛央,现在也已经亭亭玉立了。漫天的大火中,那个孩子在外哭泣,宛央则在她的肚子里很不安分,难道从那时起,这二人便结下了缘分?可这缘分,终究是孽缘……是孽缘……
她从往事上收回心神,看紧了眼前的宛央。这个女儿来之不易,所以她一直视若珍宝,容不得她被伤害分毫。可惜,现在想想,这么些年,她是否将她保护得过分好了呢?所以,往后的路若她不在了,宛央一个人可能走得下去?
宛央见母后出神了许久,轻轻地摇了摇母后的手,“母后,母后?”
太后冲着宛央笑笑,还是决定不对宛央说起那曾经的一切,于是淡淡地说道,“萧淑妃?我都已经不大记得了……”
宛央没有揭穿母后的谎言。她与母后相伴多年,看得明白母后的一颦一笑间所有的意义。母后既然不愿再提及旧事,她自然也不会不识相地追着去问,免得勾起母后的伤心往事。
太后此时握紧了宛央的手,温言劝慰道,“宛央,母后不允你与那人之事,不只是为着你的皇兄,更是为着你考虑,你可明白?”
宛央直想脱口而出自己不明白,但是看到母后的眼神,还是心软了,闷头一言不发。
太后宽慰地拍了拍宛央的手背,“你放心,母后与皇兄会为你找到一个妥善的人,否则母后也不会放心将你交给他的。”
宛央全然听不进去这番话。现如今,她的眼里心里,只有生死未卜的萧墨迟一人。
第八十六章 书生意气
江浙总督彭晟率领士兵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边关地带。季年若的信使已经飞书来报,说月氏士兵正在攻城,尧曲城的情形不容乐观。而季年若带领着他的手下与端木监军已经守在了汇军地点,只等彭晟前来会师,好挥师继续北去以解尧曲城被围的困境。
彭晟信心满满,正欲继续北去的时候,军中的不少士兵却因为水土不服而开始上吐下泻。随军大夫只得煎煮了草药茶分发下去,但是却并不见效。彭晟虽急着前去与季年若会师,但是却也疼惜这群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士兵,所以便留在了原地歇上了几日。
季年若与端木恩收到了彭晟的回信,也是无可奈何。彭晟是江浙总督,他手下的士兵都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北方与南方气候差异极大,他们初来乍到会水土不服也在情理之中。若勉强这群士兵这会儿上阵杀敌,也只是白白浪费自己的性命。但是尧曲城的情形已是十万火急,万万再也拖延不得了。
端木恩也是这几日才从京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季年若的军中,一脸风尘还未褪去。他思量了片刻对季年若说道,“季总督,不妨我与你先带着士兵赶去救援,容彭总督的人马喘口气,再做打算如何?”
季年若心中也正是这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连夜拔营,直奔尧曲城而去。
季年若的士兵已经在此处歇上了许久,正是精力充沛之时。而端木恩从京城而来,也带来了皇上的手谕,从附近的城镇征调了部分粮食充作军粮。这先发部队原先所遭遇的危机也算是迎刃而解。
大军已经开拔,浩浩荡荡地往尧曲城而去。
阿尔阔和他手下的这群沙盗却也没闲着。他虽答应了月氏大王会帮助他拖住援军的步伐,但是此刻季年若所率军队足有万余人。他即使再想完成父汗未竟的遗愿,也不愿拿自己兄弟的性命去冒险,还是得想个周全的法子出来才好。
既然季年若的军队一时间打不了主意,阿尔阔自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彭晟的队伍上。这群中原人水土不服,对地形也不甚熟悉,这便给阿尔阔行了方便。彭晟命令队伍原地休息的第三日,阿尔阔便亲自带着自己的弟兄们去军营中大闹了一通。大庆的士兵此时还没缓过劲儿,连兵器都握不稳,更甭提上马去追击这帮沙盗了。彭晟从季年若的书信中已经得知了这个沙盗头头。他原先并不把这人放在眼里,可他在阿尔阔这儿狠狠地栽了一跟头,心里直把阿尔阔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一个遍,扬言总有一天一定要让阿尔阔尝尝自己的厉害。
而此时,尧曲城下的隧道已经大功告成。
傅容虽在萧墨迟的提点之下想出了克制敌人的妙招,但是这群月氏士兵却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们这挖隧道的工程只停下了半晌便又强行开始了。他们显然并没有想出能对付滚开水从天而降的妙招,于是便只有硬着头皮上阵了。尧曲城内的开水炉子依旧不眠不休地烧着开水,但是遇上这群豁出性命来的月氏士兵,傅容也只得盘算着最后的退路了。
他与傅柏年并肩立在墙头,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准备撤军。现在先让城中剩余的百姓全部撤走。军营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全都征调来将箭支运上秋明山去,能否将尧曲城夺回便要看能不能守住秋明山了。”
傅柏年面色格外沉重。他从军这么些年,出入沙场已是家常便饭,但是却鲜少遇到像现在这样窘迫的状况。粮食不足,士兵只有寥寥,就连箭支、武器也都将要告罄,而援军直到现在却连个影子也没能见着,真不知道这一回他与尧曲城的这一帮守军该如何度过这一劫。
傅柏年点点头后忙退下了,去组织人来搬运武器和箭支。
萧墨迟自然也来帮忙。最后一捆箭支被运上秋明山后,傅柏年回头看了一眼萧墨迟与他身后的众人,直言不讳地说道,“大约今晚尧曲城便会守不住了。你们也不必再下山了,留在这儿更安全一些。”
萧墨迟与东哥相对无言,都点点头。自战事起了之后,萧墨迟深知自己对此一窍不通,与其下山回城去给小傅将军添麻烦,倒不如留在山上的好。
魏楚生却不愿留在这儿。他的话掷地有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身为大庆朝的一名官员,岂可留在这山上做缩头乌龟?”
东哥一听这话,不乐意地说道,“按你这说法,留在这山上的便都是乌龟王八了?哼……”
魏楚生看也不看东哥一眼,径自上马回了城。
傅柏年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
萧墨迟却好似宽慰傅柏年似的说道,“人各有志,傅参将也莫怪罪魏兄。”
傅柏年并不回话,屈身朝着萧墨迟行了一礼便也匆匆回了城。萧墨迟则久久地留在原地朝着傅柏年消失的方向望去。这一别,也不知两人可否有机会再见一面。
夜色渐渐地笼罩了秋明山。萧墨迟与东哥守在一处。这山上处处可闻虫子的啾啾声,刻意被压低的人声夹杂在其中,更显紧张压抑。
萧墨迟枕着自己的手臂,透过树木的枝枝桠桠仰望着这片星空出着神。
他从怀里掏出了自己一直贴身保存着的绢帕,借着被树叶筛下来的星光看着绢帕上宛央的字迹,心中一动,唇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默默地说道,“这会儿你在做些什么呢?”
东哥以为少爷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便忍不住抱怨道,“自然是在想着京城里的好日子了。以前总以为在京城被二当家管得死死的是件不幸的事,现在却想着那样的日子也真是好得很。”
萧墨迟并不曾听得进去东哥的只言片语,依旧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的绢帕。他禁不住想起了头一遭见到宛央时的情景。她的那一双灵动的眸子始终在他的眼前转来转去,顿时将这漫天的星辰比了下去。他笑笑,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当日初见宛央,宛央明明已经饥肠辘辘,但却依旧吃得斯斯文文,可她的一双眼睛却泄露了她的心事,一直直勾勾地盯住了桌子上余下的菜肴,那眼神儿引得他忍俊不禁。
东哥兀自哀愁着自己的命运,见少爷唇角带笑,百思不得其解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少爷啊,你的心也真是宽!”
萧墨迟正将这一方绢帕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猛地听见了东哥这句话,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的心可不宽。”
他萧墨迟的心怎么会宽呢?从那日初见了宛央了之后,便只能装得下她一人而已。
东哥并不理会萧墨迟,只虔心祈祷着自己能顺利度过此劫,回到京城去。若只能如此,他发誓他以后定不会在背后诋毁二当家的。
萧墨迟心里此刻所想的却与东哥殊途同归。他也正殷殷期盼着重归京城的日子。只要回到了京城,自己知道与她能同在一片天空之下便已是莫大的欢喜。
秋明山上,月色疏淡,星光清朗,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可秋明山下的尧曲城中,此刻正是处在水深火热之间。
月氏士兵们从隧道中一拨儿一拨儿地涌了进来。傅容吩咐士兵将最后所积存的滚开水倒进了隧道中后便开始按照计划行事。他将守城的士兵编成了七股队伍,利用自身对尧曲城巷道的熟悉和夜色的掩护,且战且退,按照既定的路线,最后全都撤上了秋明山上,各自占据一片山头,以护住深山之中的百姓们。
魏楚生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是此刻竟也拿着长枪上阵与月氏士兵厮杀在一处。
傅容也正与月氏士兵厮杀着,他的余光瞟到了魏楚生,心中一惊。但见魏楚生连握着长枪的姿势都有些不尽正确,但是他强在一身抵挡不住的气魄,一时之间,月氏士兵竟也拿他没奈何。
可外行说到底终归是外行,不一会儿,魏楚生便体力不支了,喘气喘个不停。他拿着长枪乱挥一气,月氏士兵却已经瞧出了他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于是纷纷围上前,挑落了他手中的长枪,将手中的弯刀对准了他的脖颈。
傅容一见此情此景,急急地想去救他,但是不想自己却被一人绊住了。他虚晃一枪正欲赶到魏楚生身边时,那人瞧出了他的心思,明晃晃的弯刀拦住了傅容的去路,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微笑,“名不虚传的小傅将军是不待见我吗?”
傅容心系魏楚生,但是却也明白若不将这人斩落在地,他便不会有机会去救回魏楚生。
傅容无心恋战。与他对战的那人终是不满了,一边挥刀砍来,一边扬声说道,“我月之第一勇士乌却的名头难道竟不能让你小傅将军尽心一战吗?”
傅容早已察觉到了这个对手的不简单,但是却不曾想到这人竟是关外鼎鼎大名的乌却。据说这人臂力惊人,曾在百步之内取人首级而毫发无伤,着实是个厉害的角色。
傅容再记挂着魏楚生的安危也只得先放在一边了,全心全意地对付着眼前的这人。
乌却这才满意了,也拼尽全力与傅容战在了一处。
而就在此刻,一名月氏士兵的弯刀抹上了魏楚生的脖子。一蓬鲜血喷薄而出,这名月氏士兵杀得起兴,又对着魏楚生来了一刀。
魏楚生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异族人,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喊道,“大庆万岁!吾皇万岁!”
眼前的这名月氏士兵并不通庆语,魏楚生还未倒下之时,他便转过身去与庆军重新厮杀在了一起。
傅容因为魏楚生这么一喊而分了神,不想竟被乌却抓住了破绽,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血流如注。而他竟趁机往伤口上注入了内力,借此夹住了乌却的弯刀,自己反手将长枪朝着乌却刺去。乌却见拔不回弯刀,心知不妙,便松手往后急退而去。但纵是如此,傅容的长枪仍是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傅容咬咬牙,拔下了乌却的弯刀丢在地上,撮唇长啸一声,命令跟随他的这队精兵即刻撤离。月氏士兵人多势众,再战下去,只怕会全军覆没。
离开之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躺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魏楚生,面露惋惜之情。
月光还是淡淡地扫在魏楚生的脸上,竟没有一丝生离死别的凄凉。
第八十七章 只身涉险
尧曲城的守军陆陆续续地退守到了秋明山上。一向冷冷清清的秋明山登时热闹了起来,只是这热闹里有些让人不愿说破的难过和悲伤。
傅容一身是血。随军大夫正在给他包扎伤口。乌却的那一刀其实砍得并不十分深,但是因为傅容驱动内力借此夹住了乌却的弯刀,反倒使得伤势变重了,血流不止。萧墨迟此时也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跟在大夫的后头打着下手,帮忙递东拿西,忙得不亦乐乎。
傅容好几次抬眼看了看他,想对他明说魏楚生已经一命呜呼的事实,但是一见到他的那一张认真的脸庞,不知怎的,竟无法开口。
萧墨迟跟着随军大夫忙前忙后,将伤员全都料理了一圈儿后,他自己察觉到了魏楚生并不在。他随意地抹了抹一额头的汗,朝着傅容急急忙忙地问道,“魏楚生呢?怎么转了一圈儿也不见他的人?”
傅容身边的亲兵一听这话都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人正欲开口的时候,傅容挥了挥手,拦住了他。
萧墨迟即使脑子再慢也瞅出了些许不对劲。他试探着问道,“可是魏兄始终不愿离开尧曲城?”
傅容摇摇头,心思又一转,觉得这事儿始终还是瞒不下去的。他淡淡地说道,“魏楚生死了,死在月氏士兵的刀下。”他虽年轻,但是征战沙场也已有些年月了,早已见惯了生死,心中的情绪波动并不十分剧烈。但是他不知道如萧墨迟一般会如何看待魏楚生的死亡。
萧墨迟当即愣在了原地。
傅容有些不忍心去看萧墨迟的眼神,便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无论如何,魏楚生定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他等了一会儿,见萧墨迟并无反应便离开了,自去巡查各处士兵的情况。眼下正是战况胶着的紧要关头,万万不可松懈。这帮月氏士兵已经拿下了尧曲城,难保他们不会乘胜追击攻上秋明山来。
萧墨迟在原地呆呆地站着。正是盛夏,秋明山上的夜晚凉风习习,很是宜人。可萧墨迟却偏偏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脚底一点一点儿地往上抽。
魏楚生竟然死了?那个活生生的人,只这半日未见竟然已经和自己阴阳相隔了?
萧墨迟下意识地摇摇头,想把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从自己的脑海里赶出去。一定只是一个玩笑话罢了,魏楚生怎么会死呢?他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一定要将那帮沙盗一网打尽的,现在那群沙盗还在逍遥法外,他岂可撒手人寰,再不理会自己曾经立下的志向了?
萧墨迟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究竟是不是一个笑话呢?就像当日迟健过世的时候,迟健的身子已经冰冷冰冷的了,他却还是轻轻地推着迟健的手,希望这人能再醒转过来,能再追在自己的身后苦口婆心地唠叨个没完没了。而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捂住双耳,只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萧墨迟缓缓地后退了几步,扶着一株老树慢慢地坐了下来。
魏楚生已死。这并非玩笑。直到这一刻,萧墨迟才感觉到战争原来离自己很近。之前,他总以为战争这玩意儿离自己远得很,就好像,他站在城墙之上高高地望着那群月氏士兵,他与他们始终隔着一座城墙的高度,而这高度便已经在他们之间隔开了一条鸿沟了。可原来,不是如此。
傅容巡查了一圈儿后,见士兵已经按照他的部署安置妥当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心里惦记着萧墨迟,这人未经历过风雨,想必平日里再乐观,遇上了生死之事也该有些看不开。傅容这么想着便又回头去寻萧墨迟,想安慰他几句。
傅容找到萧墨迟的时候,萧墨迟正坐在树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容也在他的身边席地而坐,拿胳膊肘捅了捅萧墨迟,“想什么呢?”
萧墨迟抬头一见是傅容,“可还有机会去收回魏兄的尸骨?”
傅容并不欺瞒他,老老实实地摇摇头,“现如今尧曲城内都是月氏族的人,想收回尸骨只怕难上加难。”
萧墨迟一听傅容如是说道,很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傅容无言以对。
萧墨迟闷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何时能重新夺回尧曲城呢?”
傅容想了想,斟酌着说道,“现在我们占据着有利地势,若能得援军的帮助,里外夹攻月氏士兵,兴许便可以夺回尧曲城。只是现在压根儿不知道援军在何处,更是没办法联系上他们。”
萧墨迟琢磨了会儿,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去找一找援军吧。”
傅容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萧墨迟,“你?”
萧墨迟点点头,“我也该出份力才对。魏兄他连性命都可以豁出去,我也的确不该……”萧墨迟一时语塞,有些说不下去了。
傅容却宽慰道,“你自己也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你不必因为他的死而将他未竟的遗愿强加在自己的身上。”
萧墨迟摇摇头,“我自然没有魏兄那样的志向,我只是不想自己身边的人再死去罢了。仅此而已。”
傅容静静地望着萧墨迟。他本以为魏楚生的死会激得萧墨迟心生愧疚和惋惜之情,使得他理所当然地把魏楚生的遗愿背负到自己的身上来,可原来,他还是他,他始终就是那个萧墨迟。
傅容找不到拒绝萧墨迟的话,便问道,“城内都是月氏士兵,你如何能出得城去呢?”
萧墨迟这时的脑袋瓜儿灵光得很,“我翻过秋明山便是,虽然浪费了些时间,但是想来总归能保住这条小命。”萧墨迟不希望身边的人再死去,自然也希望能留住自己这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毕竟,京城里还有他朝思暮念的宛央呢,无论如何,他都要活着回去见她一面。
傅容点点头,默许了萧墨迟的这一做法。但他顿了顿又问道,“可你又该往何处去寻找援军呢?毕竟现在我们压根儿不知道城外究竟是什么情景了。”
萧墨迟对此倒很坦然,“出去了便知道了,总归会有办法的。”
傅容点点头,“那你千万小心。”
萧墨迟即刻便准备启程。东哥拉着他的衣襟,很是依依不舍。
萧墨迟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你跟在大夫的后头好好照顾伤员。少爷我不日就回来了。”
东哥与傅容并肩而立,目送着萧墨迟的离去。
傅柏年与钱世忠得知了这一消息也纷纷赶来了,可惜连萧墨迟的一只衣袖都没能捞着。
钱世忠环顾了一周,“他人呢?”
傅容回道,“已经走了。”
钱世忠皱着眉头,“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他,总觉得有点儿……有点儿……”钱世忠的话在嘴边打着转,但是却说不下去了。他一是不放心将联系援军的重任交托给了萧墨迟,而使得大家错过了反攻的大好时机;二是……二是……他竟然有些担心萧墨迟的安危,这让他很是百思不得其解。
傅柏年深知萧墨迟身份的敏感,对他的安危倒并不记挂,只是担心萧墨迟人生地不熟的,何时才能找着援军所在,可别误了战机才好。
傅容听得钱世忠只说了一半的话,追问道,“钱侍郎可是担心萧墨迟不能完成任务?”
钱世忠点点头,并不说及自己其实也挂心着他的安危。
傅容却没再回答。他也说不清自己缘何没有拒绝萧墨迟的请求。按照他行军多年的经验,他总该找一个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且身手不差的人出去联系援军才是。反正,无论如何,这差事都不会落到萧墨迟的头上。可是,就在萧墨迟说出这一请求的时刻,他发现自己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来。
东哥此时有些不满了,嘟囔道,“我家少爷冒着危险出去搬救兵,你们也该相信他才是,怎的竟这样埋汰自己人呢?”
傅容尴尬地朝着东哥笑笑。
东哥也不理会,冷哼了一声走开了,自去帮着大夫煎药。
萧墨迟带着少许的干粮就紧赶着上路了。一来,军中粮食已经不多了,所以萧墨迟只随身带了一顿的口粮。他琢磨着等自己出得秋明山去,总该有机会寻着吃食才对。二来,他打小便喜欢和迟健与钱篓子玩躲猫猫,经常悄悄溜出去耗在京城外的小树林里,一耗便是一两天之久,长此以往,他对自己的野外生存能力很是自信,相信这一回,他也定能逢凶化吉,顺利为傅容搬来救兵。
秋明山地势险要,沿途多是陡峭的石壁,正可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萧墨迟一路紧紧地攀着石壁上的藤蔓,小心翼翼地蹬着石壁,往下滑行而去。只一会儿的功夫,萧墨迟的掌心便磨出了一串水泡。他缩在岩壁下喘口气,不时地又往掌心吹口气,很是懊恼自己没跟着钱篓子学好武功,要不然此刻可不是嗖嗖两下便下去了嘛?
禾之晗一直隐在树丛中,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墨迟,生怕这个少爷一个没留神跌下山崖去了。他心里对少爷这一回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去寻找援军很是诧异。他平日里虽与这个少爷从未正面接触过,但是却深知这个少爷的秉性,一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一回怎的这般奇怪地主动揽下了这等苦差事?
萧墨迟自然不知道暗处有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他全神贯注地下着山崖,口中轻声地念叨着,“等打完这一仗,我就可以回京城去了,到时候……”
“到时候就可以再见着你了。”
萧墨迟的面上露出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他搓搓双手,继续下山,脑海里一闪而过魏楚生的模样。他暗暗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暗下决心,无论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已死的魏楚生,他都势必要为傅容找到救兵来。
毕竟,这秋明山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是他希望能好好过完这一生的。傅容、东哥、钱侍郎、傅参将、与他一道烧水的和蔼大娘……这些人,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第八十八章 天各一方
边关的战报雪花似的飞回了京城,只是每看一封,皇上的面色便沉了几分。他万万没有想到月氏士兵竟是这么难啃的一块骨头。援军已经派出去有十天半个月了,该拨的粮也拨去了,可是却无任何能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皇上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的战报拍在了书桌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群酒囊饭袋竟被一群异族人耍得团团转,真是岂有此理。”
傅德昱毕恭毕敬地站在桌前,独自承受着皇上冲天的怒气,一言不发。
皇上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傅德昱,语带讥讽地说道,“尚书可是觉得朕是自食其果?若是当初听从你的劝诫,不曾发兵去攻打那群沙盗,现在月氏族也就出兵无名了。”
傅德昱心中微微叹口气,默默地感慨道,眼前的这个皇帝虽手段狠辣,但说到底还只是个年轻人而已。
傅德昱平静地说道,“月氏族既有心攻打我大庆,即便我军不曾攻打过那群沙盗,他们也会找到旁的理由出师的。”
皇上一听傅德昱这话,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傅德昱才从乾清宫退下了,武直便领命进来了。
皇上只觉得头痛欲裂,想找个安稳的地方歇上一阵子。他吩咐武直道,“出宫。”
武直心中虽诧异,但还是依言去备下了马车。自从边关战乱重起后,皇上便有一段日子未曾出过宫了。
武直尽量平稳地驾驶着马车往抱月楼而去。
马车里的皇上虽是离开了皇宫,但心底的压抑情绪却并未退散。他突然敲了敲窗框,喊道,“武直?”
武直回道,“卑职在,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可想重回边关?”
武直全身的血液哗地一下好像被点着了似的,兴奋地答道,“微臣听凭皇上差遣。”
皇上听到这不出所料的回答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马车徐徐地驶到了抱月楼下,皇上掀开车帘往外瞅了瞅,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对着武直意兴阑珊地说道,“回宫。”
武直随即便调转了车头,原路返回。他的手心此时渗出了少许的汗,心内激动难抑。莫非皇上终于决定让他重回边关了?他苦苦期盼着的日子兴许就要来了。
抱月楼中,柳细细正与一名客人静静地对坐着。她为客人斟着茶,目光却在这熟悉的闺房中搜寻着傅公子曾经的身影。他有些日子不曾来过了,也不知近来他过得可好?
“姑娘,柳姑娘?”客人轻声唤道。
柳细细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茶斟得溢出了杯沿。她面上一红,搁下茶壶,伸手便欲去收拾茶盏,不想却被烫着了。她忙缩回手,与她对坐的客人见状却极其熟稔地拉过了她被烫着的手。柳细细被着实吓了一跳,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冒犯了一样,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这人,将自己的手强行抽了出来。
这客人倒没料到柳细细会是这样的反应,毕竟这可是风月场所。他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略坐了会儿留下些银子便离开了。
婢女待客人走后过来收拾茶盏,一见散在桌上的碎银子,有些不乐意地说道,“现在的客人真是忒小气了,一个两个的真是连傅公子的脚趾头也比不上。”
柳细细没答话,心里却很是认同。可不是嘛,每日里来来往往的客人,连傅公子的脚趾头也比不上。
婢女边收拾边喋喋不休地说道,“姑娘,我看那个傅公子怕就是鼎鼎大名的小傅将军。每次他不来寻姑娘的时候,好似都是边关起了战乱的时候。”
柳细细一声不吭。她心心念念的傅公子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倒也配得上小傅将军这四个字。只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若他此刻真在浴血奋战,那还是得祈望老天爷能够庇佑他,护他平安。
皇上重回皇宫后,下了马车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武直,“现在还不是时候,武统领且再耐心等上一等。”
武直一听皇上的话,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鼓起勇气,不死心地问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皇上没想到武直竟会问得这么直接,淡淡地看了一眼武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武直只觉得皇上的眼神好似数九寒天的冰凌一样,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直到皇上走远了之后,他才渐渐地找回了知觉。
大庆朝年轻的皇帝双手别在身后慢慢地往乾清宫的方向走着。武直是他手中对抗傅家的杀手锏,现在自然不是亮明底牌的时候。他自然并不愿意与傅家闹到撕破脸皮,可是有时候,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年的萧家也是如此。萧壬何兴许的确没有谋反之心,但是他手中的权势太过炽烈,让他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眼下月氏起兵侵犯大庆,边关若能平安度过此劫,傅容这人只怕是不能继续留在边关了。一旦他在边关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圈儿,他日若想再连根拔除,便是难上加难。
钱世忠眼下看来是个可以为自己所用之人,现在便要看端木恩了。他若也能为自己所用,那在朝中,便不再只是傅德昱独大了。他也会有更充足的信心打压傅家的势力。
“参见皇兄。”低沉的女声传入耳中。皇上这才从自己满心的计谋中抽出身来。他是一路往乾清宫而去的,不想半途中却走岔了路,竟拐进了御花园。他觑着眼睛瞅了瞅宛央,只觉得她的下巴又尖了不少。上一次见宛央,好似还是宛央才被傅容的亲信送回宫中的时候,这一晃也有好些日子了。
“平身。”皇上的语气中透出了威严,但话锋一转,他又说道,“宛央你瞧着清减了许多。”
宛央淡淡地答道,“天热,暑气重,有些懒怠进食。”
皇上听得这话便说道,“想吃些什么便尽管吩咐御膳房去做,不可饿着了自己。”
宛央点点头。她有些不敢去看皇兄。她与皇兄都心知肚明自己为什么一日比一日消瘦,但是两人却都并不说破,好像唯有如此,曾经所起的争执便都不存在了一样。
皇上看着这个妹妹,心里只觉得有股钝痛感,让他喘不过气。尧曲城内现在究竟是何情形只有城内之人才知道,而那个萧墨迟……
萧墨迟……他现在一念起这个名字,虽仍有杀心,但更多的却是无力。那人竟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也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的心上人……这许多的事情搅在了一起,乱成了一团麻,让他不知所措,理不出头绪来。
如果那个人能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场战乱之中,无疑是最合他的心意。可到那时,宛央又该如何熬过这一关呢?
他的妹妹本不该承受这些。
两人静默着对立了许久后,还是宛央先开口说道,“国事繁重,望皇兄保重身体。宛央先行告退了。”
皇上没有挽留她。
宛央屈膝行礼后便领着锦绣返回了未央宫。从见到皇兄的那一刻起,好些次她都几乎忍不住了,想要问一问现在尧曲城中究竟是何情形,而她惦记的人可还好。
这几日她茶不思饭不想,将母后那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翻来覆去地想上了许多遍。一开始,母后与父皇并非无情无义,但是帝皇之家最是无情,他们到最后也只是一对凉薄夫妻罢了。母后这小半生都活在猜忌和争斗之中,让她有种唇亡齿寒的感觉。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得明明白白,她只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余的,不作他想。而她的那个人便是萧墨迟无疑了。若他能顺利度过此劫,她决定不再退缩,她要和这个呆子在一起,哪怕这需要她付出天大的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就让她任性地自私最后一回,这一回之后,世上将再无长乐公主,而只有萧氏宛央。
宛央心心念念的萧墨迟此刻正满头大汗地赶着路。他这一夜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安全下了山,就着熹微的晨光,他在山脚下的泉眼边擦了擦脸便准备上路去寻找援军。
可他才跨出了左脚便又收了回来。他该往哪个方向去寻找援军才是呢?
南?
东?
西?
萧墨迟在原地踌躇了好一阵子始终拿不定主意。
禾之晗这样温吞性子的人藏在暗处看得都有些着急,既是寻找援军,当然得往尧曲城以南的方向去了。尧曲城以北,尽是关外广阔的大漠;以东,则是秋明山矗立着;以西,只怕还会有月氏族的士兵镇守着。所以,只有以南的方向可去。可是这个少爷这会儿却好似脑子一点儿也不开窍。他则恨不得自己能跳出来提点一下这个呆少爷才好。
萧墨迟又在原地兜了一个圈子后,掏出了怀中的绢帕,念念有词道,“宛央,我可不能再耽误时辰了。我举着这绢帕,这绢帕往哪里飞我便去哪里寻找援军。”
“你一定要保佑我。”
说完,萧墨迟捏着绢帕的一角高高地竖在空中。
禾之晗见这是个好时机,便驱动内力,运掌成风,吹着那丝绢帕往南方飘动着。
萧墨迟兴冲冲地收回了绢帕,也不再多思量,便拔脚朝着南方而去。
萧墨迟也不知自己走了多少里路,只觉得双腿已经酸痛无比,脚底板更是火辣辣地疼着。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并不停下。秋明山上的人可都还指着他呢,他怎能在此刻停下?
而就在此时,萧墨迟隐隐约约地瞧见了庆军的大旗。他兴奋异常,直愣愣地便朝着大军冲了过去。
这一队庆军正是季年若所率领的援军。庆军马不停蹄地赶往尧曲城,此刻已是人疲马惫,于是季年若命令大军在原地休息,而巡视的士兵一见有人行迹诡异地靠近了大军,忙把他绑了个结结实实,送去了季年若的跟前。
季年若见这人虽是一身庆人的打扮,但并未松懈警惕,盘问道,“你是谁?接近我庆军有何目的?”
萧墨迟高声疾呼道,“我是兵部主事萧墨迟,特来寻找援军。”
季年若自然不肯听信他的这番话,“尧曲城外全是月氏士兵重兵把守,你怎么出得城来?”
萧墨迟回道,“我翻山下来的。尧曲城现在已经被月氏人占领了。”
季年若半信半疑地看着萧墨迟。他担任川陕总督已有多年,对边关这一带的地形并非完全不熟悉。他知道尧曲城东便是秋明山,可这人看着却总觉得并不靠谱。更何况,这人直到现在也拿不出任何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来,这让他如何能轻信他的一面之词呢?
他正欲再好好盘问一番时,端木恩走了过来,惊呼道,“萧主事?怎么会是你?”
季年若大吃一惊,“你认识这人?”
端木恩点点头,“他是兵部主事萧墨迟,前阵子来边关办事,却被沙盗掳去了,听闻也是才救出来不久,却不料又遇到了月氏大举进攻尧曲城。”
萧墨迟此时见到熟脸,忙哭天抢地地喊道,“端木侍郎,快给我松松绑吧。我这一身的骨头都快移位了。”
端木恩朝着季年若点点头,示意此人可信。季年若这才命人给萧墨迟松了绑。
第八十九章 重返京城
迟健的伤势已经大好,但是右臂确乎不似从前那般自如了。
何守财始终心含愧疚,一见到迟健,脸色便灰了许多。
迟健打着自己的算盘,偶尔才对着何守财劝上一劝。可这何守财终归还是个实心眼的老实人,一听迟健宽慰的话语,更是只觉得无地自容。
尧曲城一直被月氏士兵围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城内究竟情形如何。但无论迟健有多放心不下萧墨迟,他似乎都没有理由再在这铜官镇继续耗下去了。所幸的是,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他终于费尽心机支开了何守财一段时间,这才与禾之晗和浮屠宫联系上了。禾之晗那儿只说少爷很是平安,并不说明月氏士兵的动静,想来那并不在他的关注范围内。浮屠宫传回来的消息就很耐人寻味了,说月氏族的大王的确曾经重金相授,嘱托浮屠宫探听尧曲城城内的情形,甚至也曾表明过有意与浮屠宫合作,一道攻打尧曲城。但是不知道这月氏大王缘何在最后却一脚蹬开了浮屠宫,变了主意。
迟健收到禾之晗的回信后,对萧墨迟的安危稍稍放下了心。但是对月氏大王的这一举动却深深地起了疑。依照着浮屠宫现在的势力,月氏大王不该有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举动才对。电光火石间,一个人影从迟健的脑海里闪过。
阿尔阔?难道是他?
浮屠宫的回信上明说了阿尔阔所率领的那帮沙盗帮着月氏士兵牵绊住了援军的脚步,那只得说明月氏大王与阿尔阔都是明知此次进攻尧曲城的行动的。那唯一能劝说月氏大王绕过浮屠宫,独立进攻尧曲城的怕只有阿尔阔一人了。
迟健又琢磨了会儿了,觉得只怕是自己当初坚持救走萧墨迟使得阿尔阔对自己的目的和立场起了疑心。
也罢,那件事也的确是怨自己考虑不周。只是,再多想也已经无益。
三人决定辞别单大夫,继续南上京城。择日不如撞日,三人即刻便收拾妥当了行李,准备上路。
单大夫将三人送出了医馆。他与迟健道别之时,用力握住了迟健的手,淡淡地说道,“迟先生切莫忘了单某的嘱托才好。”
迟健沉吟一笑,“自然。大恩不言谢。告辞。”
单大夫拱了拱双拳,“后会有期。”
阿蘅从马车里探出头,“单大夫对迟伯伯有何嘱托?”
迟健微微一笑。单大夫想研习一下易容术之事自己不曾对阿蘅说起过,这会儿当着何守财的面,自然更没办法说破,只顾左右而言他,“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阿蘅未曾听到满意的回答,并不气恼,但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单大夫对我们有恩,他的嘱托也不是小事,迟伯伯还是得放在心上才好。”
何守财一听这话,赞道,“阿蘅姑娘年纪虽小,但却是个明事理的人。”
迟健又是淡淡一笑,并不回答,但却朝着阿蘅点点头。
阿蘅这才放心地缩了回去,心思一转,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萧墨迟哥哥。”
迟健的心因为这句话又揪紧了。萧墨迟,他可得千万好好活着才是。
三人沿途并未受到阻碍,但一路上因为月氏士兵大举进攻尧曲城的缘故,也鲜少能见着人影。三人一连赶了四五天的路终于到了京城,风尘仆仆地往鱼庄赶去。
伙计一见是何守财,忙高声喊道,“二当家的,何守财回来了。”
古镜川听得这话,忙快步赶到前厅,对着何守财说道,“边关现在情形如何?可有见着少爷,他好不好?”
迟健依旧是一副西域商人的打扮,听见了古镜川这话,心中倒吃了一惊。这古镜川当日带着尚在襁褓中的萧墨迟找到自己时,便毫不遮掩地对自己明说了来意与目的,可怎的今日这话听着却好似对萧墨迟也不胜关心呢?
何守财擦了把汗,说道,“见是见过少爷的。可是才和少爷分别,我们就遇上了月氏的士兵。”说到此处,何守财望了望迟健,继续说道,“若不是得迟先生救我一命,我只怕现在已经不在这人世间了。”
古镜川是何等的人精,早已注意到了迟寅右臂的不对劲儿。这会儿一听何守财这话,心里便能猜出个大概来了。可现在他的心思全在萧墨迟身上,所以岔开了话头,说道,“那现在呢?现在少爷他……”
何守财无奈地摊开双手,“少爷该还在城内,现在也不知到底如何。月氏士兵把尧曲城围得好似个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
古镜川一听这话,叹口气。
何守财劝道,“守城的是小傅将军,他可是不败神话,有他在,少爷一定会没事的。”
围在一边的伙计们听到这话也纷纷点着头,都觉得只要有神话一样的小傅将军在,任它是怎样的险境,都可以化险为夷,少爷自然也会平安地归来。
古镜川并不答话,只吩咐伙计领着迟健与阿蘅下去歇一歇再谈生意。何守财的铺位一直给留着,他也自行去歇息了。
伙计领着迟健和阿蘅往客人的厢房走去。这后院的一草一木,迟健此刻看在眼里,只觉得往日的情形一一回到了眼前。
伙计在前头走着,领着二人兜了一个圈子。
迟健见到熟悉的景致,心思松动了,竟脱口而出地问道,“去客人的厢房为何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从杂物间那儿过去不是更近些吗?”
伙计心思单纯,反问道,“迟先生你怎的知道这儿原来有个杂物间?”
迟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先前其实来这鱼庄玩过的……”
伙计也不计较这话的真假,说道,“那杂物间现在改了,供奉着大当家的牌位。我们都记着大当家的好,平日里无事的话,并不去扰他的清净。”
迟健当即只觉得无语,面上的肌肉狠狠地抽动了几下。这个古镜川当真是个钱篓子,只把杂物间改了供奉自己的牌位,抠门啊抠门!
伙计将二人领到厢房后便退下了。
阿蘅只觉得新奇。这鱼庄的后院当初是迟健一手设计的,融入了几分江南园林的清秀在其中。阿蘅从小长在关外,这会儿左看看右看看,也还是觉得看不够。她见四周没人了,才悄悄地凑到迟健的耳旁说道,“迟伯伯,无事的时候,你带我在这院子里兜兜吧。”
迟健想起自己先前的失言,慎重地摇摇头,“现在我们毕竟是外人,还是慎重一些才好。”
阿蘅默认了迟健这话,但是嘴角却压下去了,摆明了不是很乐意。
迟健只得开解她道,“等萧墨迟回来了,让他领着你转转岂不是更好?”
阿蘅面上的不喜神色顿时一扫而光,拍着手说道,“这个好。”只是阿蘅的笑脸不过是稍纵即逝,她稍显惆怅地说道,“也不知道这萧墨迟哥哥何时才能够回来。”
迟健抚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不会很久的。”
阿蘅点点头。
何守财略歇了会儿便带着自己的账本去寻古镜川。他轻叩着书房的门,“二当家的。”
古镜川坐在屋内沉声应道,“进来。”
何守财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了账本,古镜川翻了几页,甚是满意。这无纸与金墨的价格很是走俏,而何守财的帐更是记得井井有条、一目了然。他心中默默地点着头,但当着何守财的面却不流露出丝毫的称赞之意。
古镜川合上了账本,对着何守财说道,“往后不跑边关的时候,便由你帮着我打理打理钱庄的生意吧。”
何守财听得这话,激动万分,“哎,承蒙二当家的看得起,我一定好好干。”
古镜川点点头,一转头惦记起了那个西域商人的右臂,便问道,“那个迟寅他的手臂怎么了?”
何守财面露愧色,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古镜川闻言点点头,但对此并不置一词。
当晚,古镜川在鱼庄内设宴为迟寅和阿蘅接风洗尘。席间,古镜川举起酒杯说道,“多谢迟先生救下了何守财,大恩不言谢,古镜川敬先生一杯。”
迟健依言也举起了酒杯。他不知怎的想起了杂物间改作的祠堂,顿生淘气之心,有意戏弄古镜川一番,便面露为难之色地说道,“这接骨可费了不少银两呢。”
古镜川只当自己听不明白这人的话,说道,“我听何守财说接骨的大夫在边关一带很有名,费些银两也是应该的。”
迟健见这人耍赖,只得又说得露骨了一些,“那这医药费,鱼庄是不是该承担一些?”
古镜川盯着迟健看了片刻,“这次与先生合作很合我意,但是不知先生是否还有意继续合作下去?先生若无意再合作下去可就太可惜了。不过,我想,无纸与金墨,千金难求,再找个人合作该不难才是。”
迟健被古镜川来了这么一顿闷棍,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啧啧啧,这人真是越来越精明了,不愧萧墨迟喊他“钱篓子”一喊就是十几个年头。
迟健举起酒杯,先干为敬后,说道,“迟某自然愿意与鱼庄继续合作。”就诊的费用也只得撇过不再说起。
转天一早,何守财便兴冲冲地将二当家的嘱咐他帮着打理钱庄生意的事告诉了迟健。经由迟健救他一回后,这迟健在何守财的心中,地位已是不同于往日。更兼之,两人有在边关朝夕相处的经历,孑然一身的何守财竟已在心底隐隐将迟健当作了自己的亲人一样来看待。
迟健听得此事,面上也很是兴奋,为着何守财高兴,心底却暗暗庆幸着自己的计谋兴许可以早日得以实施了。现在盼只盼萧墨迟能平平安安的,否则他计划这么多、这么久也都只能打水漂去。
第九十章 有狼来袭
萧墨迟并不计较季年若错绑了自己,也顾不得自己日夜兼程赶路后而落下的浑身酸痛感,忙不迭地向端木恩将尧曲城中的情形一一道来。
端木恩与季年若听得尧曲城已经被月氏士兵所占领,对望了一眼,均是无言。
端木恩沉默了片刻后才问道,“小傅将军的意思是什么?”
萧墨迟挠挠头,“将军的意思是秋明山上的守军与城外的援军里应外合,将月氏士兵一网打尽。”
季年若插进话来,“这虽是个稳妥的办法,但还是得从长计议才行。”
端木恩也点点头,“这是自然。我们须得派个人去秋明山上与小傅将军商议商议此事才行。季总督,你看这人选定谁比较合适呢?”
季年若也被端木恩问住了,自己琢磨了会儿后,试探着问道,“不妨由端木监军你去如何?”
端木恩记着皇上此次派他来,明为监军,实为试探。他不愿在此时惹得皇上对他动了疑心,所以得尽量减少与小傅将军的接触,万事小心为上,便拒绝道,“我并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如何去得秋明山更是一窍不通,怎能当此大任呢?季总督还是另择人选吧。”
季年若一听,正是这么个道理,当即便拍板决定由自己的副将前去秋明山上,与小傅将军商议合围之事。
季年若的副将戴靖中是土生土长的边关人士,凭着一身本领混到现在的地位,深受季年若的赏识,平日里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普普通通的公务,季年若总喜欢将他带在身边。他对边关的地形甚为熟悉,身手又是一等一的好,怎么看都是前去秋明山商议大计的不二人选。
戴靖中即刻便准备启程了。季年若则下令吩咐大军减缓行军速度,毕竟此时与尧曲城相距不过百十里,既已得知城内的情形,便无必要再急行军了。他与端木恩的意思一致,等到与小傅将军商量妥当了计策之后再急行军也不迟。
戴靖中坐在马背之上,向着众人抱拳辞行。
季年若上前一步,吩咐道,“千万注意不要被人盯上。”
戴靖中点点头。他的身手在季年若的大军中当是数一数二的,若有人想拦住他的去路,怕是不可能的。
萧墨迟傻乎乎地站在一边,遍寻不到给自己准备的马匹,便上前捅了捅端木恩,“端木侍郎,我的马呢?我得和戴副将一道回去才是。”
端木恩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摇摇头,“你暂且留下吧。”
萧墨迟歪歪头,“留下?为什么?”
端木恩看看萧墨迟无辜的眼神,有些不忍心将实话说与他听。让萧墨迟暂且留下是他的主意。萧墨迟几斤几两,他这半个上司自然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若是让戴靖中带着萧墨迟一道上路只怕会耽误时间。可这战场之上,须得争分夺秒才是,哪来的时间被浪费呢?
端木恩假装咳嗽了几声,慢条斯理地说道,“还有些城内的事想问一问你,你就暂且跟在我的身后吧。”
萧墨迟这么一听便也不追着问了,规规矩矩地跟在端木恩的身后。
是夜,大军停止前行,扎营休息。季年若吃过阿尔阔的亏后,便时刻提高了警惕,安排了两班士兵巡夜。
行军打仗的途中,一切从简。端木恩琢磨着既是自己的主张留下了萧墨迟,便让他与自己同住一个帐篷之内,免得季年若为着这件小事再烦心耗神。
萧墨迟对此自然不甚介意,加之已经一连好几日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简单的洗漱后便爬上了床榻打起了呼噜。
端木恩就着烛火仍在研究尧曲城一带的地形图,萧墨迟却在一侧睡得津津有味。端木恩一时间被他的呼噜声分去了注意力,只觉得哭笑不得。这人也真是一点儿也不见外,当初在京城之时,对着上司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老老实实的样子。现在看他这副模样,只怕是脑子里没一根神经能记住上司与下属之分了,看来他与钱侍郎相处甚欢哪!
静悄悄的夜里,萧墨迟的呼噜声一声高过一声,端木恩却在这呼噜声中渐渐松弛了自己紧绷了好几日的神经。现如今总算是联系上了小傅将军,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端木恩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但是却舍不得放下手中的地形图。这一次离京监军的机会不可谓来之不易,他很是珍惜。
一阵喧哗声突然传入了耳中,激得正打盹的端木恩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凝神听着帐外的动静,马蹄的嗒嗒声、庆军的高呼声和异族的吵嚷声全都夹杂在一处。
他暗道不妙,只怕是阿尔阔又领着那帮沙盗来作乱了。他忙掀开帐帘走了出去。而榻上的萧墨迟却还在梦乡之中云游着,此时正吧唧着嘴翻了个身。
帐篷外,已是一片混乱。果然不出端木恩的所料,前来作乱的正是阿尔阔和他的沙盗。
阿尔阔顺利地绊住了彭晟的行军步伐后,注意力便又转移到了季年若和他的大军上。毕竟,比起彭晟这个不远万里而来的江浙总督而言,季年若这个川陕总督的威胁才更大一些。现在虽然月氏大王已经领着士兵攻下了尧曲城,但是秋明上的守军一日不驱逐个干净,这尧曲城便还算不得被攻了下来。这个时候,拖住季年若,谨防他与秋明山上的守军联系上便显得尤为重要了。只是,这个季年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自从上一次抢掠军粮得手后,他便提高了警惕,使得阿尔阔毫无下手的机会。现在眼见着季年若已经率领大军越来越接近尧曲城了,阿尔阔决定铤而走险,无论如何都得再把这大军拦上一拦,好为城中的士兵再争取一些时间。
这一回,阿尔阔亲自打头阵,暗中尾随季年若的大军好几日了。下午时分,阿尔阔瞧见一人一骑离了大军往秋明山而去,心知这是派出去联系守军的士兵,便也暗中派人跟上了这人,下令伺机做掉他,断了这援军与守军的联系。而他也暗暗下决心,若是今晚季年若扎营休息,他便再去干上一票,若能抢得粮食,皆大欢喜;抢不得,也得给这季年若的大军下点儿绊子才好。
夜幕才拉开了一角,季年若果真命令大军原地扎营休息。
阿尔阔潜伏在不远处,暗暗地扫视了一圈自己身边这五百来个精挑细选的兄弟。这些兄弟一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就连这一回他搀和进了月氏进犯尧曲城,这些兄弟也二话不说地跟着他继续干。他们常年在关外抢掠过往军队和商队,练得了一身好武艺,个个如狼似虎,否则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跟着季年若的大军这么些日子而未曾被发现。
阿尔阔心下对这帮兄弟很是感激,但是现在,他的心里所记挂的则是他的父汗未竟的遗愿。
经过了这些天的观察,阿尔阔已经摸清楚了这帮庆军的习惯,对庆军的巡夜习惯更是了若指掌。趁着两班士兵交接的短暂空隙,阿尔阔做了个进攻的手势。这群豺狼一般的沙盗便如恶神降临一般涌进了季年若的军营中。庆军在阿尔阔才有举动的时候便已经意识到了敌人的偷袭,但是比起这群早已准备周全的豺狼虎豹,庆军还是节节败退,被这区区五百人牵着鼻子走。
季年若很是气不过,不愿自己的一世英名频频在一个人的手上折了,于是他自己披上盔甲,挥舞着长枪也冲进了厮杀的阵营中。
端木恩被厮杀声引出了帐篷后,见到眼前的景象,便联想起了阿尔阔的这帮沙盗曾经劫走了军粮。他的武艺虽平平,但是此刻却也顾不上这些了,操起身边的一杆长枪,领着一小队人马便赶去了粮车。
果然,虽有一部分的沙盗绊住了季年若等人,但是这帮沙盗还是打起了军粮的主意。辎重车更是被他们毁得七七八八了。
端木恩心下着急,命人攻过去护住剩下的辎重车。此时季年若也回过了神,奋力从三五个沙盗的包围圈杀了出来,也往辎重车这儿赶来。
萧墨迟此时终于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在榻上翻了个身,喊道,“水……水……”他又扬声喊了一遍时,终于记起东哥并不在身边。他坐起身,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这才听见了帐篷外的混乱声。他连鞋也赶不上穿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外头,庆军与沙盗正战到酣处。萧墨迟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自己难道与这帮沙盗果真有着不解的缘分,在此处竟又能再见着,也真是……
萧墨迟并不寻个武器护身,而是跌跌撞撞地在混乱中穿行着。他虽不知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何处,但是他却直觉自己此时此刻该找到端木侍郎才对。
与庆军厮杀在一处的沙盗见到萧墨迟这个熟脸孔竟都不曾为难他,只把他当作空气。萧墨迟便也顺利地在辎重车附近找到了正勉力抗敌的端木恩。
端木恩武艺平平,与萧墨迟只得是个半斤八两。萧墨迟见状,拿起一根趁手的棍子便冲到了端木侍郎的身边,直着嗓子问道,“端木侍郎,现在该怎么办?”
端木难得露出几分狰狞气息,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拼死守住粮食和武器。”端木恩至今仍记得皇上重新拨粮时的满脸不悦,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守住了粮食。
阿尔阔挑了几名最强干的手下困住了季年若,自己则领着一拨沙盗前去辎重车处。眼下这情形是没法子从庆军手上再劫走粮食了,但也不可让庆军称心如意,能毁去多少便毁去多少才是。
阿尔阔一勇当先,劫了一支火把便直冲着军粮而去。端木恩自顾不暇,但眼瞅着阿尔阔越来越近了,便大声喊道,“萧墨迟,拦住那人,快!”
萧墨迟慌乱中也管不上那么多便紧赶着往阿尔阔那儿冲去。
阿尔阔自然不把萧墨迟放在眼里,冷笑着说道,“咱俩当真是有缘哪。”
萧墨迟气喘吁吁,眼睛盯紧了阿尔阔手中的火把,“孽缘,孽缘。”
阿尔阔虚晃了一下避开了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萧墨迟,将手中的火把丢向了粮车。
说时迟那时快,萧墨迟竟直接扑身出去想截住火把。
阿尔阔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被吓得怔住了。
而萧墨迟扑是扑出去了,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却未深思熟虑过,直愣愣地冲着已经烧着的粮车飞出去了。
禾之晗隐在黑暗中看得心惊肉跳,他劈掌扬沙,就在萧墨迟重重地摔下之时,未成气候的火也恰巧被纷飞的沙石灭掉了。
萧墨迟正忧愁着自己多舛的命运时,不想只是摔得疼了而已,外加吃了一口沙石,未被火伤到。
阿尔阔见自己的计谋未曾得逞,心中虽疑惑这从天而降的沙石究竟是怎么来的,但此时却也容不得他多想。他对萧墨迟不禁起了杀心,直欲拿萧墨迟来祭自己的弯刀。
萧墨迟见形势不对,忙抄起手边的一只羽箭防身。
禾之晗眼睛一错也不错地盯着萧墨迟,手上捻着若干个小石子,随时准备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第九十一章 计定秋明
戴靖中一路朝着秋明山策马狂奔而去,五十里外后便察觉到了身后隐隐跟着几个人。来者不善,但是戴靖中毕竟势单力薄,所以并不挑衅这几人,而是准备见机行事。
天擦黑了,这几个人离得越发近了。而戴靖中也已经能隐约看见秋明山了。戴靖中估摸着这几人即刻便要动手了,自己也暗暗握住了腰间的长剑,随时准备出手迎敌。
几枝冷箭从背后飞射而来。戴靖中听得分明,趁势伏在马背上避开了这凌厉的箭支。他紧贴着马背转过头去,一手握紧了缰绳,另一手则取下了搭在马背上的劲弩,三支***连发,后头紧追不舍的人影顿时少了三个。
戴靖中长吁一口气,而余下的人却丝毫未曾减缓速度,反倒因为戴靖中这不凡的身手追得越发起劲了。
戴靖中并不恋战,夹紧马腹朝着秋明山而去。余下的几人此刻并不靠近,但始终只在几步开外。
秋明山的壁崖已经清晰可见了。戴靖中提气,纵身一跃,弃马攀上了山崖壁。那几人忙搭弓射箭,戴靖中双手均紧攀着崖壁,无法躲闪,左腿小腹正中一箭。他一阵吃痛,但却咬紧了牙关,攀着藤蔓往山顶跃去。照着萧墨迟的说法,山顶小傅将军已经安排了接应的人,所以他只需熬到山顶便可。
追他的人仍旧不死心,也弃马攀上了山崖。
戴靖中丝毫不敢松懈,凝神冲上山顶。就在这一刻,数个火把齐齐举起,照亮了戴靖中的面庞。他的眼睛顿时有些睁不开,但饶是如此也看清了一排弓箭手正严阵以待着。
戴靖中翻身一滚,朗声报上自家名姓,“季年若总督麾下戴靖中是也。这是印信为证。”说着,戴靖中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枚印信。
在这儿负责接应之人正是傅柏年。他看得分明,来人确是庆朝军人的打扮。他虽并未命令士兵放箭,但也不曾对来人放下戒备之心,而是命副手上前检视印信的真假。
戴靖中也是常在军中走动的人,明白谨慎小心为上,也不生气,依旧伏在地面说道,“身后追我的乃是沙盗。”趁着夜色与交手的短暂空隙,戴靖中已经看明了这几人的身份。
傅柏年并不做声,却将视线重新移到了山崖边,果真有四个人也冒出了头。他定睛一看,确是沙盗打扮。而此时,副手也朝他点点头。
傅柏年当机立断,一挥手,弓箭手齐发,那几名沙盗还未反应过来便又摔下了山崖。
傅柏年也不与戴靖中多寒暄,命人继续守住山崖,自己则领着戴靖中去见傅容。
那厢,戴靖中终于是见着了傅容;这一厢,阿尔阔还领着他的沙盗们在大闹季年若的军营。
禾之晗暗中出手相助灭掉了阿尔阔才引燃的火后,阿尔阔对萧墨迟起了杀心,挥着砍刀便径直朝着萧墨迟砍去。萧墨迟慌乱中抽出了一支羽箭护身。禾之晗的指缝间夹着小石子,此时他挥手将小石子朝着阿尔阔身上的各个穴位打去。阿尔阔的行动迟缓了许多,而萧墨迟借着这个空当则避到了安全处。
此时,四面八方赶来护住辎重车的庆军越来越多了。
阿尔阔急了,挥着刀又冲着萧墨迟杀去。
萧墨迟着慌了,拿着轻盈的羽箭挥舞着,以期能借此挡住阿尔阔的攻势。
禾之晗一见此情形,又捻上了一枚小石子,朝着阿尔阔握刀的手的手腕掷去。阿尔阔只觉得手一麻,手中的弯刀竟堪堪掉落。趁此良机,竟有庆军大着胆子从背后挥剑砍伤了阿尔阔。
阿尔阔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萧墨迟,一回首以肘击偷袭他的庆军,那庆军便轻如羽毛似的飘落在远处。
阿尔阔琢磨着是否该重新向萧墨迟发起攻势的时候,萧墨迟早已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难以辨明身影了。
阿尔阔心头暗暗叹口气,只觉得今晚这事儿着实不寻常。他转念想起了曾经来向自己讨要萧墨迟的浮屠宫大祭司和圣姑,突然觉得这事儿好似也不是说不通。看来,这个萧墨迟与浮屠宫关系匪浅。可萧墨迟却是摆明了站在大庆朝那边的,那这个信誓旦旦地要推翻庆朝统治的浮屠宫又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阿尔阔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他一边与庆军厮杀着,一边环顾了周围一圈儿。虽然此次战果不佳,但是也算不上毫无收获。现在也该是时候撤走了,他可不想在这儿赔上这么多兄弟的性命。
于是阿尔阔长啸一声,下令沙盗们撤走。
他自己大吼一声,震慑住了围困住他的庆军,自己则一闪身,从军营中飞掠而出。
季年若并不下令去追逐这帮沙盗,毕竟这一回并未让这帮人占到多大的便宜,不追也罢。他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后便下令士兵们重整军营,统计死伤人数和余下的粮食与武器,没得着一丝空闲。
端木恩也负了伤。萧墨迟早前在小傅将军的营中时跟着随军大夫已经练了几手,此刻正蹲在端木恩身边忙着给他处理伤口。
季年若麾下的士兵与萧墨迟并不相熟,但经此一役,对萧墨迟却是积下了不少好感,甚至有人在暗中相传,说是萧墨迟一力击退了阿尔阔,这才保住了辎重车。
萧墨迟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然,他的神经这么粗,也并不去细想事情的真相。于是对大家的赞赏,他也都是报以一笑,可心里却着实有几分得意洋洋。
端木恩亲眼见到阿尔阔引燃的火灭掉了。以他的功力与眼力,自然看不明白有人暗中相助,于是只以为这是萧墨迟的功劳。此时,他见萧墨迟伤口也处理得很是娴熟,不禁对萧墨迟的印象也大大改观,赞道,“萧主事,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哪!”
萧墨迟挠挠头,“端木侍郎过奖了。”嘴上说着过奖,萧墨迟的心里却着实美翻了。
季年若此时处理完了零碎的事宜,来探视端木恩的伤情,见萧墨迟也在,朝着萧墨迟拱了拱手说道,“季某看走了眼,没想到萧主事竟是这么厉害的角色,还望萧主事能原谅季某先前的不敬之举。”
萧墨迟嘿嘿一笑,自己往日里不是被迟老头追着苦口婆心地念叨,就是被钱篓子板着脸训斥;就算是现在对自己已经和善不少的钱侍郎,也仍旧是经常对自己种种不满。可今日,他却好似翻身当了主人,所有的人不仅对他笑脸相迎,更是对他赞不绝口,这怎能不让他飘飘欲仙呢!
萧墨迟挠挠头,也回拜了季年若,“季总督谬赞了,谬赞了。”他那灿烂的笑容可一丁点儿都不让人觉得这是谬赞。
大军在原地休息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后便又开拔往尧曲城而去。现在只等戴靖中与小傅将军商议妥当回来传达小傅将军的意思了。彭晟若能赶得上,自然是好极。但若是赶不及,季年若自信凭着自己与小傅将军,定能将月氏士兵打个落花流水。
阿尔阔从季年若的军营中撤离后便也去了尧曲城。月氏大王此时正昼夜不息地组织士兵攻上秋明山,但是鉴于地理位置的弱势,始终不能动弹退守秋明山的庆军分毫。
阿尔阔眼下也不瞒着月氏大王实情,“季年若的大军我已没办法再帮你拖住了。彭晟的援军倒还有可能拖上一拖。”
月之大王默不作声,好不容易攻进了尧曲城,但是却什么也没捞着,只得了一座空城罢了。而这几日攻打秋明山的守军,更是让他的士兵已经筋疲力尽了。
月之大王又沉默了会儿,试探着问道,“要不……向浮屠宫求助,你觉得怎样?”
阿尔阔冲着月氏大王怒目圆睁。他并不愿意向月氏大王说明自己的思虑,只淡淡地说道,“当日我答应助你攻城的时候可是已经讲好条件了。”
月氏大**音格外镇定,“可现在,明摆着浮屠宫似乎才能给我更大的助力。”
阿尔阔大怒,一掌拍向身边放着茶盏的小木几,自己后背才包扎好的伤口竟又挣裂了。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当真这么想?”
月氏大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侄子。
阿尔阔也大笑,“好好好,我便要看看浮屠宫究竟能如何助你。”说完,阿尔阔便领着他的兄弟们全数离开了尧曲城,就连暗中继续监视着季年若与彭晟的大军的人也被他撤了回来。
月氏大王并不觉得惋惜,仅凭着这群沙盗的确不可能牵绊住援军多少日。他原先打的主意便是靠他们抢来粮食,再向浮屠宫借力牵绊住援军才是。现在暂时并不需要为粮食发愁,倒不如先一脚蹬开阿尔阔反向浮屠宫求助才是上上策。
月氏大王忙派人去暗中联系浮屠宫的长老,希望能摈弃前嫌,重新合作。他的信件写得极为诚恳,但是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迟健离开铜官镇返回京城前便嘱咐了宫中众人,无论月氏族再以什么借口或理由解释此事,都不予理会,更甭提再出手相帮一事了。
浮屠宫现在在西域和北疆已经站稳了脚跟。迟健想着也该是时候给这个月氏大王点颜色看看了,否则这人是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敢过河拆桥,甚至还无意间陷萧墨迟于危险境地。虽说不知者不罪,但是迟健却绝不允许此事发生。
浮屠宫冷冷淡淡的回信传回来时,月氏大王这才觉得眼下这个骨头有几分难啃。外头的援军不知何时就会到了,秋明山迟迟攻不下来,城中的粮食也早晚会有见底的一天,而他气走了阿尔阔,却也没搬来浮屠宫这个救兵。
失策,失策!他算计来算计去,以为无论是阿尔阔还是浮屠宫,都不过是自己手中的棋子罢了,但没料到,最后他却是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
第九十二章 悲喜交加
边关告捷的战报传入宫中,尧曲城被重新夺回,月氏士兵也灰溜溜地退回了关外。皇上听得此喜讯,终于一展愁眉。宛央也听闻了这一消息,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宽松了些,但是她却未展欢颜,始终记挂着萧墨迟,不知他在外是否遭了罪,更不知他是否还平安地活着。
戴靖中上得秋明山后,与傅容详细地敲定了作战计划,决定里外围攻月氏士兵。
戴靖中怀揣着傅容的计划书重新下了山。他原以为这一趟仍会有沙盗前来阻止他,所以傅容为了谨慎起见,将自己的亲信一道派了去,好与戴靖中相互有个照应。谁料,戴靖中一行人却是毫无阻拦地抵达了季年若的大军中。众人虽心生疑惑,但是也顾不上多想,而开始为决战准备着。
等到季年若的大军将尧曲城也围成了一个铁桶后,他命人点燃了冲天炮。这正是与小傅将军所约定的决战信号。
傅容见到了冲天的焰火后,便开始按照先前的部署,对占领尧曲城的月氏士兵开始反击。
蜗居在秋明山上的百姓们听从傅容的命令,也出了一份力,拿出了木棍或是锅铲拼命敲击着铁锅,制造出了浩浩荡荡的声势。围守在秋明山下的月氏士兵本因为周而复始却收效甚微的攻山已经筋疲力尽了,这会儿听得山上忽然响声大作,一时间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着,甚至不自觉地退后着。
傅容隐在树丛中瞧得分明,一挥手,心中憋着股子怨气的守军呼啦啦地全都冲下了山。月氏士兵这才回过神来,忙拿起武器反击。可现在这是在城中,月氏士兵所擅长的是马背上克敌,所以若是近身搏击,他们也并不能捞到多少好处。
围守在山下的月氏士兵很快便溃不成军。月氏大王听得这个消息,慌乱间将守城的士兵又往秋明山下调去。
傅容此时与有过一面之缘的月氏第一勇士乌却战在一处,正是难解难分之时,他瞧见远处又有乌泱乌泱的士兵赶了过来,高声喊道,“快,发射信号枪。”
乌却知道城外已满满都是庆军,听到傅容这话知道不妙,但他却将傅容纠缠得更紧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心里自然有数。
不远处,一名庆军掏出了冲天炮,朝着天际点燃了。
守在城外等待时机的季年若与端木恩见到这一信号,吩咐士兵开始攻城。季年若的大军随军带着攻城云梯,但是季年若听萧墨迟说过城下月氏士兵挖出了一条隧道,于是只派了少许的士兵架起了云梯佯攻,而大军则从隧道中进入城内。
月氏士兵攻下尧曲城后,注意力便全都放在了秋明山上的守军身上,所以这辛辛苦苦挖出来的隧道也只是简单地用块木板遮住了。这恰恰给季年若的大军行了方便。
城头上为数不多的守军正在全神贯注地击退攻城的守军,不想庆军已经从隧道悄悄进入了城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的身后举起了屠刀。
庆军大举涌进了城内,端木恩领着一部分士兵拿下了城头,而季年若则率领着大军前去支援傅容。
此时,傅柏年正与月氏大王战在一处,傅容则与乌却打得难解难分。乌却眼瞅着自己的士兵们渐渐挡不住了庆军的攻势,而远处狂奔而来的大军显然也是庆军。他虽然想与傅容分个高下,但却也是个有勇有谋的,知道此时不宜再久战下去。他故意露了个破绽给傅容,傅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剑毫不拖泥带水地砍伤了乌却。乌却面色丝毫不变,冲着月氏大王而去。他大喝一声,以肉臂挡住了傅柏年的长枪,一脸鲜血朝着月氏大王说道,“大王,此地不宜久留,撤吧。”
月氏大王已经露出了疲惫之色,他明白大势已去,只得听从乌却的安排。
乌却遂扬声用月氏语喊道,“保护大王撤退。”
“小傅将军,你我下一回再分个高下!”明明已被庆军逼入绝境,但是乌却的声音却依旧浑厚如钟声,也真是有胆有识。
傅容一听这话,决定乘胜追击,遂下令追击月氏士兵。
月氏士兵护着大王且战且退到了城头之下,端木恩见状,下令士兵放箭。但这箭雨却还是没能拦得住月氏大王与乌却等人,他们经由隧道出得城去,跨上马一口气冲出了关外。
季年若本想继续追击,但是却被傅容拦住了,“关外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再追下去太冒险了。夺回尧曲城便已足够。”
皇上的圣旨上说得明明白白,傅容才是这次大战的将军。军令如山,季年若自然不好再反驳。
夺回尧曲城后,傅容命受伤的士兵好生修整。他将士兵分出了两拨来,一拨去收敛城内的尸体,现如今毕竟是盛夏,这尸体摆得久了,味道实在是不佳;另一拨则去加紧修护城墙、填补隧道。
城内的百姓们也欢欣鼓舞地从秋明山上下来了,此刻也全都义不容辞地帮着小傅将军的士兵出一份力。
萧墨迟原先一直跟在端木恩的身后,此时主动请命,说也要去收敛尸体。
端木恩听得这话倒很稀奇,“萧主事竟还有这样的胆色?”
萧墨迟面上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斟酌了半晌才说道,“我想去找找能否找着魏兄,若能找着,我想将他带回京城去。”
端木恩已经从萧墨迟这儿听闻了魏楚生牺牲的消息,此时也不再多说,点点头应允了萧墨迟。他自己则去找着了钱世忠,交接一些兵部的事务。
萧墨迟被尸臭味儿熏得头晕眼花,于是蒙上了一块湿方巾,卷起了袖子,跟在士兵的后头将城中的尸体全都收到一处。他不似这些士兵人高马大,只得双手拖住了一具尸体慢慢走着。
城中的尸体全都归到了城外已经挖得七七八八的土坑之中。萧墨迟见这些士兵全都毫不讲究地将尸体扔进坑中,只觉得很是罪过,嘴里一直念念有词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自己则是分外温柔地将已经不会再醒来的人儿轻轻地推进坑中,听得沉闷的落地声后,他还会双手合十,祷告一声,“一路走好。”
有士兵认得这是兵部主事,也知道这人脾气好,所以上前说道,“萧主事,按你这么来,只怕到天黑也处理不完这些死人。”
萧墨迟一本正经地说道,“死者为尊,岂可那样粗暴无礼?”
士兵却是已经看惯了生死,摇摇头说道,“还是赶紧处理完得好。这天儿热,多耽搁些时间,这味道便会受不住了。”
萧墨迟默不作声,但自己却坚持一如既往地对待这些已死之人。
东哥找到萧墨迟的时候,萧墨迟的衣裳已经湿透了,衣角甚至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汗珠子。
“少爷,少爷,你怎的在这儿干这个呢?”东哥从秋明山上才下来,只觉得这死人味儿实在冲,于是捂住了口鼻。
萧墨迟干得起劲儿,虽然已经腰酸背疼,但是并不停下手上的活计,说道,“我来帮帮忙,顺道看看能不能找着魏兄。”
东哥不敢撒手,“少爷,这魏主事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肯定被月氏人处理了。这到哪里能找得着呢?”
萧墨迟也不理会他,只缓缓地拖住一具尸体前行着。他的腰弯得久了,竟僵住了,有些直不起来。他的面色也越发地沉了,一场战争,竟有这么些人丢了性命。这些身体也许昨儿个还温热着,也许他们的心中也还装着家乡和家人,可现在他们却无名无姓地死在了这异乡。
萧墨迟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他虽还是注意找寻着魏楚生,但是却渐渐地将每一个人都视作了魏楚生,所以动作越发地温柔了起来。
明月高悬在空中的时候,城中的尸体终于全都归到了一处。忙得团团转的傅容亲自前来点火焚化这些无名的勇士。
在场的人静悄悄的,默默地看着火舌贪婪地吞咽着那一具具尸首。
萧墨迟的眼角闪烁着泪光。
傅容站在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多说什么。
萧墨迟却突然问道,“你说,这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
傅容无奈地摇摇头,“月氏士兵是为着野心,我们,是为着能活下去。”
萧墨迟此时定定地望着傅容,他的双眸中映着红通通的火焰,但是一张脸在夜色之下,却显得格外镇静。他顿了顿问道,“那你为着野心打过仗吗?”
傅容忽然不忍心点头。他想不到自己竟有些害怕在萧墨迟的脸上见到失望的神色。
两人僵立了良久。边关的夏夜原本并不燥热,但是这冲天的火焰却使得人只觉得浑身闷热。
傅容缓缓地点了点头。
萧墨迟抿着嘴,凄凉一笑。这个答案并不在意料之外,但是他却还是失望了。人,为什么非得有血和肉堆筑起来的野心?
傅容一时语塞,只觉得在萧墨迟的眸子里看到了萧重,也看到了萧重的眼神中满含责备。当年,萧重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谆谆教诲他与那个人应该心怀大义。可这是大义吗?他这么些年为着那个人征战四方,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这会是大义吗?
傅容头一回对这刀头舔血的生活生出了厌倦之心。
季年若在尧曲城盘桓了几日便率领着大军离开了。未出上力的彭晟自然也不好意思久留,只派人给傅容递上了一封书信,便也灰溜溜地离开了。
钱世忠、端木恩与萧墨迟多待了几日后,决定不日返回京城去。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兵部现在只留下傅德昱一人主持大局,还是早些回去,帮衬帮衬傅尚书为好。
萧墨迟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为着那么多的死去之人始终心情郁郁,但现在终于要回京了,可以离宛央近一些了,这让他好不容易露出了些许笑容。
而就在钱世忠、端木恩与萧墨迟返京的前一日,皇上的圣旨风尘仆仆地送到了尧曲城守军的军营中。他对尧曲城守军大加赞赏,所有参战之人全都论功行赏,尤其是战死沙场的魏楚生,更是加官进爵,格外风光;甚至就连萧墨迟也得了若干赏赐。可除此之外,他却在圣旨的最后,云淡风轻地宣召傅容回京。这让傅容心头滋味莫辨。他今生今世都不愿再踏足那一片伤心之地,可现在,君命难违。他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准备与钱世忠等人一道上路。
傅柏年知道家中老爷与夫人全都盼着少爷回去,心中喜不自胜,但隐隐也有几分担忧。他知晓自家少爷与皇上间的纠葛,摸不清这一趟少爷回去究竟是祸是福。
傅容自己更是摸不清那个人的心思,但是他却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尧曲城的,所以只带了简单的衣物便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