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幕启(5)
立夏。四月节。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视线所及之处,颜色开始变得浓烈。不论是初春时的鹅黄嫩绿,还是烟雨雾霭之中墙角屋下的鲜活苔藓,又也许是女孩身上的袄裙——鲜嫩的颜色渐渐转为深沉,绯朱化为绛赤,葱绿变成油青。雨幕下湿润的屋瓦在难得的晴天之下,显出近乎玄青的色调,正和廊下匆匆行走的丫鬟身上柳绿的对襟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府中大部分人都沉浸在一股难得的欢喜气氛里头。自从去岁冬李齐去世,李家便实在没有过什么好事情。兄弟阋墙不算,最后还闹到公堂之上,叫全富顺看了个大笑话。纵然最后李永伯闹了个大大的没脸,但旁人说起来,李永仲也并没落得什么好话。几场乱子下来,有上了年岁的下人不免嘀咕:李家这是哪炷高香没烧对?
因此上,仲官儿岳家的到访格外让李家人兴奋。沉闷压抑几个月下来,众人极盼望来人做客冲冲喜气。更何况现今已出了李齐的热孝,家里虽仍守着孝,却不禁登门,毕竟松快许多。
不过这一切,和李永伯的院子显是没有什么相干。
说来也怪,自伯官儿据说去了一趟成都,回来之后像是被谁点拨开来,脾性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暴躁贪奢,不过和之前动辄与仲官儿结怨相比,他忽然就晓得何谓安静度日。还挑了日子去隔壁院子专门看了两回妻儿,心爱的小妾怡红据说也从他院子的正房又搬回了西厢,说要接了妻子回来,好生度日。
李三忠面上不曾说什么,暗地里也给李齐烧了几回好香,只盼着李永伯从此就消停下来,晓得事理人情,不光自己好过,李永仲也不必再被流言蜚语苛责——虽说他本人毫不在意,但人言可畏,况且,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正当李府的下人们喜气洋洋地收拾宅院时,李永伯正在舅舅刘三奎的外书房中。他满面潮红,如何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子里乱走一通,刘三奎却没有什么兴奋神色,脸上瞧着冷淡得很,见外甥一副躁动不安的德性,从鼻腔之中哼出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伯官儿,便是不知你在烦躁个甚!”
“邓小豹昨夜里头来寻我,”李永伯一撩后摆在鼓墩上坐下,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地同刘三奎道:“他说一百来号人已在城外埋伏下来,一旦时机成熟,哪怕李永仲手里头那点人都在,也能叫他一去不回!死得干干净净无隐无踪!”
“此事你没对人讲罢?”刘三奎盯着李永伯,看似无意地问道,“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国!伯官儿,怎么还叫邓小豹寻到家里头去?这也不太谨慎了些!切切不可大意!”
李永伯稍稍冷静下来,想起昨夜邓小豹的跋扈狂妄,他便如芒刺在背,戒惧非常。略一定神,想起刘三奎提点的话,也有些后悔,不由开口道:“舅舅说得很是,外甥的确鲁莽了些。”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外甥惯在城里头,突然说要去城外,恐遭人生疑;况且邓小豹来时并未被人发现,他自家也是个谨慎人,如今大事在即,更是小心万分。”
“如此便好。”刘三奎微微颔首,便不再纠缠此事,他面上再不复向来的温厚,而是一片凶狠。他木着一张脸同李永伯道:“自邓小豹等人分批离开泸州,前来富顺会和,这已有好些时候,这帮人骨子里便是无法无天,耽搁时候越长,越是容易反噬。你可探听清楚,李永仲岳家的确要来?”
“千真万确。前日李三忠那个吃里扒外的狗贼就开始打发人在府里头一顿收拾。再退一步讲,我是那小杂种的嫡亲大哥,姻亲上门,没有不来拜访的道理。纵然说只得女眷,我这里也有正房娘子相陪,只要是稍稍懂些礼数的正经人家,就不怕她们不来!”李永伯越说越得意,越说越快,直是口沫横飞道:“据说陈家人此行是为着圆觉寺四月初八之华严****,只当日在寺里头歇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就得动身回宜宾。我已探听清楚,小畜生已说要送陈家人到新兴镇上,这中间却要经过一段极险的夹山道,正是我们的机会!”
“当真么?!”这是要紧关节,刘三奎也按桌前倾身体,两眼圆睁,低声喝问:“伯官儿!须知这不是耍子!各处关节当真无差!?”
“当真!小畜生特特将那几日空出,将井场之事暂托给王.文.章那老家伙,就为相陪他这岳家人。井场同家中都如此传说,想是不会有差。”李永伯竖起手掌恶狠狠地一刀劈下,做了个斩首的手势,阴恻恻地开口道:“我同邓小豹商议已定,将人手埋伏于夹山道两侧,多备山石弓弩,到时候便是任他铜头铁骨,也化为一滩齑粉!”
许是某种巧合,李永伯同刘三奎忙着商议阴谋之时,李永仲正好也在书房同王焕之与何泰,另有队正曹金亮议事。他是一天忙到黑的人,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尤嫌太多,只是少年人身体强健,加之习武不辍,虽说因长了个子又瘦了些,看着倒比之前精神更加健旺。
“上次新入的三十五名护卫如今已识字过百,亦懂些加减算数,队列之时闻鼓前进,闻金后退,一丝不乱,又教了些浅显枪术,亦会用火铳,只是不够熟练。”曹金亮把名薄册子丢在桌上,感叹一声道,“足有将近半年,方才练出这点人,银钱却费了不知多少,换成营兵,何止这些!”
“我只要自家用得顺手便成,又不去做营官,要兵作甚?”李永仲笑着回了他一句,又捡了名册看,注意到上头很有几个勾红圈的名字,细细一看,叫他找着一个熟人,指了给曹金亮并何泰看,笑道:“你们还记得那个刘小七罢?看来是入了金亮的眼。”
“这个刘小七倒是个好苗子,识字算数都伶俐,一杆枪也练得好。”曹金亮眉眼间露出一丝笑意,不过面上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我看,能做个伍长。”
“你既看得上,那便是再没有什么不好的。”李永仲笑说一句,便略过此节不提。他又和王焕之谈些井场上的事务,一通话说下来,便是将近晚饭的辰光。李永仲看看天色,笑道:“是我的不是,谈起事情就忘了时间,今晚都别走,一起用个便饭。”
三人同李永仲都是熟透的人,倒不用客气,说笑一阵,厨房便送来晚饭,果然是四菜一汤的便饭,君子食不语地安静用完,李永仲又招呼三人道:“今年的新茶,难得都在,喝杯茶再走。”
上好的蒙顶茶,用甘冽清泉冲泡,闻香便足以醉人。王焕之是个好茶的,一闻味道,便夸赞一声:“好茶!”
另两个倒是好酒比好茶要多,无可无不可地喝了一杯,曹金亮叹道:“我便没有这根雅弦,再好的茶水,喝起来也仿佛一个苦汁子的味道。”
何泰放下茶杯,倒是想起另一桩事。略正正脸色,向李永仲说道:“这几****听底下人讲,伯官儿同他娘舅处往来甚密。悄悄使人探听,却又什么都没有听到。”
“刘家那位舅爷素来滑不溜秋,”李永仲将茶水啜饮一口,又用茶盖刮了刮沫子,漫不经心地道:“也有几分好手段,一个刘家,教他整治得如同铁桶一般。莫说你,先前我们便要使计放人进去,却从来不曾带出什么消息来。”说到此处,他忽地古怪一笑道:“伯官儿能学到刘家舅爷一半手段,现下就该我头痛了。”
“伯官儿同刘三奎这老东西倒向来要好。”王焕之凝神想了片刻,开口说道:“仲官儿怕不晓得,伯官儿幼时因着病弱,当时先前那位娘子还在,也是病怏怏的不成样子,老太爷还把他放到刘家去住过几年。”
“因此这舅甥两个如此要好也不奇怪……”何泰嘀咕一句,脸上仍旧显出不解之色,一对眉毛,在中间挤出个川字疙瘩,犹豫着说道:“我只怕是我这想头太多,但伯官儿这回字成都回转,脾性上当真好了不少。”他朝其他几个人环视一眼,不解道:“非是我要看轻伯官儿,但他那样儿,猛然之间就变作个好人——都说事有反常即为妖,我看,这其中必有内情。”
“他如今说是名下还有井场的股份,但毕竟不同之前,往井场再插不进手去,手头再无进项,家里又是仲官儿做主。”王焕之不以为然地道:“就他那个毛毛躁躁的性子,能做出个甚么?”
“就怕他和刘三奎搅合到一头去。那老家伙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物。”何泰认真地同王焕之讲:“师爷怕是觉得,伯官儿同仲官儿总是亲兄弟,再如何闹,最后还是写不出两个李来,我却觉得,伯官儿打从起先就没把仲官儿当成兄弟看待,如今又闹成水火不容模样,最后想要善了,只怕是难。”
第五十二章 幕启(6)
夜色由薄转浓,浓稠的墨色从高远的天际一层一层浸润下来,尚带凉意的夜风呼啸着滚过树梢,山林滚过阵阵浪涛。白日间温热的空气渐渐冷却,不知何时起,奶白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在山林之中飘荡,夜风尖利古怪的呼啸声中夹杂着猛兽的沉闷长嚎,越发显得阴沉可怕。
在一处避风的山谷凹陷之处,正燃起一堆篝火,邓小豹盘坐在前,专注地擦拭手中的短刀——长不过两尺,反刃开锋,厚重的刀脊上有一宽一窄两道血槽,半个卐字护手以利格挡锁拿对方兵器,刀面暗沉,仅有刀锋在短刀转动之时偶尔翻出一道乌金的光亮来。
他反反复复地用蘸了茶油的细棉布一点一点从刀身最低之处开始擦起,往上直至刃尖,由是不断往复,直到短刀显出一种独特的金属质地光泽方才把手。西南多湿瘴,铁制兵器不及养护,便是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锈成一堆铁渣。
“豹头,咱还要在这里蹲多久?山里头没个耍事,潮气又重,这两日兄弟们手上腿上生了红斑,痒得不成。”跟他最久的兄弟林大虎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草茎懒洋洋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探头一看,嘿嘿一笑道:“以为你在做甚,结果还在摆弄这把破刀,要我说,寨里甚么兵器没有,偏你要一把寻常铁刀。”
邓小豹毫不理会林大虎的风言风语,他动也不动,继续一丝不苟地将例行的保养做完。等到短刀入鞘,方才抬起头状似平平地朝林大虎看了一眼,竟把他看得上身微微后仰,身体一阵轻颤。
“你这张嘴巴,再不收敛,下回我便只好找缝衣针给你缝上。”邓小豹淡淡开口,连眉毛都未动一丝,但林大虎已然色变,规规矩矩地换了个坐姿做好,再不敢开口。
“说罢,出去探消息的兄弟该是回来了吧?”邓小豹低下头,将茶油并棉布等一应物事收拾起来,冷漠至极地开口问道:“那李永仲手上到底有个甚么古怪?”
林大虎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回禀道:“兄弟去富顺上的李家探过,和旁的大户人家也没有什么不同,家丁是要多些,看着体格也健壮,并不稀奇。”
“李永伯不是说还有火铳等物事么?没查到?”邓小豹皱起眉头问道,“据说他手底下养着百来号爪牙,专供行盐护家之用,兵器精良,怎么,连支火铳都没有?还是说……”他眯起眼睛,阴狠之色便展露无遗,“那个李永伯,其实只是在诓骗掌柜的?”
“许是有的。”林大虎将自己的猜测道出:“如今世道乱得很,大户人家有几支火铳防身护院司空见惯,官皮子们都懒得管。不过到底这是违禁之物,也不是咱那个窝在山里头的寨子,他又没有筑起堡垒,纵是有,也不好拿出来。”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话虽如果说,邓小豹却依然紧紧扭着眉头不得舒展。他从地上站起来,从这山坡往下,深沉夜色之下,百来号兄弟或坐或躺,七八个围聚在一处火堆,已吃过饱饭,正在闲聊耍子。这些安逸景象在邓小豹眼里一览无余。他是镇川东手下一等一的心腹大奖,手上人命无数,心硬如铁,但是现在寨子里将近一半的弟兄性命在他手上,由不得邓小豹不谨慎。
“再好生查探。”邓小豹最终沉声吩咐林大虎道:“宁可谨慎些,别大意走了眼!”
“是!”林大虎再无二话,一口应下。他犹豫半刻,还是忍不住向邓小豹问道:“豹头,往日里头你可没有这份小心。兄弟们私下议论,这次瞧着……实在是……”他吞吞吐吐,不敢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邓小豹自嘲一句,眼睛不知盯向虚空中的哪里,喃声道:“自来了富顺,在此地呆的越久,我心中越是不安,细想起来,却总是不明。”说着也自失一笑道:“或许,真是老了江湖,却少了胆气罢。”
在陈霈霈的记忆当中,除了三四岁上同父母一道不远千里地从辽东迁来四川,就再没有行走远路的记忆。纵然陈氏夫妻平日里并不如何拘束女儿,但到底女儿不比男孩,除却在宜宾附近的寺庙走一走,这次去富顺,竟是陈霈霈难得的一次远行。
因队伍中女眷不少,因此比起李永仲当初去宜宾只用了五日上下,陈家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天才到达富顺。所幸陈氏早已想到此节,不到四月便早早出发上路,到达富顺之时,离四月初八尚有足足三天的时间。
早在抵达富顺的头天,陈明江便派出可靠之人单人独骑前往富顺给李家报信,因此,当他在富顺城门之外看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何泰并几个面生的年轻人时,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放回肚里。他抬手止住队伍,翻身下马,冲迎上前来的何泰一抱拳道:“长久不见,何泰兄一向安好?”
何泰笑呵呵地回了个礼道:“自是好的。明江兄,先让我给夫人并姑娘磕头行礼。”
陈明江将他引自马车之前,何泰利索地跪下磕头问安,陈氏隔着车帘忙叫他起来,又慈祥问道:“长远不见了,你家仲官儿身体一向可好?家里人可都好?”
“仲官儿身体健旺,家里一切都好。”何泰恭谨答完,又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仲官儿已经包下城中悦来客栈,容小人为夫人并姑娘引路。仲官儿有话,今日天色不早,还请两位先好好休息一晚,他明日一早便前来拜见夫人。”
陈氏心中飘过一阵疑云,但此时不是时候,她温言道:“如此辛苦你了。”何泰连说不敢。她未及多说,马车一动,响起辚辚之声,不大会儿功夫,原本仿佛还近在耳边的市井喧闹便渐渐远去,颠簸平缓下来,想是已经入城,上了青石路面。
霈霈低声同母亲道:“想来是李家有事了,不然以母亲的身份,李家怎么能让母亲住在外头的客栈?”
陈氏拍拍女儿的手,轻轻答道:“你这话可说差了。仲官儿这是知礼,才将我们放在客栈里,不然哪里有未婚妻上门的道理?”她心里别有计较,却不打算在女儿面前多说,已经打定主意,待会儿在客栈中安定下来,就要寻义子陈明江过来,好好商议一番。
不管是因着礼法或是某些其他事情,至少陈氏对未来几天要住的地方还算满意——说是客栈的上房,却是个独门独院,母女俩正好住在正房,两侧厢房留给丫鬟居住,五十亲兵则住在其他房间,将整个客栈住得满满当当。
客栈的老板娘正斜签着坐在陈氏下首和她说话。她虽然是商人之妻,却也能写会算,是个一等一的精明人。三言两语间便同陈氏说得笑语连连。不仅将富顺地方说得十分详细,连带着李家的事务也讲得清楚爽利。
“要说仲官儿,实在是一等一的好。”老板娘不吝夸赞道:“非是妾身胡乱说话,咱这富顺出了多少盐商,摆得上台面的却没有几个。若说起年轻一代中的打头人物,随便问人,也得说非仲官儿莫数。”
“今日倒是给老板娘添了麻烦。”陈氏情真意切地道:“这几十号人的饭食就够让人费心,老板娘却照顾得有条有理,十分难得。”
老板娘闻言赶紧摆摆手道:“我这不算什么!这等法子原是从李府中流传出来,妾身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实在谈不上甚么难得。”
这话让陈氏同霈霈顿时起了好奇之心。霈霈看陈氏一眼,显然心中亦是惊奇,只不过牢记日常所学,强自忍耐罢了。
“李家有家丁数十,平日里操练也严,但总是闻名不如见面。”老板娘徐徐道来,“初时不显,后来有其他人同李家马队一同行盐,方才见识到,那李家护卫,行走坐卧皆有规矩,不遵规矩之人,初时先打,再犯就要开革出去!仲官儿出手大方,待人也好,从不故意为难作践,任谁愿意走?”
陈氏是武官之妻,听了便是心中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嘴角含了一朵恰到好处的微笑,与对方再多说几句,便借口旅途辛苦,要去休息,就是女儿霈霈也让睡下。老板娘识趣离开,陈氏便叫心腹丫头传陈明江过来说话——他是陈氏一手带大,说是义子,已与亲子相差无二,因此并不十分忌讳妨碍。
“适才我同此处的老板娘说了些子话,有些不甚明白的地方,这才叫明江你过来说话。”陈氏叫丫鬟为义子奉茶,脸上那温柔神情已变得严肃,将老板娘的说话同陈明江学了一遍,这才道:“明日仲官儿便要过来拜见,我对这女婿实在是没有甚可说的,你与他年龄相仿,倒是替我好好探一探根底,我只怕他在宜宾之时,那脾性全是装样,这回倒是大好时机,你便提你义妹与我,好生看看这个仲官儿。”
第五十三章 幕启(7)
圆觉寺坐落在富顺城东二十里外一座无名山头之上,据说国朝初年不过是一座破落的土地庙,香火寥落,只有个看门扫殿的庙祝,后来庙祝老死,土地庙就成了一个贼窝,着实乱了百年有余。等到正德年间,某个毛贼不合行窃到了大令家人,既是现管又是县官,时任知县便同上官奏禀了,再用巡检司,又调了卫所军,将土地庙里的贼人捉杀得干干净净。
闲置几年,眼看就成废屋,有个云游四海的法师却走到这里,晚间宿在土地庙,第二日起来便说佛祖入梦,指点他在此地建寺。法师四处化缘,十数年辛苦方才粗有规模,等到圆寂之时,圆觉寺大体同如今无甚太大区别。
如今主持圆觉寺的,是个叫慧明的大和尚,慈悲为怀,精通佛理,不仅是富顺,便是在府城宜宾,也是叫得出名号的。此次四月初八佛诞华严****更是盛大,自初六开始,便不断地有人朝圆觉寺涌来,寺内用于香客住宿的客房住得满满当当,更有人干脆在寺院周围临时搭了棚子,只求佛诞那日能早沐佛光。
陈氏同女儿自然不用在寺外搭棚子,李永仲亲自送她们上了圆觉寺,挑了寺里最好的客房住下,一同住进来的还有以陈明江为首的十个亲兵,其余人等便散在寺院之外——虽然陈氏一直觉得自家这位义子过于小题大做了些,无奈他却是个军令看作天大样事的人,说不得便同个榆木疙瘩样,陈氏没奈何,只好遂了义子要求。
在富顺这几日,纵是陈氏对女婿之前仍有疑虑,现下也改了观感。自她们到富顺那天,无一处不体贴,无一处不周到,不仅隔天大早就亲上客栈拜访,还虑着物议一类,请了他大嫂作陪,一番相见,不说多么体面,也是客气周到,两家人都印象颇好。
大嫂陈氏还专程同他语重心长地讲:“仲官儿自来是好的,但这夫妻不比其他,相敬如宾这四个字,本就是道学说来哄人的,”她凄凉一笑,一时间脸上神色复杂难明,“相扶相携,亲亲爱爱,日子才能过得久长。”
李永仲默然不语,片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对大嫂深揖一礼道:“谨受教。”
岳母和未婚妻的到来并没怎么改变李永仲的生活。这段时日正逢井场事忙,不单是他,盐师爷王焕之,李府大管事李三忠,护卫管事何泰几个李永仲有数的心腹大将全都忙得团团转,一个个眼下熬得一片青黑,眼白上全是血丝。世道不靖,官府催逼日狠,除了寻常替灶户所交的折色税银,又巧立出种种名目,所幸李家早在年初便开出几口出卤极多的新井,又将一口老井改卤为气,一气招来数十个青壮教做挑水匠,这才勉强支应下来。
“仲官儿,这样可不是长久之计。”一天辛劳下来,王焕之在外书房里坐定,一口热茶下肚,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舒服得让他唉哟唉哟地直叹气。他知天命的年纪,这些时日里里外外奔忙不停,已事乏透了的人,今日好不容易忙完,直觉得浑身骨架散了似的酸痛难耐。
李三忠亦是叹气。除开李永伯的院子,如今他管着李家上下,倒同李齐在世时很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李齐晚年多病痛,实是无力管束仆役,下人懒散了好些年头,如今撞在李永仲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手里,说不得就是大管事做事无能。
“这几日是要辛苦些,井场上这几日每个力工多十个钱,管事多两钱银子。”李永仲也是累得不轻,但还是打叠起精神安慰手下几人道:“过些时日,摊派下来的盐税也缴完便轻省了。”话音刚落,他就一叠声地重重咳嗽,吓得还在外头吩咐厨下人的梧桐慌里慌张地奔进来,好在李三忠是个机敏的,赶紧给他端了水顺气,好一阵方才止住,李永仲靠在交椅上,面色苍白鬓角潮湿,疲态尽显,露出袖口外的手指瘦骨嶙峋,看着实在不像个十七八朝气蓬发的少年人。
何泰看着实在是不忍心,忍不住开口劝他:“仲官儿,这事情多得很,哪里就能做完呢?仲官儿你也太心急了些。”
他挥开梧桐想要扶他起来的手,强自坐正,似乎从胸腔深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缓了缓有几分精神,他眼皮半阖,看着似睡非睡,有一句没一句地道:“不是我心急……井场现下日日有盐司的衙役过来,装一袋就运一袋,就怕给井场剩下半粒盐!这还算好,还总算客气,听说长宁那边,已经有盐商催逼不过,阖家带了细软逃亡了!”
三个人闻言面面相觑,王焕之缓过精神,啜了一口茶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瓷器,也叹道:“盐司那里,我已去过几次,崔提举也是为难,现今这个世道,他也算难得的好官,仍旧同我说,多加摊派下来的盐税一分都不能少,不然不仅是我们,连他也要吃挂落。”
屋子里几个人许久默然不语,等到茶盏之中冷透,李永仲才似疲累已极,轻声开口道:“官府的事情自是我们做不得主的,趁现下还有余力,好生去做,这既是危难,也是机遇。我意已决,完税之后,便整顿人马,先向陕西走一趟,探探路子!”
这话让其他三人顿时振奋精神。何泰猛地合掌一击,喜动眉梢,脸上抑制不住激动之色,道:“仲官儿这是说到实处了!如今云贵再没什么余利,倒是陕西湖北我们还没走过,试试看,或者是条路子也未可知啊!”
“湖北暂时不动。”王焕之自激动中冷静下来,他是老成谨慎的人物,伸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写写画画:“自来荆楚一地都用淮盐,而出川之路向来艰难,顺长江水路,沿途多激流险滩,走陆路更是有十万大山遥相阻隔,倒是走陕西,并不是太艰难,有驿道可走。”
“咱们毕竟在川东一隅,比不得简州便利。那里向来往陕南汉中一带行盐,”李永仲沉吟片刻,道:“不过也并不十分妨事,如今世道纷乱,要想老天赏饭,那是提也莫提,都是各凭本事。行盐原就风险十足,听闻现下简州一带,愿意走远路的马队越来越少,这是我们的机会。”
一时间虽不能说都卸下心中块垒,倒也没有之前的一片郁气。各人面色都轻松许多,讲了会儿子闲话,王焕之等人便要告辞离开,李永仲先同李三忠道:“你事多,这里就不留你,先忙去吧。”又转过来同何泰讲:“我留阿泰一阵,你先不忙着走。”最后才起身要送王焕之出门:“师爷这些天累得不轻,如今无甚大事,后几日好生将息,井场上自有我。”
王焕之再三推拒不得,只好怏怏应下。李永仲又吩咐梧桐去库房里头取了上好的铁皮石斛等温补药物,一定让王焕之带走:“王叔你年过半百,比不得我等年轻,保重身体,井场处一大摊子事,实是指望王叔同我分担。”他说得情真意切,叫王焕之如同三伏天吃凉西瓜,又如大寒天里泡温泉,真真是三百五十六万个毛孔无一个不妥贴,无一个不舒展。
看着梧桐送王焕之出去,李永仲这才转回屋内,何泰跟在他身后,心中虽有些眉目,但到底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一路保持沉默,两人重新在交椅上坐定,李永仲唤来下人换了桌上的残茶,又新沏了茶来,待下人告退,李永仲向何泰问道:“护卫如今训练得如何?能否得用?”
“现在除去每日轮值的人数,共有六十七人随时能用。”何泰谨慎答道:“还有二十余人,因着时间太短,看门护院尚算得力之外,行盐是万万不成的。”
“六十七人……”李永仲沉吟片刻,眉头时松时紧,紧抿嘴唇,显是拿捏不定。他这样子何泰实在见得少,不免疑惑,他是藏不住心事的性子,索性问了出来:“仲官儿可是有为难用人的地方?”
“是。”李永仲回答得倒是出乎意料地爽快,“之前我说往陕西行盐,现下的人手可实在不够,那边儿如今灾民四起,路上盗匪丛生,实实在在的富贵险中求。现下这么点人,走不得远路,我看啊,到了汉中一带,就是尽头了。”
何泰重重地点了点头,亦是同样的意思:“仲官儿这话说得有理。”他又宽慰李永仲,“咱们也不想着一早就能走上多远,能到汉中也算不错,这饭是一口口吃,这路也是一步步走,今日咱能到汉中,明日说不得就到西安府。”何泰素来乐观,再难的事情由他说来也同砍瓜切菜一般简单。
这话倒确实安慰了李永仲。他往额上一拍,自失地一笑,自嘲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觉得万般着急,有无数事应做却未做,应想却未想。心里头实在是不安稳。”
何泰奇道:“无数人在仲官儿这个年岁,怕连仲官儿一成也未做到,仲官儿实在不必如此心急。”他又笑道:“这世道虽然乱了些,但日子总能过得,且熬一熬,等辽东打完了鞑子,又将夷人重又镇抚下去,朝廷严禁摊派等事,我等小民日子便好过了。”
李永仲眼光晦暗下去。“等辽东打完了鞑子,又将夷人重又镇抚下去”——奶兄弟阿泰的愿望或许是这个时代的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天真却有理所当然相信的心愿,不过,他看向窗外漏出的一角黛墨的天空,叹出一声无人能够听到,悠远而绝望的叹息。
第五十四章 劫杀(1)
天空呈现出天亮之前最为深沉的色彩。
漫天星斗终于在白昼到来之前同夜空一道隐匿起来。天与地的交界之处,阳光好似胎儿出生前发出的最后也是最为剧烈的躁动,它焦急不耐地撕破了包裹住自己的胎衣,仅仅在须臾之间,刺目的光线穿透了高远的苍穹,紧接着,更多的阳光喷涌出来,太阳挣脱开最后一丝束缚,披着五彩霞光,从天地破开之处跃出,连绵起伏的丘陵中山岚翻涌,就像有人切碎了阳光,再将这一把碎金洒在云层之上,将那些原本铅灰的,苍白的云朵妆点起来,万千种红色,万千种金色,这两种颜色点燃出最为瑰丽的朝霞。
陈氏同女儿卯时初刻便起身,由贴身丫鬟服侍着更衣洗漱,梳妆完毕,用罢朝食之后,得力的大丫鬟便将一应用具全都打点整理起来——盛大的华严****已经在昨天结束,虽然圆觉寺仍有高僧登台**,但陈氏已然心满意足,并不打算继续在富顺盘桓下去,预备今日就带女儿回宜宾去。
此次富顺之行让陈氏颇感满意。这几日女婿殷勤招待,唯恐哪里有不够精心之处,而义子陈明江告诉她的某些事也让这个做母亲的私下里很欢喜——女婿李永仲是个本分老实的好孩子,并没有什么时下大家子常见的通房一类,至于妾侍之流,更是从无听说。而听义子的口气,他对这个未来的妹夫也很满意:李永仲看着文弱,内里却血气十足,更使得一手好枪术!陈明江同他切磋一回,他是上过战场厮杀的人物,却竟然在这川东偏僻小镇上的盐商身上讨不了便宜!
至于女儿霈霈对姑爷的观感……陈氏笑眯眯地将正在收拾贴身衣物的女儿一打量,正好遇着霈霈回头,见母亲一脸奇异笑容,霈霈便觉得一股羞恼之气直冲卤门,她强自镇定,不躲不避地迎上去,朝母亲笑道:“一大早的,母亲高兴什么呢?”
“嗳,今儿天气实在是好。”陈氏慈爱地摸摸女儿鬓角,打趣道:“往常打扮得这般素净,怎地今日突然想起来换身衣裳?咦?”她装作大惊小怪才发现的样子,捡起霈霈身侧的一串洁白花苞,笑道:“好香!是佛祖托梦送来的?”
霈霈脸上红得快要滴血,想也不想,一把将那串在丝线上的黄桷兰从母亲手上抢回来,忽听见周围一阵轻笑,这才看见母亲并几个丫鬟掩嘴轻笑,想起刚才,不由哎呀一声,急急地就要把那几个花骨朵放进荷包里。
“哈哈哈哈!”陈氏见状笑得更厉害,竟是连腰都折了下去,霈霈这才反应过来,轻轻将脚一跺,不由放了手,如乳燕还巢般扑进母亲怀里,扭股糖样地撒娇道:“母亲!”
向来寂寥安静的禅院当中,飘荡起女孩儿们无忧无虑的笑声。
寺院之外,陈明江已点齐五十亲兵,马车已洗刷检查,又查看了行李箱笼等物事——比起来时,这次回宜宾还有李永仲送给岳家的各色礼物,其中各种珍奇不必细说,足足装了三大箱子,为着如何送回宜宾,险些愁白了陈明江的头发。幸好后来李家又送来一辆马车并马匹车夫等,言明等到了宜宾让车夫直接去李家别院就好。
他扶着腰刀柄首,正在马车边上来回地踱步,等不一会儿,就见义母同义妹霈霈在丫鬟的拥簇之下缓缓步出院门。他赶紧上前,并不敢抬头,冲陈氏抱拳行礼,禀道:“夫人,诸事齐备,咱们可以出发了。”
“我听姑爷说要来送行,怎地没见他人?”吩咐丫鬟先将女儿扶到车上,陈氏忽想起此事,顺嘴问了一句:“昨儿个在****上见他,没听仲官儿说今日不来啊?”
陈明江低着头恭敬答道:“方才姑爷身边那个小厮梧桐来说,道姑爷虑着山路狭窄,咱们又颇多人马,他亦带着随从,上山不便,请夫人并姑娘先行下山,他在山脚候着我们。”
“既如此,”陈氏微微颔首,“咱们便上路罢。”
李永伯一路带风地撞进舅舅刘三奎的书房,压根不管刘家的管事苦着脸在后头追。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一见刘三奎就要讲话,被舅舅狠狠一瞪,总算还有一丝清明,千辛万苦地闭紧嘴巴,等到刘三奎挥退下人,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那小杂种出城去了!”
刘三奎正握着一支狼豪笔,闻言手上一抖,一滴浓墨便滴在纸上,抄了一半的经文便告报废。他将笔往桌上一掷,霍然起身,颊肉不住颤动,向着外甥逼问道:“此事当真!?”
“一点不差!我亲看着他出的城门!”李永伯斩钉截铁地回话,“若有差错,舅舅只管取了我项上人头便是!”
“我要你人头作甚!”刘三奎背手在屋子里脚步急切地转了一圈,反复思量,心下计较已定,猛地顿住脚,脸上横肉抖动不停,将牙咬得咯吱作响,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头凶光毕现。他一字不停地同外甥吩咐道:“我立刻着人骑快马走小路通知邓小豹!你之前所探之事并无差错罢?”
“那小杂种要给他那岳家献殷勤,一定要到新兴!从富顺到新兴,从来只有一条路走!若是不走那条夹山道,便只好转道隆昌,走南溪驿,平白折腾百多里路来!他那岳家队伍里女眷甚多,都是些娇弱妇人,哪里耐得住长路!?必是要走新兴!”李永伯说得口沫横飞,那恳切真诚之色,恨不能从胸腔子里撕出一颗心来!
“好!”刘三奎猛一拍桌,将那桌上所放的茶杯一类都拍地原地一跳,溅出茶水来,他此刻且顾不上这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既如此,我便要将那小杂种送上西天!将明年的今日作他的忌日!”
“豹头!”林大虎急步走到邓小豹身边,双手抱拳,脸上一片压抑不住的喜悦之色,声音粗豪禀道:“那刘三奎处来人了!”
“怎么说!”邓小豹半阖眼皮,盘膝坐在一张熊皮之上,听见林大虎禀报,脸上却不见半分激动神情,依旧一片漠然冰冷。林大虎不敢怠慢,立时扭身喝道:“将报信之人送上来!”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土匪越众而出,将那刘家的报信人如同提溜鸡子一半拉拽到邓小豹面前。那报信人是刘贵之子,诨名刘二娃,亦是刘三奎的心腹之一,此时他脚步踉跄地被推攮到邓小豹身前,腿杆发麻发软,一下跪倒在这个年轻凶狠的土匪面前。
“刘三爷使你来报信?”邓小豹将手支起下颌,把报信人上下一通打量,直把他看得两股战战汗如雨下方才收回视线,淡淡问道:“口信还是文书?”
“口,口信!”刘二娃咽了一口唾沫,低垂头颅,视野里只得一双沾满红褐泥土的靴子。他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地道:“老爷说,文书一类易留把柄,亦不保险,只叫我们用口信传话。”
“说。”邓小豹言简意骇地吐出一个字。
“老爷,老爷同头领传话,原定的法子不变,今日午后到人,仍在夹山道设伏!”
“好!”邓小豹霍地从原地一跃而起,舌尖绽出惊雷也似的一个好字!他盯着刘二娃,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你也给我同你家老爷带一句话,兄弟出手,不见血,不见死,不收手!叫他备好金银花红,收拾了人,我就要上门收债!”
山林中发生的这一切,现在除了在富顺刘家焦急等待的刘三奎李永伯舅甥之外,暂时无人知晓。当这一百个土匪脚下不停,抄小路直奔夹山道之时,李永仲骑着滇马正走在陈明江的身边。自来到这个时代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同军旅之人有所联系。
“我自来看见的就是巡检司的老弱兵丁,这还是头一次看见武人雄壮之姿。”半是真心,半是奉承地小捧一记陈明江,李永仲笑道:“明江兄身姿挺拔,真有军兵之人的英武之气。”
陈明江连连摆手,说李永仲所言实在是过誉。他是板正的性子,真是除却打仗便任事不通,偏生小小年纪父母双亡,被陈显达收养之后,便将这一家人视作骨肉亲人,如今陈霈霈同李永仲婚事已定,在陈明江心里,纵有小小挑剔,同家人倒也没有甚么两样了。
他回身看一眼马车,心有所感,转过头来神色已然平静,只格外认真地同李永仲道:“我托大,叫你一声仲官儿——义父膝下只有霈霈一个女儿,我亦是看着她长大,便如同我亲妹一般,如今义父将妹妹一生托付给仲官儿,虽说我自知没有甚说话资格,但仍要同仲官儿说一句。”他脸色转为严肃,如同鹰眼般锐利的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李永仲,厉声道:“若是你敢辜负霈霈,纵然上天入地,我也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第五十五章 劫杀(2)
黄猴儿并不知晓自己的本名。
许是有的,这世上,哪个又没有名姓呢?但是当尚是把总的陈显达在一片废墟之中发现黄猴儿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一个木偶猴子。同行的人都劝,穷当兵的养活自己都不易,又怎么能养好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陈显达想了一宿,第二天找了户姓黄的人家将孩子托付出去,临走前,那家人请陈显达给孩子取个名字,陈显达说,那就叫黄猴儿吧。
至于后来养父病重,刚过成丁的年纪黄猴儿就投军当了营兵,辗转到了陈显达手下——昔日的把总已是个百户,还是一眼就把黄猴儿认出来,因着这点香火情,提了他当亲兵。在辽东几场仗下来,黄猴儿不到二十就是正经八百的老兵。后来陈显达请调回四川,彼时黄猴儿养父养母都已去世,他一身无牵无挂,就又跟着陈显达,从寒冷的辽东来到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四川——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同陈明江是一同出生入死打下的交情。在打仗的事上,陈明江比相信自己更相信黄猴儿,只因为他在生死之间来回数遭,不必有风吹草动,只须带上味道,但凡让黄猴儿闻着一点,十里八里外就能绕开走。
“明江,这条路走不得。”黄猴儿扯住陈明江的马缰,心平气和地同他讲:“里头味道不对。”
陈明江竖起一支胳膊,不必出声喊停,兵士们立刻沉默地停下脚步,将马车围拢在里头。他和黄猴儿一前一后地跳下马——此处在一个山坳的低谷里,脚下数尺就是潺潺溪水,背后是环抱的丘陵,而转过这里再往前走上半里地,就是一条夹在深谷之中,仿佛被狠狠劈开的山路,两边是由陡至缓的山壁,杂树丛生,山路长不过三里,宽仅一丈,虽并不十分险要,但对于携带着笨重行李的车队来说,这条路,就不是那么好走了。
“我们来时也走了这条路。”陈明江抱着胳膊打量着看似平平无常的山道,在难得的晴空之下,花树绚烂,溪水绕畔,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存在。
“味道不对。”黄猴儿平平板板地开口,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危险——尤其他们并未刻意掩盖身份,只是为免太过高调,为陈显达引来弹劾,只是换下了鸳鸯袍,但一应兵器不少半分,有些见识的人,就该晓得这一队多是高官大户家出行的人马。
“遣人去打探一番。”陈明江言简意赅地说完,唤来两个斥候交代:“将里头打探清楚,尤其是山道两边,务必小心有贼人埋伏。”说完他扭头问黄猴儿:“这下如何?”
“说不上来。”黄猴儿紧蹙眉头,他习惯性地摩挲着心爱的长刀柄首,金属冰冷的质感一如既往地让他冷静下来。“这附近咱们都不熟,不过这味道不对,真不对。”他自言自语数声,又想了一想,向着陈明江建议道:“这是我的想头——使弓的兄弟将那几把强弓挂弦,其余人等披挂甲胄,刀枪出鞘,明江去给夫人禀告一声,叫她们也做个防备。”
陈明江深深地看了黄猴儿一眼,旋即转身将一道道命令高声吩咐下去:“兄弟们听令:披挂上阵!”又疾步走到马车之前,躬身抱拳低声禀告:“义母,前头的路怕有些麻烦,您同妹妹将自己护持好。”
陈氏平静而有力的声音透过车帘的遮挡传出来:“明江放手去做!我等理会得!”
车队在瞬间活了过来——亲兵们沉默地打开行李中粗笨的木箱,一副副厚袄缀铁片齐腰甲显露在天光之下,有些箱子又装了被故意涂黑的八瓣帽儿盔,只花半柱香不到,五十人互相帮助,已齐齐披挂完毕;陈明江又令将木箱卸开,将箱板钉在车厢两边,有兵士将棉被浸水,披在拉车的马匹身上。
做完这些,他们便席地盘腿坐下,五十余人,除了呼吸和偶尔迸出的几声咳嗽之外,便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就连马匹,也至多只是不耐站立,曲起前蹄刨地而已。他们如同收齿蜷爪的蛰伏猛兽,只待一声令下,雪亮爪牙就能撕裂每一个胆敢挡在面前的敌人!
他们是亲兵家将,寻常营兵里头,十人只有一人才有此殊荣,镇日饱腹肉食,闲暇打熬气力,比拼武力。战场之上,护卫主将,冲锋在前,是真正的陷阵之士!在辽东,也唯有这些人能与女真鞑子的摆喇牙亲兵相抗,往往一营数百兵,无数钱粮供养,才得数十精锐!
陈明江将盔帽紧紧束在下颌,又将周身检查一通,他同黄猴儿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他亦是点头示意,不用如何作势,就行翻身上马!以此为信号,席地而坐的亲兵们便即起身,一阵铁片相撞摩擦的声浪便翻滚着撞击耳膜,刺得人一阵牙酸!
前去打探的两个斥候先后归来,老成些的那个朝马上的陈明江一抱拳,道:“小人等细细打探,没有发现任何埋伏,两侧山崖之上也无有人踪!”
“知道了。”陈明江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归队,这才对黄猴儿开口道:“如何?这次恐怕是你小心太过。”
“希望如此。”黄猴儿紧紧腰甲,脸上依然一派冷静,面对斥候探得的结果,他并不如何惊讶,只是平平淡淡地道:“小心无大错。”
陈明江摇摇头,他对这个一向敏感的朋友从来无奈。将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他举起右臂,狠狠一下劈在虚空当中,同时沉声喝道:“出发!”
邓小豹垂着眉眼,脸上无甚表情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水。百十号人已经在这个不甚通气的坑道山洞之中从天亮等到现在足足几个时辰。但负责见识的兄弟换了两三拨人,却还是没有等到目标到来的消息。已经有土匪熬不住,抱着兵器打起了瞌睡,一时间鼾声大作。林大虎不得不在队伍中间游走,发现有那要睡着的就狠狠一个刀背打下去,直要将人打得跳起来才算罢休。
“豹头,我们还要等多久?”林大虎挤到邓小豹身边,苦着脸同他抱怨:“杀人劫货,没说的,兄弟们都是一把好手,但是这要耐着性子等,就实在是难为兄弟们啦!****仙人板板的,又闷又热,还要等多久?”
邓小豹不言不语地横了一眼这个有些莽撞的手下人。直看得林大虎低头避开视线,才转回来,盯着手里牛皮水囊看,淡淡地道:“他们两个大车,又有好些行李,又带着婆娘,有钱人家出行,你以为跟那些穷鬼一样不讲究?这一路又是山道,走得慢些不足为奇。算算时间,左右就是这半个时辰,你给我告诉兄弟们,都警醒些!拉稀摆带,豹爷我饶不了他!”
“听爷的吩咐!”林大虎没口子地答应,他传话下去,又蹭到邓小豹身边,嬉皮笑脸地发问:“这之前,咱不是说要在夹山道里头埋伏么?怎么豹头又寻了这么个腌臜地方?太憋气,又一股子生土味道,咱在夹山道那里不好么?左右只有那一条道,只要进去,管教他出不来!”
“那条路太险。”邓小豹慢吞吞地答道:“略有些防备心,就一定先派人进去查看一番。那两边山上多是些杂树,十几个人还好说,咱这百来号丁口往那儿一放,怎么藏得住?!”说到这里,他也是面有得色:“可是这里就不同了,他们一路紧张小心地出来,一路平安,那点子防备心能剩下多少?要的就是他们松气!到时候不需费上多少气力,就能将这一队人马一网打尽!”
林大虎瞪大眼睛,显是被邓小豹的机敏所折服,一个劲儿恭维道:“豹头!这便是诸葛军师再世也不过如此了!实在是高明!”他竖起大拇指,又道:“豹头不愧是掌柜的心腹,这法子真是一等一的高明!”
“行了!”邓小豹听林大虎吹嘘半天,心里头得意非凡,但面上不肯露出半分,只喝道:“现下闲话少说,将兄弟们擦亮刀枪,一会儿出去,教兄弟们都小心埋伏”他有条不紊地吩咐道:“看我眼色行事,先使那十柄弩,盯着马射!用弓的兄弟再上,这回专射人!不要吝惜长箭!两轮过后,咱再围上去,这回,便是天王老子也逃不出老子的手板心!”
正说着,放哨的兄弟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远远看见邓小豹便纳头跪倒,嘶声叫道:“豹头!人来了!但看着情形不对!”
“情形不对?”邓小豹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将人从地上拎起来粗声逼问道:“瓜娃子给老子说清楚!”
“我同周老二看了半天,觉得像穿了甲!不像是一般人啊!”报信的土匪不敢怠慢,忙将之前的发现报给邓小豹:“不像是普通人,周老二眼尖,看见戴了盔,像,像是,”他吞了一口唾沫,在邓小豹如同刀子般割人的眼神里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官兵!”
第五十六章 劫杀(3)
“官兵!”
这两个字就像投入湖水的石子,打破了一池平静。土匪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起来。
“这怎么会是官兵!”
“****仙人板板!掌柜的遭那个龟儿子骗了!”
“现下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咱们只能赶紧躲好!难不成还要上赶着去寻官兵的晦气不成?!”
“你这是坠咱们自己的威风!”有人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马上就有人不服气地回了一句:“官兵又怎地!难不成我们还怕了不成!”
旁人还待要说,邓小豹已是等不下去,深吸口气,怒吼一声道:“都给老子闭嘴!”这声音震耳欲聋,一时间土匪们都各个噤声,不敢再开口吵嚷。
邓小豹脸上阴沉得简直能滴出水来,一把丢开还抓在手里头的土匪,又顺便给了他一脚,将他踢成个滚地葫芦方才稍稍解恨。又往那叫嚷得最厉害的人面前,劈手一个大耳刮子下去,直把对方扇得在原地打了个转方才了事。邓小豹冷声道:“林大虎呢!死了么?!”
林大虎从人堆里挤出来一抱拳:“豹头!”
“今早传信来,是否只那一队车马?”
“咱们接应的兄弟说,那边看车马过了,立刻把路拦下,今日之内再不许人过。况且现下是春耕时节,正是忙日,除了这队人马,富顺城里今日再没第二个出城!”
“你亲去查看,看清楚了再回来报我!”邓小豹将一双凶戾四溢的眼睛把土匪环视一圈,阴恻恻地开口道:“如果是,咱们还是依计动手!如果不是,咱们立刻启程去富顺,今晚老子屠他刘李两家满门!”
林大虎领命而去,留下一干土匪与脸色阴晴不定的邓小豹。这不到一炷香的辰光,众人只觉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林大虎气喘吁吁地转返回来,向邓小豹一抱拳,粗声嘎气地道:“豹头,的确是前些日子进富顺的那队人!”
邓小豹豁然起身,紧盯住林大虎问:“可看见人了?!”
“这……”林大虎苦着脸挠挠头,结结巴巴地道:“豹头,离得实在太远,我只看见有几个骑马的人,两架大车,再有几十丁口,大约只得咱们一半人数,”他眼巴巴地看着邓小豹问:“豹头,这一单咱还做不做?”
邓小豹把牙关咬得嘎吱作响,眉目间焦躁之气一望即知,神色也失了向来的冷淡傲气。这是他头回独个儿带人出寨,若是不能成事,纵使之后屠了那两家解恨,但一样失了面子!在掌柜的面前讨不得好!穿甲又如何?便是正经官军,他们也会过几次,一群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计较已定,邓小豹脸上越显狰狞,他嘿嘿一声冷笑道:“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佛祖菩萨,撞在我邓小豹手里,明年今时便是他的忌日!大虎!”他一声断喝:“你带兄弟们先去埋伏,各人挺好:要咳嗽放屁的,要讲话戏耍的,现下都给老子我清账!一会儿若惊走肥牯,老子将他点天灯!”
土匪们各个凛然,齐齐暴喝出声:“小的们不敢!”
见土匪们低头作勤谨状,不敢妄动,一时间邓小豹只觉意气风发,先前的那点子忧心半分都没剩下。他得意地一笑,立刻又收敛回来,轻咳一声,中气十足地喝道:“一会子出去,用弩的,使弓的,先站前头,射了箭往两边跑!要是有谁敢挡路冲撞,任谁俱是一刀砍死!”
底下就有十几二十个人零零落落地应声道:“豹头晓得了!”“定是不敢!”
微微皱了皱眉,邓小豹旋即松开,土匪就是这等德性,他原也没甚指望。诸般布置吩咐已毕,这百来十号的凶横匪徒个个露出嗜血残暴,跃跃欲试的神情来,此刻便是佛祖天官,也无法点化此等狠毒雕悍的暴戾之人!
黄猴儿握在刀柄上的手一路上就不曾松开,但就像两个斥候所说那样,一路上夹山道上风平浪静,别说埋伏,就是个鬼影也没见着。陈明江同黄猴儿却半点不敢放松,他们少年时候在辽东就跟在陈显达身边,所经无一不是恶仗险仗;后来来了四川,马上就跟狡诈多变的叛乱夷人交手,他们仗着熟悉山林,对明军的偷袭是家常便饭,陈明江那时险些吃了大亏!
“猴儿,你说若有贼人,他们在哪里下手?”一路沉默,陈明江忽地出声,他眯着眼睛看向不远那片开阔之处,山势在这里突地一缓,延伸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山包,上头有些灌木杂树,高仅人腰,莫说藏人,就是大一点的猎物也藏不了。
黄猴儿亦是冷笑,他倒转马鞭,漫不经心地朝几处凹陷指点:“不外是那些,过了这一段,后头的路上俱有人烟歇息之处,若是真有埋伏劫杀,便只有这里。”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当车队将将离开山道之时,破空之声忽地大作,只见点点寒光,一阵箭雨泼天盖地地疾射而来!车队顺序顿时一乱,猝不及防之下,有兵士腰上腿上,就有箭杆穿肉而过,余劲还带得箭羽一阵摇晃!惨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陈明江拔刀在手,拨开两支朝他射来的羽箭,怒喝一声:“不要乱!带上伤者,往山上走!”一声喝令之下,稍有慌乱的车队立即行动起来,而此时贼人的短杆弩箭似已用完,西南多雨潮湿,所用弓箭大多绵软无力,先前没有手上的兵士立刻两人一起,将受伤的兄弟半抱半扶,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原本还有些慌乱的车队转为镇定,甚至还有兵士张弓搭箭,试图还击!
土匪手中的箭支并不多,几轮下来,就有匪徒接二连三地呼叫:“我剩不了几支箭啦!”“豹头,箭壶快空了!”“咱们还射不射?”有原本就三心二意的,干脆就停下手,兀自发呆;有的见势不好,竟然悄悄退后,混在人堆后头去了!
邓小豹恨地几欲眼中喷火,方才他见车队混乱,大喜过望,正要发出一声呼喊,叫兄弟们围杀上去,却看见那骑马的年轻人喊了几声,队伍就镇定下来,护卫们当机立断丢下笨重行李,只护着那架青帐马车往小山包上去了!若此时再如先前那般射上几轮箭,这队人身上虽穿了甲,到底护不住全身,说不得就要丢下几个人来,他们拿在手里,也好探听逼问些消息,但就手下这帮脓包,怕是想也别想!
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都给我围上去!”邓小豹仿如地狱之中修罗恶鬼,目光所至,周围畏缩不前的土匪们个个都缩进脖子,面色发白,他噌地一声拔出腰刀,猛地往下一劈,一截成人大腿粗细的树干顿时断成两截!“再给我退下来的,我邓小豹认得你,我的刀认不得你!”
土匪们打个寒颤,晓得这个向来有恶鬼之称的邓小豹动了真火,个个咽下唾沫,心中都道,今日怕是不得善了,若是无法将这一队人马留住,说不得,不等回寨,邓小豹就要拿几个人的脑袋来平息怒火!
发作一番,将手下的土匪骇住,邓小豹脸色稍稍和缓,下令将先前车队丢弃的箱笼搬上来,打开来看,上等的绢丝药材,各色礼品,还有美玉金佛,邓小豹眼尖,一眼瞥见,将那被织锦长条袋子打开,里头竟是一柄装具精美的倭刀!他使力拔出,日光之下,便如一泓清泉不住晃动!银光闪耀,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邓小豹拿刀在手,高高举起,土匪们顿时爆出一声欢呼!
这番发现顿时给土匪们壮了不少胆气!邓小豹趁热打铁,灌下无数**汤药,又将金银许诺下去,只要今日将这队人围杀干净,这次货物,他邓小豹一物不取,除去交回寨子的部分,其余全由土匪们分得!
“被咱们逼围上山的人里头,有富顺的大盐商!”他红着眼睛,嘶声裂肺地吼叫:“穿金戴银,吃肉喝酒的有钱人!劫了他,兄弟们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土匪们的吼声远远地传了过来,陈明江站在高处,看着底下的土匪重新结队,将这个小小的山包重新围困起来。他习惯性地摩挲着鲨鱼皮刀鞘,默然不语。片刻身后传来一阵铁甲相撞之声,合着靴声橐橐靠近来,他回身一看,黄猴儿向着他一抱拳,正色道:“各处已安排下去,夫人叫拆了马车,立起来当作盾墙防箭,又同姑娘并几个丫鬟一起找出伤药绷带备用。”
陈明江听了只点点头,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很是想了半天,没想出这是哪里的人马。咱们将主在叙州一向只同作乱的夷人交战,一向不与道上的兄弟打交道,我等戴盔负甲,若有些见识的,便有心打劫,说不得就要放手。但我看这回的贼人颇有些不同之处,刚才那阵箭雨很有些章**力,卫所军决不是他们的对手,便是调了营兵出来,也要打个旗鼓相当。”
“还未接战,弓箭毕竟有限,贼人顶多还能射过几轮,就要上来拼命了,到时再看罢。”黄猴儿眯着眼睛,将手在盔帽之下搭了个凉棚,往山下看了几眼——有两队二三十人的匪徒发一声喊,先是疾走,再是慢跑,最后鼓起余力,擎起刀枪,便向着山顶狂奔而来!有眼力好的兵士,甚至能见到匪徒脸上那穷凶极恶的神情!
第五十七章 劫杀(4)
黄猴儿嘴里叼了根长长的草茎,脸上带了些懒洋洋的神气,眯着眼睛紧盯着山下那群正搏命狂奔的匪徒们看,他掐指估摸着时间,离得近的人,甚至还能听见这个身经百战的年轻人咕哝一句:“这半柱香都还没跑到呢,就喘成这样,真是不中用。”
一行人从宜宾出发时,按照行军的规矩,不仅带上甲胄刀枪,还带了十五副强弓并三十壶箭。虽说陈氏略有微词,陈显达却坚持说世道不太平,一切小心为上,除却为了避讳没有穿鸳鸯战袄之外,一切武备都同正经军将亲兵没有差别。为着这个,陈显达还专程去了一趟卫所,寻指挥使提前打了声招呼。
原本只是防范于未然的准备,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黄猴儿同陈明江当面不说,内里却庆幸多亏听了陈显达的吩咐带上了弓箭——他们带的是北方边军常用的小梢弓,绵软的南方竹弓完全不能与之相比,所用之箭也是学自女真鞑子的重箭——远用刺箭,近用披箭,势大力沉,伤害更甚火铳!
黄猴儿慢慢举起胳膊握拳伸直,在半空晃了晃,十五个弓手中间便站出一个盔帽上插翎的把总军官,他随随便便地往山下看了看,略估量了距离,便站了个弓步,塌腰沉肩,张弓搭箭,不见如何作势,只听弓弦“铮”的一声轻响,再看时,跑在最前的土匪胸口被一箭射了个对穿,那支箭仍不停留,直到射在其后土匪的膀子上,痛得他一声大叫!
“神射,神射!”山上的亲兵立刻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土匪尤自呆呆地未作反应,一顿泼天也似的箭雨紧接着就劈头盖脸地射将过来!和往常土匪们熟悉的轻飘飘的箭矢不同,这总共十五支箭不过一个眨眼就呼啸着扑面而来,沉闷的“夺夺”数声连响过后,这伙胆大包天的匪徒惨叫求救不绝于耳,不少人身上都有两三根成人手指头粗细的箭杆摇晃,更有人直接被一箭钉死在地上!
片刻光景,原本气焰嚣张的土匪一半人马就倒在坡上,而这时他们连对方那道用车厢挡板所做的盾墙边都不曾摸到!有人顿时心下胆寒,再仔细看去,出发之前一起说笑的同伴如今倒卧在血泊之中生死不知,伤重不死之人不住呻.吟,惯于打家劫舍的土匪们哪里见过这等修罗场景!哄地发一声喊,不顾同伴哀求,将重伤之人丢在原地,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就往山下四散逃开。黄猴儿把手搭个凉棚放在帽檐前边看了看,十分没趣地咕哝一句道:“做了这么一副威武样子,这也太不经打!”
山下邓小豹正暴跳如雷。出发时的两队人马共二十六人,如今回来的,连带伤员在内不过也只得十八个人!这次半途而废的进攻不仅让他丢了足足八个人在坡上,更另有七八个人伤得轻重不一,能全身囫囵回来的,只有先前一半数量不到!
邓小豹恨得咬牙切齿。为了鼓舞士气,第一波上去的人马全是邓小豹直属,被他笼络了足有几年光景,各个愿意为他效死!结果一个照面都不到,这就折了一半,怎么让邓小豹能够接受!
林大虎拿着一支带血的羽箭沉着脸过来同邓小豹讲:“兄弟们这下伤得不轻!我去看了,那箭头好生歹毒,又重又长,在川东实不曾见有人用过!豹头,咱们这回怕是撞上硬茬子了!”他将箭递给邓小豹,又恳切十分地劝说:“豹头,这回带出来的人马,一半都是咱们手底下的兄弟,如今才冲第一回,就折损如此多的兄弟,这不是个好兆头!”林大虎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不如咱们干脆就此往富顺走,那县城我看过,城墙既矮又破,连守卫兵丁都无有几个,等到夜里摸进去,干脆屠了那两家,一样是大买卖!”
邓小豹眼中晦暗不明,此起彼伏的伤者呻.吟之声让他脸上凶戾之气大作,将林大虎递来的羽箭仔细打量一番,忽地双手握住,一个用力便将它撅断两截!邓小豹把断箭掷在地上,连连冷笑道:“那刘李两家,老子我肯定是要去说道说道,不过现下却不是顶紧要的!听闻那姓李的小子身边养着一队好手,想来方才兄弟们遇上的就是了。现下他们龟缩在这小小山包之上,以为我便拿他们没办法么?给我烧,我就看他们能在山上忍到几时!”
“这……豹头,”林大虎小心翼翼地出言反对,“这山火一旦起来,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况且如今这时节,草木哪里燃得起来?”
“燃不起来有燃不起来的好处!”邓小豹挥挥手,不耐烦地打发林大虎赶紧滚:“叫你去你就去!哪里学来的这么啰嗦!”
黄猴儿同陈明江站在一块大石之上俯瞰山脚,两个人这回轻松神色不再,俱是一脸忧虑——土匪这回学乖了,一个个举着火把等物,就要放火烧山!黄猴儿咬着牙,扭头冲陈明江道:“这伙遭瘟的该遭天打雷劈的畜生!附近山林茂盛,在这里烧山,就不怕把他们自己也烧死在里头么!”
陈明江摇摇头,忧虑道:“这时候不比盛夏之时天干气燥,他们也没什么桐油松脂等引火事物,烧不起来的。这是想放火生烟,将我们熏到山下去!到时候兄弟们呛咳得手软脚软,匪人上来,不用刀枪,就得束手就擒!”
他们俩正在前头说着,后面却忽然惊动起来,陈明江同黄猴儿俱是大怒!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如何还这般沉不住气!陈明江转身正要将这些不晓事的家伙们一顿喝斥,却看见陈氏同女儿霈霈换下原本累赘的袄裙首饰一类,将头发挽起,母女俩都穿了一件箭袖直裰,身后几个丫鬟也做同样打扮,人人手中拿了一张短小的猎弓,背了一壶硬箭,端的是英姿飒爽!
陈明江大惊失色,几步跨到陈氏跟前,抱拳躬身一礼,声音是头是遮掩不住的焦急:“义母!现下危急,怎么和妹妹出来了?要是您同妹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只好死在这里了!”
陈氏却一脸平淡,将陈明江一把扶起,笑了两下,道:“要是万事都指着你义父来救,怕是如今坟头上草都有人高了!我们几个女流之辈,虽说气力不足,但若是射上几箭倒也使得。”
陈明江见说不动陈氏,只好将脸转向义妹霈霈,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如今情势危急,我领了义父的军令,要护你同义母的周全。虽说现下是几个毛贼,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万一伤到你们,我将如何自处?!义父又该多伤心!?你素来是个好孩子,快扶了义母回马车去,这里万事有我!”
霈霈笑笑,朝他有模有样地抱拳一礼,口中说得委婉,实则却不肯稍稍退步:“明江哥哥一番好意,我同母亲自然清楚。但现在局面,实在没有我们安坐,只留哥哥同诸位拼命的道理!我虽然养在深闺,但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现在咱们人手有限,我同母亲并几个丫鬟都能开弓射箭,纵使用不了哥哥的大弓,但猎弓再小也能伤人!”
陈明江还待再说,黄猴儿一把拉住他,沉声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下头已经放了火,现下烟气不大,尚可忍耐,一会儿浓烟起来,不是耍子!要我说夫人同姑娘换身打扮也好,万一事有不谐,也好方便行动!”
陈明江左看右看,最后长叹一声:“眼下只好从权罢!”又将这股匪徒恨到了骨子里,发誓说一定要手刃匪首。当下再无二话,下令兵士们将水打湿帕子包在口鼻处,陈氏又吩咐丫鬟将一些轻薄的外衣撕成布条以供军士使用,准备停当,阵阵黑沉浓烟飘将上来,山头上三步之外竟无法视人!
众人被口鼻虽然遮挡住,但眼睛却没有办法,好在此时烟大,匪人无法进攻,但即使如此,呛咳之声越发密集,陈明江两只眼睛被烟熏得如同兔子一般,急中生智,大喝一声:“蹲下来!蹲下来!不要站着!”又连打带拽地将身边几人一把拉下,命令道:“你们几个一路蹲着过去传话!就说底下烟少,赶紧蹲下来!”
黄猴儿忍着烟雾,将手指往口中蘸了一点唾沫竖直起来判断风势,片刻他高兴地简直要跳起来,直起身一阵大叫:“风要转向啦!风要转向啦!”却不当心吸入浓烟,顿时涕泪俱下,险些咳得背过气去!
果不其然,不过须臾,一阵南风便席卷而来,将浓烟朝着山脚方向反卷下去,原本难受至极的一群人赶紧大口喘息,却看见那股浓烟将山脚之下原本得意洋洋的山匪整个笼罩,顿时咳嗽之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呼喝灭火的叫嚷,其中咒骂之声尤其响亮!
第五十八章 劫杀(5)
等土匪们灰头土脸骂骂咧咧地灭掉火,再看邓小豹,那古铜色脸上再无半分人气,只剩下地狱饿鬼般阴冷凶恶的面相,及到这份儿上,他倒不似刚才那份暴躁,很有点镇静下来的意思。但林大虎看他这模样,小腿肚里却在转筋——上回邓小豹也是这般半分火气没有地亲手屠了一艘船!二十多口子上下老少的血淌了满船,甲板上一踩一滑!
“叫兄弟们分几路给老子我围上去!”邓小豹磨着后槽牙,眼睛里噬人冷光连连闪动,一字一句地道:“那小杂种拢共没有多少人!给我上!我便是不相信了,纵是有几个天兵天将,又能挡下多少!?”
黄猴儿在山顶那块大石上往下看,山脚处的土匪聚拢在看似首领人物的周围,几番呼喝之后,便有几股人马越众而出,黄猴儿略一点数,总有五六十号人!他心内发焦,晓得这是匪徒们吃准了自己这一方终究人少的弊端,竟妄想用人围死他们!
“下来就是硬仗了。”不知何时陈明江走上来,看了片刻淡淡说了一句。黄猴儿打鼻腔中哼出一声:“就几个毛贼,比得了谁?硬仗?”陈明江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笑意,再看已是一片漠然冷硬之色,他惯用一把双手握持的御林军刀,此刻长刀出鞘,那日光打在刀面上,泠泠反射出一道冷光来!
黄猴儿与他并肩厮杀多年,默契十足,只需一个眼色,就知道对方所想,见陈明江面色平静长刀在手,黄猴儿嘿嘿一笑,不见如何作势,两尺多长的倭滚刀已握在手中,头也不回地大叫一声道:“儿郎们,随我杀贼!”
“杀贼!”兵士们齐齐暴喝应声,就有十余人自动出列,负盔着甲,除却人人手中一柄与黄猴儿同式的滚刀之外,左手还握了一张藤牌。有经验老道的兵士还拿了布条,将刀柄牢牢缠在手上,以为防脱之用。
戚少保《纪效新书》中有营阵编队之法,以各色长短远近兵器混编,在南北作战中立下赫赫之功。陈显达后来也遵从《纪效新书》打法门,着力训了一支坚强可战的亲兵出来,早晚兵器从不离身,纵使有稍稍不便,此次前去富顺,也格外带了藤牌等物,如今就派了大用!
陈明江靴声橐橐,走到陈氏跟前躬身一礼,沉声道:“义母,匪徒们就要围上来了,现下咱们人手不齐,请义母带姑娘千万小心,静待儿郎们杀敌破阵!夫人放心,拼上末将一条性命,也要将夫人并姑娘送回宜宾!”
陈氏看他一眼,也知现下不是说话时候,只一点头,便唤过女儿,带着弓箭,同丫鬟们拣了个难上的高处躲避。陈明江又使十余人将那块巨大山石团团围住,诸般防备已定,再无其他可做,他便盘坐下来,将长刀横放在膝上,这年轻的亲兵统领眯眼往山下打量,压抑已久的杀意就要喷薄欲出!
匪徒们已经晓得山上之人弓箭厉害,但现在荒郊野地里,也没处去找个木门床板以为遮挡,不过他们到底是过惯了刀头舔血的营生,行走江湖数年,刚才又被邓小豹许下的重利迷花了眼睛,除了几个老成奸猾的故意落在后头,此刻竟多半血气上涌,胡乱地发一声喊,人人争先,唯恐跑得不快,被那大弓一箭射死!
陈明江霍地一下站起,弓箭手们早已准备停当,弯弓搭箭,就等他一声令下,十数双眼睛焦急地望着他,他却没有半分紧张,直到能将那喷跑之中的匪徒们脸上横肉都能看清,方才一声令下:“放箭!”
十几支早已按捺不住的重箭立刻离弦而出!须臾之间,土匪当中就有七八个人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还有中箭而未死者凄厉地惨叫出声,几个胆小的匪徒就此生出畏惧之心,顿足不前,但更多的人反被激出凶性,有人怪叫一声:“兄弟们!闯过去!他们射不了几箭!”
正在乱纷纷的时候,第二波箭就呼啸而至!此处距离山顶更近,箭矢正是速度最快的时候,气力更足,甫一射出,就把两人穿胸而过!匪徒中间“啊”地惨叫一声,有人肝胆欲裂,手脚发软地将兵器扔下,转身就跑!刚跑出几步,一把巨大的鬼头刀突然迎面而来!他惊诧之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挡在身前,竟被从手肘处齐根斩断,刀势不停,继续向前,一下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林大虎手腕轻抖,将刀上血渍甩落在地,“再敢往回跑,爷爷我请他吃一刀!”他本是个七尺有余的壮汉,如今脸上身上,全是血迹,脚下人头滚动,许是嫌血水糊了眼睛,混不在意地伸手一抹,就是一张赤鬼的面孔!
“豹头传下令,杀一个,赏银五十,生擒一人,赏银百两,要是能捉到主事之人,豹头允他一个女子,千两白银!”林大虎一气说完,又怪笑一声:“不过若有后退的,畏战的,不用豹头,你虎爷我便将他剁了喂狗!”
重赏之下,这帮子原本已有畏惧之心的匪徒一下激起凶蛮之气,林大虎又将弓手调了上来,虽不敢十分靠近,但到底人多,零零落落几轮箭下来,山上的弓手立时被压得到处寻找躲避之处,虽然没有什么伤亡,但再想如同先前那般只用弓箭就将匪徒压住,已是妄想。
黄猴儿觉得自己简直能闻到匪徒口中因为经年不刷牙而熏人的口气,将两道浓眉一皱,轻啧一声,一口浓痰啐在脚边,这个身经百战的年轻军将深吸口气,只听“咣”地一下巨响,用作遮挡的木板已被他一脚踢开,就见他如鹰隼捕食一般,猛地扑了出去!
这就像某个开始的讯号,余下兵士们从胸膛当中炸出一声呐喊,跟在黄猴儿的身后纷纷也扑了出去,甫自站定不久,挥舞着各色兵器凶神恶煞的匪徒们便朝着他们冲了过来!若从空中向下看,一道斑驳的水流猛地撞上灰色的堤坝,然后迅速混在一处,再分不出彼此!
只是一个呼吸,黄猴儿已砍倒了两个匪徒,他矮身一滚,躲过一个偷袭的贼人,就势将滚刀斩向那人腿弯,一刀将双腿斩成两截!那人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向前栽倒下去,黄猴儿却不急着了结他的性命,满脸血污未及擦拭,就地跳将起来,气沉丹田吼了一声:“儿郎们,一个不留!”
这群亲兵随陈显达征战多年,战阵经验十足,早已自动三两人一组同山匪们杀成一处。他们使的是上好的倭滚刀,只两尺余长,左手藤牌不过成人环抱大小,可攻可守十分灵活;贼匪兵器不过熟铁打造,他们又不甚养护,难谈锋锐,但亲兵不过五十人,还得分出一半人手护卫陈氏母女,此时能战之人就只有跟在黄猴儿身边那些!连弓手都弃了弓箭,抱着刀杀入局中,即是如此,也陷入苦战!
黄猴儿等兵将不过二三十人,面前的匪人却数倍于他,看他们人少,有人发声一喊:“不要在此处纠缠,咱们人多,只寻主事的人!”山匪中就有人绕过战团,向后头奔去!他闻言不由大急,心下暗恨,就要将那发声之人一刀砍死,可是如今双方混战一起,又怎么分得出来!
陈氏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她年轻时候同陈显达几次遇险,心智沉稳不同寻常妇人,见此情景立刻弯腰朝陈明江喝道:“明江,不要管我们,去帮猴儿!”
陈明江同黄猴儿情同手足,见他几次险些遇险,早就按捺不足,但他自忖职责在身,纵然心焦如火,仍是一步不动,攥着刀柄的指骨发白咬着牙答道:“末将受将主军令!不得擅离!”
陈霈霈忽地一把将母亲推开,恨不得整个人都趴下来,看着陈明江满脸焦急地大声说道:“匪人人多!若黄猴儿挡不住,陈明江你一样挡不住!只有合力,才有一线生机!”
陈明江咬咬牙,霍地起身,吩咐左右:“你等守在原地,匪人不至,不许妄动一步!你们,随我杀敌!”不及多说,他大喝一声,长刀一荡,迎面撞上匪人,想也不想一刀斩下,那腔子里,立时飙出尺多高的血柱来!
黄猴儿同另一个亲兵正背靠背地同几个贼人血战。战斗至今,双方气力都快见底,亲兵疲累疏忽之下,与他厮杀的匪人觑准时机,狠狠一刀大力劈下,将已不堪使用的藤牌劈作两半,黄猴儿援救不及,眼睁睁看着他被乱刀砍死!
正在此时,陈明江带人赶了上来!他使一把双手长刀,刀锋一荡,丈内不能站人!附近匪徒纷纷走避,他趁机同黄猴儿杀到一处,见两个首领之人忘死当先,亲兵们士气大震,拼死搏杀之下,匪徒竟是被杀灭了胆气,先是一两个向后退去,接着,还能走动的匪徒们突然就此崩溃,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哪怕是林大虎砍倒数人亦无济于事,到最后,连他也被裹挟着一同退到山下!
第五十九章 劫杀(6)
见匪徒终于退走,黄猴儿登时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一时间,他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只能大张着嘴巴,拼命喘气!其余亲兵,或死或伤,身上脸上,到处血迹斑斑,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陈明江还有余力,赶紧吩咐还能站起来的亲兵各自裹伤,又将死者中的亲兵拖出,先不及埋葬,几个女眷用衣袍尽力遮掩头脸,勉强也算收敛。
这通厮杀不过一炷香的光景,却着实惨烈。如果不是最后陈明江带人援救,黄猴儿不敢说自己会不会就此交代在这里。这伙匪徒之凶残狡诈,远甚一般的山匪。他只有从前在辽东时随陈显达进剿声震关外的山匪大盗时见过,到四川这么些年,这还是头回遇上!
“轻伤的有十二,重伤的有七个。”陈明江点数回来,一屁股在黄猴儿身边坐下,声音里无限疲惫深沉:“死的不多,只有四个。咱们都穿了甲。因此伤口多在四肢,只要不伤到要害,就能活命。”
“贼人死了多少?”
“尸首总有十七八具罢,还有五六个重伤的,已叫兄弟们照规矩都砍了首级,就等回了宜宾寻功曹报功罢。”
黄猴儿慢慢地吐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他左胳膊上被个山匪砍了一刀,所幸伤在了护甲上,入肉不深。刚才陈氏使丫鬟帮兵士们上药裹伤,现下正痛得厉害。黄猴儿一边嘶嘶地抽着冷气,一边皱着眉头同陈明江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贼人比咱们多了数倍,他们能死,咱们可死不起人!”
陈明江亦是如此想。他干脆地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能在这里耽搁下去,前边儿还不知道怎么个章程,我看,趁着现在,干脆冲出去,此处距离富顺不过半日脚程,想来这伙山贼胆子再大,也不敢打到县城去!”
“不成!”黄猴儿连连摇头,“如果只是咱们并儿郎们,这算不上难事,但夫人同姑娘还在这里,不是耍子!一个不好,有个万一,你我就是把这些山贼剁成肉酱,到时也晚了!”
“那就派人去!”陈明江眼睛发亮,他猛地转头盯着黄猴儿,一字一句地道:“贼人被我们杀了一顿,胆气弱了不少,一时半会儿想来是不敢再来送死。我之前就在看,这伙人里一匹马也没有!可你我的两匹坐骑都还在!不如叫两个善骑的兄弟去富顺报信!援兵一到,咱们自然就解围了!”
“就这么办!”黄猴儿霍地站起来,狠狠在手心里砸了一拳,道:“我就不信了,一伙毛贼,还能把咱们困死在这儿!”
林大虎脚下大步不停,阴沉着脸走到脸色更加难看的邓小豹身边,粗声嘎气地禀道:“豹头,兄弟们这回折了不少!死了总有二十来号,能侥幸回来的都是轻伤,再加上先前伤了的,豹头,这笔买卖咱们做不得了!”
邓小豹坐在一块青石上,脸色黑沉比死了老子娘更甚。听林大虎说完,他显见是压了一肚子火,恶狠狠地道:“当日掌柜的令我带兄弟们出来就有话说,要用此事将那两头肥牯拿捏住,这就是咱们活生生的钱袋子!就算咱们去杀他全家,那两人半根毫毛也是不能碰的!这关系到寨子的大事!”
“但现下是真不成了!”林大虎跟随邓小豹多年,最是忠心不二,但如今这个情形,他也急了,几乎声泪俱下地道:“豹头,死伤这些人,几乎都是咱自己能干敢冲的好汉!且不说回了寨子,掌柜的会不会给咱们补充人手,就是补充下来的,也绝不会是如咱现下手里头的这些子人!豹头!这是实打实的硬茬子,扎手!”
邓小豹肚里犹如炭火烧烤,四月的天气,他连短褂都穿不住,一气扯了,山风徐徐吹过,这才觉得心头燥意稍止。他不比林大虎这个莽汉,掌柜的到底在图谋什么,邓小豹虽然不说一清二楚,但是也知道个大概,因此富顺之行绝不容有失,关系到寨子未来数年经营!但如今人手三停里已折了一停,余下的人被那些杀神骇穿了胆子,恐怕看见那个山包腿杆就打颤颤!一时半会儿,恐怕谁也不敢再去寻他们的晦气!
正在邓小豹脑子里转着无数念头犹如一团乱麻的时候,山上却已经一一布置停当,陈明江选出两个骑术最精的亲兵,匆忙之间没有笔墨便用血书替代,令他们藏在衣内,又硬是从人口之中挤出食料和水,将坐骑喂饱,装束停当,正要出发,陈霈霈却突然脱口而出道:“若求救,别去富顺,去李家城外的庄子!”
陈明江登时一愣:“庄子?”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甚么庄子?”
“仲官儿原本要送我同母亲,走了不远,就有家人来追他,只说庄上出了事,要他回去主持,他这才没有跟来!”陈霈霈毫无女儿家的矜持羞涩之色,只管大方从容道来:“我看这伙山匪,恐怕不是为了咱们,是为了仲官儿!否则刚才被咱们的兵将狠杀一气,聪明些的,知道咱们人少,就算想追也是有心无力,早该作鸟兽散,可除了死伤的,其现在都还守在山下!”
黄猴儿冷笑道:“姑娘这话说得很是!我便是想不通,哪里来的贼人这般胆大,见着咱们这样打扮的武人还敢围上来,恐怕就同姑娘说的一样,有人以为姑爷跟咱们在一路呢!这等消息,除了李家人,再无人晓得了!”
陈明江又想到一层:“李家里头既然有人要图谋姑爷的性命,果如姑娘所说,富顺城里是去不得了!不然那幕后之人得了消息,不定还有什么后手安排!既如此,先去李家庄上寻姑爷报信,再去赵华镇巡检司求援!”
既已商议停当,陈明江便同报信之人吩咐下去:“到了富顺城外,只管寻人问了李家庄,见到姑爷之前,何人问起,都不许说此处的事!众多兄弟同夫人姑娘的安危性命,就系在你二人身上了!”
山匪们从山头上逃得性命,此时正在惊魂未定,突听山上一阵鼓噪,那群杀神也似的武人在那个手持长刀的大汉带领之下,凶气腾腾地向着山下奔杀而来!匪徒见了,一时连手脚都忘了如何放!只顾四散逃命,还是林大虎收罗了十几二十个素来凶狠忠心的,将邓小豹围作一圈,只待再行冲杀一场!
谁知道他们摆好阵仗,山上却传来一阵蹄声,那些护卫纷纷闪开,邓小豹脸色剧变,嘶声裂肺地大吼一声:“他们要去报信!快拦住!”但为时已晚,瞬息间两匹马便从山上横冲直撞下来!骑马者显然骑术精湛,见有人群阻挡,反而加快速度,腾空而起,硬生生地越过土匪头顶,径直冲上道路,烟尘滚滚之后,连根马毛都摸不着了!
陈明江哈哈大笑,将长刀往肩上一扛,朝左右喝道:“走!咱们上山!过些时候,待援兵一到,咱们再下山将这些贼人千刀万剐!”
林大虎连连跺脚,急赤白脸扯开喉咙大吼:“豹头!此处不是善地,兄弟们不能都折在这儿!快走!等到他们叫了官皮子来,咱们于这儿地头不熟,到时候可真要阴沟里头翻船啦!”
邓小豹恨得要从胸腔里呕出一口血来!他脸色阴晴不定,几次想要将腰刀拔出再冲一回,但林大虎说的一点不错,方才兄弟们胆气最壮的时候都没能在山头上站稳脚跟,现在伤者遍地,还有几个有胆子血气再冲一回的?!这百十来号人不过是帮土匪强盗,让他们抢掠劫道好办,让他们如精锐官军一般反复冲杀,便是想也别想!
“大虎,将兄弟们叫上,”片刻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重伤的就不要管了!收拾好一干细软,咱们先走!”他双目渗血死盯了山头半天,才收回视线,不敢不愿地下令:“兄弟们,点子扎手!咱们先走!”
土匪们乱纷纷地闹了一气,陈明江和黄猴儿心头俱是一跳,还以为匪人未曾死心,还要再战,正要召唤兵士们小心防备,就见土匪们聚拢起来,扔下重伤的同伴和死者尸首,七零八落地向着南边四散奔逃,陈明江一愣,随即精神大振,将长刀拔出一出,正要朝贼人退去的方向一指,黄猴儿将他一把拉住,“明江,你要做什么?”
“穷寇莫追。”黄猴儿沉声道:“况且现在夫人同姑娘俱在,我等护卫有责!”
陈明江气个倒仰,将手一把攥成拳头,怒道:“现下不趁机将这群匪人一网打尽,以后贼人寻机报复怎么办?须知穷鼠噬猫!”
“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要上哪里去找?”黄猴儿一步不让,“那匪徒来历如何,巢穴在哪儿,咱们知道么?不如等援兵来之后,两边合作一处,再做打算!”
第六十章 劫杀(7)
四月初九,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从早上起来,空气里就飘荡着一股混杂了泥土和草木的味道,但并不是雨后的清新透彻,而是沉闷发腥,预示着将有雨水到来,独属于春日让人周身发软犯懒,沉沉发昏的气味。头顶的天空依旧是湛蓝一色,但极目远眺,堆积在天际处隐约翻滚铅灰的层云,昭示着最迟在傍晚时分,就将会有一场雨水到访。
上午的那场乱子总算收拾下来。在建的炼铁竖炉突然倒塌,将正在底下的几个猝不及防的工匠压在土石之中,负责的匠头朱老七险些当场厥过去,又是一通忙乱,还好护卫的队正曹金亮过来,先是给朱老七掐了人中,等他醒转,两个人一边负责救人,一边就使人去追李永仲。
所幸竖炉建得还不甚高,被埋的三个工匠很快被挖了出来,因着时间短,除了有一个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之外,另两个就只是些轻微擦伤,可谓不幸之中的大幸。好笑的是,这三个可说既是不幸又是幸运的铁匠颇有后世技术狂人的风范,刚缓过来就又凑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了倒塌的原因和改进问题。
李永仲站在匠人们休息的草棚外头听了半刻,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走开了。这种场面他曾经非常熟悉,不过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已经很久没见了。正神情轻松地和跟在身边的何泰说话,曹金亮脸色沉重地带了两个面善的汉子匆匆行来,走到李永仲身边抱拳躬身道:“仲官儿,陈家路上出事了。”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又快,李永仲一时间只听得陈家二字,联系那两个面色焦急风尘仆仆的男人,李永仲当机立断,吩咐何泰道:“寻一间没人的房间,进去细说!”
何泰自来伶俐,见状也不啰嗦,马上将几人带到附近一间用于日常匠人们休憩的屋子,又看来人面色憔悴,嘴唇干得起壳,提了满满一壶凉水,又放了两个海碗进去,便自行退下,将附近的闲人赶远,亲自守在门口。
来人一气灌了两大碗水,这才喘息着将陈氏母女一行人被山匪围困的消息说了出来。“陈把总令小人等给李家姑爷传话,贼人奸猾,凶恶异常,请姑爷上赵华镇带巡检司的弓手前去援救!小人等是千户的亲兵,一时半会儿山匪讨不着便宜,只要援兵一到,贼人就会自行退去!”
李永仲神色冷静,微一点头,道:“两位一路辛苦,在此稍候,一会儿我亲带人同你们一起去!”
来人中稍年长那位一向持重,闻言吃了一惊,与同伴面面相觑,转头小心地问道:“带人……难道姑爷不打算去赵华镇请援兵?”
不待李永仲回答,曹金亮已经哈哈大笑一声,说起巡检司面露不屑:“那帮子弓手,就连寻常的小贼都拿不住,哪里有胆子同山匪巨寇相斗!我家自养了好人手,不用那帮废物点心,咱们自己个儿就能拿住那伙不晓得天高地厚的贼人千刀万剐!”
两个亲兵虽然仍有怀疑,但看曹金亮说得肯定,不免亦将怀疑暂且放下,俱想:“姑爷这等身家的盐户家里,养着数十个家丁爪牙,也是寻常。也用不知道他们上阵冲杀,只要大张旗鼓声势,山匪已经被杀破了胆,恐怕见了有人来援,自己就先跑了!”
李永仲深吸口气,面色冷肃地沉声下令道:“曹金亮!你同何泰点上五十护卫,带齐装备,操场集合,人人俱要带枪负甲,另有十人,带上火器!”他脸上此刻才显出一点愤怒至极的神情来,“我倒要看看,哪里的匪徒,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吩咐下去,他脸色稍缓,朝报信的两个人略一点头道:“两位,我这就整顿护卫,由你二位带路前去解围。想来岳父亲兵个个都是雄壮英武的好汉子,山匪不过是些土鸡瓦狗,岳母等必得平安!”
待信使同曹金亮下去,李永仲将守在门外的何泰叫进来,他脸色可怕,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眼神中冰冷一片,何泰见他这副模样,不敢有甚别话,只抱拳躬身,足等了小半刻光景,才听李永仲声音泠然道:“这伙子山匪是谁招来的,想必你我都心中有数。等我们出发以后,你集齐剩下的人,将李永伯和他那个好舅舅给我找出来!他们就是躲到了富顺县衙里头,你也要给我掘地三尺!”
何泰连忙应了一个是,他一向心细,又多问了一句:“这青天白日里,咱们带人平白无故地去拿人,毕竟不是小事……”
“先不管这许多!”李永仲喝了一声,“你哪怕是骗是抢,那边的事一了解,我便赶回来!我回来第一件事,就要看那两舅甥在不在!”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了结兄弟恩怨,顺带解决掉刘三奎这个藏在暗处的祸害!李永仲隐忍许久,原本想着看李齐面上,不欲同李永伯为难,但他欲壑难填,竟然勾结外人打算图财害命!
李永仲冷笑道:“先前我看在大嫂同我侄儿面上,没将事情做绝,他倒是想在了我的前头,真是好出息,好威风!居然找上土匪做帮手!”他自忖没有哪点对不起这个便宜大哥,又深恨李永伯吃里扒外的行径,如此再不打算忍耐,“他既然敢做初一,那我就不怕做十五!”
何泰闻言周身一凛,将头一低,短促有力地沉声应了一句:“是!”
曹金亮在门外刻意提高音量,“仲官儿,五十人结束齐整,随时可以出发!”话音未落,就见李永仲推门大步出来,脸上怒气杀意四溢,再不复往常温和冷静的模样,他也不多话,接过梧桐递过来的坐骑缰绳,翻身上马,将要走时又扭头冲随后出来的何泰喝道:“你记着我的话,好生去做!”说完再不理他,当先打马,蹄声橐橐,向着操场狂奔而去!
且不说何泰,李永仲冲到操场,也不下马,勒住缰绳在原地转了两圈,滇马顺势站定,李永仲踩着马镫,一股气就从滇马背上站了起来。他将操场环视一圈,五十个日夜操练的汉子,名为家丁,实为精兵!现下如刀切斧剁般横平竖直地站军立,满操场除了偶有咳嗽呼吸,再无别的声气!
他救人心切,以往一切遮掩事物全都没要,人人俱是刀枪铮亮,头戴黑色折檐帽,箭袖短直裰,半臂罩甲里头穿戴前些时日冲压出的一片式熟铁胸甲,两个报信的亲兵看了心下都不住嘀咕,虽说盐商豪奢,但看这家丁装备打扮,比朝廷的经制官兵军容更要英武数分!
李永仲懒得多说,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有贼人摸到富顺来啦!就看咱们这条地头蛇能不能斗得过那条过江龙!曹金亮!今日有一人掉队,就打你十个板子,有十人掉队,就打你一百板子!你服不服!”
曹金亮昂首出列,亢声抱拳道:“服!”
“杀灭匪人,回来我请大家喝酒!人人有赏!”
护卫们暴喝一声:“等仲官儿的赏!”
声音铿锵有力,真是直要把天都震破!李永仲满意一笑,随即收敛神色,将马肚一夹,滇马便即刻甩开四蹄,当先向外狂奔而去!
刘小七只觉得一颗心要从喉咙里跳将出来!在胸膛里再呆不住!他握着木枪的手一个劲儿地微微颤抖,背心发潮,口内发干,迈步起来,两条腿杆软得像面条,越是着急想要冷静,越是安定不了,到了最后,小腿肚一阵发胀发紧,竟是要抽筋的情形!
好在曹金亮在队伍里头来回巡视,看刘小七面色惶急,满头大汗,便有意落后几步,往他身边走去,忽地在小气背后猛拍一下,嘿嘿一笑,明知故问道:“刘小七,怎么发了这么多汗?是哪里不舒服?”
小七被曹金亮拍得一个踉跄,险些就要一头栽到地上。他赶紧站稳,扭头怒视这个似乎从来懒散的队正,队伍之中不敢高声,只要压着嗓子埋怨道:“曹队正,我摔跤事小,碍了队伍行路事大!是要即刻拖出去打板子的!不是小事!”
曹金亮哈哈一笑,往小七肩上重重一拍,夸奖道:“不错,还记得规矩,是个好孩子!记得规矩,那就依着规矩去做!没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又在背心上按了一按,鼓励他道:“刘小七,你年纪虽小,内里却是个稳重大胆的!今日是你上阵第一遭,莫怕,照着平日里训练去做就是!”
他几句说完,就从刘小七身边大步走开,又到队尾去看。刘小七却突然平静下来,腿上手上筋肉放松,口中又湿润起来,只觉得浑身再不复先前的紧绷,周身舒畅,气力十足,握着长枪的手中也渐渐收汗,心中不免欢喜,只恨山匪还在前头,不然现下一枪刺去,登时了结几个才好!
第六十一章 本是同根生(1)
富顺县城,刘府。
从早上送出消息之后,李永伯便同刘三奎一直等到午后光景。初时他亢奋异常,同舅舅刘三奎说了种种设想,许下种种宏愿,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李永伯渐渐有些坐不住,仿佛鼓墩上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他无法安坐。刘三奎看似平静,坐在轩窗之下煮水泡茶,但是一壶水烧开许久依旧无人注意,险些把壶底烧穿。
“舅舅,现在怎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李永伯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心头一片燥热,怎么也静不下来,最后他一撩衣摆,在刘三奎身边坐下,强装无事,但不自觉皱拢在一处的眉头却泄漏了某些真实的情绪。他望着刘三奎,期期艾艾地道:“我看,咱们,咱们是不是,是不是派人去探听一下消息?”
刘三奎将杯中的残茶一泼而尽,慢条斯理地又斟了一杯,低垂着眉眼,看似全不在意地道:“那地方离城里头毕竟有段路程,况且小杂种带着人,便是就是头猪,也得杀上半天,何况是活生生的几十个大男人!且再等等,定有消息传来!”
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纵是李永伯心中仍有疑虑,也全都勉强压了下去。刘三奎说得也确实有道理,夹山道离县城足有三四十里,又多是山路,消息往来的确不易。不过李永伯这是头回做如此大事,心里头好像有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勉强坐了一会儿,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就要叫人进来:“我心里头实在是担心,还是使人去看看,也比现在在此枯坐来得强。”
他正要叫元宝,想起今天为避人耳目,跟班小厮刻意一个没带,现下如不甚便利。李永伯再不知道人情世故,也晓得这是在刘三奎府上,不好跟同在李家时一样吆五喝六。脸上现出几分懊恼神色,刘三奎在旁边看了也只做不知——他可不怎么想看到李永伯在自己家摆老爷的谱。
正在两个人别有怀抱之时,刘贵却忽然传报进来:“老爷,李三忠大管事前来寻表少爷,说家里有事,正要表少爷回家做主。”
刘三奎十分意外,看了李永伯一眼,却看见他也是一脸莫名其妙木木登登的表情,就知道李三忠此来并不在外甥的预料之内,不免疑心病起,问了一句:“李三忠说了何事没?”
刘贵回道:“并不曾。但看李大管事的表情,似乎事情紧急。”
“李三忠?”李永伯终于反应过来,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脸上表情不大好看,并不想见这个如今李府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倒是刘三奎对李三忠的来意好奇起来——李齐在时,他同这位大管事打过不少的交道,不过随着李永仲上位,刘李两家交恶,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位李府的大管事。
“他现下在哪里?”刘三奎随便问了一句。
“候在门外,小人请他进来,李大管事说实在是有急事,请表少爷赶紧回去。”刘贵口齿清晰,偷偷看了一眼李永伯,又吞吞吐吐地开口:“说是,说是府里的夫人生了急病……”
阖李府上下,能被称上一声夫人的,就只有李永伯明媒正娶的妻子陈氏。要换做从前,说不得李永伯就已经跳着脚回家了,如今么,他施施然一抖衣摆,将茶水啜吸得咂咂有声,刘贵只觉得自己腰弯得都快直不起来,才听见他说一句:“那个贱人的事我是不理的!叫李三忠去寻李永仲!他不是恁般厉害?叫我作什么!”
听见吩咐,刘贵总算能直一直腰,正拔腿要走,刘三奎一口将他叫住:“且慢。”又说李永仲:“那毕竟是你的大房娘子,是璋哥儿的母亲。你不给她这个面子,也要给璋哥儿留颜面。李三忠素来不是个喜欢小题大做的,既然他叫你回去,那事情多半很紧急了,你且先去看看。”他说到此处,眼睛转了一转,心里又有主意:“这样,我同你一道去。”
李永仲有些吃惊。他实在是摸不准自家这位舅舅的想法,试探着问:“何必劳动舅舅?这本是外甥的家事。况且咱们还有大事。”他压低声音,到这等时候,李永伯倒是谨慎又小心,在刘三奎边上附耳道:“正需要舅舅主持!”
“就因为有那件大事,我才想着同你一道过去看看。”刘三奎亦低声道:“这不前不后的,你媳妇突然叫你回去,我这心里头就觉得有几分不安。先时侄媳妇搞那一出,我亦深恨,现下这节骨眼上,万一……”他目露凶光,右手竖掌成刀,干净利落地往下一斩!
舅甥两个商议已定,刘三奎便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同李永伯一前一后地往门口走。李三忠果然在门外,神色焦急惶恐,一见李永伯便过来先行了个礼,忙忙慌慌地道:“伯官儿,快点家去,夫人院里传出话来,道上午突发重疾!现下打发了人去请大夫,仲官儿早上又去送陈亲家,现在家里头无人主持大局,就等着伯官儿回去了!”
李永伯心下冷笑,面上倒还绷得住,虽也无甚悲痛之色,木着一张脸就说要马上回家去。李三忠这才给刘三奎见礼,刘三奎道:“侄媳妇重病,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担心,最好是她舅母去,可惜她舅母前些日子带着孩子回娘家探亲,现下只好我同外甥一道去了。”
李三忠连连感激道:“这正是求之不得!”刘三奎便要叫自家的轿子,李三忠上前一步道:“为着快,小人来时带了家里的马车,如今舅老爷同伯官儿坐马车,倒要比轿子便宜。”舅甥俩个一看,果然李家那架青布油蓬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刘三奎心中掠过一丝古怪,还未曾细想,李三忠便一叠声地催着两人上车,又请刘贵等随从同他一道,一行人便匆匆忙忙地朝着李府的方向走。
走了一阵,外头渐渐听不见喧闹之声,刘三奎心下不安越发浓重,他将车厢里头上下打量一番,同自家那架车倒也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这四月暮春的天气,车窗还关得一丝缝隙也无,里头颇为气闷。刘三奎试着要推开窗户,没想到这窗户严丝合缝直如铁浇铜铸一般,任凭他如何使力,竟是纹丝不动!
脸色一白,刘三奎顿时汗出如浆!李永伯还如坠梦中,摸不着头脑。刘三奎索性扯开喉咙放声大喊:“抢人啊!有贼人啊!”又起脚猛踹马车门,却哪里踹得开!他将手往上一摸,看似不起眼的车框冰冷坚硬,再仔细一看,原来全是上了大漆的生铁!
刘三奎开口之际,将李永伯吓了一跳,不过他虽然纨绔,好歹还有几分脑子,立马回过味彻底醒转,扯住舅舅的袖子一叠声叫:“舅舅!那小杂种骗得我们好苦!”他咬牙切齿,似乎对眼下自己的处境尚还无所察觉,一味破口大骂:“李永仲!你这个杂种畜生!害死亲爹不说,现在又想着害你亲哥了!李永仲!你生娃儿没得屁眼!你要遭天打雷劈!”
听李永伯叫骂半天,车厢外却半丝人声都没有,只有辚辚车轮声响。刘三奎咽了口唾沫,面色惨白地一把抓住外甥手臂,将满心恐惧勉强压下,低声道:“噤声!我看今日之事,不得善了!”
李永伯骂声凶狠恶毒,但看他面相,却是一脸的惶急!听舅舅这么说,一时间满心苦楚恐惧,想要帮着刘三奎将门扇打开,却发现手脚发软无力,活挣了半天,憋出一头一身的汗,却拿这车厢毫无办法。气喘吁吁地暂时停手,李永伯喘着粗气绝望地同刘三奎讲:“舅舅,现在看来,小杂种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才善罢甘休!”
刘三奎却不敢轻易认输放弃。他闭目凝神听了半刻,忽然睁开眼睛对李永伯道:“车子摇得厉害,算算时间,这会儿也该出城了。我今日出来,家里是知道的,晚间如果不回去,你舅母必要去报官!”
李永伯呆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不是说舅母带表兄弟几个回娘家了吗?”
刘三奎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舅母若不在家,你以为你舅舅我敢轻易出门?我同你舅母往日就怕这种情形,早已约好,只要傍晚还没归家,她第二天一早就去衙门报官寻人!我看那小杂种不敢杀人,只要不死,”他犹如红了眼睛的赌徒一般恶狠狠地说:“今日之辱,我迟早有一天能讨回来!”
这话很对李永伯的胃口,更让他安定几分,明明深陷樊笼之中,还设想种种如何报复,想得畅快之时,还要同刘三奎分享一二。不过刘三奎说得厉害,心下却着实着急,他贴着车璧听了一会儿,只听到车轮不断转动向前,中间偶尔响起一阵清脆蹄声,刘三奎实在有点糊涂——他们这是到底去了哪里?
第六十二章 本是同根生(2)
天色擦黑。
白昼里似乎远在天际滚动的层云如今盘踞在行路人的头顶上,不久之前尚还暖熏的风不知不觉间变得冷冽肃杀,带着尖利的哨音滚过山林,荡起阵阵枝涛叶浪。今夜星月无光,举手不见五指,山路尤甚。夜行的路人不得不停下来点上火把,或者就地宿营。
邓小豹阴沉着脸盘坐在火堆前一言不发地擦他那把精铁腰刀,逃出命的土匪们三三两两守着篝火聚在一起。这里是个背风的山谷,这一路上,因怕追兵,土匪们不敢再走大路,又因着不熟悉这附近,只好专挑了山道不远的林子里走,好在走到现在,什么动静都没有,不然邓小豹说什么都不会在这会儿子歇息。
林大虎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小心地伸直了腿坐下,嘴里呻.吟了一声,骂了声娘。邓小豹从怀里摸出半张饼子丢给他。林大虎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几口吃完,又从腰带上取下竹水筒灌了几口,感觉肚里终于垫了点底,这才叹着气同邓小豹讲:“豹头,现下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五十个好人,好在重伤的原本就在那山头上没逃下来几个,其余的多是些皮肉伤,裹了药,养上些时日,就又是好汉了。”
“我想了半日,越想越觉着不对。”邓小豹一双白多黑少凶气十足的上吊眼盯着跳动的篝火,恶狠狠地道:“这姓李的人可说这肥牯养了几十个打手护卫,但哪家的打手恁般凶?!寻常的军兵都及不上!”
“我也是这么个想头。”林大虎清清喉咙,往地上啐了口浓痰,一边揉着不幸崴到反筋的腿脚,一边粗声嘎气地道:“那伙子人穿甲!纵是这世道不好,寻常大户也不敢穿甲,多是寻摸些罩甲胡乱穿穿就罢了,但我看那伙人身上,可是正经的铁甲!”
“这个李永仲,到底有什么古怪?”邓小豹喃喃低语,他自十三四岁上跟着镇川东纵横川贵交界一带,杀的人多,见的人也多。但所见之人,所经之事,没有古怪过今天的。原本以为是件轻松快活的差事,如今折了一半的人手兄弟,事还未成,却已经被对方杀得狼狈不堪只能逃命,却连那个叫李永仲的小子还未照面!
“豹头,咱们可不能就这么回寨子!”林大虎好不容易觉得腿脚松泛几分,这才有了心思跟邓小豹细说。他左右看看,幽幽地盯着邓小豹,压低声音道:“死了这么多人,掌柜的如何轻轻放下?再有掌柜的身边那几个素来爱说怪话的小人,咱们回去,定讨不着好!”
“这事儿现在不算完!”“啪!”邓小豹恶狠狠地撅断一根树枝,眼中已杀机毕现,面色沉沉道:“今晚在此好生歇息,明天一早,咱们去富顺!杀不了这个李家人,还有别的李家人可杀!”
两人正说着话,“咻”地破空声响,一支通体漆成黑色的弩箭却无比迅疾地急射过来!邓小豹耳廓一动,瞳孔顿时缩成针尖大小,猛地将林大虎一把推在地上,那支箭擦着他的后脑勺深深地楔进了身后的树干当中!
袭击者非常耐心地等来了一个最好的时机,匪徒们疲累不堪,昏昏欲睡之时,然后居高临下占据了有利地形,邓小豹等无人知晓,他们一直想要拼命甩脱的追兵仗着熟悉地形,赶在土匪的前头,像一只等待猎物的猛兽沉默安静地蛰伏起来,直到最后露出獠牙那一刻,一击即中!
这支箭仅仅是一个序曲,在它之后,更可怕的袭击到来了——“砰!”“砰!”“砰!”火铳震耳欲聋的枪声依次在山谷中炸响,青葡萄大小的圆头铅弹被通条挤入刻有四条膛线的熟铁枪管当中,火药燃气使弹丸尾部膨胀起来,沿着膛线高速旋转着向着目标发射出去。在巨大的动能作用下,铅弹击中了一个土匪的右肩,并且立刻击碎了他的肩胛骨,血肉和碎骨全都被炸成一蓬血雨。这个倒霉的土匪立刻一声不吭地向后栽倒,在几个呼吸之间,他就会因为动脉破损造成的大出血而死亡。
中弹而一时未死的土匪面色灰白地躺在血泊当中,他的腹部被铅弹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几乎是顷刻之间喷涌而出,巨大的痛苦让他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夜袭!夜袭!”
“白日里那伙子人找上门来!”
“兄弟们抄家伙!”
“啊啊啊!朱二!快来拉我一把!”
土匪们吵吵嚷嚷,有生性彪悍凶恶之人要扑上去拼命,也有白日里被陈明江等人杀破了胆子,如今只会抱头撅腚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有人夜里不能视物,白白被乱枪打死丢了性命;也有人被吓得失魂落魄,发了癔症胡言乱语地到处跑,不是被慌乱的自己人一刀砍死,就是被敌人用火铳打倒。
邓小豹暗骂一声,将正要扑上去拼命的林大虎扯了一把,两个人一起悄悄退入山林的阴影当中。林大虎眼睛红得都要滴血,他卧在地上,攥着草茎泥土的手指骨发白,狠狠喘了几口粗气,他扭头同邓小豹勉强压低声音道:“豹头!咱们就这么看着兄弟们被这帮人活活打死?!我们怎么对得起掌柜的?怎么对得起兄弟们!?”
“那你现下出去也是送死!”邓小豹将他死死把住,他心里头亦是有把火在烧,但邓小豹比林大虎明白多了,先不论他手下兄弟们多是雀蒙眼,就是平常时候,也决计不是这帮人的对手!邓小豹便是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一队强兵!与白日里那队人相比只强不弱!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林大虎喘了口气,硬压着自己不再往场地中央看,“如今只得豹头同我两个人,还能济得甚事?”
“咱们先回寨子去。”邓小豹冷静地说,“这股人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还有那李永仲……”他沉吟片刻,心里总有股不安,强自将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压下,他又低声道:“总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啊……”
他眯起眼睛,小心地从枝叶缝隙间往外看。枪响过来,便有数十戴盔负甲的军汉从周围山林中朝着空地猛扑下来!这群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杀神人五人一组,几乎全使长枪,遇敌之时根本不与人单打独斗,几个人互有掩护,,四五根五六尺长的长枪同时攒刺过来,便是你武艺高强,身上也要被人刺几个透明窟窿!限于见识,邓小豹也说不太上来这群人是个什么样的阵势,但他本能地觉得,这伙子人,实在是有数的强兵!
“我看……这怕是哪里的军兵了。”林大虎在他旁边说话,声音几近低不可闻,“我听说军将身边的亲兵家将是一等一的好手,这群人,还有白日里头的那群人,怕就是了吧?”
“咱们要截杀的不过是个盐商,如何又与军兵扯上关系了?”邓小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压在心下,只将一双眼睛牢牢地往空地上看。还在抵抗的土匪只有零星数个,其余的或死或降,邓小豹眼见自家兄弟渐渐覆灭,心头痛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不过他为人一向深沉狡诈,见此也居然沉住气,只暗地里发狠,只要给他逃出生天,迟早有一天他邓小豹要将这些人碎尸万段,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两人耐着蚊虫叮咬,在树丛里躲得默不作声,看这伙人站出两个领头之人,低声商议几句,先将土匪尸首堆在一起,又驱赶俘虏用些烂刀勉强挖了个浅坑,草草埋了了事。这伙人令行禁止,行事分明得很,邓小豹精神一震,晓得他们这是准备回转了。
果不其然,过了不大会儿光景,这伙人便押着俘虏,带着缴获的一干细软离开山谷。邓小豹同林大虎耐着性子,又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真是连人影都看不见了,这才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看着满地狼藉泥泞,那坑挖得又浅,还能从褐色的泥土中间隐约看到土匪服色,实在是惨不忍睹!
林大虎叹了口气,纵然他是铁打的冷硬性子,此刻也觉惨然,不忍再看,垂头丧气地同邓小豹道:“豹头,咱们现在还是回寨子去吧?”
邓小豹还未说话,突然就有个冷漠清淡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道:“寨子?我看你二位哪里也不必去了,我李家素来好客,不如客随主便,到寒舍一叙?”
两人心下俱是大震!几乎同时便拔刀出鞘握在手中!邓小豹眉角连跳,眼中凶光大盛,他紧张地环视周围,却无法看出对方半点端倪,更不谈所在。周遭一阵怪异的安静,就连虫鸣鸟叫也消失不见。
“这遭我邓小豹眼见贵人心不识,冲撞了哪路英雄好汉?”邓小豹扯着喉咙喊了一声,握紧刀柄,出了一头一脸的油汗,紧张地到处看,林大虎同他背抵背靠在一起,亦是握了把长刀,脸上横肉颤动,凶相毕现,但若是细看,就能一眼看出他浑身抖得不像样!
“哈哈,这位兄弟不是要取我李永仲的人头?怎么到了低头还认不得我?”邓小豹面前的暗处慢慢转出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年人来,穿了一件青布直身,面相清秀,笑吟吟地看似毫无防备地站到两人面前。
他略欠欠身,冲二人举手算是揖了一礼,道:“免贵姓李,二位,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李永仲。”
第六十三章 相煎何太急(1)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桐油燃烧不充分的难闻的臭味。松枝火把烧得噼啪作响,时不时有火星蹦出来,偶尔会跳到哪个倒霉鬼的身上,换成平日里早就惊得一跳,但今天晚上,无论谁都只是稍稍皱眉,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头。
平时可以容纳一两百人同时操练的校场灯火通明。穿了一身靛青箭袖直裰的护卫们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场边,正北面的高台上空无一人,李永仲在几个队正管事的簇拥之下面无表情地站在校场中央,面色沉重的李府大管事李三忠和同样脸色难看的王焕之紧紧地抿着嘴唇,队正曹金亮则是一脸严肃,间或扭头和另两个队正咬耳低语。
不多时,两队被绳索相连捆绑的土匪灰头土脸跌跌撞撞地在全副武装的护卫喝斥中被驱赶走进校场,然后护卫们大声命令俘虏立刻在地上盘坐好,有那么几个生性桀骜凶狠的匪徒故意放慢动作,结果负责看守的护卫二话不说,将长枪调转过来劈头盖脸地狠手往死里打,骨头再硬的山匪也被一顿打服。
最后被押上来的是伤痕累累的邓小豹和脸色惨白的林大虎。作为土匪的首领,他们没有和普通的山匪绑在一起,而是被单独关押,中间又受护卫们不少的“热情照顾”,如今鼻青脸肿形容猥琐,和之前凶戾蛮横的样子大不一样。
校场内呼吸可闻。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的火光在护卫脸上投下大片阴影。胆小的土匪已经忍不住啜泣出声,就连那些平日里素来狠毒暴戾的凶徒,此刻也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形缩起来,唯恐引起这帮杀神的注意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曹金亮过来低声在李永仲耳边低语数声,他听了并未说话,只是对曹金亮点点头,后者躬身一礼,便领命而去。
已至深夜,早先空气里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得干干净净,山风带着尖利的哨音,刮得旗帜猎猎作响。李永仲撩起眼皮,视线在邓小豹和林大虎脸上溜了一圈,转回来看着场地中央的无人处,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平平淡淡地开口道:“请伯官儿和刘家舅爷上来。”
几个早有准备的护卫立即出列,也不去什么屋舍一类,直接从马厩赶了一辆马车过来。车轮粼粼片刻停住,有人上前去了车厢上的挂锁,片刻之后,只听吱呀一声,车厢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几乎整整一天水米未进的李永伯骂骂咧咧地探身出来,先是眼睛被外头的火光一刺,眼前顿时混作一片光怪陆离,眼睛一痛,口中不由“唉呀”一声痛呼。
他赶紧闭上眼睛,又等了片刻,才敢小心翼翼地睁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护卫面无表情的冷硬面色,他吃够了这些青衣护卫的苦头,如今心中仍旧大骂不止,嘴上倒是干净不少。刘三奎在李永伯身后,他比外甥聪明很多,先用袖子遮了眼睛,待出了马车方才一点一点放下。
两人惶惶然地在地上站定,将周围一打量,就看见被拥在中间的李永仲。李永伯顿时忘记了之前的一切恐惧焦虑,顿时将眼白也烧得一片焰焰赤色,恨得就要从腔子里呕出一口血来!他拳头攥地指骨发白,猛地朝李永仲扑过去,状若疯魔,嘶声裂肺地谩骂不休:“李永仲!你今天敢动我一个指头,你就是杀亲哥,以后不得好死!下十八层地狱!”
刘三奎头上身上冷汗不停,他夹着肩膀缩着头,脚底蹭地尽可能悄悄地往后挪了挪,旁边的看守一把抓住他往前一推,刘三奎顿时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险些摔在地上。
李永仲面色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在李永伯扑上来护卫将他一把按倒在地时他抬手示意松开,可惜的是他那个脓包大哥却不敢再妄动,眼睛瞪得都要从眼眶中裂出来,脚下也似生根一般丝毫不动。
“你们二位到了这里,为着什么,想必比我更清楚。”李永仲将邓小豹一指,就有护卫将他一把提到李永伯二人面前。邓小豹一张脸上犹如开了染坊一般青青红红,刘三奎浑身抖得有如筛糠还乍着胆子强自嘴硬道:“仲官儿,你虽然同伯官儿不是一个肚皮里头钻出来的,但好歹也要喊我一声娘舅!这个人我全然不识,也不知道仲官儿你将我和伯官儿掳到此处是个什么意思!”
李永仲轻笑一声,没说话。
刘三奎面上强硬,内里却是个虚的。他心知邓小豹既然被擒,看样子也是被拷问殴打一番,刘三奎不敢赌土匪的德性,心下明了他同外甥做下的事情李永仲怕是已经晓得了个清清楚楚,今晚这番架势,活生生就是要同土匪当面对质!他素来晓得李永仲心机深沉,如今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被这个小畜生抓在手里,刘三奎不敢想自己的下场,双股战战,脚软得站不住,周身气力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只能靠在外甥身上才能站住。
李永伯偷觑一眼邓小豹,马上眼光就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收了回来。他虽然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外厉内茬得厉害。眼下这个情形,他再是愚蠢无能,也晓得今日不得幸免,一时间胆管子里不知充了哪路英雄好汉的血,不管不顾地叫喊起来:“李永仲,你诬陷你亲哥,以后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说我诬陷你,今天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沉默半天的李永仲终于开口。他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混杂了憎恶厌烦种种,其中又有丝丝微妙的无奈。“你不认识他,没关系。”李永仲平平板板地那两个汗流浃背神色慌张的人道:“这个邓小豹认识你们俩舅甥就好。”
刘三奎突地朝着李永仲猛扑上去,旁边的护卫拦之不及,就见他一把保住李永仲的腿,脸上涕泪横流,连连哀求道:“仲官儿,仲官儿!你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你看在刘李两家好歹是姻亲的面上,放我一条生路!”他死死抱住李永仲,旁边的护卫想把他拖走,竟然险些连带着李永仲一起拖个倒仰,最后还是李永仲自己站稳之后示意护卫停手,他俯视着哀嚎不已的中年男人,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讥嘲的微笑来,轻声开口道:“刘家舅爷,你说要是我爹泉下有灵,知道你这个好亲家图谋他一个儿子的家财,又要置另一个儿子于死地,他会作何感想?”
刘三奎惨白着脸,口中呐呐不能成言,半天低若蚊蚋颠三倒四地道:“仲官儿你可不能乱说……我哪里是图谋伯官儿的家产……你这是要找借口杀人……”一边说着,一边人却已经瘫倒在地上。
李永仲冷笑一声,再不想理会他,吩咐一句:“将他拖下去关好,我一会儿再理会。”几个护卫立刻听命出列,一人抓住一边,将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刘三奎合力拖走,刘三奎自以为不幸,心中大恐,谩骂哀嚎不已,最后护卫烦不胜烦,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几耳光方才让他安静下来。
李永伯满脸呆滞地看到此处,他一向最是信重舅舅,但刚才李永仲却说刘三奎图谋他的家财,他听了浑身上下如同被九天轰雷劈了个外焦内麻,心中呐喊这是李永仲对舅舅的污言,但刘三奎的反应他看在眼里,面上不信,心里头却着实已经相信几分。
双腿一软,李永伯跪倒在地,面无表情,双眼无神,此人嚣张一世,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看在李永仲心中,可恨可悯交杂在一起,最后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风声尖利,桐油火把在夜风中被撕扯出各色形状,刘三奎的嚎叫渐不可闻,校场之中,护卫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谁都知道,这场兄弟之争,今日终要落下帷幕。
李三忠和王焕之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一来,这是李家的家务事,他们有主仆之别,容不得开口议论;二来,两人都觉得同李永伯已经无话可说。当李三忠晓得李永伯竟然串通了山匪想要谋害李永仲的性命时,这个看着两兄弟长大的李家大管事只觉心内一片萧索。但此刻李三忠却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王焕之看他神情,顿知不好,赶紧一把拉住,低声开口道:“你这是要发哪门子的疯!?”
“你放手!”李三忠亦是压低声音,只是掩不住其中焦急:“仲官儿不能杀伯官儿!再如何说,伯官儿是他亲哥哥,是老太爷嫡亲的儿子!仲官儿杀了他,以后要遭人戳脊梁骨!”
但不管他们如何想,李永仲已经抽出了身边护卫的腰刀——积年的铁匠仿着滚刀的样式精心打造,刃口锋利。他将手柄稳稳握在手中,朝着李永伯步步行来。李永伯面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本想说几句硬气话,但却发现喉咙发紧,口中发干,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仿佛轰隆隆不知所语,正在彷徨无计时,觉得裆下一热,他不敢相信地低头一看,从裤裆处浸出水渍,竟然是尿了出来!
第六十四章 相煎何太急(2)
空气中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尿臊味道。护卫中间隐隐骚动起来,被人为压低的调笑声从各处低低地响起,虽然立刻被带队的伍长队正等人严厉喝止,但他们眼神中不加掩饰的轻视和不以为然很好地说明了护卫们的心声——孬种脓包。
李永伯脸色先是惨白,然后渐渐从脸颊上渗出丝丝殷红的血色,很快蔓延到了额角脖颈,他呆呆地低着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裤裆看了半晌,然后语调怪异,状若疯癫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凄厉刺耳,不少护卫都皱起眉头,有那心软的,神色间有了几分同情,手足不安,简直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
李永仲的神色却丝毫未动,依然平静无波。不管是现在的丑态还是现在闹剧一般的做派,似乎没有什么能影响他。他在李永伯身前站定,目光定定地看着坐在地上佝偻身体的异母兄长,抿紧嘴唇,倏地高高举起了腰刀!那锋锐在火光映照之下,精钢冷硬的铁灰之色一闪而过,就仿佛霜雪凝结铸就!
李三忠不忍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岁数虽比李齐小些,但也是过了知天命的的年纪,李家兄弟俩都算是他看着长大,虽说之前一直看不出更亲近哪个,但实则他自己知道,他跟李齐一般,更看重李永伯这个李家大房的嫡长子,却也和李齐一样,对李永伯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最后死心,选择跟随李家这一代名正言顺的家主。但这绝不是说,他能对李永伯的死亡无动于衷。
王焕之脸色沉重,他轻叹一声,悄悄避开视线,不忍再看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心中很有几分忧虑,杀兄的名声一旦背上,以后要有多少关碍!但若是叫李永仲停手,就此放过李永伯,别说仲官儿,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往日因着这个纨绔,李永仲吃了多少苦头?这次放过他,日后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曲折波澜!
刀光之下,李永伯自知无幸,他纨绔一生,个性狭隘刻毒,从前在李齐身边不知给李永仲下了多少眼药,这回还勾结土匪,意欲取他性命!如今事情败露,他虽然愚蠢自负,但也晓得他同李永仲就此不死不休,哪怕日后黄泉之下,也再无相见!
一世为人三十年,李永伯贪婪愚蠢,自负狂妄之处历历可数,如今看似死到临头,他却有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冷静,脸上还怪异地扭曲几分,但却垂首闭目,等死而已。只是他等了许久,那长刀却始终不曾落在颈上,正在疑惑之时,只听“唰”地轻响过后,顶上一松,乱发散落下来,头上发髻却已经跌落在地。
他惊愕地抬头,正看见李永仲将长刀递给护卫,心情激荡之下,疑问脱口而出:“你竟然没杀我!”
李永仲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古人以发代首,你固然罪恶多端,我却不想杀兄。”他自嘲一笑,垂眸道:“明日一早,我使人送你和山匪一道去县衙,世上自有国法,我便不用家规。”说到此处,李永仲朝李永伯轻蔑一笑:“说到家规,以你的行径,我自会上禀宗族,将你逐出家门。李家族门里,不留弑亲的凶徒。”
李永伯的脸色随着李永仲的话一分分无可挽回地白了下去,等他听到李永仲说要将他逐出李家时,满腹恐惧愤恨之情终于压抑不住,爆发出来。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就要合身向李永仲一扑,不过这回护卫早有防备,手疾将他一把抓住,胳膊扭到身后,他却跟失去痛觉一般,只顾扯着嗓子反反复复地将弟弟的名字嘶声吼叫:“李永仲!李永仲!李永仲!”
其中的凄凉哀伤,犹如杜鹃啼血。
“将他押下去,好生关押起来。”李永仲脸上漠然,将那群惶然不知所以的土匪一指,淡淡地道:“明天一早,和这群山匪一起押往富顺县衙。”
他仿佛对那些凄然的求饶,含血愤天的谩骂充耳不闻,跟倦极似的勾着肩背,低低地咳嗽一声,轻轻挥手示意,训练有素的护卫们便立刻行动起来,只是片刻,方才满满当当的校场就变得空空荡荡,只留下列队站立的青衣护卫。李永仲看着火光之下一张张坚毅朴素的单纯面孔,巨大的荒谬感却在心底不断翻腾滚涌。
“李永伯是我的血脉亲人,他却处心积虑地想要我死。我连亲哥哥的贪欲都没法阻止,却妄想翻转这个乱世?还是说这个世道,只能人吃人,才能挣扎求活?”他越想越觉得绝望,心中躁郁愤懑之数不可述说,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镇定下来,却有一股巨大的激愤,在他脑海之中反复拷问:“杀人以求自卫,难道是我错了?我从未想过来此,却被老天爷抛到这里,难道是我错了?我自降生就是李家人,为此努力求生,难道也是我错了!?”
李永仲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他恨不得指天唾骂:“错的不是我!是这个吃人的世道!这世道逼着好人去死!这世道从来只听恶人笑,从来不闻好人哭!我若是不挣不搏,今天死的就是我!既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去死,那就只能痛痛快快去求活!去把这吃人的世道掀个翻转!”
那些一直缠绕在李永仲身上的萧索离群之色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忽地往校场中高台上一跳,站在台上,俯视这群英勇朴实的护卫,放声吼道:“我们老老实实做事做人,却有人要断我们的生路!”他觉得今晚胸膛里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直要大吼大叫,方作发泄:“李永伯勾结土匪,要害人性命,他该不该死!?”
护卫中间虽然有人懵懂,但面对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晓得如何作答:“该!”
“这世道,”他突然将话语一转,“若有人举着道德名声,要逼你去死,”李永仲逼视台下众人,一字一句地问道:“去不去?!”
“不去!”
“若有人自恃人强马壮,就要骑在你头上拉屎屙尿,你愿不愿!?”
“不愿!不愿!不愿!”护卫们似有所觉,脸色激动起来,原本有的疑惑在这一个个问答当中被粉碎殆尽。这些人,都是李永仲从苦海当中亲手一个个拉拔出来,年轻的家主所问所说,都是他们曾经的现实,被人所辱,为人所轻,不过是因为在这个世道,他们这些苦力的性命微不足道,贱如草芥!
“若有人觉得你身份低贱,看不得你有饭有衣,想着来抢来偷,怎么办!”
台下忽然迎来一阵巨大的,令人恐惧的静默。片刻之后,有个沙哑的,古怪的声音打破沉默:“杀了他!”这声音饱含杀机愤怒,这是只有遭受无数折磨的人才能吼出——刘小七额上青筋绽起,他眼含热泪,以此生最大的音量放声嘶吼:“杀了他!”
这就像一个开端,越来越多的声音仿佛是为了响应他,也仿佛是为了不堪回首那些曾经的苦难,天地之间回荡起震耳欲聋的答案:“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曹金亮站在队列当中,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这才能将意欲冲口而出的嘶吼锁在胸膛当中,他又是恐惧,又是有几分不明不白的雀跃欣喜。这个来历成谜的年轻人不得不默念自小学到的圣人之言才能勉强保持平静,但最后,祖辈遗留在骨血当中的血性让他将一切所学抛到脑后,只是尽力嘶喊,直至筋疲力尽。
刘三奎汗出如浆。他贴身的中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微寒的四月晚上,他竟然燥热得坐也坐不下去。巨大的恐怖让他头脑空白,一向自诩智计多端的刘三奎发现自己竟然束手无策。那些过去他引以为傲的东西,智力,财富,身份,此时统统失去了作用。他从来没有如现在一般清醒地认识到:李永仲和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完全不同,而他自己却以为李永仲不过是个温和软弱,有点才能却被身份所限的老好人!他痛恨自己竟然从来不曾发现这个小畜生的真面目:他明明是个狠毒果断,心机深沉的可怕人物!
门外的看守似乎同谁低声说了几句,刘三奎原不在意,但原本紧闭的房门却嘎吱一声,一个挺拔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刘三奎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窟当中,浑身血液肌肉都被冻僵。他心如擂鼓地看着年轻人姿态闲适地撩起衣摆在他对面坐下,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李永仲待同行的王焕之坐定之后,朝刘三奎微微一笑,道:“刘家舅爷,刚才多有得罪了。”
“不,不得罪!不得罪!”刘三奎被李永仲的话惊得一吓,险些从那把长板凳上跳了起来,他勉强在凳子上坐好,不敢直视对面的年轻人,勾着背,垂着头,嗫嚅着嘴唇低声哀求道:“仲官儿,我有眼无珠,我猪油蒙了心,但你看在你父亲的情面上,看在过去我刘家还算为李家帮了些忙上,饶我一条性命!我保证,以后我刘三奎就是仲官儿养的一条狗!”
李永仲对他这番作态仅是轻笑一声表示回答。王焕之却幽幽地开口道:“刘老爷,我们东家见你从来都恭恭敬敬,虽然不是血脉亲人,但也喊你一声舅爷,结果你却拐着伯官儿要坏他们兄弟情谊!这事告到官府,伯官儿固然不免,你也要落得个从犯的罪名!”
刘三奎悚然一惊,差点从凳子上滑到地上,勉强坐好,大声喘息数下,他眉头扭曲,似乎在做什么极难的决定,半晌方才艰难地开口道:“仲官儿,事到如今,我也不说空话。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开价多少,才愿意高抬贵手,放过我一马?”
第六十五章 余波(1)
油灯幽幽地散发着光线,灯不甚大,也因此只能照亮书桌附近。曹金亮被油烟熏得一双眼睛都红作了兔子样,暗骂一声,想起白日里同几个护卫练手打得高兴,将文书一事全忘到脑后,如今晚上不得不来赶工,也只能悻悻然地骂上几句兔崽子——他决然不肯承认是自己贪耍的缘由——然后握笔在砚池里再舔舔墨,唉声叹气地继续往下写。
“崇祯戊辰年丁卯月初八,甲队整装齐员,奉命至凌云观西南二十里无名山谷处埋伏。是日,午正出发,走山中近道,酉正初全员全装抵达无名山谷。查该谷中地势平整,合两亩有奇,四周有山为遮挡,可避风,林密草深也。甲队十火铳手,四十长枪手,伍长另带不合式短腰刀,配半胸甲,穿青布罩甲在外。”
曹金亮渐渐忘了眼睛的不适,提笔沉吟片刻,又将前头涂抹改写数字,端详片刻,这才继续落笔写道:“至埋伏地,长枪在前,火铳在后,俱以枝叶沙土覆身遮面,静候到了戌时过半,贼人蜂拥而至。”
“余暗数贼人数目,六十有余,有兵无甲,麻衣草鞋。领头者视乎一,有下属。二人一高一矮,矮者为首领,筋肉乣结,高者为下属,孔武有力,俱真武人也。贼人有弓箭,竹弓铁箭。观面色惊惶,至山谷,皆集柴燃火后席地坐卧,少有粮,其中伤者虽多,但俱能走,似内无重伤。”
“待贼人昏昏将睡,余发箭以为信,先以五火铳先射,再以五火铳后射,往复数轮,枪管虽发热至烫手不能握持,但皆完好;长枪手以五人一伍结阵,贼人不能敌,有性彪悍凶恶者持刀上前,三人上前,二人在后预备。三人中,二人以长枪相抗,一人掩护,贼多不得脱。少有几人身手高强者,三人不能困,后二人上,终不能幸免。”
“其中有贼共五人,凶狠难制,连伤我方三人,似要得脱状,将主持枪当先,激励士气,以二伍结阵困之,当是时,将主持八尺长枪,枪风横蛮,如灵蛇吐信,连伤两人,兵士借机刺死,再以围之,余调火铳手,以火铳点杀,最后无幸者。”
“此战,贼人不同寻常。往日遇贼,一冲即散,外凶内懦,丁卯月初八日之贼,少有韧性,能稍战,战有章法,贼人之间似有默契,惜疲累惊惶,此战近乎一触即溃,个别凶蛮无损大局。”
“我军轻伤七人,重伤三人,无死者。”
“此战,杀贼三十二人,贼重伤九人,轻伤无数,走脱数人,俘十人有余,得贼首谓邓小豹,副手林大虎者,皆镇川东寨也。审之详细,另附。”
“此战,我军以五十整队伏击同等山贼得胜,我之优势在三:一则我军以有备算无备,兵出迅疾;二则将主谋算无误,三则平日里训练得力兵甲犀利,火铳以新法所造之枪管发弹十数,枪管滚烫不能触,但坚固如前,无有炸膛之虞;兵士多赖胸甲保命,只是小了些,匠人等可酌情放大。”
“山贼之败一则是他打了半日,被杀得丧了胆气血性。为兵将者,一朝失了胆魄,再是兵甲犀利亦是无用;二则此路山贼虽与别个不同,但终究乌合之众,进退无据,拧不成一根绳,徒有气力武力无用。由此可见,如戚少保《纪效新书》《练兵实纪》中所说,练兵之道,兵士首要在胆,在守纪,再次在兵甲,兵将无胆,上不得阵,见不得血,同袍遇敌不能救援,遇敌不能招架;军士不遵纪,则如一盘散沙,器具再强再精俱是无用。军阵之道,在如臂使指,在上传下达,此战贼人败于此,我军胜于此。”
四月初八深夜的那场伏击明显给护卫们提供了不少谈资。慑于军令,护卫不得随便谈论,但明显与同袍伙伴吹吹牛是可以的——那晚上去的只有甲队,还剩下将近一半的人手留守,结果等甲队押着山贼以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地回来时,那些无缘战斗的护卫们看了真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李家有规矩,打了胜仗,个人要算功劳,集体也要算功劳,过后赏银不一,最重要的是,这是难得能够积攒功劳的机会!李家规矩,训练及作战优胜者可积功劳,赏银和升迁都得靠功劳定,再是公平不过。
不过,那些和同伴炫耀吹嘘的人当中,并不包括刘小七。在两天之后,他就因为在与山贼战斗当中表现突出被提拔为伍长,自李永仲建立护卫队以来,他是升迁最速者。但旁人看他,似乎并没有多少喜色。于是护卫中间又有话传出来,说刘小七性情沉稳不张扬,是个材料。
但其实只有刘小七知道,那天晚上的战斗,他险些没能冲上去。当同伍的伙伴们举枪呐喊着向匪徒冲上去时,刘小七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虫茧当中,茧衣越裹越近,几近窒息,他关节发硬,肌肉发僵,纵是想拼命不落到后头,却发现越来越迈不动步子,原本已惯熟的长枪此刻握在手中,重逾千斤!
他落在同伴身后,浑浑噩噩之际,有个脚步踉跄的匪徒却撞到他面前!同伍此刻已经围住了两个正作困兽之斗的凶徒,无暇他顾。护卫们还是没有太多对敌的经验,原本互相掩护的军阵因为冲击匪徒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空当,若匪徒们经验再丰富些,说不得护卫们这回就得吃个大亏!
脸上惨白脸色慌乱的匪徒原本以为自己将至死期,却发现对面的刘小七浑身颤抖,眼睛发直,险些就要握不住手里的长枪!他心下顿时狂喜,晓得这是遇上初上战场的雏儿了!这正是天赐他逃命的机会!再无半点犹豫恐惧,将手中腰刀高高扬起,一声怪叫,就要照着刘小七面门一刀砍下!
性命危急关头,刘小七仿佛终于醒转过来一般,他下意识地将长枪往前一撩,长达一尺的枪头猛地架住刀身,发出难听刺耳的嘎吱声,几星火光就此溅出来!匪徒一愣,不及反应,小七已踏步向前,利落地将枪杆一收一松,毫不留情地狠狠捅进匪徒柔软缺乏保护的腹部,他将牙关咬得嘎吱作响,周围一切人事似乎都与他无关,刘小七眼中所见,只有那个已经没入人体的枪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把着枪杆的右手重重地一转,冰冷坚硬的金属三棱锥形枪头立刻将肠肚都搅作一团!匪徒错愕地看着年轻的对手,手中一松,腰刀悄无声息地掉落在沙土地面之上,他试图抓住那杆正要试图从他身体离开的长枪,但飞速流失的气力却让他无法完成这个看似平常的动作,最终,长枪从他的身体当中带着一篷血肉坚决地拔了出去,匪徒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重重地倒在地上。
刘小七来不及再看一眼自己的第一个对手,他两步迈过尸体,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本干涩的嘴巴里又有了水分,僵硬的关节和筋肉重新变得柔软有力,他几乎是带着少年雀跃般的心情,呐喊着“杀!”声,兴奋地向着同伍的方向扑了过去。
战后,队正曹金亮以刘小七作战英勇,平时训练用心为由举荐他为甲队第一伍的伍长——在此战之前,护卫们只是作战时五人为伍,平时依旧是队正直接指挥,在四月初八的战斗之后,李永仲才下定决心,不再有重重顾虑,决定按照自己的心意和曹金亮等人的意见打造一支只属于他的武装力量——按照当初李永仲定下的规矩,所有的举荐都必须公示三天,没有异议之后再行通过,而刘小七原本已经做好举荐被旁人反驳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虽然的确有几个不大服气的护卫在背后说了几句怪话,但是的确没有任何人反对。
当代表伍长的青铜小铁片被李永仲别在他的折檐毡帽上时,激动不已的刘小七总算能够确信,通过自己的双手,他终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四月初八这场不起眼的战斗,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湖水当中,虽然泛起阵阵涟漪,但湖面终归还是平静下来,不复波动。但在与之相关的一些人心中,这场看似微不足道的战斗绝没有如此没有分量。
陈霈霈托着下巴,嘴角带笑,仿佛对车窗外的风景极感兴趣似的,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但知儿莫过母,陈氏看她半晌,脸上笑意加深,将手里的团扇往女儿身上一扑,霈霈惊得一吓,浑身都作一抖,回身看发现陈氏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由几分羞恼地拖长腔叫了一声:“娘……!”
“外头风景就这般好?”陈氏笑眯眯地逗弄女儿,头戴金丝?髻,穿一件崭新的大红团花纹圆领对襟长袄衣,眼角自带三分笑意,端的是仪态优雅端方,哪里看得出之前持弓挟箭英气勃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