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枭起传TXT下载枭起传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枭起传全文阅读

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投军(2)

    六月的川东小镇富顺已是骄阳烈烈。走在火辣的阳光之下,竟觉得背脊仿佛火烧火烤一般。只需晒上一个下午,第二日身上就是爆皮干裂的下场。午后的街面上行人匆匆,不到必要绝不走到路中央去,一个个都尽力缩在屋檐下的阴影。街头巷尾几棵粗壮的黄桷树投下的那一片浓荫,便成了闲人们绝好的摆龙门,吹牛聊天的去处。

    自从一年前李家那场兄弟相争的乱子终于以李永仲的胜利作为终结之后,富顺最大的盐商家从此新鲜事不断。譬如年轻的家主仲官儿据说在城外建起了坞堡,去帮工的人回来咋舌说,没见过的人当真是想都想都不出来;又有人羡慕说李家待人实在好,三天一顿肉让你吃饱,平日里也是一半白米一半杂粮。最后有人说起了李家的护卫——正经来说,现在不单单是李家的人,还是富顺的民兵,这是仲官儿向知县老爷请下的官牌子!

    “这是李家井场不招人,不然,我打破头都要钻进去!”有个敞胸露怀只穿了个对襟无袖褂子的闲汉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无比羡慕的神色同周围讲:“上回李家井场来招人,你们没见那个阵仗!年三十以上的不要!无人作保的不要!偷奸耍滑的更不要!还有那些子,”他眯起眼睛想了一阵,数给周围人听:“无家无业的不要,家里人有恶名的不要!又要考气力,就这样,想去的人,李家外头差点排到了西湖书院坊前面!”

    有人逗趣问了一句:“那作保,气力,品行,年岁的,都晓得咋子回事,但家有恶名的怎么就不要了?又不是那本人有恶名。”

    闲汉得意地一笑,那****却是问过了李家的人,此时正好卖弄:“这就不懂了吧?据说这是仲官儿定下的规矩!家人不过是父母兄弟姐妹,再有婆娘堂客,这些便是至亲至近的人,你****同这些人在一处,若真有甚么不好,难道你就能独,独,独甚么身来着?”

    有人在旁边抢白一句:“独善其身!”惹来周围人一阵哄笑。

    “对对!”闲汉赶紧接上,顺便狠狠瞪那敢在他面前出风头的小子一眼,继续往下说:“这家里人的坏名声都传出来了,难道你还能拍着胸脯子说你自家不晓得?这话我便是第一个不信识!”

    众人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完,又各自叹息一番。有人便说:“前些年,李家太爷还在时候,我倒是在井场打过几天短工,正好遇着仲官儿过来查验。”

    他这话勾起其他人的兴趣,马上就有人催着他往下说:“那你见着仲官儿了?算算年纪,那是还是娃娃家吧?”

    前头说话的人便点头道:“那不是?相貌长得当真好,个头一般,却半点不娇气,小小年岁,各处都理麻得清爽明白,那些几十岁的管事在他面前被管得服服帖帖!他倒是不骂人,更不打人,不过看你一眼,就将你看得腿肚子转筋!”

    “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娃娃,就是同下力人家的娃娃不一样。”有人啧啧叹道:“仲官儿现在年纪也不大吧?人家就硬是搞出好大一摊,这县里头如今还有几个敢在他面前说话的?就连知县老爷也高看他一眼!”

    几个人正感叹间,却忽然看见一个平日里头到处打短工帮忙,叫做刘猪儿的年轻人光着脚板,也不怕地下烫,一路气喘吁吁地飞奔过来,站住脚气还未喘匀,就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李家,李家……”他一把抢了旁人的茶盅咕嘟咕嘟几口喝完,方才有气力往下说:“又在招工!这回听说招护卫!”

    闲人们顿时一惊,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之后,扔下几把烂蒲扇,也不怕日头大,天气热,跳将起来,顿时跑得没有身影!倒让刘猪儿傻在原地,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跳着脚地迭声连骂不厚道,一边扯了把蒲扇顶在脑壳上,一边朝着李家一溜烟地跑过去。

    “不要乱!不要乱!”维持秩序的护卫头戴一顶遮阳绉纱大帽,手里拿着一根二尺竹板,看见有诸如插队,乱喊乱跑的人二话不说就是朝着大腿狠狠抽去,开始还有人同他争论,但马上就有几个穿靛蓝罩甲戴折檐毡帽的大汉过来将他架走,如此几回,就无人敢犯忌讳。

    王焕之正同一个亦是穿蓝罩甲戴折檐帽,面容老相的人站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他看了一阵,待来人俱是老老实实地从后排起,他方叹了口气,脸色复杂地同那人道:“蒋队正,你这法子却实在是好。”

    那被称为蒋队正的年轻人却十分谦逊,并不肯居功,只笑道:“这并不是在下想的点子,以前队里头训新来的护卫用的便是这等手段,据说是仲官儿同曹队正的首创,在下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

    他面容平常,身姿却十分挺拔,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头,王焕之同他在这里站了快有小半时辰,自家穿着素纱直身都已热得快不成,蒋队正额上汗出如浆,后背洇湿一片亦不肯脱帽解衣。盐师爷眼中佩服之色越发浓厚,不由劝道:“这外头自有他们底下人照应,咱们不妨进去等候,也好喝口水,好好歇歇精神。”

    蒋队正笑笑,委婉地推拒道:“师爷自去便好,在下却是不方便——队里有规矩,凡有差事,上官就得待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不然叫仲官儿晓得,却是逃不了一顿板子的。”

    自从了解了李永伯的事,李永仲就将李家各处重新布置规划一次。李永伯之妻如今带着孩子寡居,为防人言,李永仲干脆又买下李家相邻的一块地皮,另起一座三进的院子与大嫂和侄儿居住,与本家夹巷角门相连相隔;又拆了原本三进同四进的院子,用麻石板砌了地面做校场,再围着修了一圈通铺厢房以为平日里护卫们的居所。这回李家的护卫招选,就放在了新修的校场之中。

    待到了时辰,将所有来报名的人一一登记名姓年岁住址完毕,蒋队正便吩咐护卫们把这些自从李家之后便大气不敢出一声的汉子带往校场,又令关门,看着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吱呀作响地合上,蒋队正同王焕之才松了口气,两人互看一眼,脸上皆是侥幸没出甚事的神情。

    王焕之一笑,当先走去,道:“这回招人,别说仲官儿,便是金亮同何泰都不在,老夫这心里头,实在是七上八下,就怕给仲官儿捅出什么篓子,到时无法收拾。”

    蒋队正亦是点头道:“正是如此。虽说这是做老了的事,但仲官儿并曹何二位队正都不在,在下亦是心里没底。”

    两人边说边走,不过片刻的光景就已到了校场。原本空荡荡的场地如今满满当当地站齐了人,王焕之心内略一数,就吓了一跳,来的怕不有百来十个!但这回他们原本要招的,不过只有六十人罢了!这也就意味着,将有一半的人会被刷下去!

    排队之时就已吃了乱喊乱动的教训,现在虽仍在日头底下暴晒,这些精壮汉子亦不敢口出怨言。不过李家倒并没有苛待他们的意思,待他们安静站好,就见有已经看得熟的护卫提了几个装满水的木桶放在角落,有人扯着嗓门反复喊了三遍:“若有口渴的,自家赶紧过来喝水!不许吵闹,不许推搡!有那想要上茅厕的,现下也说一声!自有人带你们去!”

    如此又忙乱一阵,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才进入正题。蒋队正拿了个怪模怪样的铁皮卷喇叭跳上高台,放声喊道:“我姓蒋,诨名蒋大全!各位来此是为了什么就不多说,一会儿十个一组,自有人说与你们听该做些甚么!不许吵闹,不许乱跑!有事就叫带你们的护卫!这天气也热,咱们动作快些,也少遭罪!”

    蒋大全言简意赅地说完,便跳下台来,王焕之刚喝了水,正拿着蒲扇一阵猛扇,脸上总算有了些精神,见蒋大全过来,赶紧让人端水给他。蒋大全也不客气,径自伸手接过来一气灌完,这才解了口中干渴。

    场中这时虽乱,却并无多少大声寡气的吵嚷声音。既是蒋大全先说了清楚,也是那拿着竹尺的护卫在场中到处乱走,见着有乱跑乱嚷的劈头盖脸地就打将下去。那竹尺是陈年毛竹所制,又宽又厚,抽在身上顿时就能肿起一指高的檩条印子!

    护卫们各自分工明确,带着人比试气力,脱了衣裳看是否强健,问保人名姓,一条条地规规矩矩做完。那来应招的不过是些无甚眼界的年轻力工,早就在护卫们种种手段之后老实服帖,不敢有半个不好落在他们眼里,丢了资格。

    他们或许的确没甚见识,但却并不缺乏眼力——在时人看来,规矩越大的人家,才越有出息!李家的种种规矩或许古怪,却并不会让人难以理解,再看身边与他们年纪相差无几的护卫——身材厚实,面色红润,眼中有神,衣裳整洁,行事亦是条条有理,这些苦出身的力工心头都是火热一片,人人争先,唯恐落后,丢了自己上进的机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投军(3)

    富顺这边正在一片炎日之下招选护卫,远在贵州毕节卫的李永仲挑了一个大早,除了伤重实在不能挪动的,便是那些缺手断脚的护卫也被他全部带上,这支人数颇多的队伍一直走到城外,直到一个早就找好的僻静地方方才停下。

    整个过程当中,没有任何人质疑李永仲的决定。这些沉默朴实的人在听到口令之后整齐地盘坐下来,双手扶在双膝之上,腰杆笔挺,除了服色发型不同,他们看起来实在同李永仲所熟悉的一支军队太过相似——虽然李永仲认为现在只是勉强能称得上形似而已。

    李永仲站在场中,视线缓缓地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滑过。这群年岁不一的汉子被他从小城富顺带出,一些人经历了惨烈的战斗,一些人直面了死亡的阴影,而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现在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已经比这个大地上绝大多数人所看过听过的更多。

    这样的认知突然给了李永仲一些勇气,让他觉得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并不是那么难以启齿。年轻人深吸口气,似乎想要将最近的郁气全都发泄出来,他痛痛快快地开口道:“今日将大家带到这里,没有旁的事,不过是我李永仲想要跟大家说说心里话。”

    “新来的兄弟们想必也晓得了,前些时日,咱们同蛮子撞上,连同官军一起,狠狠地打了一场仗!”他大声说道:“结果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咱们赢了!几百号蛮子叫咱们杀得大败!丢下几十个脑袋,蛮子跑了!”

    “这一仗,兄弟们以少敌多,苦苦支撑,没有一个逃跑的!全都死战不退!便是叫蛮子围了,亦不肯气馁,不肯放弃!”李永仲注意到场中有些护卫的脸色开始变化,他喊得嗓子发哑,却仍旧选择嘶声竭力地道:“咱们的兄弟们,没给自己丢脸!没给我李永仲丢脸!”

    他讲得浑身发烫,再也站不住,干脆走到护卫中间,将某个吊着胳膊的护卫一指,“周狗儿大家都认识,平日里头训练不算拔尖,但是就是上回的战斗里,他一个人挑死了两个蛮子!”

    护卫们顿时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视线里的羡慕,嫉妒,不服气,敬佩,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视线烫得吓人,周狗儿的脸顿时红胀,额上也隐隐冒出汗意来,李永仲看他一眼,喝道:“狗儿,给我把腰杆挺直了!难道蛮子不是你杀的?!”

    周狗儿立刻想也不想地大声道:“是属下杀的!”

    “那你脸红啥子!”低头骂了一句,李永仲抬起头环顾周围,干脆利落地道:“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咱们是响当当的汉子,这么几句夸赞,要不了命!”

    这句说得护卫们都发出一阵轻笑,同时脸色隐隐透出几分自豪来:仲官儿说得不错,那功劳是拼着命挣下的,没有不好意思,见不得人的!这么想着,便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待笑声安静,李永仲又指向另几个人,将他们各有什么功劳,负伤如何说得清清楚楚。他并不煽情,只是就事论事的语气,但那股藏也藏不住的悲壮气息仍旧悄悄蔓延开来。如此说了半天,李永仲口舌发干,回到最开始的位置,面对护卫们一字一句认真道:“刚才我说那些,不过是想告诉兄弟们,你们的功绩,我都记得!”

    “这一仗,咱们折了快三十个人,还有几个兄弟,从此再上不得阵,杀不得敌!我先前就说过了,无论战死伤残,我李永仲养兄弟们一辈子!但是,后头我也想,若是当日人再多些,兄弟们是否就能少死几个?”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若是当时没有托大,咱们一道上路,这些蛮子难道是我们对手?!”

    他苦笑一声,自己率先摇头:“但是不成啊!咱们不过是商队护卫,若在富顺,还能有守土之功,但在这黔省之中,却俱是民户!就算咱们将蛮子杀得人头滚滚,但咱们拿不到军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功劳被官军拿走!”

    跟随何泰而来的护卫瞪大眼睛,愕然地看着李永仲,又转头看看同伴,但不论是仲官儿还是先前那批护卫,难看的脸色都说明了这是事实。任谁都晓得,凡功劳中,军功最重,同伴浴血奋战,却因为不是官军身份,就得将斩获拱手让出,这怎么能让人甘心!

    护卫依旧沉默,但脸上却再没有方才的平静,许多人皆是怒气满面,只是强自按捺而已。李永仲深吸一口气,打破死一般的寂静平静地开口,只是他这次说的话叫许多人都愣住了:“兄弟们,今日我叫大家来这里,还有件事要同大家说。”

    “我……”李永仲顿了顿,“决定投军。”

    “为了与蛮子的战事,官军如今正在广建营头。这一场仗,势必要打!或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咱们只是民户,怎地还要主动朝着火坑里头跳?为甚不干脆回富顺过安稳日子?”

    他这番话道出了许多人的真实想法——自从听到李永仲要去投军的消息,纵然有人性情坚定,但大多数的人,却依旧会因为一些消息而软弱,动摇。许多人现在的想法就和李永仲所说一样——先前已经打了一仗,死伤了这么多的兄弟,为什么还要去投军?

    在很多人疑惑不信的眼神当中,李永仲沉声说道:“这个世道,哪里还有安稳?咱们的人马已算强项,但同官军比起来,却仍旧不值当甚么,以至于兄弟们必须将功劳让出方能自保!”他的语速开始加快,声音越来越大:“我却觉得不公!这天下,若不靠咱们自己,哪里还有人能够依靠?”

    李永仲正色道:“因此,我决定投军!兄弟们当初签下的契书是做我李家的护卫,如今我却想带着大家走一条博大富贵的路!但这件事,我却不愿强迫!若是不愿,继续做护卫便是,绝不亏待!”

    护卫们惊呆了。

    “现在,愿意随我从军的,站在我的身边来,愿意继续做护卫的,就留在原地。”李永仲缓和语气道:“当然,不论是那种,都是我李永仲此生好兄弟!”他朝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平静地看着不知所措隐隐有些骚动的护卫们。

    曹金亮与何泰首先站到了他的身边,接下来是刘小七,周大牛等人,那天参加战斗的幸存者几乎毫不犹豫地都站了过来。接下来,这次跟着何泰来毕节的人当中也开始零零散散地朝着他们走来——这些人的神色远不如先头的人坚定,不少人脸上都带着些许迟疑,甚至是破罐子破摔之后豁出去的神色,但哪怕如此,他们也迈动双腿,选择了跟随李永仲。

    至此,站在原地不动的,还有十来个人。

    李永仲的目光在虽然站在原地却面色惶恐的人脸上一一滑过——这些人他都认识,能一个个的叫上名字,甚至他们会什么在今天拒绝继续跟随他,李永仲也能猜出原因。想至此,他温和地笑笑,望向其中一个伍长:“陶富贵,你还是愿意当护卫么?”

    陶富贵在他的目光之下觉得双腿发软,手心发潮,忽然就站不住跪倒在地。他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仲官儿……我家里还有寡母,我家就我一个……”说到后头,已经是语声讷讷,再也听不清了。

    他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接二连三的有人跪倒,有人干巴巴地说当了兵伺候不了爷娘,也有人哭丧脸着说上有双亲,下有稚儿,还有人则只是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站到李永仲身边的护卫先是失望,现在则是被这些人气得浑身发抖。当下就有人怒火冲天地跳出去,直朝着对面的拜把兄弟冲出去,一把攥起他的领口,破口大骂:“当初是谁拍着胸膛说这条命就算卖给仲官儿了?是谁说仲官儿叫去哪儿便去哪儿?现在你却闹这个!?”想也不想,拳头就朝对方面门挥去!

    只是他刚挥出拳头就把一只有力的大手捉住,错愕惊怒之下抬眼一看,却是曹金亮皱着眉头瞪着他。这鲁莽汉子当下就跳起来站直,口中喊了一声:“曹队正!”便再无他言。

    “仲官儿刚说了,哪怕不跟他投军,也是李家护卫,都是自家兄弟,你打人做甚?”曹金亮丢开那人的手,板着脸训道:“你这性子,赶紧给我收敛起来!以后到了军中,你也这么当着上官的面要打人?!立马就是一顿军法!”

    将对方训得面红耳赤,他又转过来,叹了口气,将摊在地上的人拉了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灰土,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是他训出的最出色的护卫一眼,淡淡道:“以后好好当差,仲官儿宽厚,亏待不了你。”

    这场犹如闹剧一般的冲突很快就平息下来,李永仲保持着沉默,抱着胳膊站在边上来回打量着护卫们。短短的时间当中,原本亲密无间的同袍就因为不同的选择中间出现了微妙的裂隙。他自问并非圣人,今日愿意跟随他的,他日后肯定要另眼看待,而这些只想留在原地的,虽然一应待遇仍旧不变,但在李永仲心里,虽然不至于冷眼,但若希望能如同以前一般亲厚,短时间之内,恐怕也是妄想。

    他苦笑一声,人心易变,在此一事上,可谓是体现得淋漓至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投军(完)

    侯良柱在帐篷里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的亲信幕僚刘周坐在马扎上滋滋有味地喝茶。军门转身回来,看见刘周这副闲适的样子,倒是哈哈一笑,自己也捡了马扎过来在边上坐下,吩咐亲兵为他取来一个茶盏,老大不客气地抢了刘周上好的下关沱茶。

    刘周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个老军伍粗手粗脚地从茶叶罐子里撮出一大撮茶叶,眼看着在茶碗外头泼泼洒洒道出都是,最后终于忍不住出手抢了回来,怒道:“军门!你这碗里的茶叶都快顶到盖子上了!”

    “你们文人就是小气,吃你几片茶叶又怎地?”侯良柱哼了一声,一面自己动手提起煨在火塘上微微散发着热气的水壶往茶碗里倒水,一面还不忘为自己辩解:“这沱茶吃的就是味重,你看你那碗里头清汤寡水的,就是一碗白水,有甚的吃头?”

    直等茶水都漫出碗沿,侯良柱才收手,一手将水壶放回火塘,一手就将茶盖半搁在茶碗,半晌提起盖子刮了刮茶沫,凑近闻了闻香气,赞了一声:“好茶!”

    “十两银子一个茶饼,能不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刘周索性泼了自己茶盅里的残茶,也仿着侯良柱浓浓地泡上,一时间茶香袅袅,两人都没有言语。半晌侯良柱放下茶盏,若有所思地问了刘周一句:“密之,前些天刘心武送来的那报捷文书你看过没有?”

    刘周啜饮了一口茶水,将茶盏搁在小杌子上,方点头应道:“看过。军门是对那文书有所怀疑?”

    “这倒没有。”侯良柱摇摇头,他蹙着眉头道:“前些天同文书一并送到的还有缴获并首级,我亲自验看过,全是真蛮,并不是杀良冒功,又问过那千户所属的兵丁,当是属实。不过看了过后,我这心里头的疑问却不曾稍减。”

    他也不卖关子,捋一捋下颌胡须,稍一顿便接着往下道:“这遇袭的据说是刘心武属下一个极得用的千户,前些年从辽东调回来的,密之恐怕也听过他名字,叫陈显达的便是了。”

    “若是他便不奇怪。”刘周中肯道:“这陈显达据说练兵上头很有几招散手,听说叙南卫每次点阅,他手下的兵算是最出彩的,空饷也不算很严重,算是川东一带一等一的敢战强兵吧。”

    侯良柱却哼笑两声道:“陈显达此人,带兵用兵都是好手,但若说那送来的几十个首级和缴获是他一家打下的,却瞒不了我。”他曲起指头在小杌子上敲了敲,“一则,首级我全都看过,好些个面门上头都是叫药子打个稀烂!陈显达那日遇袭之时,一杆火铳都没带出营,那这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刘周提了水壶来给他续茶水,一面慢条斯理地同他讲道:“军门是老军伍了,原不必在下细说,不过这军中事,向来是笔糊涂账。军门要穷纠下去,底下人虽说落不着好,万一查出个甚么难堪的,军门脸上也须不好看啊。”

    “这我岂不知道?”侯良柱不以为然地道:“这样样都清清落落,底下人还能办甚么事?便只有那些读死书的腐儒,才一个个的大言煌煌,连水至清则无鱼这样的道理都不晓得,能办成甚么事?”

    他顺嘴抱怨几句,说完才将自己真心道出:“那日据说有五六百的蛮子,对对缴获的首级,倒也是能对上的。陈显达据说带了一半不到的人马出去,死伤了一两百号人回来,还能缴首七八十级?这里头没有猫腻?必然还有一股人马!”

    侯良柱不愧是积年的老军伍,眼光何其毒辣,只看首级数量就推知定然另有一股强兵隐匿在侧。他一口气说完,端了茶水润润嗓子,又道:“这股人马想来同我官军亲善,却又不是官府中人,最大的可能,估摸着是在陈显达的身上……”

    刘周谨慎地问了一句:“是否要将陈显达召来,问他一问?”

    “不用。”侯良柱摇头,仿佛想起什么,眯起眼睛笑了一笑,道:“既然陈显达报功之时没有说别的,咱就只当不知晓。这军功从来只嫌少不嫌多的。密之,”他正容吩咐幕僚道:“你代我另写一封信给朱制台,明日一早同报捷的文书一道送到大方。再写一封捷报奏折,老夫要上递朝廷。”

    “是。”刘周一一应下,想了想提醒侯良柱道:“军门,折子的事,恐怕还是要与朱制台联署得好,再不济,也得与制台通报一声。”

    “那你便看着办罢。”侯良柱随口道。又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心里暗道:“那朱燮元一贯是偏重黔省兵将,四月里头许成名胜了一仗,叫他说到现在,回回必提起,如今这缴获虽说不如许成名,但却是咱们川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千户打的,比起许成名,面上却要光彩更多。”

    明军在毕节的招兵处设在距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不仅本地毕节本地人可以前去报名投军,外地送来的新兵也须在此处先行登记才能入营。不过李永仲却是直接带人去的军营——陈显达已经提前同刘心武打了招呼,又和川南兵备道的人通了气,李永仲算是带人投充,一入营就是把总,直接写在陈显达的麾下。

    陈明江陪着李永仲将一应程序办完,又去中军官处领来军官们的一应物事,一边为他介绍军营,一边指点道:“日后这牙牌万万丢失不得,若有失落,中军官便叫你晓得厉害。兄弟们的军服器械一类,”他顿了顿,笑道,“倒是我说错了,仲官儿直去领军服就好,那官造的破烂刀枪想来你也是看不上的。”

    跟随李永仲投军的护卫一共八十七人,陈显达给他报了百人的数目上去,中军倒也认了,这是时下常态,到处都不以为意,中军官还好意提醒一句:“还可多报些,不然你这队是新建,若是没有战功,养兵却是难事。”

    李永仲向陈明江一笑,“多谢明江兄指点。我自入营,还半分摸不着头脑,若不是明江跟着一道,哪里晓得里头的门道?想来各处同袍待我亦是客气,多是看在岳父同明江兄的面上了。”

    “一会儿回去,想必岳父就要下了文书,将我同几个兄弟调到仲官儿你的队里,日后仲官儿你便是我的上官,在军中咱们便叙军礼,上下尊卑不可废,仲官儿待人也太客气了些。叫我名字就好。”陈明江爽朗一笑,“今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同袍,仲官儿直管自在些。”

    两人说说笑笑,便转回了陈显达部所在的营地。因此番遇敌折损甚多的关系,空地不少,护卫们一早到了这里,先就自己动手搭好了帐篷。一上午光景,由文案一一录下名姓,给了腰牌,又领来军服并种种物事,比之李永仲更加忙碌。

    等到李永仲终于回来,看见的就是依旧穿戴一新的部下——现在,已经不能称为护卫或是民兵,而是正经的在册官军营兵,只李永仲现下还不能单领一营,也就没有营头名号,在名册上的正式称呼是“大明川南兵备道显字营丁队把总李永仲”。

    这个时节明军戴毡笠或头巾,护卫们却戴了折檐毡帽,衬着簇新的紫华布长身罩甲,内里是大红鸳鸯袄,身材挺拔,叫人看了便要赞上一声好军汉!和明军不同,李家待护卫极厚,尤其是开始训练之后,肉蛋不停,长期充足的蛋白质供应让这些新入营的兵士们脸色红润,身材厚实,平时穿着深靛直身不觉得,现在换了军服,真是十足的精神!任谁都要多看两眼。

    陈明江将兵士们一打量,感慨地扭头同李永仲道:“仲官儿手下弟兄们当真个个好兵!咱们营里头,能与之相比的就是义父的亲兵队了。其余百户手下,只有郑国才周谦两个的队里,勉强能比一比。”

    李永仲亦是满意,不过对着陈明江却谦虚一笑道:“明江这话却夸得太过。咱们新入营,两眼一抹黑的任事不懂,到时候要同袍们照顾的地方还多。千户手下个个都是强兵悍将,我这里能算什么呢?”

    如今已是李永仲麾下的陈明江对李永仲谦逊的态度很满意,他暗地里点点头,心下这才大松一口气。自从晓得陈显达要将他调到李永仲这里,陈明江嘴上不说,心里却有十分忧虑,他就怕李永仲年少轻狂,到时候将人得罪个遍,他却是收拾不来烂摊子。

    虽说这样的担忧在他自己看来也太过小心,但李永仲的表现很明显让陈明江对他又高看一眼。自入营以来,不管是对着小兵还是军官,李永仲的态度都能说得上不卑不亢。军中惯会拍马溜须的自然不少,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也不是没有,这两种都招人厌,倒是李永仲这样的,待人诚恳客气,不肯轻易拿大的,也许一开始显露不出什么,但能在军中走到最后的,往往都是这样的人。

    陈明江忽然就对自己未来崭新的军营生活充满了期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新官上任(1)

    被起床的号角声吵醒之前,李永仲已经在陌生的帐篷里睁开了干涩的眼睛。

    帐篷里一片昏暗,只有隐隐的光亮透过粗麻苫布透进来,新上任的年轻把总慢慢地坐了起来,皮革,金属,油脂,人类和动物,植物,土壤,来自这些完全不同存在的气味混杂在空气当中,随着一呼一吸,将身体浸润,让他无比鲜明地感受到,他现在呆的地方与过相比截然不同。富顺城中安稳的岁月在回忆中开始模糊,曾经深刻地刻印在骨血之中的盐卤味道渐渐消褪,不远之后的某一天,来自铁与火的慷慨赠予将彻底将这代表着安稳平静的味道去除。

    作为把总,李永仲有权拥有一个单独的小帐篷,还有一张单人竹床。除此之外,这个帐篷里放着他的私人用品,还有把总的甲胄和武器等等,还有睡在外侧的值夜的亲兵——昨晚由刘小七负责。

    他掀开被子,刚要下床,吱呀作响的竹床就吵醒了睡在靠近入口处的刘小七。他反应很快,几乎是从地铺上鲤鱼打挺地跳了起来,然后就看见李永仲已经套上了中衣开始穿外面的鸳鸯袄,刘小七赶紧跑过去帮着把挂在衣架上的紫花布长身罩甲取下来,等着伺候李永仲穿上,一边低声抱怨了一句:“仲官儿既醒了,就当叫小的起来……”

    “你昨天也是乏了一天的人,年岁又小,能多睡,还是多睡会儿子。”李永仲笑道,伸直了胳膊让刘小七帮他穿上罩甲,紧紧束上鞓带,再挂上军官用的黑铁鞘缠革柄腰刀,最后年轻的军官自己戴上了八瓣帽儿盔,抬高下巴,绑紧系带。

    刘小七绕着李永仲又查看一遍,以防哪里没有缺疏。看完一个劲儿地赞道:“仲官儿穿这身真是别样神气!”

    李永仲忍不住叱笑一声道:“这话在我这里说说便罢,就不要到外头去说了!没得丢人!”说罢他也不看刘小七,径直掀了门帘出去,刘小七赶紧在后头跟上——和李永仲相比,刘小七的背上还背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铺盖卷,也多了一支六尺长的大枪。

    丁队的兵士们也起身了。按照在富顺时养成的习惯,先按照次序,每次十人依次前去洗漱——自然,这也是他们自带的,包括一个竹柄猪鬃的牙刷并一小匣子的牙粉,还有一块薄麻帕子,和成人手臂一般长短,平时可用来洗脸擦身,战时撕成长条就可临时止血充当绷带。

    洗漱回来的兵士开始整理自己的行囊——按照规矩习惯,早起之后先得全副背囊军械跑商十里,七八十号人挤在一块空地当中,看似杂乱,却自有秩序,除了低低的说话声,就是收拾东西时发出的悉悉索索声音。

    如今已是初夏,天光亮得很早。丁队虽然动静不大,但也足够吸引一些早起明军的注意。他们三五成群地袖着手站得远远的看,窃窃私语低声嬉笑,虽然不敢靠近,但声音传过来,几个丁队面皮薄些的兵士手脚就慢了起来,越是不想被注意,似乎就越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须臾,那些看热闹的人群当中就传出几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啧啧,看他们那样儿!下巴上头还没长毛吧?”“还是些娃娃的岁数,就来当兵吃粮!”还有个格外猥琐的,阴阳怪气地道:“这下巴没长毛,那下头长没长毛?”

    围观的人群“哄”地一声笑开了。

    曹金亮亦是最早起来的那一批人之一。他嘴里叼了根长长的草茎,双手抱胸站了个懒洋洋的八字步,冷眼看了半天,忽地迈开大步,两下走到人群里头,轻轻探手,便将一个缩头缩脑的獐头鼠目的兵士扯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总旗的服色,盔帽上插着赤红长方小旗,那兵丁不敢造次,嘴里却胡乱嚷着污言秽语,又拼命扭脸朝同伴看去,高声叫喊:“新来的欺负人!仗着是千户女婿,便要打人么!?小的却不是上官队里的!”

    他这般一喊,兵丁中间便骚动起来,虽军营当中严禁殴斗,但许多人脸上就有些压抑不住的愤恨之色。一时之间,原本有几分戏谑的气氛顿作沉滞。不少原本对丁队只是好奇的兵士脸上带出了微妙的提防——自有明以来,军队当中便奉行大小相制,只是家乡不同,或者军龄不同,都能在明军里成为各个营头互相防备与敌对的理由。

    “我便不打你。”冲着围观的明军说了一句,曹金亮扭头转向手中兵痞,只笑不说话。他家学渊源,自小就在兵丁中间滚大的,何样的兵痞他没见过?再难打整的滚刀肉曹金亮亦能收服。他嘿嘿一笑,冷不防地一下将手里拎着的兵痞裤子给扯了下来!

    那兵痞却不防他居然有这一手!赶紧伸手捂住前面,却又将大白光腚露了出来!周遭一愣,连同丁队在内,不论哪队的兵士,忽地就爆出一声极响亮的哄笑!

    “我底下兄弟们长没长毛,那我是不甚晓得的,咱们吃兵粮的,敢战敢冲,就是好兵!”曹金亮看似削瘦,却一只手就将那连忙护着下体的兵痞拎了起来!他环视周围一圈,与他对视的兵丁无不低头,他仍旧是一脸惫懒神色,和颜悦色地同倒霉鬼道:“我看你底下就长了毛嘛!兄弟们,都来看看,人家却是长了毛的!”

    他拎着光着屁股红胀面皮的兵痞在丁队的兵士们面前走了一圈,原本有些拘束放不开手脚,又受到军纪束缚的兵士们顿时畅快的哈哈大笑,还有个性促狭的拿了根竹棍将兵痞的军服挑起,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回头跟同伴嚷嚷道:“哎呀,他果然长了毛!”

    李永仲站在人群后头失笑着摇头,心知这场闹剧必是有人故意挑起,为的大概就是想看看他李永仲,是不是离了陈显达就是立不起来的脓包小少爷。军队里头实力为尊,那些靠着背景后台的,虽然看似平日无人敢惹,但背后多被耻笑!他李永仲投军可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新的笑柄,适当的立威和傲慢对于自身力量的体现绝对是非常正面的。

    看看闹得差不多了,李永仲转头同刘小七低语数声,刘小七听罢便立刻自身后抽出一把唢呐吹出三个极尖锐的音节——“滴!滴!滴!”音节未停,丁队的兵士们便立刻按照各自所属编伍,以第一伍为排头迅速站好,几息过后,丁队原本闹哄哄的空地上便站出几排如刀切斧剁的队伍,刘小七大步走出,理也不理周围那些惊讶的眼神,只将冷冰冰的目光在兵士们的脸上一扫,伴着脸喝道:“报数!”

    “第一伍,一、二、三……”

    “第三伍,一、二、三、四、五!”

    “甲什,应到五十人,实到四十人!”

    “乙什,应到五十人,实到四十人!”

    明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带有炫耀性质的整队集合在他们眼前进行——只是一个命令,原本似乎羞怯,懦弱的丁队兵士仿佛变了一个人,整齐的脚步,坚毅平静的神色,一个扭头接着一个扭头大声的报数,每个人的动作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几声异常尖锐刺耳的唢呐声响似乎将他们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果敢,凛然,整齐划一,如果能用一个词语形容,不少人想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词——军人。

    作为值星官,刘小七双手握拳提至腰侧,随着跑步的动作双臂节奏摆动,然后他在曹金亮面前停下,“啪”地打了一个军立,然后躬身抱拳,声音洪亮地道:“禀告曹什长!丁队官、兵应到八十八人!实到八十八人!请示下!”

    曹金亮将手上脸色煞白浑身瘫软的兵痞扔在地上,低头看了一眼,轻蔑一笑。脸上一肃,朝刘小七一点头,再向李永仲大步行来,自三步之外停住,利落地抱拳一礼:“把总,今日点卯,无病,迟,退人等,全员全装到齐,请示下!”

    李永仲木着脸点点头,大步走出来站到兵士门前,也没有多余话说,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晨练,开始!曹金亮带队,十里武装跑!半个时辰之内,没有回营者,今天负责打扫营地!有人掉队的伍,同罚!开始!”

    在围观的明军几近沉默的注释当中,以曹金亮为首的丁队兵士成四列纵队,踏着整齐轰隆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地一路跑出营地,不少其他营头的兵士被惊动出来,面色各异地看着这些陌生的同袍向着营外跑去,有人还不知道这是哪个营头的,便有人悄悄告诉他:“喏,看见没?陈千户营里的!听说是昨日刚入营的兵!”

    “刚入营?动静恁般大!?”问话的人咋舌,“看这架势,却不是好惹的!”

    被评价为“不好惹”的队伍的首领,李永仲的目光从那些面露怯意的兵丁面上滑过,最后停在终于穿好裤子,却不敢擅自离开的兵痞身上,看似平常,却别有深意地一字一句道:“兄弟们之间平日顽笑倒是常事,不过这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好歹做回人,行动上须谨慎些!我这队里头规矩大,若是冲撞了,我好说话,那军棍却不认得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新官上任(2)

    显字营里那个新来的丁队最近成为了官兵们非常热衷的谈资。

    从这个队每天大清早风雨无阻地跑步,到他们专门挑营地边缘修的茅厕和澡堂——正好丁队的营地就在整个明军营地的最外围——还有他们与明军格格不入的一切,永远脊背笔直的端正姿势,每天三个时辰以上的各种看得懂和看不懂的训练,三日一洗澡一洗衣,似乎随时保持干净整洁的营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明军其他部队的营地),以及最重要的,这个队的人,好像永远都处在忙碌的状态当中。

    他们是整个明军里最早起的人,几乎也是最晚睡的人。入营这些日子以来,包括显字营里其他几个队的人和他们也只能说得上是勉强打过几个照面,丁队的人似乎永远忙忙碌碌,练兵,练器械,练军立,练队列,练走路,闲时就打扫营地,洗濯军衣——包括军官在内!不少人亲眼看到把总李永仲自己抱着衣服去河边洗!甚至还有读书认字!

    有人大惊小怪,将此当做新鲜事到处嚷嚷,传到有见识的军官耳朵里,倒不觉得奇怪:“当年戚少保的戚家军里头,也是要教读书写字的!”

    但丁队吸引明军的远不止如此——自丁队入营之后,除了应领的粮食,丁队那个年纪轻轻面相斯文的把总队官每日还专门买来额外的粮食——菜肉蛋米,不少一样!其他人看得简直红了眼睛,也有人狠下心来,要从丁队嘴里抢食,纠集了两个队的人,却被人家一个不满编的队从营地里打出来!如若不是“路过的”军官强行喝止,多要被打成乌眼鸡一般!

    “人家是盐商出来的,不能比!”有知道得多些的人便和同袍讲:“听说是专门不惜成本买的!人家手底下那几十号人,个个都当亲卫护兵一般看待,你以为是寻常破衣烂衫的营兵?”

    被其他明军羡慕得两眼滴血的丁队与众不同的地方不止如此,这个队里没有弓箭手,除了军官身上的几把刀其余全是大枪,再有就是火铳!每隔一天就要带上火铳拉到城外去,即使隔着老远,在军营里头亦能听见噼里啪啦爆豆一般的枪响声!

    总之,显字营的丁队,入营十天不到,就不知道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地成为了最近明军最为热衷的一个话题。有人拿此不怀好意地去问陈显达,千户却笑眯眯地打了个哈哈道:“他年轻人,又刚投军,热炭头一样的,却让他好生折腾一阵,过些时日,也就平静了。”

    问话的人没安好心,又多问一句:“千户,这位李把总毕竟是千户的女婿,这折腾太多,倒要连累到千户你的身上。再有,千户手下还有其他人,这位李把总行事太过,其他队里的兄弟们会怎么想?”

    这个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但是现在的显字营,拢共只有全盛期一半多些的人马,其中还有不少刚刚养好伤,连元气都未曾恢复。再有,当日丁队的战力是陈显达麾下亲眼看过,很多人还与他们有过并肩作战的情分,现在又在一个营里,虽说的确有几个心高气傲的队官看不惯丁队的做派,但他们并非蠢人,自然晓得这个丁队不同其他,最好是少说两句。

    自李永仲入营之后,陈显达也并非甚么都没做。

    其他先不说,最重要的是,陈显达重新梳理了营里的指挥体系。因为过去复杂的历史,显字营里头又有百户,又有队官,下头又是小旗,又是什长,于指挥上非常不便。陈显达便仿着营兵的编制,命令小旗改称什长,一什十二人,五什为一哨,称哨长,设副手一人;百户改称队官,亦设副手一人,一队一百二十人。

    全营的兵马皆要按照陈显达的命令重新整编,李永仲的丁队也不例外,他同曹金亮商议一番,决定服从命令——一来当初为护卫定下的编制太小,五人一伍仅适合小部队作战,而对于日后他们所要参与的战斗,这个基本作战人数明显太少;二来,丁队其实尚不满编,虽然当时中军官建议他可以吃些空饷人头,但李永仲显然不至于这么没出息,他已经打算要将丁队编制填满,而最近从富顺送来的信里师爷王焕之也提到了又招了一批护卫,他决定到时直接从里抽调。

    刘小七等一批表现出色的老兵算是这次全营编制改革中受益的第一批人。他从一介伍长飞快地晋升为哨长,另一个伍长周孝国给他当副手。按照丁队的规定,这个决定要在全队里头公布三天,无人反对才能进入任命环节,于是三天过后,当着全队的面,刘小七同其他人一起参加了丁队第一次晋升仪式。

    当宣布结果之后,在全队八十八个人的注视下,怀着巨大的幸福和惶恐,刘小七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李永仲的面前,然后身体僵硬地躬身抱拳行礼,他哆嗦了一下嘴唇,几乎是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属下,属下刘小七!原甲什第一伍伍长!”

    李永仲皱皱眉头,不满地喝了一声:“刘小七!你中午没吃饱饭是怎地!说话力气都没了!?给我站好!腰上没骨头!?”

    说来也怪,叫李永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刘小七忽然觉得自己腿也不软了,背上也不出汗了,胸口也不乱跳了,他站直腰杆,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怒吼道:“属下刘小七!原甲什第一伍伍长!”

    “今天,刘小七晋为哨长!按制公布三天,无人反对!”李永仲一边大吼,一边将代表哨长的一块臂章——紧急向毕节卫里的裁缝店订制的,正面白底绣黑字“哨”,背面则临时用了一根针——直接别在衣服上,以后则需要刘小七自己将这个臂章缝到自己的军服上头。

    丁队一百多道火热的视线顿时集中到了新出炉的哨长刘小七的右胳膊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胳膊可能不属于自己,但同时另一种滋味开始在刘小七心底发酵——原来,我不止能当伍长,还能当个哨长!

    包括刘小七在内的哨长,什长等人终于授衔完毕。接着,李永仲的脸色更加严肃起来。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底黑字,其上写“队”的臂章,将目光落在了站在队伍最前头的曹金亮身上。

    按照新编制,一百二十人为一队,设一正一副两位队官。李永仲不知道其他队是怎么安排的,但在他自己的队里,副队官只能是曹金亮。

    “曹金亮!上前!”

    “属下曹金亮!原甲什什长!”

    “今天,曹金亮晋为副队官!按制公布三天,无人反对!”

    陈显达站的地方稍远,虽然勉强能听到声音,但其实只能将丁队的动静看个大概——而自上回那场险些酿成大祸的斗殴发生之后,陈显达便将丁队的营地又朝外头挪了挪,现在丁队的位置已经是整个明军的外沿,山坡下头,就是一条小河。

    “千户,仲官儿的种种举措倒是有趣。”郑国才站在他边上看——这个在之前的伏击当中险些战死的百户官,不,现在是队官终于养好了伤。他还在养伤的时候就听说当日那些战力不凡的护卫们在李永仲的率领下集体投军,早就想见识见识,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他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有趣不有趣?”陈显达口是心非地说,看似嫌弃,手上却已经非常得意地捋起了胡须。

    “千户太严厉了些。”郑国才打量着那边还在进行的晋升授衔仪式,已经非常熟悉陈显达脾性的队官显然没把刚才千户说的话放在心里。不以为然地接了一句,他又将注意力放到了丁队上头,看了一阵,郑国才微微皱起眉头,斟酌着问了一句:“属下看了这一阵,仿佛没听见明江兄弟的名字?”

    这一点陈显达倒是晓得缘由,他略想一想,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干脆利落地回答郑国才道:“原本仲官儿想叫明江下去当个哨长,但明江却说仲官儿那里各处都同官军不同,他若是贸然去了,不能给仲官儿帮忙不说,一个不好,还要添乱。索性就暂时留在仲官儿身边,先好生跟着仲官儿和曹金亮好生学一学,到时候若是学得不错,再下去带兵不迟。”

    这个决定确实很有陈明江自己的风格。郑国才点点头,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同陈显达两人默默地又看了一阵,队官颇有些感慨地开口道:“当日我便说仲官儿的兵训得实在是好。属下从军也算有些年头,如丁队这样的兵却没见着多少。而且这非是那么几个,而是整整一队皆是如此。这考状元写文章的事上有天授一说,难道带兵练兵也有这种说头么?”

    陈显达哈哈大笑,极是畅快得意地道:“哈哈,难得郑倔驴你说这么句软话!”

    郑国才无奈地看了上官一眼,半天才忍耐不住一般地勉强开口道:“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属下虽说性子倔强,但自认却不是个嫉妒贤能。仲官儿有本事,有能耐,纵然年岁小些,我就是服气听从又能怎样?再退一万步说,身边同袍有本事,危急之时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新官上任(3)

    按制,明军每个月有两次大阅,卫所军会进行各项军械器具的操练,上官也会考较兵丁武艺技艺,举行各种比赛,上者受赏,下者受罚。从隆庆时起,清军御史还会趁着月尾的大阅清丁、清屯、清运军、清班军、清科派、清月晌、清盐法,万历时,还要核勾补、核比试、核荐介、核警报、核功罪、核边功、核月粮、核边储。因此,大阅实在是每个卫所都被极尽重视。

    但从嘉靖后期开始,卫所军制败坏愈加严重,募兵兴起,后来渐渐成为定例。自天启后,国家有边事,几乎全调营兵。虽然营兵和卫所军没甚关系,但大部分营兵军官都由卫所军官出任,因此,每月两次大阅的规矩也被带到了营兵。比起如今已经变成老弱病汰的卫所军糊弄上官的把戏,营兵的大阅更贴近最初设置的真意——训练士兵,熟悉同僚,增强部队的战斗力。

    李永仲投军之前刚刚结束了一个大阅,第二次大阅就快来临。陈明江这几日别的不干,待在帐篷里向他详详细细地解释大阅当中要考核的内容:“气力,武艺,射箭,枪法,刀法,阵法,鸟铳施放,”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车炮营的人还要考火炮。”

    “这里头,别的倒好说,但兄弟们从来不练射箭,也从来不练刀法。”李永仲这回是真的觉得棘手,他在纸上将几项内容一一写下,然后一项一项来对:“气力倒是不碍的,只是武艺上头,恐怕到时候只能是我或者周泰,曹金亮,哦,还有明江你能上,其余兄弟们练的俱是六尺大枪,”他又划掉一项,然后捏了捏鼻梁,看向所剩不多的几项:“阵法……咱们丁队入营不久,这项想必是不用的,鸟铳……”李永仲停下笔,忽地扭头问陈明江:“你说,用前些时日从库里头领出来的鸟铳如何?”

    “把总,属下倒是觉着,咱们用自己的火铳更好些。”陈明江显然知道李永仲这么问的原因,他耐心地同李永仲道:“若是先前咱们没显出能耐倒也罢了,但据说侯军门此次大阅是必到的,之前军营里头就有人风言风语地传说些那日咱们显字营遇袭的事,再有咱们前几天操练火铳并不曾避人。恐怕……”他犹豫片刻复道:“这事情瞒不得人。”

    “若真瞒不住倒也算了……”李永仲不是很担心这个问题——他的武器制造基地根本就不在贵州,更不在叙州,藏在富顺的山头里,没有当地人,谁找得到?再说明末营兵制度兵为将有,只要自己不愿意,旁人讨要不着也只能是干瞪眼。

    只是到时关系不甚好处。

    罢了。李永仲自失一笑,难不成他还真要友爱同僚,混作一气?不是一路人,便不要勉强凑做一处。别人难受,他自己也憋屈。

    主意一定,李永仲便吩咐道:“明江,目下你没有职司,这几日先到小七那哨里去,等大阅结束,再跟曹副队(在陈明江履职之前,曹金亮暂时兼了乙哨的哨长)去哨里呆几天。一面是熟悉熟悉咱们队里的人,另外么,便是带一带小七,教教规矩,他于规矩上头还不大熟。”

    因大阅就在眼前,明军各营俱是忙碌起来,兵士们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见天舞刀弄枪,冲突摩擦也比之前更多。陈显达的显字营算是难得听令的兵,但就这样,亦有几个兵丁干犯军法,两个打了三十军棍,另一个被军法官判了个插箭游营,最后还是陈显达腼着老脸却求了情,最后军法官以大战在即,记在账上以观后效了事。

    带着一肚子火回营之后,陈显达尤是气不过,干脆将一干军官提到面前打算好好敲打一顿,发现竟然没见丁队把总——也就是他自家女婿。一时间真是恼怒非常,压着火问了一句:“李把总上哪里去了?怎地也无人报我!?”

    军官们噤若寒蝉,还有几个素来见不得人好的心里尤其舒爽,都以为李永仲威风这么些日子,现在该当挫挫他的锐气。中军官崔州平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一眼瞥见那几个未曾藏好的脸色,便晓得在打什么主意。见状皱皱眉头,上前一步平平淡淡地道:“千户,李把总今日一早便带着丁队出城,说是午后方回,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到了。”

    “带着丁队?他带着几十号人出城干甚么?”陈显达正在气头上,闻言只觉竟无一项合意,是以火气更大,冷哼一声道:“他一个好好的官军把总,不好生训练士卒,镇日里头带着人往外跑!成何体统!明江!”他叫了一声方忆起义子已被他调到女婿身边,不得不改口另叫一个亲兵:“你去营门前守着,若是看见李永仲回来,叫他马上给我滚来中军!”

    陈显达的怒气显然无法传递给已经离城十几里地的李永仲。虽然明军营地里便有一个极大的校场,但李永仲还是愿意带着丁队往城外走。一则这算是明朝版拉练,二则,丁队的许多战术同明军似是而非,一旦旁人问起来要解答实在是太麻烦,而来自后世的李永仲本质上是一个极度讨厌麻烦的人。

    还是护卫之时定下的条例被李永仲同曹金亮两人商量时候略作修改,成为了丁队的军法规矩。大体上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细节处还是做了调整。比如野外武装拉练从只带军械改为带全副装备。也就是说,除了每人的火铳,大枪,还有铺盖,盔帽,半袖罩甲,备用的鞋和军服,匕首,火折子,装水的葫芦,铜饭盒(里面有一双筷子),还有伤药绷带等等,这些被分门别类的装进一个粗麻背包当中——这是李永仲为数不多的“发明”之一。

    在嘉靖唐顺之的《武编》一书中就以“边军劳苦”为题说,称“各边军士役战,身荷铁甲、战裙、遮臂等具,共重四十五斤,铁盔、脑盖重七斤,顿项、护心铁、护肋重五斤,弓撒、箭袋重十斤,腰刀三斤半,蒺藜、骨朵重三斤,箭筒一斤,战勾连绵皮上下衣服共八斤,通计八十八斤半。”

    这个数据当然是极限数值,纵是嘉靖时许多兵士的负重也达不到这个数字,更别提现在。但通常来说,在全副武装之后,一个营兵的负重在五十到六十斤左右。而丁队的兵士的负重则与近现代士兵相似,除了武器之外,一个包裹就装走了全幅身家。当初在经过严格的计算之后,这个重量被限定为五十斤。

    当丁队的兵士们终于能够放下背上沉重的背包之后,他们在军官的命令中首先两两互助做起了肌肉的放松——这并非来自李永仲,而是古代已经总结出长时间运动之后一定要放松肌肉以防乳酸堆积的道理,在军中更算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不过与其他明军的随意相比,丁队将之制度化,并像其他许多虽然有用但不知道来历与原因的规矩一样写进了丁队的规章当中,成为人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则。

    按照前一晚曹金亮与刘小七和陈明江三人拟出的练兵计划,今天丁队应该进行的是小组刺杀训练与分组对抗刺杀。所以,当兵士们做完放松之后,什长们的口令便此起彼伏响起,分别带开训练。

    陈明江已经看过了丁队几次的训练,但他每一次都会被这种奇特的训练方式所吸引——兵士们首先在军官的要求下反复练习枪术的分解动作,然后确定每一个人都确实牢记了动作之后,才开始练习连续动作。虽然明军中也有类似的训练,但几乎没有谁的训练要求有李永仲严格:他要求兵士刺出的每一枪都必须大体在同一个位置。

    “这样不是呆板了?”陈明江曾经看过一个在检查时没有达到标准的倒霉鬼被罚回营之后练刺枪三百回,他不解地问李永仲:“这战阵之上,变化万千,难道每一回兵士都能刺得恰到好处?仲官儿练兵,也太苛了些。”

    李永仲曾经同曹金亮等三人说过,军营里头就算了,但出了军营,可以管他直接叫仲官儿,“那把总听着哪有仲官儿亲热?”

    听陈明江如此发问,李永仲笑笑,扭头朝正在带领兵士练枪的刘小七喊了一声:“小七!”

    刘小七立刻停下手上动作站好,向手下兵士发令道:“收枪!”看全哨官兵持枪立正之后才利落地一个转身跑到李永仲面前,打了一个军礼,躬身抱拳一礼,大声道:“属下到!”

    “你去,拿两根去了枪头的杆子过来!”他吩咐道,“大家伙儿也先歇一歇,陈哨长心内有个疑问,咱们练枪的要求为甚么是万枪出只一眼?今日我同陈哨长耍一耍,也叫大家看一看,咱们定下的要求究竟有没有道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新官上任(完)

    临近七月,正值将午光景,哪怕是一贯凉爽的贵州,日头晒在背脊上也是烫得厉害。丁队先是跑了十来里的山路,又顶着炎日练了半天,不得命令不敢松懈,但确实已经累得不成。休息的命令一下来,虽说不敢高声叫嚷,但也得到了小小一声欢呼。兵士们顿时朝自己的背囊跑去,取下挂在上头的葫芦饱灌几口,这才缓了过来,解了焦渴疲累。

    而这时,刘小七已将两根去掉枪头,前端的黑布上头沾了白色泥粉放到李永仲和陈明江面前地上。休息的兵士们将两人围在中间,留出老大一个的空地。曹金亮这时才慢悠悠地走上来,抢了刘小七仲裁的差事。可怜刘小七面对这个一手一脚将他训出的昔日队正敢怒不敢言,只好抢了一个最前排的好位置作罢。

    比起用枪,陈明江更擅长三尺长的御林军刀。但丁队无人用刀,自然也没有其他队里练习用的木刀,不过陈明江自衬自己的枪术也是自少年起时就在战场当中磨练,比起商户出身的李永仲要强到不知道哪里,当下便点点头,脚尖轻轻往枪杆底下向上一挑,一根枪杆便被他挑得凌空飞起,叫陈明江伸手抓住。

    他这手露得漂亮,顿时博得兵士们伴随着噼里啪啦巴掌声的一个“好”字。李永仲微微一笑,倒是老老实实地弯腰把枪杆从地上捡起,在手上掂量掂量,最后才提着枪杆走到陈明江对面五步,一手抓着枪尾,一手抓在枪杆中部靠后,双脚一前一后微微站开一个人字,便朝李永仲点点头,笑道:“明江,来吧!”

    在一年之前,陈明江就见过李永仲用枪,但那次毕竟算是夜战,他看得并不分明;这次遇袭之时他率亲兵冲锋破围,得李永仲接应,战阵凶险之中也亲眼见他挑死两个苗人,但隔着老远距离,看得也不真切,论起来,这还是陈明江头一回见到李永仲练枪,也是头一回同李永仲对招。

    陈明江性子沉稳,也不多说,大喊一声道:“看枪!”只将枪头抖出一朵枪花,眼中一凝,脚下用力一踏,合身便朝李永仲扑了过去!他仿佛去势极快,只在须臾之间,那枪头就要刺在李永仲左胸之上!

    李永仲却毫不慌张,左脚掌猛地发力一蹬,身体便向后倒去,右脚顺势后退一步,刚好与突刺过来的枪头错开。然后他手中枪杆向右一荡,在陈明江来不及收开的枪头轻磕,自家手上的枪头刁钻地向着对手肩头刺去!

    塌肩沉腰,险之又险地避开李永仲的枪头,陈明江还来不及反应,他第二枪又到!这回取的却是左胸,年轻的前亲兵首领侧身一躲,脚下却失了根基,叫李永仲趁机欺身而进,一枪如灵蛇吐信点在胸腹之间,将陈明江刺倒在地,身上登时好大一个白印!

    周围屏息围观的兵士们中间顿时炸开震天的一句“漂亮”!然后犹如暴风疾雨般的掌声将这块空地笼罩。李永仲笑着将仍旧是一脸错愕的陈明江拉了起来,又朝周围顽笑一句道:“原以为我这手上功夫最近生得厉害,定要输个难看,陈哨长却手下留情,让我胜了一回!”

    陈明江下意识回了一句:“仲官儿胜得光明正大,哪里又是我留甚情了?”说完才凛凛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这么多人,扯着李永仲胳膊一迭声地恨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仲官儿这几招看似平常,却是怎么胜了我?”他生生忍下一句:我这是战场上打熬出来的枪术,如何教你赢了?!

    李永仲将陈明江拉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站定,站到他对面拿着枪杆一边比划一边同兵士们扬声道:“你们都须记着,战场之上,切忌大开大阖!你对面不是只有一个敌人!明江第一枪实在是来得漂亮!但是他握着枪身中段,咱们这是六尺的大枪,枪头连带枪套就有一尺,剩下枪杆便只有五尺!明江握住中间,便是说,他只能往前扑出一步,才能将损失的长度弥补上来!”

    示意陈明江把刚才的动作放慢做出来,李永仲亦是同样把方才的动作分解开,又仔细讲解:“咱们出枪之时,要看对方的肩头!只要兵器在手,任你动作再小,肩膀是必动的!动则有破绽,我只须觑准时机,顺势躲开,这一枪就算废了!但明江此时已进入了我的攻击范围!什么是你们的什长哨长平日不断强调的攻击范围?这就是!”

    他演示一遍如何将陈明江枪头磕开,然后又大声道:“用枪之时,气力在脚下生根,从腰眼发力,再经肩背,这才能直达枪尖!但明江这一枪招式已老,新力未生,此时若后脚及时跟上,我便拿它无法,得避开!”

    陈明江已经明白了李永仲的意思。他不用李永仲提醒,自己主动做出了接下来的反应,李永仲指指他的左肩笑道:“这一枪要刺的是明江的肩窝!这是膀子同躯体的连接之处,亦是腰眼发力传递至手臂的关键之处,靠近心脉大筋,一等一的凶险位置!若在战场之上,这一枪刺实,再一转一拔,”李永仲演示着手上的动作,“就能废了他的右手!大多数人都是右撇子,战阵之中废了右手,等于就是废了敌人大半条命!”

    “战阵之上,你比他快,你的力气比他大,你的军械比他强,你的勇气毅力比他足,就是你赢他输,你生他死!”空地上回荡着李永仲的吼声:“为什么咱们要练得百枪如一枪?就是因为,只有反复的练习才能让你的身体而不是你的脑子记住动作!你们须记得,永远是身体动作比脑子快!只有让你的身体记住每一个动作,哪怕是闭上眼睛,都能将枪尖刺进同一个地方,才能在战场上,分毫不差地一枪捅死敌人!”

    几乎是相同的时间,明军营盘显字营的中军营里,气氛显然并不那么轻松。

    “大阅将近,一个个的不好生练习武艺,每天都在干些什么!?赌斗!角抵!更有甚者,喝酒耍钱!”陈显达的愤怒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而是积攒许久的。他将规规矩矩站好的军官们厉眼一瞪,压着火开口道:“从木稀山回来,老夫体恤兄弟们辛苦,稍稍放纵了些军纪,这才多久?有两个月没有?!一个个的!养伤……养出一身肥肉!”

    他背着手气呼呼地来回踱了两圈,时不时扭头冲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的军官们怒吼:“老话讲,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真不差!这军中,你们便是兵士的父母!便是兵士的高堂!你们都没个正形,如何还能指望军纪将兵士约束?!到了战阵之上,你们又怎能驱使得了?!”

    他喘了两口粗气,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手下这群军官爱将,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若老夫料想不差,再过些时日,想来便要同奢安二贼寻机决战,那可不是能随便应付的蛮子!麾下大部都是土兵出身,悍勇无比!就凭你们现在的德性,你们自己说说,能在人家面前过了几招!?”

    疾风暴雨地将军官们怒骂一通,陈显达方觉心上郁闷稍解。他回身在马扎上坐下,又瞪了一眼不敢随便动作的军官:“怎么!?一个个的没长眼!?还得老夫请你们才坐!?”

    早有机灵的亲兵将马扎安置好,如今见陈显达终于息怒,一个个暗地里大呼逃出生天,忙不迭地在马扎上坐好。帐篷里气氛这才稍见松快。亲兵又为陈显达送上已经放凉的茶盅,千户官喝了几口,顿时觉得心下的焦怒都少了几分,板着脸朝座下军官们抬抬下巴,吩咐亲兵道:“给几个队官上盅茶来喝。”

    正说着,守在外头的亲兵忽然撩开帘子进来传报:“禀报千户,李队官回来了,丁队也跟着回来了,现下已进了营!”

    陈显达端茶的手一僵,重重地将茶杯顿到桌上,原本平息几分的怒气又腾地烧起来,猛地将桌子一拍,他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声:“将这个兔崽子给我押进来!”

    那亲兵吃了一吓,抬眼朝千户管看了一眼——马上就被劈头盖脸地骂道:“怎地!?你家将主说的话这是不管用了!?”

    亲兵赶紧退了出去。他这一声效果实在超群,至少李永仲是真被两个亲兵挟持在中间,反剪着双手押进来的。年轻的把总毫不慌张地将帐篷里头的人一望,还未说话,肩上就有大力压下,迫得他不得不软了膝盖,跪倒在地面之上——一铁钳一般的一双手正死死压在他的头上,耳边有个极低的声音传来:“仲官儿,对不住。营里头今日有人干犯军法,将主之前见你不在如今正是迁怒,你且忍一忍。”

    李永仲练了一上午的兵,又来回走了二三十里路,早就是乏透的人。但听耳边人一说,他却无端地自身体里生出一把气力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亲兵掌下的筋肉硬作铁石,显见就要压不住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阅(1)

    陈显达冷眼看他半天,周围也无一个队官敢开口求情。他慢慢端茶呷了一口,头也不抬地冷冷问了一句:“李队官,侯军门早有令官军不许无辜出营扰民,今日本将集合议事,三通鼓之后你也未到,按军法两罪并罚,便是五十军棍,你服也不服?”

    李永仲将一口闷气憋回胸膛,磨着后槽牙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不服!”

    “啪!”陈显达猛地一巴掌拍在矮桌上,将那茶碗震得一跳,洒出不少茶水来。他盯着李永仲的后脑勺,疾言厉色地发作道:“你倒还有理了!?镇日不在营里操练,就知道带着人乱窜!军伍之中以金鼓为号,三通鼓后,纵然你在万水千山之外也得立马赶到本将面前!”

    “千户这般处置,末将却不服气!”李永仲只觉得太阳穴两边一阵阵发胀,有汗水顺着鬓发滴落到眼前地面上。他一字一句地咬着牙道,“今日末将带兄弟们出营,也在中军官崔文案处写过条子!况且末将出营并未有扰民之举,全是为着练兵!故千户有罚,末将不服!”

    陈显达冷哼一声,“这营中何时是崔州平做主了!?你若要出营,便当到本将面前说明白!练兵?营里盛不下你了!?还要专程到外头去!?念你入营不久,规矩上头还不大纯熟,这才只罚下五十军棍!哪知你竟然不知好歹,还敢强辩!”

    郑国才同周谦悄悄交换了个视线,在对方的眼睛里找到一模一样的惊愕和不解。他们明明前些天才听陈显达夸奖李永仲,道自己的眼光果然无错,仲官儿果真将种等等,谁知道今天忽然就发作起来!中间实在太过古怪!

    但现下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见李永仲继续强犟下去,这顿板子就实打实跑不了半分,忆及当初李永仲的救命之恩,郑国才咬咬牙,忽地从马扎上站起躬身一礼道:“千户!末将有话要说!”

    陈显达硬邦邦地扔下一个字:“说!”

    郑国才有片刻词穷之感,然后在陈显达刀子一样的目光逼视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末将觉得,千户如此处置有几分不公……”他后头的话在千户越来越冷的脸色里几乎不可耳闻,正僵持间,郑国才灵光一闪,不慌不忙地抱拳道:“大阅在即,若此时李队官受了军法,到时伤了锐气,就有些不美。李队官不是说带着兄弟们出营是为着训练么?末将倒有一计——现下天光还早,不如从丁队里指出两什来,咱们几位队官也各出一什,若能打败咱们,这不比空口白话来得强?”

    “这话有道理!”周谦从马扎上跳起来喊了一句,然后转向陈显达躬身行礼道:“千户,老郑这个主意却是极好!这些时日,儿郎们操练得也很是能看,李队官练得好兵,俺早就心痒想要过几招!”

    陈显达沉默片刻,淡淡开口道:“你们将他放开。”压着李永仲的亲兵这才赶紧松手。李永仲深吸口气,将立刻就要涌到喉咙的愤怒强自按压下去,直挺挺地跪在当中,沉声道:“若千户答应,末将愿意应下这个赌约!丁队若负,末将甘愿自领军法!”

    “好!”陈显达猛地将桌面一拍,“啪”地一声将茶碗都震得原地一跳,他看也不看在桌面横流的茶水,站起来几步走到李永仲跟前,居高临下地同他道:“若你今日取胜,我便做主,为丁队请功!若你今日无能,你日后也休再打些练兵的旗号,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营盘里头!”

    这场莫名其妙的赌约就此订下。但哪怕是郑国才,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只影影绰绰地猜出点什么,但究竟那层薄纱之后的真相是什么,队官还无法看透。

    消息很快就在兵士中间传开。李永仲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冲陈显达抱拳一礼便摔帘出去,其他的队官也赶紧跟陈显达告辞,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跟在他后头也走了。帐篷里就剩下郑国才和周谦没有走。他们看着端坐在马扎之上的陈显达,犹犹豫豫地不知该问不该问。

    “你们两个,不出去准备,留在这里做甚?”千户官抬头看两人一眼,哼了一声道:“我却不知你们甚么时候同仲官儿这般要好,今日居然敢干冒风险为他讲话。”

    郑国才和周谦互看一眼,郑国才先开口道:“属下同李队官是同僚,这也不过是同袍情谊罢了,当不得千户说。只是,”他说到这里有些踟蹰,“往日千户待李队官也亲切,今日这般……叫人瞧了觉得反常。”

    周谦亦是开口:“李队官虽说年轻,却极踏实沉稳的,千户又是李队官长辈,若有甚不好,背地里头说几句,这般当着大家的面,恐怕有些伤李队官的脸面。”他是直通通的性子,惯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哪怕后头郑国才使劲拉了他几下衣袖也未能堵住周谦的嘴巴:“咱这队里头,踩低捧高的人不是少的,千户这般下了李队官的面子,日后他日子须不好过。”

    陈显达面上倒看不出生气与否,他指指马扎,“你们先坐。”然后神色间突然就无奈不少,长叹一声道:“我岂有不知的?这军伍里头,龌龊事不知凡几,我骂这几句又算甚么呢?仲官儿毕竟年轻啊,虽然是一颗做事的心,行事上头却不大讲究!这些时日,告到我这里的,说他不晓尊卑,妄自出营,忤逆上官的,”千户冷笑两声道,“嘿嘿,刚才坐在这里的,就有大半!一个个的拿着军法当幌子,却不看看自家的德性!”

    两个队官面面相觑,绝想不到还有这层。陈显达冷笑道:“今日老夫拼着让仲官儿受罚,就是要堵上这些人的嘴!不过后头有你们这一出倒更好些。”他从马扎上站起来,将甲胄稍稍整理,便拿起挂在一旁的盔帽戴上,当先步出帐篷道:“走!咱们就去看看,究竟仲官儿这些时日究竟调教出些什么强兵!”

    显字营在营盘外围,旁边不远处就有一个偌大的平坦荒滩,平日里营里的操练就在此处,而这个原本兵士们应该结束训练准备晚饭休息的时辰里,荒滩周围却站满了人,中间只站了丁队孤零零的两个什,兵士们俱是甲胄齐全,和平日的战斗着装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去掉了大枪的枪头,裹了粘白泥粉的黑布。

    因前次遇袭伤亡还未补上,现在陈显达麾下不过七个队官。按照先前约定,丁队出两个什,其他队每队出一个什,但冯宝群看了一阵,终究忍不住上前同陈显达道:“千户,属下觉得既然练兵,那定然是全体,只看两个什终究看不出个什么。不如让丁队上一个哨,不然兵力悬殊太多,纵是丁队再强,也是为难。”

    陈显达侧头看了一脸平静的李永仲一眼,又回身问身侧的队官们:“冯队官此言,你们怎么看?”

    郑国才同周谦自然无有不应,其他几个,或许是不想将事情做绝,也或许是根本不相信丁队能赢,总之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乱纷纷的答应下来。他又扬声问李永仲:“李队官,你觉得如何?”

    李永仲喜怒不明地看了一眼这边,淡淡道:“便如千户所言罢。”说完他抬手一招,立在边上的甲哨剩下的两个什便迅速集合,拿了一模一样的枪杆和先前的两个什站到了一起。

    其他队里的什也依次进入了这个被当做操场的荒滩空地,比起丁队统一的制式长枪,手里的武器花样就多了不少——腰刀,木枪,盾牌,铁骨朵等,因丁队不设弓箭,只有火铳,两边便约定只比白刃战阵。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陈显达向后看了一眼,抬手做个手势,亲兵便会意,抡起鼓槌敲响牛皮大鼓,按照平日里的规矩,十响鼓声之后,比试就正式开始!

    “咚,咚,咚……咚,咚!”

    甲哨长刘小七在鼓声刚停的刹那已经喊出口令:“变阵!”然后随着皮鼓的节奏,甲哨在最短的时间变形成一个空心方阵——前排蹲下,大枪斜指上方,第二排集体左腿后蹬成弓步将枪杆放平,第三排将枪杆架在了第二排同袍的肩上,堪堪在对面冲来的兵士到来之前变阵完成。

    当最后一声鼓声落下时,早已按捺不住的兵士们发一声喊,乱纷纷地就朝丁队扑了过去!还有什长哨长人等在里头叫喊吆喝:“冲上去!他们人少!必是挡不住咱们的!”“冲得最快的,赢了咱们晚上吃肉!”

    在这个过程当中,甲哨没有被对面的动静影响分毫,依旧镇定地按照训练中的要求变形成为一个相对厚实的四方小阵,纵然扑来的兵丁想要在枪阵面前收住脚却是晚了!冲在最前面的兵们被后头上来的同袍推挤向前,只觉胸前钝痛,几根枪杆从自家胸前收走,低头一看,罩甲上头不知何时印了几个白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阅(2)

    这轮攻击,甲哨只下去了几个人,但进攻方就下去了十个不止。刘小七调整了一下布置,依旧按兵不动没有下一步动作的迹象。而对面那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在因为轻敌而吃了个大亏之后也终于稍微安静下来,几个什长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半天,最后勉强排出了一个进攻的阵势——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刀手和其他使杂兵的兵士在最后。

    刘小七看着对面的配置险些笑了出来。他咳嗽两声压下笑意,面无表情地发令道:“全军注意!每什自由出击!”顿时,原本整齐的方阵立刻分解成四个独立的什,他们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站成一排,而是每三个人组成一个小枪阵,四个枪阵隐隐站成一个尖角向前的菱形。

    进攻方的盾牌既有长大的长盾,有方便使用的小圆盾,长枪则又长又短,长的有七八尺,短的只有五六尺,腰刀倒大多都差不多,但一时半会儿却用不上。临时被推举负责指挥的什长只好勉强将拿着相同兵器的兵士安排在一起——但这样一来,几乎就打乱了建制,没有丝毫默契可言了。

    那什长却是个有见识的,看兵士们乱糟糟的走出几步,勉强排好的阵型就散得差不多,心里哀叹连连。而正在此时,整齐的脚步声却由慢至快,他定睛一看,原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呆着不动的甲哨已经分成几个小队,挺着长枪向他们扑了过来!

    他看着似乎零零散散不成队列的甲哨大笑出声,毫不犹豫地命令兵士们对冲上去!兵士们发一声喊,顿时习惯性地开始冲锋,冲了一半,才发现身边的同袍没有跟上来!——他们原本就是临时凑成的队伍,又被打乱了建制,看着身边的人勉强只能说句面熟,如何还能放心将后背托付出去?一个迟疑,就叫甲哨觑准时机,一个什的小队在什长的指挥下毫不犹豫地插进缺口,四个战斗小组散开,负责正翼的六个人一轮长枪下去,对面顿时就有六个人猝不及防,身上一痛,致命之处就是一个白点!

    原本信心满满的队官们看得目瞪口呆——这和他们先前预想的也差出太远!纵然是郑国才和周谦脸色亦是难看,那里头,可还有他们两个队里的兵!他们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几个队官,有些人脸上已是挂不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显见若是输了,那些兵丁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围观者脸色各异,但荒滩之上的“战斗”还在继续。

    那个指挥的什长确实经验丰富,发现对方的战斗力超出自己的预计之后他果断下令,命令盾牌手退后换刀手与骨朵上前——不少长枪手因为武器因素不得不随着盾牌一起后撤。但他的命令晚了一步,或者说,这个命令并没有起到挽救战局的作用。因为要求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做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实在是太为难他们。

    比先前更明显的混乱立刻暴露在刘小七面前。奉行趁他病要他命原则的甲哨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最先突入的什为先导,另外三个什有条不紊地切了进去,并且不断扩大战果——三人小组确保每次攻击都有三杆长枪同时落在一个人身上,而没有任何一个攻击小组会超出进攻面太多,一个什四个小组保证了在每一个方向的兵士都能得到同袍的及时增援;反观他们的对手,抓总的什长已经放弃了继续指挥,而是率领自己熟悉的兵士开始救场——李永仲认为他能够如果更早些认识到这一点或许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比试的最终结果已经非常明显——甲哨大约“阵亡”了十五人,对面的兵士则“死”了四十个以上——队官们脸色阴沉地注视丁队的兵士在宣布结果之后迫不及待地冲到甲哨身边和胜利的同袍抱作一团欢呼,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满身白泥粉垂头丧气地站在边上的其他几支队的兵士。

    闹了一阵,荒滩上头终于安静下来。陈显达咳嗽一声,站到兵士们面前——不论是丁队,还是其他几队——他环视部下一圈,目光缓缓地从胜利者和失败者不同神色的脸上滑过,最后千户深吸口气,声音仿佛从胸膛当中炸开:“今日这场比试,赢的人是丁队!李队官!”他指了指面前的位置,沉声道:“你过来!”

    李永仲脸色不变,几步站到面前,躬身抱拳应道:“属下在!”

    陈显达看他片刻,眉目间微微舒展,但声音却依旧眼里地道:“今日的赌约,丁队既胜,那军法的事就再不会提起!望你日后依旧踏实稳重,好生练出一支强兵!以后要出营练兵,记得先同本将交代!”

    “是!”李永仲眼角跳了几下,将头埋得更深,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属下知道了!”

    夸奖完胜利者,面对失败的一方,陈显达的脸色就不是难看可以形容——他来来回回打量几个往日颇受看中的队官,半晌才嘿嘿一声冷笑道:“今天这一仗,人家六十人,你们八十四!足足多出二十四个人!然后还能输得个干干净净!本将倒是想问问你们,这脸上面皮还在不在?”

    不仅是队官,连同兵士们都紧紧闭上了嘴巴,噤若寒蝉。

    “往日里头怎么吹嘘的?川东第一强兵!”陈显达的怒火显然不是一日两日积攒下的,“什么川兵当中战力超群!独占鳌头!狗屁!全他.娘.的放屁!”他指着一干脸上变成猪肝颜色的部下破口大骂:“吹牛皮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吹得厉害!一个比一个出息!别说川东,就是四川都要装不下你们了!整个西南都要装不下你们了!”

    “一个个的怎么夸自己的?百战余生……百战精兵……结果呢?叫一群刚入营的新兵蛋子打得落花流水!真是好出息!好能干!”

    “平日里头,镇日都说令行禁止,有几个做到了?!听令而行,听令而止,有几个当真放在心上!一个个的全当做耳旁风!”

    “见了人家的枪阵还要一股脑的撞上去!其蠢一!人比人家多,却不晓得活用!其蠢二!他用长枪,分明便用盾牌开道挤开阵列,然后短兵突进去直管砍杀!却一个个的缩了卵子!为兵无勇!其蠢三!”

    喘了口气,陈显达恨铁不成钢地将手下队官一个个提溜出来:“郑国才!你看看你那什里,使刀的怎么用的?他手里头那是腰刀!不是柴刀!重在侧劈侧砍!一个个的平日练了多少?”

    “冯宝群!那使枪的是你队里的无错罢?一个个的没个准头!他当他手里那是烧火棍!?枪是棍子么?重在刺!平日里练成甚么模样,今天一比就全晓得了!这么个蠢样,如何能上大阅!”

    “还有你!周谦!你队里的兵士那骨朵不嫌重?一什十二人,倒有七个骨朵!蠢材!一寸长,一寸强!你那个短成这样的,咱们却是步兵!要想打着对面,还得先把自己搭进去!”

    如此将几个队官点评一遍,陈显达方稍稍缓下口气,虽则说话仍旧不甚中听,但比起先前可算和蔼了:“平日里,有些个鸡子肚肠的人总在本将耳边嘀咕,说甚么丁队不服管,桀骜,队官又是个不合群的,日后定要出大篓子!今日一看,我却觉得丁队很好!当兵吃粮靠的什甚么?是武力!是战力!朝廷养你们,是当大用的!不是叫你们一个个的,无事就晓得盯着同僚!”

    荒滩之上,有些人面色发白,有些人强作镇定,还有些人一脸懵懂,众生百相,人心莫测,仅仅在这个小小的营里就能见识。

    说到这里,陈显达哼了一声,冷冷道:“有人说,李队官是我的女婿,我平日里定然如何照顾。今天你们却看见了,在我陈显达面前,只要咱这脚还落在营盘里头,别说女婿,就是亲父子,我也不当回事!这营里,若行止不端,自有军法相候!我陈显达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

    当兵士们终于能够休息时,天色已黑。丁队的兵士们在勉强洗漱之后一个个倒铺就睡,鼾声震天。这一天他们实在是累得不轻。尤其是甲哨——晚间他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加肉的晚饭——今晚李永仲特别免去他们值夜的任务,嘱咐什长们好好照顾兵士。

    在一片鼾声,梦话,磨牙交织的声音当中,刘小七却还没睡着。他在属于自己的床上烙煎饼翻来覆去如几回,闭上眼睛,脑海里头先前比试的画面又浮现出来,身上一阵阵的燥热,再躺不住。索性从床上爬起,走到外头,寻了个角落坐下发呆。

    时间倒退两年,他那时还是李家井场里的一个杂工,每日被喝三吆四地使唤;倒退一年,他成为了李家的护卫,终于能穿暖吃饱,然后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个小小的伍长,管着三四个年岁都比他大的人;现在,他是正儿八经的一哨之长,换成卫所军,便是总旗的职衔差遣!而今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得了绝对的胜利。

    不过,如果今日不是比试,而是正经的战阵呢?

    刘小七忽然就觉得心跳更快了些,他握紧了拳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大阅(3)

    毕节因军事而设城,两百多年下来,当初那个纯粹的军事城关早已与内地城镇相差无几,只是此地居民多与军兵相关,各家之内,少则一人,多则二三人,都在军兵之中。只是当初镇守卫所的那支百战强兵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湮没在故旧黄卷当中。卫所军里多是老弱,青壮大都转为军兵,又因打从万历末年开始,西南便战事连年,毕节作为扼守三省交通之地,大军往来极多,因此,天启年间便专门扩城,只为修建一个超大营盘,如今入黔的数万川兵便驻扎在此。

    今日正逢点阅。夏日亮得早,五更不到天已蒙蒙发亮,各营渐次起身。与往日的拖沓相比,便是最懒的兵士手脚也勤快起来。在军官的催促声中,兵士们急急漱洗完毕,换上干净整齐的鸳鸯军袍,外罩紫花布长身大甲,那八瓣帽儿盔被擦洗得干干净净;什长以上军官的甲胄种类就更多了些,各色绒绦穿齐腰明甲,青纻丝黄铜平顶丁钉齐腰甲等,俱是擦得雪亮。

    丁队的兵士起得更早些。因今日点阅,便免了晨起的跑步,只由各什长带着练些军械队列。待到五更天过,天色发白,兵士们已是满身大汗,兀自习练不停。李永仲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各队依次前去洗漱,而四更天就起来做饭的伙夫则送来白粥大头菜和烙饼,只等兵士们回来便可开饭。

    “今日不知是怎么个情形?”李永仲擦了把脸,将帕子摔在水盆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悠悠地朝蹲在身边的曹金亮问了一句。丁队的军官并没有特权,往日李永仲也同兵士一般直接就在河边洗了,不防又回叫陈显达撞见一次,明面不说,背后却叫陈明江送来一个黄铜水盆并一块胰子,李永仲哭笑不得,倒也接受了岳父的好意。

    “情形?辰时就要在大校场集合,然后便先各营一道演练些军械一类。”曹金亮回忆当年自家看过的卫所点阅,“然后再一一点抽考校,最后再行赏罚。据说就有人买通上官身边的人,提前布置好要抽检的队伍,自然年年考评皆是上上。”

    李永仲拧干帕子,又将盆子里的残水泼干,单手拎起同曹金亮一道回转营地,一边同他说笑道:“咱们却不怕点检——侯军门前日发话下来,道入营不足两月的新营头此次旁观即可。咱们却是连校场都不必上的。”

    正如李永仲所说,侯良柱发下军令,道入营不足两月的新兵本次点阅只看气力,武艺和军械,列阵和军阵都不看。丁队上上下下自然乐得轻松,谁也没多将此事放在心上。兵士们同往日一般在一炷香的时辰里用完早饭,又两两帮忙将甲胄穿好,若不是觉得空手过去实在难看,李永仲一开始连兵器都不打算让兵士们带上。

    但哪怕丁队这般轻松写意,等他们全都收拾停当时,隔壁的乙队和丙队还乱成一团,有人喊着“我的帽子去哪了”又有人叫骂“你.他.娘好生看看,这是你爷爷的褂子!”间或夹杂军官的吼叫“你们这群杀才,动作再不快些,小心吃俺的鞭子!”

    刘小七正在整理身上的罩甲,他手下一个叫陈留的什长听得津津有味,还凑过来同刘小七顽笑道:“哨官,隔壁可真是热闹,这人仰马翻的,当真比那街上的把式们耍得还好看些。”

    旁边同哨的什长笑嘻嘻地接了一句:“老陈这话说得不错。那街上的把式才几个?俺们这见天的看猴戏,好家伙!一左一右一百多号人!见天都演,风雨无阻!兄弟们操练完了,累得跟死狗也似的,回来看这一场,当真是笑得涕泪长流,身上都要少累几分!”

    “少累几分……我看你们是操练得少了!”原本不想搭理这两个家伙,但听他们越说越不像样,刘小七不得不板起脸劈头盖脸将两个不晓得轻重嘴上没有把门的部下一通骂:“你们这话,叫隔壁的听了去,不是为队官招祸么!?一个个的看不起谁?当初新兵训练时候,你!”他指着陈留毫不留情地骂道:“左右便如何都分不清楚!最后一只脚套了布鞋,一只脚套了草鞋才算了事!这事可是有的!?”

    陈留的脸立刻红胀一片,旁边那个什长立刻不敢再多说什么,讷讷地说了一句去检查兵士的准备便一溜烟地逃了。刘小七冷冷地瞥了一眼陈留,哼了一声道:“还立在这里做甚!?等着去跑上几圈么!?”

    曹金亮同李永仲正好站在侧面,看了个干干净净。这位丁队的副官不打仗的时候脾性惫懒得无可救药,当下便兴致勃勃地同李永仲商议道:“小七现在很能干么!仲官儿打算怎么用他法?”

    李永仲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轻不重地顶回去:“甲哨现下忙得不成,你便不要打他主意了。你若有空,不如好好调教调教明江——那是岳父手里带出的人,不是等闲,用好了,于咱们自己也是个助力。”

    说到陈明江,曹金亮脸色正经几分,他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我正要寻你商量——这位千户的义子,你的舅兄,仲官儿,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现下虽是在咱们队里头,但保不齐日后千户就要将他调走,你却留他不得。到时候,队里头的事他晓得多了……”

    “咱们有甚么事不能让他晓得的?”李永仲反问一句,“咱们行事,站得正坐得端,兵是好兵,官是好官,一样乱事都没有,他若在咱们这里呆得久了,恐怕就是岳父叫他走,他也不想走!”

    他顿了顿,难得端出了上司的架子同曹金亮道:“丁队现下人不过百,就凭你我还能勉强管一管,日后人多了,难不成你我还得围着兵头将尾打转?!金亮,眼光放长远些,今日咱们同明江俱是同袍,心底坦荡,他便不同我走在一路,难道日后就无人跟随我?他今日看了些皮毛去,难道日后就能仗着些许皮毛如何如何?须知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李永仲一眼看出曹金亮顾虑——和几百年后鼓励交流学习的时代不同,明末还是一个看重传承,重视家学的年代。尤其在父传子承技艺的军户,相对封闭的环境让他们更加格外看重所谓的绝学,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几乎是现在的常态。

    但作为从一个信息爆发的时代穿越过来的人来说,李永仲并不认为这样敝帚自珍的情况是正常的。许多年前,他刚在李家立住脚跟之时,便千方百计地搜寻各种技术书籍,又用重金对匠人许诺,甚至不远千里地派人去了广东和福建,就是为了取得与来自欧洲的技术联系和交流——这些事之艰难令他不想回首,但几年辛苦之后现在就为李永仲回报了丰硕的成果,大至火铳的制造,小至基础工艺的进步,李永仲相信,给他足够的时间和金钱,他的“大明技术交流运动”能够取得更加辉煌的成果。

    微微一笑,李永仲意味深长地道:“再者,陈明江此人,也不是表面看来这般简单啊。”他同曹金亮做了个隐晦的手势,后者挑高眉毛,脸上恢复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惫懒神色,懒洋洋地开口道:“你是上官,既然仲官儿你这般说了,我听命就是——明江比之许多军将,倒是出息多了。”

    他们两个人肆无忌惮地在背后议论别人,殊不知别人也在谈论他们——显字营的最高长官陈显达大早起来,先打了套拳,将身体活动开,亲兵服侍着洗漱之后,用餐的时候陈明江到了。

    他朝马扎抬抬下巴,“坐。”又吩咐亲兵,“给明江拿双碗筷过来。”

    陈明江赶紧推拒道:“儿子在营里用了早饭方过来。”

    陈显达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粥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当我不晓得你们就吃些饼子稀粥?仲官儿倒是狠得下心,搞什么官兵一体……我这个女婿,先前倒看不出还有几分吴子的风采,没有个分别,如何让兵士们晓得尊卑上下?”

    “儿子倒觉得仲官儿说得有理。营官都不能以身作则,怎么能让兵士们服气?若论战技,丁队里什长比兵士好,哨长又比什长好,上头的仲官儿同曹副官又比哨长们好!”陈明江接下亲兵递过来的粥碗放在小杌子上,极认真地同陈显达道:“官军战力不行,何尝不是有这个原因?”

    “罢罢罢,你们年轻人,有几分热炭团的心,不是坏事。”陈显达不欲与陈明江再谈此事,默了一阵,方才带了几分古怪别扭地问他:“仲官儿……如何了?”

    “义父这话……”陈明江苦笑一声,他索性搁下筷子,转向陈显达心平气和地发问道:“这话,您应该当面问他。仲官儿如今是我上官,属下却不好说上官的是非。”他不是蠢人,自然晓得现在搅合到这翁婿里头,到头来还是自家倒霉。

    “两个小兔崽子……”陈显达悻悻地骂了一句,又叹道:“我竟不晓得他性子如此执拗!自从那日之后,除非有事,否则这兔崽子便是绕着我这中军走!”他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案上,愤愤然道:“他若是个蠢人,我倒是放心了!这且不是呢!顶聪明的一个人,还看不透里头的事么?!”

    陈明江不免劝道:“仲官儿自然是晓得义父的一片用心。但义父请想,仲官儿不到弱冠的年纪,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又是商户里头长大,义父在人前折辱他,虽是有前因的缘故,但却伤了仲官儿的颜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话讲,出头椽子先遭打!”陈显达那日如此亦因无法,他同义子语重心长地开口道:“你这个妹夫,便是锐气太过!自入营以来,打听他的何止咱们营里头的这些人!他诸般举措,虽都是好的,但如今这世道,若不和光同尘,当真以为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

    陈显达说到这里,面上亦是灰心,长叹道:“他在我麾下,我还能看顾几年,日后若我不幸,以仲官儿如此刚烈的脾性,若是遭人算计,必然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若是前日那件事,能叫他晓得些里头奥秘,懂得些军伍中的事,纵然他记恨上我这个岳父又能如何?!”

    这话实在让陈明江不知该如何接下。他只能陪着义父枯坐,心里头却烦闷十分,此时越发怀念起丁队中轻快明朗的气氛,他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怀疑到现在的全然接受,甚至在听到敬爱有加的义父质疑丁队时下意识地选择维护,中间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而已。

    陈明江十五不到的年纪就入营在陈显达身边当亲兵,现在也是十几年的老军伍,原本以为早就对官军里种种丑恶黑暗之相习以为常,但他自从到了丁队,却发觉比起以往,这支不过数十人的小部队更像一支合格的军队。

    不管是连洗漱用餐时间都规定下来的严格作息,还是令他大感兴趣的军事训练;或者是官兵一体的震撼,也许还有军法高效的执行力——哪怕是李永仲,违反军法也得乖乖认罚。这些都让这个热血尚未冷却的年轻人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如痴如醉。现在陈明江几乎可以背得丁队的所有军法——这是全队都要求必须学习背诵的,一人不背,全什受罚。在丁队,晚饭过后的休憩时间,各什集中起来背诵军法已是常态。

    他低着头,忽然就十分想回到自己位于丁队的那个帐篷里。尽管它与兵士们的大帐相连,环境并不算好,但陈明江已然觉得,哪怕是自己曾经呆过许多年的亲兵队,也不可能比那个小帐篷更能给他归属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阅(4)

    在逐渐滚烫的阳光之下,盔明甲亮旌旗猎猎。

    嘉靖之后,内地卫所的点阅逐渐流于形式,由于军官们大肆侵吞军饷,因此点阅之时多以闲汉充任兵士,而负责检阅的官员则往往不通军事,只以花拳绣腿是否好看为评判标准,长此以往,这种所谓“几日兵士”的闲汉站队列阵水平比兵士还要高出许多,居然被检阅官员作为卫所军官能力出众的证据而得考评上佳。

    但这样的情况在九边及西南守边诸军当中还是非常少见的。自万历四十年起西南战事频繁,营兵逐渐取代卫所军成为官军主力,而土司的狼兵悍勇不驯,时降时叛,除了极少数如石柱土司秦良玉等忠贞之士,西南守边将士的敌人一直是这些不服王化的苗彝诸族。

    三通战鼓之后,诸军集结完毕,偌大的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声来回。分列高台两侧的诸班仪仗吹响沉闷的长号,四川总兵侯良柱穿御赐飞鱼服下着曳撒,外头套一件方领鱼鳞叶齐腰明甲,下衬织锦万字纹战裙,戴八瓣莲黄铜腰箍口箍明铁盔,顶饰红缨及盔旗,顿项护耳翻在盔上,都缀甲片,鞓带上挂了佩剑,两侧是弓袋箭囊,昂首挺胸当先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同样盔甲齐全的诸多军官,陈显达亦在其中。

    侯良柱五十许人,清癯不见病容,他在高台当中站定,往校场左右一看,几万将士便齐刷刷地单膝点地,声震苍穹:“属下等见过总兵!”

    “起来吧。”军门微一点头,自有嗓门大而清亮的传令旗牌官大声复述命令。只听哗啦啦一阵甲叶摩擦之声,兵将齐齐起身,仍不见喧哗纷乱。侯良柱眯眼看了片刻,微微点头称许道:“诸位这些日子辛苦,孩儿们俱是好的。”

    身后的诸将闻言顿时喜不自胜,纷纷躬身行礼,一个个的作勤谨状,都道军门谬赞。侯良柱心里极清楚这些军中把戏,倒也懒得拆穿,付之一笑。随后他肃容向前一步,扯开嗓门大吼:“今日点阅,诸兵将必要竭尽全力,胜有赏,败有罚!如今蛮夷蠢动,正是我等武人报效朝廷的时机!本将有令,今日若有能得优胜者,赏纹银百两,战甲一副,”他环视左右,眼见地从站得近处的兵将面上看到压抑不住的激动之色,抚须哈哈一笑道:“本将另有一桩好处与他!”

    旗牌官大声将侯良柱的话一一复述,底下各营明军立时一阵骚动,议论之声顿如嗡嗡蚊蚋之声,台上的军官们脸色都不大好看起来,侯良柱将这些面色收在眼中,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神色未变,只等底下的军官呵斥约束兵士们安静下来,方才道:“本将如今先卖个关子,天时也不早了,现下,便开始吧!”他说罢也不看身后诸人神色,自顾自地在正中一把交椅上坐下,左手下首处坐了刘周,待诸将坐定,他稍稍朝侯良柱侧身过去,低声开口道:“侯公今日这几句话,就将人心都搅乱了。”

    侯良柱注视着校场当中各营靴声橐橐地依次退到一边,为马上就要开始校阅腾出场地,一边不置可否地道:“孩儿们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吃一口刀头染血的饭食,难道还真为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大义气节?肚中饱食,袋中落银,能养活一家老小,再能自沙场中挣得性命,这已是许多人的奢望。”

    他又像是回答刘周,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悠悠道:“金银财帛动人心,本将许下重利,不怕底下孩儿们不拼命。自来战阵之上,你比敌人更不怕死,便先赢了一半。这样便能少死人,越是不怕死,越能不死。”

    按照点阅的流程,先是各营展示列阵及军械,只见一个个营头拉开架势,在指挥的旗帜指挥之下呼啸往回不住奔跑,或者几人一组,刀枪配合向前突击,又或者迅速结阵以为防守。这样高难度的阵型转换,自然水平有高有低。有列阵之时整齐快速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也有拖沓混乱兵士到处乱窜的。前者自然让统领军官眉开眼笑,面现得色,后者则让营官脸皮紫涨,额上全是一片亮锃锃的油汗,不少人都是心中暗暗发狠,点阅完毕,就要好好将兵士们一通收拾。

    陈显达倒是老神在在。他的显字营诸次点阅之中表现都是上佳,近来麾下兵将又因为丁队的刺激在日常操练上又多加了几分用心。以陈显达的眼力,早看出在这些营头里显字营水平算是拔尖。因是四个营头一组,抓阄时他抓了个中间靠后的次序,现在不过是干等自家营头上场。

    叙南卫的指挥使刘心武脸色不算太好。刚才出了个大丑的营头就是出自他的麾下。将那面色惨白的军官狠狠瞪了一眼,盘算点阅结束之后要如何收拾,耳边就传来一声不怎么让人愉快的嬉笑:“有些人这平日里倒是法螺吹得震天响,到了场上就拉稀摆带不成样子。但咱们当兵吃粮,看的就是手头上的功夫,这平日里说得再好,到了校场之上就见了真章。哎,俺是粗人,说不来好话,吹不来牛皮。如今这点脸面,就靠儿郎们争气罢了。”

    刘心武闻言大怒,勉强按捺下来,侧头一看,果然是一个平日里头就不甚对付的参将一脸得意地和身边一个军官说话,看他望过来,还笑嘻嘻地问他一句:“刘指挥,你说俺这话,有没有道理?”

    陈显达在刘心武身边,见状急忙悄悄拉他袖子一把。总算刘心武城府不浅,竟是生生忍下怒气,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向那面有得色的参将一字一句道:“何参将说得不差,咱们武人要靠手底下儿郎们说话,靠手上功夫说话,这嘴巴说得再好,也是无用。说起来,这回显达虽说回营时候被蛮子偷袭,险些吃了个大亏,不过却仍挣回数十首级,哈哈,也算不枉费他平日练兵辛苦。”

    他说出陈显达来,对面的参将立时哑然,脸色阴晴不定半天,最后却只有狠狠将他二人一瞪了事。刘心武这才觉得心头畅快,鼻腔中哼笑一声,转身同陈显达说话,声音老大地道:“陈千户,显字营何时下场?”

    刘心武这一声,将附近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陈显达心头暗叹,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时候,当下面色无异地回答一声:“回禀指挥,显字营抽签一十有七,下一场便是。”

    侯良柱听后头隐隐有喧哗之声,脸上微显不耐之色,朝身侧的亲兵一摆手,吩咐道:“去看看,后头这是闹甚么事务了?正在校阅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是上官,儿郎们多少双眼睛看着,不成体统!”

    那亲兵却正好将方才一场看在眼中,见侯良柱问起,便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最后又笑说一句道:“那陈千户上回军功不小,便是兄弟们平日说起,也是羡慕。”

    侯良柱看着场中结束了演练,正渐次退下的几个营头,忽地将眉头一挑,朝着某处点了点,问:“若本将看得不差,仿佛下头要上场的就是刘心武他营里的?”

    亲兵闻言抬头往下一望,又招来旁边知晓次序的军官问了清楚,方肃手向侯良柱回话道:“回军门的话,果然是刘指挥麾下那位陈千户的营头,叫显字营。”

    除了丁队之外,全营出动的显字营显然阅兵台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依旧在挥舞令旗的军官指挥下列队进入场中,因是十七,便占了左上的位置。郑国才同周谦站在下头,悄悄抬头一看,就仿佛是看见自家千户和指挥使的身影。

    为了场面好看,这种阵型演练实际上会提前数天就将将要演练的阵型告知下来,除了那些平日里头实在不成样子的营头,一般的营头总能练出最少也能差强人意,更别说官军里头显字营这样一等一的强兵。他们前些日子就晓得今日要演练鱼鳞阵,难度在几个阵型里头中规中矩,显字营自然已经烂熟于心。

    待全体站定,指挥的军官挥动令旗,郑国才此次代替陈显达居中指挥,他看完令旗,惊愕地和身边的周谦对视一眼,冯宝群迟疑地开口问了一句:“我怎么瞧着,不像鱼鳞,倒像是鹤翼阵?”

    郑国才来不及回答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负责令旗的军官,然后他再一次挥动令旗,还唯恐有人看不清一般,刻意放慢了节奏——这一次显字营全体都看见了,果真是鹤翼阵。

    几个队官来不及多想,急急发下令去要求变阵。原本为着演练时展开方便,显字营进场时用了六列纵队,但现在要改为两翼展开,指挥居中的鹤翼之阵,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变阵完毕的?所幸显字营的确不负强兵之名,虽然有些勉强混乱,但几息之内,原本的六列纵队按照不同的武器重新再两翼集结,只见弓兵最前,长牌居中枪兵在后,刀盾则在最后——果然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鹤翼阵!

    列阵完毕,全军齐齐向前踏出一步,兵将们发出三声震天高吼:“万胜!万胜!万胜!”刀枪齐出,盔甲鲜明,左右两翼布置轻重得当,分毫不乱,果然不是强兵不足以为!

    校阅台上,陈显达这是脸色才稍稍松懈下来,他回头正想寻刘心武说话,却见指挥使亦是偷偷擦汗,两人目光撞在,都是一怔,然后不由失笑。陈显达悄声埋怨刘心武道:“指挥,这与先前说好的不一样啊?我明明记着先前是鱼鳞阵!怎地换了鹤翼?若不是儿郎们平日里还算勤谨,今日就要出个大丑!”

    刘心武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听陈显达问他,他亦是说:“若是鹤翼,我如何会同你说鱼鳞?这其中定然有个缘故!”他朝中间的总兵望去,心里飘过一个念头,口中不由说道:“这临场变阵,若无军门首肯,定是不许的!会不会是军门发下的命令?”

    他这个猜想一出,两人都同时住了嘴,面面相觑。

    侯良柱看至此时,方才微微点头,道了一声:“不错。”旁边的刘周按膝而坐,闻言朝他笑道:“军门倒是好兴致,倒教兵将们吓得不清。我看那刘指挥同陈千户方才脸色都是煞白!不过这显字营当真不差,临变也强,不愧号称川东强兵。”

    “哼!他们当真以为本将不晓得那些花头么?不过是懒得同他们计较罢了!这阵型一事,讲究的就是临阵而变,以为能靠一个阵型走遍天下?!这回就是要让他们好生吃个教训!不过显字营的确是表现上佳,这考评可得上中。”他颔首示意刘周记下,“点阅完毕,显字营千户赐银五十两,宝刀一口。”

    他看了一阵,忽地朝左右问了一句:“这显字营里头,有新立的队?”

    刘周不愧是他幕僚之首,略略思衬一阵便即回答:“军门说得不错,前些日子报上来的,据说是带人投军,称显字营丁队,如今在那东南角上的,立蓝色镶黄边认旗的便是了。”

    “哦?”侯良柱眯起眼睛,目光仍旧在正在演练进攻的显字营上打了个转,口中却道:“一会儿待显字营演练完毕,传刘心武,陈显达上前,然后,”他伸手从手边的几案上端起茶碗,拿起茶盖撇了几下茶汤,低头喝了一口,再抬头时,慢吞吞地开口道:“后边的营头演练稍停,传显字营丁队上场。”

    不论是正在场下一边看同袍演练一边悄声议论评价的丁队,还是正在场上口中呼喝不断,汗流浃背地挥舞兵器穿梭往来的显字营官兵,都不知道,台上的大人物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好奇,而丁队,也将藉由这好奇而正式出现在全体明军的眼前。(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阅(5)

    显字营的演练很快结束了。他们在令旗的指挥下很快从场中撤了下来,几个队官都是热汗长流,他们荷盔负甲小半个时辰,精神高度紧张,下得场来,竟是一阵阵的双腿发软发麻。郑国才将盔帽取下,接了亲兵递来的葫芦猛灌几口,这才觉得身上又有几分气力,一边擦汗一边同周谦深有后怕地道:“当时见是鹤翼,真真是命都吓脱了半条!好在儿郎们争气,不然这回当真丢脸!”

    周谦抢过郑国才手里的葫芦,摘了盔帽胡乱往头上一淋,不管那水淌在身上打湿衣袍,又猛喝一气,解了焦渴,这才低吼一声道:“痛快!”同郑国才道:“何尝不是!偏生我这队里的兵生得又笨,险些跑错位置,恨不得俺上去替他!”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向场地里看去,却发现现在理应上场的几个营头俱是停在场边,而站在两张多高的望楼之上的军官换下原先黄底红边的令旗,取了一面蓝底镶黄边的令旗出来左右挥舞两下,郑国才看得险些叫出来——这是叫显字营丁队上场!

    冯宝群恍惚迟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郑倔驴,我怎地眼花,仿佛是见了望楼上头在挥丁队的认旗呢?”

    周谦咽了口唾沫,同郑国才惊疑不定地交换了一个视线。他揉揉眼睛,那眼睛险些瞪得脱出眼眶,直看得两眼发酸,方才吸着冷气扭头同郑国才道:“真真没错!确是丁队的认旗!怎地会叫丁队上场?不是说入营未满两个月的新兵队都不必演练阵列么?这上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哪门子的药?”

    郑国才亦不知心里到底是个甚么滋味,他摇摇头,道:“上头的心思,你如何能猜得到?现下只看丁队自己如何应对了。”他说到此处,又起了几分好奇和几分说不清说不透的别的意思。轻笑一声道:“上回我那什输得不冤,若老实说来,营里几个队,倒是丁队操练最勤,兵士们也最是像样,今日这一场,有好戏看了。”

    李永仲眯着眼睛打量望楼上那面虽然不甚清晰但绝不会错认的认旗,又向插在队前同色的认旗看了一眼,面上不见喜怒。曹金亮按刀立在他身后,低声提醒道:“仲官儿,令旗三遍之后,无论如何就要上场了!不然就是蔑视军令的罪名!其罪非小!”

    “慌什么?不过是耍一遭给那台上的老爷们看罢了!”脱口而出的话甚是刻薄,李永仲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旋即隐没下去,他背对丁队,毫无预兆地开口吼道:“全军!”

    身后立刻响起哗啦啦的甲叶碰撞摩擦声,然后兵士们应答的声音犹如伴随那道撕破夜空的雪亮闪电炸响的滚雷:“在!”

    “目标校场,跑步前进!”

    以四列纵队跑步进入校场的这支兵队让明军大开眼界。他们整齐地前后摆动胳膊,富有节奏的脚步似乎每一步都能震动大地。然后在命令当中干净利落地停步恢复了笔挺严整的军立姿势。校阅台上的将官们挤到前面,以最挑剔的目光打量这个不满编的小队,但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无法从那些几乎一模一样沉默坚毅的面孔上找到任何可以称为缺点的东西。

    以微妙的视线打量了这个刀劈斧剁,无论从哪一边看过去都是一条漂亮直线的方阵。侯良柱朝亲兵摆了摆手,那跟随侯良柱十数年的亲兵会意,站到特意立起的高凳之上,抽出藏在肋边甲下的两把小旗左右舞动一番,陈显达同刘心武都是积年的老军伍,只看了一眼就晓得那是什么意思——随意发挥。

    千户和指挥使互看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眼睛肿的隐忧。陈显达虽然对丁队颇具信心,但是却仍旧忍不住担心李永仲太过年轻,又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在压力之下难免水平失常;而刘心武则更要担心一些,他只隐隐听说显字营来了一队了不得的新兵,不过具体如何,他自己还未去看过。

    但现在两人再是担忧着急,亦是无法。侯良柱不开口,他们亦不敢说什么,只好站在总兵官身边,努力压力心中忧虑,眼睛眨也不眨地向场中望去。

    台上的想法自然没法子传递给校场之中的丁队。先前他们已经看见了令旗连连挥动,可惜最后的意思却让他们莫名其妙——随意施展即可。曹金亮正视前方,压低声音道:“恐怕是上官觉得咱们毕竟是新兵,阵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干脆就让咱们自己决定,显露一番能耐了。”

    李永仲亦是如此认为。他亦是一动不动,只嘴唇翕动着回答一句:“既如此,咱们好歹也要让人家看个热闹,免得叫人看轻。”他一句说完,再不理曹金亮,双臂提到腰间,以一个漂亮的跑步姿势小跑到阵前,立正后转站好,左右一看,清亮干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全军!以何承东为中间伍!散开!成刺杀队形!”

    依次挺着长枪踢着正步散开的队列自有一股别样的美感。站在最左最右的两列兵士同时向左向右转动,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出步子,然后第二列立刻跟上;接下来最后一列兵士向后转,如法炮制,不过片刻,一个比原本的密集方阵大出数倍却依旧整齐如一的散兵方阵出现了。

    李永仲干脆利落转向校阅台,躬身抱拳一礼。然后直起身转向方阵。他深吸口气,盘桓在脑海当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迅速被一扫而空,头脑顿时为之清明。李永仲发出一声响亮的命令:“全军!”

    丁队全体齐声回应道:“在!”

    “刺杀准备!”

    兵士们立刻从立正持枪变为左脚在前微弓,右脚在后,左手持枪在前,右手在后的姿势。

    然后,在一个单薄的杀声之后,嘶声竭力的吼声如雷应和:“杀!”

    提前三百年,明末的官军有幸欣赏了一次近现代的军队刺杀操——丁队的枪术先是来源于何泰的家传枪法,后来在实际使用当中不断进行修改,又添加了一些李永仲当年从影视剧资料里头得到的影响灵感,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竟然成了一门别具特色的刺杀枪法,现在就连何泰也很难再从这套枪法中找到自家枪法的影子。

    和明军许多看似繁杂的枪法不同,丁队的枪法似乎反反复复就是几招:左突刺,右突刺,垫步刺,前进,后退,那些漂亮的枪花,劈打,一概没有。兵士们的每一招动作都伴随一声整齐凛然的杀声。校阅台上,开始还有军官窃窃私语着指指点点,时不时还有几声不怀好意的嬉笑响起。但很快,这样的声音慢慢消失,这些军将不是内地那些银样镴枪头从未上阵的卫所军官,他们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积年军伍!一开始嘲笑丁队军阵简陋,现在却一个个面色沉重——和花样好看的枪法比起来,这些兵士所演练的枪阵简单甚至简陋,但在这些老军伍眼中,却是极其有用高效的杀人术!

    一个参将喃喃出声:“这他.娘.哪里来的兵?哪个杀才训出来的!?好强的杀气!谁跟老子说的是新兵!?若这是新兵,俺情愿光着身子在毕节城里跑三圈!便是俺的亲兵家将,也及不上他们!”

    有人捅了捅他的侧腰,悄悄指给他看:“听说刘心武手底下那个叫陈显达的千户的女婿!可不是新兵!人家入营不曾有两个月!你不见方才显字营演练的时候,他们没有上阵么?”

    一时间,陈显达与刘心武成为诸多目光关注的中心。

    刘心武心里极是畅快,只是在上面面前勉力自持罢了。他强自压下面上的得意之色,摆出宠辱不惊的平淡脸色,但那高高扬起,险些就要飞上额头的眉头却泄露了丝丝真相——这个指挥使现在快活得要命,得意得要死!

    却不妨听有人嘀咕:“这摆个架势比划比划,城里的闲汉练得多了,拉出来练得还好看些!却是能上阵么!”

    指挥使顿时大怒,险些就要和他高声争辩起来。陈显达赶紧拉了他一把,才算叫他反应过来现在还在校阅当中,若是热闹了侯良柱,到时候叫亲兵两根大棍子叉下去,甚至是直接掀翻按倒一顿军法,才算是把脸面丢个干净!

    “指挥不必同这起子小人动怒。”陈显达低声道:“上回不就同你说了么,丁队整队俱是我女婿他家家兵出身,护卫数年盐道,上回遇袭,若不是有他们在,咱们就险些回不来了!”

    “是有是有!”刘心武一下想了起来,果真之前陈显达就同他交了底,现下不惊反喜。因在侯良柱跟前,也不敢多说,只能匆匆说了一句:“你也该多提一句!既如此,趁这个机会,定要为丁队请功!”

    他们说话这会儿,丁队的刺杀操演已经到了最后,随着兵士们一声怒吼:“杀!”大枪猛地收回,恢复成持枪站立的姿势。李永仲旋即转向校阅台,躬身抱拳一礼,直起腰杆大吼道:“禀告上官!显字营丁队刺杀枪法,演练完毕!请上官示下!”

    不论台上台下,明军顿时叫这个年轻人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侯良柱忍不住同刘周笑道:“这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罢?小小队官,却有如此胆色!真不晓得他家千户是如何教出来的!”这话说得很有几分意思,但侯良柱面上倒看不出喜怒来。

    刘周亦笑道:“在下跟着军门,也算看过不少雄壮军士,却没有一个有今日这队兵士有赳赳男儿的气概!这年轻人带出一队好兵啊!不过就如军门所说,胆气倒足!”

    “哈哈!”侯良柱大笑两声,腾地从交椅上站起,走至高边,居高临下地向李永仲喝道:“原本我想着,显字营倒是好汉,只是全是老兵,却不晓得新兵如何,今日一看,倒叫本将吃了一惊!这新兵了不得啊!很好!不愧是显字营!”

    他这话一出,许多人顿时为之哗然!便是显字营自己,亦是吓了一跳!周谦悄声道:“军门多半是不晓得,这丁队虽是好兵,但也是个烫手的碳团。”这话说得很是,叫周围几个同袍都不由自主地点头,郑国才点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替周谦善后道:“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大家一个营里头的,彼此守望相助,现下说这话,叫人家听了,小心叫人说咱们不能容人!”

    冯宝群亦是开口道:“郑倔驴这话说得没错。”又瞪周谦道:“周大炮!你这张嘴小心给我闭好!若是惹来祸事,咱们干脆就将你捆了给丁队吊起来打,就当是赔罪!”

    而校阅台上,侯良柱还在说话,他朝李永仲一看,喝问一句:“那队官!报上名来!”

    “属下显字营丁队把总队官,李永仲!”

    侯良柱将他一打量,满意地点点头,捋一捋下颌三寸美须,笑道:“果然是好男儿!李队官,本将问你,若本将有意将你调至本将身边充任亲兵,你愿是不愿?噢,若你舍不得自家兵士,那也无妨,整队调入中军就是了。”

    侯良柱的话显然让许多人立刻红了眼珠!更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个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毛孩子,寸功未立,就凭几十号人胡乱舞弄一阵,便叫总兵看中,竟要调到中军去!真是不晓得烧对了哪柱高香!祖坟上冒了青烟!还有些人,心里头很有些龌蹉的念头,看这年轻队官相貌斯文俊秀,身姿挺拔,就有几分恶意,心道:“难道如此夸奖,这定是个走后门的!”

    不说陈显达担忧,刘心武着急,但只李永仲,亦是狠狠吃了一惊。不过他心中自有定力,对侯良柱这话毫无感觉,只是未免神态不恭,露了行迹,忙躬身下去,沉声道:“属下谢过军门看重!但恕属下狂妄胆大——属下不愿去中军!只想留在显字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阅(完)

    侯良柱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他面上原本温和的神色亦收敛起来。总兵官看着底下的年轻人,不见喜怒地问了一句:“哦?只想留在显字营?李队官正是大好的年纪,怎地却没甚上进之心呢?”

    李永仲毫不含糊地向侯良柱一抱拳,不卑不亢地开口道:“军门,陈千户于卑职不仅是上官,更是卑职未过门妻子的父亲。卑职年少失怙,岳父如今就是卑职唯一的亲近长辈。上进之心卑职自然是有,更想有锦绣前程,不过如今战阵凶险,岳父年岁渐大,卑职还是想守在岳父身边。”然后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带出几分傲然之色:“若说军功,卑职自会去取!”

    “啪!”将手边几案猛地一拍,上头的茶碗都震地一跳。侯良柱哈哈大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他抚一抚下颌美须,点点头满意道:“若换别人,不免要说李队官你不识抬举,本将却喜欢你少年锐气!你不想离开显字营,是为着孝心二字,大明以忠孝立国,你小小年纪,却能有此见识心胸,很好!”

    他吩咐道:“传我的将令,显字营丁队队官李永仲升一级,赏纹银五十两!宝刀一口!”又朝李永仲勉励道:“年轻人,好生去做!如今西南动荡,正是吾辈武人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当今圣天子在位,各处简拔英才,好好做,说不得,日后封妻荫子!”

    传令兵将侯良柱的奖赏之语一处处传递开去,不少人看着李永仲的眼光里立刻又嫉又恨,不过是畏于侯良柱的威严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眼睛红得仿佛滴血一般看着那年轻人从容地谢恩领赏,带着本队退到场外。

    事后有人说,这次点阅最大的赢家就是显字营不起眼的新兵队官!谁能想到,一介商户出身的小子,却居然得了总兵官的青眼!而且居然拿乔,就有人说起怪话:“哈!真是不知抬举,他以为他是孙武子再世,戚少保重生?!不过是走了****运,得了军门几句夸奖,就轻飘飘不晓得自家几斤几两!”

    “这个啥狗屁队官算甚么人物?不过是陈显达的女婿,一个盐巴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能带甚么兵?能打甚么仗?都是些花架子!等着看吧,上了战场,他还不缩了卵子!”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李永仲正带着几个丁队的兵士从中军粮草官处回来。兵士们险些就要冲上去同那些嘴巴不干不净的家伙拼命,李永仲却厉声地阻止了他们,喝道:“军中严禁私自斗殴!想吃板子么!”

    一个叫周通的兵气得浑身不住地抖,虽然听了李永仲的话硬生生地停下前冲的步子,攥成拳头的手上一股股青筋绽起,额上亦是大筋浮现,眼光择人欲噬,恨声道:“队官,他们实在是在找死!”

    “狗咬了你一口,你便要去咬狗一口么!”李永仲先特意提高声音训了他一句,然后迎着对面脸色难看不怀好意走来的几个陌生明军冷冷地道:“遇上疯狗,大棍子打死便是了!何必还要费甚口舌!”

    然后他看也不看那几个神色阴沉的明军一眼,朝身后的兵士喝了一声:“留在这里作甚!?等着吃狗肉么!还不快点回营去!那帮小子个个俱是能吃能喝,若回去迟了,便只好吃些白菘梆子!”

    那伙人也甚有见识,硬是生生忍下,只为首之人阴恻恻地冲他一笑,咬着牙狞笑道:“李队官生得一张利口!只不晓得手上功夫有没有这种嘴巴厉害!战阵凶险,千万小心,可别让陈千户白发送黑发人!”

    李永仲一声淡笑:“可惜在下却是命硬,克父克母长到现在,还是好胳膊好腿儿不少甚么,也提醒对面兄弟一句,饭能多吃,话不敢乱讲!”

    等一行人回了营地,李永仲刚将粮秣一事安排完毕,就有中军的亲兵来请他,道陈显达正在中军,传他过去。李永仲挑一挑眉,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也不多说,面色不变干脆利落地将剩下的事务同曹金亮交代了一声,他便只带了两个护兵跟着亲兵向中军行去了。

    陈显达明显已是等了有一阵子,见他过来,脸色倒还好,朝马扎抬一抬下巴,言简意赅地道:“坐。”

    李永仲也不客气,谢过陈显达便径直坐下。天色渐晚,帐篷里已点起了牛油大烛,在篷布上投射出两道浓黑的身影。千户官倒背着手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冷不丁地开口问了一句:“仲官儿,你入营时日也不短了,倒是少见你同兄弟们来往。怎么,还是不习惯同军汉打交道?”

    “千户……”李永仲刚开口就被陈显达打断:“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我翁婿两个,就不要见外了。”他便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岳父。”见陈显达微微点头,继续道:“丁队上下都是入营不久,练兵尚还觉得时间不够,军中各处还不熟悉,唯恐行差踏错。因此岳父说得没错,女婿平日里确实同兄弟们少了往来。”

    “年轻人不必自苦。也须晓得张弛有度的道理。便是你一片报效之心,兵士们日日操练难道就没得怨言?为上者,也须体恤!”陈显达回身坐到正中马扎上,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些话,你多思量思量。老夫晓得仲官儿你主意大,就不多说了。只有一件,你今日听说去了趟粮草官那里?”

    李永仲痛快地点头:“是。营里十日一领粮秣,这不已经又有了十天,我就带了几个人过去领了口粮。”陈显达一眼扫去,只觉得年轻人依旧是一脸沉稳神色,仿佛他果真如自己所说一般只是去领了一趟粮草,再无其他。不由恨得几分牙痒,暗骂一声滑头的小子!

    晓得再和他绕弯子,也是不能从这个滑头女婿嘴里掏出实话,陈显达懒得再说别的,板着脸干干脆脆地问他:“你今日是不是同人起了争执?”

    “是。”李永仲毫不遮掩,连面色亦未变化一点,淡淡道:“女婿回营路上,碰着几只疯狗,只是未带打狗的棒子,只好花了些口舌,说起来,倒是女婿较了真,有些执拗了。这人同畜生,原就是无甚好说的。”

    陈显达抖着手指着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半天才嘶哑着怒骂一句:“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腾地一下从马扎上站起,在帐篷里快走两步,转过来冲着李永仲压着身影开骂:“你以为这是哪里?还当是富顺那个小地方?!这是军中!上下有别,尊卑分明!你逞口舌之利,痛快是痛快了,后头要怎么收拾!?你晓得那个带头的年轻人是谁?!就敢胡言乱语!”

    李永仲硬邦邦地顶了一句:“岳父!军中只看实力,今日我若一声不吭,明日就有人欺到女婿头上来!女婿到军中,却不是为了受这些窝囊气!今日那人我并不晓得名姓,之前也从未见过,他就敢随意在人前辱我名声!若是女婿闭了嘴巴,灰溜溜地走了,日后也不必开口了!”

    陈显达叫他气笑,深深呼吸几下,强将溢满胸腔的怒气压抑下去。他干脆将马扎安在李李永仲身边坐下,苦口婆心道:“若是别个,仲官儿你自管说!你家岳父还算有几分薄面。但今日这人却不同其他,是侯军门的族侄!实打实的悍将!虽然如今是个把总,却颇受侯军门看重!你今日得罪了他,在侯军门处恶了名声,却不值当!”

    “若我今日吞声咽气,就是在兵士面前自灭胆气!”李永仲沉静地开口道:“岳父,难道侯军门夸赞女婿几句,女婿便能百战百胜么?难道军门视女婿为仇雠,女婿就会屡战屡败么?必然不会!若胜,是咱们比人家强;若败,则是咱们比别人弱!和军门有甚关系呢?今日因为那小人是军门的同族,我就得避道,他日遇上军门的儿子,难道女婿还得将军功拱手相让?”

    他站了起来,冲陈显达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时候不早了,一会儿便要宵禁,女婿就先回营。今日之事,劳烦岳父记挂。”李永仲说完行了一礼,掀开帘布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显达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婿的背影消失,良久才不知什么滋味地低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

    被挑衅这件事基本没有改变丁队的节奏。他们依旧维持着一贯的生活作息。不过为了谨慎,李永仲还是宣布兵士不得单人出行,每次出营至少三人以上。也许是防备得力,也许是对方不打算将此事闹大,这件事看似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大阅之后李永仲果真顺利晋至千总,不过差遣却未变,依旧是丁队队官,不过是饷银禄米多了些罢了。显字营的军官心中不论作何感想,面上却都周到热情地过来给李永仲送了贺礼,说了声恭喜。李永仲亦趁一个休息的日子,在毕节最好的酒楼叫了一桌席面,请同僚们吃了顿饭,算是还了人情。此事之后,果然许多人说李永仲颇为识趣懂情,连带着显字营其他几个队和丁队走动都多了些。

    七月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原本有几分安静的局势忽然紧张起来。粮秣兵器甲胄从各处源源不断地送至毕节,各处粮库仓房处民夫日夜不停忙碌。往日三日一操在上官的命令下变为日日出操,兵士们在军官的呵斥声中战战兢兢地练习长枪,腰刀,长牌短盾,弓箭,火器——三眼铳,一窝蜂,鸟铳,虎蹲炮,甚至还将车炮营拉到城外,演练了一回红夷大炮!即便其余明军在营盘里头,亦是被炮声震得血气翻涌!

    李永仲眯着眼睛,望向那烟尘腾起的方向,神色平淡。其他人多是面带敬畏之色,还有些没有见识的愚昧之人嘴里念叨“这必是雷公爷爷下凡了!”一面就要跪下叩头,其他的兵士虽不至于此,但不少人脸上亦是一片赞同之色。

    丁队的兵士几乎日日都要练习火铳,虽然不甚惊奇,但仍旧对火炮的威力啧啧称奇。他们平日所用的火铳哪怕在整个世界来说也算一等一的军.国.重器,平时施放时也是震耳欲聋,但是和火炮比起来仍是多有不如。

    “厉害啊!”不少人都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和同伴窃窃私语:“咱们也不算没有见识,不过这放炮倒真是头一回见!我记得从前去成都府时候,依稀是见过那城头上放了几根粗笨的黑管子,瞧着不起眼,没想到一放起来,声势却骇人!”

    “这算什么?听说辽东那儿的车炮营才是厉害!俱是最新式的红夷大炮!还是从那叫甚蚝甚么镜的地方传来的!厉害非常!”

    此话出口,便有人不服道:“再厉害,能有仲官儿厉害?不过是咱们没做罢了!往日里官军不也嚷嚷火器之利甲于天下么!?现下一看,却十铳九哑!”

    刘小七在后头听说得不成样,脸色一沉,几步上前将那几个说得热闹的兵士一把揪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道:“平日里练不到本日便喊叫疲累!现下让你们歇一歇,却一个个的忙着扯皮吹牛!依我看,却还是练得不够!你们!今晚突刺三百下!”

    见哨官动了真怒,兵士们不敢再说,一哄而散,俱是老老实实地该干嘛干嘛。那火炮厉害却看不着,刘小七这个哨官却是正管,再撞到他手里,恐怕就不是三百次突刺能了结!一时间不用什长催促,兵士们越加卖力,校场之中,到处一片呼喝往来,兵刃相交的金属之声!

    第三轮炮声又响了起来。李永仲听着和后世大型烟花燃放时差不多的声音出神。他在富顺时,虽然私下敢自己搞点火铳铁甲之类的,但火炮这东西倒还真没捣鼓过。

    李永仲能找到几个私造火铳的匠人,但却没法子找私铸火炮的工匠——这年头铸钟的匠人和铸炮的匠人往往没什么分别,偏偏这一种人被官府控制得很严;另一方面,因为边境连年的战争,顶尖的铸炮师早已被搜罗到北方,专为辽东战事服务。李永仲心不在焉地听着炮声,一边盘算着现在也算有了一个正牌子的官身,以后是不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开展些新的“军事技术课题研究”,一边想着时机成熟,果然还是要单独领兵出镇,免得种种擎肘才好。

    他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候,陈显达却随着诸多同僚站到总兵官侯良柱的中军帐内。上回的缴获首级虽说已经报功,但赏赐一时半会却无法下来。陈显达虽说估计自己的本官应该能升一级,但现在到底只能同其他的千户或参将站在队尾,险些连侯良柱的声音都听不到。

    “自从咱们离开四川,来到毕节一地,到如今三月有余!”总兵官侯良柱的声音传到陈显达这里已经有些不清晰,“这几个月里头,儿郎们扫荡周遭,现下毕节至大方一线,诸苗宾服,百姓安居,但奢安二贼却坚拒王师,妄想割据!天下莫非王土!如今朱制台代天巡狩,发下将令,如今咱们就将要毕其功于一役!”

    “现在奢贼自称四裔大长老,号伪梁王,安贼号伪大元帅,分兵把守陆广、鸭池、三贫各要害,另派兵直扑贵阳!现在林兆鼎总兵自三贫进军,副将王国祯自陆广进军,刘养鲲自遵义进军,说到底,就是要将二贼从贵阳旁边赶到咱们的网里头!这一仗能不能胜,还得着落咱们川兵手里!”

    “这仗到底要如何打法,本将告诉你们——现在,不知道!能不能赢?——现在,也不知道!本将只晓得,咱们川兵,质朴敢战!悍不畏死!都说狼兵悍勇,但本将却要说,狼兵惯打顺风仗,只要咱们扎住脚,沉住气,大家伙儿一根绳上使力,奢安二贼本次定能死在咱们手里头!”

    “从明日开始,五更造饭,六更操练!各营俱要尽力!自明日始,枕戈待旦!各营禁走动,禁呼叫,禁克扣,禁懒惰!若有违反,军法须不留情!堂下诸将听好,务必给本将打起精神,安心操练兵士,熟悉军械,演练阵型!”

    “诸将!咱们沙场搏命,刀口舔血,为的是甚么?本将告诉你们,上为天子朝堂,下为封妻荫子!自天启二年到如今,奢安二贼肆虐西南整整七年!咱们虽是客军,却也是为着川民打这一仗!当年奢安二贼险些攻下成都!虽说最后被咱们如同赶死狗一般赶回了贵州,但这也是扇了咱们川兵老大一个耳光!现下,雪耻的机会来了!若到时候让黔兵抢了先,本将的脸皮就要丢得干干净净!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本将记号了,奢安二贼,死,是川兵枭首!活,是川兵活捉!咱们要让天下人知道,这西南一地,只有川兵才是一等一的强兵,一等一的好汉!”(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初战(1)

    明军厉兵秣马之时,远在鸭池城中一棟灰扑扑的不起眼高脚木屋中,炎夏之中依旧阴冷沁人,几个赤脚裹缠头的土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伺弄火塘。阳光从屋顶的明瓦照下,投射两道明晃晃的光亮。

    “上回你说动几个寨子,几位头人都很是信识你,虽然你是汉人,但宝翁和查哈头人却当你是兄弟,为你引见我们的族人!”阴暗的正堂当中,火塘缓慢地燃烧,而坐在正中头缠青蓝包帕的中年人面目黧黑,眉目平庸,只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开阖间就有阴暗幽深的光一闪而过。

    他幽幽吐出两个青色的烟圈,隔着火塘看了一眼盘坐在草垫上的客人,又低头从大竹烟筒里头吸了口烟,平心静气地再开口道:“不过梁王既然说你家将军是彝家的客人,前时那些事,我便不同你计较。”隔着青幽的烟气,中年人倏地睁开眼睛,目光直勾勾地在客人脸上转悠,又用口音浓重的汉话阴恻恻地开口道:“不过,阿二,死了那么多族人,你竟然还敢到我彝家的地盘上?年轻人,你说元帅我该夸你有胆子,还是该说,你不够聪明呢?”

    客人声调怪异地笑了两声,浑然不把中年人的威胁放在心上一般,埋首吸了口烟,熟练地吐出两个眼圈,方慢悠悠地道:“阿蚱怯元帅,不要当我阿二是吓大的。当日那一仗,我自家兄弟也赔了个一干二净。当日若听我阿二的,那股明狗早就被宰了!宝翁和查哈二位头人如何逃得的性命?是我那些枉死的兄弟们,拿命给他们铺出来的路!”

    阿蚱怯是安邦彦手下所谓的几大元帅之一,负责镇守鸭池、三岔的防线。眼下土兵主力大部都向赤水方向集结,但遵义、陆广、鸭池、三岔一线依旧是奢安二人防守的重中之重。阿蚱怯手中有一万精锐兵士,俱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勇士,他原本以为进攻赤水的计划中,他必定是全军先锋,谁知梁王却要他守卫后方。这个命令让这个自视为彝家第一勇士的大将不满至极,而这个不知走通哪里的门路,被梁王塞过来的汉人无比奸猾,若依着阿蚱怯,就要干脆把他一刀了解,省了麻烦!

    这个汉人就是当日的二哥。当日他单身一人从明军与李家护卫手中侥幸逃得性命,又辗转许久方才回到将军身边。原本他以为这次辜负了将军的期望,必是要被重重责罚,谁知将军却对他温言安慰,又派下重任来!

    二哥自此对将军死心塌地,大热的天气里冒死穿越明军防线,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重新和彝人取得了联系,而自任梁王的安邦彦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同意了他借兵的计划,不过也有言在先,现在手中兵力还有富余的只有负责防守鸭池、三岔的阿蚱怯元帅,此人喜怒不定,生性固执,二哥若想借兵,就得自己说服他,否则一切休提。

    “阿二我不过是个泥地里挣出来的人,烂命一条,若元帅看我碍眼,利索砍了我也绝无怨言。不过在这之前,阿二我还是想让元帅听我说几句。”二哥将烟筒放下,旁若无人般提起挂在火塘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碗水,又探身到阿蚱怯身前,为他倒满。这才重新坐下,拿起烟筒嘶哑着声音慢慢开口道:“此番梁王点兵,十多万大军一起北上赤水,定然是要杀得明狗片甲不留。先前梁王便说了,日后凭功劳说话,元帅,照着汉人的话讲,自来军功最大,但这军功里头,又有不少讲究。”

    阿蚱怯的眉头一跳,一双满布老茧的手在烟筒上摩挲几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汉人就是诸多讲究!这功劳就是功劳,难道还要分个大小多少?!一个脑袋能砍成两半么!”

    “嘿嘿,”二哥桀桀怪笑道:“元帅,军功之中,有斩将夺旗之功,有登城陷阵之功,有守土卫疆之功!那明狗的等等功劳中,首级缴获便是最大!哪怕你辛辛苦苦,将后路守得如铁甲一般,但论功之时,依旧比不过那些阵前搏杀的好汉子!”

    “阿二我素来听说,彝家最重英雄,若家有男儿却死在榻上,便是全家耻辱!现在梁王用兵,正是好汉子,好军将崭露头角的时候,元帅请想,此战过后,原本的底下人便一跃而上,屋里婆娘穿金戴银,自家吃香喝辣,要住四面畅快的青砖明瓦三进院,要喝清冽冽的上等酒,使奴唤婢,好不快活!而原本,他却住在吊脚楼下,同猪猡睡在一处,吃在一处!遇到贵人,跪在烂泥里,抬头就是一顿鞭子!”

    “若有战功,梁王眼里不揉沙子,纵然是奴隶,也能当个上等人!”阿蚱怯猛吸几口烟,一点一点地缓慢吐出,他的面目在青色的烟雾当中若隐若现,连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微妙:“奴隶娃子,要想过上等人的日子,就要吃大苦,受大罪!”

    二哥佝着背,心底冷笑几声,却对阿蚱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加赞赏。他一拍大腿,高声道:“就是这个道理!那山上的良田离不开笨牛,屋里的金银离不开好汉,若是低贱的奴隶想成事,就要有一个高贵的主人!元帅,你如今领命镇守鸭池并三岔二地,这里关系到梁王大业,必然是不敢轻离的。但好汉的儿子必然是勇士,阿蚱怯元帅,难道你不打算让孩子们出门见识见识?”

    阿蚱怯的脸色显出几分微妙出来。他眼光沉沉地看着对面那个似乎一脸坦然的汉人,再开口时话里就多了几分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客气:“我的孩子们自然是勇士,但是都各负职责。阿二,你说这么多,还是想着借兵的主意吧?彝家都是直爽人,阿二,今日你便不要弄这些虚头,老老实实说,若我阿蚱怯同意借兵给你,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二哥冷笑一声,话中慢慢渗入引诱:“城镇头的金银财宝不是好处?奴隶女子不是好处?这回借兵,我阿二一应缴获不要,全都给元帅!这就算是我同我家将军对元帅的诚意,只是有一样,我虽不要女子,却要青壮!元帅先莫急,”他朝对面眉毛一立,眼中凶光毕现的阿蚱蜢怯道:“梁王此战,就是要打下赤水,打通往四川的通道!那里的汉人何其多?元帅,彝家人多少?汉家人多少?你要女子财帛才是安稳!我们将军分得青壮,却不是拿来如猪牛一般做活的,这是要当大用,日后也是梁王的一个助力!”

    阿蚱怯盯着他,似乎想从这张镇定的脸上看出几分蹊跷,但最后他什么都没发现。中年彝人吸了几口烟,沉默片刻,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家那个将军,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二哥原本混不吝的脸上表情立刻消失了。他坐正身体,原本半睁不睁的眼睛猛地睁开,对面的阿蚱怯犹自久沙场,在那冰冷刺骨目光下亦是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向后一仰,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不由有几分恼羞成怒,却见对面的二哥又恢复了方才的神色,只慢慢说了一句:“我家将军是应命之人,天下日后的主人,明狗惧怕将军,故阿二我也不能随意乱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但梁王却是信我家将军的!元帅,你可以不信我阿二,恐怕不能不信梁王吧?”

    “哼,”阿蚱怯从鼻腔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就将此事当做没有发生一般扔在脑后。他伸出一张巴掌,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淡淡地道:“若借兵,就只有这个数字!你若是同意,就带走人,粮食却要你自己想法!”

    “元帅恁般小家子气!”二哥抱怨一句,同他讨价还价:“粮食自然是我们应承下来,必不会让元帅吃亏!但这一千人却实在少了些,将军这番要做大事,我们自己也要出千人兵马,俱是好汉,元帅出一千人,却实在没有气魄。”

    阿蚱怯目光沉沉地看他一眼,面颊不时鼓起一块,显是咬着后槽牙犹豫不决,他想了片刻,最终决绝地开口道:“一千五!最多没有了!梁王吩咐我收好鸭池三岔,少了一万五千人便不得行!你也莫再说什么空话,就是你应承粮食,但我看你们,顶多就是两千人的口粮!既然财帛女子归我,我也不小气,孩子们带十日的口粮!还有,”他沉下脸色,对着二哥一字一句道:“我借兵给你,是因为梁王的意思!却不是为了我自家的富贵!我家的孩子俱是好的,若又像上回那样,阿二,你便不用再来水西了!”

    阿二冷笑两声,也不知是回答阿蚱怯,还是说给自己听:“若是这回再输,我也不用活了,就死在战场上头吧!”

    立秋过后,西南仍旧是一片炎炎暑日的光景。那连绵的大山在阳光之下,亦是没有半分生气,热得太过,枝叶打卷,树皮干裂,更别说行走在山道之上的大队人马,还得顶盔负甲,带着武器,背着行囊。脚下越发有千斤重,直要抬不起脚来。

    “明明快要八月,这日头还是这般毒辣。”周谦咕哝着抱怨一句。他身材胖大,最不耐热,往日里这个天气,他都是解了衣袍,缩在避暑之处睡个痛快。但今日正在行军,睡觉一事就不要再想,便是衣裳,因军官的身份,也不好当着这许多人解开。

    “今年的确是要热些。”郑国才难得也说了一句。他将八瓣帽儿盔挂在鞓带上,头上戴了一顶不知哪里寻摸来的农人方笠,兀自热汗长流。周围兵士无不燥热难耐,只求天公开眼,下场雨来,好生纾解一番。

    根据朱燮元的命令,川兵自前天开始离开驻地毕节,向赤水开拔。一路上除了燥热太过,倒也无甚大事,一路风平浪静。只因天气实在太热,每日都有兵将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虽然多是中暑,但昨日竟是因此死了两个!医官看过了说是体弱,但侯良柱到底因此上了心,命令最热的中午不再行军,而是寻个荫凉地方扎营休息,待日头稍缓再走,官兵们闻讯额手称庆,高兴不已。

    今天的休息已经结束,但前两天堆积在身体当中的疲乏并不那么容易消解。再走了两个时辰之后,明军又被迫扎营——实在是兵士们抱怨不停,军官们就要弹压不住。侯良柱也是一把年纪,脊背叫太阳晒得发烫,他接过亲兵递来的葫芦喝了两口,想了一想,到底还是传令下去,原地修整一天,后天早上再行上路。

    副将邓玘光着头,只穿了一件无袖褂子,下身是犊鼻裤,就这样身上仍旧汗水未停。坐他对面的监军副使刘可训虽然热,倒还是衣袍整齐,只去了帽子,不住地拿着帕子擦汗,又叫亲兵赶快打些水来。

    “这天气!”邓玘也不避讳,在刘可训同侯良柱面前光着膀子擦了一身汗,一边擦一边道:“军门,监军,俺是粗人,便恕俺不讲究了。实在是热得不成,现在要有个河汊水塘,简直是要泡在里头,再也不要起来!”

    刘可训文官出身,虽说在军营里头已有年头,到底还有几分文人的矜持。见邓玘就只差脱得赤条条,不由皱皱眉开口道:“邓副将,这到底是在军中,你做军将的人,到底还要些体统才好!”

    邓玘立马叫起撞天屈来:“监军!这镇日里头几十斤重的甲穿在身上,这天气下头,纵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啊!俺倒是想要体统,可这天老爷不给俺啊!”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胡乱套了一件外袍了事。

    侯良柱冷着脸先朝邓玘轻喝一声道:“好了!刘监军说得无错,你这是做副将的人,这个样子,叫儿郎们看了,成什么样子?!赶紧穿好!一会儿你带人巡营,出门在外,最要一切小心!”又换上一副笑脸,极亲近诚恳地同刘可训道:“邓副将是个直爽人,刘监军亦不要往心里去。咱们是厮杀汉,礼仪上头少了几分计较,刘监军看在本将面上,少说两句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初战(2)

    当中军帐中气氛沉滞之时,显字营的丁队已经在临时营地扎好营地,两个哨长商议之后,决定轮班休息。刘小七幸运地抓到了代表先休息的长树枝,全哨喜笑颜开地在同袍们羡慕的眼光中互相帮忙脱下了甲胄,不少人干脆脱了上衣光着膀子,伙夫从粮车里拿出粮食,帮厨的兵士已经搭好了灶,还有几个人带了全队的水囊去水源取水,一派井井有条的景象。

    李永仲亦是同兵士一般脱下了沉甸甸的罩甲,前胸后背都浸出水淋淋的汗迹。亲兵利索地将替换的衣裳给他拿出来要帮他换上,他却摆摆手笑道:“出门在外,能有几件干净衣裳?现下热成这样,甚么能穿得住?”

    那亲兵叫秦勇,听李永仲如此说,也笑说:“队官这也太不讲究了些。”一面倒把衣裳收好。李永仲不以为然地道:“出门在外,能讲究甚么?你家将主且还是个队官呢。那比我职衔高得多得多的上官,不也是就穿个褂子?”

    他们一边说笑些闲话,一面手下不停地整理甲胄——这个天气里头,铁甲如果不好好保养,只需几日,上头就能起一层锈色,美观倒还罢了,万一受伤之时带到肉里,到时候发作起来就能要了性命。行军路上少有闲暇之时,几日的汗渍累积起来,罩甲上已经有一层不浅的褐色锈斑。

    “队官,”秦勇一边奋力刷着罩甲上的甲叶,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李永仲:“咱们这回是要到赤水去吧?这赤水,离咱们四川很近吧?”

    “大概是。”李永仲模棱两可地回答,又笑着骂了亲兵一句道:“怎么?说到赤水,就想着回家了?”

    秦勇嘿嘿笑了两声:“谁说不是啊?以往便是出门行盐,亦没有走这么久的时候啊!”他甩了两下刷子,污渍溅了一地,又将猪鬃刷子伸到清油桶里蘸了两下,继续刷起来,不停嘴地说:“这次出来,爷娘老子就以为同往常一般,谁晓得,嗨,能走到这里来!”

    “怎么?想家了?想爷娘兄弟?还是想你屋里堂客了?”李永仲心情不错,旁边亲兵给他打来水,他洗了把脸,抬头又说:“不过现下只能委屈委屈了,当兵吃粮,可由不得咱自己想干嘛干嘛?”

    “仲官儿说哪里话!这有甚么委屈不委屈的?”秦勇一着急,旧日称呼脱口而出,就这么蹲着仰着头又急又快地道:“在富顺,咱就是个下苦力的力工的,摔八瓣汗水,只能勉强混个肚饱,可跟着仲官儿,咱走了多远的路!见了多少人!若是守在富顺一辈子,怎么能见识这些?!”年轻人质朴的脸上全是毫不作伪热情单纯的笑容,他笑道:“跟着仲官儿,纵是当兵又有甚么大不了!?”

    听他如此说,李永仲反倒沉默下来。他将帕子摔在水盆里,淡淡吩咐了一句:“刷完甲,你也早些休息罢。”便抓过晾在一边的短褂胡乱套上,同秦勇说了一句:“我先往千户帐里去了,若有事寻我,不要紧的事就叫曹金亮看着办。”

    陈显达的帐篷就邻着丁队的营地,李永仲两步就到了,守在外头的亲兵见是他,刚要通报,李永仲便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问对方:“千户可歇下了?”

    “刚喝了药。”亲兵亦是低声答道,“只睡得不安稳。医官来看过了,只说千户年纪大了,这也是没法子的是。好在明日不赶路,好生歇一歇,或者能缓过来。”

    炎炎烈日下的行军,中暑的人不知凡几,陈显达不幸成为其中之一。他又好强,强忍着一直到了扎营的时刻,才脸色煞白一头大汗地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时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医官过来看过,只说是中了暑热,掐着人中叫醒了人,又灌了药,一通忙乱,这才安顿下来。

    李永仲在外头转了两圈,心里有些不确定是否要进去,正当他拿定主意打算离开时,却听见里头传来陈显达低沉虚弱的问话:“外头站着的是不是李队官?”他顿时大急,正要打手势让亲兵别说,那亲兵已经直愣愣地开口回道:“千户,李队官过来看看你,已在外头等一阵了。”

    “来了怎地不进来?”陈显达的声音顿了顿,又咳嗽两声,这才中气不足地继续道:“赶紧进来!这大热的天气,立在外头做甚?”

    李永仲无法,只好掀了帘子两步进去,顿时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几乎冲得他摔了一跟头。他略定定神,在一片昏暗中仿佛看见陈显达已从榻上坐起,正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摸索。他赶紧过去,帮着点了牛油大烛,看见陈显达敞着中衣,脸色依旧苍白地斜靠着帐篷的支柱上头,正淡淡地看着他。

    见女婿朝自己看来,陈显达指了指边上的马扎:“坐。”然后又问:“今日走了一天的路,你现下不好生在营里休息,来我这里做甚?”

    “虽说明日修整一日,但按着咱们上路之前军门的布置,明日轮到咱们营出前探路。”李永仲按着双膝,极认真地开口道:“原本不是大事,但岳父今日病倒,明日肯定得好生休息,这明天探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个章程,还请岳父教我。”

    陈显达亦是忧虑。他长叹一声,恨恨地道:“眼看着一堆的事,身子骨却不中用!到底是老了!”他不想再多说生病的事,说到明天的事情上来:“按照布置,明日咱们营出五百人,翔字营出五百人,分别查看层台至阿落密一线。层台我并不担心,但阿落密先前却久被蛮子占据,现在情况不明,为着大军行军安全,这里是必去的!”

    “岳父是说……”李永仲低声问:“咱们在阿落密一线会遇到麻烦?”

    “许是我多想。”虽然这样说,但陈显达脸色沉重,显然说的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他皱紧眉头道:“这阿落密,山高林深,附近全是不服王化的生苗!几年前那里还有过一场恶仗!距离驿路又近,不过三十余里,若是蛮子,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翔字营的营官不是个好相与的,”陈显达对着自家女婿不厌其烦反复谆谆叮嘱道:“他若是叫你往阿落密,你便是抗命也得死咬着不去!若实在推不掉……”千户咬咬牙,干脆利落地道:“就推在我头上!那刘秃子还不敢跟我撕破脸!”

    李永仲摇摇头,“岳父此话说错了。阿落密,必是我去的!”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咱们虽然不是中军,却是先锋前卫,翔字营是中军营里头的,层台正在咱们的必经之路上,阿落密还在层台前头,探路正是咱们的本职该当,又如何能推脱得开?”

    他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安抚陈显达道:“况且情况未必是岳父说的这般糟糕。此番大军出行,一般的蛮子哪里还敢拦在路上?必然远远躲开。再说这探查前路的差事每个营头都着落到了,到了咱们头上就要推诿,这叫军门怎么看我?”李永仲扶着岳父重又躺下,最后安慰他道:“咱们是先锋不假,却只是探路的差事。若阿落密真是硬骨头,女婿也不会拿自家这几十号人硬碰上去。时候不早,岳父早些休息,我也回队里去。岳父放心,明日女婿定能平安归来!”

    李永仲在陈显达面前说得信心十足,回到丁队脸色却再也没有遮掩坏脸色。他倒背着手在帐篷前头转了几圈,叫来秦勇:“你过去把哨长和什长都给我叫来,军门先前有令,前锋各营按序探路,明日正轮到咱们!现下凑一凑,大家好生商量商量,看明日到底怎么做!”

    当丁队正在为第二天的任务紧张准备的时候,中军帐里的气氛依旧沉重,侯良柱叫亲兵挂起舆图,将赤水一带的地形说给帐篷里其他人听:“这赤水咱们都不算陌生,不过往日里咱们走的都是赤水卫,附近地形恐怕没怎么留意过,本将问过向导,此地多山少平地,这个节气里头雾天又多,咱们一个不小心,恐怕就要着了蛮子的道。”

    副将邓玘第一个出声赞同道:“军门说得不错!”他站起来,在赤水与摩尼之间重重拍打一下,呆着脸道:“这赤水与摩尼一带,多险山,多峡谷,少平地,少汉人!不过若俺是奢安二贼其中之一,却必取赤水!进,可取普市,退,可往白撒,后头就是水西!深山大泽,蛮子往林子里一钻,咱们可就没了法子!”

    监军刘可训也将刚才的一旦矛盾抛在脑后,仔细看过舆图之后郑重其事地点头道:“邓副将说得有理!四月里头,许军门奉朱制台之名收复赤水,实在是让蛮子吃了个大亏!按着奢安二贼的脾性,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听说奢贼自立梁王,眼下他第一要事,恐怕就是要将赤水重新从咱们手里夺回去!”

    “许是我多想。”虽然这样说,但陈显达脸色沉重,显然说的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他皱紧眉头道:“这阿落密,山高林深,附近全是不服王化的生苗!几年前那里还有过一场恶仗!距离驿路又近,不过三十余里,若是蛮子,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翔字营的营官不是个好相与的,”陈显达对着自家女婿不厌其烦反复谆谆叮嘱道:“他若是叫你往阿落密,你便是抗命也得死咬着不去!若实在推不掉……”千户咬咬牙,干脆利落地道:“就推在我头上!那刘秃子还不敢跟我撕破脸!”

    李永仲摇摇头,“岳父此话说错了。阿落密,必是我去的!”他自己看得清楚明白:“咱们虽然不是中军,却是先锋前卫,翔字营是中军营里头的,层台正在咱们的必经之路上,阿落密还在层台前头,探路正是咱们的本职该当,又如何能推脱得开?”

    他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安抚陈显达道:“况且情况未必是岳父说的这般糟糕。此番大军出行,一般的蛮子哪里还敢拦在路上?必然远远躲开。再说这探查前路的差事每个营头都着落到了,到了咱们头上就要推诿,这叫军门怎么看我?”李永仲扶着岳父重又躺下,最后安慰他道:“咱们是先锋不假,却只是探路的差事。若阿落密真是硬骨头,女婿也不会拿自家这几十号人硬碰上去。时候不早,岳父早些休息,我也回队里去。岳父放心,明日女婿定能平安归来!”

    李永仲在陈显达面前说得信心十足,回到丁队脸色却再也没有遮掩坏脸色。他倒背着手在帐篷前头转了几圈,叫来秦勇:“你过去把哨长和什长都给我叫来,军门先前有令,前锋各营按序探路,明日正轮到咱们!现下凑一凑,大家好生商量商量,看明日到底怎么做!”

    当丁队正在为第二天的任务紧张准备的时候,中军帐里的气氛依旧沉重,侯良柱叫亲兵挂起舆图,将赤水一带的地形说给帐篷里其他人听:“这赤水咱们都不算陌生,不过往日里咱们走的都是赤水卫,附近地形恐怕没怎么留意过,本将问过向导,此地多山少平地,这个节气里头雾天又多,咱们一个不小心,恐怕就要着了蛮子的道。”

    副将邓玘第一个出声赞同道:“军门说得不错!”他站起来,在赤水与摩尼之间重重拍打一下,呆着脸道:“这赤水与摩尼一带,多险山,多峡谷,少平地,少汉人!不过若俺是奢安二贼其中之一,却必取赤水!进,可取普市,退,可往白撒,后头就是水西!深山大泽,蛮子往林子里一钻,咱们可就没了法子!”

    监军刘可训也将刚才的一旦矛盾抛在脑后,仔细看过舆图之后郑重其事地点头道:“邓副将说得有理!四月里头,许军门奉朱制台之名收复赤水,实在是让蛮子吃了个大亏!按着奢安二贼的脾性,必然不肯善罢甘休!听说奢贼自立梁王,眼下他第一要事,恐怕就是要将赤水重新从咱们手里夺回去!”(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842/ 第一时间欣赏枭起传最新章节! 作者:夏仲所写的《枭起传》为转载作品,枭起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枭起传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枭起传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枭起传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枭起传介绍:
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