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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六章 余波(2)

    陈霈霈回身对着母亲甜甜一笑,接过丫鬟递来的一盏茶,亲手奉给母亲喝了,又接了过来,递给丫鬟,这才轻声开口道:“风景自是好的,我却是在想些别的。”她无意识地搅弄着手中的一块绣帕,片刻方道:“母亲觉得,仲官儿……如何?”

    陈氏却不防女儿问了这一句。她面上笑容一滞,复又笑道:“如何这般问?”慈爱地拍拍女儿的手背,打趣道:“有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我这个做岳母的看姑爷,自是希望他百般千般好,我霈霈嫁过去,使人使婢,穿金戴银。”她故意说些民间粗言俚语,陈霈霈却极自然地接过话头:“我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是盼着他好……”说到此处,她脸上却显出些严肃的神色,低声同母亲讲话:“这回咱们遇险,仲官儿亲来援救,我真是高兴。可看他那些家丁护卫……”

    “比你爹的亲兵还要强上几分,对吧?”陈氏冷静地接着说道:“莫说你爹这个千户的亲兵,就是在辽东时,你爹的将主,那手下的亲兵队,说起来也是傲视诸军,但是和仲官儿手里这群兵将比起来,也差点意思。”

    “娘!”陈霈霈惊讶地叫了一声,她毕竟年少,虽然平日里看着沉稳,乍一听这等话,心情激荡之下,脱口而出:“您是说仲官儿私蓄家兵?!”话甫出口,就听她轻轻哎呀一声,那宽大的袖子中露出一只纤纤玉手来,将嘴一掩,耳尖有些发红——陈霈霈很是为自己的失态后悔。

    陈氏倒没有她这些顾虑。她这些年跟着丈夫从辽东到四川,几番生死关头,若不是神明照拂,此刻怕尸首都化作一把白骨!乱世将至,这位军官的妻子,比寻常人看得更要分明——陈氏淡淡一笑,道:“军国大事是堂上那些老爷该操心的,你爹的军务我也是半分不懂。不过打从万历年那阵开始,辽东就不曾消停;这西南边陲,亦是不得安宁,听说关中一带,也是民乱不断……”说着话,陈氏的声音就低了下去,最后只有耳语喃喃之声:“寻常大户尚还养些看门的恶狗呢,我看仲官儿此举,倒没什么不妥当。”

    陈霈霈看了母亲一眼,低眉垂眸,靠在陈氏膝头,依偎着母亲,心里却幽幽地转着一个念头:李永仲不到弱冠之年,一介盐商,于川东这偏僻之地里却训出了不弱于朝廷经制官军精兵的兵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

    马车粼粼之声中,女孩就这样满腹心事,混杂着半是忧虑,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在山路的阵阵颠簸之中,睡着了。

    当陈氏母女终于再度踏上归途,李永仲带着王焕之,何泰与曹金亮,再有贴身小厮梧桐并刚提拔的新任伍长刘小七和其他同伍——他正好轮值护卫——一行十数人,天尚蒙蒙亮时便骑了滇马,出东门过津浮桥,走不多远就是同心山,相传是葛仙翁与异人在此炼丹处,云雾缭绕,风景秀丽,山高林密。一行人且走且看,天气又好,竟有几分踏青的意思了。

    在山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从大路转进一条山路,再走上一刻钟,路况渐渐险峻起来,野溪水势汹涌,山路只能一人单列通过,稍有不慎就会脚下悬空,虽然不甚高,但摔个筋断骨折却没什么问题。

    见山路难行,一行人齐齐下马,牵着马专心脚下不敢分心。所幸这段路倒是不太长,一炷香的时辰便已走完,然后一片开阔的河滩就出现在毫无防备的众人眼前。宽约三丈的小河绕山而过,时值暮春,两岸郁郁葱葱,景色可爱。

    李永仲率先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河边掬了一捧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叹了一声舒服。他招呼其他人也过来松快松快,不多会儿有胆大的护卫卷了裤脚下水,行至河心方到大腿,他到对岸走了个来回,过来禀告李永仲道:“水不深,地下都是鹅卵石,骑马能过。”

    何泰和曹金亮等人还在发愣,听了护卫的回报,何泰把脸上水珠一擦,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仲官儿,这里是哪里?”他环视周围,愣愣地道:“我生在富顺这么些年,同心山也来过几遭,可从来不晓得这山里头还有这等地方!”

    “哈哈,别说你,我也不知道!”李永仲接过梧桐递来的手巾擦干了脸,哈哈一笑,显是极为快活,他倒拿马鞭,朝对岸一指,朗声道:“这里地势平坦,从这里再朝东走上数里地,就有好大一坡梯田!足有五顷地之多!”

    他左右看看,同行之人除了王焕之面色如常外,都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李家虽说豪富,但田土却不甚多,一则李家以井场为基业,不比那些地主士绅,二来当年李齐为筹措本钱,又将本属于大房的田地卖掉不少,甚至连公中的祭田都险些卖了,所以在富顺来说,李家是出了名的有财无业,这个业,就是指田土一类。

    何泰同曹金亮对视一眼,这二人心思灵动,倒是最先反应过来,满脸喜色地异口同声道:“刘三奎!”

    王焕之捋捋胡须,见状满意地一笑,道:“就是那位刘家舅爷。他为着上回那件事,诚心悔过,说什么都要表示表示,便同仲官儿说,李家田土不丰,他身为仲官儿长辈,算是给仲官儿赔罪,也算是一点心意。”

    他不理对面两人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径自大声叹息道:“这打断了骨头毕竟连着筋呐。何况刘家舅爷还是璋哥儿嫡亲的舅爷。也因着这样,看在璋哥儿的面儿上,仲官儿才既往不咎,只盼日后刘李两家能够精诚合作,守望相助。”

    他这话说完,就是刘小七都再也忍不住,一个个红胀了面皮神情怪异,险些没有喷笑出来——他们可都清楚,刘三奎当日也是幕后凶手之一,几个人私下谈起,都说主犯其实应该是这位狡猾的刘家舅爷,而不是愚蠢自大意图谋害亲弟的李家大少爷。不过现在看,应该是刘三奎为了脱罪,割了好大一块肉给李永仲。

    李永仲亦是笑得不轻,咳嗽两声,止住笑意方道:“正是如此,不过说是五顷地,其实没有将那些山地梯田计算在内,只算了山下上好的水浇良田,我前日已经去看过,整整两个山头,山上林木成材也多,山水颇丰,真是个宝地。”

    他说到此处,情绪亦是激动——李家田土不多,李永仲几百年后又是个实打实的城里人,连乡下都没去过几回,现在还是第一回感受到田连阡陌的震撼,当然,若是陈显达在,怕就要嘲笑他少见多怪了——在辽东,大地似乎没有任何阻隔。

    “我已经决定,以后护卫们再有立功者,我授田给他种!视功劳大小,免他的粮佃!”李永仲沉声道:“日后咱们行盐还得靠着一杆长枪行走,护卫是重中之重,不要怕给我费钱!还有你们这些伍长队正,”他朝曹金亮等人点头示意,慨然道:“多多练出能打敢冲,令行禁止的好兵,我不吝奖赏!”

    “今后李家不仅要成为川东地面上一等一的大盐商,还要名动全川!就跟徽帮商人一般天下皆知!”他难得露出意气飞扬的一面,指着面前这大片山水,大声喝道:“给我李永仲做事,只要任事用心,专心专意,愿意跟我李永仲一条道走到黑,我李永仲能吃一口肉,就不叫弟兄们喝一口汤,能吃一碗饭,就不叫弟兄们喝一口粥!”

    刘小七几乎是如坠梦中——这是一个他不愿醒来的美梦。李永仲的话他一字不差地听到了耳朵里,胸膛里的那颗心险些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那把暂时熄灭的火又重新点燃,烧得他周身血液都要沸腾!自此刘小七做出一个日后让他感到无比明智又无比幸运的决定——这辈子他跟定了李永仲,便是刀山火海,只要是仲官儿一声令下,他眼皮要是眨一下,就是小娘后妈养的!

    李永仲看着面前激动不已恨不得立时为他去死的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里一声轻叹,面对将临的乱世,他终究还是心动了——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不甘,想要改变曾经读过的遗憾,想要改变这吃人的世道——哪怕是老谋深算的王焕之也完全不曾料到,面前这个一向看似冷淡理智的李永仲在经历过这场兄弟相残的惨剧之后,以后世四百年中积累的知识和经验为后盾,在心中埋下了争夺天下的野心。

    站在川东无名的山水之间,一张名为天下的画卷,终于在李永仲面前徐徐展开。那些由铁与火,血与泪组成的壮丽诗篇在未来熠熠生辉。属于李永仲的大时代,终于在这个偏僻的川东小镇上掀开了一角。

    而这些,他现在一无所知。只是当飞鸟的羽翼划破天空之时,李永仲似有所觉,他的视线越过群山阻隔,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第一卷完)

第六十七章 朱燮元(1)

    自天启二年惨烈的围城之役之后,贵阳几成鬼域。此战之后,贵阳又在官军与奢安之间数度易手,直到一两年前才略微安稳下来,虽然几年时间不足以恢复元气,但和天启二年之后的萧条凋敝相比,崇祯元年开始,贵阳多少又有了几分人气。

    诗经有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贵阳虽地处西南,但气候上却同近在咫尺的四川完全不同,八月的贵阳正是秋高气爽之际,一早一晚尤其寒冷。自兵乱之后,贵阳城中人烟稀少,战乱痕迹犹存,户数不足五百,不过几条主街上,渐渐还是住满了人家。晨光熹微时,伴着狗吠鸡鸣,百姓家中炊烟袅袅,一派难得的安宁景象。

    满城大小官员天光刚亮时就齐集在城门之处,人人俱是官衣鲜明,场面肃静,井然有序。可惜此时兵祸仍繁,贵州一地官员被逆贼所杀者不知数几,如今各个衙门皆是缺额严重,但吏部几次遣官往贵阳,不是拒不上任,就是宁愿不要差事,干脆弃官而逃。如此几次三番,贵阳一地的官吏们倒是硬气起来——你不想来,我还不愿要你!

    不过今日让阖城大官小吏心甘情愿地大清早就等在城门的不是寻常人物,而是那位在天启二年时任四川左布政使,成功守卫成都三月有余,击退奢崇明父子的朱燮元。他曾经以兵部尚书兼督贵州、云南、广西诸军,并设计杀死奢寅,险些就能彻底平定西南的乱子。

    可惜不久之后,朱燮元因父丧回家守制,接替他的张鹤鸣不知是否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鹤鸣视师年余,未尝一战,贼得养其锐。”西南遂又动荡起来。崇祯元年六月,皇帝同内阁商议,“起朱燮元兵部尚书兼督察院右都御史总督云贵川湖广西五省军务兼巡抚贵州湖北湖南川东偏远等处地方驻贵州”,邸报传到西南,官民人等俱是精神一震,欢欣鼓舞,都说这次定不会再叫奢安两贼逃得性命!

    将将过了巳时,就有单骑飞马来报:朱燮元部堂大队还有数里将至!众官员忙忙地站齐班,在几个长官带领之下翘首以盼。没等多久,以对旗,对锣,对牌,对伞,对扇等大队仪仗为先导,一路吹打而来,中间便隐约能见一位乌帽红衣骑马者高踞马上,一干人各自按照品官阶级,由为首的贵阳知府带领着齐齐施了一礼,拖长了腔唱道:“恭迎朱部堂!”

    朱燮元不用人扶,利落地从马上跳下,他是个身长八尺的大汉,肚大十围,穿一件御赐红蟒服,头戴乌纱帽,腰中束了一条玉革带,脚下蹬皂皮靴,相貌堂堂,微微用力,就将最前面的贵阳知府一手扶起,面上极是亲切,微笑道:“明府不用如此客气,贵阳本官尚算熟悉,军情紧急,本是一路轻车简行而来,仪仗一类,不过是宣威罢了,你我以后便是同僚,大家还要勠力同心,为朝廷,为百姓,开个太平才好。”

    前任贵阳知府没于战乱之中,现任知府去年初初到任,上任以来,倒也努力收拢百姓,恢复民生,但奢安战乱不平,但凡有事,贵阳便一日数惊,他同一干同僚下属苦苦支撑,终于盼来能够收拾局面之人,心中激荡可想而知。他朝朱燮元深揖一礼,语带哽咽道:“下官等苦盼部堂已久!奢安两贼祸乱黔省,自天启二年以来,贵阳几遭兵灾,百姓多难……”他抬头望了朱燮元一眼,长叹一声,再说不下去。

    与知府同行之人几乎全是天启二年之后任官至此,虽然没亲身经历过那场骇人听闻的围城之战,但自到任以来,举目所及,皆是白骨没于废屋草深,茕茕孑立困守坟茔者不可数。昔日人烟稠密繁盛兴旺的黔省首府,如今城中处处断墙残垣,只余五百户七零八落的人家!

    朱燮元亦是一声轻叹,再寒暄几句,便令随行之人收拾仪仗一同进城。一路上他骑在马上目视左右,入目皆是一片废墟,再行片刻到布政使衙门附近,方才热闹一些,也有胆大的商民开店做些茶水饭食的买卖,路上也能见到几个稀稀落落的行人,几乎都是面容枯槁,一脸菜色。只有偶尔几个天真孩童一路笑闹跑过,空气中才飘荡出几丝尘世人气。

    到巡抚衙门,先将几个佐官幕僚安排下去,随从四下看过便来禀报:“各处都有收拾过的痕迹,想来是此地官员先着人大略清扫了。”

    朱燮元在书童的服饰下去了外头的乌纱帽大衣裳,换上燕居的青色行衣,又戴了顶漆纱东坡巾,换下皂靴,蹬了一双青鞋,这才松快下来,长吁一口气,听随从说完,他先问:“各佐官并幕友先生可安置?”

    随从是他得用的家人,平日里叫做朱仁,听他发文,低眉肃手答道:“俱是安排好了,佐官老爷们各有家人,只将住处安排下去,几位幕友先生每人一个书童,一个跟班,因老爷此行未带女眷,此处也无甚采买,因此没有婢女丫鬟。”

    “这倒很是。”朱燮元闭目听到此处,很有几分满意地点点头道:“咱们此来非比寻常,日后恐怕又多在军中,女眷实在不便。几个先生要好生照顾,选些踏实伶俐的好孩子,不要亏待了人家。”

    主仆俩说一阵闲话,朱燮元便吩咐朱仁下去一一查看安排。他起身在屋里背手踱了两圈,想了想,带了个书童,也没再叫人,就朝后进厢房走去。方才朱仁告诉他,几个替他赞画军事,安排庶务的幕僚都住在这里。

    与其他的封疆大吏相比,朱燮元的幕僚可说少得可怜,寥寥无几。一来他自负能力,二来也是生性谨慎,不是信得过的人,绝不将事托付出去。也因此,他的幕僚人数虽少,却实在都是一时英杰,天启年间的几场平乱,几位幕僚居功实在不小。

    朱燮元一边走着,一边脑子里转着乱纷纷的念头。原本他丁忧之前,西南之事大抵已定,奢寅已死,奢崇明年老无甚作为,安邦彦惧怕官军,其时已来信乞降。当时他想着如此局面,总不该有反复罢,却不料朝廷用人不当,派去招抚的参将杨明辉自大无能,“仅招抚安位,不云赦邦彦,邦彦怒,杀明辉,抚议由此绝。”

    原本已经逐渐安定的川贵两地因此又隐隐动荡起来,饶是朱燮元性情坚毅,四下无人之时也长吁短叹,堂上诸公实在是目光短浅!所用之人有谬,不如不用!因此当缇骑內官带着起复的诏书匆匆而来时,他枯坐家中,闻询立时拍案而起,朱燮元发誓,此次不将奢安两贼斩草除根,他绝不再回返朝中!

    种种念头在朱燮元闹钟纠缠飞舞,不知何处已走到幕僚所住的厢房门口。书童笔墨正要敲门,他摆摆手,笔墨知机退下,朱燮元自己亲去叩了门,刚敲两下,屋内传来一声清朗的问询:“来客是谁?”

    朱燮元哈哈一笑,还未说话,门便已经被一把拉开,一个三十如许神色潇洒的青年出现在他面前。见来人是朱燮元,对方一愣,顿时失笑,随意拱拱手,道:“方才在下还想着去寻部堂,不想部堂倒是快人一步,真是让在下汗颜。”

    “雁归说笑了。”朱燮元对他笑道,又回身对笔墨吩咐道:“你去同厨下吩咐一声,不须太过奢靡,整治些下酒的小菜,再烫一壶酒来,我同雁归好生松快松快。”

    这叫雁归的年轻人姓江,单名一个逸字。虽然年轻,却是朱燮元的忘年交,当年朱燮元提督西南诸省军事时,江逸就为朱燮元出谋划策,几场官军的大胜其中都有这个年轻人的手笔,实在是顶顶聪明,足智多谋的一个人。更难得的是,他遍读经史文章,却不如寻常人读了迂腐,反倒很有自己的一番简介,只是可惜没什么科第的运气,他性情洒脱,索性不再谋考,到了朱燮元处寻了个幕僚的饭碗——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笔墨领命而去,朱燮元也不同江逸见外,自顾自地进了屋子寻了个鼓墩坐定,再把周围陈设打量一番,见屋梁墙壁俱是陈旧得很了,陈设之类一样皆无。这处厢房里外两间,外间即是会客又兼书房,内间只是卧室,当真是局促得很。

    江逸随着朱燮元视线看过去,先是一愣,倒是先洒脱一笑,住宿简陋一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神色轻松地道:“石芝公一向看重我等,不过如今黔事为重,天下哪里不住人?何况这贵阳城内,”他停住话头,摇了摇头,面露不忍,叹了一声,才接着道:“现下最紧要的事,在下倒觉得,非止战事,还有占据西南的诸苗彝等族。”

    朱燮元亦是点头,沉吟片刻,将近来心中所思同江逸说了起来:“老夫亦是如此想。雁归同我想到一处去了。奢安二贼,看似势大,实不足为虑。我所虑者,还是落在这西南夷的身上。剿,是当然要剿的,还得狠狠去剿;但剿抚二字向来并用,这抚字上,还得好好做做文章。”

第六十八章 朱燮元(2)

    江逸先伸手给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茶水简陋,怠慢石芝公了。”这才神色一肃,字斟句酌地开口道:“如今之情势,同天启年间大不相同。当年贼人势大,官军不能制,首鼠两端的夷军,汉军实力不济;西南军民人等又久不见闻刀兵,十分柔弱,这才让两酋攻城略地接连得手。但现在官军历经战火,练出好大一批西南强军,军力不可与昨日语,又有忠义夷人土司诸如秦良玉等,如今朝廷重又起复石芝公坐镇黔省,”他小拍了一记朱燮元的马屁,“官民上下一心,奢安两贼不过土鸡瓦狗耳。”

    纵是朱燮元端方自持,也被江逸这一番话说得心情舒畅开怀几分。他这一路行来,多的是道路白骨,荒村野坟,少见安乐度日的百姓,一心求学的士子。自如贵州,面对满目疮痍的贵阳,更是心下如焦焚一般,竟失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静持重,如今听江逸暗含开解的一番话,心下豪气顿起——当年奢安两贼围困成都百天有余,城内只得镇远营八百兵,他亦是从容不乱,抢在贼人到来之前调集周围州县官兵前来援救,又指挥有方,最终将夷兵杀得人仰马翻。如今正如江逸所说,局势并不危难,他还有何可惧处!

    “雁归真是妙人!与君一席话,胜用杜康!”朱燮元哈哈大笑,心头隐忧一扫而空!他以茶作酒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眼神清明,慨然道:“不错!圣天子用我经略西南,本就是让我等臣子复西南大地,还生民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太平!老夫必将上报朝廷,下报黎民!”

    此话一落,江逸顿时拍案大声赞了一个“好”字!将那青瓷茶杯在桌上惊得一跳!

    朱燮元略略平复,想了片刻,道:“战事我倒不是如何忧虑,但这西南不比内地,我汉人不过十之三四,夷人倒占了十之六七。又有山高水深,地理形胜复杂,向来关隘众多,西南又多瘴气,”说到此处,他神色里添了几分忧虑,“今上即位以来,虽是英主,更有荡平魏逆,澄清宇内之举,但如今天下事繁,辽东……”他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说去,反而换了一个话头起来:“如此,如何安置苗彝,正是关系到西南之长治久安。”

    江逸笑道:“石芝公心有仁心,真是西南万民大幸。不过现在的要事,还是咱们手里得先有一支强军。这一路上,我细观黔兵,真是大失所望。”江逸少年时即通兵书,对兵事颇有心得看法,“老壮青少混杂,军械不齐,闻鼓顿足不进,闻金则争先向后!”他尖锐地提出批评:“这等军士,能打甚么仗?!汉军若如此,便只能依靠夷军,但如今除却如石柱秦良玉等寥寥无几的忠义之士,夷军多是首鼠两端,素来奸猾狡诈!石芝公,夷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若咱们手里头没有几支能打敢冲,骁勇善战的好兵,这西南之事,指定得糜烂下去!”

    朱燮元点头,沉吟片刻,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我亦是如此想。当年老夫总督数省兵马,川兵中就有怨言,说老夫偏袒黔兵,但他们不知,虽则川兵质朴敢战,但守黔者,毕竟得靠黔兵黔将!老夫又岂不知川兵所说为实?但武人向来粗豪,不读书亦不知礼仪,若不好生安抚,若有复叛,为之奈何?”

    “若如此,石芝公,在下倒有一计,试可为公解颐。”江逸胸有成竹道:“公总督川黔云桂湖广数省军事,如今黔兵柔弱,正好名正言顺地调川兵来!我听闻西南一带,叙南卫的兵士向称质朴敢战,当年石芝公靠八百镇远军退数万夷军,如今不妨以川兵为干,夷兵黔兵为枝,如此方可底定黔省局势。”

    朱燮元对江逸此论颇为认同。他起身在屋内踱了两圈,又坐下,方道:“雁归此言当真不错。黔省军马疲弱,本就要是靠不住,四川为成都为重,但凡守住成都,川省局势大抵不会太坏,而川东一带,向来民风颇为彪悍。唔……”他沉吟道:“倒是不妨裁汰老弱军兵,放归民间,再多建锐捷营头,到时有事可征调,无事时可散兵为民。”

    “川人授尘为民,授甲为兵。”江逸很是赞同道:“从前宋起,就颇多虎狼之士。在下倒先要为石芝公贺,愿公,愿朝廷,得一支真正敢战的好兵!”

    贵阳城里的这一番议论对叙南卫,乃至更多的四川兵士的命运产生了巨大影响。很快朱燮元就行文至叙南卫所和叙州兵备道,要求调“朴实敢战,听令遵纪之青壮营兵军伍往贵阳”,而从辽东归来四川,一向被指挥使称赞战力冠绝川东的陈显达部,显然也在征调的范围之内。

    陈显达自从接到调令,陈家上下为他忧心不已。他是卫所千户军官,本来按律可以降等世袭百户,但却没有子侄侍奉在侧,陈家一族如今又渐次凋零,陈显达更无亲朋帮手。陈显达又是个直愣愣的性子,与同僚关系也是平平。陈氏因着此事,竟然生生急得病倒了。

    将近午饭的时候,陈霈霈带着丫鬟,端了药往母亲的房里去。父亲陈显达如今受命出征在即,而母亲又卧病在床,一时间陈家里外之事,都得靠她一力承担。也亏得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陈家又一贯是军法治家,倒也堪堪支撑下来。

    陈氏跟前的大丫鬟疏荷见是她来,赶紧将门帘打起,陈霈霈却不急着进门,不缓不急地先问母亲今日的情况如何:“今日出了早上请安,我又事忙,如今还未问过母亲,疏荷姐姐,母亲今天可好些了?”

    疏荷不敢怠慢,先给她行了个福礼,起身抬头,口齿清晰地道:“回姑娘的话,主母晨间用了碗粳米粥并半个金丝小卷,便说头晕,又不耐烦躺下,现在就靠在美人榻上歇觉,有一会儿了。”

    陈霈霈闻言微微颔首,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吩咐一声:“你们就在此处陪疏荷姐姐说说话。”便亲端了药碗进了屋,转过花厅之后,陈氏果然靠在暖阁里的美人榻上,头上戴着一副绣百草纹的青布抹额,正蹙着眉,以手支头,闭目养神。

    见此,霈霈稍稍放重脚步,果然片刻之后陈氏便睁开眼睛,皱着眉头朝来人一看,见是女儿,神情放松下来,轻咳两声,嗔怪道:“这大中午的,你不先吃饭,来我这里作什么?现在事情多,你爹又忙着军务,我又病下了,你正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将手里的药碗放到一边的方杌上,陈霈霈先宽慰母亲道:“我正是年轻,晚些吃饭又值什么?倒是母亲这一病,父亲忧心不已,正是军务繁忙的当头,他在营里,亦是使明江哥哥回来探问母亲。”

    “明江还回来了?可曾用了饭?”陈氏叹道:“真是年老无用,如今到处都忙,竟是给家里添麻烦了。”

    “明江哥哥说营里事多,不及用饭便回去了,我让他给父亲带了几件的内衫,还有前日里刚做好的夏布直身,昨夜几个丫鬟赶了一晚,改了下摆袖口方便行动。”陈霈霈条理分明地说完,又安慰陈氏道:“母亲只管养病,父亲老于军伍,此行必不会有事,再说现在夷乱已是秋后的蚂蚱,再翻不起大风浪。咱们只等着父亲打个大大的胜仗,得胜归来便好。”

    她端了药碗,服侍着陈氏喝了几口,陈氏就着霈霈手里的小勺喝了几口,忽地叹了一口气,拉着女儿的手,看着她忧心道:“你说这些,我岂有不知晓的?但如今不比往前,你父亲毕竟是几十岁的人,他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开得硬弓,骑得快马的小伙子?你父亲这一生,素来好强,我别的不怕,就怕你父亲临到老了,反倒因着好强二字……”恐说禁忌之语,陈氏住口不言,勉强压下泪意,她又长叹一声,无限悲苦道:“往日里,我总以为儿女并无不同,但现在我却宁愿你父亲有个儿子,总好过他一把年纪,还要亲身上阵!都说将军马革裹尸,我却想你父亲与我白头,终老榻上!”

    陈霈霈心中伤痛悲哀,不可情状。面对陈氏这番话,她彻底沉默下来,只因这的确是戳中了自己心中隐忧。陈显达只有一女,别无子侄,日后的世职怕是要便宜不知哪个。他待陈明江如同亲子,但陈明江毕竟只是养子,不入族谱!

    陈氏哭了一通,倒觉得心里好受不少,她看女儿怔怔一副神色惘然的模样,以为是刚才自己的话一时把她刺激到了,一边深悔自己说话不当心,一边小心翼翼地安抚女儿道:“我霈霈能干之处,远胜过男儿!更何况,这儿女之事,向来只看命里的缘分。你没个兄弟,也只是我同你父亲的命罢了。”

第六十九章 基业(1)

    八月桂子飘香时节,中秋还差些光景,但年节的味道已经很足。家家户户动手做起了月饼同麻饼,那有钱人家不独自己做,更有封着红纸写着招牌名号,街面上老字号点心店所出的糕点。便是贫户,也尽力筹措各色瓜果,务必要过一个团团圆圆的中秋。世道混乱,尤其自打天启年开始,西南就没个安静时候,难得的安稳于是就更珍贵起来。

    李永仲写完帖子,将文字端详一回,见没有谬误之处,便放到一边,等墨迹干透,就要封入名帖内,同月饼等糕点瓜果使人送往各处交好人家,一大早起来就写了好些帖子,研墨的梧桐手腕都累得酸。大管事又格外小心地提醒他,往宜宾陈家更要好好送去一份厚礼才好。

    “这些我自是省的。”李永仲拿起一张空白帖子,提笔写了几个字,闻言头也不抬地道:“不仅要厚,更要心诚。上回岳母险些在富顺遇险,幸好岳父麾下亲兵了得,这才力保岳母母女俩的安稳,不然我拿什么脸去见岳父?”

    说到此处,李三忠一静,大管事踌躇片刻方才带了些谨慎地开口问:“仲官儿,前些日子,小人遇上杨县丞……”

    “哦?”李永仲在砚池中舔了舔笔,手下不停,连眉毛都未曾动得一根,只淡淡发问了一句:“何事?”

    李三忠口中一窒,竟有点张不开口,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杨县丞……杨县丞说,胡知县四月间已将案子往叙州递了过去,他说,因……案情骇人听闻,多半是年内秋决……”

    “你往大嫂处说一声。”李永仲终于将最后一张帖子写完,他将笔往笔山上一搁,起身面上不见喜怒地吩咐一句:“到时候是个什么章程,你也往县衙多走两趟,带上节礼,顺便问问到时候该如何收拾,我也不苛刻他身后事,不至于裹了草席往城外乱葬岗子一丢,不过族里已将他开逐出去,你问问大嫂,是个什么意思。”

    “是。是。”李三忠汗透重衣,跟在李永仲身后连连应是。其余的,他多一句都不敢提。梧桐已知机将李永仲披风从衣架上取来,伺候他穿上——虽然天气仍然有些溽热,但一早一晚已见凉意,而现下将近天黑,李永仲又惯骑马出行——他稍稍抬高下颌,自己动手将左右两条系带绑好,正要出门,又回身对李三忠说了一句:“你若有心,便自己带些月饼去看他吧。”说完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留下呆若木鸡的李三忠在原地,心内百味杂陈,良久只得一声叹息。

    梧桐从小跟着他伺候,已是摸熟了几分李永仲的性子,知道他现在心情难说愉快,闭紧嘴巴,只管跟他一道出门。两人带了几个护卫,出城便直奔城外的李家别庄——六月时,李永仲又将附近几个山头买下,运来各种材料,正大光明地建起坞堡来了,县衙打发人问过一次,李永仲只说盗匪横行,李家豪富,要多加防备,对面便再没问过。

    转进护卫营房所在的山谷,与昔日景象相比,如今已大为不同。先前营房所在之地已被彻底推平,连同校场好大一块地方,堆了老大几垛青石,俱是三尺见长,一尺见方的上好石材,又有陈年阴干,成人环抱的木料堆积,专门搭了草苫防雨。各处人声鼎沸,呼喊传递,但丝毫不见杂乱,也不见有闲人围作一团聊天吹牛,更无赌钱一事。

    修建邬堡在李永仲心里已不是一日两日的想头。从他跟着王焕之走盐之始心中便有此念。世道不靖,各处多有悍匪洗劫的传闻,尤其西南一地,自来颇多盗匪,夷人生性彪悍,时叛时降,攻城陷地之事从万历之后更是时有听闻。这些更是坚定了李永仲要建邬堡以自保的念头——尤其明末的各类政府机构,真是不说也罢。

    自从李永伯一事之后,他更是对邬堡一事********热情,旁人只以为他因连遭土匪的缘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为了蛰伏起来培育力量的第一步,往后,更有无数举措等他施展。而他所做和将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在十多年之后的乱世里角逐天下。

    因动工时间尚短,因此邬堡连大概轮廓都还没有,只见四处砖石木材等盖房材料堆积罢了。原本护卫们所住的营房趁此机会又往山谷深处迁了不少,地方更显宽大,从各处请来的砖瓦建房匠人日夜赶工,终于赶在八月之前盖好了新营房,都来不及晾晒,护卫们便搬了进去——实在是不搬不行,入秋之后富顺一地秋雨横行,再住帐篷便是受罪了。

    李永仲在工地边上停留一会儿,驻足观看半晌,看见各处匠人都算尽心尽力,哪怕天色擦黑依旧在各处点起火盆并大枝桐油火把等物熬夜赶工,护卫们也领了吩咐轮班过来帮忙。他看了实在心里欢喜,之前种种不甘无奈郁闷通通不翼而飞,转身同梧桐笑道:“王焕之还说明年夏天修不好,我看到夏天足够了。”

    梧桐亦是欢喜道:“先前看仲官儿的图纸,小的真真是吓一跳!好大的阵仗,若真要盖起来,怕不有小半个县城大了!私下也替仲官儿忧心,怕这邬堡不能及时盖好,现下看却实在是小人杞人忧天,庸人之虑!”

    李永仲实在高兴,不免多说两句:“若按老法子,自然是慢,可咱们借助山势走向,不但有益于防备,于工程进度上也多加助益。附近再有一处好大石场,我不吝钱财,又用好饭菜,哪里怕没人与我做活?”说到此处,他骑在马上,将马鞭倒过鞭梢来向前一指,傲然道:“别处用匠人,杂粮米饭加咸菜,三日才有一顿肥肉油渣,我这里,每顿菜饭管饱,隔两日能吃一顿油盐酱醋俱足的烧肉,工钱更是足色大钱,哪里还怕没人给我尽心尽力!”

    梧桐还未答话,就听不远有人高声暴喝一声:“说得在理!”再打眼一看,曹金亮带着几个护卫,同何泰与王焕之一道过来。那句正是曹金亮所说。他见李永仲看过来,露齿嘿嘿一笑,随随便便地拱手算是作揖行礼,又说:“仲官儿这话实在使得。若要使人,便得先有诚心,否则谁愿给你做事来着?便说咱们护卫,使的是好刀枪,穿的是好甲具,说句僭越的话,便是经制官军,多少人穿得破烂流丢如花子一般?更别说平日吃用。”他说到此处,回身正色同几个伍长说话:“你们说,但凡有些良心的,若这般还不使尽周身气力,便不当人子了!”

    几个伍长同护卫俱是七嘴八舌地开口道:“曹头这话说得很是!”“便是如此!仲官儿真心待我等,我等也只能用这一把子气力回报了!”“人若没有良心,就同畜生没有两样!”

    不管先前有多少郁闷,现在实在一扫而空!李永仲心情大好,放声长笑,片刻方止。他只觉一股男儿豪气从丹田直冲卤门,脏腑肚肠无一不畅快,关节百骸无一不震动,竟一下踩着马镫,在马上立起,滇马被惊得一动,被他紧紧收束马缰,只在原地走动几步便站定马蹄。李永仲环视周围——不仅有奶兄弟何泰,信用的盐师爷王焕之,还有当初赖下的练兵官曹金亮,被他从泥地里拉拔出来的刘小七,还有那些从工地中渐渐围拢过来的护卫,其中更夹杂几个工匠,众人面上神情各异,脸色不同,但俱都安静不语,只望着围在中间站在马镫上的李永仲。

    “先前有人问我这座邬堡是干什么用的,我现下就告诉你们,这不仅是为我李家保太平所用,更是为你们这些为我李永仲拼死拼活的力工,匠人,护卫家丁!我这邬堡修好,只要愿投到我李永仲这里,愿意给我李永仲效死用命的,我与田给他种!我煮盐给他吃!只要是你不愿吃白饭,要用双手换口饱饭,不拘你何等身份,我李永仲都敢敞开大门欢迎!”

    随着李永仲的话,场中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那些裹着包头,穿着草鞋,踩着泥巴,手上生茧,面相粗糙皲裂的人们面面相觑,哪怕是护卫,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希望,又看到疑问,有个怯怯的声音在人群中间响起:“仲官儿自然说得好,但是这是不是要签身契?要卖给你们李家?”

    李永仲从马上跳了下来,将人群粗看几眼,便扭身同身边的王焕之等人说笑一句:“看看,这个乡亲还是先前走动得少,不晓得我李仲官儿的为人。”这话将周遭几人都说得一笑。他笑了一笑,还残留几分少年人面色的脸上笑意立刻泛到了眼睛里,然后他中气十足地开口道:“我若用你,肯定要定契。哪里有不定契的?我不安心,你也不安心。”然后李永仲沉声喝道:“不过不须怕,我这不是身契,而是用工契!工钱如何,时间多长,吃食如何,你又要如何做,做得到如何奖,做不到如何罚,我白纸黑字地与你写明白,写清楚,随你拿去哪里问!我就一句话,我不欺人,亦不被人欺!”

第七十章 基业(2)

    “照着仲官儿的图纸,小人们打算在这里开挖水池以作储水之用。”这个叫姜明的匠头一手捧图纸,一手在桐油火把的照明下将图纸上的位置指给李永仲看,“因仲官儿要求水流落差大,小人想着仲官儿怕是要做大水碓,故趁着这几日闲暇时顺着几条野溪去探看了一回。”

    “如何?”李永仲从姜明手里接过图纸,看了几眼又递给他——明代这种完全依靠想象力才能看懂的图纸李永仲哪怕看了很多年也必须说他从来没有习惯过——“你们只管放手如做,但我之前所说那些,不得有丝毫差错。”李永仲眯着眼睛往夜色中暗沉的山影望了一眼,深黛的苍穹下连绵的山脉沉默如盘卧的乣龙,他收回视线,将目光重新投放到姜明古铜色的粗糙面孔上。

    “仲官儿放心。我老姜出师做活二十年,从没有哪回误了东家的事。”姜明信心满满地道:“今日小人将几处溪水走了一回,仲官儿这地方选得真真是好。咱们不用大费周章,只需在这两山夹峪之处拦上坝子,再于之下几处如法炮制,溪水拦阻积流,到邬堡上头自成一股大水,小人估算一回,比如今所用足大出三倍有余!”

    “好!”李永仲掷地有声地喝了一声,“这水坝只要如期完工,果有你所说那般,我不惜钱财奖赏!”

    姜明大喜,深作个揖,直起腰板,又为李永仲分解其他几处:“这邬堡若全靠土石,非有一两个年头不能完工,不过仲官儿若借山势,只需如做梯田般一层层做将起来,想是极便利的,只是仲官儿,”他有些顾虑地开口道:“这堡中道路真要全做硬面?这花销……”

    “我这邬堡纵使全做硬路,又能花销几分?”李永仲不以为然道——明代除了州府及部分县城街道里铺了青石板之外,天下大部分道路都是土路,晴天一走一身土,雨天一走一身泥,而明末越发低下的行军速度除了和军队素质的不断堕落有关,同糟糕的道路情况也大有联系——“你也不用石板铺路,直接去河滩找些鹅卵石,拿石碾子一路压平,也很是使得。”

    他这个办法倒是让姜明眼前一亮。“仲官儿这法子实在好,石场中无用的碎石一类也可作此用,虽不如条板好看,但胜在方便,也便宜。”姜明忙不迭地叫来徒弟,让他把这法子记下,明日就要着意将碎石一类好生留意起来。

    两人又讨论一阵,诸如屋舍如何排列,工场如何安排,还有预留出的各个空处——“仲官儿,小人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姜明皱着眉头,这个性情耿直的工匠想来已是将问题憋了几天,“这里同这里,仲官儿一意要做斜坡,小人便不是很明白,这斜坡可不大便利行走,今日仲官儿来,可就指望您给小人解说一番。”

    李永仲干笑两声,只说一句:“我自有用处。”便不再开口,可怜姜明一肚子疑问,看他这样又不敢问,最后只好自己硬憋回去,那样子真是难受。但李永仲也不能就此告诉他——那是留着以后方便火炮等守城器具移动的!

    梧桐觑了个空子,上来同李永仲劝说道:“仲官儿,此时时辰不早了,您明儿一大早还要往井场里去,咱们前两日往县衙送了拜帖,定下后日去衙门拜访胡知县,还是早些安置得好。”

    “这什么时辰了?快戌正了?”李永仲这才反应过来,以手加额拍了数下,摇头无奈地叹道:“这一天实在是事多,难得同姜匠头说一回,倒是忘了时辰了。”他腹中一阵饥鸣,想是早已饥肠辘辘,只是他顾着正事,竟是半分没有发觉。

    “累着你也没去吃饭,现下这时候,向来匠人那里的伙夫已熄了灶火,既如此,你随我来,曹金亮等人定是要等我用餐,那既如此,一道用些罢。”他温和地同匠头说完,便率先朝如今充作护卫用餐之处的一个宽大屋舍走去,姜明一愣,带着几分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同梧桐打听:“这……方才我便没听错罢?仲官儿邀我一同用饭?”他不安地双手连搓,嘴上嗫嚅道:“这是,这是怎么话说的,没有这般规矩罢。”

    梧桐倒给他宽心:“你只管去。”他笑嘻嘻地道:“我家仲官儿最是人好,你往日同他走动少,以后常见面就知道,仲官儿最是体恤人。他在井场,若遇上忙时,也是二话不说便脱了衣裳同挑水匠一处忙,再没有那些惹人厌的做派。”

    听梧桐如此说,姜明才敢相信。他叹了又叹,道:“我姜大头在川东行走也多,多少人没见过?咱们这些修房盖舍的苦力人,何尝被人拿正眼瞧过?上回给乡间的地主老爷修宅院,吃了一月无油无盐的糙米饭,就只有大菜头当做下饭菜,最后还要扣一吊工钱,说咱们伴食吃得多。”讲至此处,姜明就是忍不住的心酸,他百感交集地看了一眼梧桐,道:“梧桐小哥,你是落在福窝子里,不知道我们这些下力人的苦处啊。”

    他二人在后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李永仲在前头倒听个清楚。他心下苦笑,梧桐是李家的家生子,生来便是奴命,李齐待他虽说不如李永伯热切,但好歹也算看重,从小时开始穿用之物便无一不精,无一不细。他现在都还记得几岁上吃饭,他坐着,梧桐亦是小小个子,还得站着伺候,手脚稍慢,旁边教导的大丫鬟便是一竹板敲在梧桐腿上,从小到大,那竹板也不知敲断了多少!

    如此这般,还叫姜明看了羡慕,说是落在福窝,李永仲不敢想若当年穿越之时生在了贫寒之家现在会如何……多半,坟头上荒草蔓蔓,将有他如今个头高了罢。

    他忽地觉得心肺间一阵灼烧,热烫得一阵喘不过气来,为自己,也为如梧桐,如姜明等。世道太黑,都说天道昭明,可如今,血色分明浸透堂上老爷们的脚板,还听他们在坐而论道,在高谈大论!或许只有血色漫天,煤山凄凉之日,那些补子上画着仙鹤麒麟一干祥瑞物事的君子们,才晓得世道倾覆,无处呼喊的滋味!

    他一路走,一路想,至到地方,脸已是阴沉得紧,出来迎他的何泰同曹金亮两个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更加小心几分,上来同他说话。李永仲看往日里一向惫懒无赖的曹金亮绷了一张脸,不知为甚心头便舒张几口,再看何泰,亦是一脸想问不敢问,想说不敢说,陡然噗嗤一口笑出声来,方才那满腔的郁闷之气顿时不翼而飞。

    笑罢他摆摆手道:“我不是恼谁,只是心里头挂着些事罢,倒不是其他意思。”又朝后喝了一声:“梧桐,你还要说到何时?”

    梧桐吐吐舌头,他同这个匠头居然很能说得,讲得兴起,差点连正事也忘了。紧走两步过来,看李永仲脸色顿时不敢造次,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到了这里,姜明自有人前去招待,不必旁人再多费心。

    曹金亮几个果然没有用饭,便是王焕之,亦只用了小碗米粥,硬是要等到李永仲到方才坐到饭桌之前,又先说他,苦口婆心道:“晓得仲官儿的性子,也不敢叫你,但这身体毕竟是头等大事,仲官儿仗着年轻,须知日后熬坏了身体,再没有个赔处。”

    这话说得李永仲顿时肃然,规规矩矩地回了王焕之道:“再不会了。”王焕之这才闭嘴不说。他同王焕之情分非常,这等看似教训子侄的话,盐师爷倒是从来不惮说他。

    这一番对答完毕,气氛才稍稍松快下来。曹金亮便趁机让伙夫送上饭菜,因在营中,饭菜精细却是谈不上的,不过是些大块炖肉,大碗蒸菜,烧白一类,也不谈甚饭食规矩,众人边吃边聊,一顿饭用得颇为顺心。

    “原先我想着,若咱们能好生修个寨子,兄弟们驻扎于此,闲时打熬气力,练兵练武,那光景,便是想想亦觉甚美。”何泰将一碗饭几口扒完,又咕嘟咕嘟一气灌了满满大碗的汤水,拍着肚子,带了几分感慨道:“原本觉得这不过是白日做梦,不成想仲官儿竟不声不响地便做将起来。”

    曹金亮比他斯文,不过也未慢到哪去,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他将何泰横了一眼,嗤了一声,懒洋洋地道:“你那想头怕是学着不知哪里的土匪寨子,忒小气!要修,就得规规矩矩来,何处屯兵,何处操练,何处是粮草,何处又是水源,何处是守城,俱得处处想到,否则不如不修。”

    何泰在曹金亮手下不知走过多少来回,全都输多胜少,心气上就少他数分,听他说话,虽然想着曹金亮此话当真扯淡,嘴上却老实答道:“曹头这话当然是正理。”不过少年心性,终究要争强:“不过天下的寨子哪有这么修的?若果真如此,就是朝廷正经的关隘防城了。”

第七十一章 基业(3)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神色各异,立时安静下来,气氛沉滞,几乎所有人都往何泰脸上看去。曹金亮尤甚,将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大小,大如蒲扇的巴掌扑地一下扇到何泰头上,差点将他一把扇到饭碗里头,亏得何泰一把撑住,忙不迭地出声抗议:“曹头!干啥呢!”

    “我看你那张嘴恁般大,便只好用做吃饭了。”曹金亮哼了一声,心里头实在是恨不得将这嘴上不把门的小子吊将起来一顿狠打,面上还要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来,淡淡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两本书,你那张脸恨不得是黄连水泡过。不读书,还要作怪,往上数,魏晋时候世家大族,哪个不修邬堡?咱们这里算甚么?人家那时候可是阡陌数十里,内中无所不有,咱们这个小寨子,也只好和那些夷人的寨子比比高低了。”

    这话大家听了都是一阵哄笑,方才那阵沉滞就如被风吹散一般渺无踪影。李永仲面上在笑,在他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却若有所思地盯了曹金亮一阵。不防被他一个回身看到,眼带探究地看过来,李永仲微微一笑,以茶代酒,端起杯子向他遥遥一敬,曹金亮一怔,眼睛里却露出一股意味深长的神色,面上亦是一笑,举杯回礼,一饮而尽。

    王焕之坐在李永仲身边,将两人的互动看了个清楚,他神色不变,只稍稍侧身,低声问道:“仲官儿,是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李永仲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闻言扭头向盐师爷笑道:“师爷多虑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边噙着一抹深刻笑意,“日朗风清的,能有什么不妥?”

    当夜李永仲便在别庄之中宿下。因先前的屋舍几乎全被推平,护卫们现下住的房子是工匠们日夜赶工所出,虽然用料实在,手艺也好,但新屋毕竟还潮,何泰便将他已住了段时日的房间让了出来,他自家寻平日颇玩得来的几个护卫搭铺。不过李永仲看他口口声声说为自己着想,却脸色雀跃,想来依旧是少年心性,又少瞌睡,要和朋友再顽一阵。因此也不说穿,由着梧桐服侍了洗漱,就自家安睡不提。

    李永仲忙了一个白日,下午又赶来别庄,又跟着工匠爬山下地看了工地,实在是乏透的人,心里有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隔间的梧桐鼾声如雷,料来亦是累得狠了,他干脆也没叫人,自个儿点了灯,想着再把脑子里转的各种杂事整理一番。

    幸好何泰不爱读书,笔墨纸砚倒一样不少,李永仲一气写了快小半个时辰,夜静无声,正是整理思路的时候,他写得高兴,却突然听到两声极低的叩门,还有说话声响——“碰,碰,仲官儿,可睡下了?”

    何泰的房间分成里外两间,外间胡乱放了些兵器甲胄等物,也充作会客之用,梧桐打了个地铺,如今睡意沉沉,哪里听得见响动?李永仲心里一笑,暗道果然来了,此时月上中天,他索性连灯也未点,就这么光着头,趿拉一双布鞋去开门。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果然外头站着曹金亮。他正打算走,门突然拉开,反倒吓了他一跳。见是李永仲,曹金亮微微一呆,他扭头望望月亮,又转回来看他,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以为是梧桐。”

    “梧桐太累,别说你这和蚊子叫差不多响的两下,怕是拿了锣鼓在他耳边敲也无甚用处。进来吧。”李永仲笑道,待曹金亮进屋随手掩上门,又轻声道:“我们到里边去谈。”

    曹金亮点点头。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犹豫,痛快地拔腿走进屋子,在那一张四方桌边上拽了一张四脚高凳坐下,就见李永仲随后进来,手中提了一个水壶,见他看过来,笑道:“梧桐睡之前在外头的火炉上坐了水壶,我想着你漏夜过来,难免舌干,又是夜长易生瞌睡的时候,咱们俩以茶换酒,喝两杯。”

    见此,曹金亮也不同他客气,径自接了水壶,又老大不客气地在房里翻找一番,找出一小竹筒茶叶来,将就着泡上,还要嫌弃:“何泰这小子,生生将一盒新茶放到现在,一股子陈茶沫子的味道……可惜我的好茶……”

    “他自来不爱这些,我就从来不送他茶叶。”李永仲啜吸一口,感受一股在口腔之中弥漫开的甘苦醇厚味道,也不说话。曹金亮亦是如此,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盏茶饮尽。曹金亮看似随意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咯”地轻响一声,便犹如在两人心头敲响。他面色变换,肃然冷漠,又复痛苦挣扎,最后长叹一声,闭上眼帘,喃喃道:“忠孝自来古难全,唯以大忠换私孝。这两句话,我怕有七八年不敢再说。”

    油灯光亮幽幽,他既开了话头,便不再停下。他先是面色一肃,语带傲然道:“我姓曹,本名曹烁,金亮是我幼时的小名。不瞒仲官儿,我族中是世代的军职,祖上从太宗皇帝靖难南下,颇获军功,最后获封指挥佥事,世袭百户军职。”

    李永仲听得入神,手中茶杯一直忘记放下,曹金亮顿了一顿,颇为怀念地道:“我家世代浙人,后来戚少保在江南抗倭,于浙江选兵,家祖幸而入选,跟随戚少保南征北战,后来伤着了腿,不良于行,这才回到浙江,由我父亲接下军职,也因此,我家从祖父那辈开始,便是实打实的戚少保练兵一脉,我自束发开蒙之始,读的便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司马法》,《尉缭子》,大些便背少保爷爷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早起晚眠,文读武练,一日不敢懈怠。”

    “我今年二十有五,是万历三十一年生人,大着仲官儿七岁。本来一家平顺,家父晚年身患风痹,每逢雨天寒日便苦痛难当,”说至此处,曹金亮脸上渐渐带出仇恨来:“便是将我碾成一把沫子,我也记得,万历四十七年秋天,父亲同他上司商量,想让我袭了世职,那上司同我父亲素来交好,说差遣难谋,难免空担个百户的头衔,就给父亲出了个法子,叫父亲想法走走镇守中官的门路。”

    “看曹兄的意思……事情的由头怕是出在中官身上?”李永仲轻声问道,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想。

    “正是。那中官贪得无厌,叫父亲送上纹银五千,气焰嚣张。”曹金亮的声音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不知何时就会断开。“两厢没有谈拢,父亲便说此事作罢,也没再去寻那中官。可是,那中官却记恨上了家父,竟说家父通贼!”他的牙齿渐渐咬得嘎吱作响,眼睛里透出一股火光来,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万里四十八年冬月十一大早,一伙军兵突然闯入我家,将我全家齐齐绑了,又说从父亲书房中搜出所谓通贼文书,不由分说便将我全家老小下入大狱,连公堂都未上,几日后便说发配四川永宁卫!”

    “天可怜见,这一路千里迢迢,我曹家一家十几口渐次没于荒草,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单身子!行经泸州的时候,我用藏在身上的最后一点银钱买通了几个押送的差官军兵,由着他们给我报了个急病去世上去,算是逃脱出来。不过我从未来过西南,不辨方向,后来不知怎地就走到富顺来了。”他自嘲地一笑,将神色之中那点凄凉悲切掩了去,“后头的事,你全晓得了。”

    李永仲默然。有明一代,积弊到了明末,已是沉重不返之势。其中以军队尤甚。糟糕的军制和自宋代开始至明末愈演愈烈的重文轻武让军人的处境格外艰难,一个七品知县就敢呵斥堂堂五品的指挥使,此类记载不绝于书,更别说遍布各地的镇守太监,轻则呵斥打骂,重则剥官丧命,亦是寻常事!

    到了天启末年,除了少数高官名将,中低层的军将们大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军械老朽,九边一带边军还有令家中妻女为妓方能饱腹的惨剧!曹金亮一家的惨剧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缩影之一。李永仲尽力忍住叹息的冲动,默了一阵,他再度开口,里头却带了点别的意味:“金亮兄,今晚你说那驻守之地,其实是有意的罢?”

    曹金亮眼中猛地一缩,先前那些悲苦仇恨之色从他身上抽离出去,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嬉笑怒骂言所不禁的护卫队正。他将笔挺的腰板一塌,将杯中已经只得些温热气息的茶水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道:“仲官儿此话,我倒是不大懂,何谓有意,何谓无意?”

    李永仲在灯光阴影当中深刻一笑,轻声道:“懂与不懂,倒也不值什么。如今这点子星火,你曹金亮要分去一半功劳。我李永仲做人公平,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现下万事俱是起步,可说一穷二白,但我许诺与你,有朝一日,君但有所求,吾穷尽己身,如此而已。”

第七十二章 陈显达(1)

    崇祯二年,四月。

    贵州的春天和西南别处总是不同。和四川短暂的春日相比,贵州的春天更长,也更让人难忘。从早春二月开始,那些夹杂在险峰之间的原野就从沉静厚重的黯绿变为明亮鲜艳的嫩绿。虽然仍有战乱,但不时可见农人忙碌在田地之中。而空气中花香馥郁悠然,这些甜蜜的味道险些让人忘记兵火将起。

    崇祯元年,叙南卫的官兵从宜宾出发,沿水路至泸州,再经由纳溪驿,走通邮至赤水驿,于永宁卫稍稍修整,汇同大军,经普市、摩尼一路,再转阿永,眉台至毕节驿,这一路足足走了数月有余。出发时宜宾尚溽热,但到了毕节时,晚间非得加盖一床棉被否则不得安眠。

    和四川不同,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少平地,多奇山怪石。这里不同于阴冷潮湿的川东,贵州的春天气候宜人。在难得的湛蓝天空下,数座笔挺的山峰中间点缀着几块平整的田地,时而有苗人奇异陌生的歌声随风传到人们耳边,大胆的兵士们用流行在军中的荤调子争相应和,哪怕是将官也未作阻拦,在马上听了哈哈大笑。一番折腾下来,让枯燥的行军也多了几分乐趣。

    陈显达颇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兵士在同伴的推攘下红着脸唱了一段俗曲:“高高山上呦,一树喂,槐花呦,手把栏杆勒,望郎来耶,娘问女儿呦,你望啥子勒?我望槐花几时开呦……”他嗓音清亮,中汽又足,娓娓唱来竟有几分特别韵味,同伴们显是晓得这年轻人的才能,听他唱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大声喝彩,又连连道好。

    “那是哪个?真没看出,还有这般厉害。”陈显达在马上侧身笑问走在身边的陈明江,他捋一捋胡须,满意道:“这般的好嗓子,真个是传令兵的好料子。”

    陈明江向后头看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见那个被同伴嘻嘻哈哈调侃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面上不禁也微微一笑,这才扭头回道:“那是周百户麾下的新兵,叫张桐的,听说是周百户夫人的娘家族人,因着家贫,又兼兄弟太多,这才来寻周百户,来营里做了个小兵。”

    “哦?”陈显达有了几分兴趣,又特意扭头向后打量几眼,又转回来同陈明江继续讲话:“看他体格,倒是个好兵料子。那周老粗不会调教人,待此战打完,我定要调这孩子过来中军做个传令的差遣。”他带了几分促狭道:“省得咱们那个指挥使总说营里的老粗们日常说话都如同放炮仗。”

    这还真是……陈明江摇摇头,不接陈显达的话,径自闭了嘴走路去了。陈显达哈哈一笑,将前后一望,但凡所见之处皆是刀枪雪亮,兵队蜿蜒数里,旌旗猎猎,不见尽头,心头大是畅快,忍不住自己也哼了几句:“……青山不老水迢迢,秦皇功业何处着?惟有樵夫独自笑,砍樵刀胜屠龙刀……

    他一边哼着曲调,一边打马小跑,蹄声脆响,不用多时,就行得远了。

    崇祯元年八月,时任贵州巡抚,总督数省兵马的朱燮元数招齐下,先是安抚召集流民,在各处关隘之处结村建立寨,广开荒田,不令田土抛荒;又于流民当中择选青壮,编练之后稍加训练,当作民兵用以村寨自保;待贵州元气稍复,又采纳时任兵部右侍的闵梦得先前的建议,同江逸百般商议,“檄云南兵下乌撒,四川兵出永宁,下毕节,而亲率大军驻陆广,逼大方。”一番布置之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崇祯二年四月,朱燮元下令贵州总兵官许成名由永宁出兵收复赤水。

    陈显达作为川兵一部,自然在四川总兵官侯良柱麾下。自入黔以来,几乎一直都在行军,少有停留。一路行来,苗人几乎望风而逃,没有打过几场像样的硬仗。陈显达所部因战力超绝遂被编入中军,接敌的机会比前锋更不如。因陈显达那个直愣愣的性子得罪不少同僚,就有人讥嘲说川东战力第一不过如此。陈明江毕竟年少气盛,私下里几番抱怨,陈显达却对此甚为满意。

    “我打十来岁上头被发往辽东为军,到现在这个岁数,实在是打了足有半辈子的仗。”他难得一回脾气好,和颜悦色地同义子道:“虽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我却想着平平安安地带着儿郎们回返叙州。”他拍拍陈明江的肩膀,感慨道:“建功立业固然重要,但是这条命若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既然陈显达如此说,陈明江便也将这股老大的不服气生生咽下,他素来隐忍,之后再有人在他面前出言挑衅也置之不理。如此一来,虽然还有多事之人说三道四,但大部分人也安静下来,毕竟战场之上,嘴皮子利索当不得甚事,手下见真章,才晓得谁是英雄好汉。

    朱燮元既谴许成名复赤水卫,没过多久果然传来好消息——许成名同参政郑朝栋成功收复赤水卫,杀敌数百,获首级二百有余,生擒夷人兵将数十。

    四月二十七,毕节卫,川兵侯良柱一路,中军帐。

    四川总兵官侯良柱在天启初年时就同奢安两人打过交道——“天启初,累官四川副总兵。讨奢崇明父子,复遵义城。又与参议赵邦清招降奢寅党安銮。”这次他作为川兵方面的统兵大将,将再度与奢崇明和安邦彦这两个老对手交手,由不得他不小心警惕。

    叫亲兵在帐内张挂起地图,侯良柱甲胄披挂在身,在帐篷里踱步走了几圈,又背着手盯了很久,目光尤其在永宁与赤水两地上反复流连。他手下一个叫做刘周,平日里很是得用的幕僚见此笑道:“军门,可是为了此次许军门克复赤水的消息?”

    “正是。密之你看,”侯良柱一指地图,在赤水地名上重重一敲,沉声道:“赤水一地形貌复杂。东南为赤水河之上流,地势峻峭,峡谷幽深,西南部却多丘陵,河谷也多是平缓开阔,虽然冬季枯水,没有渡船依然无法往来两岸。地势东高西低。许成名从永宁一路往下如推平地,真真打得好仗。”

    “奢安二贼狡诈,为人奸猾。他又是夷兵,多擅步战;夷兵又粗蛮悍勇,汉兵不能比。许军门这番胜利,很能说道了。”刘周赞同道:“如今赤水到了咱们手里头,就算截断了往四川的道路,如此一来,咱们后路平定,这便是无有后患了。”

    “说得很是。许成名那老小子先下赤水,指不定这会儿心里头多快活呢。”侯良柱冷笑两声,话里话外很有许成名不过是捡了软柿子捏的轻视:“当我不晓得,他在永宁屯兵,就恨有哪个不知道,三天两头打发人往周围寨子祸害,声势这么大,守在赤水的苗人不是傻子早都跑了,他算是拿了个空壳子,有甚好得意的!”

    刘周心里叹气,他这个东家哪里都好,就是和贵州的军将们互看不顺眼,凡事没有牵扯上黔兵还好,只要扯上,就要如个斗鸡眼状,非要狠狠压他们一头才称心足意。不过他人老成精,断不会在此事上多言,只委婉劝道:“许军门亦是宿将,打老了仗的人,此番速下赤水,恐怕两者皆有。军门,朱制台还未有令至此,不过在下想着,不外乎就是让咱们狠狠挫一挫安贼的威风。”

    侯良柱微微颔首赞同道:“本军门亦是这么个意思。许成名出永宁,本将在毕节,一左一右,于赤水就是个螃蟹阵,只要安贼敢来,咱们以逸待劳,管他十万百万大军,两个钳子都钳人!”

    “那所谓十万大军倒不必很放在心上。”刘周笑道,“奢安二人,看似亲密无间,实则中有间隙。咱们的兵马亦不弱于他们。军门自可放心,咱们川兵向来敢战,川人又质朴,多忠义,黔兵比之,差得老远。”

    这话侯良柱听了立马眉开眼笑。他平生第一乐事就是听人夸赞麾下兵马,第二乐事就是将贵州一应军将压过一头。天启初年,时任四川副总兵的他率军进讨奢崇明父子,收复遵义,又和参议赵邦清招降奢寅同党安鉴,因此功于天启六月代李维新为四川总兵官,而奢崇明败走之后和安邦彦回合,当时黔省兵马数次讨伐皆无果而终,当时消息传来,他足足高兴了好几天,见人就说贵州兵柔弱无用,“一个个跟婆娘一般。”

    现在他又要和黔兵合作,心里头实在是老大的不乐意。之前听总督朱燮元的命令驻守毕节,在这穷山僻壤之间一呆数月,现在又听到老对头率先建功,面上虽然还沉得住气,但背地里同自己的亲信人议论过好几遭,就差说朱燮元又犯了老毛病,偏心黔将。

    “不中用的贵州兵拿了头筹,本将也不与他们争功,朱制台先前不是有令诸军收罗汉民,就地屯兵,扫荡夷人么?咱们川兵现下就算吃不着肉,着实也要喝口汤!”心中计较已定,侯良柱在帐篷里转了两圈,霍地转身,板着脸下令道:“从今日开始,各营分次出击,收捡汉民,扫荡附近,务必使方圆百里不见一个夷人!”

第七十三章 陈显达(2)

    陈显达注视着停在那棵松树上的画眉。

    天未亮起,淅淅沥沥的雨就下了起来。前几天就领命离开驻地到附近追踪一股叛军踪迹的部队不得不临时在一个松树林里停了下来。士兵们和同伴们抱怨着这里糟糕的天气,一面尽可能地互相帮忙拧干衣服,军官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就地休息半天时间——带着火折子的兵士升起了篝火,兵士们拿出了事前准备的干粮烘烤。多亏这里遍地都是富含油脂的松树,不然想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点燃木柴实在不是易事。

    作为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陈显达自然不用同寻常兵将一般忙碌。机灵的亲兵用几把松枝搭了一个临时遮雨的小棚子,又打开马扎,升起篝火,将一口小小的铜锅吊起烧水预备泡茶。若不是行军途中,怕还要伺候陈显达卸甲,好生松快一阵。

    他慢慢在马扎上坐了下来,立刻就舒服地低低喟叹一声。全身紧绷酸胀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备受折磨的关节似乎也因此而减少了几分痛苦。陈显达敲锤着自己的大腿,想起仅仅是几年前同样的天气里,他跟随上官出征,却能在风雨中厮杀一天,夜间还装束齐整地带人巡营,通宵不睡亦是寻常事。仅仅六七年功夫,当年雄健的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衰老下去,在家时尚不觉晓,但现下领兵在外,仅仅是走了三四个时辰的山路就已经疲累到无法忍受。陈显达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英雄迟暮,他虽不是什么英雄,但道理大抵如此。

    一只躲雨的野鸟停在他面前的那棵马尾松上。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仿佛是只画眉。但鸟儿毫不在意人类的窥探,只是一心一意地用尖细的鸟喙梳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想起许多年前他为了讨年幼女儿的欢心,亲自去逮了一只画眉,关在笼子里送给霈霈,那只鸟儿也如同今日所见一般,镇定自若地梳理自己凌乱的鸟羽,只是好看又灵气,最后却被女儿放飞了……

    他皱皱眉头,将漫无边际的心思收了回来。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样久远的回忆呢?陈显达接过亲兵手里泡好的热茶喝了一口,垂下眼帘,心头忽然掠过一阵薄薄的阴翳,但仔细去找,却发现了无踪影。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果真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当年在辽东时,身边的人死了净光,他却仍旧挣着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现在不过见个鸟儿,却惊得跟什么一般。

    将茶水一口喝干,他把茶盅扔给亲兵狗儿,又吩咐道:“叫你们陈把总过来寻我!”想了想又道:“还有几个百户,都给我叫来!”

    他枯坐没半刻光景,靴声橐橐,人还未到,声音先传过来:“标下陈明江见过千户!”却是自己的义子,亲兵队的首领陈明江先过来。他神色间未见疲惫,看着平常,周身动静却不小,陈显达看了一眼,他是老军伍,打眼一瞧就看明白其中关窍,当即笑道:“你这甲的分量着实不轻。能吃得消么?”

    陈明江抬起胳膊活动几下肩膀,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道:“这分量方好!否则实在太轻了些,老觉得晃荡!”

    “好小子!”陈显达站起来往他胸脯上狠狠锤了一下,高兴得真是眼睛都笑眯了。他就喜爱义子这样赳赳男儿的雄壮模样,指了旁边的马扎,言简意赅地讲了一句:“坐。”自己当先大马金刀地坐下来,而几个稍远一些的百户也赶了过来,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在面前五步处垂首抱拳行礼,参差不齐地道:“卑职参见千户。”

    他将方才脸上的笑意收起,板着一张脸“嗯”了一声道:“你们也是乏透的人,现在甲胄在身,几十斤的分量,不要站规矩了,都坐。”又吩咐亲兵给几个百户官上热茶来喝,陈明江又另外向百户们见礼,虽则是陈显达的义子,但毕竟只是个总旗的职衔,把总的差遣,方才百户官们同陈明江见礼时他便跳起避到一边。

    忙乱了片刻,终于坐定下来。陈显达将左右看看,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道:“我军自四月二十九日离营,至今已有两天。除外打仗,靠咱几个是没法子的,纵然每人再多数双手,也敌不过漫山遍野的夷人。故此兵士如何,这是放在心上第一,你们几个挨个说来,现下儿郎们如何?”

    坐在陈显达左边下首第一个的周谦从陈显达刚回四川时便跟随在侧,实在是有数的几个心腹人,打仗上头亦是好手。这一条粗豪汉子也说不来甚文绉绉的官面话,直通通地开口道:“千户放心,咱每到一处,便要放出哨兵巡兵,这都是没得说的,只是如今有一样十分紧要,这雨下个没完没了,我手下那几十号人已有数个染上风寒,虽是吃了些药对付过去,但看如今这天气,指定还得下雨,卑职就想问问千户是个什么章程?咱们是继续满大山转悠呢,还是趁早回营?”

    他此话一出,另几个百户都暗地点头。这天气的确是个大问题,雨水太多,兵士们抱怨连连,贵州此处偏是个地无三里平的地界,夷人又爱往林子里头钻,这两天下来,打仗上头没折损几个,但行军时却摔死数人!比那打仗死的人还多!

    陈显达不动声色,只问:“就周老炮一个?你们都没甚话说?”他环视左右,故意将声音放重,重重地敲打下去道:“本千户话说在前头,这会儿何事都可说得,现在不说,过后却在背后嘀咕的,仔细我军棍将屁股打烂!”

    百户们闻言都作一声大笑,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陈显达亦是笑着随他们顽了一阵,才有个叫郑国才的百户正了正脸色,双手按膝,上身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地看着陈显达认真道:“千户所言甚是。卑职便大着胆子也说了罢。方才周百户说的是其一,其二便是,几个营头里,咱们出外巡逻,走的不是这种大山高泽,就是荒郊野岭,每次咱们第一个出门,最后一个归营;其三,这几日兵士们怨言也多,当然,干犯军法之处该罚则罚,不过卑职也觉得儿郎们说得不无道理——朝廷供养咱们,咱们尽心尽力,将一条命卖给朝廷,这没话说,但这军粮上头……”

    他话未说完,就有旁边交好的百户将他嘴巴掩了按下来,只赔笑道:“千户,这厮昨晚巡营,想是瞌睡上头不足,昏了头才胡乱说话,卑职等一定好生说他,只望千户饶过他这一回!”

    陈显达脸色沉重,不过却不生气,只叹了一声,挥了挥手,淡淡道:“你且将他放开。”待郑国才气喘吁吁地重新坐好,方才沉声对他道:“你所说这些,我又岂能不知?但当兵吃粮,听命差遣本是正理。如你所说,若畏着艰难便谁也不做,那朝廷万民供养我等,又图个甚么?我等武人,第一要讲的便是忠义二字,你刚才那般话,你自己说,有个甚忠甚义可讲?”

    郑国才面皮红涨,紧紧攥着拳头,半晌猛地从马扎上站起来抱拳躬身一礼,亢声道:“千户所说当然是正理,但现下二郎们吃的是甚么?掺了麦麸的面饼!每人拢共还没几块!不说菜肉,便是下饭的伴食都没一口!”他倏地抬头,眼中红得几欲滴血落泪,哽咽一声,方道:“千户!这可是咱们的正兵!平日里好饭食好兵器,几年方才打熬出来的战兵!不是那些卫所里头烂菜剩饭打发的叫花子军丁!”

    场中一时无有人声。陈显达胸膛剧烈起伏数次,他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一腔愤恨的年轻下属,心中只觉无限干涩。责骂之语涌到嘴边又被他一字一句地压了下去。他长长地吐出几口气,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句:“不省心的兔崽子们。”这才把郑国才狠狠一瞪,喝道:“就你道理最多!说完没有!?说完了老实滚回来坐好!”

    郑国才一愣,他方才是急怒攻心,等噼里啪啦一气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正惴惴间,突闻得陈显达一通骂,他半点不以为杵,反倒松了一口大气,赶紧灰溜溜地回到马扎边上坐下,立马就有朋友将他扯过去低声一通骂:“你不要命了!?这也是能说的!?”

    陈显达斜睨他一眼,冷笑一声道:“如何不能说?就他一个郑国才心怀大义,要为儿郎们出头,咱们这些同袍全是饭桶!”

    这话帽子太大,郑国才不是傻瓜,唬了一跳,当下从马扎上跳起来急急分辨,语无伦次地道:“千户,卑职,卑职可没有那个意思!诸位同袍,你们晓得我的……”他这会儿嘴巴又笨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竟是急出一身汗。

    看他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在场的百户们颇觉有趣,最后哄地一声笑,还有人揶揄他一句道:“郑兄弟,咱可不生你的气!大老爷们,可啥也生不出来!要生,只能指望你家婆娘生!”

    这句俏皮话接得实在好,众人听了更是笑得涕泪横流,便是陈显达,亦是哈哈大笑,之前被这青头二愣子堵在心底的一口气一下消散,颇觉舒爽!

第七十四章 陈显达(3)

    如此笑闹一阵,众人慢慢静下来,都觉这些日子里种种不如意处,种种妨碍难明之处全作乌有,心头一派轻松愉快,个个脸上都笑开一片真心。陈显达见此,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他一手带出的多年旧部,只这份交心就在其他营头里很难看到。

    “眼下,大家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这我是知道的。”陈显达加重语气,他收起笑容,面上只剩真挚神色,“这鬼天气,日日下不完的雨。我晓得,咱们的儿郎俱是刚强,非到不能忍的地步,否则不出一句怨言,我与诸位说句掏心掏肺的话,现下这个局面,是我这个做千户的无能,护不住自家儿郎,在此,我先给大家伙儿赔罪了!”说罢他立时从马扎上站起来,认认真真地给众人团团一拜。

    百户官们吓了一跳,赶紧从马扎上跳将起来。离得最近的两位抢上一步,将陈显达扶起,又施力把他按回到马扎上,郑国才这才喘着粗气,一脸不赞同地同他讲道:“千户,您这是作什么!折煞兄弟们了!”

    边上的刘庄——亦是百户,不过他现下只是试百户,于职衔上低了同伴一等——也是点头不停,待郑国才说完,他也跟着说:“郑倔驴说得不错!这事同千户有何干系!俺随是老粗也晓得,这是管辎重粮秣的那起子酸官同咱们的指挥使看不对眼不对付,才应在咱们的营头上!同千户是不相干的!”

    他这话算是彻底撕了遮丑的布帘,百户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刘老三讲得半分不差!那起子文官不过是因着咱们的指挥使不愿跟其他没卵子的人一般奉承他,就作践咱们这些底下人!”

    “不错!上回我去营里领粮食,旁的营头便是颗白崧也俱是好头好尾,唯独咱们营,好好一袋粮食,里头掺了小半袋子糠麸!”

    “你这还是好的,我这队里,有个总旗不过议论抱怨几句,不合被那酸官听了,便说那总旗心怀怨怼,一状告到指挥使那里!没法子,最后硬是被打了二十军棍,屁股险些打烂!”

    陈显达越听越不像样,眉头紧蹙,沉声断喝道:“都给我闭嘴!越说越不像样!”

    他一声暴喝出口,百户们立刻噤口。陈显达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前这几个人一眼,“上官的事情,自有上官自己料理!不须你们几个瞎操心!”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他勉强压下突然而至的心悸,骂道:“现在咱们有这个功夫去骂那些个小人?没有!咱们现下第一等要务,是赶紧剿灭昨天发现的那股叛苗,不然再过几天,别说面饼,便是野草你也得咽下去!”

    见手下这群兔崽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些紧张的神色来,陈显达甚为满意地点点头,他板着脸,指着百户官们一个个骂下去:“一个个抱怨得如同娘们一般!郑国才!昨天负责将夷人赶入咱们的口袋的是你吧?可是最后怎地就跑出去几十号人!?”

    郑国才脸上一白,有些讪讪地吞吞吐吐道:“那不是,不是……”

    “因为你底下那帮人忙着捡夷人丢弃的金银!”陈显达毫不给郑国才留情面,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那队里头,哪里都好,就是太贪财了些!一个个的包里怕不都是十几两银子罢?难怪会追不上叛夷!”

    不理灰头土脸的郑国才,陈显达继续一一将百户官们骂过去,什么纵兵抢掠,什么逢点卯值日不勤,什么练兵拖沓,直把百户官们说得面皮紫涨,一个个险些要钻进土里去,他又忽地话风一转:“我方才说那些,不是叫你们以为千户我小肚鸡肠,一天天没事的记些鸡毛蒜皮,却是提醒你们的意思——西南一地,自打万历年间始,乱了多少年?如今一个个的以为朝廷大军压境,便是稳胜的局面——我告诉你们,狗屁!”

    “小命都是自家个儿的,自己不爱惜,想着谁来爱惜?这年月,自家手里养得好兵,便比甚么都强!手头有一支强兵,甚样的荣华富贵没有?!你们啊!现下里一个个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去!这出来两天,走路的时辰有多少?抢掠的时辰有多少?不是我这做上官的不体恤大家,实在是这荒郊野岭的寨子里,又有多少油水可抢!?”

    一同训斥,将百户们说得心服口服,陈显达才接过亲兵手里的热茶,喝了两口润润嗓子,看也不看百户官们,自顾自地吩咐坐在下首的陈明江:“明江,将地图挂起来。”

    一直保持沉默的青年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利索地自一直背在背后的牛皮筒里倒出卷成一卷的厚桑皮纸筒,又在另一个亲兵的帮助下小心展开在众人面前。陈显达几步走到地图面前,用手在上头的某处地方画了个大圈,又点了点,环视百户官们一眼,沉声道:“咱们现在所在的,应该是这叫木稀山的所在了。”

    他用手在标注着木稀二字的地名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将空挂在半空中的图纸拍得“嘭嘭”作响,“这里原本有个叫做木稀卫的卫所,山路险峻,这道路咱走了几天也晓得了,万分艰难,可惜后来奢安两贼势大,此地守军不是逃亡便是被杀,如今等同半废罢,我料定那伙子夷人定然躲在卫所里头,难怪之前钱吉通的营头没有找着,却是让咱们捡了便宜。”

    百户官周谦皱着眉头将地图一打量,脑袋顿时摇得如同个拨浪鼓一般,一迭声地道:“难难难!真是难。这路仅容单马通行,周遭都是些石头山!纵想偷袭,也叫儿郎们藏也无处藏身,这山路咱这些天也见了,怪道此地羊肉好吃呢,全是走山道出来的!”

    他这话得到了百户官们的赞同。有个叫卢伟的百户也颔首道:“周大头说得一点不错。咱若是直愣愣地撞上去,怕是一场苦战!只有想个法子,赚了夷人的防备,一口气从正道杀将进去,不然就咱这点子兵,人家便是用竹弓,也能将咱们射个马蜂窝!”

    “咱们眼下,还有多少兵马?多少辎重粮秣?各队都将自己的数目报一报。”陈显达抿了抿嘴,心里头也很难下这个决定,故此他打算先摸摸自家的底细,将下巴朝郑国才一抬,“郑倔驴,你营里现下数目如何?”

    郑国才扳着手指头算了半天,这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人么,前些天死了几个,昨个儿路上又摔死两个,现下有四十三还是四十五?总之差不离。粮食么,若是省着些吃,还能再吃个四五天,就是药子等物事不太够,不过也还行。哦,战兵手里头每人还有两壶箭,还有些腰刀长枪一类,就是甲不太够,上头拨下来的太少了些,紫花罩甲太不经使,还是须得些正经铁甲方好。”

    他开口说完,就有其他的百户接上,数目和郑国才差相仿佛。最少的一个手里头只有四十兵,最多的倒有六十多,没人足额——这也是常态,不吃兵额,哪能将手下的战兵养起来。要真说,陈显达敢说他手里的人马算是干净了,更有一些人,吃空饷吃得十停里头只有一二成,剩余的全被瓜分吃尽。

    陈显达心算一回,除开看家的一队人,目下他手里倒有个五六百人,也算甲兵俱全。虽则有些疲惫,但好生歇口气,也能实实地打一场。他眯着眼睛,如同个抠抠索索的地主盘算自家粮食一般颠来倒去想了又想,就是不知道这仗打了划算不划算,他如今本钱不厚,可做不得亏本生意。

    心下计较半天,陈显达还是决定要去打上一次。一来兵士穷苦,若没得仗打,光靠那些吃不饱饿不死的禄米,几个愿意来当兵?二来他这回出来,指挥使对他的期待相当高,甚至许诺说若能在诸军里头狠狠出个彩,他自家出银三千,好生犒劳手下的儿郎——加上原本的赏银,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他正要说话,却有亲兵过来禀告:“报!前头巡逻的刘总旗说抓到一伙子行踪诡异的人!”

    陈显达将正要脱口而出的话压了回去,把眉毛高高一挑,疑道:“行踪诡异?如何个行踪诡异法?”

    亲兵显然并不知道详情,他咧着嘴跟陈显达大眼看小眼地对看半晌,突然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地说:“这,刘总旗说那伙子人硬扎得很,他使人围了起来,又叫小的报给千户!”

    “这猪脑子!”陈显达好气又好笑,心里头倒是有了点好奇,硬扎?正要吩咐让人将其中主使之人捉来见他,前头忽地传来一阵喧哗,不过片刻光景就有几人朝他们这边行来,远远的看不真切,走近了陈显达差点笑出声来:这帮子怂兵显然在别人手里吃了亏,脸上多多少少都挂了点颜色,倒是走在中间的人,怎地这身形,越看越眼熟……

第七十五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1)

    这几个人越走越近,陈显达看着正中一个青衣的年轻人,眼珠子险些瞪了下去。他惊疑不定地将对面的人上上下下的一番打量,正要说话,旁边的陈明江嘴巴倒比他还快,脱口而出:“妹夫!你怎地在这里!?”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在场的人都晓得陈明江是陈显达的义子,而陈显达膝下又止有一女,听说已经和富顺某个盐商订了亲,既然陈明江说是妹夫,那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就是陈显达未来的……女婿?!

    果然陈显达立刻几步走到他面前,先将那镇定自若的年轻人上下揉捏一番,待确定李永仲确实毫发无损,这才瞪着眼睛急急问他道:“你……你……你不在富顺,怎地在这里!?你晓得现下是个甚么情形么?!不要命了你!”

    李永仲被陈显达一番抢白,现下才找到说话机会,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岳父行了个礼——陈显达不耐烦地说“就你礼数恁般多”——这才直起腰给他解释道:“如今战事颇紧,衙门摊派下来,令盐商们运盐至军中换取盐引。如今家中并没有多少事,我同岳母打听一回,约莫晓得岳父在毕节一带,想着能不能遇上,就自己带了人来,其实路上尚算太平,并没有多少事。”

    “你倒是胆子大!”陈显达差点给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婿气笑了。手指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最后还是旁边的郑国才实在看不过去,给可怜的岳父搭了个梯子下:“千户真是嘴紧,看小哥一表人才,如此好这般人才,千户居然也不给俺们引见引见。”

    陈显达狠狠将李永仲瞪一眼,轻骂一句:“一会儿再收拾你!”一边指着李永仲,看似嫌弃不满实则万分满意——他唯恐哪个不晓得一般特意加大了音量——地道:“这就是我不成才的女婿了。姓李,名讳上永下仲,平日里头大家都叫他作仲官儿,你们岁数都比他大,他该叫你们作哥哥的。”

    李永仲立刻知机朝着几个百户团团一拜:“小弟给诸位哥哥见礼了。”

    百户们哪个也不敢真受了他的礼,纷纷避开又乱七八糟地回礼。称呼姑爷的有之,称呼兄弟的有之,还有的索性就照着陈显达所说叫了仲官儿,寒暄有之,谄媚有之,一时间场面真是热闹。陈显达看不下去,没好气地重重咳嗽一声,众人这才恍然,这可不在安安稳稳的叙州,而是在危机重重的贵州大山之中。

    “方才忘了问你,若是运盐,不可能就你一个光身子人来吧?路上带了多少人?”陈显达一面是担心女婿的安危,另一方面,当日与土匪的激战,他从义子,甚至妻子女儿的嘴里都听说不少关于李家护卫的传说,心下一则半信半疑,另一则,也是些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兴致盎然的期待之意。

    “多谢岳父垂问,小子自然是带了人,”说至此处,李永仲微微一笑,“还带得不少。”

    陈显达一怔。

    方才跟着李永仲过来的几个兵丁——虽然他们的本意原是押送——这才你推我我退你地推出一个手脚哆嗦简直不知该往哪里放的兵丁来。他哭丧着脸畏畏缩缩地朝李永仲看了一眼,又赶忙将视线收了回来。见陈显达看过来,他吞了口唾沫,又将肩膀一缩,嗫嚅着嘴唇开口道:“李少爷带了快有七八十号人……”

    说来他们也觉冤枉得很。这荒郊野地里忽地冒出这么大的一股人,挟弓持枪带刀,个个都是精壮汉子,大车上的东西遮盖严密,护卫森严,服饰又都是一色打扮,仔细看却不是军中的人,他们身负巡逻之职,上去查看也是正理——谁晓得原本想捏个软柿子,却一手捏着个扎死人的刺猬!

    有吃了亏的兵丁心里暗骂:“你是千户的女婿,倒是早说啊!你那爪牙又凶,没得将兄弟几个打成同个乌眼鸡一般!”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埋怨计较的意思,倒是李永仲将他们看一眼,颇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那些底下人手都重,方才这几位兄弟……”他抿唇笑了一笑没说话,但是在场哪个不是人精?如何不晓得肯定这几个兵丁仗着官兵的身份前去勒索,结果怕是一手捏着个硬茬子。

    果然面前的青年人就面上仿佛颇为不好意思道:“两边有些误会,我那手下人同我一般,也都年轻,性子上就不大稳重,对面的兄弟们说话上头又少了几分忌讳,两下里动了手,他们手重,几位军士怕是连日里熬得辛苦,吃了些小亏,”他轻描淡写地说:“实在是我的不是。”他又笑了一笑,年轻人高且瘦,看着斯斯文文就是个俊秀的读书人样子,实在让人想不到他片刻之前两边话不投机,他二话不说对着那污言秽语的兵士反手就是一个震天响的耳光!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便是这些兵丁直属的百户周谦也寻不到什么错处,他自家晓得手下那些兵丁平日里的做派,竟是半分不疑,只暗骂手下全是饭桶,竟被一伙子江湖人给打个半死——他是决然不信这伙所谓护卫能有多少能耐的。

    百户官们不论心中如何想,嘴上倒都说仲官儿实在太客气了些云云。倒是陈显达对他这个女婿多少有几分了解,不过这毕竟不是甚么光彩的事情,将这番丢人现眼的一队人在心底翻来覆去痛骂不休,一面面色平淡地道:“既然是仲官儿的底下人,日后你严加管教也就是了。”又忽地说了一句:“说到此处,明江上回去富顺回来倒是把李家的护卫好一通夸,倒是让老夫好奇,他又夸赞仲官儿你于练兵上头实有几分想头,现下既然有机会,我这个吃了大半辈子断头饭的见猎心喜,叫你手下那些弟兄过来,也好叫老夫开开眼界。”

    李永仲听陈显达这话,似有几分讥嘲的意思,仔细听来又并无此意。他心里微动,面上却不露半分,只腼腼腆腆地笑道:“小婿胡乱来的事,如何敢跟岳父并各位哥哥们手下雄兵相提并论?”不过他话虽然如此说,却一招手,将方才同他一道过来的护卫叫来:“叫兄弟们收拾停当,就过来拜见各位军爷。”

    那护卫面上并无什么胆怯谄媚之色,闻言抱拳躬身应了个是,立马转身想外走去,平静从容之处,颇让百户官们侧目惊奇。李永仲听到有人低低嘟囔一句:“这他.娘.哪里找来的好兵苗子?”

    在场的军官们,便是从军时日短些的,到崇祯二年也有四五年的资历。这年头除却少数,大明军队里头倒是不论军官士兵,若上了战场未死,几番下来就成老兵,这鼻子都灵光得很。尤其是这些百户官们,几乎个个都是从小兵做起,眼睛尤其毒辣,只一眼就看出那面嫩的年轻人遇事不慌,心中有数,一举一动颇有大将之风。他们都是带兵的人,一见之下不免心里发痒,都道,看这陈家姑爷仿佛弱不禁风的样子,到底从哪里扒拉来的人才?

    正各自转着念头,脚底下却隐隐传来一阵震动,百户官们纷纷目目相觑,却听到一阵整齐的跑步声由远至近,再定睛一看,几十个一式打扮的精壮汉子排成几列长队,齐齐整整的跑步而来!

    领头之人也是个面嫩的年轻人。他带队在众人面前十步外停下,不需口令,身后几十号人即原地跑动,脚步声半分不乱。年轻人手攥成拳紧贴大腿外侧,古怪地原地转了过去,然后喝了一声——可惜声音不大,传到陈显达这里已是听不大清了——七八十号人便如同一人般“唰”地立刻停下,个个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也同首领之人一般手握成拳贴于大腿外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干脆利落,不见一丝拖沓累赘之处!

    陈显达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再是想不到,自家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婿居然训出这样一队兵来!别跟他扯什么护卫,这明明白白的就是一队精兵!陈显达带了半辈子兵,如何看不出这些人都是被人精心训练调教过?!他不动声色地将女婿看了一眼——李永仲面上仍旧笑得一派谦和,但一双黑乌乌的眼睛里却晦暗得很,似乎正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那是只有真正见过血,杀过人,心硬如铁的人才有的眼睛!

    那年轻得过分的领头人镇定地在满场一片诡异的寂静沉默当中向着李永仲走过来,至面前三步前止,干脆利落地抱拳一礼,嘴上亦是毫无拖泥带水:“当值,何泰,率护卫,计有各级共七十六人,实到六十六人,见过家主!”

    李永仲微微颔首,再开口时,那话语之中方才的温和之意消退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冷硬,淡淡说:“知道了。”又吩咐道:“给各位军爷见礼。”

    何泰立刻转向陈显达——纵是陈显达几十年的老军伍,亦是被这样冷淡规整的队伍震惊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人,只见他抱拳躬身,口中大声道:“见过各位军爷!”

    那六十六个人所成的方阵站得如同刀切斧剁一般,一直沉默的护卫们亦是打破沉默,随何泰一起行礼:“见过军爷!”

    震天之声的话语中,那雄壮的男儿气,真是掩也掩不住。

第七十六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2)

    百户官们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古怪的军阵,以及组成军阵的这些面容朴实,沉默稳定的汉子。一时之间,“嘶嘶”地吸气声不绝于耳。便是两个一向自来眼高于顶的两个百户——郑国才同周谦,亦不例外。尤其是郑国才,他向来觉得自家手里的战兵,不仅勇冠叙南卫,在整个川军里头,也是能数得上份儿的。

    正因为他自负手下儿郎们的战力,看见李永仲手中这队兵时,震撼才更比别人来得大!一介盐商,如何训出这等好兵?郑国才幼年家道尚殷时也读过几年私塾,正因此,后来家道中途败落,他毅然投军之后,凭着几本兵书,又幸运地遇上个不冒功,不苛待下属的上司,这才从当年一个小兵升为如此统领百人的百户军官!

    他手下的儿郎敢打敢拼,战场之上也听指挥,但哪怕如此,想要如同这几十个汉子一般队伍站得住,站得直,一炷香功夫下来身形不打晃,也是不成!他贪婪的视线在这支小小的兵队上流连,只恨不是自己的!

    也有那等无甚眼光又好说大话的,在背后轻声嘀咕道:“不过就是会站个军立罢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正经打仗,还得靠咱们官军!这些不过有个皮毛架子,看着好看罢了!那京营里头站仪仗的,比他们站得还好看!结果全是银样蜡枪头!”

    郑国才斜睨他一眼,扯开嘴角,无声地冷笑一下,这等人的眼光便只有这样了!全看不到实处!他敢断言,这帮兵丁,个个都是见过血的!他们空手过来,没法断定武备,但只看身上洗到衣缘泛白的罩甲,还有脚上颇为老旧的草鞋——不过却不同于郑国才平日里所见只有苍耳并鞋底,而是仿着布鞋的样式编成,鞋底足有半寸高,比之寻常草鞋薄薄的一层底子实在耐磨许多——就知道他们绝不是样子货,怕是实打实的精兵。

    “仲官儿,你这队兵,可实在了不得啊。”陈显达收回视线,目光在女婿那张依旧微笑的脸上停留片刻,似有深意地道:“便是我麾下的儿郎,和你手里这些兵丁相较,也多是不如吧?”

    李永仲大大方方地道:“岳父有所不知,现在世道喧乱,道路上颇不宁静,就在去年,富顺附近颇有山匪做下人命大案,我们那位知县老爷是个有成算的,便将阖城大户找去,请办民兵,我家原本为着行盐一事养着几十个护卫,胡知县便给我一个团练的名头,无非行事上头便宜些,人倒还是那些人。去年和今年年初,便和巡检司的弓手一路,委实打杀不少贼人。”

    翁婿二人正说着话,没成想一直没吭声的百户官周谦冷不丁地插了一句,他猛地一拍手,大大咧咧地道:“这倒是没想到的好处!咱们不是正愁如何打下那寨子么?千户,俺倒是有个主意!”

    陈显达不动声色地道:“哟,周老炮还能出主意了?那你说说,大家伙儿也好生听听。”

    他嗓门又大,出声又陡,这一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见大家朝他看过来,周谦嘿嘿一笑,一双蒲扇大手在油光光的脑门上摩挲几道,才带了些颇为自得的神色讲道:“俺这是看小少爷的护卫们才想到的主意。小少爷是盐商,想必随身盐货带了不少,如今这贵州到处兵荒马乱,这里又颇荒凉,想必就是拿着银钱也没处买盐去。俺这主意便是,若小少爷愿意,叫弟兄们乔庄打扮一番,装作行盐的商户,俺想着,若俺老周是那寨子里的贼人,见着这么大的商队,定是忍不住,一定要抢个痛快!”

    话音刚落,郑国才就忍不住道了个好!他方才模模糊糊的也有类似的意思,不过他毕竟和周谦那个大老粗不同,不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那小少爷毕竟是陈千户的女婿,那方才千户待他那样子,情分定是不同,这要当诱饵的又是人家手里的护卫。郑国才眯起眼睛,不易察觉地撇撇嘴——他周老炮以为人人俱是他?实在没有眼力!

    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是郑国才,也或者是看明白的人不想掺和——所以周谦这主意,叫好的人实在不少。人人俱说这点子如何如何好,到得最后,没开口的除了陈显达,便是李永仲了。

    陈显达咳嗽一声,百户官们立刻识趣地收了声。他淡淡地将场中诸人看了一眼,那视线当中,似乎藏着些别样意思,再细看又什么都没有,这一眼直将某些人看得冷汗长流,这才收回目光,转向李永仲——倒是换了副和蔼慈爱的面目来,拍拍他肩膀道:“仲官儿莫搭理这些。你是商户,这打仗的事情原本就不关你的干系。此间不是好耍的地界,将该送的东西送到,就让你手下的儿郎们送你回去罢。”

    他手下略略用劲,将女婿的肩膀一按,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膝下止有霈霈一女,我不求女婿飞黄腾达,只求好好待我闺女便罢。”他也不管这里荒郊野外,又站了一帮子不相干的人,只自顾自地往下说:“说来,仲官儿你明年二月便能出服了罢?这也不算很远了,到时候我同你岳母并你大嫂商议一回,咱们便将婚事办了!”

    李永仲吓了一跳!他如何也想不到,仅仅是讨论个护卫,怎么能扯到他婚事上头!但看陈显达神色,他若敢现下说个不字,这岳父大人恐怕就不是拿他诱敌了,怕要把他捆吧捆吧烤来吃!李永仲很有一点战战兢兢地字斟句酌地小心道:“岳父大人,此事原就是定论,现下这光景……恐怕又不太合适说……”看陈显达面色稍缓,他又赶紧作揖一礼,很是诚恳地接着说道:“小婿不通军事,军务上头是岳父大人同诸位哥哥的行当,我这里的人手不过练些拳脚,用以路上自保而已,方才那位哥哥的主意虽好,我等良民百姓却不敢担此重任。”

    正主自己都开口推拒了,别人也不好再说甚么。便是周谦挣着打算再劝几句,亦被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同僚拦下,低声劝他道:“你个周老炮!说话恁不过脑子!那是千户女婿手里头的人!你当是寻常的商户!?”

    周谦却忍不住,嘟嘟嚷嚷地分辨道:“我那主意哪里不好!?这山势陡峭,就咱们手里头这点人马,就算那帮子叛苗只有个几十号人,但是历来是十倍攻城!咱哪里找来十倍的人手!?这不是现下这光景,扒拉到盘子就算盘菜么!”

    旁人恨不得一把将这没脑子的周老炮嘴巴堵上!卢伟恨不得将这木脑瓜子扒开,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甚么豆腐渣!听他一番言论,顿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低声喝道:“就你聪明!怎地这么些人,就你想到主意了!?”

    不提周谦,李永仲将百户官们神色各异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一笑。就如他所说,他确实只是应下了官府的摊派,又静极思动,方才跟着走这一遭。从去年年底开始,他手上的事务越来越多,往陕西探路的人回来报说路上虽有些许不顺,但大抵好走。今年已是走了一拨盐,若利润不错,李永仲就要打算好生探条盐路出来。

    贵州战事又起,非止李永仲,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晓得虽则风险奇大,但这也是大赚一笔的时机,军需上头油水最厚,说来他还有陈显达这层关系,却对此无甚兴趣。无他,不过是其中牵涉太多,而且,他并不打算同明军走得太近。

    二百多年沉疴下来,明军早已是积重难返。现在天下还未到烽火处处的时候,但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李永仲虽对历史上的细节不甚清楚,但大体上,结合现在的邸报传闻一类,也能晓得个差不离。按照他的计划,只要在张献忠之前掌握四川一地,他绝不相信以农民军的水准素质,能抗得过他以近代军事理念并明代改良军法苦心经营训练出的精兵强将。

    不过这些现在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将衙门的摊派完事,他好带着人回转。此番出门虽然一路辛苦,但收获不少,权当练兵,又将一路上山水形胜地貌细细记录下来以为资料。李永仲觉得,还能见岳父一眼,此行当真不虚。

    陈显达显然也不打算叫自己的女婿陷到这等事情来。他听李永仲如此说,心头顿时大石落地——他就怕年轻人一时热血上头,应下这个差事,倒是后患无穷,放松之余,连面上都带出了些高兴的神色来,看看天色,便索性吩咐下去道:“时候也不早了,仲官儿此番行盐,相比还押有粮草,儿郎们这两天也是累得很了,诸百户!今晚多加人手值夜,小心防备,其余人等,好好将息一番,明日再作打算!”

第七十七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3)

    刘小七抗住睡魔新一轮侵袭,努力眨了眨眼睛,然后抬起手掩住嘴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干涩的眼角沁出点湿意来,倒是缓解了眼睛的疲劳。他捏了捏鼻梁,知道这是快到了守夜时最难熬的下半夜,从腰间牛皮带子上绑着的小布口袋里摸出几片银丹草放到嘴里嚼,喉舌处顿生清凉,精神为之一振。

    从富顺到贵州,刘小七和同伴们走了几百里路。这是自他逃难来到富顺之后第一次离开。作为平时表现突出的护卫——不,现在已经是富顺县正经的民兵——之一,这次李永仲抽调人手前往贵州时,刘小七就在第一批抽调的名单上头——连同他所带的整个伍。

    这回李永仲应衙门的摊派前往贵州,身边只得一个曹金亮。何泰要负责兵士的训练,还要负责巡防富顺;王焕之则要看家,还得应付井场的事,李家那一大摊子事离不开李三忠。能够调用的人手捉襟见肘,李永仲已经不得不开始考虑去哪里搜罗一些人才——哪怕他从几年之前就开始有意识地着手在护卫中间进行读书写字的教育工作,但现在还远远不到收获成效的时候,成绩最好的护卫,如今不过是能进行日常的读写和计算,论道独当一面,还远远不够。

    同刘小七一同值夜的是他同伍的赵丙。此时已经有点扛不住瞌睡,拄着枪哈欠连天睡意朦胧。刘小七看他一眼,突然就伸手推他一把,险些将他一下摔到地上去。赵丙一惊之下,险险站住,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他回身朝刘小七埋怨道:“刘伍长,人吓人吓死人啊!”

    刘小七往身前的篝火里扔了几根干柴,斜着眼睛看他一眼,冷笑一声道:“我看你必不是吓死的,倒是困死的。”又教训他:“若是值夜睡着,一会被巡夜的曹头发现,你便等着好果子吃吧!”

    听到曹金亮的名字,赵丙这才不敢再抱怨——现下曹金亮已经不再亲自训练新进的兵丁,但每逢考核,他必是考官之一,便没有人不怕他的——咽了口唾沫,朝四周小心看了看,又将长枪往怀里搂了搂,赵丙拿肩膀撞撞刘小七,小声地道:“伍长,这附近,真的有蛮子?”

    用枪尖拨了拨火堆,刘小七漫不经心地回他:“这里便是蛮子们的地盘了,哪里会没有?”又朝不远处官军的营地努了努嘴,悄声道:“若不是因为蛮子闹将起来,贵州到处打仗,官府又怎么摊派下来,仲官儿又如何会带着我们来贵州?”

    赵丙叹了口气,同刘小七悄声道:“这回出来,我娘老子在家里担心得不成,俱是说蛮子凶残,万一遇上了如何是好。我娘原还想着叫我不去,可我签了李家的契,拿了那许多的银钱,平日里仲官儿待人又厚道,人要知恩,再说,若我有个万一,还有抚恤,能得田来种,家里的日子还能松快些。”

    两个底层兵士的议论自然进不了大人物的耳朵,而此时此刻,虽然夜已深沉,但包括李永仲同曹金亮在内都没睡下,而是聚在了陈显达的帐篷里,三个人脸色都不甚轻松。

    陈显达将茶碗重重地顿在了桌上,瞪着女婿,怒道:“我同你说的话便全作耳旁风罢?仲官儿,你明日大早,带人马上给我回去!这行军打仗上头的事情,自有我等武人操持,你担心作甚么?”

    李永仲颇感头疼地看了曹金亮一眼,本想让他也说几句,没成想此人自进了帐篷便成了个锯嘴的葫芦,不是有滋有味地喝茶,就是不知道发呆到了哪里,方才再看,竟闭了眼睛打瞌睡!直把李永仲恨得牙痒!

    “岳父息怒。”李永仲不得不努力解释:“小婿定然是不敢插手官军的事情,但按照衙门的安排,小婿此番要到大方,非要取得大营粮草督运的签字,否则拿不到盐引,就是白跑一趟。”

    “……便叫你身边这个人去,老夫看,倒要比你还顶用。”陈显达看了一眼仿佛已经睡着的曹金亮,脸上半丝笑意也没有,“我听读书人说,怀璧其罪。你现下带着这么一队人招摇一路,你以为看见的人少了?幸亏是走到我这里来了!你信不信,若是走到其他营头上,就有人要强拉入营了!”

    李永仲也敛下脸上的神情,眼睛当中厉芒一闪而过,平静地开口道:“这些事并不曾少见,女婿我也时有耳闻。不过若当真有人敢行此道,我也不是案板上的砧肉,由着他好拿捏的!”

    陈显达此刻看起来和平日里那个威风凛凛却有性情鲁直的人看起来大相径庭,他面上现出一股似笑非笑来,意味深长地道:“这两年我在宜宾,也多有听见你的名声。仲官儿,不是岳父小看你,而是这个世道,无权无钱,便行不得路,有钱无权,更是凄惨。那有钱的商户,没有不去谋个出身功名的,你却不同,只一门心思地赚钱,又买地,又要养兵。仲官儿,你老实同我讲,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烛光摇曳,将千户拉出一道幽暗的,长长的身影,投映在帐篷之上。李永仲心中一跳,手心里已是出了汗,他面上却依旧笑得坦然,平静地道:“岳父此话,女婿当真不懂。我家世代盐商,生来只会熬盐卖盐,至于科考制艺一事,那是休想半分的。如今世道不好,说不得哪天便有贼人临门,女婿也只好养一股强兵——不瞒岳父,我的确是按着戚少保的法门练兵养兵。”

    “你父亲曾同我提过你。”静默片刻,陈显达却突然提起毫不相关的往事,他眯着眼睛回想片刻,幽幽道:“那是最后一次我同你父亲见面,之后奢安乱起,我同你父亲便再不曾见面了。那时你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我还记得你父亲说,‘仲官儿这孩子,实在不像是我这盐户家里养出来的。’当时我且不信,但这一二年看你,却发现还是你父亲看你看得准。”

    他伸手提起茶壶,将已经毫无热度的茶水倒在杯中,注视着茶水渐渐装满,陈显达叹了口气,脸色复杂地望着李永仲,难得的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仲官儿,我这里有个想头,想让你听一听。”

    天色依旧浓黑一片,寅时刚过不久,兵丁们便在军官的呵斥下爬起来,简单地用过些面饼填饱肚子,互相帮忙披挂好甲胄,便打着松枝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树林。昏昏沉沉地走了足有快两个时辰,天光大亮之时,陈显达才吩咐下来,全军休息。

    官军速度不可谓不快,当几乎所有的兵士都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大喘气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们却显得极为从容,他们安静地席地而坐,两两帮忙互相放松,又解下腰上的竹筒喝水,比起几百号乱糟糟的官军,倒是这几十个人的小团体更有军队的气质。

    郑国才眼神复杂地盯着不远处席地而坐的那群护卫,再转回来看看自己手里的几十号人,真是颇有拿不出手的难堪。他索性背过身不看,却架不住站在旁边的两个总旗看得津津有味,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地热闹。

    “啧啧,”平日里诨名叫张一贯的总旗啧啧有声地道:“这是民兵?真是好大阵仗!看人家手里那兵器!好家伙!枪头硬是要比咱们手里的长半尺!”

    旁边和他同在郑国才队里的总旗笑他道:“这才到哪里?我方才悄悄过去看了眼,那几十个人里,足有一半人背上背了火铳!”他感叹道:“真真是盐商家里的,人家财大气粗,咱们这些穷当兵的,当真是比不了!”

    听见火铳,张一贯倒撇撇嘴,嗤了一声嘀咕道:“果真是商户出身的土包子暴发户,平白没有半分见识!若有钱,便要好刀枪,要火铳有啥用?打不了三枪,有那运气差的,炸膛炸得一张脸成了麻子!”

    另一个总旗倒是比张一贯多出几分见识,皱眉道:“方才我瞧见那火铳,琢磨着和咱们常用的样式可大不一样,和鸟铳有几分相似,但看着更利落些。不过说起来,”说着他摸着下巴,有些奇怪地道:“我仿佛没瞧见火铳的火绳。”

    郑国才听至此处,眼睛已眯了起来。

    休息了半个时辰,陈显达又传令下来,上午务必赶到苗人寨子,午饭过后,便要攻打上去。百户官们不敢怠慢,催促着兵士起身,几百号人陡然加快速度,人人闷头走路,即便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便渐渐有人掉队,所幸路途不远,再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昔日的木稀卫,现在的苗寨之下了。

    陈显达接过亲兵递来的牛皮水袋,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将水袋扔给亲兵,自己叉腰站在一块石头上将山上的寨子一打量,眉头便狠狠皱了起来——这地势实在是不好,那寨子居高临下先且不提,此地山势陡峭,寨子便在一个山头仿佛被巨斧削平的平坝上,要想上去,除了那条现下已然是走不得的山路,便只有从正面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这他.娘.的,仗要怎么打!?”一时间,身经百战的千户心里头,就只剩下这么个念头。

第七十八章 临阵(1)

    贵州五月的天气,尽管一早一晚仍有凉意,但白日里到底燥热起来。而木稀山此处,因多石少树而命名木稀,远道跋涉而来的明军顶着白晃晃的日头,没过多久人人俱是一头油汗,几乎个个都喝空了毛竹水筒,但仍旧不济事。

    陈显达脸色颇为难堪,将手搭了个凉棚,朝山上望过去。山顶上的寨子里安静得可怕,差点让他以为叛苗已经连夜逃走,适才让人试着往上冲冲看,爬到一半,那寨子的墙头上忽地就冒出几十个绑着蓝色缠头的脑袋来,一股脑地往下丢滚石檑木,还有人拿着竹弓拼命往下射,兵士们原本就是轻装,那个遮挡的盾牌都没有,连半柱香的时辰都没坚持下来,就屁滚尿流地滚了回来。

    所幸因是试探,动用的不过半个总旗,人也未死一个,只有几个被石头砸断手脚的倒霉鬼,被同伴死活拽了回来,躺在地上唉唉呼痛,陈显达拧着眉头吩咐随军的医官去看看。又背着手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伺候在旁边的陈明江低声问他:“千户,不然先叫兄弟们撤下来?”

    陈明江指的是刚才冲寨的那队兵,因收兵的铜锣并未敲响,他们在阵前或坐或站,不少人连兵器,还有头上的八瓣铁帽都丢了,空着手光着头,满脸的惊魂未定。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惧怕,慌张和迷茫的神色,而伤者每一声痛苦的哀嚎都让这些几乎吓破胆的兵士脸上恐惧的神色更浓厚。

    陈明江抿着嘴看了不远处的败兵一阵,不甘不愿地下令道:“叫冯宝群自己去把这帮窝囊废收拾了!没得叫人看了晦气!”

    冯宝群便是这群败兵的百户官,方才带人冲寨的是他手下极得用的一个总旗,说起来平日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不过此番他们都觉着这山寨不足为虑,定能一鼓而下,一个个想着的都是冲进寨子里多抢些金银女子,全没想过若是败退将如何。轻敌之下,被躲在寨子里的苗人用滚石檑木压了个半死,又叫人家一通箭射回来,将脸丢了个干净。

    旁边站着的其他几个百户看冯宝群脸都气得紫涨,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顿时吓了一跳。与他交好的几个人赶紧七嘴八舌地劝说道:“你便是气性太大。”“胜败乃兵家常事,儿郎们败过这一仗,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一会儿去千户面前请战,多杀几个蛮子也就是了。不值当为了些许小事气坏了自家。”又叫冯宝群的亲兵捧水袋给他喝。

    勉强喝了几口水,冯宝群索性扯开系在下颌处的带子,将盔帽一把摔在地下,拿了水袋冲脑袋上一股脑地倒下来,整个脑袋上**的一片,这才喘着粗气弯腰将盔帽捡起来,冲着几个同袍一抱拳,道:“好意俺老冯心领了,不过今日这遭实在是太丢脸!今日俺老冯不将山上那帮蛮子杀得精光,便是小娘养的!”咬着牙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陈显达的所在大步走过去。

    留在原地的几个百户官脸色也颇沉重。他们之前还眼红冯宝群抢到了先发的好处,结果现在一看,当真是出了一身冷汗。个个都收起了那点儿轻敌之心,慎重起来。

    郑国才仔仔细细地将那山头一打量,撮着牙花子,跟牙疼一样吸着冷气道:“这伙子叛苗着实找了个好地方!只要守军不至于窝囊得连胆气也丧了,就咱手头这点子人,又没甚厚盾一类,更别说投石车和火炮,想要将这寨子打下来,当真要靠人命去填!”

    周谦抱着胳膊亦是脸色凝重地点头,他倒是又想起自己之前被陈显达否了的那个建议,不由开口嘟囔道:“若听俺老周的,就让小少爷手下人跑一趟,俺们现下兴许都将蛮子杀了个精光!”

    “好了!就你话多嘴长!”郑国才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事已至此,说这个还有个甚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平了这寨子!”

    “还能有甚好法子?不过是叫弓兵掩护,然后使人就往上拼命爬,这鬼地方,还能有甚好法子?”周谦难得的叹了口气,他亦是知兵的人,和郑国才的看法没有两般,都觉得事情扎手难办。望着那座稀稀疏疏地长些茅草杂书的山头,周大炮皱着眉头口中喃喃道:“真是老虎吃刺猬,无处下嘴啊。”

    同样有无处下嘴之感的还有陈显达。周谦能想到的法子他显然更早想到了,见方才进攻受挫无用,他索性也难得试探,干脆摆开阵势,将所有的弓兵和箭支集中起来,又吩咐下去,重金择选悍勇之士,他便是不相信了,一座小小山寨,还能把他难住了不成!?

    诸事安排停当,陈显达便叫来他中军的一个文书,让他前去劝降。这个叫崔州平的是个读书人,往日里头只负责陈显达部钱粮账册一类,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只是胆子齐大,陈显达同他讲:“刀剑无眼,崔文书,你若是不愿,本千户也不强求。”

    崔州平借了亲兵的青棉布齐腰甲,又换下缠棕大帽,戴了顶八瓣儿铁帽,结束齐整,听陈显达说话,待他说完便微微一笑,拱拱手道:“多谢陈公美意,不过在下生就的胆大,况且在军中,性命早就寄在了佛菩萨手里,自家却是做不得主的。”

    他说完便朝陈显达拜了一拜,带了两个护卫的亲兵,径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寨前去了。亲兵举了两顶小圆盾,勉强将他上下遮护住,他却将盾牌一推,自己大大方方地往寨前一站,清清喉咙,扯开嗓子大喊:“上面的人听着,本官是大明镇西营中军官,如今朱燮元制台已至,各处苗人俱是俯首称臣,奢安二贼不日即将授首,今日镇西营奉命前来剿灭你等悖逆乱民,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你等晓事,放下刀枪,交出匪首,打开寨门,便能逃得一条性命!”

    半晌那寨墙上才隐约有人探出半身,将崔州平一打量,紧接着一个音调古怪口音浓重的声音响起来:“你说的能做主?”

    “本官奉陈千户的军令前来劝降,条件就是方才所说那些,若你等同意,本官就能做这个主!”崔州平显然是个老油子,绝不大包大揽,而是换了个说辞道:“若你等愿意,本官便代陈千户做这个主!”

    此时突然有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安长老,莫听底下这个狗官的话!你要为寨里头的人想想,这寨子里,姓安的可有一多半!别人能留,姓安的决计逃不出性命!”

    崔州平眉头一皱,口气也带上几分强硬:“墙上胡说的是谁!?我大明对尔等叛逆几番招抚,姓奢如何,姓安又如何!若肯放下刀枪,圣上仁厚,只要作恶不多,就又是大明治下百姓!”

    先前说话之人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你们汉人官府从来说话不算数!”另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声音再度响起,比之前那个坚决无数倍:“长老!汉人信不得!族里多少人都是死在了汉人狗官的手里头!”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苗人围我贵阳,屠我百姓也并不在少!”崔州平一步不让,亲兵们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举着盾牌着急得直跳脚,唯恐哪里突然飞来一支箭将这胆大妄为的中军官一箭射倒。崔州平背心已被汗浸透,面上倒还是一副智珠在握,老神在在的模样。

    寨墙上一阵沉默,崔州平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又要开口时,那年轻的声音猛地响起来:“汉人狗官欺负了咱们成百上千年!就是杀尽天下汉人又能如何?!不过是为族中世代冤死的亲人们报仇!”

    然后第三个声音响了起来:“报仇!”这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声音汇聚了进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这些口音浓重的声音都在嘶声裂肺地呼喊同一个词:“报仇!报仇!报仇!”

    崔州平慢慢皱拢了眉头。他拢在琵琶袖里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不用再想劝降了。他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朝后跑,两个亲兵被他扔在身后,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立刻转身跟上——便慢半步,那自寨墙上密密麻麻射下来的箭就会将他们射成个现成的刺猬。

    陈显达早就等在阵前,见崔州平回返,还宽慰几句道:“崔文书此番辛苦,那贼子不服王化,自有我等讨伐,快去换了衣裳,好生松快松快。”又夸奖那两个亲兵,各自赏了几两银子不提。

    崔州平却不曾走开,而是扯了陈显达到边上,看看左右无人,他脸色郑重地同陈显达低声道:“陈千户,这寨子,很有几分不寻常。”

    “怎么说?”陈显达心头一跳,崔州平也是他手里用了四五年的人,虽是文官,却难得没有文官的酸腐气,同营里的军将们亦是相得,平素从不好说大话。这样一个人,忽地说起“不寻常”一语,陈显达顿觉不妙。

    “先前同我说话那个,应该就是这寨子里的。”崔州平冷静地道,“说的是贵州土话,这口音听着和咱们的川话相近,却有不同,可后头那个年轻的,却不是这寨子里的,倒是也说土话,不过一听那调子在下就晓得,他不当是寨子里的,甚至不当是贵州人。”

    “在下听那声调,像是川东一带的口音。”

第七十九章 临阵(2)

    “川东?”陈显达挑了眉梢,又在嘴里仿佛咀嚼一般低声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道:“川东?”

    崔州平轻声道:“离着太远,实在是看不清人。但是我瞧着,那寨墙上头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仿佛才上去了第二个人。”

    “崔文案的意思是,这寨子里别有隐情?还是说此处苗人有人煽动?却不一定是奢安一流的夷人?”陈显达拧紧眉头,他若有所思地摸索着刀柄上鲨鱼皮粗糙的手感——这还是那柄险些被山匪抢走的女婿李永仲送的倭刀——片刻眯了眯眼睛,“既然有人捣鬼,那更要揪出来!看看谁敢在老夫眼前生事!”

    陈显达话虽说得满,但动手之时却万分谨慎,不仅调了所有的弓手过来,还将各百户旗下的悍勇之士集中到一起,俱是人人穿了三两层甲,他如此安排妥当,踌躇一会儿,咬咬牙让陈明江把李永仲叫来。

    李永仲来得很快。护卫们虽不同明军一处扎营,还是挑了个能互相照应的地方休息,陈明江半柱香的时辰都没用,便带着李永仲过来了。陈显达也没避开他,待女婿同他行了礼,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仲官儿,你此番出来,护卫们可带了火铳?”因怕李永仲误会,还特意和他解释:“此番不同平日,蛮子们在山上的寨子里,实在难打,我此番出营没带火器,虽调了弓手上去,但仲官儿也晓得,这从下往上射,射不了几箭胳膊就软了,一会儿待他们停手,就让火铳手接上,掩护儿郎们向上冲!”陈显达发狠道:”这回老夫必要一鼓而下!”

    “既然是岳父,那没什么说的。女婿现下手里头拢共六十人,俱带了火铳。”李永仲爽快地应下了,他说的话让陈显达并陈明江都吓了一跳!他们二人都是老军伍,别说六十支,便是六百支火铳也是见过的,但那是在大军之中,像李永仲这般,有六十人便配六十把火铳的奢侈,如此全备火器的阔气,便只有辽东边军的车炮营能如此了!

    因战斗迫在眉睫,陈显达便没有同李永仲再多说什么,只嘱咐他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一会儿你不许到前面去,就呆在后头!”说完便匆匆离开,却将陈明江留下,吩咐他道:“你这个妹夫胆子奇大,一会儿他若要走动,许他,若要往前,你给我看好他!”

    陈明江自是听令,往李永仲身后一站,便如个跟班随从半步不离。先不提李永仲如何的哭笑不得,但说陈显达,他往军鼓前一站,长长吁出一口气,将盔帽一脱扔给边上亲兵,把鼓槌拿在手里,手上用力,先缓后急,“咚咚咚”地敲响牛皮大鼓!

    鼓声响起,原本沉默的明军队列中便爆发出三声极热烈的呼喊:“万胜!万胜!万胜!”受命出击的兵士们便按照次序步出阵列,在各自哨长什长的带领下组成一个个小小的战阵,而弓手则聚集到站成弯弯曲曲不太直的三列横排,从箭囊中抽出羽箭插进脚边的泥土里,战斗一触即发,空气中某根不知名的弦绷紧了,鼓声越发急切,那些平日里或者沉默,或者油滑,或者勇敢,或者怯懦的兵士们猛地自胸腔当中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万胜!”

    在第一次试探之后,明军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投入兵力,战斗就此开始。

    兵士们没有浪费体力在距离寨墙半里地外开始跑起来,而是先如常人一般走动,待到一百五十尺开外,兵士们加快了速度,个别性急的人想要大步迈开步子,却被领头的哨长什长们压住速度,如此又走了两百尺,寨墙上已经有零星的竹箭射了下来,不过力道太弱,兵士们只是略略低头,将盔帽稍稍拉下护住面部;最后三百尺时,兵士们陡然加快速度,每个人都拼命地开始奔跑,而此时,原本稀稀落落的箭矢一下密集起来,兵士们晓得,若此时停下便是个死!而仅仅一个呼吸,几个运气不好的兵丁就立时倒在地上!

    跟在步兵身后前进的弓兵早早在三百尺开外停下,盔帽上插着一支小红旗的军官走了出来,他眯着眼睛打量半天,待寨墙上箭如雨下时方才张弓搭箭,举起手臂游移片刻,像是找准角度了,已经将弓弦拉到极限的手指立刻松开,锐利的三棱箭头立刻向着寨墙上的苗人抛射而去!

    以此为信号,成三列横排的弓兵们立刻举起了手中的角弓,却并不是三排同射,而是自第一排开始,依次发射,如是往复,箭雨不断。寨墙上立刻响起阵阵惨叫,奔跑中的兵丁中欢呼一声,有那脚程快的,已经扑到了山下,正要朝寨墙上攀爬!

    值此山寨的生死关头,苗人也再顾不得了,在首领的拼命催促下,****上身的青壮一起合力,将足有成人头颅大小的石头往下倾倒,年轻女子则烧热了开水,一股脑地从墙头上浇了下去!

    只片刻的光景,越来越多的明军已经赶到山头寨墙之下,这里地形逼仄,一面临空,滚木礌石之下,竟是躲无可躲,那热腾腾泼下的滚烫开水,更把兵士们烫得惨叫连连,几个被水正好泼中的兵士闭着眼睛乱叫乱跑,不合竟失足从山上摔了下去!

    陈显达看得双目几欲滴血,方前进攻顺利,饶是他一贯的沉稳,亦是喜色上脸!边上的百户官更不用说,人人俱都盼望这该死难缠的寨子能快些讨饶认输,没成想却恁般难缠!百户官们几乎个个都有人在前头,看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战兵被生生砸死,更有甚者,直接摔下山崖,每个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齿,都说要屠了这寨子!

    冯宝群先前便折了人马,现在看了更比别人难受憋闷几分!他难受至极,跳着脚的问:“那弓手怎地停了!?快些射他娘的!将那些蛮子射死在上头!”旁人忙拉住他,叹着气同他讲:“弓手刚才来报,他们现下不敢再射,两方一高一低,怕射到自己人,只能让几个射术好的一一点射,但先前就射了不少箭,现在累得两条胳膊都快抬不起来。”

    陈显达听闻,立刻扭头朝后吼了一声:“仲官儿!调你的人上来!”

    李永仲就在附近。他将明军的攻击从头看到尾。平心而论,岳父陈显达手里头的这几百号人马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西南有数的强兵,临阵不乱,敢打敢冲,带队的军官节奏也掌握得好,若是换个地方,那寨子早就不知被平了几回,但木稀山这里道路崎岖,山势险峻,明军又没带诸如大盾一类军械,兵士们竟只能猬集在山下,冒着落石滚木,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往往爬不到一半就摔落下去,生生苦熬!

    听到陈显达叫他,李永仲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激动,他暗吸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拳头,将早已列队等候的护卫们扫视一眼,沉声道:“大家都看见了,前方打得惨,陈千户要请我们助力,这是我李永仲的岳父,便同亲父一般,俱是一家人,不要惜力,放手去打!叫我也看看,无数钱粮,无数汗水供养打熬出来的,究竟是个甚样货色!”他再不多说,硬邦邦抛下一句:“后退者杀!乱阵者杀!乱命者杀!抢掠者杀!曹金亮,带人去罢!”

    曹金亮的脸上没有半分平日里的惫懒神情,只有一片如坚冰钢铁般冷硬的神色。他定定地看了李永仲一眼,抱拳躬身,只有一句话:“陷阵有我,有死无生!”

    在曹金亮的指挥下,护卫们也如弓手一般排成三排,但同弓手弯弯曲曲的队列不同,护卫们的队列犹如刀削斧凿一般横平竖直,他们没戴平素的黑色折檐毡帽,而是戴了顶形同大帽的铁盔,虽说样式同明军的八瓣铁帽相似,却是圆溜溜的一个整板冲压而成;身上是深黛的半袖罩甲,却似乎只是布甲,连钉也无一个。人人肩上背了柄长火铳,乍一看同鸟铳也无甚区别。

    百户官们的注意力一时被这群民兵吸引,看了一阵便各自议论起来。周谦不住口的称赞:“真真是好兵!临阵无有一个怕的!个个俱是听令而动!真不晓得那小少爷如何练出这等兵士!”郑国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护卫们的火铳之上,听周谦说话才收回视线,转头同他道:“自然是好兵,器械也好。”他指指一个年轻护卫头上那顶圆溜溜的盔帽,又指指他脚下那双别致的草鞋,有些酸溜溜地道:“不愧是盐商家的爪牙,这穿戴!这份气派!我看,只有军门的标兵才胜得过。”

    他们还在议论中,护卫已整队完毕,然后每列横队一头一尾的两个人自背后摸出一个怪模怪样扁扁的皮鼓,没有任何提示,两个人几乎在同一个时刻敲响了手中的皮鼓,初时杂乱,很快六个鼓点就统一到了一起,护卫们随着鼓点开始原地踏步,待脚步声齐如一人时,这六十个人便向着前方的血肉战场,无比坚决地迈出了步子!

第八十章 临阵(3)

    明军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和他们完全不同的军人走上战场。不论是留在最后的百户官们,还是那些或者带着八瓣铁帽,身着大红鸳鸯胖袄,或者是紫花布齐腰甲的兵丁惊讶地看着这些举止打扮和他们格格不入的士兵们伴随着鼓声,踏着铿锵有力齐整的步伐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身边——深黛近靛的箭袖短直身,外头则是黑色的半臂罩甲,盔帽下的脸多半年轻男子的模样,许多唇上还生着柔软的绒毛,却没有丝毫惧怕恐惧的神色,多是自信冷静。

    “全军!”曹金亮就仿佛当那些呆呆注视着他们的明军不存在一般,猛吸一口气大吼出声,士兵们立刻按照平日里的操练立正并且大声以自己最大声音呼应命令道:“在!”

    “预备装弹!”

    听到命令的瞬间,早已在无数次的训练当中养成条件反射的士兵们立刻取下肩上的火铳,打开枪管后部药池的盖子,又从腰间牛皮带上的匣子里摸出卷纸状长约一指的纸壳子弹,咬开涂有油脂的底部,将火药倒进火铳药池,并盖上盖子。

    “装弹!”第三个命令从曹金亮的口中清晰地发出,而他也毫不迟疑地将枪口竖直朝天,把纸壳中剩下的火药倒进枪口,然后将子弹连带着纸壳一股脑塞进枪口。当他如此动作时,士兵们手上的动作几乎与他不差分毫——这是在军棍的敲打之下,反复练习成为的身体本能。

    “取出通条!”

    一阵金属摩擦之声立刻响起。

    “插入通条!”

    刘小七在话音未落时便利落将通条插进了枪管当中,他能够感受到包裹着纸壳的铅弹在通条的大力抽.插.之下向着底部迅速滑落,直到再也无法推动弹丸前进之后,刘小七才取出通条,重新插入枪管下方,做完这一切,他还有余暇朝左右撇了一眼——刘小七的几个部下仅仅比他们的伍长慢了几息,现在也做好的准备。

    曹金亮喊出他在战场上最响亮的声音——这个在川东小镇上隐姓埋名数年时光的将门虎子,终于站上了属于他的舞台——他用尽周身气力,瞪着通红的眼睛,下了倒数第二道命令:“枪上肩!”

    在明军弓手们不可思议的目光里,这几十个士兵在短暂的原地踏步之后坚定地朝着崎岖不平山路迈开步子。六个皮鼓敲击的声音低沉却并不沉闷,伴随着鼓声和脚步声,这群奇异的士兵中间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口令,六列横排居然在行走当中变阵了!

    犹如穿花蝴蝶一般灵巧,只是几息的功夫,他们就由整整齐齐的队形转为一个并不太大的空心方阵,没有任何人有所迟疑,而变阵之时,所有人踩着鼓点,士兵们双手斜持着将火铳握在胸前,而这时在后头看得近乎入神的明军才发现,他们距离那座似乎永远也无法攻下的山头,仅仅不到一百尺!

    寨墙上射下的箭矢已经能够对他们造成威胁,不时有人略略拉低帽檐低头避开飞来的箭支,箭头撞在金属头盔上的“嘭嘭”之声不绝于耳。苗人显然也注意到这队奇异的士兵,纷纷调转箭头向着他们拼命放箭,仅仅是一个呼吸,就有几个兵士身上中箭软倒下去!在后面观看的明军们看得分明,几个沉不住气的,险些就要惊呼出声!

    那些面目陌生的,仿佛自域外而来的士兵却没有任何反应,在前面一个倒下之后,后面一个则跨过他顺位补上,把受伤的同伴留在身后,除了脚步和鼓声,队列里或许只能听到呼吸。他们沉默地前进,但每个人都从这份静默当中品出了令人胆寒的味道。

    见到援兵前来,那些原本在寨墙下苦苦支撑的明军士兵欢呼一声,更加奋力向上攀爬,有几个幸运儿,竟然爬上了寨墙,拔刀在手同守军捉对厮杀起来!更有些人,在幸存的哨长什长的命令下,把苗人丢下的檑木滚石捡拾过来,垒到寨墙下方!一时之间,苗人的防线简直处处烽火!首领焦头烂额,一面呼喊更多青壮上墙,一面大声吼叫着让弓手不要再管寨墙下头的明军,直接往那支怪模怪样的军阵上头射!

    这个过程当中,又有几个士兵中箭倒下。寨子里的人,至少是寨墙上的人显然是见过火铳的,有耳力较好的明军听到上面隐约有人在嘶吼:“那帮汉人有火铳!”墙头上的弓手们拼命地泼下一波又一波箭雨,但因着苗人多用竹弓,战斗进行到此时,带有金属箭头的弓箭早已消耗殆尽,此刻尽是又轻又短的竹箭,对停在一百尺开外的火铳兵来说,已经没有太大威胁了。

    还能站直的士兵开始原地踏步,然后冒着箭雨向前行进,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再一次展现了在明军眼中堪称神奇的阵形转换——由行进时的空心方阵重新变为六排横列,这个过程极快,寨墙上的弓手甚至觉得自己仅仅是眨了眨眼睛,那黑色的汉人就重新站成了几排,而到此时,哪怕是最为迟钝愚蠢的苗人都感觉到了大事不好——

    战场上似乎有刹那的沉默,风在这一刻都凝固了,然后下一个瞬间被曹金亮厉声的嘶吼撕破了——“瞄准!射击!”

    第一排的八个士兵毫不犹豫地放平枪口,瞄准寨墙扣下了扳机,然后他们立刻转身向后跑去重新列队,开始重新装填弹药,其后各列依次往复,当六次排枪结束之后,火药呛人的白雾将这个小小的战场彻底笼罩起来,士兵们不得不停下射击,山岚吹散烟雾,木制的寨墙之上,已经看不到一个站立的苗人了。木墙上到处是深浅不一凄惨的弹痕,从那些缝隙当中,大股大股的鲜血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浓厚的血腥味马上随着呼吸浸透了战场之上每个人的肺叶。

    恍若大梦初醒的明军呆呆地看看这个陌生的军阵,又抬头看看顶上已经悄无声息的寨墙,突然自人群中爆发出热烈高昂的呼喊:“万胜!”这个声音嘶哑单薄,却仿佛是个信号,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万胜!万胜!万胜!”

    这些在战场上逃生的兵士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确认己方的胜利,开始仅仅是几个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转身扑向高高在上的山寨,狂热的情绪在他们的胸膛当中翻腾,之前令人生畏的山头失去了威慑,更多的人翻上了那堵原本以为不可逾越的寨墙,厮杀声传了出来,但每个人都知道,胜利,真的只是时间问题。

    李永仲将已经被冷汗浸透的手不引人注意地在袖子上轻轻蹭了蹭,他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远处的战场上,在曹金亮的命令下,士兵们已经开始救助自己受伤的同伴,几个青衣的医官带着背药箱的侍从赶了上去,接手伤员的治疗。战斗仍在继续,但和盐商家的护卫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包括陈显达在内的明军军官在护卫们开枪之后就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们瞪着这几十个看起来似乎毫不出奇的兵士,努力想要弄清他们胜利的原因——李永仲听到有人喃喃道:“火器之威,今终得见。”

    “强兵,强兵!”周谦反复念叨了两回,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郑国才的袖子同他絮絮叨叨地道:“先前看他们的架势,就晓得一定是队难得的强兵,但真没想到如此之强!火器之犀利,举世罕见,比那火器更好的,则是兵士!俺定要同小少爷打听打听,他是怎地训出这队强兵?!还是个商户!真真是可惜!这是天生的将种!怪道给千户作了女婿!”

    郑国才亦是震惊。在叙南卫当中,他算是年轻一代军官当中极有见底的,比起其他人对火器半信半疑的态度,郑国才一直坚持火器是日后军械发展的重点和方向。陈显达手下,也只有郑国才和另一两个人,训练中火器四分,弓弩三分,刀枪三分。但叙南卫中火器并不太多,火铳更是以三眼铳和弗朗机炮居多,没有几杆鸟铳。但是这些武器本身制造工艺的落后与潦草让使用它们成为一件相当需要勇气的事,如非必要,很少有兵士会主动要求使用火器,他们宁愿使用弓弩也不愿意操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膛害得自己丢掉性命的火器。

    “我真想看看他们手里的火铳到底是怎么个样子。”郑国才直勾勾地盯着护卫们背在背后的火铳,眼里的欣羡之色一望即知。虽然在偏僻的西南,但往来南洋一带的西洋夷人手中有精良军械火器的传闻他并不陌生,但哪怕在传闻当中,西夷手中似乎也没有出现过犀利至此的火铳。

    陈显达咳嗽一声,勉强掩饰好脸上种种震惊复杂之色。他叹了口气——虽然就连陈显达自己,也不知道这口气叹的是甚么——看着仿佛依旧平静的女婿,虽然他很快就发现了李永仲没藏好的神色所露出端倪——他极为反常地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想要放声大喊,却又被自己死死地憋了回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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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介绍:
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