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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全文阅读

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枭起传全文阅读

今天回老家

今天回老家,本来打算勉强挣扎着写一章,但实在是太困了,不好意思,读者大人们,明天双更补上。

今天查资料

今天查资料所以可能得在12点之后更新了,稍微晚点,对不住各位了,明天更新照常

今日无更

很抱歉地告诉各位读者老爷们,今晚没更新,我挪到明天去,所以明天是双更。一是为了整理一下思路,二是要用到的资料越来越多,必须抽个空出来好好整理一下,三嘛……作为人类的一员,而且还是深度懒癌患者,实在是想偷闲一天,请各位老爷们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看在本书上架之日不远,到时候小的就是想偷懒也不敢的份上,包涵包涵懒癌犯了的作者。

羞愧

再一次请假,今天家里人有点事情,等帮忙回家已经十点了,脑子里头除了孩子的号哭之外什么都不剩了,只能请假,明天双更弥补。

9.18的更新有修改

昨天的更新经读者提醒,出发和装弹的顺序确实有问题,虽然有想过这里的情节,但是考虑到合理性和逻辑性的问题,所以还是把出发和装弹的顺序改动了一下,可以看看改动之后的更新,不过不看也没关系,就是把装弹挪到了出发之前,不影响后续的阅读。

抱歉,工作

昨天临时出差工作,没法码字,今天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实在是不行了,注意力完全集中不起来了,这种状态即使能写也是垃圾。为了保证不写垃圾,昨天和今天的更新全部挪到明天去,另外预告一下,上架当天3连更,之后每日两章更新,如果实在有事提前12小时请假,希望读者老爷们能监督作者。好了,作者必须去睡觉了……祝晚安。

明天上架

    看题目,因为明天正式入v,所以今天的这一章放到明天上午——两章一起,然后下午一章,晚上一章,免得读者老爷们一直咆哮多更。就是这样。

    上架之后,每天双更,没有意外应该都是晚上更新,不过也有可能是下午更,作者自己都不知道时间,所以不要问我固定时间是什么时候。

    一路跟过来的读者老爷们,愿意捧个钱场的,小的在此谢过,愿意捧个人场的,小的领您的好意。作者不求打赏,只求正常订阅就可以了,请不要去给盗版网站增加流量——讲真,每天3k现在我要写3个小时,这还是现在已经速度提起来了,然后作者还有其他的工作,不是为了表示自己辛苦,而是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能得到更好的尊重。

    作者知道这篇文慢热,啰嗦,但是作者也能拍着良心说,如果我能写出一百分的东西,我绝对不容忍自己写九十九分。按照大纲,估计作者还要和读者同行很久,希望在未来的路上,一起相扶相携,也希望读者老爷们监督懒癌后期的作者勤快起来。

    以上。

应该还有一章

但第二更还差八百字……不过作者眼睛都快闭上了……早上再更……抱歉了……

序章

    大明天启七年十月廿二日,小雪,虹藏不见。

    富顺镇李家外院的灵堂已经布置妥当。

    青衣小帽的下人忙着张挂白布,也有人踩了梯子上去把亮眼的雕梁遮起来。场面上虽是人来人往,却绝无一点声气。堆成小山样高的香烛纸钱,涂的黢黑的黄铜化钱火盆,上好的白苎麻染了仿佛百草霜颜色的跪垫,拜客用的檀木小香,亲近的朋友要用的开边麻布腰带,主人家要穿的麻衣,从斩衰到齐衰,从缝边到不缝边,系的草绳,被分门别类地放在地上,只待后院丧声一起,一切便可有条不紊地开始。

    手掌富顺十余口盐井的李家主人翁,今早起来喉头里就积了痰,嗬嗬有声,只见出气不见进气,李家大少爷李永伯赶紧让下人去请那位从成都府来的郎中,戴老人巾的陈医生进屋一看,再一把脉,就朝李大少爷摆摆手,问后事备得如何,“快去快去,莫让主人翁走得不舒心。”

    郎中的话把李家上下骇得跳脚。忙乱中大管事李三忠悄悄背了人打发自己贴身的跟班小顺去叫二少爷仲官儿,小顺半柱烟不到的时辰溜溜跑回来,扯李三忠到僻静处回话,“仲官儿天不亮去了最远的一口井。”

    那口井前日里闹起来,挑水匠说管事的克扣口粮——对于下死命的苦力工来讲,晨起午间两顿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挑井水,才换得工钱。李家待人不薄,五天一顿肥肉,餐餐见油水,有盐有味。

    也难怪主人翁病重,李家二少爷李永仲也不得不赶到井上,那是李家的根。

    “这便是无法了。”李三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想了想又道,“你去门口,看到师爷回来,就来叫我。”

    李家的师爷王焕之还不曾换了衣服,他脚下生风地四处巡视,从大门一直到灵堂所在的院子,一路不肯放过,时不时就喝斥那些偷懒的下人。他从天不亮就出了门,先去了井上,骑着滇马大大小小十几口井跑遍,这才刚回来,水米不沾牙。

    王焕之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盐卤味道,配着那张死板冷冰冰的脸,往常里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如今阵仗老大,身后的跟班和仆役一路低着头弯着腰,一有吩咐便是一溜小跑,绝不敢在路上多有耽搁。

    李三忠带着内院的几个贴身仆役过来寻他。

    “师爷。”这个李家的大管事一见他就问:“老人翁问外头情形如何。”

    王焕之只摇头:“井上倒无甚大事。”师爷挂心的是另一件,他伸手比了个二:“这位还在外头守着。”

    外间布置的灵堂各处被下人遮了细麻本白布,只等内院丧声一起;外院的管事又张罗着备好棺椁,上好的老楠木寿材早在几年前备下,每年上一次漆水,平日里放在院子东南角的耳房中,现下已经送到,就置放在外院中。

    上上下下各色人等路过,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角落。

    “老人翁问起过。”李三忠将人拉到僻静处,他面团团的脸上努力克制着不要露出惶急,大管事四处看看,又把跟班散出去,这才压低声音说:“伯官儿只说还没赶回来。”

    “我是不晓得他的章程。”王焕之冷笑。现下是十月的天气,前日里刚落下一场绵雨,天阴得厉害,冷风刮得后脖子疼,但是这个窄眉长眼,隆鼻薄唇的中年人额上汗津津的一片,“他最好不要想着在今天弄鬼。”

    “你胆子太大。”李家的大管事叹息,他青白一片的圆脸上到此总算有些血色,“你我还得在伯官儿手里找饭吃。”

    “那是你。”师爷翻了个白眼,天气湿冷,他将手拢在袖子里——这个姓王名焕之字文章曾经的破落秀才从来看不上朋友这点过份的谨小慎微,“没得听说哪家盐师爷还得捧着主家,我与府上也拢共十年情分。”

    “老人翁当年从你那破落家里拔你出头,这情分也只好说拢共?!”李三忠一气声音就高了些,倒被自己吓一跳,他赶紧又压下来,继续脸红筋涨地道:“十年里哪一年少了你的分红银子?少了你的月钱?少了你的四季衣裳?还是少了你的酒钱!?”

    “我给李家卖了十年的命!”王焕之有些恼火,他把直裰袖子一摔,“他李伯官儿给春妆楼苗人女子的梳头钱,供他一房老小花销的钱,又哪里是他这个翘脚老板赚的?”师爷气得险些变了颜色,胸膛一起一伏,显是还有好些话没说,只是强压下去罢了。

    “老人翁待你不薄!可不是指着你在这时候撂手不干的!”

    王焕之瞪着他,对面的人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这倒把师爷先气笑了:“主人翁的恩德我王.文.章一辈子记得!但是这和他李大伯官儿有什么关系?”

    “关系——那是亲父子!”李三忠跺脚,湿冷的天气里,他胖胖的圆脸上油汗不停也顾不上擦。大管事粗短的脖子一梗:“嫡亲的长房长子!”

    “我看你也是忘了,”王焕之不甘示弱,他的声音又冷又厉:“主人翁的儿子可不止他这个败家子一个!我就不相信了,主人翁几十年的明白人,非要把家业交到这么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人里头!”

    “噤声!噤声!你这是做甚样!”管家忙慌慌地连连看左右,不见什么人方才把心放了下来,他一把抓住王焕之的手腕子,“王.文.章!”李三忠把人拖到墙角,他又急又气,胖脸上全是气苦的神色:“你这个混秀才!”

    “你出去听听伯官儿的名声!”王焕之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显是气狠了,竟忘了这等做派他平日里斥为不顾体统。师爷甩脱李三忠不住扯他袖子的手,道:“挑水匠里都在传,他为了自家产业,要逼着弟弟去死!主人翁这还在呢!等到真的睡了的那天,你看他敢不敢!”他说完又连连冷笑,“我倒是忘了,这天怕是不远了。”

    “这我倒要问你。”李三忠突然想起要紧事,倒把这些理麻不清的麻烦事暂丢脑后,他神色一端,问道:“外头灵堂布置得如何?”

    “我让底下人把奠字先蒙了,牌位什么的先不要摆出来。”说到正事,王焕之脸色才好些,“不过外院的张管事让我代问你这个大管事,究竟是请和尚,还是请道士?”

    “他老大的年纪都不晓事!这都什么时辰了!不见主人翁甚时节上都不肯亏了礼数么!蠢货!”李三忠一跺脚,袖子一甩正要朝外边走,忽然又倒回来,他直勾勾地瞪着师爷:“你可……不会去寻伯官儿的麻烦吧?”

    “他正牌子的长房长子,我一个外人,和李家非亲非故,去寻他哪样麻烦?”王焕之晒笑,“我嘴壳子上念几句,总好过外头人搅到里头来说。”

    “这几日千万乱不得——族里人都看着,这时候闹事却是要出人命的!”

    给李家当了十年盐师爷的王焕之冷笑一声,他脸上全是讥嘲,又是一片冰冷:“人命又有甚可怕的?”他眯起了眼睛,抱着胳膊:“挑水匠里,三十两银子一条命,想去的人打破头!”

    李三忠脸色阴沉得可怕,无数杂乱的念头在他心底一闪即过,又被这个几十年的老管事给按捺住。他揉揉鼻梁,将那些烦闷与阴暗的东西重新死死地压回心底,“你与我说句实话,”他平日里面团团的好似弥勒佛的脸上飘过一阵青气:“王师爷,李家的事,你没插手吧?”

    盐师爷盯了他一眼,脸上浮出捉摸不定的神气来,半响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都讲是李家的事——”王焕之拖长了声调,“外姓人没有插手的道理。”

    阴翳堆积在大管事的眼底,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办事的跑腿和仆役们站在离他们十来步开外的芭蕉边上探头探脑,以李三忠的眼力,他甚至能看到那些厮从们脸上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这让他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李三忠一阵风似地裹过去,“这是闲得没事干了!?”大管事环视一圈,视线所及之地让仆役们大气不敢出。他训人并不喜欢扯着喉咙喊叫,但李三忠的脸色已经足够让一个成年男人脚软,“下面的管事都睡棺材板板去了!?”大管事素日里笑眯眯面团团的脸上绷起横肉来,眼神凶恶地盯着前院里往日得力的跑腿:“李二娃,我记得你是二道门上传话打扇的。”

    被叫做李二娃的小厮打了个冷颤,他颤巍巍地低下头,看也不敢看大管事的脸色,嗫嚅道:“是,是仲官儿打发人回来说,说他顶多再过一刻钟就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李三忠倒抽一口冷气,他心乱如麻,正打算和盐师爷再商量两句,眼角余光却瞥见大少爷李永伯的贴身小厮挨着墙根一溜小跑,看方向却不是正门,倒像是往东面去了——那里住着李家大房早几十年前分家的兄弟,如今李家的少爷们该叫叔爷的三太爷。

    王焕之不知何时踱步过来,他随意挥挥手让几个小厮赶紧离开,仆役们如蒙大赦地弯腰作揖,然后如作鸟兽散地呼啦离开

    李三忠脸色凝重,“这怕是要不好。”他压低了声音,侧了半身和王焕之耳语道:“伯官儿要请太爷出来,他是打算开祠堂!”

    “由不得他。”盐师爷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家几代人的基业,总不能毁在个纨绔手上。”

    “唉呀!”大管事急得跺脚:“他要坐实仲官儿庶子的身份!按照规矩,当家的主人翁走了,庶子就拿百两银子,二十亩旱地打发分家!”

    昔日的落魄秀才半垂了眼皮,半天才接了李三忠的话头:“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然后这个现在李家实打实的二号人物将手拢在了袍袖里,轻描淡写地说:“就怕竹篮子打水,”

    王焕之的脸上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最后一场空啊。”

第一章 送终(1)

    大宅最后一进院子是李家主人翁的起居之所。早年他尚康健时,这里金玉满堂,富贵逼人。不过自从前些年病倒,那些贵气的摆件或者字画都让李齐,李家这一代的掌权者命人收了起来。现在,除了紫铜的香炉和博古架上寥寥无几的陈设之外,这个房间,已经看不出住着掌握李家命脉的人。

    这几日时断时续地下着雨,天沉沉地堆积着烟灰的层云,哪怕是白日也阴得厉害,更不要说这原本便亮得晚的冬日早晨。

    房间里回荡着类似于风箱抽动的呼吸声。上好的丝棉裹了厚厚的棉胎,其上搭了条柔软的狐皮毯子,但露在被子外的皮肤仍旧透着不健康的,濒死的青灰。

    呼吸极类破了洞的风箱,在厚重的被褥之下,萎缩的,可以数出肋骨的胸廓一点点挣扎着收缩,鼻端却只见进气不见出气。几乎从不停顿的低弱的赫赫粗喘似乎在拼命向那些厌烦的,麻木的人们提醒,躺在青蝠献寿酸枝架子床上的老人还留恋人世,拼命苟延。

    “痛啊……”痰音裹着含混不清的喊叫从老人的嘴里打着滚跌出来,落在地上,连薄尘都惊不起。

    皱纹和老人斑占据了这张脸的大部分空间。稀疏的老人眉上两侧驿马隆起,在相书上说,这是少年可得财利;人中长深虽然福禄滚滚,却又显得嘴唇尤其凉薄。多年病痛,老人脸颊已是瘦得脱形,不过颧骨高耸,想来年轻时也并不是什么宽厚的脾性。

    的确如此。

    有婢女端了水盆和手巾过来,小心地为老者擦去满头冷汗,十五岁少女温热的手指不小心触到了皱纹密布如皴裂树皮或深沟险崖的皮肤,她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一点一点重新从齿缝生拉活拽,重新咽回肚底。

    婢女想起早些时候为同伴敛尸时触碰到的皮肤,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活气。

    她默默地将手巾拧干搭在铜盆边沿上,忽然就镇定了下来。婢女端着开始变冷的水盆步履匆匆,很快,被重新阖上的门扇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李永伯坐在连接着父亲卧房的小花厅里,从卯初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仆役们忙忙碌碌地从这位李家大少爷身边来来回回,他也毫无反应,只有当几个管事不时回到这里时,他才冒出些人气来,听取回报或者下达命令。

    他脊背僵直,两只手按在大腿上,藏在阴影里的脸上颊肉偶尔会怪异地扭曲,浮现出咬牙切齿的神色,不过很快就被真切的,毫无花假的忧心忡忡给掩盖了过去。

    李永伯盯着青花瓷盖碗看了半晌,然后又抬头盯着门口的方向。廊外的青石板上还泛着潮气,那是前夜里下的雨,他现在还能回忆起淅淅沥沥清晰的雨声,忽然想起昨夜里心爱的三房小妾翻过身迷迷糊糊在黑暗里问他,伯官儿,还不睡?

    暗夜里只能看到一道起伏的,不甚明了的女.体曲线。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李永伯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回答,不过大约是雨声太吵一类。

    贴身的小厮富贵走了快有大半个时辰,李家大少爷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想喝口茶,却在指尖刚碰到瓷器时大发雷霆,险些掀了桌子:“这是要死了!?大冬天的是要冰死哪个!?”他猛地跳起来将青花的茶碗掼在地上,深褐的茶水带着茶叶溅到李永伯崭崭新的松江布直裰袍角上,又惊得他原地一跳。

    伺候茶水的下人扑通一声跪下,浑身抖得像在筛糠。

    早些时候里去病人卧房里伺候的婢女出来了。见这一幕,她险些没有端住手里的铜水盆,有心想退回去,李永伯早就看见她了,一脚把跪着的下人踢开,朝着婢女不耐烦地喝道:“老头子怎么样了?咽气了没有?”

    “主人翁还有气。”婢女小心翼翼地回答:“在喊痛。”

    “痛痛痛,死了就不痛。”李永伯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他没好气地往水磨石地下啐口唾沫,“老不死的怎么就不晓得一了百了呢?”他实在是等得不耐烦,又是寅中就被叫起来,原以为就是那么一哆嗦的事,结果老头子不肯死,害他白白等了半天。

    “照顾好老爷子。”最后李永伯决定先去睡个回笼觉,临走前他扔下吩咐:“等老头咽气了再叫我。”

    婢女赶紧行了个福礼,应道:“是”。

    发了一通脾气,那些沉积在心底莫名的郁气多少散了些出来,在花厅外的小花园里转了两圈,李永伯又倒转回来,不急着走了——他原本打算是回自己的院子,但转念一想,不妥。今天是个大日子,他兀自盘算着,又踱着方步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论起年龄,这位李家大少爷也将要到而立之年,行事上有意无意地仿着他父亲李齐的做派。

    “你去看看,”他随口叫了个跑腿,“富贵是死在了三太爷屋里了?这半天的不回来。”又不耐烦地吩咐:“泡杯热茶来!”李永伯不放心地强调:“放在暖巢子里端过来!”

    李家大少爷在屋里对着下人撒火的时候,盐师爷在前院的夹巷里拐了个弯,又在逼仄的几个院子间七拐八绕——这里住着李家的远亲族人和下人,离着主屋有一段距离,却又没离得太远。

    最后他停在一扇斑驳破烂的门扇前,按着事先约定好的节奏曲起指节敲门:“叩——叩叩——叩。”

    门扇被立刻拉开,王焕之撩起衣摆,迈进门槛沉声对来人道:“进去说。”

    乌沉沉的阴云一点一点向这座川南小镇逼压下来,烟灰黯淡的天际同大地的边际混同做了一处。雾气在黑瓦灰墙的街道上盘旋,在那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人影,是肩挑背扛穿破袄短打的苦力,有皱着眉头袖了手穿着缀了自松江贩来的棉花做了夹袄直裰的秀才,卖力吆喝的幺妹子是藕粉甜汤铺子上的小闺女,水灵灵的白萝卜整整齐齐码在竹篾挑筐里,进城的农民拄着扁担看着阴透了的天忧心忡忡,有心少个半子一文,又烦心收税的兵丁并不肯松松手,只有卖木炭的老苍头裹了自家本白的麻缠头,低矮的驮马背上木炭堆得老高,走街串巷,忙得水米不沾牙,隔不多会儿便摸摸越发沉重的褡裢,笑舒了眉眼。

    湿透了能攥出一把水的空气里透着寒意和一股子霉烂陈腐的味道。高大的,树根乣结半裸的黄葛树枝头一半黄叶凋零,一半却新叶勃发。被雾气润湿的瓦片现出黧黑的颜色,在阴沉的天空下并不如何显眼。倒是那些攀附在墙角和屋瓦下厚重的青苔,凝着水汽,有点苍翠欲滴的意思。

    李家大宅在清早的忙乱之后渐渐平静下来。二管事亲自带人去请了方圆百里名头最响的刘道士,请在后堂里好茶水好果子伺候;仆役们终于将前院的陈设更换完毕,放眼所及,全是青白二色,而他们也早就将白麻腰带藏在衣服里,只待后院丧声一起,准备已久的白事就能顺顺当当地开始。

    李三忠用力地按压了一下鼻梁,他是乏透了的人,两只眼睛熬得通红,全靠一杯泡得又浓又酽的沱茶提神。这个李家最大的管事停下脚步,报事的下人立刻噤声,恭谨地将头埋得更深。

    “你说,仲官儿现在不在井上了?”大管事的声音乍听平静无波,只是里头一股耐人寻味的让报事的仆役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压低声音:“是,那边的井水管事说,半个时辰前仲官儿理顺井上的事,朝食没用就走了。”

    “按理说,这也该到了。”李三忠沉吟片刻,早先被强压下去的杂乱让人不安的念头又渐次升起,他面上不显,心里头就跟炸开的油锅一样热闹,只是现在这时候可容不得他深想,他只淡淡道:“伯官儿说有二少爷的消息就立刻传进去,主人翁不见仲官儿,怕是落不下最后一口气。”

    小厮行了一礼,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大管事眯起眼睛看着青衣仆役的身影最后消失在拐角那丛巨大的芭蕉树后,呆立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李三忠低声问身边的跟班长随:“富贵从三太爷那边回来没有?”

    长随赶紧告诉他,还没有,三太爷那边还没见动静。

    李三忠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长随再去探听消息。他看着长随领命而去,转身向前厅走去,心下想着,那一房在主人翁当家的几十年里几乎被人忘个干净,如今,又是打着什么主意呢?富顺李家数十年的平静,会不会随着当家人的猝然离世而彻底消失?

    王焕之的神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晦暗不明。

    “照我说,本用不着这样麻烦。”与他对面相坐的缁衣人皱眉道:“就李永伯那个废物,把账本递到他鼻子底下,他也不晓得哪里画圆画叉。”

    “不妥。”四方桌上另一个人立刻出言反驳道:“主人翁想要的可不是一个破烂李家,现下使蛮力压得全族口服心不服,他日里也必定是个隐患。”

    “李永伯打得好算盘,他就是要坐实主人翁庶子身份,又要抢先开了祠堂,除非喊打喊杀,否则这事的首尾不是等闲。”缁衣人抬眼看了看王焕之:“王.文.章,你怎么说?”

    盐师爷面色一冷,将话语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李永伯若敢开祠堂污主人翁出身根底,我们正好收不得手留不得情,”他略微一顿,毫无温度的眼光在两个人面上滑过——这一刻他与平日里那个镇日里在盐井上忙碌的盐师爷没有半分关系,其中杀伐果断处,令人触之生凉,出口的每个字眼都像沐血而来,“须知,沉渣泛起,正显霹雳手段!”

第二章 送终(2)

    富顺镇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抵还都记得李齐年轻时候的光景。那时候李家只有五六个老的老小的小的挑水匠,两口出卤少出气多半新不旧竹筒井,一大家子人的吃穿嚼用全靠在井上,倒是吃得饱穿得暖,但要说多富裕,那是万万谈不上的。

    也许换一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不过李齐却是个从骨子里发狠的人。他不顾全族反对,做主用祭田做抵押,从某个地主老财手里借了好大一笔银子,又专门请了挖井的匠人,不计代价成本地开出三口出卤极多的新井,日夜不停熬煮井盐,又寻机和赵化镇上巡检司的李巡检叙了年齿论了辈分,称呼他一声三叔,又给县学里捐银献粮,由那位老教喻牵线搭桥,为县衙的后堂乐捐了一座小花园。几个月水磨工夫,把巡检司并县衙上下打点得服服贴贴,连县尊老爷也偶说一句,李齐是个懂事的——总之,不到一年的时间,甚至远至隆昌内江一带,都传说富顺县上出了个李齐,很是了得。

    李家太爷这一辈子,吃过大苦,享过大福。三十岁上他发妻早逝,只留下一个不成丁的儿子,手脚瘦得鸡爪伶仃,十一二岁的男孩长身体,像根不成材的毛竹歪歪扭扭。李齐算有良心,给妻子守了三年,第四年娶了富顺镇上一个破落秀才家的闺女,虽然没有披红挂彩,倒也是按照大房太太的格局,四抬的轿子一路从正门抬到堂屋拜堂。数年之后续弦病逝,也吩咐埋在大房太太的下首,白事办过整个头七,送葬那天漫天飘白。整个富顺镇上都说,李家主人翁,仁义,懂规矩。

    如今,这个仁义懂规矩的李家定海神针,浑身瘦成一把骨头架子,骨头硌着硬邦邦的床板,他喊浑身痛,要铺了五床扎扎实实的松江棉褥子才躺得下;他日夜叫唤,睡不安宁。说这里痛那里肿,李家泼天的银子流水价使出去,看病的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从富顺到成都,都说无法,最后这个陈医生说,准备后事罢。

    他一辈子只养下两个儿子,大儿子李永伯年少多病,被他早逝的生母视若珍宝,结果身体养好了,脾气格局是再也养不好了。十一二岁就晓得逛花楼,养清倌人,带着一帮跟班在富顺搞得乌烟瘴气,李齐发作几回,发狠打断好几根竹篾板,终究舍不得打死他,最后也只好由着他,给他娶了好妻,生了孙子,只当养了个富贵闲人。

    小儿子李永仲又太古怪。寡言少语,聪明是真聪明,八月会说,周岁会走,三岁会读,五岁能写,但他不像个小儿,小儿爱撒泼爱耍赖,但李永仲七岁看管事算账,**岁时和盐师爷骑滇马,他坐在王焕之身前,天不亮去给挑水匠发工钱。见到李齐规规矩矩行礼,相处像东家和掌柜,唯独不像父子。

    李齐没病时也忧虑他百年后兄弟俩要如何相处,他爱长子,李永伯病的那许多年,他和发妻一起虔诚无比地烧香许愿,布施供奉;幼子落地时生意太忙,他高兴又有了个儿子,却到底没多上心,转眼又忙忙碌碌,只是在晚上去看了孩子一眼。

    可现如今他快死啦,大儿子却还是不成器,先前他病得沉重,李永伯却悄悄纳了第三房姨娘,现在正是热火朝天时候,伺候的下人们在他面前全无顾忌,连“伯官儿三姨娘穿红戴金,从角门抬进了门”这种闲话也传得有模有样。

    濒死的李家主人翁在昏昏沉沉中不无悔恨地想,早知道,他就该捆了老大的手脚,断了他的钱粮,把他扔到盐井去,去和那些为了每天两顿糙米油渣饭,把汗水摔八瓣的挑水匠为伍,去和那些带着沉重的盐货在巴蜀的崇山峻岭之间穿梭来回的马队为伍,也许他这么干,现在就不必担心兄弟阋墙,断送家业。

    在一片昏沉当中,李齐忽然发现沉重的身体轻了起来,他惊喜地看见干枯的,瘦弱的手掌重新变得光洁有力,曾经流失的气力重新回到了这具被病痛折磨许久年老体衰的躯壳当中。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曾经酸胀难耐僵硬的膝盖如今又变得柔软,足够担负一个壮年男人的分量。

    李家主人翁畅快地想要大笑,他就像过去无数的年月当中那样随意套上一件松江棉夹袄,塔拉千层底青布鞋,端着一把自苏州传来的紫砂把把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问安声,整个李家仰他鼻息,无人敢于违逆。

    栅格的门扇无声自开,青衣短打沉默的下人脸色青白自李齐身边匆匆走过,让他既惊讶又愤怒:已经很多年没人敢无视李家主人翁的威严。他想训斥这群胆大妄为的仆役,却很快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长子的怒吼远远飘过来:“他敢不来!他敢不来!他靠我家吃,靠我家喝,穿金戴银,使奴差婢,不是靠了老头子,靠了李家,他一家子现如今只好去吃土!只好当个土地主!土里刨食,一年下来舍不得扯块布,吃块肉!”

    一连串瓷器碎裂的声音脆得像是谁妄动了佛寺的铜罄,也像夜风中凄凄作响的风铃,即使在这些刺耳的杂音当中,李永伯的咒骂声依旧清晰得就像是在李齐的耳边:“平时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现在要用他们了,一个个跑得飞快!老头在的时候,各个恨不得舔老头的屁沟子,卵蛋子!”

    “这明明就不用说!我是老头正牌子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一个小杂种!一个该遭水淹火烧的小娘养的,他也配跟我争!他老娘当年被老头五两银子买来,连春妆楼的婊.子都不如,今日也抖起来,也在外面称一声员外!他算哪门子的员外老爷!”

    “还有王焕之!一个外姓人,也敢掺李家的水,不怕淹死他!一个盐师爷,不知道自家几斤几两重,跟县老爷称呼两句表字,就抖起来了!眼睛里要装不下李家了!等我接了老头的位子,马上喊他走,喊他滚!看他到时候拿什么抖!拿他的穷酸抖!”

    “还有那个死老头!还不早点死!一天到晚喊痛,痛就该早点死!不遭罪!不受罪!死了让你儿子享享福!只知道说小杂种聪明能干,我这个嫡亲的儿子就是个摆设,落不到一个正眼!现在你该死了,你死了,你儿子我给你摆七天流水大席,请最好的道士和尚做足四十九天水陆道场!”

    李齐浑身冰凉,他的眼底一片血红,滚烫的怒气在李齐的身体里翻滚,从他的脚底板涌到天灵盖,从他的手指尖卷到脚拇指,他无知无觉地往前走,甚至忘记奇怪下人们为什么都当没看见他。现在他只想走到那个逆子的面前,拼劲全力狠狠扇他一个耳光,扇得他在原地打转,扇得他滚到地上爬不起来。

    在一地的狼藉之中,他看见了自己的长子——李永伯实在是很像他,身材高大,双眼有神鼻梁挺直,使唤起人来必是最有气派的,穿绸丝锦帛,吃山珍海味,哪怕拿到成都府去,也是很拿得出手,招人喜欢的年轻人——但现在李永伯满身阴郁,在碎瓷中间走来走去,眼神凶狠,颊肉抽动,满口胡言,指天画地地咒骂他同父异母能干的幼弟,给李家费尽十年心力的师爷,同族不出五服的血脉亲族,还有病重将死的老父亲。

    李齐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后退,他痛苦地大喘一口气,却发现熟悉的憋闷感又回来了,胸膛里仿佛藏着有一个巨大的孔洞,好像漏气的风箱。强壮有力的躯体再度衰弱下去,他惊慌失措,想要大喊,镇日里昏沉的头脑却一阵清明——李家的主人翁猛地睁开眼睛,熟悉的,黑黝黝的架子床顶板映入他的眼帘。

    他咳嗽了两声,呼吸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顺畅,随着汤药的到来而不断流失的气力重新回到了李齐的身上,至少能让他从床上支撑起僵硬衰老的身体。

    李家主人翁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张开嘴巴,想要吩咐下人请两个少爷过来,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可怕,连最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齐无力地靠在床架上,他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的声音,气力又开始逐渐溜走,周围的一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白衣和黑衣的人影在五步外飘荡。啊,是了是了,听闻地府的黑白无常是勾魂的使者——阎王让你三更走,从不留人到五更。

    “吱呀。”

    随着雕花的栅格门扇开启的,还有一个不快不慢,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它不是富贵老爷的方步,因为方步远没有如此有力强健,它也不属于粗豪无知者,因为他们从来不明白耐心是一项极好的美德;来人的足音极有节奏,它由远至近,最后停在了濒死老者的床前。

    架子床轻微地晃动几下,极轻的嘎吱声后,有人坐在了床边。

    一双温暖有力,掌心带着薄茧的手握住了李齐冰凉潮湿的手。

    李齐终于呼出了一口绵长的气息。他无力地曲起手指,想要抓住那双健康的,属于年轻人的手掌。

    “仲官儿……”

    李家的次子,李永仲沉默了片刻,将那些干瘦的手指合拢在掌中。他凝视着那张枯朽的病容,轻轻叫了一声:“父亲。”

第三章 送终(3)

    青灰的瓦片逐渐濡.湿。

    雨丝过分绵密,川南初冬的雨水多得可怕,没有风声,没有雷声,当然也没有雨声。只有被磨得光溜的青石板逐渐从干燥的青灰变为潮湿的深黔,那些坑洼里积起水来,逼得行人脚下更快几分。不多时,街面上只看到那穿了蓑衣斗笠的人,那多半便是讨生活的小贩,趁着雨势不大,还打算做几桩生意。

    天空从早到晚都被烟灰的色彩占据,层云厚重地压下来,雾气是一层擦不去的轻纱模糊了人们的视线。有钱的人家早早烧起了炭盆,穷人只好往破旧的夹袄里塞满了芦花和布头,穷汉闲人袖着手或是蹲在风雨桥的廊下,或是蹲在挨着大街的墙边,连闲聊的心思都生不起,只盼着早些放晴,去素日里相熟的人家寻些活儿干,也好为家里的堂客娃娃多攒下几吊钱。

    有脑子灵光的,便去守在李家仆役出入的角门,今早开始李家便动静不断,许多人亲眼看见管事们带了跑腿仆役忙上忙下,话里话外漏出的风都是李家主人翁怕是要捱不过去,左右就在今天。

    “我听说李家这回排场大,”等得无聊,一个叫二狗的汉子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又作势压低声音,道:“青龙观的道长请了个精光。”

    有人便笑他消息忒不灵光:“圆觉寺的和尚也来了!那算什么!”讲话的人洋洋自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清清喉咙,道:“我还听说等头七过后,李家要为主人翁积阴德,开流水大席,这个数,”这汉子从袖子里抖擞出个手势,实在羡慕得紧:“七天!”

    周遭的闲汉先是低低地惊叹一声,倒是七嘴八舌地理所当然开口:“那是,富顺场上第一的人家……”

    “当年李家的二少爷落地办满月酒,三天流水席不歇气!杀了十头猪,随便吃!”

    “他们大少爷出门,我没见重了衣裳。”

    “李家的老少倒不是抠门的,手头大方。”

    “不然富顺这许多盐商,怎就叫李家熬出了头?”

    说着说着,话就扯远了,有人冷不丁提一句:“当年李家那位太太的白事,也是好阔气。”

    场面上猛地一静。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脸上都带几分尴尬。开口的人悔地想打自己一嘴巴,挠挠鼻子有些讪讪地说:“这就是一说。”

    有人把话接过去:“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说话的是先头那位的姑表亲,有心维护亲戚,便作出十分不以为然的颜色来:“我家婆娘当年还在席上端了碗红烧肉,现在那碗还在我家灶房,上好的细白瓷碗,过几年给我闺女当陪嫁。”

    有人开了口子,后头的人便也不如何忌讳了。更何况大户人家后宅的长短,一向是街头巷尾喜欢的话题,便有人接下去说:“那位太太听说就是前面街上陈秀才家的闺女。”

    “秀才家好好的闺女去给人做妾,”说话的人年岁有些大了,心肠便软了几分:“福气也薄,一进门就要伺候老的小的,也难怪没几年就走了。”

    那个说婆娘藏了细白瓷碗的粗汉到还细致,皱了眉道:“妾不妾的不好乱说,当年我在李家帮过几天工,看见花轿正经从正门进来。”

    忽然听见角门那边一声喊:“十个小工,管两顿饭,每天二十文现了账,哪个要来?”

    顿时谁都没了闲扯片的心思,一窝蜂朝角门涌过去,说家里留着细瓷碗要给闺女做嫁妆的汉子一蹦三尺高,硬是把旁人压下去一个头:“我我我!”

    大少爷李永伯一脚踢翻酸枝雕花圆凳,他在原地转了一圈,神色可怕极了,来报信的小厮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地小心往后退了一步。

    “你刚才说什么?”李永伯声音里跟淬了毒似的,他阴恻恻地盯着浑身抖得跟筛糠样的小厮,背着手朝他踱了两步过去,“你再给我说一遍?”

    小厮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原本惨白的脸又褪了一层血色,看着人气都没有了。他不敢抬头看李永伯的脸,扑通一声跪下,男孩打着哆嗦,变声期的声音又干又哑:“二少爷从后门回来直接去了主人翁的院子,现在主人翁叫大少爷过去!”

    “哐!”

    李永伯猛地一脚踹在小厮的肩头,直接把他从花厅踹到石阶下。然后劈手夺了婢女捧在手里的茶碗摔在地上,深褐的茶水全溅在簇新的衣袍上。他又急又气,呼哧呼哧地喘气,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小杂种他居然回来了,居然进了家门,那老不死的居然还没死!

    正好过来的贴身仆役富贵青白着一张脸,他不敢看房间里的一片狼藉,贴着墙根一溜小跑进来,然后心一横跪在碎瓷片上垂着头不敢看李永伯的脸:“回大少爷的话,三太爷死活不见我,后来就听说他带了三房的大爷去了主人翁的屋子……”这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快没了声音。

    想也不想,李永伯顺手就赏了富贵老大一个巴掌,一耳光把不中用的跑腿给扇成滚地葫芦,他才算些些消气,又给了富贵一脚,怒道:“你现在知道给我报信了!”李家大少爷想也不想地吩咐了一声:“把这个蠢货给我关柴房里去!现在去给我告诉李三忠,李永仲那个小兔崽子回来了,让他喊了族老开祠堂!”

    摔在院子里的小厮鼻青脸肿连滚带爬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伯官儿,主人翁还在等……”

    李永伯鼓起眼珠子瞪他一眼,眼光可怕极了——小厮立刻低下头不敢多说。

    “我怎么不去?”半晌小厮才听到李永伯咬着后槽牙嘿嘿冷笑,他胆战心惊地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李永伯捋着袖子,原本很是得人赞叹英俊的脸上颊肉不自然地抽动,眼睛里全是血丝,这显然已是气得很了。

    “我倒要去看看我那个好弟弟,现在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在那个混杂着药汁浓烈的苦香只有粗重的喘息响起的房间里,李永仲沉着地将参片塞进突然激动地嗬嗬作声的父亲的舌根,“爹,快含住。”他动作轻柔地合上李齐的嘴巴,又一下一下拍抚着老人的背给他顺气,“你别急。”

    这片人参终究给李齐吊了一盏茶的气。他拼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着幼子的手,眼珠一错不错直勾勾地盯着他,青灰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等到喘息渐平,李齐艰难地开口:“回来,回来就好。”

    “老二,我就怕等不到你……”浑浊的泪水从李齐的眼角滑进鬓角,他有许多话想对这个被他一直忽视的幼子说,但却知道他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杀伐果断执掌家业数十年的李家太爷艰难地咀嚼了一口参片,微甘而回苦的味道立刻充盈了口腔,逐渐开始消散的气力似乎也随着这股味道重新回到了身体了,他略挣了挣,竟然半坐了起来,李永仲赶紧往他的背后塞了几个软枕。

    “你爹我没多少时辰好活了,你听我说。”李齐无力地咳嗽了两声,他抬手制止了李永仲说话的打算,脸上血色散尽,就好像刚才的那抹殷红只是错觉:“我死后,你多多担待你哥,”濒死的老者胸膛起伏,他紧紧握着幼子的手,“你只有他这一个亲哥哥。”

    李永仲沉默地点点头。在父亲殷切的眼神里终于低声开口道:“只要大哥给我留条活路,我就不动他。”

    李齐惨笑,“你那个大哥,被富贵迷了眼睛,他只晓得你挡了他的路,怕是我到了地下,一样不得安生。不过,能听你说这声,哪怕日后真有那一日,如今我也能闭眼了。”

    “你大哥,是,是担不起,李家的担子。”李齐尽力粗喘,略平息之后,他又半阖着眼睛开口道:“我死了,你要,要照看李家!”老人突然激动起来,嘶哑的声音也高了半分:“我悔啊!当初怎么就,就没让那孽障吃苦!”

    李永仲一下又一下地抚过老人的肩背,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年轻人眼神平静,看着粉白的墙壁,,他手下极稳,很快李齐就顺过气,李家二少爷这才轻声道:“人皆有好恶,爹,你舍得我,却不会舍得大哥吃这个苦。”

    “你在怨我,你在怨我……”李齐从喉咙里咕哝出含糊的声音,他已是一头虚汗,偏生身上却一时热得厉害,一时又冷得像冰,青灰的脸上开始泛白,但是李家太爷却依旧撑着那口气,不愿轻易输给死亡。

    年轻人将被子给父亲往上拉了拉,他静默片刻,垂下眼帘,终究开口道:“不,我不怨你。”

    “咣!”

    李永伯斜睨着侧坐在床边的弟弟,心底的嫉恨就像一盆越烧越旺的火,让他不管不顾地开口,阴阳怪气地道:“哟,这不是我那个好弟弟?还以为你赶不上给老头子送终,”李家大少爷施施然地抖了抖松江布的袍子,慢条斯理地寻了一张雕花圆凳坐下,翘起二郎腿,眯起眼睛盯着李永仲的背影:“结果你这又是打哪里滚回来的?”

    李永仲没理他,他偏了偏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跟在李永伯后头进来的人——三太爷面容跟李齐有五六分像,却远远没有李家主人翁那股骄横自矜的气势,深居简出,李永伯时常说他和个乡下土财主没甚区别;几个不常见的族老缩着肩膀,乍看一脸忧虑,再细看看,神情却带出了几丝掩藏不住的喜色,李永仲心底晒笑,就这群没用的东西,就李永伯还当个宝似的捧出来。

    最后,李家二少爷的目光在盐师爷王焕之脸上驻留片刻,后者轻微地点点头,他方才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屋外青灰的石板被雨水濡成了一种深沉的,近乎墨意的灰色。雨水沿着屋瓦一路淌,最后终于顺着檐角线似地滴下来,风卷着潮气和寒意在初冬的川南小镇上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阴沉晦涩的天空终于也看不真切,下人们忙着在管事的喝斥声中为李府大门挂上牛油大烛的灯笼,一片混沌的天地间,只见两团忽明忽暗的火光闪烁,摇曳不定。

第四章 送终(4)

    说起来,李家并不是道地的四川富顺人。

    嘉靖年间,陕西李姓商人见川盐有利可图,举家离族入川,至如今已有百多年光景,当初的四子繁衍生息下来,就是如今李家四大房,各房又不断增减人丁,到得天启年间,已是富顺镇上声名远扬的大族。李家太爷的父亲是大房顶门立户的长子,隔房同辈兄弟数十个,自己倒只有一个嫡亲的弟弟,他在不惑之年早早撒手西去,止留下李齐一个独丁,到此时大房的处境便是艰难到了十分。

    不过李齐到底是撑起了李家大房的脸面,当家的数十年中,族人们无不仰他鼻息,所谓的族老宗亲见了他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腰杆子软得跟没有骨头一样。早些年李齐身子骨尚康健时,每天上门来打秋风的族人能堵得下人们出不了角门。

    但现下不同啦,大少爷李永伯带着虽然强装镇定,却仍然能看出满脸喜色的族老们从廊下一路匆匆而来,仆役们脸上带着错愕的神情躲到边上,相互间悄悄交换着晦涩莫测的眼神。放在往日若被李永伯发现,轻则劈头盖脸一通骂,重则拖下去一顿板子,但如今李永伯面无表情脚步匆匆,根本无暇注意下人们的脸色。

    “大哥。”李永仲平淡地跟李永伯打了个招呼。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因为暴怒而嗬嗬有声的父亲手背,眼光往李大少爷背后的几个人身上一扫——有些人顿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躲到了李永伯身后去。

    “现在你倒知道到爹跟前当孝子了?”李永伯阴阳怪气地说,施施然地撩起直裰袍角在雕花圆凳上支了个二郎腿,他眼含讥讽地看着一脸沉静的异母弟弟,心里头的那把虚火越烧越旺,非得说出点什么才得安稳:“以往满府里看不到你的影子,现在倒晓得巴巴地往老头子的床跟前钻!”

    李永仲收回落在族老们的视线,他定定地看了兄长一眼,“我确实经常不在府里。”他坦然地回答,然后平平淡淡地看了李永伯一眼,李府大少爷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像被针刺了一下,让他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遍体生凉。

    “我要是经常呆在府里,怕是大嫂还得谢我一场——家里的营生少了,大哥给春妆楼的梳头钱能少费两个。”李永仲哈哈一笑,眼神里藏着某些戏谑的意思。他这话的意思好懂得很,在场的都不是外人,哪怕是这些年被“荣养”起来的族老宗长,也很是听了不少李永伯荒唐的故事,更别说里头还有王焕之,一个二个的脸色就都微妙了起来。

    李永伯难堪地面皮紫涨,他死死地瞪着李永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把这个异母弟弟寝皮吮骨,攥得死紧的拳头看着下一刻就要往李永仲的头上落下去,但他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亲生父亲还躺在床上喘气的时候他就公然殴打亲弟弟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纵然他自傲狂妄,也晓得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平息下去的事。

    另一层,李永伯心里,对这个比他小上一轮多的弟弟,总是有些莫名的惧怕。

    也许和年纪大有关系,年不过十六七的李家二少爷,体格单薄,个头将将五尺,年轻人并不像兄长那样长得高高大大,但他面色沉静,举止稳重,并不像一个寻常的少年人,许是早早跟着盐师爷王焕之下盐井,跑盐道,浮躁冲动的李永伯在这个异母弟弟面前,实在是不太直得起腰杆子。

    李永伯冷哼一声,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往桌上猛地一拍,惊得茶杯碗碟一跳,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李永仲,你别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现在族老都在这儿,你图谋家产的事,以为还能瞒得住几个?!”

    他面色忽然又恭敬起来,从圆凳上急急起身走到几个族老身前,躬身做了个请。

    被突然顶到台面上的族老万没料到李永伯如此愚蠢莽撞。几个族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心下焦急,恨不得扯着李永伯耳朵喊:你老子可还没死,你实在是太着急了些!一面埋怨李永伯,一面又恨自己被富贵迷花了眼——李永伯向他们许诺事成之后分一成盐水生意的红利——可惜到了这里,才晓得厉害:除了整日花天胡地混闹以为自己才是李家继承人的李永伯之外,其他人都是老白了毛的狐狸,看着李永仲几岁大就跟着王焕之下盐井,打算盘,十一二岁上和商队一起顶风冒雨地走盐道,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个好相与的。

    辈分最高的那个不得已出来应个声——“仲哥儿啊,你哥哥就是气性大。”他慢条斯理地和着稀泥,对李永仲道:“你们爹起不来了,他心里着急,你多担待。”又说李永伯:“现在你父亲还没落气,先不要说这些,大房这一辈只得你们弟兄两个,要和睦。”拼命暗示他有什么事等到李齐死了之后再说。

    李永仲当没听懂族老话里的暗示,他略欠欠身,直起腰淡淡地说:“劳长辈挂心了。”然后就当门口挤成一堆的那几个人不存在一般,径直在李齐身边坐下,细心地捞了铜水盆里的帕子扭干了给他擦脸擦手。

    李永伯气得脸都歪了,他眼光里就似藏了把淬毒的刀子,先是轻飘飘地往说话的长辈身上一落,让那老头子吓得浑身一个哆嗦,然后就飞到了李永仲身上。“你这个做派倒是个孝子。”既然已经撕破脸,李永伯倒也不找那个冠冕堂皇的大理由,恶毒一笑,李家大少爷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可惜啊,杂种就是杂种,等老头子一咽气,别说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大方,乡头百亩水浇良田,青砖大院,一分不少你。”

    李齐又惊又怒地一把攥住幼子的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喉头连续发出粗重而骇人的赫赫声,李永仲握着父亲的手,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李永伯红了眼睛,这时候也顾不上和弟弟打擂台,他一把薅开挡在前面的族老,忙不迭地喊:“爹,你可不能死啊!”屋子里乱作一团,倒是进了屋子之后一直没说话的王焕之顿足,朝身后的仆役咆哮道:“还不快点把大夫叫过来!”

    “来了来了!”陈医生原是一直候在左近的厢房,早有机灵的仆役赶去将他请了来。他按着帽子一路小跑进来,扑到床边上给李齐把了脉,又叫他的书童:“把我的药箱提过来!”这才端正了脸色有功夫冲李家两个少爷说:“令尊这是最后功夫了,不要让老人家走得不安心。刚才有人给老人家用了参片?这倒很是,不然绝撑不至现下。我一会儿用针,你们和老人家说说话。”

    李永仲垂下眼帘,只对着陈医生长长地躬身一礼,道:“大夫只管去做,我承你的情。”

    李永伯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草草拱拱手道:“是极是极。”胡乱地说了一句,八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在说什么是极。

    陈医生用针很快,一炷香的时辰就起针收手,将手在手巾把子上擦了几把,对李家的两个儿子点点头,让出床头的位置。

    李永伯迫不及待地挤了过去,扑到李齐跟前哀哀挤了两滴马尿,脸上却是再挤不出什么哀色来,偏又要努力,最后似哭非哭诡异得厉害,只好嚎丧:“爹呀,你怎么就要去了呀……爹呀,你不在,你儿子我没有活路啊!”一声高似一声,最后尖利地简直要刺破听众的耳膜:“爹呀!”

    李家的当家人喘着气靠在靠枕上,看着长子的丑态心中百味陈杂,最后混作黄连一般的苦意。他有心要再骂他几句,又悲哀地发现此时对李永伯已无话可说。李齐的眼神落在了李永伯身后的幼子身上,他脸色平静,微垂着头,看似谦恭有礼,但作为父亲,李齐还是轻易在李永仲身上发现了冷淡和不耐烦。

    他张了张嘴,最后长叹一声,咳嗽两声,气喘连连地对李永仲招招手:“仲官儿,你过来,跪下。”又低头对乍然色变的长子说:“你也跪下,听着。”

    李永仲毫不犹豫地在父亲的床边跪下,李永伯犹豫了片刻,咬咬牙一撩衣摆也跪了下去。

    “我只说两件事。”

    “一,按理说,家业该传给我的长子,但我李齐一生奔波辛劳,最后却愧为人父,伯官儿,担不起李家这副担子,他担不起李家百十丁口的生计,”李齐看也不看李永伯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对着几位族老道:“今天,你们忝为族中长辈,就给我做个见证。”

    他硬撑着不要倒下,只对李永仲道:“你要照顾你的哥哥,要挑起家里的担子!”

    李永仲神色不变,硬邦邦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腰干脆地应道:“是。”

    李永伯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脸色阴沉地滴水:“老头子,你真是那杂种的好爹!”一指仲官儿,“他算什么?一个奶娃娃!你就舍了你的亲儿子!”他在屋子里来回走,脚步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气,最后竟是转身朝床上的李齐扑了过去!

    屋子里的人万没想到如此变故,便是王焕之,也是一声惊呼。

    未曾想李家大少爷没挨着父亲的被褥,就已经被二少爷仲官儿一脚踢了出去!

    ps:改了一句话

第五章 送终(完)

    比起年近而立个头高大挺拔的李永伯,二少爷仲官儿一向沉默寡言,又兼少年人正在抽条似地长,身形单薄,很难想象他能一脚把李永伯踹开八尺远,踹成个滚地葫芦样。而后又往前一站,顺势踹了重又作势想要扑上来的李永伯第二脚。

    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是见惯了李永伯张扬跋扈的样子,在富顺镇上,李家大少爷威名远播,李家的仆役没有挨过伯哥儿打的也少。但仲官儿?他那性情,往好里说,是温文尔雅,往坏里说,闷头闷脑,两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

    但就在刚才,一贯不声不响的仲官儿差点一脚把他那个惯作威福的大哥踢出屋子,紧跟着还上了第二脚,让他现在都还爬不起来!

    屋子里的人,除开李家大房父子,就剩下几个族老并王焕之,除开盐师爷不算太意外,其余人等皆是一脸目瞪口呆,房间里一时间倒安静下来,只余病人如破烂风箱般的粗喘。

    李永仲复转身拍抚了两下父亲的胸口。李齐一口接一口地喘气,死亡对他来说近在眉睫。刚才发生的闹剧已经无法再让他有所动容。他嘶声裂肺地咳嗽半晌,却只是转头看了长子一眼,然后就转开头,再也不肯给瘫在地上的李永伯半点眼光。

    李永伯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一切都和谋划里的全部一样。原本他以为只要他带了几个族老并长辈来见父亲李齐,便能立时将那小杂种给逐出家门,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要费上些许功夫,便不曾想过会有如今的局面!

    小杂种将他一脚踹翻,身上诸般疼痛尚能忍受,但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屈辱,一想起日后今日之事只怕就要成为他人口中笑谈,李永伯便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啃了李永仲这小娘养下的杂种!但他毕竟没有蠢到头,平日里李永仲对上他总要退上三分,今日怎么如此大胆!?几个族老,在他面前没口子地赌咒发誓,道定要一正家风,现下却缩了卵子!还有,老头子平日里对他说如何爱重,现在看来不过全是一片假话!

    今日之事,日后他李永伯定要个个奉还!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且让那小杂种得意,暂待日后!李永伯脸上阴晴不定,最后自己一个沉默无语地爬起来,又下不了狠心舍不得走,最后独个儿站在屋角地方。

    屋子里的一片死寂最后是叫大管事李三忠打破的,他低头弯腰一路小跑至李齐床边,正要附在他耳边禀报,李齐止住他,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如今家里一切事务,都跟仲官儿回禀了罢。”

    李三忠掀起眼皮,惊疑不定地看了李齐一眼——不想这一幕正落在了李永仲眼里,他心底晒笑一声,面上仍旧一片漠然,并不随便答话。

    大管事不敢耽搁,他在李家干了几十年管事,从最底层的外门管事到如今总领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便不是老白了毛的成精狐狸,也是脑子比旁人多转三圈的聪明人。李家主人翁的吩咐,怂眉搭眼立在边上的伯哥儿,站在主人翁床边的仲哥儿——他不敢耽搁,立刻转向仲官儿低眉敛眼躬身道:“陈老爷到了,如今门上的小厮正领着他过来。”

    李齐眼睛里忽然有了生气,原本灰白枯涩的面皮上也浮出病态般的血色来。他猛地一挥手,“快请陈老爷进来!”他勉力提高声音,又是惹得咳嗽连连,李三忠吓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缓过气,李齐按住幼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一会儿,你什么都必得应我!”

    李永仲挑了挑眉毛,为着今天他隐忍数年,自是不想再出什么纰漏,但李齐说得郑重,他本是濒死的人了,现下却硬撑着竟然在床上坐直起来,只管死死盯着幼子。仲官儿并不曾听过这所谓的陈老爷,但见父亲的样子,也多加了三分小心仔细地应了下来,道:“我必听的。”

    王焕之眼神异样,如今的局势比他们之前想的更要简单,原本里他们以为大少爷李永伯会狗急跳墙,借了李齐的名义对李永仲下手,但显然李永伯草包的程度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而李家数十年的当家人也并没有临死糊涂,现在局势一片大好,显然用不上他们订下的种种。

    但如今突然天外横空出世一个陈老爷,盐师爷王焕之忖度自己在李家十年,从不曾听过李家有什么交往过密的陈老爷,心下暗道:“这必是主人翁留的后手了。”

    夹巷通道之中,李三忠提着素白灯笼在前头给客人引路。陈老爷披了件鼠灰大氅,腰背笔挺,两道浓眉直入两鬓,刀削斧凿般的英武样貌,年纪却不算得轻了。大管事一个厮从不要,亲自执了灯——李三忠伺候李齐数十年,什么样人没见过?和这位陈老爷打了个照面,李三忠面色不变,心里却有了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这人,该是吃军粮。

    两人俱是男子,脚步极快,不过些许功夫便到了李齐居所之外,李三忠低声对客人道:“陈老爷稍候,容我与我家老爷通报些个。”

    客人低笑一声,道:“不必如此,我与李兄交情深厚,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竟是自己伸手推了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李三忠目瞪口呆,他愣神的功夫,客人已反手将房门嘭地关上,竟是把他这个李家大管事给彻底关在了屋子外。李三忠本就没有进去的意思,现在倒是遂了自家心愿,倒背了手朝外走,如今事情一堆,可没有偷闲的时间。

    屋子里的人各怀心思地看着这名为“陈老爷”的客人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放在一边,床上的李齐像平添了三分气力,竟是扶着李永仲的手要挣起来,他眼神晶亮,声音就像从嗓子的最深处挤出来,带着嘶哑和激动:“陈兄!”

    客人疾步上前将李齐一把按住,浓眉紧锁,又将李齐按回床上,又拢了拢被子,方才在床边坐下,端详半天,陈老爷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声沉重:“你我数年不见,今日总算相见,却未想你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人总有一死。”李齐咳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顺了气,他豁达一笑,“我倒是苟延残喘了许多年,不亏啦。”

    客人定定地看他一会,李齐一幅坦然,毫不畏惧地对上了对方的视线,良久客人才沉声开口:“如今,我也不说什么虚话,当年我全家托赖你方得活命,如今你时辰不多,叫了我来,想必是要有所请托。”陈老爷按住李齐的枯瘦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不论哪样,都应了你。”

    “我不要你赴汤蹈火。”李齐哆嗦着手向边上摸去,李永仲赶紧扶住他,被他一把抓住。

    “这是我的小儿子仲哥儿。”李齐大喘了几口气,并不看幼子,只诚恳地对陈老爷道:“如今我是不成啦,但李家有仲哥儿,家业不会倒,他哥哥纵有怨言,但仲哥儿是个好孩子,绝不会不管他大哥。”

    “你的意思是?”陈老爷谨慎地问道:“你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成的。”

    “生意上的事不要你管。我只问你,仲哥儿是不是个好孩子?”李齐丝毫不肯放松,只向客人追问:“你说就是了。”

    陈老爷转头看了仲哥儿两眼,仲哥儿也随他看,只稍低了低头,避开客人过于锐利的视线权作礼貌。略打量一番,嘴角倒是噙了抹笑意,转回去同李齐讲:“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真养下个好孩子。”

    李齐闻言满脸喜色,他连道了三个好,说:“陈兄,最后一次见你,怕是七八年前了?”

    “八年前。”

    “最后分别之时,我听你说要给闺女买花戴?”

    客人似有所觉,但他个性坦荡,仍颔首道:“小女尚未订下人家。”

    “那如此,我为仲官儿订下你这门亲事!”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毫无来由地在众人心上狠霹上了一记。李家几个族老暂且不说,王焕之脸色骤变,仲官儿曾他们商议待出孝后再向某家提亲,取的是对方小门小户,没有掣肘,但现在李齐此举可算是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李永伯眼里迅速飘过一阵喜色——他媳妇的娘家是富顺镇上最大的粮商,便在整个川南也是鼎鼎有名,而李永仲这岳家,实在看不出半分富贵——连个跟班跑腿都没有,便知道是个没家底的,更兼之前听说李齐救了他们全家,哼哼……李家大少爷在心底狂笑,小杂种这个岳家,怕是半分都帮不上他。

    不管是暗自着急的王焕之,还是暗地欢喜的李永伯,暂时都只能看着李齐吩咐仲官儿跪下给他未来岳丈磕头,又取下贴身玉佩给对方算是文定之物。陈老爷只是怔了怔,便爽快地应下了李齐的请求,又将仲哥儿扶起,扭头对李齐说:“我看他是个好孩子,配我家女孩儿定是够了。”

    却不想,李家主人翁歪在了靠枕上,脸色平静,嘴角含笑,双眼却已经合上。

    天启七年十月廿二日,李家上下换上了丧服。

第六章 前尘

    从成都府一千两银子换回的半身玻璃镜子里倒映出一张少年人的面孔。

    眉毛平直,眼珠子像盛夏时节紫黑的葡萄,嘴唇极薄,也许是近些时日太累,两颊上的肉往里陷了下去。脸上带不出什么血色,倒和身上本白的麻布孝衣相衬。

    李永仲有些恍惚。

    镜子里的脸,从不熟悉到熟悉,身遭一切事务,从陌生到得心应手。

    从他于沉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不同于自家雪白天花板的旧式屋梁开始,李永仲便知道,自己于前尘再无半点关系,不知究竟是神佛垂怜,或者是来自未知的力量,总而言之,他从四百年后的一个成年男子变为明末川东小镇上一个盐商家的幼子。

    童年时光难捱。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早早撒手人寰,父亲谈不上多么慈爱,但也从未苛刻于他,那个大他许多的大哥有的,他也不少半分,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齐更爱长子,对待幼子不过泛泛。

    而他更知道,明末乱世不远,这偏僻的川东小镇,现在的世外桃源,许多年之后也会化为血池炼狱。而他自认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救不得天下,救不得苍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

    但这实在太难。他只是一个盐商家不受重视的幼子,而这个富顺场上所谓一等一的大户人家,放到成都府便得夹起尾巴,更不要说整个天下——明末其时商业活动已经相当发达,九边晋商,徽帮商号,哪一个不是明末商界的庞然大物?想以一介川东盐商的身份在未来的乱世中活下来,李永仲看得明白,依靠他那个将成朽木的爹不成的,那个只晓得眠花宿柳寻欢作乐的大哥更是妄想。

    他只能靠自己。

    富顺镇上都说李家小少爷生来一双抓钱手。只是说话的人大约忘了年不满十的李永仲跟着师爷下盐井,守着管事开新井,他大哥李永伯在春妆楼给苗人女子梳头钱,他骑着滇马,坐在师爷王焕之的身前天不亮去给挑水匠发工钱。学着王焕之下井,管账,招工,听管事唠叨,和狡诈入狐的对手斗智斗勇,再大些,跟着贩盐的商队上成都,下云贵。

    慢慢的盐井上的挑水工,一级级的管事间有了龌蹉,就说“向仲官儿问话”,王焕之和李家得力的掌柜们更是早早投了他。他在父亲李齐面前也渐渐得用,十四五岁开始,李齐病重,李永仲就成了实际上的当家人,可笑这一切李永伯全不知晓,李永仲供着他全家吃穿住行,供他销金熔银花天酒地,耐心地等到李齐对长子彻底失望,不动声色地将李家拢在手里。

    李永仲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白衣孝帽,和他在四百年后看到的自己全然不同。他牵动面皮笑了笑,镜中人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容。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大管事李三忠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仲官儿,该去前头了。”

    他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从镜子前离开。

    李齐的葬礼办得隆重热闹,富顺的和尚和道士李家请了个遍,和尚的念经木鱼声扰得人心里发焦,香烛的味道混入湿漉漉的空气中,刺得人喉头作痒;烧纸钱的灰烟飞腾起来,将整个府邸拢在一片暗沉的,不断翻滚的雾气当中。整个头七,不管你是否亲朋故友,只要进李府给李齐上柱香,必得管一顿席面。

    等到出殡那天,李府漫天飘白,十六个杠子手在领头的一声令下发力起棺,送李府老太爷上山,沿路飞白,纸钱淹至脚踝。富顺人都说,李齐风光一生,身后事也很像样。传闻打生打死的两兄弟也规规矩矩,伯官儿作为孝子摔了瓦盆,仲官儿捧了灵位,两兄弟,看着倒还和睦。

    这只不过是李家上下劝李永伯,不要在他爹的葬礼上闹起来。三太爷苦口婆心地同伯哥儿讲说:“你要忍这一时之气,搅了你爹的后事,又很好看很好听么?”

    李永伯眼珠子恨不得瞪出来,凳子上像有尖刺他是坐不得了,左右鼻翼忽扇,恨得不行,往地上掼了个细瓷茶杯,这才泄了点心头阴火,道:“我才是大房的正子嫡孙,他李永仲算什么?一个穷秀才家出来的女人养下的小杂种,居然敢对我说要安守本分!”

    自居为富贵闲人的三太爷暗暗叫苦,他承认他心贪富贵,攀附大房,但他也从来小心谨慎,关于大房的事向来是锯口葫芦不发一言,但如今李齐临死前不顾宗法规矩,竟然让幼子继承家业,正牌子的长子倒是撂到一边。

    三太爷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比起十二三就是春妆楼常客的大少爷李永伯,二少爷李永仲更像是李齐的亲儿子,年纪轻轻就不可小觑,他初时接掌李家那几口老破盐井,不到三月,出产的盐卤竟和新井不相上下,李齐当时便把剩下几口新井一并交给他,半年下来,比起从前,盐卤产量竟是高了三成!那时候他不过十四岁上,如今李齐病亡,有这么个当家人,李家势头也只有更好。

    但李永伯显然不会喜欢这个结果。他满心等着接掌李家,也尝尝做大老爷的快活日子,却被亲爹临死一闷棍打得眼冒金星,痛彻心肺!原来那小杂种早就背着他勾连上下,盐井里下至挑水工上至理账算工的管事,李永仲叫他们往西便没人朝东!那他要了李家当家的名声又如何!李永伯还没傻到家,他自是知道盐井方是李家根本,但他从来胡混第一,叫他像李永仲那样天天四更天起床,跟着商队走遍周边数省,也不能够。

    还有死鬼老爹为小杂种订下的亲事——李永伯想到此处胸中便要痛上一痛,他从未想过,那不起眼的陈老爷竟是叙南卫所里的千户!且并不是那脑满肠肥的草包,而是正经从辽东调回四川,上过战场杀过鞑子,手下御兵千人的统兵官!

    李永伯恨得要咬碎一口牙,老头子总说如何如何看重他,临到死了却让他受如此屈辱!他从来没想过,李齐竟然给李永仲订下如此一门亲事:天下渐日崩坏这是人所共识,川东附近西南夷尤多,又有各路巡检司如狼似虎,以往李家盐货总要诸般小心打点,但现在李永仲有了这么一位岳父,可想而知,于那小杂种而言简直是青云之力!

    他发了一通火,被三太爷不痛不痒地劝了两句,见劝他不动,三太爷干脆开了天窗说亮话:“伯哥儿,李家现下局面全是你父亲辛劳数十年操(cao)持得来,于宗法上无人能与你比,但李家四大房颇多丁口靠盐过活,你担不起这副担子。”他倒坦然,视李永伯一双择人欲噬的眼睛于无物,咳嗽一声轻轻嗓子又道:“你兄弟是个有良心的,你爹又对他额外有嘱咐,你放宽心,莫多想。”

    李永伯强自按捺下怒火,只勉强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让送客,三太爷知道他心不宁静,倒也干脆走人,只是临走又说:“如今死者为大,你万不敢生出事来。”说完又说要去灵堂上再给侄子上柱香。

    李家大少爷狠闭了一回眼睛,忍了又忍,在心中将李永仲翻来覆去骂得狗血淋头这才没有掀了桌子。他肆意妄为近三十年,如今方才体悟何为忍字头上一把刀,在房屋之中如困兽般来回走了半晌,如今小杂种已经胜劵在握,若是在这当口闹起来,小杂种正好给他难看——李永伯越想越分明,虽然心下仍旧恨之入骨,但却拿定了主意:“且让这小杂种嚣张几日!日后再有计较!”

    丧仪种种不谈,到归葬那日,李家上下俱是松了口气,白事虽然热闹,但却实在耗费心神,阖府上下俱是心疲神劳。接下来李永仲虽要守孝三年,生意上的事却不敢怠慢。他一边和王焕之商议日后种种,一边又要应付亲朋故友,几天下来人便眼见得憔悴了。李永伯此时却做了甩手掌柜,一切事务竟是毫不沾手,关了自家院子,守孝也没断了他的逍遥快活。

    李永仲新出炉的岳丈只在白事第一日留了半天,上香致意之后便匆匆离开,正如他到来的模样。仲哥儿突然多了一个未婚妻,也在昏头昏脑的时候,竟然没有想到对岳丈多问几句。事后他倒也不急,时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齐为他订下了婚事,就是铁板钉钉,他们这翁婿俩,总有再见之时。

    但不曾想头七结束的第一天,千户官就再到了李府拜访。

    这次中规中矩地上了拜贴,李三忠不敢怠慢,新任当家去了盐井上,他便寻了王焕之讨教,盐师爷沉吟片刻,为他支招说:“你领陈老爷去主人翁书房坐着罢。”

    李三忠听了王焕之的意见将他带到了府中书房,自家轻手轻脚地为客人上茶,便安静候在一边。现在李府正是势力交换时节,底下那些管事们对他这大管事的位置虎视眈眈,他不得不紧抱当家人的大腿,对待李永仲的岳父自然更加要小意讨好。

    千户官心情不错,他也不坐,倒背了手立在书房里打量墙上的字画。李齐虽为商贾,但骨子里倒还有几分读书人的情.趣,墙上字画即使不是名家,但也并非俗物。他踱步看了一会儿,最后在一幅字前停下。

    字谈不上如何好,带着几分青涩,很容易看出便是初学者的手笔。但陈千户微微一笑,心道:“果然见字如见人。”

    便有千屻为阻,我自一刀相抗。

    ps:前面把川东误作川南,从这章改过来,富顺在四川东部,不是川南,之前的部分就不改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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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介绍:
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