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破围(5)
夜风将李永仲的话声带出很远。
“千户将兄弟们托付给我,”他平缓了一下声音,将方才险些没有克制住的激越的情绪重新按捺下来。顿了顿,他看着面前的明军继续道:“我也不说什么大话,只说一句——明日此战,自我以下,敢有逃跑,胆怯者,杀!敢有不听军令者,杀!敢有随意呼叫,扰乱阵型者,杀!”
三个杀意一字比一字浓重的杀字出口,就是军官亦是脸色难看,但事情至此,再也无法。百户官中,颇有些人阴沉着脸死死盯着李永仲背后,心里颇有些不善的念头,但被这年轻人一枪挑死的钱川尸首如今还摆在荒滩之上,这个时候,任是什么想法都不得不暂时收敛下来。
李永仲自然不知道身后的军官们里头有人对他怀抱着恶意,但即便他知道了,也只会轻蔑一笑,毫不在意。他扯开喉咙,不管不顾地大声嘶吼:“明日之战,若想活的,跟我来!”他死死盯着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兵士,肃容沉声喝道:“你们,想不想活!”
有几个站在前面,稍稍胆大些的兵士在他的逼视下嘴唇嗫嚅几下,最后哭丧着脸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想,想活……”
李永仲挑挑眉,两步走到那已经微微发抖的兵士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想不想活?”
“想,想……”
“想不想?!”
“想!”
“想不想!”
“想!”兵士绝望地闭上眼睛,从胸膛当中将声音挤出来:“我想活!”
年轻人猛地扬声喝道:“你们呢!”
先是一两个,再是七八个,最后所有的兵士——无论是浑浑噩噩的,平素奸猾的,还是敢战朴实的,或者是贪生怕死的,所有人都拼命张大了嘴巴,将那股恐惧,愤怒,渴望,挣扎经由胸膛,震动声带,最后冲出喉咙:“想活!想活!想活!”
崔州平在百户官的身后,悄悄地攥紧了拳头。然后他轻轻一笑,独自走开——哀兵气势已成,明日的胜败已定。中军文案忽然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起了几分兴趣,虽然现在他不会做什么——崔州平一笑,慢悠悠地朝几个文官所在的地方走去。
兵士们散去休息,李永仲将所有的百户与总旗叫到一处,开始为第二天的战斗做准备——他另外也叫来了曹金亮,刘小七与另外几个伍长,而陈明江则沉默地把着刀柄站在李永仲边上——他不知道陈显达是怎么和自己的义子说的,但自从千户官再次昏迷之后,陈明江也就一步不离地跟在了李永仲身后三步之处。
“闲话少说。”李永仲简单明了地开口,同时示意陈明江拉开地图,“咱们现下在所谓平山坝的所在,你们也见着了,这河滩外是一股浅水,这是清水河,下通响水。所以,咱们若想回去,就必须回到大路上!”
他将视线移到郑国才身上,沉声道:“郑百户!”
郑国才毫不犹豫地抱拳躬身应道:“在!”
“明日,你率本部并周百户麾下,为前锋!”
“是!”
“冯宝群!”
“在!”
“你率本部为后队,保护伤兵与辎重,备好药材绷带,战斗开始之后,随时准备接收伤员!”
冯宝群听得一愣,先下意识地应了一个“是”,再望向李永仲,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这……仲官儿……收罗伤兵往日里头都是打完了仗再做的。”
李永仲摇头,不止是为冯宝群,也是向其他人解释道:“明日咱们突围,本就是有进无退,兵士们在前头奋战,总是会死会伤,若弃之不顾,让活着的人看了作何想法?咱们将伤兵先行收罗下去,一则是安了兵士的心,二则也是稳定军心。”
见众人一脸恍然大悟,李永仲心内苦笑,不仅是明末,直到几百年之后的清末,战场救护依旧得不到重视,直到近代军制建立之后,才模仿着西方有了医护队,培养了通晓战地救护的医生和护士。而明末别说中国,就是欧洲军队也没有像样的医疗,战争当中死亡率极高,而很多时候,明明只需要一些简单的措施,许多死亡是可以避免的。
从建立护卫队开始,李永仲就强行将其中最为聪明沉稳的年轻人送去医馆学了简单的医术,又百般谋划,想办法搞到了川东一带最好的外伤金疮药,又在护卫当中推行基本的卫生习惯,如此种种,几年辛苦下来,如今他这支小小队伍当中,可说拥有全世界最为完善的战地救护技术和理念。
当年洒下的种子,如今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
见冯宝群再无异议,他又依次点名:“曹金亮,刘小七,田文天等,明日与郑百户一起为前锋!”说到自己人,他口气陡然严厉许多,“明日,凡李家兵士,皆要冲锋在前!不得命令,不许后退!今晚俱要向兵士们解说分明,每个人都必要牢记各人职责为何!”
护卫军官,以曹金亮为首的几人面色沉静,待李永仲说完,齐齐躬身抱拳,大声回应道:“领命!”
军官们都不曾想过李永仲竟然要让自己的护卫担当前锋冲阵,像郑国才之前便对他颇具信心的人先不论,就是那些心有疑虑不安的军官们,虽然暗地里嘀咕腹诽这不过是收买人心之举,但也不得不说,确实因为这个命令,而对这个年轻的盐商有了些信心。
李永仲的安排在继续:“陈升,汪成,刘百胜,陈明江,明日随我在中军!你等务必时刻紧醒,你们不仅是前锋的援军,更是生力军!前锋若陷入苦战,便只有中军能救他们!若前锋进攻顺利,也只有中军跟上能扩大战果!若说前锋是锋刃,中军便是刀身!”他说话时视线一直压在那几个被留在中军的百户身上,眉眼里全是锐气,直压得他们冷汗泠泠,不敢抬头!
又安排几句诸如杂事一类,李永仲终于松口让军官散去,陈明江默默无语地陪在他身边,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李永仲忽地扭头冲陈明江笑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只听得骨节吱呀一阵,他呻.吟.一声,道:“明江兄,现在总算暂时无事,咱们聊聊如何?”
“仲官儿若有此兴,明江当然奉陪。”陈明江平淡地开口,问他:“只是不知仲官儿想要聊什么。”
李永仲失笑。其实他说想要聊天,不过是刚才一眼瞥见陈明江之后忽起的念头。这个一贯沉默寡言的青年哪怕是在行伍当中也是极没有存在感,他似乎非常满足站在某个人身后的生活。但想到陈明江不久之前还给了他一句朱升谏太祖的计策,李永仲又觉得,此人绝不像看起来这般简单。
想至此处,年轻人干脆捡了块青石坐了下来,陈明江却不肯坐,依旧站在他身旁一侧。李永仲隐约意识到或许陈明江正在用这种方式向他表明主仆上下之别。就好像他之前对着李永仲能毫不客气地想说便说,原因不过是因为当时李永仲和官军无有关系,陈明江是陈显达的义子和亲卫头子,却同李永仲没什么相干。
“我其实很奇怪。”李永仲默了一阵,短促地低笑两声,“你一向在岳父身边,现在岳父伤重,你却在我这里——我看有些个人,看你那眼神可是不善得紧。”
“旁人的事,同我没有相干。”陈显达显然没想到李永仲竟然会同他说起这个,不过他自认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因此平静地道:“义父令我定要寸步不离仲官儿你身边——战阵凶险,若有万一……”他摇摇头,“总之既然义父有名,明江听从就是。”
星斗在深黛的夜空幕布上温柔的闪烁,群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从哪里传来隐约的野兽长嚎,夜风泠泠,搅动那些立在荒滩上的各色旗帜,篝火在风中被扯出奇形怪状,除了巡逻守夜的兵士,大多数人在一天的疲惫之后枕着兵器沉沉入睡,在这深夜的群山绵延之中,人类的活动被压缩到了极点。
“若是岳父的吩咐,那自当遵从。”李永仲站起来,朝陈明江笑笑,“我这身上实在是不成了,又是血又是汗,这会儿都凝成干壳……”他低声嘀咕抱怨道:“除了行盐,还没有这么脏过……”
陈明江忍不住轻笑,这会儿他看李永仲,又觉得有些长不大的少年气了。忍不住开口道:“这行军打仗不就如此?这还算好,以前我同义父在辽东时,那血垢染到指甲缝里头,如何洗都不成,最后还是寻来跟木签一一挑过,方才干净。”
李永仲自嘲地一笑:“和明江你和岳父比起来,我这才到哪里?”他说至此处,在水边蹲下,往脸上掬了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待得神清气爽,才舒服地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同他自己,还是同陈明江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真要死,还是死得干净些好。”(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破围(6)
李永仲醒来时,心情并不太好。
空气沉闷,连水声都带了一丝无精打采。一丝风也没有,和昨晚睡前完全不同。天还未亮,但隐隐有一丝光亮在头顶的云层中游走。兵士们已经起身,却没有太多的动静。虽然之前撤退时丢掉不少货物,但商队还是将剩下的粮食卸下,干脆生起火来做饭,粮食和肉类的香味隐隐传进人们的鼻腔里,激得口中唾水横流。
他今日没穿自己的衣裳,而是换上了一件缀甲叶的罩甲——这是昨晚睡前陈明江为他拿来的,只说是陈显达平常备用的,叫李永仲千万穿上——戴上一顶明军的八瓣帽儿盔,然后刘小七服侍着他将腰带一类零碎挂好,一向寡言的少年难得拍了一回马屁:“仲官儿这身实在好看。”
“是么?”李永仲笑了笑,仰头把系带紧紧绑在下颌。刘小七要为他挂上腰刀,他却摆摆手,只说:“把我的枪拿来。”
天色渐明。沉闷溽热的天气里,过分湿润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只需片刻,汗水就止也止不住。哨长什长等基层军官呵斥着兵士快些收拾,伤兵被全部转移到了后队,场面一片忙碌,没人敢于偷懒——和往日相比,军官们无疑焦躁许多,手脚稍慢,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只是没动手而已。
李永仲收拾停当,眯着眼睛不知想了一阵什么,扭头同刘小七讲:“咱们回去看看。”他昨晚住在陈显达隔壁,这也是他自从开始行盐之后,第一次在远离富顺之外的地方,没有和自家的护卫们住在一起。
刘小七脸上立刻显出快活来。他现在算是李永仲的亲兵,就是连晚间睡觉,也睡在离李永仲三尺远的地方,明军虽然毛病多不胜数,但到底是正经的官军,虽则之前败了一场,但总归没有溃败,各种规矩还在,整顿起来,也算刁斗森严。刘小七面上看着是沉稳低调,但心底实在有几分心虚。
陈明江早早就在旁边等着。听李永仲说要回商队看看,也不出声,只后来低声提醒了一句:“仲官儿,许多人看着。”
“无妨。”简短地回了一句,李永仲看也不看他,当先朝商队的方向走去。一路行来,不少已经扎束起来的明军兵士正在准备军械——有人就着葫芦里的水在青石上头打磨箭头腰刀一类,也有人互相整理着衣甲,看这个陌生的上官过来,有些不知所措的互相对视,不晓得该不该起来行礼。
郑国才老远就看见他,蹬蹬蹬几步过去,半点折扣不打地行了个军礼,硬邦邦地开口道:“仲官儿!”
李永仲同他还礼——他现在算是郑国才的指挥,却不算他的上官——然后问了一句:“准备得如何了?”
“儿郎们吃饱了肚子,整束停当。”他顿了顿,问对面的年轻人:“仲官儿这是去哪里?”
“我到处看看。”李永仲笑笑,“顺便过去同我家护卫们说说话。”然后不待郑国才说话,就又说:“郑百户,再将兄弟们的甲胄军械检查一遍,现在不怕麻烦,到时若有什么,心里也有底气。”
非常自然地说完,又在兵士里头转了两圈,看着大致无错了,他抬脚就走,倒让郑国才没有反应过来。他身边一个总旗啧啧称奇,道:“这真是天授的将种,听说是个商户出身?也是怪,却像个老军务的模样。”
郑国才瞪他一眼:“你又晓得了?刚才人家说的没听见!?还不快去再验看一回!一会儿我亲自去检查,若出纰漏,仔细军棍!”
不仅仅是郑国才,路上凡是遇到的军官,李永仲都问了几句,他虽然不见每个人都能叫上名字,但大致上是无错的,便是一时没想起来,陪在旁边的陈明江亦会暗地提醒。等他走到商队的位置,明军里头不论军官兵士,对他的看法又好了一层——原以为是个小少爷,没想行事却老辣,待人也和气。
因钱川一事,后来护卫们的营地又向外移了移,同明军明显隔开,虽然为着第二天的战斗不敢多多加派值夜人手,但却多点篝火,又硬是冒着走火的危险将弹药上膛,护卫们把刀枪抱在怀里,几乎是一夜枕戈不眠。
天亮以后,不仅明军在准备,他们也早早起身,洗漱用餐之后,将伤员抬上架子车送往明军后队,曹金亮见天色不好,阴得厉害,虽然暗自咒骂贼老天不长眼,面上却还是同往日一样,吆喝着让护卫们尽量多披挂上几层:“仲官儿信得过咱们,叫咱们打头上去!这可是正经的打仗,不是平日里头那些三脚猫似的毛贼!不过也别贪心,一会儿身上太重,几下就没了气力,枪都使不动了,就是等人割脖子!”
李永仲站住脚听了一阵,忍不住失笑着摇摇头,同刘小七道:“曹金亮便是没个正形。”
不想曹金亮却生了一双极灵的耳朵,离着八丈远就把李永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嘿嘿一笑,冷不防过去一把将他拉了进来,李永仲险些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他也不管,只顾朝着护卫们哈哈大笑道:“你们看!这是谁来了!”
“仲官儿!”不知谁激动地喊了一声,立刻护卫们呼啦啦地就围了上来个个神色激动兴奋——这些人几乎都是李永仲从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里提拔出来的,又亲自调教了几年,论起对李永仲的忠心,可说无人能够胜过——几十个人将李永仲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仲官儿昨晚睡得可安稳?”“官军哪里有咱们自己人信得过?”“仲官儿,今日咱们冲锋在前,绝不给你丢脸!”
吵吵嚷嚷好一阵,人们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李永仲怎么也压不下弯起的嘴角,待渐渐安静,他索性跳上旁边的一块大石,放开嗓子对着底下数十个满脸笑意的护卫喊道:“昨晚,兄弟们不在身边,我是睡得有几分不安宁,少了你们的打鼾磨牙,不习惯!”
护卫们哄堂大笑。
陈明江眼角一跳,正想着去提醒李永仲说话注意些,就听他继续道:“不过睡在官军中间,我也安稳。”他笑道:“说是官军,其实官皮一脱,同咱们没甚分别,都是一样的好汉子!”
护卫们也是一笑,看官军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我晓得,先前有些误会,兄弟们心里头有气。正常!”他拍拍胸口,动作间甲叶哗啦啦一阵响,“但是,咱们现在的大事毕竟不是这个!男子汉,肚量大些!其他的我也不多说,”李永仲的脸色郑重起来——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护卫们亦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工,下力工,先前我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上战场——”
“有人问我怕不怕?我说实话,怕!”李永仲吼道:“我怕死!我怕无法带兄弟们活着回家!不拼肯定死,拼了,或者还有一线生机,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我想活!你们呢!想不想活!!”
瞬间的寂静过后,护卫中间爆发出一声怒号:“想活!”
“信不信我带你们回家!”
“信!”人人血脉偾张,吼声震天:“我们信!”
“好!”李永仲亦是激动得险些不能自抑,他深呼吸几次,将那股燥热强自压回胸膛,目光在每一张热诚的脸上滑过。然后他点点头,最后说道:“大家好生准备,一会儿便要出发!你们记着!若是死了,我李家管他家人,若是残了,我李家管他一辈子,若是能活着回去,李家与你分田!我李永仲给你们敬酒!”
没有哪一次的欢呼有这一次大。李永仲相信,就是只要他一声令下,护卫——不,士兵们就能用手中长枪,将天也捅个窟窿!
陈明江挤开人群,默默过来,同李永仲抱拳道:“仲官儿,时辰差不多了。”
李永仲冲他点点头,又叫来曹金亮,万分认真地道:“金亮,我将兄弟们全部托付给你,这是我身家性命!一会儿我要坐镇中军,前头就托付给你,咱们今天能不能活着回去,就看兄弟们能不能冲出去!今天这一仗,一定要打痛蛮子!不然前头的路定然不会清净!”
曹金亮折身抱拳,沉声道:“将主放心,我等定为全军锋锐,前锋所指,寸草不留!”
李永仲最后看他一眼,再没说什么,倏地转身离开,护卫们在他走过时纷纷躬身行礼——李家不兴跪礼,尤其是护卫队中,最高即是揖礼。他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指甲在手心里头掐出整整齐齐的一串深刻的刻印。
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辰,伤兵和辎重被全部送到了后队,担任前军的郑国才所部与护卫们列队站好。所有的弓兵被集合起来编列在中军内;每个兵士,尤其是前军,都尽可能地披挂了甲胄。
军队已经准备好。刀枪出鞘,盔明甲亮,杀意沸腾。
李永仲深吸口气,把所有的杂念抛到了脑后,他喊出平生最为响亮的一句出发,而他在以后的时光,将会更多的同这两个字为伴。
天空中,传来了第一声闷雷。(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杀(1)
如果有人能从天空中向下俯视,他一定会惊叹贵州地形的多变。
连绵不绝的丘陵山峰是黔省的主要地形。田地或者散落在几座山峰之间,或者是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梯田,平原几乎不存在。道路和城市都是依山而建,也因此,如果脱离了道路,不但意味着前路艰苦,更意味着有更多的危险。
就像曹金亮所说的那样,苗人就埋伏在临近道路的一个山头上,不但扼守道路——从这里向下俯视,甚至能看到明军在河滩上的营地,有冲动的人提议一鼓作气,趁机杀过去,但却被名叫二哥的年轻人否决了。
“狗官军现下已经站住了脚!这会儿子去,只能给他们送首级罢了!”他在几个头领的会议上愤恨不已地道:“先前我叫你们追,你们却推三阻四,非得等狗官军缓过这一阵!”
头戴深靛缠头包帕的几个苗人头领被年轻人说得脸上发热——当时二哥的确是跺着脚喊叫说哪怕要死伤些人,也一定要坚持追下去,但谁能想到从前一触即溃的官军现在如此难缠?而且,缴获就那么多,手快有,手慢无,这伙苗人本就是几个寨子合在一起的队伍,打仗的时候倒好,但平素向来互不相服,叫他们放弃手上的缴获去啃硬茬子?真是想也别想!
当下就有个叫宝翁的头人扯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笑,用口音颇重的汉话阴阳怪气地道:“二哥说得真是轻巧,一句话下去,就是我苗家子弟成百上千地上去拼命!”他看也不看二哥勃然色变的脸,晃荡着碗里的浑浊酒液,呵呵怪笑道:“也难怪!二哥自家就是个汉人,毕竟和咱们苗人不同!”
他此话一出,旁的几个头人看二哥的脸色就有几分奇怪。有性子耿直的,就要按捺不住,问一句这个叫二哥的汉人究竟想做甚么!
二哥严重戾气一闪,死死盯着宝翁,大步过去,忽地劈手将宝翁手里的海碗抢过来,几口灌进喉咙里,粗劣的酒水火辣辣地滑过嗓子,他一手扯着领口将惊呆的宝翁拎起来,猛地一下撞到他额头上,恶狠狠地吼道:“宝翁!你若信不过我,只管去跟将军说!只管去跟后头这几百兄弟说!看将军和兄弟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说完手上使力,将宝翁一把扔到地上,两眼通红,如有实质的目光在或者防备,或者胆怯的苗人脸上一一滑过,鼻息粗重地吼道:“我二哥将话放在这里!有哪个不服的!只管去找将军,找首领!我二哥却是不怕的!”他一把扯开身上的褂子,露出精壮的上身——上面或者狰狞,或者泛白的伤疤不知凡几,二哥环视周围一眼,哼了一声冷冷道:“还有不服的,先数数身上的疤,看看是老子多,还是你多!”
一时间无人说话,最后还是个叫查哈的头人打着哈哈两下里道:“既然将军叫了二哥来,二哥就是咱们苗人的兄弟!和狗官军自然不同!”又亲自弯腰将褂子捡起来要给二哥穿上,赔着笑同他讲:“二哥火气也是大,宝翁这个人,心是好的,就是喜欢争个强!以前的事,都不要说了,只说现下,要怎么个处断!”
二哥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褂子,虽然脸上还是一副忿恨难平的模样,但话音里头已是收敛不少:“既是查哈头人来劝,我二哥就要给你这个面子!查哈头人说得不错,头前的事没啥可说的,还是现在的事要紧!”
听到说正事,便是心里仍旧不服的头人也赶紧坐正,听二哥往下讲:“狗官军能带多少粮食?无论他们是想要回毕节,就必须走这条路!否则,就要想法子游过响水河去!”他顿了顿,看头人俱是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心底得意地一笑,面上却依旧从容,只是悄悄掺入了一丝不明显的煽动之色。
他在一个树墩上坐下,将手按在膝盖上,一字一句道:“狗官军修整了一晚,他们要回去,就要拼命!我已想好,我带来的一百多号兄弟在最前头,各位头人手里的勇士,待兄弟们冲上去,就一层一层地围上来!咱们比狗官军人多!查哈头人,昨晚又来了个寨子的勇士,对吧?”
查哈点头:“小寨子,但也有二三十条精壮汉子。”
二哥在大腿上猛地一拍,道:“对呀!这里可是咱们苗人的地盘!狗官军纵然厉害,又能逃出几个?”他忽地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我晓得头人心里头,只怕对狗官军的火器有忌讳,但大家看看这天!顶多再过半个时辰,雨就落下来了!还能用什么火器?”二哥鼓动着头人:“若是真刀真枪地拼杀,就凭狗官军,怎么敌得过咱们的勇士!”
最后这句话彻底打消了头人的顾虑,他们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里找到了无与伦比的野心和狂热,二哥趁热打铁道:“我二哥把话放在前头,今日的缴获,将军只取三分!剩下七分,按照功劳大小,分给诸位头人!”
最后的理智被贪婪压断了,宝翁跳了起来,盯着他嘶哑着声音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好!我干!”宝翁扯开褂子,露出古铜色的胸脯,逼视着二哥,磨着后槽牙道:“二哥,我宝翁先头得罪你,但是现在有你这话,我就说一句,我跟你干!”
其他头人稍慢一步,此时亦是纷纷跳起,七嘴八舌地同二哥道:“我们干!”“我寨子里尽是勇士,个个不怕死!”“不用二哥的人手,请助战的好汉子就在边上看,我寨子里的好孩子,若是退一步,就不是苗家人!”
二哥暗地里满意一笑,面上却露出无比感动的神色来,诚恳万分地道:“这就对了!要的就是大家这份心气!咱们人心整齐,任狗官军如何厉害,也休想从咱们手里讨得好处!”
正在说话里,一个苗兵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跪下禀报道:“宝翁头人!查哈头人!明狗上来了!”
紧张肃杀的气氛立刻在众人中间弥漫开。二哥几步过去,厉声问道:“他们出来了?”
“是!负责监视的兄弟传话过来,明狗整装列队,马上就要离开河滩!”他不敢抬头,依旧趴在地上说:“离咱们还有十几里地!”
“好!”二哥爆出一声,喝道:“等他们半天了!”倏地转身,盯着头人,不容违逆地道:“狗官军现下已经出来了,现下是辰中,各人都按照先前布置,咱们等着狗官军自己往坑里头跳!”他提高声音,再一次强调道:“这回我二哥有话说在前头,若是这回再有不服军令,不服调派的人,不管是哪个,我手里头的刀都不认人!”说罢,他呛啷一声拔出腰刀,猛地一刀砍下,就将那结实的树墩砍缺了一个角!
所有的马匹都被集中到了后队,哪怕是军官也必须和小兵一起走路,走了几里地,护卫们倒是精神,明军却有些累了,颇有些兵士呼吸粗重,从衣裳甲胄里透出隐隐的汗迹来。李永仲暗地里叹息一声,倒也没有太过失望——一方面他已经对明军素质不抱希望,另一方面,身上的罩甲确实分量不轻,又是走山路,早早就累了,也是正常。
他叫住陈明江,吩咐道:“全军止步,原地歇半柱香的时辰。”
陈明江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仲官儿,离大路还远着呢!”
“兵士们现在累得不狠,目下歇一会儿,过不多会儿就能缓过来。”李永仲耐心地同陈明江解释道:“若是一直勉强,等到地方,咱们哪还有气力打仗!?苗人以逸待劳,咱们虽然没法子,但只要多加注意,就能让蛮子打不成如意算盘。”
陈明江应了一个是,再不多话,叫过传令的旗牌官一一传令下去,不多会儿队伍里头就到处响起“全军止步,歇息半刻”的声音。兵士们虽然诧异,但也高兴,虽然不方便解甲,也稍微松开盔帽系带,又取下腰上的葫芦或者竹筒喝水——后队里头的商队带了不少水,随时替换那些已经喝空的水囊。
军官们又到处巡视,看见有坐下的兵士立刻喝令站起——这倒是不多,陈显达麾下多是老兵,晓得行军途中一旦坐下再起来,腿就别想再抬起来。缓了一气,果然精神好了不少。又令出发,速度虽然依然不算很快,但兵士们的精神却是好了不少。
郑国才同部下走在一起,他手下叫张一贯的总旗在他手边,方才累得不轻的人里头就有他一个,歇了一阵再上路,他也有精神同郑国才说话,对李永仲啧啧称奇:“想不到他一个商户家里头的小少爷,竟然也懂军伍里头的门道!”
“人家十二三岁听说就跟着家里的商队行盐,你十二三岁的时候还守着家里的几亩田伺候!”郑国才瞪他一眼,喝道:“现在有精神了?刚才累得舌头都不住吐出来!”
张一贯憨笑两声,不敢说话。郑国才心里却起了念头,他似乎有些明白千户陈显达为什么如此相信自己的女婿能接下这个重任,而他自己,虽然是第一个提出让李永仲接替陈显达指挥的人,但那时与此时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
“这究竟是我失算,还是原本就是天意?”(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杀(2)
正午将近,天色却愈加昏暗。
最后一次休息时,兵士们简单地用过午饭,又再一次检查了各自的武器和甲胄,无须军官命令,他们就已经明白战场的位置。
扼守道路的山头上竖着一杆大旗,平时想必是猎猎招展的英武模样,但是现在却连一丝风也没有,深色的旗帜有气无力地依垂在旗杆上。走在最前的兵士站住了脚,他回头向军官用眼神征询意见,盔帽上插着一面黑边红底三角小旗的什长立刻高高举起右手,并且高喊:“止步!止步!”
队列马上一波又一波地将命令传递下去:“前军止步!”“前军止步!”“前军止步!”
埋伏在山后的苗人有听到声音按捺不住想要冲出去,被同伴一把拉住,低声提醒:“你忘了?!没有上头的命令,妄动者死!”
二哥和一众头人打量着在山道上的明军队伍——他们非常谨慎,哪怕是前军,也至少离预定的伏击地还有一里远,更远一些的中军及后队在昏暗的天色里头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形,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宝翁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一句:“狗官军这是改了脾性?”他自己寻思半天,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只好大着嗓门冲二哥喊叫:“二哥,这个和咱们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你不是说,只要在这里立一杆狗屁旗子,狗官军就一定要冲上来么!”
二哥强自按下心底的不快,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之前就说了可能会。”堵了宝翁一句,他懒得和这个浑人再扯,他沉吟片刻,招招手让自己的心腹过来,一阵低语过后,心腹点点头,立刻去安排了。
他冷笑着看向那列模糊不清的队伍,沉淀在心头疯狂的恨意又张牙舞爪地咆哮起来,如果可能,二哥很想看看现在明军当中某个人的表情——他尤其期待那个人在濒死之时求生的丑态。
明军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很快那立着旗杆的山坡上就传出一阵打骂呵斥之声,先时声音渐弱,但很快就清晰起来,在兵士们愤怒得几欲喷火的目光中,一伙苗人嘻嘻哈哈地押着十来个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穿着明军服色的俘虏走了上来。
有个头缠蓝色包帕,大敞着怀的苗人随手扯了一个俘虏出来,将他一把推倒跪在旗杆之下,然后他抬起头冲山下静默肃立的明军恶意地扯开嘴角,咧笑出一口黄牙,猛地抽出腰后短刀,眼也不眨地一刀劈下了俘虏脑袋!无头的尸首向着旗帜喷涌出温热的鲜血,苗人弯腰将首级提在手里,轻蔑地看了一眼,然后猛地一把将它掷向不远处的明军!
血污的首级抛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落在地上滚了两滚,然后彻底不动了。郑国才盯着那个结着发髻面目模糊的首级,眼底一片通红,这个平素骄傲自得的军官浑身抖动,他缓慢地,用力地磋磨着牙齿,磨出一阵可怕的喀喀声。
明军队列中开始骚动,兵士们的呼吸粗重急促,而这只是个开始,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俘虏被拉到旗下砍头,首级无一例外被苗人扔到了明军脚下。到了后来,那插旗之处,土壤被鲜血浸透,顺着沟壑冲出一道道血色溪流。
“他们在祭旗……”郑国才狠吸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他扯过身边的传令兵朝他怒吼:“你去问问堵在前面的那堆人!怎么还不动!他们眼睛瞎了么!”
不等传令兵出发,站在最前的护卫已经开始行动了——不甚清晰的命令声被风传到了郑国才的耳朵里,他蛮横地挤开前面的兵士,惊奇地看到原本是两列行军队形的护卫在有条不紊的命令之下迅速转换成长枪在前火枪在后的阵势,曾经听过的鼓声又响了起来,很快整齐的脚步声加入进来。
然而,苗人似乎不打算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在明军的注视下,一大群穿着蓝衣,拿着各色杂乱兵器的苗人冲上了山坡,并且越来越多,直到将整个山坡全都挤得满满当当。
苗人作战向来没有什么阵型,凭借的不过是个人的武勇而已。和孱弱的明军相比,夷人的悍勇可以极大程度地弥补配合上的问题。在西南,尤其是奢安之乱的前期大部分时间里,同等兵力的明军绝打不过人数相等的夷人,只有到了后期,经过残酷的战争淘汰之后成长起来的汉人士兵才能和夷人打个平手,但哪怕如此,明军也格外注意不要和多于自己的夷人交战。
但是今天,明军退无可退。
李永仲注视着不远处一触即发的战场,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无声地咒骂了一句——翻滚的层云当中,隐隐的雷声越发密集。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将嘴唇拉成一道坚硬的直线。站在旁边的几个明军百户相互看看,一个大胆些的试探着问了一句:“仲官儿,还不下令么?”
“我已经前军托付给了金亮和郑百户,他们才是现在站在战场上直面蛮子的人,什么时候打,如何打,那是他们的事,咱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需要支援的时候坚决地顶上去!”李永仲严厉地说完,冷冷地瞪了一眼语塞的百户,“咱们站在后头的下令有什么用?!为将者,临阵相机而动!”
与动字同时落下的,还有曹金亮呛啷一声拔出腰刀的声音,他高高举起腰刀,以平生最大的声音吼道:“陷阵有我,有进无退!”
“杀!”兵士们齐声回应的同时,重重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后他们踩着鼓点,迈着整齐的步伐,义无反顾地向着人数远多于自己的敌人发起了进攻!
郑国才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亦是拔出佩刀,酣畅淋漓地吼了一句:“兄弟们!跟我上!”已经躁动许久的明军兵士终于能够痛快地嘶声高喊,刀枪出鞘,分成两列,绕过开始小跑的护卫,抢在他们的前头,眼看就要撞上呼啸而下的苗人!
被视作猎物的明军竟然首先发起进攻的举动明显激怒了苗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伴随着震天的呐喊,苗人挥舞着兵器冲了下来,从上空俯瞰,蓝红二色立刻搅作一团!不过数息,不管是明军还是苗人,都有人血溅三尺!
曹金亮眼睁睁地看着明军抢在他们之前和苗人战作一团,他险些咬碎了自己的一口钢牙!看着已经和苗人们缠在一起的明军,狠地骂了一句娘,想也不想地当机立断下令:“全军突击!”
护卫们立刻加快脚步,第二声“杀”声出口,从小跑改为奔跑的长枪兵放平枪尖,火铳兵则已经准备扣动扳机,关键时刻,曹金亮觑准时机,敞开嗓门大吼一声:“郑国才!让开!”
浑身浴血的郑国才奋力一脚踹开扑上来的苗人,向左右狂喊:“退!”
前一刻还在奋力厮杀的明军立刻撇下对手,像潮水一般蜂拥着向两翼后退,苗人呆了一呆,尚还不明白为什么敌人突然逃跑,护卫已经插了上来,雪亮的枪尖正对苗人,尚没有站稳,几个伍长的声音已经接二连三地响起:“突刺!”
“杀!”
二十多杆长枪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前递出,在听到命令的瞬间,身体已经形成条件反射的护卫齐齐踏出弓步,几乎长达一尺的枪尖以刁钻的角度准确地朝着身前苗人柔软的,没有遮蔽的躯体前伸,冰冷的金属或者落空,或者在滚烫的人体内部翻搅之后带出一篷血雨!
一次攻击,护卫身前三尺就几乎为之一空!
苗人眼睁睁地看着站在前面的同族被活活刺死,在片刻的惊愕之后为之大怒!一个面目狰狞的大汉嘶吼着扯开自己的布褂,挥舞着三尺多长的钩钩刀,苗人跟在他身后,而他恍若鬼神之姿,当先向护卫们扑了下来!
迎接他的不是长枪,是一阵整齐的枪响。
排成三列的火铳手没有丝毫动摇,他们平静地,堪称机械地依次射击。三次排枪之后烟雾散尽,那个勇敢的战士堪堪停在护卫阵列五步之前,精壮的赤.裸上身染满鲜血,他一声不吭地重重倒了下去,原本厚实的苗人阵列中间出现了一处整齐的缺口,刺鼻的硝烟味道和着血腥飘荡在战场之上。
三次排枪造成的伤亡并不太多——毕竟护卫人手有限,只有三十个不到的火铳手,火铳的命中率也并不是太乐观。但哪怕如此,给苗人造成的震撼也超过了之前所有的战斗——他们中不少人不仅听说过火炮,也见识过,之前的袭击战中火铳手也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苗人依旧狂妄地相信以自己的悍勇,只要人数够多,足以淹没那些仿佛恶魔一般的火铳手。
然后,现在火铳手依旧安稳地站在战场上,最勇敢的苗人却已经死了大半。(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杀(3)
在后面观战的明军爆发出一阵长久的,无法停止的欢呼。而战场之上,同样震撼于友军战斗力的明军则在狂喜之余士气高涨,在军官的指挥下,明军再次插到护卫前面,而这回苗人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嚣张傲慢地一头撞上来,不少人脚步游移面色慌张,还有人试图逃跑,负责押阵的监军砍倒好几个逃跑的兵士才算止住后退的步伐。
头人们面色难看,不止一个人要求把自家的族兵撤下来,二哥皆是不许,一向爱唱反调的宝翁这回却站在了二哥这边。他恶狠狠地冲着嚷嚷着要撤兵的头人咆哮:“现在只要有一个人敢跑,咱们就全完了!留不下这队人,咱们到时怎么去见将军!怎么有脸要求更多的丁口奴隶!”
他猛地回身,挥手劈刀下去,将一棵手腕粗细的小树砍倒,勉强算出了几分心头恶气,眯着眼睛阴测测地道:“再有敢说撤的,先看看这棵树,再想想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二哥目光沉沉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向着众人呵呵冷笑两声,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才到哪里?慌什么!现在先让他们得意,不过是仗着火器厉害,再过一会儿,我看他们再依仗甚么!?”
明军中军,已经不下有四五个军官向李永仲请战,各个喜气洋洋,仿佛在前面打败苗人的是他们一般。一个比一个积极,话中大有若李永仲不同意他们前去增援,就是拦着他们获取军功,拦着他们上进的意思。
不管是恐惧,愤怒,惊慌,还是喜悦,兴奋,嫉妒,一切人类的情绪都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打断——明军惊愕地,苗人狂喜地,有志一同地停水,怔怔地抬头看着阴翳的天空,铁灰的云层压下来,开始稀疏,后来渐渐密集的雨水将衣袍洇湿,双脚开始沉重,带着血腥味的沙土混了水变成黏腻的泥巴,牢牢地粘在鞋底上。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的雨幕成形了。
苗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而原本士气高昂的明军虽然仍然奋力搏杀,但不少人的脸上显出了惶然之色,手上的动作也开始走形,雨战对气力的要求本就比平时要高,再加上他们之前已打了半天,又是大喜大悲下来,如果这不是郑国才同周谦训出来的兵,早就崩溃了。
郑国才侧身躲过一根刺来的竹镖,抬手夹在腋下,腰上用力,几乎将对敌的苗人整个举了起来,他怒喝一声:“撒手!”那苗人不由自主地松开,不见郑国才如何做势,腰刀往前一送,就直直捅进对手小腹!
将尸体从腰刀上推开,郑国才顺手架开一个预备偷袭的苗人长刀,抬眼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总旗张一贯。他来不及说谢,只抹了一把脸,骂了一声:“贼老天!现在来添麻烦!”刚才张一贯背上被砍了两刀,此刻伤口被雨水冲得泛白,一动就扯着疼。
“兄弟们如何?”郑国才终于有空喘气,他问张一贯:“你还成么?”
“蛮子恁凶!”张一贯骂了一句,勉强站直,“我还行,兄弟们倒也能支撑,但蛮子太多了!”他回头朝依旧在雨中屹立不动的明军看去,抿了抿嘴,心内焦急——为什么后头的增援还不上来!
“仲官儿!咱们就在这里干看着!?”有脾气火爆的百户直愣愣地质问李永仲,他一指前头杀得难分难解的战场,怒道:“那是咱们一个营头的兄弟!现在咱们就在这雨里干淋着,看着他们送死!?”
“你闭嘴!”李永仲毫不客气地一马鞭甩在他身边地上,立刻泥水就溅了他一身!“那地方就只得那么大!兵学没看过!?”年轻人咬着后槽牙说:“现在送人上去,不过是添油!咱们再等一会,我便不信,他们压不下这点子破烂货色!?”他捏着马鞭的手已经发白,压着怒火一字一句地开口:“中军整队,一会儿下令,便全军压上!”
李永仲说的他们是谁,不言而喻——当雨势越来越大的时候,护卫们只来得及放了第二轮排枪,但是这次的效果比之上次差了很多,超过一半以上的火铳没有打响。对面的苗人仍有伤亡,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畏惧,甚至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火铳手毫不犹豫地丢弃贵重的火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取下背后的长枪——他们出发时每个人的背上都背上长枪——没人再看一眼扔在泥水中的火铳,五五结阵,在伍长的带领之下,毫无惧色地向着苗人冲了上去!
李家护卫,按照李永仲的规定,只有枪术刺杀练得最好的长枪手才有资格转为火铳手,每月多领一钱银子,饭食上也要比长枪兵好些,在李家之中,是人人欣羡的身份。因此,当火铳手扔掉火铳时,可以说他们终于回归了本职——这是比普通枪兵更优秀的长枪手。
与先前的整队突击不同,现在护卫们已经全部被打散开来,三五人组成一个小枪阵自行作战。战斗当中,一人担任主攻手,另一人或者两人防守侧翼,相互呼应防守,哪怕对上五六个苗人,亦是不落下风。他们手中的枪杆粗如鸡卵,是上好的白蜡木,枪套连同枪头长达两尺,苗人想要一刀砍断压根痴心妄想!
七八个苗人将五六个护卫围在中间,在先前一次大意的攻击之中,苗人付出了一个重伤两个死亡的惨痛代价,而护卫们几乎毫发无伤——有一个死者在死前挥动武器时挂在了某个护卫的肩上,盔甲帮他承担了伤害,肌肉在隐隐作痛,但依然完好无损。
相比第一次进攻,这次苗人显然谨慎了许多,使用竹镖的两个人当先向一个站得稍微突出的护卫刺去,其他人则虎视眈眈,只要有一丝破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将这些可恶的汉人彻底撕碎!
那个护卫轻巧地拨开离他最近的竹镖,看也没看冲他腰侧袭来的第二根竹镖,苗人还来不及狂喜,旁边就猛地伸出一根长枪,轻巧地拨开竹镖,然后顺着没有防护的中路捅进了苗人的腹部,这个成功帮助同伴脱险的护卫还来不及抽回长枪,边上的苗人已经向他挥刀砍来!
让进攻者备感痛苦的事情再次发生,钩钩刀没有砍中任何目标,两杆长枪已经架住了刀势,其中一把的主人就是刚才被掩护的那位护卫。苗人狂吼一声,终于失去耐性,还能站起来的人疯狂地向着这个古怪的,让人绝望的枪阵扑了过去,结果并不让人惊讶——护卫付出两个轻伤,一个死亡的代价,将这些敢于挑衅他们的敌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倾盆大雨之中,武器相交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人类受伤之时发出的惨叫或者呻.吟,冰冷的金属在人类的身体上制造各种伤口——肌肉翻卷的刀伤,茶杯大小的枪伤,拳脚相加之下的淤青,甚至咬伤。
观战的头人们脸色阴沉。二哥亦是如此。他紧紧攥着拳头,眼神阴冷地盯着越战越勇的护卫——他们实在很好辨认,比起有些散乱的明军,护卫们三五结阵,同进同退,几乎看不到散兵,敢于靠近他们的苗人,不,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们没有火器了,怎地还这么强!”一个沉不住气的头人开口,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微微畏惧,“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人!”
“现在怎么办!”查哈也坐不住了,原本说好让二哥手下的汉人先上,但他们垂涎战后的缴获,硬是又将前锋抢了回来,现在战场上拼命的,全是他实打实的族人!虽然多是奴隶,但亦是青壮!此战过后,纵能取胜,也是惨胜!
“不然咱们撤吧……”有个小寨子的头人怯生生地建议,见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他不安地往后缩了缩,但仍是鼓足勇气说:“咱们不比汉人!便是大些的寨子,又能有多少人!咱们几家凑在一起,才有六百多丁口,现在死了多少!咱们死不起!”
他这话一出,顿时人心浮动!二哥心里恨极,面上却仍旧冷静,只是脸色难看得厉害,见几个头人都有几分意动,他不得不开口出言道:“诸位头人!现在咱们退了,狗官军可不会手软!现在撤兵,定是溃败!”他也算经历过好些战阵,不算是门外汉,见几个大头人脸色不好,加重话音道:“咱们累,狗官军更累!那伙子人再能杀,能杀几个?他们毕竟人少!”他又加了把火:“咱们现在如果撤下来,就是功亏一篑!功亏一篑!”
正在犹豫间,一个负责传令的小兵连滚带爬地向着他们狂奔而来,还未至跟前,就已经大声嚷道:“明军又上来了!”
二哥心内一惊,面上却哈哈大笑!恶狠狠地喊了一个好,对头人道:“这明军耐不住了!这场毕竟还是咱们的赢面了!传我的令,兄弟们别窝着了,冲上去,把狗官军杀得片甲不留!”
而稍微远处,明军的中军终于从静默中苏醒过来,李永仲没留任何后手,一声令下,兵锋前移,他拎着一杆大枪,在刘小七,陈明江等一干亲卫的护持之下,毫不迟疑,甚至是满心欢喜地向着杀场狂奔而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章 杀(4)
二哥手下百来号的匪徒,虽全是汉人,比之寻常苗人,更是凶悍十分。
开战之后,二哥便命令他们不到他亲口命令之时,不许出现一兵一卒在战场之上。只把这伙天性里头只晓得杀戮抢掠的强人憋得不轻。一双眼睛熬得赤红,喘着粗气看一**苗人上去厮杀,不少人燥热得连单衫都穿不住,扯了扔在地上,一个个用口音浓重的各色土话污言秽语地叫骂,附近的苗人都脸色慌张的避得远远的,生怕哪里惹到这帮杀神,无端招来祸患。
正在苦熬之时,一个眼尖的却见二哥倒提一把雁翅刀大步从坡上转下来,远远地喝了一声:“兔崽子们!出去松动松动筋骨!”
瞬间的沉寂之后,匪徒中间爆发出一阵凶厉野性的嚎叫!候在边上的苗人战战兢兢地过来替他们一一披甲,低头弯腰,看也不敢看一眼,待最后一个人披甲完毕,二哥俯视这帮已经躁动不已的匪徒,也不多说,吼了一声:“砍一个官军,赏银一两!若是军官,十倍!”
山坡上的战斗已经渐渐开始明朗。
雨势渐渐减弱,不复刚才那般大。明军虽是仰攻,但郑国才所部毕竟精锐,苦战之下竟然渐渐站稳脚步,护卫们更是以绝妙的配合稳扎稳打,两方联手,隐隐就是要将苗人反卷回去的态势!
将脸上的雨水一把抹净,郑国才将八瓣帽儿盔的帽檐往上抬了抬,站住歇了口气,在他身周,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苗人,地上泥水混合着鲜血横流,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兵器令人牙酸的碰撞摩擦声穿.插其中,离他已经有了一段距离。张一贯拄着腰刀当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郑国才看见他,扬声问了一句:“这是伤到哪儿了?”
“不合叫个蛮子往腿上砍了一刀!好家伙,幸亏被甲挡了一下,只伤到皮肉!不妨事!”龇牙咧嘴地说完,朝郑国才身上一打量,张一贯啧啧有声道:“百户,这亏是甲好,不然怕是站不起来!”
郑国才还未答话,前头却传来一阵腔调怪异的嚎叫声!他猛地扭头看去,面色惊疑不定,片刻之后,就看见原本就要突上山顶的儿郎们忽地退了下来!腿脚慢些的,就被后头追上来的甲士乱刀砍死!
“蛮子有甲!”张一贯惊怒地骂了一句,就要前冲,郑国才却将他往后一扯,“都站不直了,逞什么英雄!”他骂了一句,自己却擎刀率人扑了上去!
这帮子带甲匪徒的突入给明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他们苦战了半日,眼见的苗人就要抵挡不住,却不晓得哪里冲出这帮援军,一个照面下来,已经筋骨酸软的明军就被杀得站不住脚,从山上被一路推了下来,好在护卫见机不好,立刻前冲顶上,这才将包括郑国才在内的明军大部救了下来!否则结果难料!
“他们竟然披甲……”郑国才咬牙切齿地道,他刚才叫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若不是避得及时,腰子都险些被劈作两瓣!看着那伙子人的目光已然是择人欲噬!旁边的张一贯喘了口粗气,看得倒比郑国才要细,道:“非但穿甲,看着也不似蛮子!”
“……汉人?”郑国才同他面面相觑,已经弄不清到底如何了。他捂着伤口,脸色发白,因着流血甚多,已是站不住,在地上跌坐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帮子匪徒狂笑着追杀逃跑四散的明军兵士,忧愤至极,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二哥看着杀了半日的兵士此刻被与他捉对的匪徒一斧砍掉头颅,心头畅快,此刻他捉刀在手,放眼四顾,到处都是一派杀戮,明军四处逃散的景象,二哥立在战场之上,畅快地哈哈大笑,仿佛无人敢与他争锋!
但下一刻,二哥眼皮一跳,雨幕当中,一阵隆隆脚步盖过战场厮杀之声,从远至近,渐渐清晰,他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分明看到原本站在远处不动的明军冲到了山脚!而到处溃逃的明军兵士仿佛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立刻避开正面,向着援军两翼逃开!
在明军彻底崩溃之前援军终于突了上来!越过已经疲累得不成的前军,坚决地和苗人的生力军撞到一起!
而战场的另一边,护卫们纵然战力超绝,但毕竟人少,这伙新来的敌人正渐渐占得上风,要将他们围住剿杀之时,中军援军终于到了——李永仲比明军想得更能忍,硬是等到苗人那边底牌尽出才放手一搏——陈明江一把御林军刀在手,三尺之内人不能近身!黄猴儿紧跟在他身后,刀法老道,无有花巧,但一路杀来,硬是没让人占着便宜!
以陈显达亲兵队为骨干的明军冲撞上来,就让匪徒们吃了大亏——他们毕竟不是军队,虽然个人悍勇无比,但比起常年习练鸳鸯阵,吃住一处默契无比的亲兵,无论是战斗力还是装备都差出老远!更兼中军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前军极危险之时也作忍耐,为的就是将这伙蛮子一网打尽,此刻又怎会手软!
李永仲虽然提枪冲锋在前,但在跑到山上之前就被亲兵们有意无意地挤到后头,他悬心自家护卫,心急若焚,但身边的人硬是架住了他不许他再往前,他死命挣扎不过,被隔在后头,看着山上的战斗眼中直欲喷火!想也不想地一声暴喝:“刘小七!”
“在!”紧紧护在他身侧的刘小七立刻答应一声。
他向山上一指,死死盯着刘小七,咬着牙道:“前头已经站住脚,蛮子冲不下来,我这里无事,你带本部再有一部官军,从右翼冲上去接应兄弟!你带上‘那东西’,见人只管给我扔!”
刘小七立刻条件反射地应了个“是!”正待带人离开,突然转身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迟疑片刻,嗫嚅着嘴唇道:“曹,曹头让我紧跟仲官儿,道仲官儿去哪我去哪儿……不然就要军法从事。”
李永仲气得发笑,抬脚踹在刘小七屁股上,将他一脚踹在泥水里头!冲着他怒吼道:“我就只差被人围死在这里了!多你一个有甚么用处!还不快去!?否则不等曹金亮,我就先将你发落了!”
刘小七不敢再犟,从地上跳起来直挺挺地大声应了个“是!”转身向同伍几人喝道:“跟我来!”明军中又分出二十人跟在后头,片刻之后,这支二十余人的小部队便混入人群,再找不到了!
李永仲正焦急时,忽听有人在后头一迭声地叫“仲官儿”,他倏地转身,看见冯宝群终于率人跟了上来,不由大喜!现下他也无暇与冯宝群客气,直接点名叫道:“冯宝群!马上叫人上去把伤了的兄弟抬下来!”
冯宝群来之前就已经细细给兵士们吩咐了一遍,因此听李永仲命令,他也不多话,马上一一分派,就见兵士们三三两两,拿着临时赶制的担架——用儿臂粗细的树枝和剪开的帐篷草草做成——猫着腰向战场上头跑去,不多时就见他们抬着或者呻.吟或者昏迷的兵士下来!
此战明军中死者并不太多,前军尽量都做到了人人有甲,虽然不过是罩甲或者火漆丁紫花布齐腰甲,但好歹也能遮挡一番,只是后来那伙不知来历的敌人上来半柱香时间不到,就给明军造成了大量伤害!
伤兵渐渐被送了下来,李永仲在担架中间来回看了几次,都没见到护卫,不免更是悬心。他此刻被看得死死的,就是不许上前,满心怒火也不得发泄,只好过来看看伤兵,指望能在里头找着一个半个自家护卫,好好问问上头的情形!
只是护卫没找着,教他找着一个熟人——郑国才被抬下来的时候面如金纸,呼吸微弱,身上的甲都被血浸透了!好在找着他的明军当时就给他洒了金创药,又及时下送,医官总算堪堪保住他的性命。
他此刻勉力睁开眼睛,恍惚间仿佛见到李永仲蹲在身侧,不由低声断断续续地问了一句:“是……仲官儿……?”
李永仲赶紧应是,可怜他方才问了几个伤兵护卫的情况,结果都是摇头,现在他一番指望全在这个明军百户身上,勉强压下急切问道:“郑百户,我家护卫可见着了?”
郑国才喘了口气,强撑着点点头,只说了一句:“都是好……汉子……”李永仲正要再问,却见他头往侧一歪,竟是昏死过去。他无法,只得站起来,向着雨幕之中模糊不清的山上张望,指甲扣在肉里都觉不出痛!
但就在此时,几声闷雷似的声音轰然炸响!好似地面都跟着晃了晃!李永仲顿时大喜!周围的明军不明所以,正在惊慌之时,那雷声也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亲兵们吓得立刻将李永仲拉倒在地,他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兵士挣开,今天第一次满心畅快地哈哈大笑,笑罢一指山上战场,意气风发地道:“传令下去!鼓号齐鸣,给我把蛮子往死里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章 杀(完)
刘小七赶到时正是时候。
护卫们之前冲上去抗住苗人的援军,将前军救下之后就陷入了重重包围当中,虽然援军之后赶到,但他们已经冲得太远,被敌人生生从中间与援军隔开!
曹金亮喘着粗气,闷哼一声,将长枪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捅进一个试图偷袭同伴的敌人的左腰,那人惨叫一声,松开武器死死地抓着枪杆不放,曹金亮奋力一脚踹上去,将这个顽强的敌人从枪杆上踹开,却因此露出了后背,被一个使铁骨朵的大汉趁机一锤狠狠向着背心敲去!若是敲实,这一下就能打断曹金亮的脊骨!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但他没有机会更进一步了,一把长枪灵巧地探了出来,猛地戳中了大汉没有防备的喉咙!他口中赫赫有声,一对沉重的骨朵就此脱出手去,长枪翻搅之后毫不停留抽身离开,五尺多高的凶徒失去支撑,立刻沉重地倒在地上!然后一双脚全不迟疑,从雨水冲刷中逐渐冰冷的尸首上迈了过去。
以良好的配合和高超的战技为依托,被包围的护卫艰难地支撑了下来,两两一组,二三组为一枪阵,凶悍的匪徒在看似平平无奇的阵型前头撞得头破血流,不少人看着这些似乎疲惫已极下一刻就要倒下的护卫们眼露惧色,脚下不自觉地后退。
曹金亮缓过一气,他朝左右看看,许多熟悉的面孔已经消失了。他掉转头,脸上却不见悲痛,而是冰冷无情。将枪尖一抖,曹金亮感受着雨水不断打在面孔上,舔了舔嘴唇,他嘶哑着吼道:“陷阵有我!”
剩下的护卫们齐齐踏出一步,在地上溅起无数泥水!狂呼应声:“有死无生!”
放话说从来不晓得怕字怎么写的匪徒们第一次在敌人面前迟疑了。不少人悄悄挪着脚步,下意识地朝首领二哥看去。
二哥脸色阴沉,他目光阴冷地盯着这些在雨水的遮掩之下看不清面目的护卫,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明军的援军正朝他们缓慢坚定地攻了上来,片刻之后朝匪徒们猛地怒吼出声:“今日,他们不死,就是咱们死!送他们上路!”
但没等匪徒回应,几个沙钵大小的坛子就朝人群中间落了下来!隐约当中,还能看到点点闪烁的火星!曹金亮瞳孔紧缩,奋力狂吼:“趴下!”说着朝身边的一个年轻护卫扑了过去!而匪徒们则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有二哥突然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学着护卫们趴倒在地,就看见雨幕之中,几个毫不起眼的褐色坛子在半空炸开!
被小心装进坛子内部精心提纯之后仔细制成颗粒的黑火药被点燃之后的瞬间燃烧殆尽,然后包裹在火药之外的铁珠立刻在火药的推动下凌空炸开,向着依旧直立的匪徒疾射而去,虽然因为黑火药威力不够,杀伤的范围并不太大,但五步之内,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刘小七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赶了上来。而这些从他们手里抛出的坛子,是工匠们做出的现阶段护卫所拥有的威力最大的武器——改进型震天雷。根据《练兵实纪》中的火药配比,在经过尽可能标准的提纯,配合李永仲提供的某些改进建议,就是现在刘小七等人抛出的震天雷。
此次李永仲只带了二十个震天雷,一方面是以防万一,另一方面,这种原始版手榴弹体积颇大,杀伤力在李永仲看来差强人意。最大的改进除了上述那些,还有混合了油脂做成的导火索,匠头拍着胸脯说,只要不是瓢泼大雨,就不怕火折子点不着!当时李永仲对这一点相当怀疑,但现在看来,匠头并没有夸大其词。
刘小七等人只带了十个震天雷上来,第一波扔出五个之后,匪徒们就被炸得吓破了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又是凌空爆炸,哪怕是黑火药,铁珠造成的伤害也非常可怕,死者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死相可怖。原本凶悍可怕的匪徒们看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护卫的视线中充满了恐惧,二哥绝望地看了匪徒一眼,痛苦地发现这些人眼睛当中已经没有杀戮的**了。
曹金亮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扶着枪喘息着站了起来,他踉跄一下,几乎摔倒,一只有力的手将他及时拉住。疲惫的护卫队正回头,看见刘小七一脸紧张的脸。他咧咧嘴,想要笑一笑,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他推开刘小七,端着长枪向着面露恐惧之色的敌人冲了过去。刘小七咬咬牙,回头怒吼:“跟我上!”增援上来的几个护卫立刻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随刘小七一路上来的明军有片刻的怔忪,但马上也反应了过来,举起刀呐喊着加入了冲锋的队伍。
在逃跑的队伍里前进很难,但是在前进的队伍里逃跑更难。
天黑之前。几乎下足半天的雨终于停了。
护卫们的冲锋终于打垮了匪徒。先前凶残悍勇无比的敌人唯恐跑得不够快,在他们的带动之下,原本还能战斗的苗人也加入了逃跑的队列,明军趁机一路掩杀,除了见机得快,早早带着剩余的族兵脱离战场的头人宝翁和查哈,其余人等不是被杀就是被俘。
总数将近六百的苗人和汉人的伏兵被杀得大败。战后明军搜索战场,除了收捡兵器钱粮外,又将重伤者和尸体的首级砍下,专门腾出两个架子车用以装载,而轻伤的俘虏也被串成一串捆起来,只待押回毕节发落。
明军此战称得上是惨胜。百户郑国才重伤,麾下总旗张一贯战死,另有几个百户或战或伤,除了负责后队的冯宝群,竟是人人带伤,若是加上之前中伏的伤亡,明军可以说是伤亡过半。
原本明军的计划——也是李永仲的计划——是护卫用火铳排枪打垮苗人,然后他们趁机上去冲杀。但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所有布置。火铳无法使用,苗人的数量却比想象当中还要多!最后还有一股不知道来历凶悍无比的带甲汉人!
如果不是陈显达麾下的明军训练还算得力,又因被截断归路而同仇敌忾,很有可能根本支撑不下来。但还有一点——这支在之前根本没被明军看中的护卫起到了堪称定海神针的作用。他们在明军动摇的时候扎住了阵脚,在最危险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救援了友军,最后也是他们拖住了大部分生力军,在自身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依靠突然到来的支援一举冲溃了那伙凶蛮的对手,造成了敌人最终的崩溃。
“此战……”刘小七略停了停——曹金亮重伤之后,就指定刘小七暂代他的职位,现在他正向李永仲报告护卫伤亡情况——然后无比艰难地继续开口往下念:“出战的有六十四个,战死二十三个,重伤十一个,余下都有些轻伤……”
李永仲沉默无语。
刘小七只得继续。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咳嗽一声,断断续续地念道:“咱们没有参与战场缴获,但冯百户亲自来打了招呼,除了首级不能分之外,其他钱粮兵器,咱们同官军对半分……”
李永仲忽地开口打断刘小七,硬邦邦地问道:“为什么不分首级?!”他霍地从马扎上站起来,怒视着刘小七逼问道:“谁说的不分首级!?”
刘小七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怯怯地开口:“冯百户说的……他说咱们毕竟不是官军……分了首级也没用……”
然后李永仲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在这个角落里炸开了:“我.日.他.祖宗!谁说的!冯宝群!他敢不敢当我面再说一遍!这是我兄弟们拼死杀下的!没用!我看他卵子也没用,怎地不去割了!”
附近的明军躲得远远的不敢去触他霉头,陈明江去了陈显达处,其他的军官死的死伤的伤,现在能管事的就是平日里乐呵呵的老好人冯宝群,而他也正在陈显达这里,向千户报告全军的损失和缴获。
“咱们现下,活着的不到三百人,里头还有一百多号伤兵。”冯宝群脸色沉重,叹着气道:“几个百户,钱川死了,侯德贵死了——这两个都是仲官儿杀的,钱川不说了,侯德贵据说是在昨天逃跑的时候被……”他摇摇头,跳过这个话题,接着往下说:“周谦重伤,郑国才重伤,还有几个,不是伤在胳膊就是伤在背上,说起来,除了我守在后边的人以外,没有一个好人。”
他说到此处,老好人颇有些伤感,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到缴获首级,冯宝群总算有了些精神:“俘虏了五十多号人,砍了七十多个脑袋,剩下的蛮子见机不好,脚底抹油跑了,咱们实在是没力气追……”说至此处,他很有点遗憾的意思,“若是儿郎们还有力气,收获还能多些。”
“现在就不少啦。”陈显达在陈明江的帮助下坐正,中气不足地开口道。三个文官原本一直陪着他,后来战斗渐渐结束,便帮着一起收运伤员,统计战果,忙得团团转。
“原本我想着,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去,没想到老天爷开恩,又叫我捡了一条命……”陈显达叹息一声,看着一脸犹豫的冯宝群问:“老冯,你有话便讲,现在还有甚么不能说的。”
冯宝群正要开口,就听帐篷外头传来一阵激烈的叫骂声:“冯宝群!你给我滚出来!”
百户官一愣,随即苦笑一声,冲陈显达拱拱手道:“千户,我要说的,他自己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争(1)
陈显达也是一愣,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抿了抿嘴唇,吩咐守在身边的义子陈明江:“你去,叫仲官儿进来。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
陈明江霍地从马扎上站起,冲义父点点头,掀开帘布就大步出去,片刻之后,一脸憔悴的李永仲板着一张冷硬的脸走进来,他看也不看坐在边上的冯宝群,只躬身朝陈显达一抱拳,声音毫无起伏地道:“小婿见过岳父。”
“坐。”陈明江言简意赅地说完,冲他抬抬下巴示意李永仲坐下。然后他看看挺直腰杆坐在马扎上一动不动的李永仲,突然觉得此事很有几分棘手。咳嗽一声,陈显达放缓了声音问道:“仲官儿,此番多亏你同弟兄们。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营头里的人,我全都一样看待,绝不会亏待。”
“小婿代兄弟们谢过岳父好意。”深吸了一口气,李永仲冷硬地开口道:“既然岳父说不会亏待兄弟们,正好,我也有一事不明。”他转向冯宝群,眉角抽了两下又强自按捺下来,一字一句地问:“冯百户,底下人刚给我回报,道这回兄弟们死伤不少,大伤元气,百户体恤咱们,说战场缴获与官军平分,可是有的?”
冯宝群咳嗽一声,低声道:“有。”
“首级——”李永仲顿了顿,丝丝怒火渗进声音当中:“却一个也没有?”
“……没有。”冯宝群叹了口气,抬头对着李永仲正色道:“仲官儿,这里没有外人,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这首级,你拿去,祸患无穷。”
他既然已经开了口,就再没有其他顾虑,一直说了下去:“先前我同千户商议时,曾提过,此战仲官儿你手下弟兄出力甚多,咱们不是没良心的,首级俘虏,都与仲官儿各分一半,却是千户拦下了——你莫急,听我讲完。”
“仲官儿,你将种天成,麾下都是英勇敢战之士,但军伍里头,和别地不同。你们到底不是军职,缴获还好,兵将们都心服,但咱们这些穷当兵的,就靠这点首级建功领赏,若是分润给了你,兵将们能分几个?你手下兄弟们有功劳,咱们官军里头的人就没有?”冯宝群意味深长地道:“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永仲木着脸听他讲完,面无表情地看了面露恳切的冯宝群一眼,嘲讽道:“若按着你这意思,我当时就应该挟了我岳父,带着底下人跑了干净。这个世道,甚人和银子过不去?岳父这点罪责,我使了泼天银子打点,顶多就是丢官去职——想必岳母并内子还高兴些。官军的死活,又和我,和我兄弟们有什么瓜葛!?”
他说到最后,双眼赤红,浑身轻颤,已是怒气勃发,只差指着冯宝群的鼻子开骂了!
冯宝群叫他说得张口结舌,有些下不来台,脸上也不甚好看,两人正对峙间,陈显达咳嗽一声,轻喝道:“仲官儿!规矩呢!还不快给冯百户赔礼!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敢这么跟冯百户说话!”
听岳父开口,李永仲深吸一气,面色僵硬地冲冯宝群抱拳一礼,硬邦邦地道:“冯百户,小子我自幼粗野惯了,也无人管束,不晓得尊卑事体,方有得罪,望百户原谅则个!”
他站在冯宝群三步之前,个头平常,身材削瘦,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渗人!冯宝群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虽是为着对方好,却是将这个年轻人得罪不轻,他苦笑一声,抬手还礼道:“千户此话太重了些,仲官儿是为麾下弟兄,同俺不是私怨。仲官儿,我大着你些许年岁,劝你一句,你方年轻,有时未免意气太甚!须知这天下事,偏偏就容不得意气!”
“许多天下事,偏偏坏在没有意气上头!”李永仲毫不迟疑地开口,一句话就顶了回去:“我不为那首级的赏赐,但我要争那个名分!我要为兄弟们争那个功劳!这是他们该得的!他们为我李永仲卖命,生生赴死,我不能就这么看着,憋着,一个屁也不敢放!”
他面皮红涨,鼻孔急速地翕张,说到后面,忍不住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两只手攥成拳头,脖颈上大筋都绽出来,却又努力压低声音。陈显达看着李永仲,颇有另一种意味上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他心里头压不住几丝得意地喟叹:原想着自己后继无人,但老天待他不薄,到底又送了一个来。
“老冯,你先出去。”冷不丁地开口,陈显达又扭头吩咐义子:“明江你也出去,把着帐门,无我吩咐,一个不许进来!”
冯宝群和陈显达的视线交换了一下,他跟随千户多年,不说多了解这位上官,但总是比那位年轻的仲官儿了解他岳父太多。他背对着李永仲朝上司狡黠地一笑,立刻又恢复了一张无奈焦急的老好人脸,行了个礼,就掀帘和陈明江出去了。
陈明江按刀站在帐前,冯宝群却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端详他一阵,忍不住先笑道:“明江,听说你想下去带兵?”
“同义父是提过一次。”陈明江并没有否认——冯宝群早在辽东就追随在陈显达身边,虽然一向不显山不露水,但却同郑国才,周谦两人是陈显达真正的腹心之士。
“我早有个想头。”冯宝群客气地同陈明江商议:“明江你也晓得,我那队里头,若论守备,阖叙南卫,再加川南兵备道底下的营头,也敢说一句胜过我的没有几个,但若论起进攻,却只好是倒数。明江你若有意,不妨到我老冯的队里来,正好这次我底下有个总旗不幸战殁,你来,正好带现成的兵。”
陈明江一怔,还没细想,却下意识地摇头婉拒道:“谢过冯百户好意。但义父先前已同我商议,定下前程了。”
冯宝群一脸的遗憾——他是真心想让陈明江下来帮他去一去兵士身上的疲气和暮气,不过既然陈显达早已发话,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拍拍年轻人的肩头,冯宝群便自顾自地忙去了,现在他手上事实在多,当真耽搁不起。
帐篷里,陈显达招手让李永仲坐下:“打了这半日还不累?站着作甚?过来给我老实坐下!”他故意板起面孔,喝道:“老夫说话都不听了!?”
郁闷地吁出一口气,李永仲老大不情愿地在榻前坐下。陈显达看他一眼,又冲着边上的葫芦抬抬下巴:“喏,那里头有水,看你一头的汗,还不赶紧喝几口润润嗓子?”见他不动手,又掀起眉毛喝了一声:“这是等着老夫去给你倒!?”
李永仲无法,只得取了葫芦好歹喝了几口。陈显达看他抱着葫芦不说话,险些被这个平日里看着精明,现下却仿佛是个愣头青的女婿气笑。没好气地骂道:“丧眉耷脸的样子,这是给谁看?好不容易大胜一场,教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这是打了败仗不敢见人!”
“我怎么敢去见人!”被陈显达一激,李永仲终于忍不下胸中闷气,猛地抬头亢声道:“我怎么敢去见那些死难的兄弟,跟他们说,那些脑袋不是你们砍的!仗也不是你们打的!你们就有点运输助力的功劳!”
“那你要怎么办?!”陈显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跟冯宝群继续争下去,然后教那些眼巴巴指望着赏赐,指望着升官的兵将晓得,你一个商户要占了一半的首级斩获去!你这是怕没人惦记上你,是吧!?”
李永仲一窒,片刻方道:“我不是图那些钱粮!”他下意识提高声音,看陈显达讥讽的脸色,不由得就有几分委屈,忍不住又道:“女婿不是为那份赏赐!我是为了那份功业,哪怕最后赏赐都让给官军,但却不能说,兄弟们就干了民夫的活!”
“你糊涂!”陈显达猛地大喝,然后疾风暴雨一般毫不留情地冲满脸怔愕的李永仲骂道:“你心心念念只为给你底下几十号弟兄正名,但可曾想过,你若真敢这么干,就是跟我这营里头几百号人为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纵老夫是千户上官,也不敢冒此之大不韪!”
他看着李永仲惨白的脸,脸色略略缓和地苦口婆心道:“仲官儿,为上者,肯护着底下人,这是好事,但是,你得分时候!你一贯的聪明,怎生在此事上头就如此看不明白?一味的固执,不是甚么好事!”
“这世道险恶至此。仲官儿,莫怪你岳父我说话难听,若你身上有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把总,是个总旗,我也教人不敢说半句闲话!但你现下是白身!不是童生,不是秀才,更不是举人老爷!我晓得你的心气!但是,忍得一时,才有一世的得意!”
李永仲攥成拳头的两只手指骨发白,他直视着陈显达,在对方震惊的脸色里缓缓道:“道理我都懂。但是,岳父,有功不能赏,有过不能罚,只为了升官发财,只为了金银钱粮,这样的军队,能打甚么仗呢?”
这样的军队,又怎么能守得住天下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争(2)
“住口!”喝断李永仲的话,陈显达冷冷地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年轻人,“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不要命了!?”
帐篷里这一对翁婿,因为不同的理由都沉默下来。只有沉重的,不稳定的呼吸才能昭示这里并非空无一人。灰尘在隐约透进来的光线中上下沉浮。在幽暗的帐篷当中,一躺一坐的两个人犹如两道剪影。
下了半日的雨,临到傍晚竟然云开雨散,夕阳橘黄色的光线温柔地抚慰大地,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璨烂的金色光芒都公正地洒在他们身上。唯一不同的大约是,活着的人还能等待第二天的日出,死去的人,则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犯忌讳的话,就不要说了。”咳嗽两声,陈显达淡淡道,“仲官儿,你也说道理清楚,旁的我不说,你亦是几百丁口的家主,就不要再淘气任性,一会儿出去,寻冯宝群,好生给人家赔个礼……”
“是。”李永仲低声应道。
“斩首之功,肯定是官军的,这点不容置疑。不过战场之上的缴获一类,你叫人好生挑拣,不要任事不管,省得叫底下人拿些破烂来随意糊弄。”陈显达忍不住絮叨开,“为将者,虽然不好事事挂心,但若是太过糊涂,就容易被兵将拿捏住,成了个空架子……”
李永仲忽地出声打断陈显达的话:“岳父。”
陈显达看他:“何事?”
“我……先前的事,小婿这里,已有答案了。”李永仲深吸口气,将那些许多盘亘在心上的无名念头沉入深不见底的心底,他低声开口道:“承蒙岳父错爱,小婿想了一遭……”
“世职……我接下了。”
陈明江见李永仲掀帘出来,朝他打了两声招呼,结果对方与他擦肩而过,径自走远了。他心里一动,反身走进帐篷,就见义父陈显达半倚着帐篷的支柱,亦是脸色微妙。他带了几分小心地走过去,轻声唤道:“义父。”
“啊,是明江啊。”陈显达从沉思中惊醒,见是义子,不由笑了一笑,开口却问李永仲:“仲官儿走了?”
“是。”
就又没有下文了。
他站了一阵,没听见陈显达吩咐,道:“义父若没有吩咐,儿子便先出去了。”
“不急。”陈显达摇摇头,让义子坐下来,然后告诉他:“仲官儿同意承袭世职。我的意思是,你在我这里留着也是无用,明江,以后你便跟着仲官儿吧!他是个有心气的好孩子,比之你爹我实在强得太多!”
陈明江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惊讶,只低低地应了一个是。陈显达看他片刻,脸上显出一丝担忧来,又立刻隐没了去,只说:“明江,若你不愿意,义父亦不勉强你。”他记得上回和陈明江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义子并不是特别愿意。
“没有的事。”出乎陈显达的意料,陈明江平静地回答道:“儿子愿意去。”他顿了顿,又道:“若义父没有旁的事,儿子先行告退。”
战斗之后,明军驱赶着俘虏勉强收拾了战场,草草挖了大坑,将苗人的尸体丢了进去;己方的战死者则尽量埋葬起来,做了标记,希望以后有机会再行收敛。只有护卫们的遗体被单独放在一边,明军已经晓得他们要火化了以后给家里人带回去,虽然嘴上不说,但兵士们面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羡慕的神色。
今天是一定走不成了。明军干脆就在原地扎营,让疲累了一天的兵士们好生歇一歇。夜幕开始降临,谷物和肉类的香气板着炊烟渐渐弥散,哪怕是伤兵似乎也觉得身上少了几分疼痛。兵士们三五几个点起一堆篝火,席地而坐,不说如何轻松写意,也是一派安乐宁静。
李永仲出了陈显达的帐篷,却不知道现在要去哪里——回商队的营地,他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在明军营地里头乱走,他又不喜欢兵士们现在看向他那种带着些许探究的,敬畏的视线。至于再回陈显达帐篷——这个纯粹是胡说了。
正在这时候,刘小七一路找了过来。
“小的方才去陈千户处问,才晓得仲官儿已经出来了。”他看着李永仲,低声道:“曹队正说明日大约一早就要出发,不能耽搁时间,今晚上就要将……”他深吸口气,稳定住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兄弟们遗骸火化,他叫小的问仲官儿——要不要一起过去?”
李永仲眼皮颤了一下。
“当然去。”
因为时间紧迫,护卫们只能将死者并排放在柴木上,好在此地山上马尾松长了不少,不然真是没法子。又寻了个远离营地的下风处,勉强将死者擦洗一番,曹金亮强撑着又给每人敬了一碗水——战场之上,酒可以救命,当然要先紧着活人,只能以水代酒。
他伤得实在不轻,如果不是平日里头身体强健,意志坚强,早就爬不起来了。纵然如此,现下亦是满头虚汗,脚下虚浮,走了一半,身形就摇晃起来,看着实在让人担心。
旁边的人要去扶他,教他冷着脸一把推开。
结果又有一双手扶上来。
他倏地扭头怒视,结果看见李永仲默默地和他对视。
“我也来,送他们上路。”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接过曹金亮手里头的碗,又接过刘小七手里的葫芦,倒了一碗水,恭敬认真地洒在死者的脚下。
此战护卫战死二十三个,但现在有二十五具遗体——重伤的人里头,终究有人没有熬下来。这世上,他们是黔首小民,来得无声无息,走得却算轰轰烈烈,但哪怕如此,死后也只得一碗清水相送。
将最后一碗水洒在地上,看着水渍渐渐洇入沙土之中,再也寻不见踪迹。李永仲呆呆地拿着空碗看了一阵,猛地起手将碗掷在地上,任由它喀啦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引得几乎所有人都看过来,他环视一圈,入眼无不是一张张坚毅沉默,朴实诚恳的面孔,他闭了闭眼睛,那些原本到处飞舞的杂乱念头渐次平息,脑海之中顿时清明!
李永仲的声音突然炸开:“兄弟们!咱们今日打这一仗,兄弟们死了,还有人伤了,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我先得告诉大家此战结果!”
“第一,咱们打赢了!”
“蛮子共计六百余人,叫咱们杀退大半!留下七十多颗脑袋,五十多个俘虏!还有粮草,银钱,军械兵器若干!”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非得用十分气力,才能强自抑制。
“兄弟们!这些功劳里头,有你们的一份!”
护卫们惊讶地看着李永仲,又将目光移到同伴的脸上,发现是同样的不可置信和激动。长久以来严厉的军纪让他们习惯沉默与服从,但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们不知所措。李永仲眼带鼓励地望着他们,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平素沉默寡言的护卫怀着小心,讷讷地开口问道:“仲,仲官儿,是说咱们,咱们,”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下去,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李永仲。
李永仲冲他点点头,毫不迟疑地开口道:“那些首级和俘虏里头,都有咱们的功劳!”
“就是说,咱们建功了?”“俺杀了两个!一枪一个!就是可惜最后叫个蛮子的钩钩刀在胳膊上挂了一下!”“你这算啥子?我一枪就捅死了两个!”“吹牛不打草稿!”
“对呀!咱们这回打的可不是毛贼!是正经的蛮子!”“咱们救了官军!”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们惊愕地互视,如同海啸一般巨大的狂喜席卷而来,每个人的脸上——每根神经,每块肌肉,每根毫毛,都被这个消息所占据,以至于他们除了笑容之外无法摆出其他的表情。他们一时忘记了面前还站着家主,还站着队正,每个人和同伴面面相觑,却都从彼此的眼睛倒影里看见自己咧嘴傻笑的表情。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很快护卫就平静了下来——他们情绪高昂,满脸喜悦地望着李永仲,猜测着接下来能听到什么好消息——马上就能回家?有一笔不菲的赏银?还是说——某些人心底有着小小的,可以称作野心的期盼——那些明察秋毫的大官儿们晓得了这番功绩,会不会给下一官半职?
李永仲深吸口气,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格外严肃。天色已经擦黑,一一点起的桐油火把在夜风之中变幻莫测。
“第二,战场上的缴获,咱们分得一半!首级,没有!”
护卫们呆呆地注视着李永仲。
“官军说,咱们不是军职,没穿官皮子!首级是军功,咱们却是商户!因此上,拿不着!”李永仲毫不避讳地将这些内情全部告诉护卫们,他的喉咙开始发痛,甚至有一丝铁锈的味道,但李永仲毫不在意地继续撕扯着嗓子吼道:“还有人说,咱们奋战至死,不过是为了些钱粮!”
他与那一双双渐渐浸染上愤怒的眼睛对视。
“你们说,是不是为了钱粮!?”
“不是!”这一次,几乎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怒吼出声。
“我李永仲无能,替兄弟们争不来这个功劳!不怪官军,人家也要指着赏银养家,咱们死了人,他们死得更多!”李永仲惨笑一声,“我李永仲对不起死了的弟兄们!”(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不争(1)
最后一丝属于白昼的光也消失了。似乎只是一个回头,天际瑰丽的夕阳余韵就被不透明而浓厚的深靛取代。从天穹的最低至最高处,星辰开始闪烁,星光为大地投下剪影——连绵的群山是其中最显眼的存在。
正在燃烧的干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鸣声。火光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曳不定,摆放着二十五具遗体的空地上,只有李永仲强自压抑的声音回荡:“别人不承认,我承认!军功又如何,赏赐又如何?我不稀罕!战死的兄弟,给银三十两,家里给田十亩,十年之内,我李家不收租金,代缴官粮!伤了的兄弟,李家出汤药钱!肢体残疾的,我李永仲养你们一辈子!等咱们回了毕节,再叙功劳!该给银子的,该给田的,该提拔的,到时候,清清楚楚算出来!”
他的声音在逐渐的压抑中崩解,那些原本被强行掩盖起来的愤怒,悲伤,痛苦从碎裂的残骸中显露出来,年轻人嘶哑的声音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别人对不起你们,我要对得起!”
护卫们静默无声。但没人会因此认为他们对李永仲的话毫无反应。若仔细看,这些质朴憨直,忠毅诚恳的脸上压抑着激动的神色,不少人眼角含泪,心头激荡。若说之前只是因为图着护卫的一份银钱,现下,这些人就愿意为李永仲效死!不为别的,只为他将他们当作人看!
李永仲咽下最后一个音节,在呜咽的风声中接过曹金亮递来的火把,有两个护卫提着桐油过来,毫不吝惜地泼洒在遗体和柴木之上,当最后一滴油倒干净之后,护卫退下,李永仲上前一步,看了最后一眼,他便手腕用力,火把轻巧地顺着一道抛物线,落在遗体上,熊熊烈火立刻腾空而起。
火势逼人,五六步之外都能感受扑面而来的炙烤。李永仲觉得自己也许听到了恸哭之声,但当他回头,却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发现泪水的痕迹。
明军站得远远的看,下意识地与他们相比截然不同的人群拉开距离。他们都听到了李永仲之前的话,有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欣羡之色,也有人悄悄和同伴感叹说“这是遇上了仁义的好主家。”还有人在打听李永仲的来历,听到是陈显达的女婿时,甚至问了一句:“这仲官儿要不要家丁?”
因为人数太多,火化要进行很久,不久之后,护卫们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一直在这里呆到了深夜。除开几个负责此事的护卫,余下的就只有刘小七一个人,他抱膝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呆呆地注视着冲天的烈火照亮了这片区域。
在最后的冲击当中,刘小七的同伍赵丙在掩护他的时候,被一个挥舞着斧头的敌人从锁骨处劈开,险些就把人劈作了两半。他回身过来,红着眼睛无声地呐喊,将长枪狠狠刺进猝不及防的敌人心窝——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身上的甲胄并不能为他提供比纸更好的防御,锐利的枪尖透胸而出,眼见不得活了。
自从刘小七被曹金亮任命为伍长以来,短短几天,他这伍里头的老面孔已是去了两个,头一个刘柱死在了木稀山的寨子前,这一个赵丙死在了清水河边的平山坝上。刘小七已经为两个兄弟捡骨,按照规矩,等回了富顺,他还要送战死兄弟的骨灰回家,他忽然觉得,没法子想象那样的情景。
刘小七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也许根本不适合这个刀口舔血的饭碗。
长夜漫漫,但终将迎来天明。天亮之前,所有的遗体都化作了一把灰色的尘土。护卫们用临时准备的布片将骨灰一一收敛,有人嘟嘟囔囔地念叨:“咱们一个锅里捞饭,一条通铺上头睡觉,你们先走一步,若是其他兄弟混在一起,也是同往日一般罢了。”一边说着,那蒙面的布巾上头,已是洇湿一片了。
比起护卫这边沉重的气氛,明军则要欢喜得多。战死的同袍当然可惜,但战场上头刀枪无言,当兵吃粮,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行当,死了也不过是命不好。这回李永仲却不再同官军走在一起,中军之内只有冯宝群和陈明江陪在陈显达身边。冯宝群又安排将伤员辎重粮草,俘虏和缴获安置在中军,幸存的明军分作前后两队,俱是刀枪出鞘,这次伏击让明军彻底打掉了浮躁,老老实实地一路警戒着往毕节走。
一路太平无事。冯宝群骑着马前后两队巡视一番下来,日头底下汗流浃背地回了中军,迫不及待地举着水囊狠灌一气才算解渴。他将喝得半空的水囊扔给亲兵,扭头和陈显达感叹道:“咱这回出来,险些就阴沟翻船!现在属下想想,都是一阵后怕!”
陈显达养了两天,和最开始受伤时比起来,已是要好得多。他现下还骑不得马,只好托商队腾了一个架子车出来,垫了厚厚的铺盖,让千户官躺在上头。听冯宝群如此说话,他哑声一笑,低低咳嗽几声,道:“此番确实凶险!这伙蛮子同咱们往日遇上的当真是不同。”说到此处,陈显达脸色严肃起来,他拿食指在车架上敲打两下,又道:“往常那蛮子里,除却彝苗一类,便是西南杂夷,但这回听明江的说法,后来遇上一伙汉人了!?”
“是。”冯宝群面色严肃地压低声音道:“不仅是汉人,还穿了甲!这蛮子里头,除了奢安二贼直系兵将,其余的蛮子哪里穿得了甲?虽则官军亦不能人人披甲,但好歹大半还能穿身缀甲叶的胖袄,蛮子能裹一身褂子就要偷笑了。”
陈明江亦道:“战后我同仲官儿都去翻看过那伙人的尸体,见那惯常握刀拿枪的虎口上头几乎人人带茧,又看脚底,老茧却不多,不是习惯赤脚的农人!不少人身上刀疤枪伤俱有!”
陈显达微微点头,“这便无差了,想来多半是山匪强人一流,和蛮子们混在一处,倒也说得过去。”但虽然如此说,但作为老军伍的陈显达还是敏感地觉得哪里有几分别扭地方,他沉吟片刻,又问了一句:“没搜出些别的?”他温和地向自己的义子询问:“你同仲官儿两个都是细心的,就发现了这么点子东西?”这便是有不满的意思了。
陈明江踌躇片刻,方才开口,脸色亦有几分迟疑。陈显达与冯宝群看了吃了一吓——难得从一向沉稳的亲兵首领脸上看见这个——他显然是考虑了一会儿才仔细措辞着开口:“倒是有其他的发现,不过是仲官儿一个底下人报上来的,现在也不敢确定……”说着,他抿起嘴唇,视线就朝前头落了去。
差不多的时间,李永仲也在和曹金亮谈论此事。
曹金亮虽然伤得不轻,但他向来强健,又多是伤在了皮肉上头,也就硬是骑马没有和伤兵一道坐车。此刻他脸上不见平时一贯的懒散,带了几分冷意地开口道:“我便是不信此事就有这般凑巧!官军遭蛮子埋伏倒不是甚怪事,但这好端端的,咱们偶然和千户碰在一路,就遇上伙汉人的山匪?世事所谓凑巧,倒有七八成人为!”
李永仲亦是点头认同他的看法,冷笑道:“我看过伤了岳父的那支箭,和蛮子惯用的竹弓没有半分相似,倒是很像官军用的步弓,只有那等大弓,才能射得出能破甲的重箭!否则寻常的箭矢,怎么穿得透岳父身上的鱼鳞罩甲?”
曹金亮勒着马缰,让坐骑缓行,朝李永仲靠近些,他低声道:“有个事先前那陈小哥不在时,我没好同你说。”
“你讲便是。”
“小七跟我说了个怪事。”他驱动马匹,与李永仲并辔而行,在沙沙的脚步声中低低开口道:“昨日他仿佛在那伙子汉人里头见着个相熟的人。”
李永仲立刻提起注意力,同时心里头就有一阵阴云飘过,他问了一句:“谁?”
“关老二。”曹金亮一口说出,见李永仲一脸的茫然,顿时晓得他恐怕半点不曾听说此人,又为李永仲解释道:“此人仲官儿不知道倒也正常,听说以前是富顺镇上破落户出身,同小七一起在井场里头当过几年杂工。”
“井场!?”李永仲立刻敏锐地抓住关键词,“原本李家出去的人?”
“正是。”曹金亮原原本本地同他道:“此人听说原本脾性怯懦,但除此以外倒无甚毛病,同刘小七亦是交好,后来小七入了护卫,他却犯了事,被管事开革,不知怎地搭上了伯官儿的线,做了管事。”
曹金亮其实知晓得也不甚多,后来的事更不晓得,只好挑他知道的说给李永仲听:“后来仲官儿还去看他一回,听说和关老二打了一场,后来伯官儿事发,仲官儿你将井场收回,他自然是再做不得管事,就此在富顺销声匿迹。”
李永仲却冷笑一声,忽地同曹金亮问道:“金亮,你说这土匪素未谋面,对咱们的根底就这般了解?那帮子山匪,不去寻官军的晦气,怎地就一直围着你们打?”他面上已是一派怒色,“金亮,刚才听你说完,我便断定,自咱们离开富顺,这一路行踪早被泄露出去!”
他和曹金亮对视一眼,灵光一现,异口同声道:“刘三奎!”(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不争(2)
李永仲恨得咬牙切齿,不夸张地讲,真是吃人的心都有——这回护卫死伤甚多,这里头的许多人,都是他当年一道摸爬滚打,被曹金亮一手一脚亲自训出来的!是李永仲为日后扩军之时预备的士官军官种子!不仅战技了得,还能写会算,死伤一个,他都要心疼半天,更别说这回一气死了将近三十!重伤里头,亦有几个肢体残缺,再上不得战场,这叫他如何不恨?!
“多半是他,不然无法解释刘小七怎会在这里遇见关老二,也无法解释咱们好端端的,怎会被这伙山匪盯上!”曹金亮亦是恨得不轻,若不是老天保佑,他险些就死在了山匪手上!
“咱们此行并未避人,阖富顺城都晓得咱们要往毕节走,想来刘三奎得到消息就想法子通知了关老二,只是不晓得这两个人怎么认识的。”李永仲吁出口气,强自平复下满心怒火,绷着一张脸继续说道:“咱们到毕节的事,只要稍微一打听便晓得了,此番若不是遇上岳父所部,还真是祸福难料。”
曹金亮颔首道:“那伙子山匪,我倒有个想头,”他顿一顿,看着李永仲道:“那回亲家太太同夫人遇袭,仲官儿可还记得?”
“你是说,这伙人和上回的山匪有关?”李永仲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无妨,不管是或不是,待此间事了,再寻他们做个了断!”
虽然因为中伏在路上耽搁了两天,在明军归心似箭中,后头的路不过再走了一天,天光还亮时终于到了毕节。明军个个都大松一口气,就是护卫们,也觉得心上紧绷的那根弦放松不少。
因两边所走方向不同,到了毕节,吩咐商队和护卫先回客栈休息,李永仲便去见了陈显达。一方面是为着同他说一声商队要宿在客栈里头,另一方面,也是要把他和曹金亮所谈的那些和陈显达好生谈一谈。他倒不怕刘三奎,但那伙匪徒却很有几分难缠,都是些亡命之徒,他想提醒陈显达不要掉以轻心。
自洪武十七年置毕节卫,至崇祯年间已有二百余年。同天下卫所一般,毕节卫所军青壮逃逸甚多,军中多是老弱,又因许多年繁衍生息下来,与国朝初年相比,现在的毕节卫更像内地城镇,只是习俗上头还留有不少往日军营的印记而已。
驿路经毕节北上过赤水,普市入川,西经周尼,乌撒可入云南,实在是连同三省的交通枢纽之一。同时也是明军除了大方,永宁之外在贵州最大的川兵军营,亦是陈显达隶属的叙南卫在贵州的驻地。
“我记得岳父仿佛是营兵出身?”李永仲有些惊讶地问。他此时正在陈显达身边,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朝川兵营地走去。
“我家本是叙南卫世袭的军户,只是当年出事之后我同你未曾见过的叔叔一同发往辽东,后来投了军兵,又被一位游击看中,挑为家丁,噢,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陈显达悠悠说道,“后来积功为把总,一路升至百户,却遇到些不如意的事,索性就禀明将主,带了全家回了四川,又转到了叙南卫里头。当年少年意气,发誓再不回返,结果兜兜转转,又转了回来。”
“这些岳父曾同我讲过。”李永仲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岳父是卫所军官,麾下怎地又是营兵?听说营兵却同卫所没什么相干,自有兵备道相管。”
陈显达乐见女婿多了解些军中事,听他相问,自然言无不尽。于是缓缓道:“你说的当然是正理,不过这大明的事,多是说一套,做一套。我这里其中还别有一番缘故。”
“营兵规矩和卫所军大不一样。卫所军是几辈的老军户,国家分了田土,自备军粮,守御地方;营兵却是应募而来,按月领钱粮嚼裹,当年尚还是有事齐备,无事解散,现在渐渐成为经制,我看哪,以后老弱军户还会不断裁汰,除了内地,九边并西南东南皆只留常备营头。”
“当年我回四川,因是营里的军官,手底下的兵自是我招募而来,尤其是亲兵家将,一向是只跟将主走,朝廷却是管不到的。因此我回四川时就跟了这么一营兵,没成想当时兵备道说没有多余营头不好安置,我这些兵将又是辽人,索性就挂在卫所里头,领的差事俸禄却又同营兵一般。”
“后来奢安乱起,各处广建营头,兵备道又将我这一营从叙南卫调出,折腾几道,真真烦人。后来夷乱渐渐平定,大约兵备道也懒得再折腾,索性又叫我回叙南卫里头。”陈显达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些嘴皮官司,亦是摇头。
两人一边说着,明军的队伍却已是在军营前验了牌号放行。和陈显达所部同时期出去的部队几乎都已回转,他们算得上是回来最晚的,又是声势浩大——那些透过苫布仍旧透出的浓浓血腥味道,捆手绑脚串成一串奇装异服的苗人俘虏,与出营时相比少掉一半人马,几乎半个队伍的伤兵——很快看热闹的人就挤满两边。
一些和陈显达部下相熟的兵将寒暄了几句,探听情况,待听说回来的路上竟然中伏,个个都是吃了一惊。再看陈显达面色苍白地躺在大车上,后头还有几车伤兵,都是不住咋舌,感叹他们实在运气太差——除了陈显达,其余的明军俱是顺顺当当地就回来了,别说埋伏,有几队出去,连蛮子的照面都未打一个!
好不容易应付了这些看热闹的人回到营盘,天色都已擦黑。这些劫后余生的兵士终于能够休息,陈显达也无心再说什么,草草同军官吩咐两句,令各自回营歇息,就见他的顶头上司,叙南卫指挥使刘兴武大踏步走进帐篷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亲兵。
陈显达勉强支撑着坐正,面带惭色地同刘兴武道:“指挥,恕末将有伤在身,不能行礼。”
刘兴武同他交情还好,此次陈显达一直没有回来,他亦是挂心不已。因此刚从中军出来,听说他终于回来了,连身衣服也没换,就这么穿甲顶盔地直接过来,一头撞进陈显达的帐篷里。
见陈显达脸色难看,因要换药所以去了外衣,胸前绷带上头那摊洇红血迹刺眼,不由叹了一声:“老陈你便是多礼,咱们认识多少年?这点小事,不打紧。”又问他:“我来得匆忙,只听说你们这一路不太平,遇上了蛮子,到底情形如何,你同我讲来。”
“此中当真是一言难尽!”陈显达伤还重,自难支撑,干脆招手把一直立在边上李永仲叫到身边,拉着女婿的手同刘兴武介绍:“指挥,这是我不成器的女婿,叫仲官儿,是个盐商。这次也巧,咱们在路上遇见了,发生的一切事体,他尽知!”又吩咐李永仲道:“仲官儿,你就好好和指挥说一说罢。”
李永仲这才不卑不亢地向刘兴武躬身一揖,口中道:“小人见过指挥。”
刘兴武这才将李永仲细细打量一番,看他虽然相貌斯文,却腰板挺直,眼中湛光四射,没有多少文弱之气,心里就有几分好感,因此温言道:“你既是老陈的女婿,便不是外人,既然你岳父有名,那你就好生讲来。”
将护卫参战的事情隐了七八分,李永仲条理分明地将自家如何与明军遇上,又如何见明军在木稀山攻寨,回程又遇突袭,如何苦战终于取胜一一讲来,饶是他已经尽量精简,还是说了将有半个时辰,最后说得口干舌燥方止。
刘兴武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他听到蛮子胆敢埋伏之时已是怒气勃发,后来听说里头竟然有汉人贼匪,顿时怒不可遏地一手“啪”地拍在陈显达榻前的小杌子上,恨声道:“自来这等愿与夷人狼狈为奸的汉人最是可恶!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大方前线亦是传了消息回来,道很是拿了几个从匪的汉人,都是些熟知内地情弊的,真真是该死!”
李永仲点头道:“指挥说得不错。这等弃祖背宗的人比之夷人加倍可恨!可惜兵士们当时实在是没了气力,不然定要将这些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刘心武有些惊异地看李永仲一眼,对他越加好奇起来。指挥使瞥了似乎虚弱不堪的陈显达一眼,心里有了几分计较,现下却不方便说起。便转开话头,随口问了一句:“这次回来,本将似乎没见钱川?”
陈显达一直虚阖的眼皮终于睁开,面上掺杂几分愧色,又有几分愤恨,叫指挥使看了十足好奇。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同刘心武讲:“钱川没啦。”
刘心武一愣,面色怔忪,“啊呀”一声,下意识问道:“死了?这怎么……”
“指挥,这话我只在你跟前说,出了这个帐篷,我却是不认的。”陈显达半真半假地叹着气,“当时咱们遇袭之时,我受了重伤不能指挥,全靠冯宝群同几个百户支撑,后来才晓得,钱川一时不查,叫蛮子围了,等儿郎们拼死解围,人早就不成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陈显达的心思(1)
刘心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坐在马扎上怔怔地发愣,半晌自嘲地一笑:“罢罢罢,咱这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伤感之色从他面上一闪即过,陈显达再看到时,已是平日里的表情了。指挥使丢开这个消息,好好将李永仲上下一打量,却向着陈显达笑道:“虽说你这回伤得不轻,但缴首也多,想来升上几级不是难事,只是原说待你回来,咱营里头的人坐下喝酒,现下看来,倒是不成了。”
陈显达转脸温言同李永仲道:“仲官儿这几日也累得不轻,先回去休息罢,送粮一事,我同指挥使讨个人情,你便在毕节换了盐引,先自家去吧。这回,你们也折了不少人……”
李永仲晓得这是陈显达想支开他跟刘心武说话了,他倒是猜到几分,但是现在也再懒得去管。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同陈显达和刘心武行了个礼,便告辞出来。此时夜色如墨,漫天星斗,帐篷外站岗的亲兵与他已是极熟的,见他笑着先打了个招呼,就问他是否要宿在营里。
“军营重地,我一个商户,还是不大便宜。”李永仲冲亲兵笑笑,道:“现下还要赶回去,不过此时夜深,想来已是宵禁了,岳父还要同指挥使说话,想来是忘了开条子的事,我却是现下不好再去打搅他们。”
“这有什么。”那亲兵满不在乎地拍拍胸膛道:“咱叫人送仲官儿你回去就成,路上遇到巡兵,自有咱来应付。”
他如此说,就果真让人给李永仲牵了匹马来,又叫了人来,扶着李永仲上马,最后仰起头看着李永仲,神色诚挚地道:“仲官儿莫要推辞,其他人不晓得,我等将主身边的人却是晓得的,此番若没有仲官儿,没有那些兄弟,咱们不见得就能活着回来。俺是粗人,只是个穷当兵的,也只能送送仲官儿,表表心意罢了。”
李永仲一怔,不及说话,那牵马的亲兵已经拉动缰绳,马匹立刻驯服地迈动蹄子。他只来得及扭身向后冲那不知名的亲兵抱拳一礼,后者冲他咧嘴一笑,摆摆手示意他好生坐好,然后年轻人看着面目逐渐模糊的亲兵重新恢复扶刀跨立的姿势,再远,就湮没于夜色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帐篷里头,刘心武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显达一眼,自顾自地摸了颗油酥蚕豆丢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陈显达等了半天,不见指挥使说话,只好干咳一声,自己先开了口:“这件事,成不成,你先给我个准话。”
“我给你什么准话?”刘心武却不上他的当,军营里头禁酒,他此刻下蚕豆的自然不是酒,而是泡得极酽的沱茶,他掀开盖碗,有滋有味啧啧出声地喝了一口,斜睨陈显达一眼,哼了一声道:“我在你这里坐半天,却不曾晓得要给你甚么准话。”
“好好好!刘大武!你现在官威实在是厉害!”陈显达没有半分求人的态势,先自恼怒了起来:“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你不给个准话,不要想出这个帐篷!”
刘心武看他一眼,暗地里骂了一声老东西,面上却不显,只挺直了腰板,将手里头的蚕豆啪地一声拍在矮几上,将声音提高半刻道:“你自己也晓得难办!却把难题给我!”他确实觉得棘手,“你这不合式!没有这个规矩!”
陈显达却半分不信,嗤了一声道:“这话说其他的,我信,说世职承袭上头有规矩,便是让人笑掉大牙!先头几年还好,现下成甚么样子了?说是借职,却哪样人都夹塞进来,你当我不知晓?外头早就开价啦,一个百户的借职,若是成都府那边的,开口就是三百两银子!还不一定能成!”
“再怎么着,那也得是子侄!你别管是哪辈人上头的,但总是不出五服的族亲!”刘心武也恼了,“再说了,这世职的事情,我说了惯用?你虽是挂在叙南卫里头,但世职承袭还不是得拿到职方司面前说话?再有一条,现今这世道,你便是将世职求来如何?没有差遣!一个空头百户,做起来又有甚么滋味?”
陈显达一窒,半晌才苦意深重地开口:“你说的这些我岂是不知道的?但是我陈家这世职几代人传下来,若是断送在我手里,日后我如何有脸去见祖宗!?再有,你知道的,我膝下只得一个女儿,亲族又尽皆凋零,女婿虽说能干,却是个商户!这日后,我若有个万一,又有谁来护住他们?”
刘心武听他说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虽说是陈显达的上官,几年之前却是受过他的救命之恩,陈显达却从不以此张扬,刘心武心里也常自念念。但今日陈显达给他出这难题,委实不是他这么个指挥使能插手的!
“老陈,你听我一句劝,”刘心武苦口婆心地劝他:“这当兵吃粮不是耍子,何苦要将人家好儿郎扯进来?军户人家到处听说想尽办法往外走的,却不曾要自己往里跳!何必呢?你那女婿我看过了,听说是个盐商?你姑娘幼时我也见过,是个好孩子,就让小两口过过和和美美的日子,有甚不好?”
他这话堪称掏心窝子,可惜陈显达心里主意已定,任谁都说动不了。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强自打起精神同刘心武道:“你不知晓,这内中自有缘由,你却是劝不动我的。我意愿已定,一定要将此事做成。你也说得无错,我将此事托你,本就太勉强,今晚的话,你就当没有听见,就此罢了。”
他这么说,刘心武却真正恼起来。腾地从马扎上抖着手指头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片刻方恨恨地开口道:“素来说你营里头那个郑国才是个倔驴,我看你才是!”他气得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又无法,只好大马金刀地重在马扎上坐下,脸色不甚好看地道:“你若想我帮忙也成,先将你那缘由说一说,不然我却是再不管的。”
陈显达顿时来了精神,略将话理一理,缓缓道:“方才仲官儿给你说那些,大多是对的,只隐下些没说——这场仗,起码有五成,不是咱自己打的。”
“噢?这倒有意思了。不是你们打的,还能是谁?民夫?”刘心武本是说笑,却见陈显达一脸认真地点点头,顿时吓了一跳:“你莫要唬我!你这回斩获的首级不是那么几个,是足足两大车!民夫?哪里的民夫?!”他猛地想到一个可能,眯起眼睛道:“——是你那女婿?”
“不错。”陈显达于是将李永仲原本隐下没说的部分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刘心武,又怕自己于某些说不清楚,还叫了陈明江来,叫他同刘心武一一细说。
待陈明江说完最后一句:“……若不是仲官儿这些护卫舍生忘死,属下现在哪里,还很不好说。”顿了一顿,他又加了一句:“仲官儿于属下,实在是有救命之恩。”陈明江说话一向不偏不倚,这回居然替李永仲说起好话来,就是陈显达也吃了一惊。
打发了陈明江出去,陈显达笑眯眯地同刘心武道:“如何?明江这孩子你是晓得的,从不曾说大话,这话既是他说的,你就晓得,只有比这更好,没有更差的。”
“照这说来,老陈你这女婿倒是将种天生!该当是咱武人家里的!”虽然嘴上说着军户如何不好,但刘心武终归是几十年的老军伍,见猎心喜,顿时就将方才他劝陈显达的话抛到脑后。又摸着下巴想了一阵,断然道:“不过你先前那法子还是莫想了,行不通是其一,其二,没有差遣,纵有职衔,又有何用?”
陈显达也不恼,只问:“那些话便不提了,你只说你的法子。”
“法子?”刘心武哼笑一声,施施然地掸一掸袍子,吐出两个字来:“投军!”
然后他详细地为陈显达解释道:“这投军一事,老陈你自家便是军兵出身,却比我晓得多了。不错,我这投军,便是叫你女婿投营兵——你大约不晓得,与奢安二贼大战在即,黔兵指望不上,咱们川兵人又太少了些,近日就有个传闻,道朱燮元制台要新建营头,从四川招募兵士!这是营兵,以后要裁散的!”
“这……好是好,可仲官儿如何能从小兵做起?”陈显达一听着急了,“要他一个单身子人有何用?!”
“你着急甚么?我这里话还未说完!”刘心武道:“若是从咱们四川招兵,多半还是要放到毕节来!这里才是川兵的驻地!你听我讲,仲官儿不是有个团练民兵的名头?正好带着人一起来!按照惯例,拿下个把总的位置不成问题。正好你这回折了不少人,损伤颇多,顺理成章地将你女婿要来,到时候,要怎么做,还不是咱们关起门就能说话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陈显达的心思(2)
接下来几天,李永仲一直和商队待在客栈里。陈显达派人叫他过去,也被他以种种理由推脱掉了。后来是陈明江亲自过来一趟,在他这里看了一个下午,只说了一句:“你这也忙得太过。”便回去覆命了。自此以后,军营那里便少有人来,再来,多是陈明江,送些吃用的物事,东西放下,说不了两句匆匆便走了。
李永仲确实是忙得很。护卫死伤大半,商队寸步难行。好在陈显达替他和中军粮草官处说了情,那个叫刘心武的指挥使也出了分力,他便不用再到大方的军营,直接在毕节缴粮换盐引,比起从前倒是方便不少,但也绝不轻省。
富顺除了他之外,还有几家亦要到军前。那几家却不同李家财大气粗,一个车队不过十来个伙计,这个年月走在路上,便是给山匪强人送菜。
几家人正在伤神的时候,却听说李永仲送信回来说是李家的军粮不用再到大方,便寻了王焕之说情。盐师爷倒是爽快,一口答应,只是事成之后李家要拿些好处。因此,来自富顺的粮食源源不断向李永仲处运来,只他身边现下没个账房,只能自己顶上,这些天****在客栈里头算账盘点,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终于忙过,不知不觉之间,却是荼蘼都开繁的时节,映眼皆是荼白重瓣,中间还杂有丝丝黄桷兰清淡的香气,春事已了,接下来却是盛夏炎日。李家的商队在毕节盘桓,竟也快有一月。
除却几个伤得太重的,其余护卫的伤口倒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其中曹金亮不过七八天的功夫就能跑能跳,倒是其中伤好得最快的。不过后来的日子李永仲也少见他,****神出鬼没,多是早上晚上打个照面,其余时间,多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这日将晚,李永仲终于将账簿盘点清爽,正是浑身筋骨酸软的时候,忽从窗前蹿出一个人来,他吃了一惊,下意识便朝身边的大枪探去,却摸了个空。那人哈哈大笑:“仲官儿却是太小心了!”——是曹金亮。
李永仲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好好的楼梯不走,一定要爬窗子!”曹金亮轻巧地翻身进来,拍拍身上灰土,笑道:“走你这里回来,倒还近些。”李永仲的房间窗户朝南,下头就是街道,要从正门进,还得再转一个街角。
两个人再无他话,曹金亮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蚕豆并牛肉,李永仲看他一眼,反身去提了水壶茶碗进来——身在外地,按照规矩,护卫们不当值时可以少少饮酒,他同曹金亮却不许——此地也无甚好茶,将就着泡了两盖碗酽沱茶,相对而坐,李永仲提着盖子在茶水面上刮了两下,头也不抬地问曹金亮:“这几日往官军那里头跑,碰着啥好事了?”
“哈哈,看仲官儿你镇日里头就跟算盘纸墨打交道,没成想你竟然知道我的去处?”曹金亮笑嘻嘻地道:“仲官儿你虽然不穿阑衫,当真却是个秀才。”
“顽笑话便不要讲了。”李永仲看他一眼——曹金亮立马咳嗽两声,稍微端正了一下坐姿——啜饮了两口茶水,淡淡道:“找你去的是我那岳父罢?这一向我半是忙,半是……不曾想好,因此上没有去见他。既然你今日来找我,想必是岳父同你说了甚么。”
曹金亮眼中精光一闪,将那些惫懒神色收拾得干干净净,轻轻颔首,正容道:“正是。”顿了顿,又道:“你那岳父,却不是凡人。他找我去这几回,别的也不问,只问平日里吃得如何,穿得如何,看甚么书,说甚么话,纵是有些犯忌讳的,打着长辈上下的旗号,我也只能含糊。”
李永仲低低一笑道:“你若以为岳父是个直肠子的武人,就要大错特错。一个犯事的流军,没有些本事,如何能脱颖而出?还能爬上千户的高位,拿回世职?旁人看他,皆以为不过是上官取他的能耐,方容他至今,但他们却不晓得,这官军之中,有本事的人难道少了?为何不是别人,却是他一个亲族皆没流军出身的人能得上官青眼?”
“不错。我同陈老爷周旋两回,下回他再找我去,便直言说纵然是长辈,但打听到女婿家里,就是没道理的事,他虽然知道,却因为另有些隐情,不得不如此行事。”曹金亮嘿嘿一笑道:“一顿搓圆捏扁,若换个没见识的,就要叫他打动。”
“隐情?不叫你说,我自家说来——便是叫我承袭世职,是也不是?”李永仲哼笑一声,却见对面曹金亮的脑袋如拨浪鼓一般甩几下,认真道:“你猜着一半,另一半还是我同你说——不是世职,而是叫仲官儿你投军,投营兵。”
纵然冷静如李永仲,也叫这个消息惊了一惊。他将茶碗墩地一下搁到手边的四方桌上,皱眉问他:“金亮,你莫不是唬我?先头说是世职,现在又说营兵,这……”他稍微顿了顿,以更委婉的语气讲道:“跟顽笑有什么两样?”
曹金亮便同讲:“仲官儿却是对军中事不甚了了了。这也不奇怪,这些事上,除非职方司的人,便是兵部里头的官儿也讲不清楚。世职你是晓得的,先前只能由嫡长承袭,后头又放宽些,庶、支、侄亦可;陈老爷也讲得明白,仲官儿你毕竟是商户,又是女婿,顶多能借职舍人,这名头如今也就比那白菘贵些。但若是投军便不同了,有陈老爷在军中照顾,不用多时,就是实打实的差遣下来,不比舍人好?”
“看你这样子,是被说动了?”李永仲哼了一声,“否则不会如此专程来说这一趟。”
曹金亮坦然地点头承认道:“是。这些时日养伤下来,我也有些想头,本就打算同仲官儿你好生商议一回。”
许是想起了那日战场之上的飞溅的雨水和鲜血,曹金亮脸上的笑容渐淡,掺入丝丝苦涩,他将茶碗搁到桌上,双手按膝直视李永仲沉声道:“咱们这一仗,打得太苦!也太惨!究其原因,不过是因着咱们人少!仲官儿,兄弟们再能打,却都是两条膀子一个身子,便是结阵,几十号人能打多少?虽说仲官儿你拿到一个团练民兵的旗号,可是一个富顺能让你养多少?”
李永成抿紧嘴唇,面色发冷。
“这一仗,我想过了,不用太多,只多上一百,单靠咱们就能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但咱们人少,只得靠官军——那却是帮靠不住的软蛋!为着他们,咱们多死多少人!”曹金亮恨声道:“拖着这帮子人,兄弟们再大的能耐,也使不出来!”
“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仲官儿,这儿没外人,我明白说了——你有大志向!”李永仲猛地抬头,眯起眼睛看他,脸上已是面无表情,曹金亮却昂然不惧地继续道:“我却觉得好,这天下,这世道,早该乱了!都说如今圣上是英主,我看着一日重似一日的摊派,徭役,征收,贪官,污吏,劣绅,豪强,不说别的,富顺的盐商,自天启五年到如今,还剩了几个?!我却不曾听过这样的中兴!”
“慎言!”李永仲一双眼睛死死盯在曹金亮脸上,竟让曹金亮生出刺骨之感!他“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低喝道:“金亮,这话不是你我该说的!”
“走出这个门,我绝不认是我说的!但在这里,我却要说个明白!”曹金亮毫不畏怯地与李永仲对视,他咬紧牙关,竟如同从牙缝当中磨出一字一句:“仲官儿,你虽年轻,却是个胸中有沟壑,有韬略的人!若说以前我留在李家,不过谋个求生之地,现在我却愿意跟随你,但是仅靠咱们,不管是想做些什么,都不成!无他,力弱!”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永仲,继续沉声道:“当年太祖身在草莽之时,亦曾跟随郭子兴。仲官儿,如今正是大好机会!只有官军的名号,咱们才能从那格局里头跳出来!”
李永仲紧紧盯着曹金亮,后者直直地与他对视,不曾躲避。半晌他慢慢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缓缓道:“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话,想得说不得。金亮,今日是你鲁莽了。”虽是如此说,但他却半点没有反驳曹金亮的意思。将已经放得半凉的茶盏拿过来,李永仲站起来向窗外泼掉残茶,又朝曹金亮伸手,要他把自己的茶盏也递过来。
重又泡上茶水,李永仲坐下方道:“那些就不要说了。咱们说眼下的事——你和岳父的意思,我却是懂了。只是咱们手上的人,毕竟当初是用护卫的名头招来的,现下要带着他们投军,不好生说一说,我却觉得会出乱子。”
曹金亮一怔,他在此处上却没有多想什么——本来当初就已经签下身契,严格来说,现在李永仲就是带着这批人直接谋反他们也只能听命行事。正奇怪间,就听李永仲道:“我平生最为痛恨有人仗着所谓主家,官人,士绅,富豪,便不把人看。我也是使奴唤婢地长大,却不觉得自家要比其他人贵重什么。当初定契之时,言明只是护卫,却没有投军一事,既然如此,我就要将话讲明——这是真正刀口舔血的营生!拿命博一份富贵!”(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陈显达的心思(3)
“这……”曹金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脸上满是疑虑的神色,颇为费解地问:“到最后,你肯定还是要带着兄弟们投军,说与不说,有甚么分别?你不说,兄弟们便听令行事,干干脆脆清清爽爽,你说了,那心思重的不免多想,又都有牵挂,我却怕到时候留不下人!”
“纵然留不下人又如何?”李永仲反问道:“当年咱们何等的辛苦,才拉扯出现在的局面。便是个个不留,又如何?我已晓得该如何练兵,如何养兵,如何用兵!稍与时日,又是一股强兵出来!”年轻人脸上显出很少见的飞扬意气,不见平日那份稳重,他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向曹金亮傲然地大声道:“我便是要将话说透讲明!上阵不比其他,心有疑虑就是送死!就是拖累!我不想叫那心思不定的人送死,更不想叫他们连累了我!”
曹金亮眼中亦是闪亮,他腰杆笔挺,坐得端正,往日里那些惫懒的神色,软骨头似的没正形,全都消失不见,虽然李永仲不曾见过——但他想,当年那个仍旧是武将之子的曹金亮定是如此——“好!虽则我还是不明白你其中道理,但你既然这样说,等回了富顺,就把兄弟们召集起来!”曹金亮满脸振奋,他忽地眼圈一红道:“当年我逃出生天,却以为家名蒙尘,这辈子都无望……”说到此处,侧了头不再往下说。
李永仲心中叹息,自穿越以来,他小心求生,处处谨慎,终究盘活了局面。但就如曹金亮,也算这个时代的精英,却也没办法理解李永仲的想法——那是经过几百年的沉淀,经过血与火的淬洗,在现代已经成为世界立国之基的理念,人人平等!职业有高低,人格无贵贱!
他自嘲一笑,心道确实奢求了。哪怕在打着各种平等幌子的现代,金钱,阶级等等亦将人隐形地分成三六九等,但哪怕是这样,从不会有人敢说,平等是错的!但在明末,不平等才是常态。李永仲不敢说自己永远不会被这个时代同化,但至少在现在,他想做一些——他能做的。
定定神,将这些暂时丢开,李永仲同曹金亮商议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得尽快上路,现下已将六月,一来一回又是一月,”他紧皱眉头,颇感为难,“却怕时间上赶不及。”
曹金亮看他一眼,脸上闪过狡黠神色,先古怪一笑,道:“有件事我却还未来得及同你说。”
李永仲心里突地一条,颇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难道……”
“是!”曹金亮干脆利落地承认,“你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富顺来的消息也没来得及看罢?”
“既然已经托付给你,我当然是不管的。”李永仲放松下来,捻起一颗蚕豆搓了壳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笑道:“这犯事都亲力亲为,要你们做甚?我还不早就累死了?”
见他心情轻松,还能开玩笑,曹金亮亦是心头一松,喝了口茶方道:“前些日子,王师爷传信来,道是接到了咱们的信,晓得打了一仗,担心得不成,便令何泰带着剩下的兄弟一路押运粮草赶来,算算日子,再等上几天,他们就能到毕节了。”
“好!”虽然已经猜到,但听曹金亮亲口证实,李永仲顿时大喜过望。“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将那茶碗都拍得一颤,茶水都溢了出来。不过高兴过后,他又皱起眉头,问:“全部都带出来了?那家里头怎么办?现在家大业大的,尤其是坞堡那里,现在是咱们的根基之地!”
“无妨。”曹金亮安慰他道:“师爷信里头说得明白——等会儿我拿了与你看——咱们走后,先前招的那批人便已能上手。再说了,说是全军尽出,但哪能没留下看家的人?老兵还留了四个伍,新兵又有了十个伍,六七十号人,又有王师爷坐镇居中,富顺现下倒还太平,不碍事的。”
李永仲闻言心中稍安,重重地叹了口气,揉着鼻梁疲惫地道:“事情太多,一件件的,偏生咱手头能做文案卷牍的,除了我自己,再算上你和师爷,旁的竟一个也没有了!偏生师爷在生意上头虽是把好手,但……”他没将话说透,但内里的意思,曹金亮却是懂的。
这事情曹金亮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劝李永仲:“咱们现在能有多少事?虽杂乱,好在有例可循,先忍忍罢。现在只能先留意着,遍处查访人才,自己再好生栽培几个帮手出来罢了。”
也只能如此。李永仲叹了口气,不免就羡慕起往日里头看过的小说——什么走到哪里捡到哪里的人才啦,什么只要同人家一夕深谈便能折服为我所用啦,什么不用招揽人家就找了来肝脑涂地啦——这些种种李永仲全都没遇上。他手上能说人才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何泰,一起长大的奶兄弟;王焕之,老爹李齐留下的盐师爷;曹金亮,到他这里来混口饭吃的逃军。其余的人如刘小七等,更是稚嫩得很,勉强当个伍长队官还成,再多,既是害他,也是害自己。
这三个里头,何泰现在看来还是太年轻,不能独当一面,当不得大用;王焕之,精明实在精明,忠心亦是够的,可惜却过于踏实老成的,只好用来看家;曹金亮——李永仲瞥他一眼,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剥蚕豆当茶点——才干是有的,但是个性更是有的。
李永仲无声地叹了口气,暂时不去想关于人才的麻烦事——这个时代能够谈得上识文断字的人少得可怜,而李永仲想要的,却从来不是仅仅能算会写的人而已。他摇摇头,索性再不去想,拈起一片卤牛肉丢进嘴里轻轻嚼出味道,再端茶喝上一口,就是一派喜乐安稳了。
过了数日,果然和曹金亮说的一样,一大清早就有人送信过来,道是队伍午前定能到毕节卫里。李永仲坐不住,索性叫了曹金亮,又带了几个护卫,七八个人一起往城外等人去了。
没等多久,先是听见远处道路上传来“叮铃铃”的清脆铃铛声,阵阵蹄声也加入进来。然后一面迎风招展黑底白字的大旗当先撞入人们眼帘——“富顺李盐”,然后长长的马队渐次出现。李永仲身边的几个护卫有些激动,若不是职责所在,怕是就要一头冲出去和兄弟们抱作一团了。
曹金亮同李永仲打个招呼,打个唿哨,便一夹马肚,当先越众而出,蹄声轻快地朝着马队小跑过去,到了那边,李永仲看着他从马上跳下,将一个还骑在马上的人一把扯下,先是狠狠给了一拳锤在胸口,然后再同那人抱了个满怀!
“是何队正。”刘小七自看见人来便傻笑不止,想来是高兴狠了,主动同李永仲说起来:“真是好久没见他们了!”
李永仲看他一副激动样子,笑道:“我这样也不用留人,你跟过去看看并不妨事。”
刘小七颇为心动眼馋地朝那边看了一眼,想了一想,还是拒绝了。他认真同李永仲道:“既然曹头有令,那属下就要遵令而行。”他憨憨地笑了一下,又道:“毕竟属下现在也算是带兵的人,”他脸色有些红,觉得自己实在是大言不惭,但又鼓起勇气接着道:“自己都不成样子,叫兄弟们看见了怎么说?”
闻言李永仲很有些不认识的新奇感将刘小七上下一番打量,见他腰背笔挺地骑在马上,戴着遮阳的漆纱大帽,身上一件简简单单的青布直身,实在是英气勃勃,与当年那个怯懦瘦弱的少年已经完全不同。
他没想到当时随口的一句吩咐,却给了一个人一段崭新的人生。李永仲心情忽地大好,这些天以来的疲惫,紧张,恐惧,愤怒等等皆是一扫而空。他勒紧缰绳,鞭子凌空一甩,那滇马唏律律一声长嘶,甩开四蹄便朝着正缓缓行来的队伍飞奔而去!刘小七等护卫吓了一跳,不及多想立刻打马跟上,一时间,道路上烟尘滚滚,六七匹马都作狂奔,声势惊人!
这些年李永仲的来往交通几乎全靠马匹,纵然他几百年后只有在童年的公园里骑着小马拍照的经历,此时骑术却已经很能拿得出手了,不过几个呼吸便已在马队之前停下步子,坐骑教他勒得人立起来,然后双蹄落定,在柔软的泥土上留下两个深刻的蹄印。
他坐在马上,朝对面目瞪口呆的何泰勾唇一笑,顿作少年精神,朗声问道:“阿泰,向来可好?”
满是风尘之色的何泰见他顿时喜不自禁,毫不迟疑地单膝点地下跪行礼:“属下见过家主!”
他身后不论是骑在马上,还是步行的护卫皆是行礼如仪,齐声大喝道:“属下见过家主!”
李永仲从马上跳下,将何泰一把拉起,话不多说,也是一个拥抱,放开来亦是一拳锤在胸口,笑道:“好兄弟!就等你来!”
跟着李家商队一起来的其他几家盐商不论伙计还是掌柜见此阵仗早就吓得发呆,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在富顺时他们也是常见李永仲,不少人却觉得他生得实在好脾性,但今日一见,这威风真是吓刹人!心里头隐隐有个念头——过去所见,真的是这年轻家主的真面目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投军(1)
马队既到了毕节,何泰一路上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一路和李永仲并曹金亮说话,到了城门之处,李永仲同他道:“金亮先陪阿泰先将粮草送到官军的粮仓缴清,我便先回客栈整治几桌好饭菜,兄弟们一路远来辛苦,必得吃顿好的。”
何泰忙道:“并没有如何辛苦,这一路上官军倒多,虽说也遇上些麻烦,但这粮食毕竟是军粮,他们还不敢造次。说来路上倒是比咱们往日行盐还太平些。”
李永仲听他说完,微微颔首只道一句稍后再说,招呼一声左右,便先自打马去了。何泰看他走远,方才将额上汗水一抹,方才放松下来同走在身侧的曹金亮笑道:“这有些不见仲官儿,却不知怎地有些怕他,方才见他骑在马上,那威风样子,我真是大气也不敢出。”
曹金亮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只说:“有些事情,现下不好说,待你到了客栈再细说罢。”他正待要走,想了想又转身过来低声同何泰道:“别说我这做哥哥的不照顾你,听我一句劝,日后仲官儿的事,你要好生放在心上,平日里头,也须有个尊卑上下的样子。你也不小了,就是装,也要装出个稳重样子来。”
何泰听完一阵茫然,还要再问,曹金亮却将马肚一夹,那坐骑极是聪明,嘶叫一声,撒开四蹄小跑着去得远了。他无法,只得回身吩咐一句:“各人都警醒着,到了地方,将粮食入库,咱们这趟差使就算完事。谁若在这个关头上出了岔子,不用我说,回头自去领家法罢!”
护卫们轰然一声应道:“是!”
毕节卫的粮仓离军营并不远,不过为着最近大军集结,原有的仓库绝是不够使的,又择善地新修建了两个好大的仓库,何泰他们便是要到这新修的库房交粮。亏得曹金亮这段时日里满城乱走,同库房大使也算交下朋友,早早打了招呼,待车队一到立刻开卸,否则何泰他们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眼见粮食入库,又写了文书回执,只待去中军粮草官那里换了盐引,此行就算顺利结束。何泰他们倒还便宜,就在毕节留下,其他几个盐商家的伙计掌柜却还要想法回转富顺。曹金亮看他们眼巴巴地朝李家这边张望,略歪头想想,叫了护卫去同他们讲,后日正好有人要回叙州,到时候搭伴一道上路就是了。
不理那边频频作揖感谢,曹金亮拉着何泰朝客栈走,路上同他道:“就等你们来了,那客栈已算是大的,现在只能说勉强住下,过几天咱们就要搬走,仲官儿已寻了块空地,临着水井,到时就要在歪头扎营。”
何泰笑出一口白牙,道:“我猜亦是。算上原来的兄弟,再算上我这回带来的,可不有百多来个?哪家的客栈又能住下这许多人?虑着此节,这回便好生带了几顶帐篷来,保管仲官儿住着舒服!”
他又笑道:“上回写信回来,只说打了一仗胜了,多余的也不多写写?害得我同师爷在家里提心吊胆,不过既然胜了便是好事,长远不同兄弟们见了,今天非得好好喝一顿不可!”
曹金亮看他一眼,干咳一声清清嗓子,低声道:“金亮,一会到地方,将兄弟们安顿下来,你同我去见仲官儿。”
何泰看他脸色沉重,顿时有些讪讪。他疑心曹金亮有事没有告诉他,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心底七上八下地吊着水桶,正有几分紧张时却到了地方,曹金亮亦没有多说,只让他先进去——
这次的见面不仅对何泰,也对此次来的这些护卫们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刺激。不久之前还在说笑打闹,一个锅里吃饭,一起操练,一起被曹金亮训得面皮紫涨的同伴,少了将有一半。想象当中热烈的会面,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无言。
“你说的事……就是指这个?”何泰不敢相信地道,他呆呆的看着几个袖管和腿管空荡荡的护卫——面孔熟悉,都是他曾带过的人,猛地回头同曹金亮怒吼:“曹金亮,你便是要同我说这个!?我好端端的人交给你,你……”他哽咽了声音,再说不出来话。
曹金亮叹口气,也不说话,只拍拍他肩膀,又对其他人吩咐道:“兄弟们一路辛苦了,晚间大家坐下来好生吃顿饭,算是给大家接风。中午仲官儿已吩咐厨下整治饭食,大家歇一歇,有事,晚上说。”说完便扯着何泰走了。
将他一直扯到僻静地方,曹金亮才放开手,见他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由叹气道:“你这样子,叫仲官儿看见,却该为你担心了。他现下忙得不成,你还要叫他为你的事烦心?”
“我怎会让仲官儿为难!”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脱口而出,何泰说完才看见曹金亮一脸不信地看着他,他心里头实在憋得厉害,却又不敢喊叫出来引人注意,原地转了几圈,勉强压下心火,转身正色同曹金亮说话:“曹哥,这遭不是小弟沉不住气,实在是,实在是!虽说信里隐约提过几句,但我着实没想到,折损这样重!你与我一句实话,咱们到底死了多少?”
“二十来个。”说到这个,曹金亮也是一阵沉重,他打起精神道:“一会儿在仲官儿面前就别如此,为着此事,他亦是难过得不轻。咱们也别站在外头了,仲官儿还等着呢!纵有事,到他面前说罢。”
李永仲果然在屋子里等他,何泰中规中矩地和他见了礼,他被曹金亮点拨一句,总算勉强沉住气。可惜李永仲和他一起长大,对这个奶兄弟纵然不是了解到骨子里,也是看他脸色就晓得他在想什么,故问了一句:“阿泰,这是心里有事?”
何泰忍了一阵,听李永仲问他,还是没忍住:“我刚见了兄弟们……”一句话出口见李永仲同曹金亮两人脸色都是不好,又后悔起来,忙道:“之前看信,只说大胜一场,原以为……”
“咱们这回运道不好。”李永仲不想多说,“现在不说这个,你若想听仔细,下来问金亮。”他转开话题,问起富顺那边的情况来:“我走这段时日,家里可好?井场可好?坞堡修得如何了?”又多加一句,“宜宾亲家那边呢?”
“家里一切皆好。”何泰哪里不晓得李永仲的用意,当下心里一叹,嘴上却老老实实地道:“井场也无甚事,师爷****料理清爽,这回我来,还特意叫我带了账册来,说仲官儿虽说信识他,但自来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请仲官儿查账。坞堡处这月又支了一千两银子,所用事项一概在账册里头写明了,仲官儿一看便知。”又清清嗓子道:“宜宾老太太并姑娘都好,我出发之前,那边老太太还专程送了信来,这回也一并给仲官儿带来了。”
这些说完,场面顿时一冷。静默片刻,李永仲先打破沉默,缓缓道:“这回咱们路上遇到官军,又遇上埋伏,人手折得实在不少,阿泰你带人过来正是时候。”他顿一顿,又道:“有件事我要同好生说一说。你若有其他想法,听完再说。”
何泰忙屏气凝神地听李永仲讲——“我决定,应募投兵。”他听见李永仲清清楚楚地说,然后何泰开始深切地怀疑自己的耳朵也许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听到什么仲官儿要去投军的荒唐事!?
但当他看向李永仲时,对方的表情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玩笑,更不是何泰的耳朵出了问题。他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双腿险些支撑不住,就要软倒下来!若不是曹金亮见势不好,赶紧伸手扶了一把,说不得,现在就跌在地上了!
将何泰在一把椅子上按坐下来,李永仲看他脸色煞白,心有不忍,但仍是说道:“这内里有些缘故……一会儿金亮你同阿泰说罢。我只问你,”他脸色严肃起来,“阿泰,你是愿随我投军,还是继续留在家里?”
见何泰仍是一脸茫然之色,只“啊”地一声,李永仲叹了口气,难得耐心地同他道:“投军这件事,现在已是定下来了,这回你带着兄弟们过来,也是因着此事。不过,你若是不愿,我亦不强求。毕竟富顺那边也得要人主持,那毕竟是咱们的根本之地。”
不知哪句话将何泰惊醒过来,听李永仲说完,他想也不想地大声道:“仲官儿不需多说,留我一个在家里我却是不肯的!咱们幼年之时便已约定,这辈子仲官儿是我兄弟,更是我的家主!仲官儿在哪里,我何泰就在哪里!”
他恢复镇定,先深深呼吸两口,平复心绪,便看着李永仲诚恳地开口道:“自小仲官儿做事便自有缘由,我虽是仲官儿的奶兄弟,但毕竟尊卑有别,自有上下。仲官儿从来聪明,做的事纵然一时半会儿叫人看不懂,但最后总是对的。既然仲官儿要投军,那我何泰也投军!哪怕是当个小卒子,亦要跟随仲官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