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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一章 世职(1)

    寨子毫不意外地被明军攻下了。

    护卫们只提供了一轮排枪压制,就将寨墙上头的苗人基本一扫而空。五钱重的铅弹在火药的推动下,在熟铁枪管内沿着四条膛线高速旋转之后击中人身,能够在人体上留下一个足有茶盅大小前小后大的洞,在一百尺的距离上,中者几乎无救。

    爬上寨墙的明军士兵面对的是墙头上一片尸首枕籍。纵使这些兵士都是积年的老兵,见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倒伏一地的苗人尸骸上外袍蓝色的颜色已经被血浸成无法辨识的沉沉黑色,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比他们在山脚下闻到的更重,让人几欲呕吐,用原木草草搭成的台面上到处都有鲜血积成了小小半干的血泊,兵士们初时还会避开,但后面索性不管,一步一滑地朝寨子里走——积血太多,有坑洞的地方,踩下去能够没过脚背。

    “太惨了……”有年纪大心肠软些的兵士低低地嘟囔一声,有些不忍地将头扭过一边,不看地上那灰白面孔上圆睁双目而死的年轻苗人。他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赶紧从寨墙上跑下去。

    身边有同伴劝他:“老钱便是心软。”他一向对这个姓钱老兵的软心肠嗤之以鼻,“现下死的是蛮子们,若咱们落到蛮子手里,便是想死也不行。天启年里西南夷闹得最凶那会儿,死了多少人?贵阳城里头,人都快死绝了!”

    老钱只叹了口气,抿着嘴唇将手里的腰刀握得更紧些,和身边的同袍们一道向着寨子更深处走去,而那些竹木结构连绵的房舍当中,厮杀声不时响起,伴随于此的,还有妇孺尖利的哭泣和惨叫。

    远离寨墙,怪石杂草丛生的一角,刘小七急促地大口呼吸,一头冷汗。他牢牢地抱住靠在肩头上的火铳,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身边的同伴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竹筒,低声道:“小气,喝点吧。”也许是动作过大扯到了伤口,不免龇牙咧嘴地扭曲了脸色。

    颤抖着手指把竹筒接过来,刘小七灌了一口,立刻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怎么是酒!”他觉得有刀子沿着喉咙一直划到了胸腔,**的痛感与眩晕之后,暖洋洋的热力自体内最深处泛起,四肢百骸顿时都有了气力。刘小七将竹筒递回同伴,冲他扯开嘴角笑了笑,“好了。”他说,扶着快和他肩头一般高的火铳站起来,而四周的护卫们也如小七一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向自己的营地走去。

    刘小七想起队列之中站在他身边的同袍,叫刘柱,比他大着几岁,却是他同伍的兵。就在不久之前的战斗当中,一支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中了刘柱没有遮掩防护的喉咙,刘小七眼睁睁地看着他无力地松开火铳,似乎是想要堵上不断涌出伤口的鲜血,但仅仅瞬息,刘柱就软倒在地上的尘埃当中,站在刘柱身后的同袍沉默地向前迈了一步,补上空位,队列继续前进,死者和伤者,被留在了身后,没有任何人敢于回头再看一眼。

    如果再偏一些,或者死的就是他了罢?刘小七松开系在下颌的盔帽带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出神地望着已经被抬放到一起的尸首。路远无法带回尸体,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去架起柴堆,将尸骸火化,他们将带着同伴的骨灰回家。

    不远处的同伴摇晃着手臂,大声招呼他:“小七!过来吃东西罢!伙夫熬了一大锅菜粥!”

    刘小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长眠的同伴,然后扭过头回应道:“哎!来了!”年轻的伍长将死亡抛在身后,迈动疲惫的双腿,向着同伴大步行去了。

    所有的战斗在将近晚间时分结束。胜利的明军押着残存的苗人嘻嘻哈哈地从寨子里出来,有人兴奋地满脸通红双眼发光,那必是抢掠一番,心满意足的;也有人骂骂咧咧,脸色难看,那多半是没甚收获的。衣衫褴褛还带着烟火痕迹的苗人被一根长长的绳索反剪双手绑着串成了一串,神色麻木,在明军的呵斥驱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寨子,留在最后的士兵在寨子里四处点火,当所有人都离开这个被血肉浇灌的山寨时,火焰腾高,火舌耀武扬威地****一切可以当做燃料的东西,不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焦炭,再过些时候,自然会侵蚀掉一切人类的痕迹。

    “老弱妇孺有三十来个,青壮只得十来个。”前去清点俘虏的崔州平翻开记录的文案,念给坐在马扎上的陈显达听:“各色首饰银两计一百三十四两,还有几贯大钱。剩下便是些兽骨兽皮,哦,还有粮食,米豆要多些,还有些腊肉。”他合上案卷,捏了捏鼻骨,又端起旁边小杌子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叹道:“此番咱们虽然收获甚多,但伤亡也不小,轻伤不算,重伤和死了的,共有三四十个,好在蛮子器械上头不行,重伤多是出血,肢体上头的伤残倒不甚多,死了的,照着规矩,已着人去烧了尸首敛骨,赶个通宵,明日一早能完。”

    陈显达静静地听崔州平同他一条一条说完,冷不丁地出声问了一句:“仲官儿……那些护卫伤得如何?”

    崔州平一怔,好在他向来是个心细的,倒是早就寻那边的军头问过。此时见陈显达问起,便信手翻了记录看,念给他听道:“他们只是助战,伤得倒不甚多,三个战死的,五个重伤,还有七八个轻伤,多在了肢体上头,没有碍着性命。”

    “唔。”陈显达不置可否地听完,再问了两句钱粮上头的事,便挥手让崔州平下去了。待文案离开,他从马扎上站起来,皱着眉头,背着手在帐篷里一圈一圈地转悠,等到陈明江过来时,那帐篷里头的地面上,草都给他踩没了一圈。

    听到义子报名的声音,陈显达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在马扎上坐下,扬声道:“进来罢!”看陈明江靴声橐橐地进来,一身盔甲上混着土和血,倒是脸上还干净,想来过来之前先洗过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骂了一句道:“小兔崽子!这是背着老夫跑去撒欢了吧!”

    陈明江脸上一红,嘿嘿一笑,也不多说,只将头盔连带着里头的包头巾布一道解下,又拿了牛皮水袋灌了一大口水,才舒服地叹了一声,向着陈显达抱怨道:“义父拘着我当这个亲兵头领,实在是憋闷,难得的机会,原本想着夷人悍勇,却不想居然那等脓包!连筋骨都不曾松快!”

    看他这副赳赳武夫的样子,陈显达越发喜欢,却摆出一张夜叉脸,偏要先骂他:“你老子我将安危系在你手上,小兔崽子还敢抱怨!”看陈明江立时收敛了脸色腾地一下从马扎上站起来,不敢再说,方才算痛快,摆摆手,仍旧臭着一张脸道:“不可再有下回。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我父子之间,便不要立规矩了,卸了甲松开松快,坐吧!”又叫亲兵进来,服侍着陈明江卸了甲,唤人打来水,又看着他擦洗一道,忙忙闹了一阵,父子俩才好生坐下来说话。

    陈显达沉吟片刻,打开话匣子,道:“今日你见着仲官儿手底下那队兵了,怎么个想法?”

    陈明江双手按在膝上,脸色极严肃认真地同义父开口道:“上回儿子打富顺护卫着义母同妹妹回来,给义父说了一回,义父还有不信,现下见识了,知道儿子没说大话。”

    “你再将那日在富顺所见,好好说一说。”陈显达眯着眼睛,心里有了计较,吩咐义子道:“就是仲官儿带人去追山匪那里。”

    “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义父突然提起这桩旧事,陈明江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那个晚上他记忆犹新,虽然时隔一年再度提起,亦清晰得就像昨日发生的事那般。他定定神,缓缓道来:“那日山匪退去没多久,仲官儿便领着人到了。两下里一碰头,仲官儿便吩咐他那里得用的一个人领着儿子同兄弟们,护卫着义母妹妹往李家的庄子上去修整,他自己却带了人要追那股贼人。儿子不放心,便同仲官儿商议,要跟着他一道去。”

    陈明江的神色渐渐恍惚起来,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让他震惊无比的夜晚:“仲官儿带了人抄小路赶在了贼人的前头埋伏。他手下当时也约莫同今日的数目差不多,埋伏了有个一个多时辰罢,贼人便果如仲官儿所说拐到了那山谷里头,儿子当时便想,趁着贼人们立足未稳冲出去,就能杀个痛快,仲官儿却拉住儿子,道那贼人现下防备心甚重,他们虽折了些人手,但毕竟人多,惊恐之下最易狗急跳墙,不如再等一阵,那贼人跑了这一路,休息之时必定筋骨酸软,待到那时,仗着兵器之利,就能将贼人一举拿下!”

第八十二章 世职(2)

    战斗结束后明军的宿营地里并不安静。营地里没有酒水,但从寨子里缴获的粮食和肉都不少,虽然不足以让几百人的明军都饱饱吃一顿,但是和之前每天干得能拉破喉咙的大饼比起来,显然已经是顿美餐——伙夫将腊肉切碎和杂粮一起煮了一锅浓浓稠稠的肉粥,配着干硬的大饼,让明军大快朵颐了一回。

    这是胜利后的夜晚,军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士兵们的种种嬉闹视而不见,五月贵州的山里,夜风凉意十足。难得吃饱喝足的兵士们挤在篝火边谈谈笑笑,有几个素日里就胆大的兵士,哼起了粗俗的小调,时不时哄笑声就传出很远,就是那些无法起身的伤员,似乎也觉得自己伤口处少了几分疼痛。

    但在陈显达的帐篷里,气氛远没有那么轻松。双层牛皮帐篷似乎把欢乐的喧嚣声隔开很远。陈显达与义子相对默坐,方才亲兵进来一趟,送了吃食和水,父子俩默默无言地几口吃完,陈明江又出帐唤来亲兵收走碗筷,等他转回帐篷,义父陈显达捧着一盏浓酽的茶水坐在马扎上怔怔地发愣,听见动静转过头见是义子,他招呼了一声:“明江,过来继续说罢。你便是那晚上见了李家的护卫?”

    “是。”陈明江坐到陈显达对面的马扎上,凝神想了一阵,继续道:“后来果如何仲官儿所说,果然贼人被一举拿下。”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牛油大烛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弄中国的阴影,“儿子说不好,只觉得,便是义父的亲兵,和仲官儿家的护卫比起来,也颇多不如。更兼人家火器之精,”说到此处,陈明江兴致来了,他举手划脚地给陈显达形容:“和今日一般,护卫们打了三轮火铳,那贼人就倒下不少,然后三五人一阵,都使四五尺的大枪,互有照应,进退有序,竟是无人是他们的三合之敌!”

    他面上涨得通红,在马扎上再也坐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口沫横飞地同陈显达形容:“义父,我自少年从军,以为若论天下强军,以边军无出其二,可惜我生也晚,不曾见戚家军一面,但那天晚上,儿子以为,若戚家军复生,也不过那些护卫们如此!”

    “你这话,说得过了些。”陈显达咳嗽一声,教训义子:“仲官儿训得再好,也是民兵!不当官军用的!再如何厉害,能比得上戚家军?!你这话便是胡闹!”说到此处,陈显达压下声音,沉着脸道:“也是给仲官儿招祸!”

    幽幽的烛光当中,千年脸上沟壑深重的皱纹死死拧在一起,不得舒展。他叹了口气,叫一脸不知所措的陈明江坐下,缓了缓语气,才同他语重心长道:“明江啊,你自几岁上打熬气力,练武读书,一日不敢松懈,我却拘着你在身边做个亲兵头领,衔不过把总,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有时候还是觉着我还是拿你当孩子看吧?”

    陈明江吭哧几声,艳红的颜色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耳朵脖颈上。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儿子,儿子不敢……”最后几声近乎耳语。

    陈明江重重地哼了一声,看义子一张脸红成新娘子的盖头,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依旧是板着一张脸同他说话:“你是不敢,不是不想!”一句话说得陈明江险些把脑袋埋到自己的胸膛里头去,才换了语气恳切地开口:“你是个好孩子,同你爹我一个样儿,都是没甚心眼,一根筋通到底的。可是明江啊,这性情,能上得战场,却做不了好官——好些年前,你娘便同我商议,想将世职给你……”

    “此事不可!”陈显达话还没说完,便被脸色大变的陈明江急急打断,他喘了口气,平息了一下呼吸,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着急,一开口却仍旧让陈显达听出内中的急切与诚恳:“义父此举万万不可!义父义母将儿子教养长大,让儿子不致流离失所,若无义父义母,明江早就是路上的饿殍……”他定定地看着陈显达,眼中不知不觉红了:“便是现在,儿子偶尔也会梦到那晚上……”

    陈显达面色沉重,拍了拍义子的手臂,轻叹道:“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世道,”他摇摇头,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说下去,“过了这许多年,人终究得向前看,咱们今天不说这个。”

    “那世职,我是真心想过给你,但先不论其他,明江啊,你是个敢打敢冲的好汉子,好儿郎,却做不好一军之主。别说你,便是你爹我,若不是遇上指挥使是个还算明理的人,也早吃不下这碗断头饭。我这把年纪,都说五十知天命,你爹我离知天命的年纪也不差多少……这几日,我见了仲官儿,心里就有个想头。”

    他招手让陈明江靠近,附在义子耳边轻声道:“你说,我若将世职给仲官儿,如何?”

    几乎同一时间,在离明军营地不远的一个斜坡上,李家的护卫们就驻扎在此。

    和明军布置还算严明的营地相比,李家的商队因规模并不很大,便没有那许多的讲究,只将几架大车赶到外圈,马夫又将拉车的几匹建昌马卸了马缰,自去照料,其余的护卫们便散在几堆篝火边上,安静地做着各自手上的事——有给自己的火铳上油擦洗的,也有整理子弹等物事的,自从今年年初开始用纸壳子弹之后,原本的牛角火药壶等物便不再用,比起从前方便许多,但纸壳的残屑也容易堵在枪管当中,保养更要上心。

    探视过先前的战斗中受伤的护卫,李永仲同曹金亮一边说话一边朝自己的休息之处走:“幸好苗人用的多是竹箭,兄弟们伤得不重。否则这回真是吃了大亏。”他心有余悸地道:“我在后头看不真切,心里真真是悬着空中,难受得紧。”

    曹金亮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不过竹箭入肉不深,他洒了点金疮药止血,连绷带都没缠上。此刻听李永仲说话,脸上倒是笑了笑,宽慰他道:“仲官儿说哪里话,这遭算得上甚么呢?能算得上甚么大场面?不过是些不服王化的蛮子罢了,若说强敌,连辽东的鞑子三分都不到。”

    “鞑子再厉害,那也不在西南,不在贵州,我们现下可就在此处。”瞪了一眼曹金亮,李永仲怕的就是他这样自高自大的念头,一旦在兵士中间扩散开,当真就是祸事,“你要把蛮子想做是土鸡瓦狗倒没甚么,可临战之时就得万分谨慎小心!宁可狮子搏兔,也不可托大,须知咱们本钱不厚,做不得亏本买卖。”

    前头曹金亮听他说还很得体,后头便又怪道商人一道上来,暗笑自己这个将主真是天生的商道种子,便是军国经济一事,亦能让他说得市侩气十足。他在李永仲面前倒是很放得开,言笑不忌,当下便笑着开口道:“仲官儿便是恁般小心!不过咱们行事,确实得同仲官儿所说一般,便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永仲点头道:“便是如此。”此时已走回二人所在的篝火,他自家先坐下来,又指指边上的位置道:“今日你也是乏透的人,赶快坐下来,后头的事我已吩咐好,伤员也一一照顾妥当,你好好将息,明日还要行远路,今日一战而毕,岳父他们怕是要直接回转毕节。”

    “说不得咱们也得跟着一道走。”曹金亮将头上的折檐毡帽摘下来,光着头拿了块粗麻巾子蘸着葫芦里的水胡乱擦了数下,舒服地叹了口气,转头往伤员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便有几分沉重,叹道:“轻伤的还好说,几个重伤的,倒也是能养回来,就是折了几个兄弟,当真可惜!”

    李永仲心中也作如此想。他现在手里头的人不过一百过半,其中还有二三十号将将训练,完全不得用,剩下的无一不是敢战敢冲积年的老兵,能读会写,战技上头亦是一流,无数钱粮供出来的!死了哪一个,他都心疼得心头滴血!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李永仲打起精神,既是安慰曹金亮也是安慰自己,“不经战火,不见血,哪里能练好兵?一支军队,若只是在训练场上打转,不敢拉出去,不敢白刃向敌,算得什么好兵?”他随手将一块干柴丢进火堆中,看着火星在夜色中飞腾,淡淡地道:“我要的不是一支样子货,而是能扛得住打压磨砺,也能担得起胜败赞诽,从血与火里头走出来的队伍。”

    曹金亮愣愣地看他半晌,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险些岔气,连连咳嗽才停下来。他一边喘着粗气,给自己揉胸口,一边指着李永仲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仲官儿,我原本觉得我就是个什么都敢想的人了,没成想,你倒是比我还敢想!你看看这世间,哪里有这等武人!?”他咳嗽几声,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怔怔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喃喃道:“那是,王者之师啊……”

第八十三章 世职(3)

    “仲官儿?!”陈明江猛地将上半身后仰,带着些不敢相信的意味,年轻的亲兵统领张大眼睛迟疑地瞪着他的上司兼义父,好半天才颇为踌躇地开口问道:“义父的意思,是想让仲官儿接下世职么!?”他吁出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惊讶的神色,不过确实已经平静下来,将小杌子上的茶盏一饮而尽,陈明江看起来和平日里已经没什么两样。他点点头,沉静地道:“一开始儿子觉着匪夷所思,但现在一想,却不是什么不行的事情。”

    陈显达捋了捋下颌的胡须,带了几分得意地同义子道:“看明江你这样,便可知道我这主意能吓到多少人。这却不是老夫心血来潮的点子,上回你带着你娘同霈霈回来同我说了路上的事,当时老夫心里头便有些动心,但总觉着事情总是眼见为实来得好。不过原想着这样的机会怕是没有,可老天疼好人啊!竟是让我心想事成了!”说至此处他哈哈大笑,其中满足的意味真是溢于言表,便是脸上皱纹也舒展几分。

    笑罢,陈显达收敛神色,同义子商议:“这事情我同谁都没说!便是你义母也不知晓!我常虑仲官儿是商户出身,虽说现下世职的承袭不同以往,但毕竟国朝自有法度在,不过有今日这一回,仲官儿是实打实的功劳,我在指挥使同兵备道面前还有几分薄面,想来是不难的。”

    陈明江略想一想,朝他义父问道:“义父这心思,有没有同仲官儿商议过?”这话问得陈显达一怔,陈明江看他脸色,心下一紧,赶忙又挤出一脸轻松神色笑道:“仲官儿将底下人调教得这般好,生就是个将种,若留于商道,倒是可惜了。不过仲官儿家大业大的,义父要说服他,可要花不少功夫。”

    陈显达摆摆手,刚才面上的兴奋劲儿消退不少,他叹口气,脸色也沉重几分,颇有些为难地道:“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仲官儿再如何说,也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虽说是个好孩子,也能吃得下苦,但说到底,从军这事情可不是文人耍嘴皮子,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命……”

    一席话说得父子两个都无言。陈显达是真心想让李永仲承袭世职,但他自家也晓得,这并不是什么好营生,何况,他这女婿可不是什么破落户,而是富顺有数的大盐商,哪怕在整个川东,都能算得上号。

    “那个,”陈明江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义父道:“儿子以为,此事当先同义母商议一番才好。”

    陈显达面色一变,支吾几句,最终还是一叹气,泄气地道:“此事若让你义母晓得,便是仲官儿自家愿意,也是不成!”他想起自家夫人的彪悍之处,真是脖颈里也沁出一层冷汗来,他强笑两声,声音却干涩得紧,只叹了口气,端着茶盅,摸索着青瓷光滑的釉面,陈显达长叹道:“这就要看天老爷,愿不愿意成全我这心愿了。”

    第二日五更不到,明军的营地就开始忙碌,兵士们相互整理行李,拆卸帐篷,也有人去不远处的溪流里打了水回来,供伙夫做饭——军令已经下来,五更造饭,天亮便要出发回毕节。此番不同前几日,还要押送俘虏等,琐碎之事甚多,叫人烦不胜烦。

    和明军比起来,护卫们就要轻松许多。帮着马夫喂了马,又整理了行李装车,李永仲便吩咐下去,让不良于行的伤员们上大车,如不是曹金亮尽力拦阻,说不得他也要将那匹陪他许多年的滇马让出来拉车。

    不论是明军还是商队,营地都是一副乱纷纷的热闹景象。不过和明军的拖拉无序相比,护卫们动作倒是要快得多,纵然他们只有几十个人,算起来的确便宜,但那股利落劲儿,真不是疲沓的明军兵士能比的。

    “这收拾个帐篷也能磨蹭这老半天。”赵丙同刘小七嘀咕,他们正好斜对着明军的一处帐篷,看了足有一刻钟的光景,那几个明军仍旧和一堆绳索理麻不清,这功夫,都能让护卫们扎营又拆营来上一趟。

    “你闭嘴!”刘小七狠狠瞪了这个一向嘴上不把门的同袍一眼,恨不得就地捡个土块将他那张破嘴堵上才好,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你使的是啥,他们使的又是啥!?咱们那帐子多好用!?就你能干,换了你去,不定多久!”

    赵丙不敢跟刘小七抬杠,心下又有几分不服,嘴里实在憋不住,嘟嘟囔囔地嘀咕道:“伍长你说的自然在理,可他们就是笨的么,那五六个人呢!就围着一堆破麻绳转悠,边上那苫布还散着,就不能分出两个人去卷卷?”

    “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唯恐这不长心的同袍惹来麻烦,刘小七索性朝他吩咐道:“我看你真是闲!那马夫正忙着,现下人人都忙,就你话多,去,帮着去套马!”说着不由分说朝赵丙屁股上轻踹一脚,险些将他踹了个平沙落雁式,刘小七对赵丙投来的幽怨眼神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催促道:“还看,还看!还不赶紧走!”

    曹金亮收回视线,这两个活宝他从头看到尾,真是乐得不轻,回头笑嘻嘻地同李永仲讲话:“看小七那样子,谁晓得他先前那副瘦瘦小小的鹌鹑样子!现在却有那么几分老兵的意思了!我看啊,再过段时日,便是个队正,小七也能干得来!很使得!”

    李永仲朝那两人走远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刘小七倒是历练出来了,等这里事了,回去以后便同大家议一议吧,他们那伍里没甚异议,你这个做队正的又点了头,便提出来,在念书习字上头考较一回,若能过了关,正好新建的队里拨几个老兵,就给他带!”

    两个人说得热闹,陈明江穿了一身青苎丝钉火漆钉齐腰甲,光着头走过来,远远地就先抱拳打了个招呼:“仲官儿,今日如何?”曹金亮见是他,脸上笑意稍稍收敛,朝李永仲一点头:“仲官儿,我便先去看看那头收拾得如何。”又同陈明江招呼一声,就一边嘴上吆喝着“兔崽子要偷懒到何事?”一边摇摇晃晃地去了。

    陈明江过来,先将曹金亮望一望,笑道:“曹兄还是这般洒脱。”李永仲笑道:“他这是惫懒习性,明江兄方正的性子,莫要学他,否则岳父可不会轻饶了我去。”说笑两句,李永仲见陈明江满脸的犹豫,时不时的就偷眼看他,心下暗笑,他这妻兄还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便笑道,主动起了话头:“看明江兄这来意,怕是寻我有事,正好我也站得乏了,不如咱们边走边说如何?”

    听李永仲如此说,陈明江当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便爽朗一笑,抱拳应道:“仲官儿果然善解人意。这地方虽无甚景色,但还可看得,请。”

    两人也不带护兵一类,就往那已烧成一片白地的寨子行去,走了一阵,山势渐陡,山路难行,这才把步子放慢,陈明江静默一阵,他是实心肠的直性子,不会那套弯弯绕的说话,想了半天,终究是直截了当的对李永仲开口道:“仲官儿,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永仲站在一块山石上,感受着清凉的山风带走额上薄汗,闻言便笑道:“明江兄不是外人,有话但讲无妨。”

    “我是粗人,若有甚不中听的,仲官儿直说便是。”陈明江吸了口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李永仲,看他反应,沉声道:“义父大人同我商议,说是有意让仲官儿你承袭世职。”

    “世职……?”李永仲脸上的笑险些没能挂住,他茫然地看着一脸沉静毫无玩笑之意的陈明江,试图从他的脸色上找出丝毫可能作伪的迹象,但半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或许是真的。

    “明江兄莫要玩笑。”他干笑两声,将视线从陈明江脸上移开,佯装平静道:“哪怕我只是一介商户,也晓得国朝自有制度,这世职承袭非同小可,非是自家子侄不能承袭,岳父世代军伍,族中难道还寻不出几个俊杰之士来?”

    陈明江叹了口气,站得脚累,他索性在李永仲身边盘坐下来,看着似乎绵延至天际的苍青群山,笑道:“仲官儿不信,我倒也很明白。不过哪,愚兄是半分没跟你顽笑。仲官儿,愚兄是极佩服你的,眼下你这番事业,纵然有祖宗荫蔽,但若不是你一手一脚自家做起来,怕现在还困守在富顺,做个小小盐商,断不能有如此的机遇。”

    李永仲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闻言轻笑一声,倒是不否认,只笑道:“明江兄虽是武人,却是难得的细心人。”他面上显出几分傲然来,坦然承认道:“不错。小弟心中自有想头,这天下之大,如今世道纷乱,正是男儿成就事业的时候。”说到此处,他委婉地拒绝道:“不过小弟自来行的是商道,不悉武事,岳父的信重美意,只怕小弟有心无力啊。”

    陈明江静默一阵,悠悠开口道:“咱们兄弟虽来往不多,但愚兄自忖看人还有几分准头。仲官儿,你说你自己一介盐商,手下却有精兵强将,犀利军械,”他微微一笑,往常直率的脸上带了几分捉摸不定的笑意,转头定定看了李永仲一眼,轻笑道:“愚兄读书不多,但国朝太祖爷爷开国故事倒是耳熟能详,当年所谓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不知愚兄说得对也不对?”

第八十四章 世职(4)

    “明江兄!”李永仲瞪着陈明江,险些就将一双眼睛瞪了出来。他猛地转过头埋下,连连闷笑,双肩耸动,先是无声,后来再憋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半天才一边咳嗽着一边喘着粗气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陈明江看了一眼,对方冷冰冰不带半分表情的脸似乎又让他想到未来妻兄方才的发言,几乎又喷笑出来。

    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李永仲才止住堪称疯狂的笑意,此时陈明江的神色却不如刚才那般冷硬。见他咳嗽几声,还从腰带上取下牛皮水袋递过去,冷淡地开口道:“给。”

    “多谢。”接过来拔开塞子往嘴里灌了几口,李永仲喘口气,望着茫茫群山,突然兴之所至,原地蹦起来将手在嘴边拢成个喇叭形状,猛地吸一口气,开口大喊出声:“啊……!”山下的明军同护卫们惊异地抬头,却又很快在军官和上司的催促下低头做事,只是不免彼此窃窃私语,时不时往上头瞥一眼。

    跌坐下来,李永仲在腿上支起额头,侧首打量一阵陈明江,直到对方面上快撑不住了才懒洋洋地开口道:“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当年朱升给太祖爷爷献上的锦囊,可彼时太祖麾下便有十万带甲之士,猛将无数,据有数省;可如今小弟不过一介盐商,手底下有百来个挑水匠练出的护卫,哦,有那么十来口井场,将小弟家中那七拉八杂的家人同盐场里头的管事力工一算,倒也有那么几百号人,不过仅我富顺一县,就有万户不止,衙门里一道令下,小弟纵有万贯身家,也得老老实实地走上几百里押送军粮。”他眉头一挑,看着陈明江颇有兴味地道:“明江兄,小弟这样的人,哪里没有几个?便值当你拿朱升的话送我?”

    陈明江将视线在他脸上一转便离开,抓过水囊给自己灌了几口,这才闷声开口道:“我虽是武人,但这些年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不错,便如仲官儿所说,那江南一地,使奴使婢,田连阡陌者夸称豪富,仲官儿你这些身家,当人家一半不如。”

    “但我陈明江没有白长一双眼睛。仲官儿练兵用兵,实在不像是盐商家里养出来的!我方才那话,并没有寻机试探的意思,我是个粗人,镇日里听些话本,听得多了,也就记下了。那句话不妥当,但我却想着,于你身上,倒有几分意思。”

    说到此处,他脸上又恢复了素日里一派冷淡理智的神色,“现下哪里都瞧不上作兵的武夫,仲官儿你自有大好前程,明江本不该说这话,但义父将我养育长大,我却不忍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作刀头舔血的营生。”陈明江说到此处,停了一停。

    “仲官儿,你大好的家业,日后又有娇妻幼子天伦可守,但这个世道年月,哪里又能得安稳?!你纵然练出些人手,但权势下来,能挨得住几下?挡得了几个?现下义父还在,咱们可都算是得他老人家的庇佑,但若有朝一日……仲官儿,你一身是钢,又能打得出几根钉?”

    陈明江从地上站起来,整整身上的甲胄,将水袋重新系回腰带上,看着李永仲,正色道:“方才你说,世道纷乱,正是男儿有为之时,这话当真不错。我晓得你心有顾虑,但仲官儿,锥处囊中,必不能久。愚兄言尽于此,现下时辰不早,路途遥远,你我还是早些准备罢!”说完,他冲李永仲一抱拳,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李永仲脸色如常,琵琶袖里的手却慢慢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拖拉了小两个时辰,明军终于将各处收拾准备好,又将俘虏押在队伍中间严防逃跑,百户官们同陈显达一一回报之后,千户翻身上马,将左右一看,沉声喝道:“出发!”

    因是回营,各色旌旗也打了出来。又兼打了胜仗,人人喜气洋洋,头晚上又足足吃了一顿饱饭,这几百号人看起来也是一副军容雄壮的模样。护卫们走在他们背后,少不得议论几分,虽说私底下多有几分瞧不上的心思,但好歹那是正经官军,就是一向嘴上不把门的赵丙,说话之时也多了几分谨慎。

    毕竟,一个两个的,你敢骂声破落户,但如今大军浩浩荡荡,刀枪锃亮,盔甲鲜明,那军官所戴的八瓣帽儿盔上头各色小旗红缨在风中猎猎而动,队伍当中无有杂声,当真是军容森严的景象!

    赵丙轻轻扯扯边上刘小七的袖子,见他转过来,忙凑过去低声道:“我看官军也很是雄壮啊,怎地打起仗来,就这般的不济事?一个个的手脚又笨,脑子又不灵光?光有一股子蛮力?”

    刘小七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这长远的路竟还堵不上你的嘴!老实走路!”看赵丙仍是一脸的不死心,他便只好耐心同他道:“昨日那仗里头,官军之中,能打敢冲的上了几个?俱只是上了些各营的青壮兵丁。我听闻往往兵将身边养着的亲兵队,一个足顶五六个寻常兵丁!吃穿所用,无一不是上等,那都是将主们平日里真金白银养出来的!也最是忠心不过,死战不退亦是等闲!”

    赵丙咋舌道:“我的娘!我以为咱们护卫营的战力,不敢说天下,也算是这云贵川数省之内屈指可数的,但听伍长这么一说,觉着这军阵上头,果然还是要看官军。”

    “咱们这点小打小闹算得甚么呢?”刘小七冲骑马走在前头的李永仲努努嘴,低声道:“仲官儿养着咱们,不过是为了遮护行盐罢了。世道不好,路上多少贼匪?上回张老三那一队,不就遇上了山贼?他自家还险些折了进去!”

    李永仲将背后这番话听得**不离十,心下却觉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苦涩意味。陈明江的话在他脑子里翻来倒去,不肯消停,便如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有一头在脑海之内盘旋。曹金亮在他身边并辔而行,见他脸上神色变换不定,不多时竟然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只得出声叫他一句:“仲官儿!”他有意提高音量,十分中气又加了五分,真真是吼得旁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咱中午歇是不歇!”

    这声音犹如惊雷一般,将李永仲吓了好大一跳!惊得险些在马上踩蹬而起,待扭头一看,见是曹金亮,纵是李永仲自认尚算是个好脾性,也不免一声怒喝道:“曹金亮!”

    曹金亮将马肚一夹,笑嘻嘻地靠过来,意思意思地举手算是揖了一礼,赔了不是,上下打量李永仲一眼,啧啧叹道:“一个少年郎,便不要整日里效仿那些个老头子,没得辜负青春年少。”

    他不待李永仲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看仲官儿早上还精神,那陈岳丈的义子过来同你说了阵话,你这精神头就越来越少,想必是那位把总老爷说了些颇不入耳的?”

    “别胡说。”李永仲皱皱眉,快走两步,方才同跟在后头上来的曹金亮道:“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明江兄好端端的,说不入耳的给我作甚么?”他看了曹金亮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同他商议一回:“方才陈明江寻我,同我说了个消息。”

    李永仲顿了一顿,略有些踟蹰地开口道:“你大约是不清楚,我那岳丈,膝下只得一个女儿,亲族又早已凋零,寻不出一个子侄来。因此上,他老人家仿佛是想将世职给我。”

    这话说得曹金亮的脸色也郑重起来。他脸上懒洋洋的神气不翼而飞,一双浓眉在眉心处皱拢一处,也将李永仲的话理上一理,这才谨慎地开口问他道:“仲官儿,这玩笑不好开得,陈明江同你说这话,是他自己的想头,还是猜的千户的想法?或者是千户跟他说过了?”

    “陈明江为人谨慎,此时多半是岳父先同他透了底,他才来跟我通气。”李永仲在此节上亦是疑惑,“我心中奇怪的是,他现下已是岳父心腹爱将,少年从军,虽说岳父不是甚大将,但提拔义子,想必不是很为难。这世职一事,他去借职舍人,却比叫我一个盐商去承袭来得名正言顺。”

    曹金亮脸上有几分复杂,他看着前头不远的明军队伍,眼中有莫名的光彩闪动,片刻才悠悠叹道:“仲官儿,你是天生的聪明,不过毕竟军伍之中,人心之上的事不大熟练。我看陈明江此人傲得紧,身上也是个有故事的,他不愿接下陈家的世职,自有他的原因,既然连世职都不要了,更何况舍人?你是陈千户实打实的女婿,现在勘验不比以前,若是陈千户好生运作,这世职给你,当真不是难事。”

    “现下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自己是怎么个想法?”曹金亮问他,“你是商户,哪怕是陈家的女婿,也能理直气壮地拒绝,况且你手头不是没有基业,倒是到了军中,难免处处不顺。你一个半路出家的小将官,这军中倾轧起来,比朝堂之上更要凶险,一个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这件事上,我老曹劝你,世职这事,还是和千户说一说,婉言推拒了的好。”

第八十五章 遇敌(1)

    苍鹰冷硬悠长的鹰啸撕破了大山的平静。在大地迤逦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的行人不由抬起头,过于强烈的日光让人们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五彩的光斑拨开撕絮状游荡的薄云投射在人类脆弱的眼睛上,这是若不赶紧闭上,那么不消片刻,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与sc过渡平缓,郁郁葱葱苍翠可爱的山丘相比,gz的山更能让人强烈地感受到力量——山峰突兀地耸立散落在大地上,而山脉则像是更多类似的山峰的聚合体,比起川东层次分明的绿色,这里的植被似乎只有一种色彩,带有几分苍凉的,向着远方延伸开去的绿沉,这是由各式的松柏绿,松花绿,交织往复重叠的绿色。

    而在山势渐缓的地方,层层叠叠的梯田在几座山峰之后突如其来地撞入人们的眼帘,初夏时节稻田所呈现的葱倩成为那些过于深沉的色彩的点缀。在山道上往下望,如深茶一般色彩的村寨被梯田包围着挤在一起,不过如巴掌大,至于人,则隐藏在了半高的作物之中。偶尔有一两个不同于稻田的色彩一现即没,那是农夫偶尔直起腰,难得的歇一口气。

    “前些年我来此时,那些田地都荒芜了,没成想现在又开垦了出来。”陈显达收回视线,颇有几分感慨地开口道:“当年一路走来,到处是荒村野坟,死的人不知多少,便是我们这些惯吃断头饭的,看了也不好受。”

    骑马跟在千户身边的陈明江尚年轻,对陈显达这般属于老人感叹岁月的叹息没有多少共鸣,他只是将那村寨打量一番之后以一个军官的角度评价道:“那寨子建得倒巧妙,几面都是田土,它又高,非得花些气力才攻得下。若守寨的有些武勇,更不好打。”

    “朱制台现下收拢百姓,恢复耕种,尤其是安抚苗人。”瞥了义子一眼,陈显达不紧不慢地敲打他道:“若非叛逆,不得扰民,违者军法惩处——坏了制台老爷的事,任谁都救不得你。”

    陈明江没有被义父话中的警告之意吓住,但也不打算再在这个话题上讨论下去——他并非盗匪,更非军痞,对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兴趣。沉默了一会儿,年轻的亲兵首领打算同千户谈一谈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清了清喉咙,轻咳一声,然后憋了半刻才直愣愣地开口道:“我去同仲官儿谈了谈。”

    “哦。”陈显达毫不惊讶,他稍稍放开缰绳,坐骑得以舒服地甩甩硕大的脑袋,马匹渴望地望着路边丛生的嫩草,但久经训练的军马很好地拒绝了这份诱惑,它转过头,从鼻孔中喷出一道粗气,唏律律地叫了一声。

    伸手在自家坐骑的脖子上安慰地拍了两下,陈显达扭头看向自己这个还略显青涩的义子,果不其然,这个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种夹杂着困惑和忐忑的神色,让他心情莫名地就好了几分,千户如此想着,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早上我听说你去寻仲官儿,就猜到你想要干啥。”陈显达慢悠悠地开口,身侧的年轻人看似平静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狼狈的神情,千户就当什么都没发现,继续悠悠地开口道:“你啊,一根筋通到底,便是你不同我说,你爹我还看不出来?这点上,你可得好好同仲官儿学学,他小着你好些年岁,倒比你还能沉住气。”

    既然已经被陈显达说破,陈明江索性老实开口道:“儿子确是寻了仲官儿说话。说的也是世职的事情。儿子劝仲官儿,世道纷乱,想要自保,凭他手里头那点子人定是不行的,多少豪商,得罪了官府衙门,也是个死字。他要想李家长久,就得想法谋个官身。这年头,自家披着官皮,攥着刀把子,才最是可靠。”

    他这话说得颇为直白,一时间陈显达亦是无语。他鼓着一对眼睛张口结舌地瞪了义子半天,终究是败下阵来,只得狠狠瞪他一眼,先骂他一句:“说你是个直肠子,当真一点不错!这些话也是能随意说得的!”

    压低声音又骂道:“国家自有制度,朝廷自有法度,甚么叫披着官皮攥着刀把子!?那叫甚么!?放在以前,叫藩镇!叫阴蓄自立之心!这话叫御史听了去,能将你整个儿剥一层皮下来!还是年纪轻,不晓得甚叫天高地厚!”

    一通教训下来,说得陈明江脸上青红交错,脑门上的汗珠一层一层地沁出来,才算放过。陈显达犹自不敢放松,沉着脸,嘴上再敲打一句:“这回你说话的是仲官儿,是自家兄弟,倒是无事,下回你若是同别个说,招惹来祸事,莫说你爹我这个小小千户,便是指挥使也要跟着吃挂落!”说着恨铁不成钢地倒转马鞭,一下敲在他的头盔上头,将帽檐整个压下来险些盖住脸,喝道:“以后说话给我动动脑子!”

    陈明江赶紧低声应了个是,又悄悄伸手扶正帽子,正是尴尬时候,又听陈显达一句话问下来:“那仲官儿怎么个说话法?”

    他愣了愣,扭头朝义父看去,陈显达脸上仍旧是一片严父神情,但紧绷的嘴角却悄悄泄露了几丝紧张和期待的影子。陈明江心下明白几分,脸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只轻声开口道:“仲官儿当时没说话。”他回忆着李永仲当时的神情,又迟疑地开口道:“儿子鲁钝,仲官儿性情又深沉,恐怕觉得和儿子不熟,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当时陈明江若把朱升那句“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说给陈显达听,千户立马就要给他一顿鞭子长长记性,然后再也不提世职一事。但陈明江虽说是个直性,所幸没有鲁直到底,留了一个心眼,将此话掩了没说。陈显达既不知道,那还是转着念头,他先时还在犹豫,但方才自家这个不省心的鲁货直通通的一番话,倒让陈显达下定决心——的确就像陈明江所说,这个年月,没有官身后盾,所谓“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偌大的家业一朝翻覆也是等闲事。

    他要为自家女婿谋一个不说万世,但也能保一时平安的法门。

    想到此处,千户下定决心,他吩咐义子一句:“今日晚间扎营之后,你去寻仲官儿来,我有话同他说。”此话说完,心上沉甸甸的块垒好似立刻塌陷了下去,周身一阵舒爽!陈显达心里暗道,不晓得矫情个甚么,早该如此!

    在距离因为卸掉心头大石而面露欢喜之色的千户山梁之外,几个裹着蓝色布帕缠头的脑袋在初夏半人高茂密的杂树丛中眼含恶意地盯着那队在对面山道上慢慢前行的明军,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眯了眯眼睛,将视线定格到明军队伍后头只有几十人的队伍上头,那杆高大的旗帜迎风招展,露出上头张牙舞爪的几个字来——虽然因为离得太远而看不太清,但年轻人却自牙缝里头嚼出几个字来。

    “富顺李盐。”

    旁边的同伴拿手肘撞了撞他,见他满脸不耐烦地回头,脸上顿时现出几分胆怯,咽了一口唾沫才用浓重的川音小声地问他:“二哥,还盯不盯?”

    “要!那路前头分两路回毕节,”叫二哥的年轻人又把头转回去,这次他将目光放在了明军的队伍上头,拼命想看清到底有多少兵士,数了一阵,才回头对同伴分说道:“咱们选了那条大路埋伏,但就怕那伙明军熟了这边的路,挑那条小路走!”

    二哥口中的大路小路,实则是木稀山回毕节的两条必经之路,一条路窄,仅可容两人同行,是为小路,另一条路宽,可让两架大车并行,是为大路。前来木稀山时,因是追击,明军实际是追在苗人的后头一路翻山越岭而来,两条路哪条都没走,但现下是回营,不用那么辛苦,光明正大地在道路上走。

    “嘿嘿,谁也想不到,那条大路反而是个绝户,虽然是又宽又平,但是却夹在两道山梁中间,林子又深又密;那小路虽然路窄,但坡下就是一股大水,四周的山头陡得连羊都爬不上去!”二哥嘿嘿一声冷笑,道:“那伙子官军昨日打了一仗,只怕现下就想着回毕节好生休息一番,咱们却不能将他们轻轻放过!”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倒还有几分稳重,他想了一阵,同二哥商议道:“那明军不熟路途,这周遭又没个村寨,想要抓个向导也是不能。想来他们多是要走大路,但万一除了岔子,往小路上走了,兄弟们就是一场白辛苦!”

    “那却不妨事!”二哥盯着他看,似乎一眼就要盯到说话人心里头去,叫他手心里也沁出汗来,后背更是发潮难受。见对方识趣地抵了头,二哥才哈哈一笑,极亲热地往那老成之人肩上一拍,笑得一脸欢喜地道:“还是小胡哥哥想得周到!我便说,有小胡哥哥在,事情更是稳!不过此番哥哥却是白担心了,出来之时,将军便有言嘱咐我,此番能打则打,不能打,也没甚大事,总之不能莽撞!”

    他笑吟吟地将两人一看,年轻的脸上一丝凶戾之气一闪即逝,“白辛苦又如何?总比平白丢了性命来得好!”

第八十六章 遇敌(2)

    五月时节,西南地界已是炎热。虽说黔省一地尚算凉快,但正午火辣辣的日头依旧晒得人背脊发烫。尤其这一路行来,尽是崇山峻岭,山路艰险,更别提不论明军还是商队,都带了行李大车,走得越发艰难。兵士们贪图凉快,不少人解了甲胄的丝绦,又将盔帽取下挂在背后,军官们亦是热得紧,不敢像兵士那般没有规矩,也有不少人索性脱了甲,只穿了内里的箭袖直身,束了战裙。

    倒是护卫们,虽说热得后背汗流不停,几层衣服都洇湿了,但李永仲没有发话,谁也不敢解甲脱帽,不仅如此,还带的器械一样不少——与昨日战场上不同,今日除开伤员,一半的护卫没拿火铳,倒是扛了一杆四五尺长的大枪。与常见的枪头比起来,护卫们手中的大枪枪套要长出半尺。

    出发已有两个时辰,正午已过,前头岳父陈显达使人传话过来,道暂且造饭休息,待日头稍减再行出发。现在两队人停在一处稀疏的山林中间,为谨慎起见,明军先派人草草探查一番,倒是有意外之喜——山林里头就有一条山涧,清凉可爱。

    百户官们眼巴巴地看着陈显达,千户笑骂一声,也没有再难为他们的意思,百户官们欢呼一声,便令各总旗带着兵士就地休息,因着只是打算稍事歇息,便没有做饭的意思,各人都掏出随身的干粮,再去打了水回来,就是一餐便饭。

    护卫们亦是同明军一般就地坐下,不过和明军相比,他们的饭食不知好了多少——嫌麻烦的便用现成的肉干和大头菜夹到烙饼里,有滋有味;也有不愿将就的,生了一堆火,将烙饼撕碎和肉干咸菜丢到各人的铁饭盒里头加了水稍稍一煮,就是一餐热饭。

    李永仲正在陈显达处,他亦是同护卫一般分了两个烙饼并肉干咸菜。陈显达看他吃得香甜,不由笑道:“仲官儿倒是皮实的孩子,不挑嘴。”他又看李永仲手上的肉干菜头,只觉得肚里的馋虫都要被勾起来,再看看自己手里干如老柴的肉干白面饼,颇感慨地摇摇头,叹气道:“幸好咱们两边不在一处吃饭,否则我看你底下人手里头那点吃食保不住。”

    “连自己饭碗都保不住,那出什么门?当什么护卫?”李永仲咽下最后一口饼,接过陈明江递来的水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个水饱,这才舒了口气,正色和陈显达讲话:“女婿行盐这许多年,不是没碰上那等不讲理的浑人,见着护卫碗里的肉菜,便硬是往前凑,手底下有那面皮薄的,竟被抢走饭食。开初真真恼怒,后头女婿倒是觉得,你手头有刀有枪,却连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那你还练甚武,用甚刀?”

    他这直通通毫不掩饰的一番话说得旁边几个百户脸上都不大好看。兵士们吃得苦,但军官们还算有些优待,但和李家为商队精心准备的吃食比起来,不知差出多少。就有几个心思不太正的,转着让底下的兵士套近乎的念头,连哄带骗地从商队里头拿些吃食。哪晓得这看着年纪极轻的小少爷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一顿话直愣愣地打下来,不少人心里头都暗骂,怪道是陈显达的女婿,这翁婿两个,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陈显达将那几个脸上不大好看的百户官一瞥,暗里冷笑几声,便不再理会。他叫李永仲过来用饭,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翁婿两个有话要讲,偏偏有几个故作聪明的硬要往前凑,那么点子心思他一望即穿,也懒得说话,教他们碰碰钉子也好。

    他不说话,几个百户便有些尴尬,左右看看,干咳一声,便胡乱寻了些理由告退,等到几个人散得差不多,陈显达才自鼻腔中哼出一声,压着几分火着恼道:“这帮子浑人!仲官儿不要同他们计较,军中的粗人,不知礼数!”又为部下向李永仲分辨,重重一叹,唉了一声道:“也不怨他们,要走这许多的山路,又要打仗,纵是铁打的人,也得化成铁水,更别说许多的辛苦,奔波在外,却连吃饱都是勉强。”说到最后,很是有几分灰心。

    陈明江亦是脸色沉重,低头不语。陈显达说的这话,虽有示弱的意味,但没有一句是假。兵士们整日的吃食,真是比叫花子只是稍强!和粮草官敢争辩几句,便说顶撞上官,一顿军法下来,便去半条人命!

    一时间,气氛凝滞,就是护军亲兵亦不敢靠近。半晌陈显达才强笑一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出门在外就是受苦,待回营就要松快些。”他看李永仲一眼,见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不远处三五成群散坐林间的明军,面上神色难言。在脑子里转了许久的话就不知该如何出口,片刻陈显达咳嗽一声,引来李永仲的注意,见女婿看过来,他索性不再想那许多,直截了当地开口:“仲官儿,早上明江寻你说话了?”

    李永仲点点头,应了一声“是。”便再不开口。他晓得陈显达想说什么,但现下他自己都理不清心头诸多杂绪,又怎么给陈显达回答?昨晚曹金亮劝他的话犹在耳旁,他自己几番思考,也知道拒绝方是正理上策,但是看陈显达眼中殷殷期盼,到了嘴边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是了,他是藏不住话的性子,事情同你都讲了个清楚。”陈显达抚着膝盖,看看李永仲,忽地一笑——正是如看自家子侄一般——将方才脸上的愁色抛开老远,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感叹道:“我遇见你父亲的年纪,比你现下还小着些。当年哪里晓得会两家会结下这长远的缘分?陈家先前世职总旗,到了我这里,先是全家倾覆,父母皆没,弟弟又丢在了辽东……”

    他絮絮叨叨说这许多话,“……我只有霈霈一个姑娘,她是个好孩子,顶十个儿子懂事乖巧。但是世职却指望不上,陈家到了我这一代,族中渐次凋零,血亲四散,连个随身侍奉的子侄都找不到!”陈显达苦笑一声,难得露出疲态,但很快又被千户收敛起来,脸上的笑意一丝也没有了,他直直地看着李永仲,认真十分地开口道:“仲官儿,我陈家世代以忠孝传家,军功立身,老夫不欲断绝,现下问你,老夫欲将世职予你,你愿不愿接下?”

    一时间,无人答话。

    陈明江左右看看,正要说话,李永仲忽地出声道:“岳父现下问我,我却不敢当下就答应。我身上担着李家上下几百丁口,一举一动,都要为着这几百号人多想想。岳父的问题,我今晓得了,待回了毕节,小婿再给岳父回话。”他自马扎上站起来,朝陈显达拱拱手道:“现下时间不早了,一会儿便要上路,小婿就此告辞。”说完对着陈明江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径自去了。

    他面上平静,心里实则翻腾不已。走到商队,曹金亮眼尖,老远看见他,腾地从大车上跳将下来,几步走到他面前,往他脸上一看就明白几分,只是拍拍他肩膀,道:“万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要考虑太多,要有甚么,也是大家伙儿一块去闯便是。”

    他这话对李永仲来说实在是安慰。朝曹金亮感激地一笑,低声道:“果如你所说,岳父同我说开了,想要把世职给我,我却不知到底该如何选择——这是个火炭团,但是岳父视我如同亲子,我实在是……”说到此处,自己都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们边走边说,已经回到了商队中间。李永仲先吩咐车夫套车准备出发,又叫护卫们各自准备,曹金亮亦是各处检查一回,忙乱一阵,两个人才又闲下来,翻身上马。李永仲抚摸着坐骑粗硬的马鬃,同自己头号心腹大将直言道:“便是不说那些情分,但就此事来说,我亦是很难决定——答应有答应的好,不愿意有不愿意的好,颇有些为难之处。”

    曹金亮将布制的粮食袋挂在马耳朵上,任由坐骑吃得欢实,听李永仲如此说,亦是点头,和他说道:“你若愿意,有个百户官的职衔,扯着官军的大旗,日后倒是各处方便,;但若是如此,便再不能像如今这般自在,军中事,难办得紧,各处盘根错节,仲官儿又不是军门里头的人,稍有差池,后果难料。”

    他们谈谈说说,过了半刻,明军亦收拾停当,两队人马又重新上路。李永仲默了半刻才颇有些气闷地开口:“金亮说得一点不错。我所虑者也不过如此。”他直想叹气,这样的事,落在头上,旁人说是行了大运,他却觉得未必。

    心里正转着念头,前面的明军却停了下来,商队亦不得不停步。他一勒缰绳,还未吩咐,曹金亮已经打马前去探查,不多会儿脸上不大好看地回来同他讲:“前头是条岔路,官军被堵在那儿,不晓得该走哪条。”

    乍听这话,李永仲条件反射一般就要脱口而出荒谬两字,待看曹金亮脸色虽然不甚好看,但也谈不上沉重,心中微动,扭头问他道:“我怎地记得,这条路便是我们来时的路?这官军没有向导么?竟连路都不认得?”

    “咱们拢共才多少人?官军几百人的队伍。”曹金亮摇摇头,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李永仲:“听说官军是追着苗人过来的,来时就没走这条路。从大营带出的向导在上回遇贼时候就死了,这边地方偏僻,偏生官军又是咱们川东过来的,对这边道路不熟悉,现在,陈千户正领着几个百户商量对策。”

第八十七章 遇敌(3)

    陈显达将眉心拧成一个青葡萄大的疙瘩,左手不自觉摩挲两下刀柄上的鲨鱼皮,感受着鱼皮摩擦掌心时粗糙的质感,他听一个百户官杂七杂八颠来倒去地说完,断然喝道:“糊涂!出营时咱们指挥使是怎么说的?早则三五日,晚则六七日,务必归营,若照你说着那般,要派人将周围扫荡一番,待得归营,那得甚么时候?!”

    那百户官却不怕他——陈显达最大的一个好处,商议正事时如何的顶撞他都不放在心上——只这百户有些大舌头,憋了一头一脸的话,却仍旧说不明白,着急得双脚连蹦:“千,千户,这,这,这地方,门道,门道太多!”他喘了口气,指手画脚地比划,面皮都紫涨了:“得,得派,斥,斥候,斥候仔细探过一回!”

    “咱几百号人马停在这里,附近都是大山,我打眼一看,便是用脚趾头想,也能指出不少藏兵的地方。”周谦唾了一口吐沫在地上,亦是同陈显达一个看法:“咱手里头,快没粮了!还能再撑上半日一天的,可若在路上耽搁,兵士的肚子闹起来,不是耍子!”

    其他人也是面色难看。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条路都已尽派斥候粗粗看过,回报的结果却不怎么乐观——一处路险,一处虽说好走,两边却是个门户山,将将把那山道夹在中间,兵学上就是险地!纵然有心再探,但他们已是耽搁不起。

    也有百户官嘀咕:“现下何必如此小心?咱们一路追来时走的是密林兽径,不是比这更险?还不是一路平安,又打了胜仗?很不必如此小心,这胆子都没了!”

    郑国才闻言嗤了一声,朝说话那人斜斜地瞥了一眼,冷笑道:“你倒是胆大——昨日怎地落在后头了?还是亲兵护着你逃回来的!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个向导也没有,你以为这里是咱川东地界?到处都是汉人村镇?我倒宁愿千户小心些,没地阴沟里翻了船!”

    先前说话的人遭郑国才一顿抢白,更兼揭短,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一时间面红耳赤地怒视着他,不管不顾地亢声道:“咱全营上下,就你郑国才能耐!你有能耐,怎地没上去?是,我是逃下来了,可总比有些缩在千户身边当个乌龟的人强!”

    他这话说完,几乎所有人立刻神色各异地都朝他看过去,此人一怔,烧得滚烫的脑子清醒下来,面上顿时惨白。陈显达倒并不如何恼怒,只淡淡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再懒得理他,声调不高半分地道:“说正事,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扯来说一通。”

    他一开口,百户官们顾不上别的,齐齐将他围拢中间,静候他说话。陈显达也不啰嗦,简洁了当地几句话说完:“兵士们昨日打了一场,今日又赶了半日的路,那条大路有险,此时也顾不上了!传我的军令!”

    百户官们一凛,肃容垂首,只待听令而行。陈显达深吸口气,沉声道:“郑国才,周谦,你二人领本部兵马为前锋,冯宝群,赵荣,邓金木,你三人领本部兵马押后!其余军校将官,与我为中军!咱们三部相互策应,遇敌莫慌!沉住气,猛打一阵,苗人手头器械不行,多半会自行散去,切记,穷寇莫追!”

    军官们拱手俯身一礼,暴喝应诺道:“领千户的军令!”顿时散开各自忙去了。陈显达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亲兵亦不敢催他,片刻听他吩咐道:“去个人,将后头商队里的仲官儿给我叫来!”

    陈明江在他左右,听他吩咐,顿时应了一声是,便要翻身上马去找人,陈显达却叫住他,道:“明江你莫去,我有话同你讲。”旁边的亲兵见机,赶紧从陈明江手里接过马缰,麻利地骑马找人去了。陈明江迷惑地看着陈显达,上前半步低声道:“义父,何事?”

    “我有个想头,原想着今晚上同你说,但现下还有些功夫,想着干脆现在就说了。”陈显达一向干脆的人,也难得的踟蹰起来,罢了还是开口道:“世职的事,我同仲官儿提了,他没回信,但我看他,多半还是肯的。他若袭职,于军中的事半分不懂,我这里又要避嫌,”他咳嗽两声,朝陈明江看了一眼,道:“我的意思,是将明江你调去帮他……”

    陈明江沉默片刻,道:“既是义父的意思,那明江听令便是。”他硬邦邦地朝千户抱拳行了个礼,转身就走。陈显达被他扔在身后,半晌无可奈何笑骂一声道:“这小兔崽子……”

    李永仲正在此时过来,陈显达一眼看见他,招呼一声,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仲官儿,这前头有些不太平,你叫上护卫们随我中军行动,笨重的马车行李一类跟着冯宝群他们一起。”

    “是。”李永仲干脆利落地应下,想了想还是谨慎地开口问道:“岳父,不知官军选了哪条路?”

    “东边。”陈显达言简意赅地道,“西边的路太险,兵士们累了这些时日,粮食也撑不了多久,得赶紧回毕节修整。”他顿了顿又嘱咐李永仲:“我叫你带儿郎来,没别个意思,只是想着若是有事,两边好相互照应。”他面上闪过一丝迟疑,李永仲正想问,陈显达却道:“一会儿,你好生跟着明江,他少年时便在军中,若有疑惑之处,问他就好。”说完他身上甲叶哗啦作响,人已是朝前走得远了。

    李永仲被陈显达扔在一群明军当中,朝他瞥来的视线多是微妙,又含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考较之色。他懒得去管,径自叫了曹金亮来,两人低声商量一阵,决定还是同明军保持距离,毕竟两边之前毫无联系,协同联手一类只是空想,不如各做各的,若有事支援便是。商议较一定,曹金亮便大剌剌回头冲着站得笔直的护卫队伍里叫了一声:“刘小七!”

    “在!”站在第一排末尾的刘小七立刻大声应道,然后一步跨出队列,以一种明军看来别扭僵硬,李永仲却觉得英武标准的姿势跑步过来——也就是几百年后一个军训学生也熟悉的跑步姿态——他停在曹金亮身前三步,微微躬腰抱拳垂首,口中道:“请曹队正儿示下!”

    “刘小七,你领本伍并乙伍(乙伍长不幸受伤)护卫仲官儿,其余人等,不可大意,各人听好,枪上肩,呈行军队列!”曹金亮一口气吩咐完,又问仲官儿:“还有甚要吩咐的?”

    李永仲摇摇头。

    在明军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只有几十人的护卫迅速分为前后两队,在明军中间把李永仲紧紧护卫在内,后队则排成两列,有些人将火铳背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杆五六尺长的大枪。须臾之后便整队完毕,只等出发了。

    护卫们并没等多久,明军这次还算麻利,不大多会儿,陈显达骑马过来,前后看看,满意地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出发!”

    原是两列长队的明军分成三部分,重新踏上了归途。和先前不同,兵丁们脸上的嬉笑之色消失得干干净净,就是老兵亦不免紧张——他们出发之前,才听说有追击苗人的明军被诱入埋伏,两百多号人,只得十几个生还!纵是兵丁,亦不想在这马上就能归营的当头出甚意外!

    东边这条大道果然好走,宽阔不说,也颇平整。李永仲略熟悉一些此地地理,在马上同陈显达说话:“这条路几年前也颇难行,不过那时日里附近的苗寨却有极有见识,又亲近朝廷的,便同几家大商队商议,商家出钱,苗寨出力,将这一段路好好修整出来,这也不过是一两年前的事。”

    陈显达看他一眼,问道:“其中就有李家罢?”

    李永仲谦逊一笑,道:“李家敬陪末座而已。”

    千户官听了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西南一地,有其是云贵两省,情势颇为复杂,官府,夷人,汉人,卫所,这些种种皆是混杂一处,这里民风彪悍,同大明内地府县颇多不同。因自古交通难行,于是能够跨行连通数省的商队就愈加重要。尤其是天启年以后,驿道渐渐废弛,路上盗匪山贼横行,官兵战力柔弱,夷人叛乱此起彼伏——能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下来并且日益壮大的商户,无一不是在这西南偏僻之地赫赫有名的豪商巨富。

    李永仲说李家敬陪末座或许不假,但能在这样的事里插上一脚,足以证明李家商队的实力。要知道,便是前些年西南看似稍稍安定,但夷汉之间势同水火,奢安二贼势大,稍远些的卫所,仅仅几日里就能被杀得鸡犬不留!

    翁婿二人就此沉默下来。耳边靴声橐橐,夹着蹄声阵阵,明军闷头赶路,而日头渐渐西斜,这段坦途也来到最后一段——同先前不同,山路渐渐收窄,不再平直,而是拐出回肠夹在两道山梁中间,山上丛生怪石杂树,一眼扫去,就是青天白日底下,亦是黑洞洞的一片!

    陈显达脸色死板,晓得若有埋伏,定在此处。他踩着马镫站起,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张望,正要出声下令,从左边山上,一处居高临下不起眼的所在,一张与苗人惯用的竹弓迥然不同的角弓被慢慢拉开——

第八十八章 遇敌(4)

    陈显达看了一阵,低下头就要开口时,一支箭带着破空之声向着千户官疾射而来!旁边的陈明江反应极快,双腿牢牢夹紧马腹,劲腰一扭,猿臂一舒,将他猛地拉开,饶是如此,仍是慢了一步!只避开面门要害,被一箭射在了左肩锁骨下,不过几分,就是心肺之处!

    陈明江急得眼睛充血!他自丹田中涨出气力在口中炸开:“医官!医官!”李永仲二话不说地跳下马,同他一起将陈显达放平,千户官已然是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周遭目睹此景的兵士一阵骚动哗然,亲兵如梦初醒,几个人抢上前来,帮着李陈二人七手八脚地将陈显达身上甲胄除去,还有人嚷着“敌袭”往前后两军报信去了。就在此时,两侧山梁之中,箭雨骤下!

    虽然箭雨之中大部都是竹箭,但削得尖利,又在火上烤硬,这番抛射,杀伤力不输寻常箭矢,明军经此打击,队伍为之一乱!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跑的有之,试图还击的人有之,还有胆小的,索性就地一趴,抱着头只管发抖!中箭之人的惨叫之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同袍推搡之下倒地,险些被踩踏而死!

    护卫们落在后头,此时也赶了上来,几个人奋力挤开慌乱的明军,将一张厚实的牛皮铺开,把李永仲同地上的陈显达罩在内里,勉强算是防护。陈明江又跳将起来,连着刀鞘挥舞着往那些乱吼乱跑的兵士身上劈头盖脸地砍将上去,他又冒着箭雨跑动嘶吼:“不要乱!不要乱!就地躲避!贼人射不了多久!”

    陈明江身上穿了三两套甲,并不怕那些箭,只稍稍防护面门。他在队列中到处走动,一通打骂下去,明军总算稍微镇定,前后的明军亦是在带队军官的严令下寻找掩护,救助同袍,弓手们也张弓搭箭,试图还击。

    医官面色如金跌跌撞撞地跑来,扑倒在陈显达身边,气还未喘匀便将手中的药粉不要钱一般往千户伤口上撒上去,又取了小刀,将箭杆割断,看看陈显达的面色,这才心有余悸地同李永仲道:“这箭再往下移个三分,菩萨也难救!此时不好挪动,劳烦各位遮护,否则一旦动到大筋出血,再无幸理!”

    李永仲无暇多说,只朝医官点点头道:“便交给你了。”说完一猫腰,头也不回地窜出那牛皮棚子,周围几个护卫竟也没能拉住他!正在指挥护卫们躲避的曹金亮在外头眼角余光瞥见,一时间脸都白了,他分不出手来,急得一身的汗,猛地怒吼一声:“刘小七!仲官儿若伤着,我剥你全伍的皮!”

    正带着手下兄弟支撑牛皮的刘小七看也不看,随手扯了一个人进来,将牛皮往他手上一扔,就地一滚,与他同伍的同袍亦跟了出来。此时明军队列已乱,到处都是人,刘小七和他同伍几个险些被人流冲散,几个人看了好一阵,总算在陈明江身边看见李永仲,赶紧迎上去,正听见那两个人说话:“……此地不是善地,要赶紧走!”“医官说岳父挪动不得!”

    正在这时候,前头的郑国才也赶了过来,他额角豁出个口子,肩头染血,已是受了伤,见了陈明江便几步过来,厉声喝道:“陈明江!千户如何了!”医官趁他说话,赶紧拿了绷带药粉替他止血包扎,他却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只对着陈明江瞪眼怒骂:“你是千户的亲兵统领,竟然护不住将主!废物!”

    陈明江半声不吭,只低垂着头,紧紧攥着拳头,一双眼睛红得几欲滴血,李永仲在旁边冷眼看着,此时忍不住开口道:“岳父的伤虽是凶险,但好在并未伤及性命,现下只发昏罢了。目下不能挪动,咱们却也不好停在此处挨打!”

    “那你说如何!”郑国才一肚子子火没个发处,听李永仲说话,顿时怒火迸出,想也不想地开口喝道:“小少爷!这是军中事!你不过一介商户,不劳你操心!”他硬邦邦地开口说完,再不看李永仲,只朝陈明江道:“现下这情形,不走也得走!不然几百号人就要拖累死了!贼人如今只是放箭,过会儿子定要来攻!陈明江,你若再护不好千户,便自家寻根绳子,吊死算求!”

    他几句吼完,就朝自己的部将大步过去,走得又急,那毫不停歇的箭雨竟也仿佛追不上一般,远远还有郑国才的怒吼传来:“个个都是死人么!刘贵乙!你给我带人往上冲!弓手在哪里,给我射回去!老子便是不信,一帮子乌合之众,还能闹出甚么花样来!”

    李永仲呵地冷笑一声,不想再看他那做派,扭头冲曹金亮一声暴喝:“曹金亮,让儿郎们集合了给我朝右手边山上打!这伙子人大部在那上头!”自家却咬着牙同陈明江道:“明江,下头的事,没法子,只得靠咱们自己了!”

    陈明江抬头,目露凶光,正要择人欲噬。听李永仲说完,他道:“今日义父受伤,我是亲兵统领,少不得罪责,等下这里就拜托仲官儿看顾。”他一气说完,再不理李永仲,“呛啷”一声,长刀出鞘,中气十足地暴喝出声:“亲兵队!随我来!”便一人当先,朝着那黑洞洞的山林冲了上去!

    四周答在应诺之声立刻四起,十几个同样刀枪出鞘的兵士跟在陈明江身后,人人俱是一脸悲愤震怒的神色,虽是赴险却毫不迟疑!不少明兵受他激励,亦是站稳脚跟冷静下来,混乱的局面顿时一清!

    后队的百户官此时才匆匆赶到。冯宝群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见是李永仲在发令安排,蓦地一愣,随即反应极快地冲他喊道:“千户如何?!”

    李永仲眼也不眨地回道:“小伤!伤到腿,站不成!其余无事!”

    冯宝群深深看他一眼,扭头朝身后的兵士吩咐下去,片刻之后明军当中到处响起“千户无事”的喊声,兵士们精神为之一振!

    那厢曹金亮已调齐护卫,几十号人冒着箭雨排成三排,在军鼓之下装了铅子火药只管打。护卫手中火铳射速极快,一杆能当寻常鸟铳三杆使用,杀伤又好,几排枪下来,只听那山上树林当中惨叫迭起,几息过后,林中杀声顿起,却不见放箭了。明军松了口气,几个百户官们手下颇有条理,收罗伤兵,调派人手,而一直昏迷的陈显达竟然也颤巍巍地清醒过来,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几个人顿时大喜,冯宝群急急发问道:“千户!咱们进了埋伏,一通箭射死射伤不少兄弟!医官说你不好挪动,现下这局面该如何?请千户示下!”

    “走!”陈显达挣扎着说了一个字,脸上原有的一丝血色顿化乌有,他气息极弱,仍是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不能,不能耽搁,必有后着,走……走!”他话音未落,一个后队的兵士连滚带爬地摔在众人面前,盔帽歪戴,双眼无神,哆哆嗦嗦地禀告道:“后头!后头有蛮子围上来了!”

    众人还不及反应,又有一人来报:“报!周百户传话,前队遇敌!”

    听见的人无不是脸色骇然,相顾失色。冯宝群倒还镇定,惨白着一张脸,匆匆朝其他人一抱拳,道了一声:“兄弟去后头看看状况!”竟连快走都嫌慢,撒开两条腿一同狂跑!

    现在还在原地的除了李永仲以外还有两个百户,李永仲问了一句:“如何处置?”就见其中一个叫高武的百户发出一声极凄厉极尖利的叫声,猛地转身,撞开几个懵懂挡路的兵丁,竟是慌不择路地要逃跑了!

    只是高武没跑出两步,脚下突地一顿,一阵疯狂的疼痛感自他的胸口朝四肢百骸飞速蔓延,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见一截雪亮的枪尖透出胸膛,高武艰难地回头一望,惊恐地发现,那个看似文弱的小少爷,手中持了一杆大枪,脚下扎了个弓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幽深如深井,他手上微微用力一抖,高武顿觉胸膛当中的异物也跟着抖了一抖,他只来得及吐出半句:“好枪……”便四肢一软,头颅下垂,李永仲右手用力一压,左手上挑,挂在枪尖上的尸体立刻被抛高摔了下去!

    周遭的明军——不论兵士还是军官俱是呆呆地看着他。李永仲环视周围一圈,声音里透着冰碴子,他在明军的包围中,自牙缝当中字字磨得遍体鳞伤地挤出一句话:“还有要跑的,须防着我手里头这杆枪不认人!”

    “你去!”他朝一个呆愣的明军一指,语速极快地道:“告诉郑国才,就地放手下来!这地方,堆不上太多人!”他说完看那个明军依旧呆在原地,不由怒道:“聋了吗!?还不快去!”

    那年轻的兵士突地打了个寒战,朝他害怕地看了一眼,赶紧转身朝前队猛跑。李永仲又指了第二个,喝道:“你带我家护卫过去,告诉冯宝群,一定要保住商队的辎重粮草,否则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第八十九章 遇敌(5)

    冯宝群觉得额上发凉,伸手抹了一把,拿到眼前一看,红呼呼的血黏不拉几地糊在指缝中间,他骂了一声,这才觉得脑门上开始一阵一阵胀痛,懒得去管无关紧要的小伤口,心浮气躁地看着不远处梭巡不前的苗人,扭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自言自语道:“这帮蛮子,到底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年近而立之年的百户官皱着眉头看这群蓝衣蓝裤,拿着各种奇形怪状兵器的苗人——两边的距离已经近到眼力不错的冯宝群能够看清对面人的表情——明军终于抢在最后的时刻将重要的辎重——主要是商队的大车和马匹——围进了保护圈,然后连拔刀的时间也不够,苗人就毫无花巧结结实实地撞了上来。

    百户官脑袋上的伤就是在方才给一个抽冷子偷袭的苗人给的,那唇上还有绒毛,看着极年轻的苗人趁冯宝群不注意,照着百户官脑门抬手就是一刀劈下,所幸冯宝群头上的八瓣帽儿盔还算牢靠,也或者是那苗人手里头的刀太劣,总之这一刀劈在了盔帽里卡住,百户官将头一甩,脱出盔帽,反手刀光乍现,几乎将这苗人一刀劈成两半!

    明军都晓得若是叫苗人突破了,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又因昨日到底打了个胜仗,胆气不衰,虽是人少,倒也和突袭的苗人打了个旗鼓相当,后来护卫又带着火铳过来助战,苗人杀了一阵,许是顶不住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后地上只剩些尸首,大队脱出,也不走远,就光明正大地停在明军后头百来丈的地方,叫冯宝群看了心里头真是无比膈应。

    他扭头吩咐一句:“叫人将这些蛮子的脑袋割了,找根长杆子挑起来!”他眉骨上头一阵阵炙热,皮肉跳着痛,脾气越发地不好了,恶狠狠地朝对面看了一眼,“老子倒要看看,还有几个要来送死的!”

    不大多会儿,几根长杆上就挂了一串串的人头,仿佛葡萄也似。立在明军阵前,腔子里头血还未流净,顺着杆子一路往下淌,在杆底淌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水洼。兵士们士气大振,有胆气足的,从尸首上剥下几件破衣烂衫挑在自家的红缨枪上,高高举起左右摇晃,嘴里不干不净地问候苗人祖上十八代,每骂一句,旁边的兵士们便大声鼓掌,拼命叫好。

    冯宝群朝身后看了一眼,影影绰绰的喊杀声从前队飘了过来。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囊,往头上冲了一阵,直将那血迹冲得都没影了才停手,由着亲兵给他上药,面上不显,心里却难免忧虑:“那郑国才,不要阴沟里翻了船才好。”

    因是行军受袭,明军便如一条大蛇,头尾被死死困住,中间亦是动弹不得,若运道不好,说不得这几百号人就得交代在此地。不过一来这到底是陈显达几年心血练出的精兵,虽然开头慌乱一阵,但很快在军官的收束呵斥下冷静下来,二来,袭击者过高地估计了苗人的战斗力,以为仗着一股悍勇之气就能将明军一口吞下,可惜没料到,这股子明军如此缠手,不好对付!

    郑国才的处境比冯宝群艰难数倍。千户官陈显达首先遇袭,然后一阵箭雨,中军损失惨重,他和周谦立刻命令前军止步回援,这种要命时候,前头埋伏的苗人趁机便发一声喊,从埋伏之处跳将出来,漫山遍野地呐喊着就朝明军冲了下来!若不是郑国才当机立断,立刻命令就地防御,说不得就让苗人破了阵!

    前军兵士合计不过两个不满编的百人队,他们的对手却足足有两百来号人!周谦杀得发了性子,不管不顾地带了几十号人就突了进去!他手上一把腰刀使地虎虎生威,几乎砍得卷刃!身上就如从血海之中捞了上来一般,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周谦的亲兵拼死护卫着他退下来。乱军之中,这些积年打熬的强兵还是死了好几个人!

    明军再是善战,终究人数太少。眼看就要顶不住,郑国才咬咬牙,正要再退,就见二十来个护卫终于赶到,带队之人也不啰嗦,就令架枪装弹,砰砰砰干脆利落的三排齐射下去,烟雾弥漫,火药呛人,终于将苗人打退。

    郑国才见苗人潮水般退去,饶是他一向体健,这会儿亦是双腿发软,右手发僵,险些就要握不住腰刀。方才最险的时候,一股子苗人已是突了进来,连连砍倒几个上去拦阻的兵士,还是郑国才自己带人冲了上去,拼着受伤,冒死将这伙人斩杀当场。

    他喘了口气,只觉得双手双腿都不是自己的,兀自微微发抖。郑国才平息了一下呼吸,见护卫的领头之人向他走来,勉强扯开嘴唇,咧出一个笑来,却又不知道扯动了哪里的伤势,顿时痛得表情一阵扭曲。

    刘小七朝郑国才一抱拳,郑重其事道:“郑百户,刚才多谢你!若不是你及时来救,说不得我们这二十来号人就被围出去了!兄弟们平日里没见过这等场面,若是乱了手脚,定是死期了!”

    郑国才摆摆手,打起精神同刘小七道:“这值当甚么?方才要不是你们,早让蛮子们突进来!咱们中军遇袭,若是前队堵不上缺口,叫他们会合呼应,明年的今天,就是咱们的忌日了!”

    他说至此处,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来,方才有精神问别的:“你们既来前头,想来中军安定了?我在前军,不曾晓得后头的事,小兄弟若是得闲,同哥哥说说如何?”

    刘小七赶紧道:“小人姓刘,当不得郑百户如此称呼,叫我一声小七便是了。”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方才以一种极为骄傲的口气开口道:“方才险是极险的!郑百户不晓得,蛮子们两处来袭的消息传到之时,就有人想要逃跑!我不认得是哪个,但看服色,却同郑百户是一般的!”

    郑国才现在才听到这个消息,闻言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刘小七的手腕,想也不想地脱口问道:“竟如此!?后来如何?军心可稳!”

    “我家仲官儿一枪了结了他!”刘小七来时曹金亮匆匆嘱咐了他几句,内里便有将李永仲挑死逃军的消息宣扬出去,因此上他很没有疑虑地朗声开口道:“那人似是吓破了胆子,喊叫一声就要朝外头跑,郑百户你想,若是兵士受激,军心不稳,咱们可就全完了!我家仲官儿正是因着此节才不得不下了杀手!”

    时间倒退回李永仲刚刚挑死高武的那一刻,他朝周围呆若木鸡的明军脸上一扫,倒转大枪,将枪尖一甩,那血珠便线似地在地上洒了一串,暴风疾雨般一段话砸下来:“各位!现在咱们被蛮子围在了死地里,若不奋力向前,就只能叫蛮子杀个精光!这里到处都是大山,各位难道以为自己能比土生土长的蛮子更能跑么?!咱们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方才能取一丝生机!”

    他将大枪往地上一顿,振臂高呼:“我是陈千户女婿,千户教蛮子暗箭伤了,我为人子侄,不报此仇不当人子!不想死的!跟我来!想活着回去的,跟我来!我有话在前,此战若有兄弟不幸,李家给他烧埋银,与他养家!”

    兵士大哗!有人原本木然的眼睛里开始泛起光亮,兵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骇然惧怕慢慢变成另一种东西,越来越多的视线集中在李永仲身上,而他也再也找不到平日里半分的矜持斯文,年轻人溅了半身的血,连头脸都是,鬓发凌乱,许是血糊了眼睛,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抹,那原本白净的脸上,顿作一片血气森森!

    曹金亮深吸口气,猛地躬身抱拳,自丹田中迸出声音在嗓子眼炸开:“愿随仲官儿杀敌!”这仿佛是个开始的信号,越来越多的明军像他一般折身下拜,然后直身振臂,挥舞兵器,口中呼喊:“杀敌!杀敌!”

    “然后仲官儿带人往山上直冲,先前陈把总已冲杀一阵,两处正好接应,可惜那蛮子在山里头如履平地,林子又太密了些,仲官儿恐怕里头有诈,和陈把总一起将蛮子逼退,两人合在一处,也退了下来。”刘小七总算说完,真是说得口干舌燥,喘了口气,同郑国才商量道:“我看蛮子们这阵是不敢再来,叫兄弟们好生歇一阵,周百户伤得不轻,趁这光景,先回中军看看,再作打算。”

    郑国才扭头看看坐在一边如个血葫芦的周谦——后者感受到他视线,立马抻着脖子冲郑国才嚷嚷:“有甚好看的!这些伤算个求事!蛮子再敢来,咱老周照样杀他个七进七出!”他兀自强撑,却掩不住神色疲倦,脸上唇上都发白了。

    “说得不错。不过这前头还得着人看着,就小七你同老周过去罢。”郑国才不理周谦,由着他在那边叫嚷,自家自顾自地和刘小七说话:“我这里抽不开身,小七便好生听听,看到底如何个安排。”

    刘小七一口答应,正待要走,又突然转回来,有些迟疑地问郑国才道:“郑百户,现下千户老爷伤得颇重,那边做主的多是仲官儿,我并无其他意思,但也想问一句——咱们毕竟是商户民兵,仲官儿再是千户女婿……”

    “你不必担心。”郑国才脸上隐约露出个笑来,却极快消失,再细看依旧是一张平平板板的脸。他平静地开口道:“咱们是刀口上舔血的武人,玩不来弯弯套,仲官儿有能耐,扎得住阵,稳得住军心,现下这般光景,莫说商户民兵,便是个女人,我也服气他!”

第九十章 遇敌(6)

    李永仲在一块青石上跌坐下来,一手丢开已看不出枪杆颜色的大枪,重重地喘了口气,他汗透重甲,实是累得很了,连手也快抬不起来,费力地解开系带,将笨重的头盔摘了下来扔在地上,一直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刘小七立刻解了腰带上的水囊递给他,低声道:“仲官儿,好歹喝口水。”

    他沉默地从刘小七手里头接过来,先一气灌了个痛快,又将剩下的水全浇在头上,将头脸浇得透湿,原本倦极了的脸上倒显出几丝精神来。李永仲将水囊扔回到刘小七手上,将腰背一挺,顿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如爆豆似的骨节爆响声——他苦笑一声,这真是累着了。

    “现在情况如何了?”李永仲把手边的大枪捡起来,一边摘了自己腰上的水筒一点一点清洗,一边淡淡朝刘小七问道:“兄弟们伤亡如何?官军那头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刘小七口齿极伶俐地立刻回答道:“咱们的兄弟主要还是以支援为主,故伤得不重,就是方才跟着您出击的兄弟伤了几个,都在四肢上,养些时日就好。”然后他稍稍迟疑,压低声音道:“就是官军……似乎好些人都伤得不轻。”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又说:“他们几个百户说要商量,这都多久了?还没拿定个主意?”李永仲脸色颇不好看,现在连商队也陷在了这里,而他们原是要去大方的!故而语气也重了不少,比平日更要刻薄几分:“吵吵嚷嚷,全是废物点心,我看他们能吵出个甚么玩意儿来!”

    被李永仲讥笑为“废物点心”的明军百户们手里头还是有真功夫。趁打退苗人的这个空档,军官们稍一商议,便说此是死地,不可停留,努力收拢了士兵,硬是顶着箭雨全军往山路下头的一片河滩地且战且退,苗人叫明军杀得丧了胆气,除了射了几轮箭之外,竟是不敢拦阻,这才叫几百号人顺利地撤了下来。

    暂时平安之后,军官们看向李永仲的眼神里就多了些微妙的东西。李永仲懒得应付,索性以太过疲累的借口一个人躲到边上去了。他这一走,很有几个百户暗地里松了一口大气——现在陈显达伤重未醒,百户官们各有一套说法,各有各的不服气。除了贯彻了先前撤退的计划之外,这小半个时辰下来,除了枯坐着争论个脸红脖子粗之外,什么成果也没有。

    周谦伤得颇重,现下和陈显达及伤兵们一起被医官照料,他手下两个总旗,一个战死一个轻伤,兵士也死了不少。郑国才同他商议一回,便暂时先将剩下的兵统领起来,这样他手下算是有一百来手脚俱全的兵士,在几个百户里头,拳头最大。因此,他讲话,其他人或真或假,总算稍微能听几句。

    “方才中军的崔文案,领着两个赞画将伤亡统计了一番。”郑国才咳嗽一声,因他念过私塾,还认得些字,倒不用文案们替他宣读。伸指在嘴里蘸了蘸,郑国才翻开手里头薄薄的几页纸,一字一句地念起来:“咱先说周大炮的队里头,手脚无碍的好人么,还有二十一二,里头已是将轻伤无甚大碍的包了进去,伤得重的,十五个,死了,”他脸色沉重地道:“十三。”

    百户官们不管平日里同周谦相处如何,现在任谁脸上都不好看——仅仅这一仗下来,周谦那队里连伤带死的,就折了一半的人马!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现在他们被围困在这片河滩之上,前路如何,谁也不清楚!

    “冯宝群,死了十二个,重伤有八个,还能上阵的,哦,老冯,你比周大炮运气好,还有四十六个。”郑国才脸上稍微松快了一些,朝冯宝群勉强笑了笑。冯宝群这才放下吊着的一颗心,连连在胸口上拍打,后怕道:“我这队里,多是族亲,若是死伤太重,怎么回去见家乡父老!”

    军官们乱纷纷地安慰他:“老冯,你已算走运,看看周大炮!”“当兵吃粮,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性命都寄在佛菩萨面前,这也难免!”“看开些罢!你才死了几个?我如今心里头发虚,真是怕念到我那队里头!”

    劝了一阵,郑国才干咳一声,众人赶紧闭了嘴,他这才又接着往下念,无非是喜少悲多,便是伤亡轻些的,总数也有那么二十来个,最后一算,出门时还有五百来号人的队伍,现在不过四百出头,折了两成多!听郑国才念完,百户官们个个脸色发青,面面相觑,半天方有一个人吭哧吭哧期期艾艾地开口道:“这……这个情形,咱们到底要怎么回去?”

    郑国才默了半晌,朝众百户官左右一望,脸色肃然地开口道:“现在这个局面,老郑我有话想说,诸位请听我一言。”

    百户们都安静下来,郑国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咱们这一趟出来,奉的是剿匪安民的军令。昨日咱们打了胜仗不假,但今日一个不好,别说赏银升官,就是能否保全自家性命,也要看这贼老天,是不是高抬贵手。”

    “今日这一仗,虽说是遇上了埋伏,但凭着良心说,咱们的应对也是无能!那些个箭矢,事后大家看过,多是竹箭,兵士虽说不是甲胄齐全,但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如何会被这些玩意儿吓倒!?说到底,还是咱们失了防备心,叫蛮子们猛地一杀,就给吓住了!现在我想起来,真是面皮发燥!”

    他这番话老大不客气,实在是把百户官们说得面上燥热。但眼下不是多说此事的时候,冯宝群咳嗽一声,顶着郑国才灼热的视线,硬着头皮开口道:“郑倔驴,你也莫说这些没意思的,这话等回了毕节,如何说都使得,但现下咱们要说的,还是该怎么行事!”

    郑国才瞪他一言,再开口时虽说仍不客气,但语气到底软了许多:“我说这话,不是下大家的面子,而是有事说事罢!咱们如今要再如之前一般,别想甚么突围的事了,不如洗洗脖子,叫人家砍得痛快些!”

    一气说了这许多,郑国才有些干渴,舔了舔嘴皮又道:“现在千户伤重,方才医官说了,虽是去了箭头,但伤在心肺附近,如今生死之事还得看老天爷的意思!现在咱们没个主心骨,怎么能成事?!”

    他将百户官们一看,加重语气道:“我的意思,咱先得找个主将出来,不然各顾各的,没有个主持大局的人,怎么能使上气力!”他干脆利落地道:“我先说,若是平时,我老郑倒愿争这个先。但我老郑知道自家事,现在这局面,我担不起来!再说,我同诸位原是一个职衔,却用了个指挥的名头,各位服是不服?因此这指挥一事,我是不肯的!”

    百户官们脸色顿时微妙起来。相互之间看来看去,却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发言。最后还是老好人冯宝群在同僚们的视线下不得不再次起来说话,他本身对郑国才的本事倒是极服气的,听郑国才这么说,就有些劝他的意思:“郑倔驴,你说这话就有些没意思,大家兄弟,都是极服气你的本事,现在这个局面,你若不出头,我们这些人里头,还有谁敢站出来?”

    郑国才朝冯宝群苦笑一声道:“大家都是千户手底下的人,咱们一个锅里捞勺,谁还不晓得谁?我自家晓得自家事,我这人就不是个能使唤人的!再说,打仗就要死人,到时候我布置下去,万一有人觉着不公平,闹将起来,要如何是好?所以我方说,这主将一职,我是万万不敢接的!”

    他说得直白,余下的军官们不由暗暗点头。郑国才说得不错,他若是接下主将一职,到时就要有人疑心他保存自己的实力,推别人去死!这人心一旦龌蹉起来,当真没什么是不敢想,不敢说的!

    他吸了口气,神色间更显郑重,认真地开口道:“因此,我有了个想头。”

    “既然不好决断,那咱们,就找一个不算自己人的自己人,来做这个主将。他同谁都没有瓜葛,若真论起来,却又和每个人都有关系。他不是官军,但却使得一杆大枪,手下几十号得用的兵丁,更让千户视若亲子!”他一句句道来,渐渐有人听得明白,惊得张大嘴巴忘了闭上!

    “我老郑的意思,便是想让千户的女婿,那位李少爷,请他出马,”他紧锁眉头,眼睛发亮,环顾四周,眼神里的压力迫得无人敢同他对视,郑国才一字一顿地开口道:“做一回主将!”

    李永仲无从知晓军官们的计划,他终于从疲乏里头缓了出来,站起来朝不远处围在一处的百户官看了几眼,懒得再看,招手让刘小七过来,吩咐道:“叫曹金亮过来,再给我带两个饼子!也让兄弟们好生修整!这好在还有个河滩,有弯河水,不然真是渴也渴死了!”

第九十一章 遇敌(7)

    场面一时间沉默得令人心悸。

    郑国才环视同僚,百户官们碰到他的视线,不是微微低头避开,就是故意扭头不看他,只有冯宝群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扯扯嘴角朝他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摇摇头,叹气一声,亦是没有话讲。

    百户官心里头的小算盘,郑国才知晓得清清楚楚。李家小少爷同千户如何亲近,但毕竟不是军中人,他手下的兵丁再能打,亦是民兵,不是经制官军,若有战功,到时候是个怎么算法?更有甚者,觉得陈显达不会大好,心里头竟是转着些旁的见不得人的念头来。

    “郑倔驴这主意不是不好。”有人哈哈一笑,打破场中令人压抑的寂静,众人纷纷朝他看过去,不少人面上不如何,但眼中立时飞快闪过一丝鄙夷之色。有脾气暴躁些的,当即出声嘲讽道:“钱串子,老郑这主意好,莫不是你撺掇的?”

    钱串子,大名钱川,据说是指挥使的某位远房亲戚,在陈显达手下这些年,便是耿介如陈显达对上他,亦是颇多顾忌,因此他越发跋扈奸猾。不过此人倒有一个好处,打仗上头还算利索,只是平日里贪钱太过,索性同僚们就这他名字的谐音给取了个外号:“钱串子。”

    钱川对方才那话只当没听见,打了个哈哈,脸上神色间越见诚恳,不过那双三角吊白眼里骨碌碌转着什么,百户官们看在眼里,心底都是痛骂:不晓得他又有了什么龌蹉点子。

    他嘿嘿一笑,故作平淡道:“老郑这主意我方才亦不晓得,不过我觉得老郑说得有几分道理,只是大家顾虑颇多,又信不过一个外人,老郑也不要往心里去,咱们是自家兄弟,不扯那些酸文场面话。”

    钱川这话颇让人出乎意料,真有几分人话的意思。冯宝群这个老好人急急忙忙地点头开口,朝着郑国才道:“老钱这话说得真是好。兄弟们没有旁个意思,就是觉得李少爷再是能干,毕竟不是咱们军伍中人;再有,咱就是不为自家性命着想,亦是得为手下儿郎想一想,这是几百条人命,万一所托非人,咱自家死便死了,但有何面目去见随咱们出生入死的弟兄?”

    百户官们纷纷点头,唯恐郑国才还要反对,争先恐后地开口:“老钱平日里为人俺是不欢喜的,但他今个儿说得对!”“老冯这是说到咱心里头去啦!咱是粗人,和兄弟们一个锅里抹勺子,咱的命是命,咱底下儿郎们难道不是?”更有人阴阳怪气地嚷了一嗓子:“咱也别说了,人郑倔驴这是想在千户面前露个脸,争个先!不过也别搭着兄弟们的性命去啊!”

    郑国才闻言大怒,他将一双豹眼瞪起,想也不想,提起沙钵大的拳头就要朝那说话人的脑袋上扬去,唬得冯宝群赶紧跳过去将他双肩勒住,一边招呼同僚来把这头倔驴拉住,一边嘴里苦劝道:“说便说了,好好的作甚打架?!都是兄弟,不怕伤了情分!?”好说歹说,方教郑国才勉强熄了怒火,犹自不肯罢休,狠狠将那人瞪得浑身一个寒颤方转头不理了。

    这一场乱子下来,钱川方不慌不忙地再开口道:“刚才咱没把话说清,倒让兄弟误会了。也罢,咱老钱就把这想头说一说,让大家伙儿看看行不行。”他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再看时却又是和气的模样,道:“咱说句实话,小少爷手底下全是好兵这不假,但这军伍战阵之事,小少爷毕竟是商户,懂得些练兵的道理已是天幸,再多还能如何?我看,咱不如去和小少爷商量商量,目下这个局面,不如将他手里那些兵让给咱们,大家伙儿突围出去才是正理!”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百户官哪个不晓得钱川打的算盘。钱川看众人脸色微妙,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道:“咱老钱出这主意,可没有那龌蹉意思,这伙子兵足有六七十号人,咱给小少爷留上十个防身,大家伙还能分个十个八个的,”他阴测测地一笑,道:“大军出外,原就能拉民夫以为军用,就是告到指挥使跟前去,也说不出我老钱什么。”

    这一番话下来,就是郑国才,也不敢说自己没动心。其余的百户官更是面色奇怪,钱川“嘿嘿”一笑,脸上又是方才温文敦厚的神色,劝道:“李少爷必是个懂事的,现在这个局面,一个不好,咱都得葬身于此,他再捏着这些人,又有个甚用?事不宜迟,咱们不如现在就过去,和小少爷好好说道说道。”说完钱川就当先朝商队的方向走,剩下的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半天,终究还是有人跟了上去,只是片刻过后,场上就剩了郑国才同冯宝群面面相觑。

    郑国才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死死盯着那群人的方向,半天面色颓然地重重一叹,在原地跌坐下来,只觉心灰若死,他朝冯宝群看了一眼,勉强笑道:“老冯,你不去?”冲那群人抬抬下巴,轻蔑道:“现下不去,那帮人可不会还能给你留点啥。”

    冯宝群看看他,突地问他一句:“那你怎地不去?”不待郑国才回答,他便自言自语一般道:“平日里千户待我等不薄,现在他遭难,女婿又是个商户,方才也一路杀敌,做人总得讲点良心,这千户可还没死呢!”

    他二人唏嘘一阵,却又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钱川调来他本部兵马将商队团团围住。其余百户官们站在钱川身后窃窃私语,虽然有一两个面有愧色,但大部分人脸上都有几丝得意,那笑意真是掩都掩不住,俱想,难不成你一个小小商户,在现下这关头傲强不成?

    “将他们围起来!不准走了一个!”钱川大声喝道,指挥他手下的两个总旗率人把商队的营地围困起来,护卫们稍有疑问不服就是连着刀鞘噼里啪啦毫不留情一通打下去,还有人打得兴起,骂骂咧咧地道:“他.娘.的还不赶紧出来站好!我家钱百户要训话了!”

    一个护卫被一刀鞘劈在脊椎上,疼痛难忍,踉跄两步险些跌倒,忍不住回头怒视打人的军兵,大声吼道:“我家仲官儿是千户的女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还没有王法!”

    这话恰被钱川停在耳朵里,他上前两步,站在那护卫面前,上下将他一番打量,那护卫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长得一团孩气,看见钱川过来,虽面有怯色,却仍直直地迎上这陌生军官不怀好意的视线,一双眼睛晶亮。

    钱川从鼻腔哼出一声,猛地起脚,不见如何作势,木底靴就踹在了那少年护卫的肚腹之上!只听轰地一阵声响,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就见那护卫砸在旁边一处乱石,一声未哼,口鼻出血,人事不省!

    他却看也不看那生死不明的少年,只向着惊呆了的护卫们一声冷笑道:“你们家主未教过尊卑上下么?入了军中,就得有规有矩,这等蔑视上官的奴才,要在营里,就是军**死!念在你等初入军中,不通军法,故才饶了他的性命!你们还不快着些收拾列队?!一会儿便要各自入营,不得耽搁!”

    这番做派,叫百户官们看得纷纷暗自皱眉,不过钱川却兀自一脸傲然毫不在乎。他自有他的道理,这伙兵丁甚是桀骜,如不将骨头打断,又如何能听他号令?正要这般施为,才叫他们晓得一个怕字!之后才好搓圆搓扁,听他行事!

    钱川原以为护卫们吃这个大亏,该心存惧意,没成想这伙子护卫却恁般古怪——立刻就有人去将受伤的同伴抬到一边救治,其余的人却立刻将手中长枪火铳毫不犹豫地压低对准明军,若还有明军敢于动手,立刻数人围上去掉转了大枪一顿狠打!各个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全不像方才那样隐忍的模样。

    明军中间隐隐骚动起来,钱川手下两个总旗首先受不住压力,神色慌张频频向他看来,明军兵丁大都拉过民夫,原想此事再是简单不过,却没想到这伙人如此难缠,仿佛之前的忍耐退让不过都是错觉,现在却露出真实面孔——护卫手中大枪枪尖寒气逼人,还有些上头凝着一层暗沉的污渍——那是先前杀敌之后未曾来得及擦洗的血迹!

    手中持火铳的护卫迅速退到枪兵身后,伍长们大声命令装弹的口令此起彼伏,明军惶然无措地看着面前已经完全转为战斗状态的护卫,只是几息时间,火铳兵们接二连三报告装弹完毕,枪兵将枪尖放平,一个年轻极轻的军官看也不看面前腿肚子打颤面色苍白的明军,自顾自地嘶吼发令道:“原地踏步——”

    铿锵的脚步声立刻响起,稍许的杂乱在瞬间之后消失不见,荒滩沙土之上,也不逊敲金击石!(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破围(1)

    钱川面色惨白,汗出如浆,早不见方才那傲慢跋扈的模样。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要造反不成!”又“呛啷”一声将腰刀抽出,颤着手朝那正缓缓齐步压过来的护卫一指,朝左右呆若木鸡的部下痛骂:“你们是死人么!还不快给本官拦住他们!”

    如梦初醒的两个总旗面面相觑一阵,却也没有这个勇气直面那仿佛丛生之林的枪阵,勉强踢打嚷叫着让兵士结阵,却又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这毕竟不是苗人,而是不久之前同他们一起奋力向前冲杀出来的陷阵之士!刚才能仗着钱川喊打喊骂,但这不是战阵之上,又知道是陈千户女婿的兵,明军里头,还没有哪个敢下杀手!

    正在他们迟疑间,又听那护卫里头的军官喊了一声:“停步结阵!”就见枪兵们立刻止步,唰地一声全体下蹲,枪尖一律斜指向上,火铳手们亦是持枪站立,虎视眈眈地看着明军。虽则因为人少,这古怪的空心小方阵看似单薄,但稍有见识的便晓得,手头没有火炮,便是双倍于他冲阵,亦是无法!

    见护卫不再前进,钱川多了几份底气,这才想起片刻之前自家慌张模样一定落入围观的明军眼中,顿时恨得想将眼前这几十号人全都乱刀砍死!但钱川略略冷静,却不敢下这道命令——一则,苗人在旁窥测,还需倚仗这等强兵;二则,今日这遭事,说起来,本是官军不占理!若是能吃得下来自然无事,但没成想一口咬下去,自己险些先碎了一口牙!

    旁观的百户官看得目瞪口呆,有生性胆小的就悄悄退后,不欲再掺和进去,有那一两个脑子转得快的,便转身向着郑国才与冯宝群二人飞奔而去!眼见钱川就要收拾不下来了!万一对面这帮兵丁压不住火,两方打将起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那边剑拔弩张,这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中军文案崔州平同两个赞画与李永仲正在说话。这遭三人实打实死里逃生,若不是他们一直待在中军,突围之时护卫们顺手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背着跑了一路,他们此刻多半成了苗人的刀下之鬼。

    感念活命之恩,崔州平三人便同李永仲一起守在陈显达身边,既是看护,也为安全。先前还不知发生甚事,只听外头乱纷纷的一通叫嚷,吓得差点就以为苗人又攻了上来,正心里暗叫我命休矣,就见郑国才大汗淋漓地撞进帐篷,一眼看见李永仲,冲上来不及细说,只大喘着气说出一句:“李少爷,你手下人要杀钱川!”

    李永仲目光一凝,眼眉一动,左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腰上刀鞘,右手扶在刀柄,退后一步,冷静地出声问他:“郑百户,我家护卫最是老实沉稳,无我号令,一步不动。你方才这话是甚么意思?谁是钱川?”

    郑国才被他问得一窒,竟然张不开口!崔州平看他面色涨红情知有异,顿时心内一凛,又听钱川的名字,猜到不好,见李永仲脸色渐渐难看起来,那握在刀柄上的右手已是微微用力,赶紧问道:“郑百户,你们不是在商议怎么突围么?怎地现在又说两边起了冲突?发生了甚事?现下这局面,不赶紧想着如何杀敌,钱川又是闹得哪样!”说到最后,本是为郑国才解围,崔州平却说出一肚子的恼火出来!

    “这……这……”以郑国才的秉性,他是绝看不上钱川这等人,现在他要将刚才的一切说给面前这个苦主听,真是话到嘴边羞于出口!吭哧半天,李永仲脸色已越发阴沉,他叹一声,不再犹豫,原原本本地将之前一切说给李永仲听:“……便是如此,李少爷,那小兄弟听说被钱百户踢断了两根肋骨,内腑受损颇重,兄弟们恼火得紧,说要将钱川原样奉还!”

    李永仲眯了眯眼睛,脸色已是难看得到了极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神色狼狈的郑国才,黑沉沉的眼睛里如烧幽火,声音仿佛从牙缝当中蹉磨出来:“两根肋骨?”他看也不看郑国才,将他一把推个踉跄,一把掀开帘布冲了出去。

    郑国才正要跟他一道,被崔州平猛地拽住,文案面色紧张,一迭声地问:“你与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瞒得过李少爷,却瞒不过我!钱川好端端的,怎地想起来去寻商队的麻烦?!他平日倒是个蠢人,但现在这个局面,长了眼睛的人都晓得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百户官亦是苦笑。崔州平说得都对,但架不住人若是贪心上来,眼睛里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将胳膊从文案手里头拽出来,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道:“崔文案,那贪欲上来,便也是可以讲理的么?这回钱川算是害惨我等!”他说完摇摇头,掀开门帘,靴声橐橐,一会儿工夫就听不见了。

    李郑二人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两个赞画才胆战心惊地凑到崔州平跟前苦着脸问:“舒察兄,这怎生是好?”

    崔州平原地转了两圈,咬咬牙道:“这样不成!闹将下去,无人有好果子吃!”他犹豫一阵,面上显出坚决神色,道:“我既掌中军文案,就不能看着军中事不管!你二人留在此处,我调陈明江与医官过来,将千户守好,除了李少爷与我,任谁都不可近千户身边!”他脑子极快,已是想到某些更为阴暗的念头上去,脸上却只见郑重,低声吩咐道:“现下只能盼着千户快醒,否则……”崔州平说至此处改了口:“若是千户醒了,你们叫人与我传话!”说罢摔帘而出!

    李永仲出了帐篷,脚步极快。商队扎营的地方就在明军外围,实也没有多远,一路明军碰上他,皆是走避不提。将将要到,曹金亮却从某个阴影之处闪身出来,见了他多一句不说,只道:“我见机不好,只来得及带小七这一伍走退出来。”他身后七八个护卫皆是持枪握铳,各个脸上绷得紧紧的,眼巴巴地看着李永仲,只要他一声令下,虽然人少,但他们也能闹个天翻地覆!

    “好!”李永仲亦是没有别话可说,方才他在帐篷里还是忍耐,现下却再不耐烦,连连冷笑,点一点头道:“好!既然如此,咱们就去找姓钱的,好生说说道理!”说到道理二字时,已是咬牙切齿。

    护卫与明军仍是僵持。虽然商队人少,但护卫同仇敌忾,又是一股莫名的悲愤之心溢满胸膛,眼睛都烧作通红,只要有人敢冲阵前,必定先是一排枪,再数杆大枪戳死。钱川一部没有他的命令亦是不敢退后,又不敢前进,只好举枪对峙,两边枪尖对枪尖,一方满脸悲痛愤懑,一方却惊惶不安,旁的人看了只是摇头——钱川如此还不肯收手,端的是愚蠢非常!

    到了这个地步,钱川骑虎难下。原本他想着趁李永仲不在的机会,强行把人收编,木已成舟,那李永仲就是个盐贩子,不过是个千户的女婿,还能有什么能为?却不想这伙子兵丁如此难缠!忠心至此!想到这里,钱川脸色越发阴沉晦暗,已有人悄悄与他通了气——陈显达命大未死,医官说顶多再半个时辰就能醒,到时候,这个一贯耿介的上官知晓自己敢打他的算盘,到时就算有指挥使为他撑腰,钱川不死也要脱层皮!

    干脆不做不休……钱川目光越发阴暗,他的视线在古怪的方阵上头不停梭巡,想要找个破绽出来,却只发现若要冲阵,他手下这点人是半分不够的,起码得有个一二百人,方才有一战的实力!

    正转着某些见不得人的念头,身后却突地有人说话:“没想到钱百户如此看重在下,”他瞳孔一缩,猛地转身,看见李永仲带着一队护卫阴着脸走了过来,在他身前五步处停下,朝钱川脸上端详片刻,李永仲嘴角上挑,露出一个毫无笑意凛然的微笑出来,轻声道:“这是要和在下的弟兄们切磋切磋?”

    钱川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看着李永仲嘿嘿一笑道:“李少爷说哪里话?这不过是俺担心兄弟们人少被蛮子偷个空子,特意调了些儿郎来帮忙,现下这事体,哪里有切磋的空子?若李少爷有意,咱回了毕节,好生练他几场!”

    他垂着手慢慢地朝李永仲走了过去,一脸憨厚的莫名之色,仿佛方才所作所为全都与他无关一般,李永仲亦同他所想,原本神色间的防备渐渐松弛下来,换成一脸的责备,正要说话的当头——

    百户官朝着看似文弱的年轻人猛地伸手,就要一把勒住他的脖颈,箍住大筋,只要稍稍用力,就会全身酥软,到时候,这几百号人,包括那老不死陈显达在内,要方要圆,还不是得听他钱川说话!(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破围(2)

    钱川见李永仲微微一笑。

    他呆了一呆,然后百户官觉得胸腹一凉,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永仲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冷下去,他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根如鸡卵粗细的木杆,锐利的金属枪头轻而易举的穿透金属甲叶的阻挡,深深地楔进柔软的身体,温热的内脏在金属物体的搅弄反转之下被撕扯成一滩肉酱,全身的气力在飞速消退,钱川看着李永仲漠然地将枪杆一扭一转,果断抽出,带出好大一篷血雾!

    剧痛这时才开始一阵阵袭击钱川的神经,他抽搐着嘴唇,怨毒而恐惧地瞪着李永仲,最后双腿一软,跪倒在他面前,然后前身仆倒在沙土上。血水在他身下流出一条蜿蜒的小溪,但片刻之后,只是将深褐的沙土颜色染得更深而已。

    李永仲不躲不挡,任由血水喷地一脸一身。明军顿时大哗,所有人都惊惧地看着这个沐血而来的年轻人。他却将手中大枪往身后的随从手中一扔,朝着自己的护卫们一步步走去,冷淡地开口道:“钱百户为咱们断后,伤重不治,壮烈殉国,陈千户有意为百户请功,必不埋没英烈之名!”

    郑国才稍慢一步赶到,眼睁睁地看着钱川偷袭不成反被一枪挑死。而明军则在他走近时纷纷后退避开,不敢与年轻人对视,护卫们满脸激动,爆出一阵无比热烈的欢呼声,他们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让开一条通道,每个人的胸膛都在急促起伏,看着李永仲这的眼光赤诚热烈,追随着他的背影,郑国才很熟悉那眼神——愿为之效死!

    站在最前列的兵士们下意识地往后退缩,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整片河滩之上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以护卫为圆心,空出了好大一片空地。钱川手下的两个总旗此时似乎才如梦方醒,互看一眼,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可置信来。继而其中一个立刻狂怒起来,正要高吼一声为百户报仇!却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巴拖了出去!

    示意部下将他堵住嘴捆到边上,郑国才逼着自己将视线从钱川身上移开,停在李永仲身上。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带武器,年轻人点点头,语调沉稳如旧开口道:“郑百户,有话请说。”

    “我……”一开口才发觉声音暗哑,郑国才吞了口唾沫润润嘴巴,继续说道:“我老郑有一事想要托付给李少爷。”他说至此处,声音中的干涩消失干净,越发顺利:“现在千户重伤,咱们自埋伏中好不容易挣出一条命来,目下群龙无首,咱是个粗人,只会有话直说——”他朝李永仲郑重其事地抱拳折腰下去:沉声道:“郑国才想请李少爷替咱们这几百号汉子做一回主,带着咱们冲出去!”

    明军中间死一般寂静,猛地有人叫起来:“郑国才!那兔崽子方才杀了钱百户!你竟然还要把我等的性命交到这个仇人手里!”扭头一看,方才被架出的总旗衣甲散漫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面色扭曲狰狞,见郑国才看向他,越发激昂地嘶吼出声:“我旁的不懂,只晓得忠义二字!这人杀了我家百户,你要舔他的股沟子,我却要取他首级,为百户报仇!”

    李永仲冷淡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只觉得无谓至极——现在强敌在侧,明军却已经闹起了内讧,为着贪心枉自送掉性命不说,闹成这样,现在这群兵丁还能打仗么?!李永仲冷笑一声,转头不想再看,招手让曹金亮过来,低声道:“现在咱们情况如何?”

    “粮食是尽够的。”曹金亮亦是压低声音,“先前多亏那位冯百户,好歹将咱们的马屁大车一路护了下来,枪子火药,都有多的,就是‘那东西’,也稳稳当当。”他犹豫片刻,抬头问李永仲:“仲官儿的意思……”

    “这帮人现在是靠不住了,咱们得准备靠自己冲出去。”事情还是朝着李永仲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他亦是无奈,和曹金亮对视一眼,他毫不迟疑地道:“继续在此地耽搁下去,变数太多。当今之计,还是带上岳父,走为上策。”

    “怎么,你要为钱川报仇?”强自压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郑国才几步跨到兀自叫嚣不休的总旗面前,狠狠一拳就在他面上开了个染料铺子,“若不是钱川鬼迷心窍,将主意打到别人身上,能有现在!?”他拎起鲜血满面的总旗,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过去:“看你也是条汉子,可惜黑白不明!对着钱川那等人,也好说忠义!没地辱没这二字!”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总旗如烂泥一般掷在地上,郑国才这才觉得出了几分郁气,他将周围一看,跳在一个半人高的青石上头,放开喉咙吼道:“兄弟们!钱川图谋人家李少爷手下,想趁千户伤重,李少爷不在的时候,将这群忠勇之士强征民夫,充作军汉!”

    兵士们静悄悄地不发一声,听他在上头继续吼道:“我郑国才不说大话,方才和苗人厮杀,若不是这群兄弟助拳,拿火铳死命狠杀,大家拍拍胸膛,咱要多死多少人!?人家几十条强健汉子,若是真心要走,凭那群蛮子,能留下几个!?人家当时没走,不就是看在千户的面上,看在官军这杆大旗的面上!”

    “如钱川这等人,贪心不足,虽是同袍,俺老郑也耻于与他同路!”郑国才喘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下面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放缓声音:“现在,苗人随时可能扑上来,咱们不说危在旦夕,也是命悬一线!这时候,大家更应该拧成一股绳,奋力在死道当中闯出一条活路来!”

    他又低头朝钱川所部大声道:“不过各为其主,你等若要为钱川报仇,我老郑也无话可说,但现下包括咱手底下那百多条汉子却决定暂奉李少爷为主将,一切恩怨,待回了毕节再说!”

    说罢他跳下青石,头也不回地朝商队走去,护卫们俱是神色复杂地,看他过来,虽没有收起武器,但也稍稍将手中大枪压低,不令将枪头对着他。郑国才走至阵前,抱拳躬身一礼,低声道:“李少爷,俺是粗人,说不来漂亮话,现下这局面,李少爷若对官军心有怨言,咱老郑也无话可说。但这点人马是千户几年心血,千户对俺有大恩,我郑国才不愿千户心血丢在这荒山野岭,”他顿了一顿,声音更低沉下去:“我不求李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求看在千户面上。别人不敢说,但俺老郑敢保证,这突围一事上,李少爷无论甚样吩咐,凡我分内,皆当听从!”

    李永仲步出护卫方阵,他很难说明自己的心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将郑国才一把扶起,看他一阵,轻叹一声:“百户不必如此,没得在兄弟面前失了虎威。”他又抬头,见明军大都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就是钱川手下的兵士,脸上怨恨亦是不多。

    “方才郑百户所言皆是实情。”他淡淡地开口,“但郑百户所请,我却不敢应下。无他,我只是一介商户,军伍之事从不谙熟,郑百户信我,请我主持大局,我却不敢逞强应下,几百条性命之责,我李永仲自问,不敢轻言负担。”然后他话音一转,“但现下这个局面,只靠个人想要平安无事也是妄想,因此我决意同各位军爷好生商议,共同拿个主意。”

    他此话说完,就有人大声喝了一句“好!”众人纷纷回头,看见冯宝群大步过来,路过几个百户身边连个眼角也未斜,那几个也不敢多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那姓李的年轻人跟前,郑重其事地先行了个礼,直起身大声道:“方才郑倔驴所说我都听见了!钱川一事,就是在指挥使面前,我老冯也只有一句话:他如此下场,皆是咎由自取”

    然后冯宝群环视周围,提高声音:“我过来,只为着两件事,其一,中军崔文案请几个百户至千户帐里说话,其二,”他的目光缓缓在那几个或者面有愧色,或者面色阴晴不定的人脸上扫过,“千户得老天保佑,现下已是醒了!医官说,只要好生将息,这等小伤不过尔尔,咱们千户,过后又是一条好汉!”

    话音一落,许多人都愣了愣,然后立刻爆发出轰天似的吼声:“万胜!万胜!”不论是兵或官,此时都忘情地大吼大叫,还有人拨开枪尖,冲上去与护卫们抱作一团!仿佛这样的行为能将这一整日的憋闷,恐惧,惊怖,愤怒全都抛至九霄云外。

    护卫们亦是松了一口气,曹金亮轻笑一声,同李永仲低声道:“看来不用咱们几十号人苦苦思索该如何突围了。”

    李永仲自某人的身影上收回视线,向着这个心腹大将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的确如此。”(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破围(3)

    刘小七只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

    当李永仲提着长枪冲向藏有苗人伏兵的山林时,刘小七只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自动跟了上去,与他一道的还有同伍的几个兄弟,当他回过神时,枪尖上挑着一个苗人尚温热的尸体,他面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对自己居然被如此瘦小的士兵杀死感到惊讶,然后刘小七毫不迟疑地收回长枪,看也不看仆倒在地的敌人,向着另一个目标扑了过去。

    他们终于杀退了苗人——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是暂时的,然后冒着飞蝗一般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在这个过程中,刘小七中了两箭,一件被身上的罩甲挡住弹飞,另一箭则射在他的胳膊上,不过入肉不深,他甚至没用别人帮忙就自己将那支竹箭拔了出来。

    他将头上的盔帽摘了下来,汗水夹杂着血腥的古怪味道在鼻端梭巡不去,令人欲呕。开始刘小七一直不习惯,但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在意。

    赵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伍长。”他许是踩着了尖利的石子一类,五官瞬间扭曲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表情。刘小七看了他脚腕一眼——这时若扭伤了脚将是个大麻烦。但看起来赵丙仅仅只是没走稳而已。

    刘小七放下心来,坐在地上懒懒地应了一声:“赵丙。”他问部下:“医官怎么说?”之前仲官儿吩咐所有受伤的人都必须让医官仔细检查伤势,刘小七那点伤口被早早打发回来,现在赵丙是他伍里最晚回来的一个。

    “没啥大事。”赵丙在他身边坐下,将缠上绷带的胳膊亮给刘小七看:“医官说不沾水,按时换药,几天功夫就能收口结痂。”他在之前的冲锋中叫个蛮子在胳膊上砍了一刀,所幸被罩甲的半袖挡了一下,他又缩得快,忍痛咬牙回身一枪刺出去,正中那苗人的腰侧,刘小七腾出手来,又刺在对方下腹,两人一起结果了他。

    “咱们伍里头……”默了一阵,赵丙吞吞吐吐地问刘小七,“有人死没?”

    刘小七看他一眼。

    “不说也行。”赵丙赶紧说,又补上一句:“我在医官那儿,正好碰上一个人没救——他兄弟将他一路背了出来,但伤在了胸口上,医官想尽了办法,却还是没法子。”

    “咱们伍里头多是受伤的。”刘小七还是告诉赵丙:“但刘川那伍死了两个——也没法子,他们那伍当时去前头了,官军死了多少人?”他看着渐渐模糊的天际,淡淡地说,“连那个姓周的百户都险些没有救下来,咱们才死两个,已经算赚了。”

    算赚了的看法,不止刘小七有,此行的护卫队正曹金亮也有同感。

    “一句话,伤得多,死的少。”曹金亮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拿起手边的干饼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同李永仲讲话:“伤了有七八个,重伤没有——这种场面里头,若是重伤,一般就是等死了。”又喝了口水,“咕嘟咕嘟”,放下水囊抹了抹嘴,又说:“死了有六个,”曹金亮声音低沉下来,“可惜没能把尸首抢回来。”

    李永仲抬头看他一眼。“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他简短地说了一句,低头继续在手上的书写。将最后一段写完,往未干的墨迹上吹了吹,李永仲把几张薄薄的纸递给曹金亮,“你看看,是不是就这么多?”

    “我倒觉着有些太细了些。”三两下翻完,曹金亮指着某处说道:“比方说这条,咱们能做到,但官军可就难说。”

    “那没法子。”李永仲面无表情地开口:“两家拢共才这些人,对面势大,若不精心抠门些,能活出几个人?”他把曹金亮的水囊拿过去,也没甚讲究,随便擦了擦囊口,正要喝,就看见曹金亮面色古怪地看着他身后。

    “李少爷。”一脸疲惫的百户官郑国才先叫了他一声,这个明军百户又客气地同曹金亮打了个招呼:“曹队正。”

    透过神色就能看出郑国才已经乏到了极点。他强撑着精神同李永仲道:“千户让我请李少爷和曹队正进去,咱们两家好生谈一谈。”说完冲李永仲一抱拳,歉意道:“千户吩咐俺巡视,少陪了。”

    “郑百户说哪里话,您请。”和他点点头,李永仲最后说了一句:“看你脸色不好,能歇最好还是好生歇一歇。”

    郑国才闻言没说话,苦笑一声,摇摇头走了。

    两个人看他背影渐渐走远,李永仲这才说了一声:“走吧。”当先先开帘布进去,正正和崔州平打了个照面。文案一愣,立刻笑了笑,道:“千户等得着急,正要叫在下出去寻李少爷。”又回头同陈显达道:“李少爷同曹队正过来了。”

    “崔文案,你比他年长,叫他仲官儿就好。”陈显达在亲兵的服侍下好生坐了起来,他裸.着上身,一处鲜艳的血迹在斜斜缠过上身的绷带上洇出一块不小的印记。李永仲赶紧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问他:“岳父可好些了?”

    “没死。”陈显达咧咧嘴,勉强扯出一个笑,又同还在帐篷里的其他人说:“仲官儿和金亮留下,其余人先出去,一会儿叫你们再进来。”

    百户官们晓得翁婿两人必有话要讲,默默无言地往外走,最后一个出去的转身放下帘布,因已近晚,帐篷里一时昏暗下来。曹金亮勉强摸索着点了蜡烛,就看见陈显达满脸的悲痛愤懑。

    “郑国才同我说了。”他看着李永仲,眼睛里流露出毫不保留的悔恨歉意,嘶哑着声音同他道,“我再想不到,我自诩带兵上有几把刷子,却不想就在我眼皮底下,就有人敢要强拉民夫,图谋的还是我自家女婿!”

    李永仲摇摇头,低声道:“岳父说哪里话,这等事,难道是岳父能控制的?人心这东西,实在太难……”他不想再说此事,干脆换了一个话题:“岳父同百户们说了这许久,可商议出什么了?”

    陈显达勉强打起精神,他伤其实颇重,失血不少,现在坐着也是为难,但眼下是紧要关头,由不得他松懈丝毫——“几个百户都同我说了说。虽则这条路我没有走过,但此地地形,我多少还有些大概印象。”

    他示意曹金亮取来放在案上的地图,喘了口气,勉力道:“若我没有记错,此地距木稀山不远,苗民叫作平山坝,就是因为这片在山路下头的河滩,外头那条河若没记错,当是叫清水河,向东流入响水河,但咱们不能顺河走,此处平缓,再走出几十里就是险滩急流,咱们没船,走不得,还得回道路上去。”

    千户停下话头歇气,李永仲在他所指之处看了片刻,示意曹金亮取下一直背在他背上的一个竹筒,从里头抽出一张卷起来的厚桑皮纸,对陈显达道:“岳父,方才所说之处,是否是此处?”

    年轻人在一张更为清晰详尽的图上用食指画了个圈,陈显达看了一眼,立刻睁大眼睛,若不是有伤在身,他就要一把抢去细看,就是如此亦让他惊讶不已。为免他激动,李永仲只得将地图拿近些给他,陈显达看了片刻,果断点头道:“就是这里!”又看李永仲,心情颇有些复杂地道:“仲官儿好细的心!这样的地图,你手里也有!”

    “我毕竟是行盐的商户,若弄不清地理方向,那还走甚么盐?运甚么货?”李永仲笑笑,轻描淡写地道:“和官军毕竟不能比。”

    陈显达看他一眼,说回地形:“咱们想要回到道路上,苗人定是要在此处——”他在某个突出点上曲起指节敲了敲,“拦下来,否则再往前走,就进了官军巡逻设防的地界,想来他没有这个胆量敢追到毕节地面上!”

    “女婿亦是做此想。”李永仲点点头,赞同道:“自从咱们下了这片河滩,蛮子便再没追来,想来也是这个原因,等着咱们自己上钩。咱们想要回毕节,就非得冲过这里才能前进。因此,就算晓得前头有个陷阱,也不得不跳。”

    “方才,我同几个百户商议下来,他们也是这个看法。”陈显达看着女婿颇为满意地道:“不过仲官儿你一个商户,能看到此节,才是难得。”他摆摆手示意想说什么的李永仲闭嘴,转头问曹金亮:“金亮,你自进来便当了个锯嘴葫芦,我晓得你是仲官儿心腹,现在没有旁人,你若有想法,也说说看。”

    曹金亮依旧是一脸的惫懒神色,见陈显达问起,也只是稍微恭敬了些,慢吞吞地开口道:“在下的想头同仲官儿和千户一样,只是,这道理倒是谁都懂,但如何去做……”他顿了顿,又开口:“才是重中之重。”(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破围(4)

    “陈千户,恕在下直言。”曹金亮依旧用慢吞吞的语速肆无忌惮地开口道:“现在官军的情形实在不算好——各有打算,心怀鬼胎。”陈显达脸色沉了沉,但曹金亮如同没看见一般继续道:“方才钱百户那等事即是明证,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不过是兄弟们齐心协力,外加仲官儿运气好罢了,再来一回,谁敢说不会动手?就是当下,那钱川尸首上的血,可没干透!”

    陈显达冷冰冰地看着这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将他上下一番打量,扭头同李永仲道:“女婿手底下还有这等能人,看来我真是老了,这双眼睛竟然识不得英雄。”转过来看着曹金亮道:“你继续讲,我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

    曹金亮嘿嘿一笑,撩起眼皮视线在千户身上转了一圈,老大不客气地开口道:“既是千户说的,俺就班门弄斧一回。”他伸指在茶水杯里蘸了蘸,就是水渍在小杌子上勾画:“方才也说了,咱们在平山坝,按这地势,蛮子多是在这个山头上布防。仲官儿,千户,我想着蛮子虽是比咱人多,但多不到哪里去。”

    李永仲微微颌首,道:“怎么说?”

    谈兴上来,曹金亮也不管旁边还有个陈显达,自顾自地勾勾画画,解说道:“朱燮元制台亲率大军进驻大方,威逼奢香,水西一线。许军门在永宁,侯军门在毕节,四月里已拿下赤水建功,”他将三点连了起来,“这便是个三角模样,在下料想,在此地之内,纵有蛮子,定不会太多。先前咱们遇袭,虽然折了不少弟兄,但也可就此推断,蛮子人马不够,吃不下咱们!”

    陈显达不动声色地问他:“既然蛮子人并不太多,此地离毕节又不甚远,那怎地说官军局面不好?”他紧紧盯着曹金亮,喝道:“你若以大话哄人,不用仲官儿,我便就能把你发落了!”

    曹金亮面上一笑,先自嘲一句:“难得难得,竟能让人讲话的。”方正色对陈显达道:“嘿嘿,千户莫不是激我?兵法有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现在苗人之情状并无甚好说,我方却有好些不利之处——先说这号令不一。几百号人,咱们护卫一路,官军一路,两方又因着钱川事,心有耿耿,这打仗,是要拿命去拼的!两家却信不过对方,力量平白就要折掉三分;其二,”他看千户一眼,“还是我前头所说,官军里头,人心浮动,各有打算!这战力又要折掉三分,如此算了,本是十分的气力,平白折掉六分,还怎么去和人家打?”

    他一气说了这些,嘴角都发干了,就见陈显达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道:“金亮说得半分不错。我手下将官们,平心而论,周谦是个猛将,敢打敢冲,冯宝群,”他沉吟片刻,续道:“性情上有些软弱,不过做事勤勤恳恳,值得托付信赖,至于郑国才……”陈显达一笑,骂了两句:“是个倔驴,但为人是极好的,练兵里头,也是第一。”他转而叹了一句:“不过这些人里头,却没一个有大将之姿。”

    帐篷里一时无人说话。曹金亮眼睛半睁半闭,他仿佛是将气力全在刚才用尽,现下又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气,李永仲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证实,油灯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变幻莫测。

    这二人都作了锯嘴葫芦,陈显达却不慌不忙地扬声向着门口喊了一声:“都进来罢!”

    包括崔州平等中军文案在内,幸存的几个百户官,以郑国才为首,冯宝群,周谦——尽管依旧脸色苍白,还有另几个军官依次进来,另外还有亲兵首领,也是陈显达的义子陈明江,七八个人将帐篷里头挤得满满当当,齐齐抱拳躬身向陈显达见礼道:“见过千户!”

    陈显达咳嗽一声,道:“不必多礼。”然后他看也不看面色古怪的李永仲同曹金亮,自顾自地道:“之前的事便不说了,现下只说突围。我意已决,今晚大家好生休息,明日四更准备,五更造饭,我便不信了,那使着竹弓钝刀的蛮子,还能敌过正经的朝廷官军!?”

    军官们,包括文官在内,俱是一脸的平静,想来之前陈显达已经和他们通过气。因此只是领命而已。千户官粗喘两声,额上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他停了一阵,待嗓子里头的咳意过去,才复道:“本来指挥一事,是老夫分内之职,但现下,老夫却有心无力。”

    他闷咳两声,将视线在众人脸上缓缓滑过,最后停在李永仲脸上,看似温和却不容违逆地开口道:“仲官儿,我欲将这几百条性命托付于你,你可愿意?”

    李永仲腾地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他朝陈显达失声喊道:“岳父!”咽了口唾沫,强自按捺下越发强烈的心跳,就见陈显达不容拒绝地硬邦邦地开口:“仲官儿,不要再说!我这里已是下了决定,大家伙儿又商量一回,没有说不的!现在事态紧急,你就不要胡乱客气推辞了!”

    他是重伤的人,前头本就勉强,支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说完话就昏沉过去,候在边上的医官的抢上一步,看了看伤势,抬头脸色严肃地道:“千户伤及心脉,必须得好生修养!再烦劳不得了!”又赶人出去:“帐篷里头人不要太多,若无事,便莫来扰千户休息!”

    一干文物率先出去,李永仲同曹金亮留在后头。曹金亮低声道:“仲官儿现在如何决定的?”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罢,年轻人看也不看地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曹金亮在后头将这八字咀嚼良久,嘴角微翘,跟在他后头,也出去了。

    以郑国才为首的军官们等在账外,见李永仲出来,他当先一步跨出,抱拳一礼,沉声道:“我等追随千户已久,如今既是千户有命,那我等无有不从!李少爷——”

    李永仲打断他,“我在军中并无职衔,但也不必叫我少爷——仲官儿即可。”

    郑国才微怔,继而认真地点点头,盯着李永仲,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仲官儿。如今官军共计四百有余,尽托你手!此战仲官儿你的话便是军令,便是天大的规矩!若有人不服,军法从事!”

    不知何时,兵士们渐渐将这个地方围拢起来。天色渐黑,只余一丝昏黄在天际徘徊,桐油松脂火把被渐次点起,猎猎夜风当中,火焰的形状仿佛一块帛布被撕扯成各种各样。明灭不定的火光之下,是一张张沉默略带不安疑惑的面孔。

    “现在这局面,要让我说,千户不过也是死马当作活马来医。”郑国才直言不讳地道,“仲官儿你从未从军,军伍的事一概不知,我等也只识得你几天功夫,从不知晓仲官儿你脾性为人,要说,千户这决定,实在不智。”

    李永仲收回流连在兵士脸上的视线,将目光转移到郑国才古铜色的脸庞上,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不说郑百户等兄弟,便是我,也从未想过岳父竟然会有如此荒唐之举。”他忽地收起微笑,掷地有声地开口道:“不过我既承诺,再难亦视平常!”

    他倏地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人群,略略提高声音,一时间,满场皆是年轻人清朗的声线:“诸位!先前可能有人已经认得我,也有人不认得,没关系,今晚过后,大家都是兄弟!”

    “我叫李永仲,叫我仲官儿就好!是陈千户的女婿!手里有几十号能打敢冲的护卫!诸位应见过他们,我李永仲也许不是好汉,但这几十条汉子,我敢拍着胸脯说,就是诸位,也多有不及!”他说至此处,声音已略略有些沙哑,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在明军莫名的神色当中,继续他的讲话。

    “多的不说,咱们现下被蛮子困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他跟没有看见军官们纷纷变色的脸色和兵士当中的隐隐骚动似的,面色平静毫不迟疑地继续喊道:“可能有人要说,这等大事,同兵士们又有什么干系?兵士们吃粮打仗,敢冲善战便是好兵!可要我说,这话纯是狗屁!”

    “现今这局面,只靠我李永仲和几十号护卫,能走得脱么?只靠总旗,百户们,能走得脱?都不行!咱们得一起使力,你们纵是小兵,也得晓得其中利害,晓得同自家性命亦是紧紧相连,这样,上阵才不惜力,才要拼死向前!”

    明军中间死一般寂静,只能听见粗喘和偶尔低哑的几声咳嗽,但军官们却敏感地意识到,这种沉默与以前的完全不同,他们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却在这沉寂当中感受到令人战栗的,恐惧的力量。

    冯宝群拿手肘轻撞郑国才,低声道:“这小少爷,做事还真是有些门道。”

    郑国才也不知是回答他,还是自言自语:“虎兕出于柙……”(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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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介绍:
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