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谋起(5)
荷香捧着黄铜水盆穿过天井,绕过抄手回廊,一路脚步匆匆行来。她十二三的年纪,个子在同龄人中虽说算高,脸上却仍是满团孩气,身子也单薄得很。黄铜盆足能放下一个周岁婴孩,如今满满一盆水,份量实在让荷香端得吃力。
“荷香啊,这是往哪儿去呢?”西厢房那边的大丫鬟春远远看见她,柳叶眉梢顿时一弯,脸上变作一个笑来。她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嗑瓜子,间隙招呼荷香道:“来来来,姐姐同你说会儿子话。”
“好姐姐,娘子正等着热水呢,容我先送去,一会儿定来陪姐姐说话。”荷香见是三姨娘身边得用的大丫鬟阿春,眉心微蹙,脸色稍变,但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冲阿春蹲地一福,手中的水盆有意无意在阿春身前晃荡,看似天真不解世事地道:“璋哥儿今儿早上好容易退了热,娘子叫打水给璋哥儿擦身呢。”
阿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立刻叫她遮掩过去。只见她丢了手里的瓜子,笑得可亲可爱,朝着小丫头走过来,一面嗔怪道:“你年小腿短,既是璋哥儿急用,耽搁这半天,怕是娘子着急了,姐姐我便帮你端去如何?”一面伸出手去作势要端她手里的水盆。
荷香是陈氏陪嫁乳母的亲孙女,自小被祖母带在身边亲自调教,沉稳聪明,更得当家娘子陈氏的喜欢,年纪虽小,却是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小丫头同交好的姐妹们鄙薄姨娘已久,又怎么肯让姨娘的丫环碰这盆要给少爷璋哥儿用的水?不由猛地后撤一步,盆中热腾腾的水险些就要荡出溅在阿春的身上!
大丫鬟的脸色倏地沉下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脸色紧张害怕的荷香,正要打算好好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一个大嗓门突然在她身后炸响:“阿春啊!你个死浪蹄子!这是到哪里偷懒去了!”
荷香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阿春百般不情愿地转头,正是三姨娘房中的管事媳妇,她皱着眉毛将阿春上下一打量,正打算说话,这才瞧见荷香,脸色稍缓地跟小丫头打了个招呼:“荷香啊,这是往哪里去?”
“吴妈妈好,我这是给璋哥儿送热水去。”荷香略低低头,十分恭敬地对这个三姨娘房中有数的管事媳妇道:“阿春姐姐在这里叫住我说要顽呢。”
吴妈妈扭头狠狠瞪了一眼阿春,再转回来脸上神色和蔼慈爱,看不出半点之前的暴戾刻薄,她笑眯眯地往荷香肩上轻拍两下,亲送这小丫头上了回廊,道:“你这丫头太不晓事,既是璋哥儿急着用,哪能听你阿春姐姐的胡咇,她就是贪顽呢,你快去吧,娘子该等急了。”
目送荷香拐过那株美人蕉,吴妈妈这才收回视线落在阿春身上。阿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哪有半分在荷香面前的跋扈?看了半响,吴妈妈突然一把将指头戳到荷香脑门上,语气刻薄道:“没眼见的东西!你招惹她作什么!”
“那小丫头仗着祖母是娘子的乳母,看人惯向鼻孔朝天。”荷香被吴妈妈一指头戳得朝旁边歪过去,又赶紧站直站好,十分委屈地同她讲:“我也并没有作什么……”
“还没作什么?!”吴妈妈猛地提高声音,原本圆润温厚的嗓音顿时杂入破锣般的刺耳,许是怕旁人听见,叫出那声之后,她便紧紧抿紧嘴唇,然后将这蠢不可及的丫头一把扯到月亮门背后,一双白多黑少的鱼泡眼阴沉沉盯着她,面上再无半点笑意,突地一把掐上了阿春的上胳膊,使足了气力拧转,便是阿春疼得变了脸色也毫不放松,足有小半炷香时辰才松手。
看阿春挂着两泡泪落也不敢落,吴妈妈这才略略满意,收手回来,虎着脸训道:“那小丫头片子的祖母是娘子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人,你去惹她作什么?咱们姨娘虽说在老爷那里是个热炭团,可是正房娘子要收拾你,便只要一句话儿!你招惹她,图个一时痛快,娘子若是因此记恨姨娘,将你这小浪蹄子一杖打杀也不顶事!”
此刻的东院正房内,大丫鬟梅香来不及埋怨,她急忙从荷香手里接过已经不再滚烫的水盆,指挥着小丫头捧来小半盆凉水,往里兑了热水,试试水温,这才往里投下帕子,稍稍搓洗便拧了半干递出来。陈氏亲接了过来,旁边伺候的小丫头小心地揭了厚厚的被子,露出璋哥儿汗透重衣的小小身子来。
脸色苍白的孩童朝她虚弱地喊了一声:“娘……”
陈氏勉强笑了笑,伸手拿帕子细细地拭了儿子头上的汗,俯身柔声问道:“璋儿,好些了吗?”
“我好些了。”璋哥儿顿了顿,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细声细气地开口:“怎么没看见爹爹……”
正在给儿子擦身的手一顿,然后陈氏若无其事地一边继续温柔给儿子擦汗,一边轻声哄道:“你爹爹忙着大事呢,璋儿不可任性,好好睡觉,好好吃药,这样病才好得快。”
屋子里其他人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直到陈氏为璋哥儿换上干净的松江细棉中衣,又哄着他喝药躺下。屋子里沉滞的气氛才稍稍缓解。放下绛色百草方胜纹床帐,陈氏方才的一脸慈母神色消退得干干净净。她看了左右几个专门服侍儿子的丫鬟一眼,往日里温和清淡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只淡淡道:“你们几个服侍璋哥儿的用点心,璋哥儿好了,自然千好百好,璋哥儿不好了……”
陈氏迈出房间之时,将话抛了下来:“连你们家人在内,一个都别想给我跑!”
“荷香,怎去得这般久?”回到正房的东间暖阁,陈氏往罗汉榻上坐下,略有几分烦躁地挥退给她上茶的小丫头,沉着脸蹙眉问荷香,“你一贯办事利落仔细,我信重你,你今天却连盆水都打不来?必有其他缘故。”
早已满腹委屈的荷香闻言眼圈一红,忍了忍方才上前道:“奴婢从茶房端了水出来……”她将阿春并那个管事媳妇学了一通,最后再忍不住,低泣一声,道:“奴婢不是为了自己,奴婢不过是个底下人,有何委屈可说呢?可是想着娘子和璋哥儿,奴婢再忍不住。娘子是何等和善的一个人?璋哥儿又是老爷唯一的骨血,容奴婢僭越一句,”荷香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面色凄冷道:“若以后,三姨娘……”
“够了!”陈氏猛地一拍桌面,面带寒霜,她面无表情,眼睛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字字句句仿佛从牙缝中一个一个字挣出来,磨出来:“这不是你能管的事儿!王妈妈!你是怎么管教孙女的!带她下去,好好教教她,什么叫上下尊卑!”
陈氏的乳母木着脸朝陈氏福了一福,默不作声地站出来带了默默流泪的孙女下去。等这对祖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房间里只剩下年初李永伯花了千两银子从成都府辗转买来的自鸣钟滴滴答答的钟表走动声。静默一阵,陈氏垂着眼帘,仿佛疲累已极地靠在罗汉榻靠背上,她的大丫鬟竹香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蹲下身轻手轻脚地替她捶腿捏背。
“娘子。”兰香走进来,恭敬禀道:“仲官儿院子里的李管事送来几根人参,说是去宜宾时专程为璋哥儿买的,是他这个做叔叔的一片心意。”
陈氏睁开眼睛,淡淡道:“小叔有心了。我替璋儿谢谢他。”又同兰香讲:“你去告诉李管事,就说我承小叔的情,也承他的情。兰香,封一包茶钱给李三忠,就说天寒,我这里没有好物件,就请他喝杯茶了。”
“是。”
梅香裙袂微动,环佩无声,行至陈氏三步前停下,福了一礼,道:“娘子,奴婢去看过了,璋哥儿睡得很好。”
“辛苦你了。”陈氏叹了口气,从罗汉榻上起身走了几步,想了一想,脸色变幻不停,忍不住又问:“西厢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奴婢方才正从西厢外的过来,听见,似乎有老爷的声音。”险些将衣角捏破,梅香将头埋进胸里,声若蚊蚋道:“奴婢听说,老爷最近一直宿在西厢……”
深吸一口气,陈氏面色惨白,强撑着坐下,竹香将她扶住,朝梅香丢个颜色,两个丫鬟将陈氏扶到罗汉榻上坐好,又赶紧端了热茶来,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声音里掩不住凄楚,双眼含泪,小声劝道:“娘子,就算是为了璋哥儿,您也得保重自己,若您有个什么不好,璋哥儿小小年纪,失去护持,怎么能捱过去?”
“荷香小小一个丫头,都知道心疼璋儿!心疼我这个一味良善的主母!他呢!一个从窑子里赎来的婊.子!阖家上下也就只有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陈氏字字淬毒,声声咽血,“就连二叔,去趟府城,还能记挂他体弱多病的侄儿!”
“李永伯,你难为人夫,难为人父!”
第三十七章 谋起(6)
二十三,糖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推糜黍;二十六,去吊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首;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天启七年大年三十天还未亮时,如今只掌半个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就已经在妻子的服侍下起身。今天是个大日子,他早早起来,穿了玄青唐草团花暗纹杭锻袍子,穿了一双黑毡毛面靴,等老妻替他整理头发——挽起发髻,再戴上一顶黑绸面的老人巾;净了面,又用桃枝的齿木沾了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入姜汁,细辛熬膏的牙膏,细细刷牙一番。
小厮给他送来早饭,菜粥肉酱,再有馒头大头菜等物,他仔细看过,没有葱姜韭菜一类,这才坐下用饭,匆匆几口,也不晓得吃出个甚滋味,便起身穿了遍地靛蓝的富贵纹洒金棉搭护朝外院走。
今日实在是要忙得狠。大管事一面脚步不停,一面漫无边际的寻思——祭品等物头先便备好,祭器着人擦洗点数,也是做完便做完的事,还有各处洒扫,各处值守,上午的祭祖,晚间的守夜,值夜的防火,凡此种种,李三忠脑子竟是片刻都不得闲。
他一面想着,一面就走到后院的正房,如今李永仲的住处。因现下这位年轻的家主还未娶妻,更没有别的妾侍一流,后院与前院并不像李齐在世时那样门禁森严。即便如此,秉性谨慎的李三忠还是停在正房门口,梧桐替他报名传话,里头传出李永仲淡淡的一声进来,大管事才撩起前摆,跨进门去。
李齐在时,不论何处,屋内多陈设富贵之物,多宝阁上多设金玉盆景,如意,各色吉祥物事;但如今李三忠所见之处,昔日陈设基本已经撤换,现如今常见松竹,除了几个羊脂玉的摆件,大管事熟悉的那些摆设几乎被书本或者木器取代。
他甚至看到以前摆着一对多宝嵌金宝瓶的格子里换上了一个小小的木质风扇车,见他的视线一直在其上流连,正在用饭的李永仲笑了一笑,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来,显然很了解这位大管事在想什么——当初他让梧桐给他找来这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梧桐一模一样的神情了。
许是要过年,连他的心情都好起来。李永仲将筷子搁下,难道的多嘴同李三忠解释了一句:“偶尔在杂货铺子里见到,觉得有趣,就买回来。”他又一笑,看着仍旧一脸郁郁不得释怀的大管事认真道:“这房里,原也太堂皇了,我尚年轻,还是简朴些好。”
又问李三忠:“也太早了,李叔用没用饭?”不待他回答,李永仲已吩咐梧桐道:“给大管事加副碗筷。”
李三忠惟有唯唯而已。
李永伯也起了个大早。他近来已经很久没去妻子陈氏的房里,一直宿在小妾怡红的西厢房。不得不说,他在怡红这里颇为得趣——妻子将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体弱多病的长子身上,而她原本也是一个贤惠温婉的女人,和怡红当然无可比较,后者的娇媚和顺从却让李永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尤其怡红心思聪敏,李永伯渐渐养成了同她商量事情的习惯,通常情况下,怡红的点子三五回里,总能有那么一两回相当管用。
他渐渐不想再回到妻子的正房,看待长子的眼光也慢慢古怪起来。他当然爱他的儿子,但是……李永伯某些时候也会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的次子将是一个聪明的,能跑能跳,健康的孩子。
和长子完全不同。
“老爷,仲官儿院子的李管事打发人来问,今年的祭祖是怎么做法?”下人在门口诚惶诚恐地小声问道,“管事说,就快误了时辰,请老爷快着些。”
平举着双手正任由怡红给他穿衣的李永伯哂笑一声,懒洋洋地道:“那小杂种如今不是自诩家主么?何必来问我?他不是一向没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么?”
门外的仆役唯唯诺诺地道:“那,那老爷……”
三姨娘怡红的声音响起来:“咱们老爷是正子嫡孙,祭祖这样的大事,老爷当仁不让啊。你去告诉李三忠,就说老爷身为嫡长,自有气度规矩,二叔既然是支子,虽是家主,但今年可是老太爷走后的头年,有些规矩,咱们还是不好轻忽啊。”随后是李永伯哈哈的嚣张笑声。
李三忠悄悄收回就要迈进院子的脚,他木着脸听了一会儿,转身就朝外走。随行的跑腿小厮呆了呆,赶紧赶上去轻声问:“管事,咱们不去寻伯官儿啦?”
大管事站定脚,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径自丧着脸脚下生风地往外走,直到转出院门夹道,他才停下脚步,旋地转身,恶狠狠冲这个往常乖巧伶俐的贴身小厮喝道:“就你机灵!就你话多!你那机灵儿嘴儿怎么就不寻摸针线给缝上呢!”
如此说完他尤自气不过,兀自在水磨青石铺地砖上背着手气呼呼地踱了两圈,脸上阴得能滴下水来,面上越是平静,内里一股邪火越是无法平息。他看着李永伯长大,素知他的德性,况且主仆有别,他不敢怨,但那个三姨娘是个什么东西?!老太爷李齐病重时被一顶软轿抬回来的婊.子,如今也抖落起来了!?
将一口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勉强憋回胸膛,李三忠眯着眼睛往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际望了一会儿,再低头时已经又是平日里那个一脸恭谨的李府大管事,他默了一阵儿,往战战兢兢的小厮头上一拍,淡淡道:“以后少说多看,少问多听!你也是十五六岁上的人了,再过两年,我向仲官儿讨个情,放你到井场上做个管事,可比在后宅里头逢迎好上百倍——这是实实在在的前程!”
刘三奎从祠堂里带了一身香烛味道出来,他的贴身小厮和跟班不敢进去,都在三进院子外等他。大冷的天气,刘三奎穿了一身从辽东运来的貂绒搭护并蜀锦方胜铜钱素面的直身,头上戴了顶东坡巾,方正端谨的脸上笑得一派温和自然,平易近人地和族亲一道说说笑笑迈出祠堂大门,在外头冻了一上午等候已久的小厮立刻小跑上来,恭恭敬敬地给他送上一条缎面大氅,他这才和旁人拱手作揖,再三道别,回自家的马车上去了。
放下车帘,原本和善的神色渐渐从刘三奎脸上隐了去。他倚着车厢里的一张小几,漫不经心地从茶巢子里端出微烫的茶碗喝了两口,垂眸看着茶水表面随着马车行走而微微泛起波澜,半晌听不出喜怒地道:“你们说,李府今年的祭祖,是两边各管各的?”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欠欠身子,谨慎地开口道:“听伯官儿院里传回来的话,确实如此。”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补了一句:“老爷,恕小人多一句嘴,伯官儿纵然不是个成器的,但李家那位仲官儿不是好相与的。咱们大张旗鼓地把恁多人插进李家的井场里,这到底……有几分不妥吧?”
刘三奎哼笑一声,悠悠然地道:“哪里不妥了?我是伯官儿正经的亲娘舅!论起来,他李永仲见了我的面,也要喊声舅老爷!再说了,我拨人去李家的井场不假,但这却是我那好外甥亲自来请的我!不是我刘家死皮赖脸地一定要去添李家的屁沟子!”
他斜觑了一眼中年人,勉强坐正身体,一边摸出柄如意在手里把玩,一边给自己心腹管事言说道:“冯管事,现今这情形,已和李齐那老家伙在世时大不一样。李永仲看似精明,实则内里是个不中用的,竟然把到手的肥肉又吐出去——别跟我说什么宗法嫡庶,商场如战场,只可进,不可退,可他呢?”刘三奎冷笑一声,长吐出口气,又道:“嘿嘿,说起来,我可真该感谢我那好外甥,不是他,我又怎么有机会伸手到这份大礼当中?”
冯管事嘿嘿一笑,凑趣过来小拍了刘三奎一记马屁道:“老爷英明。不过,这若不是亲娘舅,又怎么想到帮忙呢?说起来,这人工等事,伯官儿可是任事不管啊,井场上雇挑水匠,还是从咱们府里走的账,我可给伯官儿看过,可不是说咱们要占伯官儿的便宜!”
刘三奎笑骂一句:“你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
车厢里头,主仆两个终事传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空气中弥漫着各式各样的香味,鞭炮的火药味充斥着富顺的大街小巷,街道上哪怕是叫花子都不见了踪迹,还在路上的行人心似插翅,身如归鸿。随着时间的推移,浅淡的阳光终究没能抵抗太久,黑夜如浓墨遇水,迅速笼罩了这片土地,不多时,笑闹的声音和炸响的鞭炮混作一处,五颜六色的烟花蹿上夜空四散,如画锦绣照亮半边的天空。
天启七年,结束了。
第三十八章 谋起(7)
“哎哟我滴个娘诶,一大早又下雨?”甘婆子端着刚洗好的衣服站在廊下张望,灰蒙蒙的晦暗天色,雨丝绵延,青砖地面上不时汪起一小摊水渍。她拧着眉头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昨日晚间里没有云么!那就该是个清清朗朗的好天气?怎地又下起雨来?”
檐下往来的媳妇婆子见了,大多都抿嘴一笑赶紧走开。只有那与甘婆子相熟的略站一站宽慰她一句道:“冬日的天,是小孩的脸,头前看的,做不得数的。”有个没有职司的婆子夫家姓王,大家叫王婆子干脆的自琵琶袖袋里摸出一小把瓜子,边嗑边同她讲话:“这值当什么呢?你是没见,我年轻时候,青天白日焰焰的,连丝云都没有,突地就下起雨来了!”她攥了把瓜子在手里,绘声绘色地描述:“那阵儿我婆子妈还在,惊疯豁扯地喊哟,快点把脸蒙到回来!我忙慌慌地跑回去,好大一阵雨就落下来,但是天光亮得很,我婆子妈说,这是狐狸嫁姑娘,凡人都要藏起来,不然就要遭祸!”
有个杵在边上听他们闲磕牙的媳妇凑趣接了一句道:“我在娘家也听过这话!说要是家里出了狐狸精,就要出怪事,晴天下雨,或者是雨天放晴,都是征兆。我小时候隔壁户住的是两口子,结果后头男的买了妾回来,哎哟,把正房娘子祸害得哟,还好有法师路过看了一眼,说家里有妖怪,就做了法,头天晚上一丝云也没得,第二天就下好大一场雨,家里那个妾一命呜呼,看尸首却变成只狐狸!”
媳妇子说完这话,脸色突地一变,和两个婆子讪笑一阵,到底心有别扭,草草收场走了。甘婆子同王婆子面面相觑一回,左右看看没人,轻声嘀咕一句:“家里的三姨娘,也是抬回来的妾……”
王婆子骇了一跳,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捂上甘婆子的嘴巴,老脸上橘皮样的皱纹极速地抖动,嗓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你是不怕死了!连这个都敢张着嘴巴乱说!你怕老爷听不见怎地?!”
甘婆子吓得眼珠子乱转,不住点头。王婆子犹不放心,又特特同她讲:“如今这府里,娘子一心一意顾着璋哥儿,拿主意的是前头西厢房里那位!在老爷这里,娘子同璋哥儿同那位比起来,尚且向后排!”
李府在富顺城东,是一座前后五进的大宅院。头进是平日里办事见客之所,二进是客院,二进之后就是主人所居之处——四进同三进分列中线左右,是李永伯李永仲成年之后的住所;五进则是后院,号曰无事堂,以前是李齐的住处,自他去后,正经八百的家主李永仲就在盐师爷王焕之和大管事李三忠的劝说之下搬了进来。李永伯则自行封了自家的院子,另在临街的墙上开了方便进出的角门——这一点让李永伯分外不满。
当年李齐买下老宅周围一片的宅地,银子泼天地花用,从宜宾及成都请来巧手的匠人,又仿了苏杭一带江南庭院的格局,雕梁画栋,亭台水榭,楼阁厅堂,无一不全,无一不精,不说当年,就放在现在,也很是看得。
李永伯住在李府三进之处,当年他成家之后,李齐又专门为了他,买下与三进院相邻的几处民房,推平了生生将三进院又扩出东西两处厢房。如今西厢房住着三姨娘怡红,东厢房先前住了二姨娘,不过几年前这位二姨娘就不得李永伯的欢心,叫主母陈氏卖了出去,如今空出来用作平日里管家传事之用。
“三娘子,老爷传话回来,说叫家里支上五百两银子,他今晚要同刘家舅老爷相谈。”李永伯的贴身小厮元宝新换了一身鼠灰细布圆领衫,戴了一顶一统山河巾,看着实在精神。他垂手低头,不敢抬眼看上座之人,只眼观鼻鼻观口地道:“另有话给三娘子道,刘家舅爷处过来支应的人,柜上每月开支管事五两,挑水匠每月一两。”
怡红无可无不可地捡了账本看,然后端了茶碗润口,喝罢将茶碗丢在旁边的小几之上,淡淡道:“既然是老爷的意思,你们听见了?”朝左右看看,吩咐道:“给前院的账房说一声,入账吧。”说完了又像忽然想起,三姨娘低垂了眼帘,不辨喜怒地说:“阿冬去给娘子言语一声,别说我这个当妾的没把她做主母的放眼里。”
站在阿春下首的丫鬟乖巧地福身一记,应道:“是。”
待回事的管事等人悉数退了下去,怡红的贴身大丫鬟阿春亲自端了盏茶奉给她,又给她揉肩捏背,十分小意贴心。怡红脸上却不见往日间在李永伯面前的骄矜之色,只露出人所未见的精明来,静默一阵,她突地开口:“外头有消息递进来没?”
“还未。”阿春低声回话,手上仍旧柔柔使力轻捶怡红的肩背,略一顿,她又道:“前日奴婢借着给姨娘采买些点心的缘由出了门,惯常传递消息的所在并无只字片语。”
“哼。”怡红嗤笑一声,眼睛不知望向窗外哪里,嘴里轻轻柔柔,言语却刻薄尖酸道:“男人都是些靠不住的。那位老爷想要做善人,当了婊.子,还想着立块牌坊,我却不能叫他如意,咱们现下不为自己着想,难道真要等到那最后一日,给这座宅子当了陪葬?那便是真蠢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一个烟花地里滚出来的婊.子,真金白银才是所爱,谁耐烦其他!”
李府当中有人避着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李府之外,属于李永伯的井场之中,也有人想要报效,胸脯子里热炭团一般的心思。
关老二现下今非昔比,往日里他破衣烂衫,脚上夏穿一双自己打的烂草鞋,冬穿一双霉棉烂絮的臭棉鞋,但今天他昂首腼肚地从井场里走出来,杭绸直身,羊毛毡面**帽,下蹬一双钉钉木底双梁皂面鞋,面色红润,眼中有神,若非相熟的,现在绝不敢认。
挑水匠的领头人叫做总签先生,井场的这位姓曹,大家就叫一声曹总签,他从刘家的井场过来,平日里看似忠厚,却是最奸猾不过的一个人。他一眼看见关老二进来,老脸笑烂,忙不迭地迎上来,拱手作揖,亲亲热热地同关老二道:“管事今日可算劳累了,您可要保重自己,井场上上下下,还要托赖管事看顾。”
关老二踱着方步捡了根板凳,撩起后衣摆翘了个二郎腿坐下来,旁边有小工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酽茶送上来,他喝了一口,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这才有心思同曹总签讲话:“咱们这井场,只得寻常井场**成人,日日产盐却是第一!咱们老爷是个赏罚分明的,同周管事商议一回,道下月本场之人,挑水匠加一吊钱,管事加五钱银!”
曹总签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双手直搓得掉泥垢,忙道:“这是管事的为了底下人着想,也是老爷并大管事心善!我们这些底下人不能不晓得恩德,我同底下人商议过一回,都说要给管事封包茶钱,从今月起,挑水匠交半吊,管事交三钱银!”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没有管事,怎么有这帮穷力工的好日子过?这是小意思,管事一定要笑纳!”
把手里头的茶碗交回小工手上,关老二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曹总签的好意,我要是说个不出来,就是寒了大家的一片心,也好,底下人的孝心,我就愧领了。只是这每日的盐巴,从今日起,只能高,不能低!”
他这话一出,曹总签便觉得有几分为难,脸上带出些些意思来。他虽然奸猾,但却也是从挑水匠一步一步地爬上来,是个精干人。他想了一想,还是同关老二说了回实话:“关管事,你这话固然不错,但是,这盐量,实在不是我等说高便能高的。咱们井场,原本便比其他井场上少着几个人,人手不足,这吃食上……也有些不足……”他偷觑一眼关老二的神色,吞吞吐吐地继续道:“若真要想多产些,也不是不能……”
关老二一双眼睛冷冷地看过来,嘴里吐出几个字:“怎么说?”
“多加人手,多加吃食……”曹总签咽了口唾沫,看关老二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的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更是闭上嘴巴,再不敢说了。
“我随便你去抢,去偷!”关老二坐正身体死死地盯着曹总签,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你便是把那些力工往死里使,往死里用,只要产盐量足,你手底下的事,我却是不管的。”
曹总签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嗫嚅着嘴唇说:“可,可是没有这个规矩啊……”
“规矩?”关老二埋头嗤笑一声,再抬头懒洋洋地道:“老爷是我的天,便是我的规矩,现下爷是你的天,就是你的规矩!”
“这世道,有钱有权,便是天,就是规矩!”
第三十九章 谋起(8)
富义盐课司在富顺城东,与富顺县衙相距不过半条街,但比起县衙门前通常的清静,盐课司衙门之前从年初开印之日就人喧马嘶,不论李家,刘家,或者是张家,富顺城里几大盐商家的跑腿帮闲不管平日里有什么恩怨,但在盐课司这里,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哪怕两家狗脑子都要打出来,在盐课司遇上,顶多就是互不搭理。
崇祯元年盐课司开印之后就传出新鲜事——虽都是姓李,但这两拨李家人却完全没有把对方当成自己人的意思。开印第一天就险些在盐课司大门前面的院子里打起来,之后虽然被盐课司的兵丁及时拦下,但还是惹得提举老爷大怒,一边各打二十大板,还叫人放出话来,李家的人若再敢在盐课司闹事,以后他们的盐就去府城交吧!
“你说什么!?”李永伯蹭地一下从鼓墩上站起来,打翻茶碗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他也不管,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堂前头也不敢抬青衣小帽的跑腿,只觉得牙齿缝里都在作痒,直要狠狠磋磨才能开解,他一字一句将话吐出来:“你说孙提举身边那个钱幕友给你传话,说这个月我们的定额要比往年多三成!?”
二月里头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跑腿跪在水磨青砖上,只觉得寒气一阵阵地直往膝盖缝里钻,再厚实的衣服也抵挡不住。他一边努力抑制想要颤抖的本能,一边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回话:“钱幕友说,这定额不独李家,今年全川井场都是如此。更何况一开年,仲官儿那边的井场就把第一季的定额全部缴完。据说仲官儿还同提举说,现如今李家旗下井场一分作二,丁是丁卯是卯,各人是各人。”
李永伯额上绽出好大一根青筋,一双搁在四出头官帽椅扶把上的手险些就把硬实的酸枝木撅断,实是忍了又忍才将一口心头血重又咽回肚里。他心知肚明,李永仲绝无可能帮他名下井场缴盐,而之前井场中多余的盐又被三姨娘撺掇着卖给了走私盐的马队,虽说赚了好大一笔银子,但也因此,库里现如今只得一两千斤盐!如今盐课司催逼完盐,别看平日里那位孙提举同他称兄道弟,一旦知道他缴不出盐,等着李永伯的马上就是灭顶之灾,滔天大祸!
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李永伯挥手让跑腿下去,一面叫元宝:“请周管事来我的书房!”
周管事叫周勇,原是刘家井场的一位积年老人,十一二岁起就跟着刘三奎的父亲在进场奔忙,后来刘三奎当家,他不是刘三奎原本的人马,被冷落一阵,硬是靠自己又挣出了前程,是刘家井场有数的大管事。此次李永伯向舅舅请援,刘三奎不可谓不大方,将自家的顶梁柱都给外甥派了来。而李永伯虽说跋扈无能,但好歹经了头前的事,又对刘三奎言听计从,竟然同周勇相处起来十分和睦。
“周管事。”待元宝给周勇上了茶退到门外,李永伯就几乎将上身半趴在桌上,迫不及待地同周勇讲:“现在盐课司催着井场交盐,但你也是知道的,这大头的盐都卖了个吴老三的私盐马队,如今库里只得两千斤盐,只得原来数量的零头!周管事,你看这事情,可有甚法子?”
周勇在座位上略欠欠身,脸上神色淡淡地,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只干干巴巴地道:“当初老爷说要卖这批盐,我苦劝说好歹等新盐下来,如何苦劝老爷都不听。如今盐课司催逼在即,却又寻我要主意——老爷,急切之间想要完清这等数额,怕只有过去李家十数个井场的盐拢作一处……”说到这里,这个一贯低调沉稳的管事脸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不过,恐怕仲官儿那处,不太好说话。”
李永伯倒背着手心烦意乱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听见周勇说这话,眉毛一扬立时便要发作,结果看到对方一脸的冷淡又生生咽了回去,直把自己噎得脸红筋涨。狠狠喘过两回气,李永伯咬着后槽牙道:“那小杂种等着看我的笑话呢!何曾愿意看在兄弟的面上伸出半分援手!”
将李永仲颠来倒去地骂了一通,李永伯喘着粗气坐回到鼓墩之上。他双手按着膝盖,脸上神色看着可怖之极,但内里却恐惧到了极点。他还记得年幼之时曾见盐课司锁拿交不起足盐的盐商,阖家惊惧,兵丁任意搜检屋舍,人仰马翻,无数积累都化作云烟。更不用提现在盐课司催逼日紧,他所欠盐税数额庞大,又怎么肯愿意让他稍稍通融!
将李永伯的一脸丑态看了半天,周勇才慢吞吞地开口:“也不是说……没有法子……”
这话立刻给了尚在恐惧之中的李永伯无数希望!他猛地扑到周勇身前,死死抓住对方袖子,眼睛里头充血得通红,一迭声地问:“怎么个法子?你快说!”
周勇漫不经心地将把自己的袖子从李永伯手里抽出来,他脸上带笑,看似十分关心地开口道:“这时节,其实各家都多少还有余盐。老爷家财颇丰,李家在富顺口碑也好,跟其余几家相借,恐怕不难。”
李永伯一怔,直起腰身站直,脸色顿时古怪起来,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飞,嘴里含糊道:“也不是没有去……”
周勇追问一句:“结果如何?”
这问题显然让李永伯难堪得很,他脸色颓然,重新坐回座位,长叹一声道:“唉,你道我没去借?底下人刚报上来说盐额不够时我就亲去了其他几家登门拜访,结果!”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道:“这帮子攀高踩低的小人!一个个假惺惺地说什么心有余力不足,还有人当场挑出几百斤盐算是打发我!我呸!”李永伯越是诉说,胸膛里头的那把火就烧得越足,他脸红脖子粗地吼叫起来:“我李永伯不稀罕!他们把盐留着吃吧!也不怕咸盐齁死他们!”
周勇神色未变,先是宽慰他一句:“老爷不必跟这班人见识。他们才有几分底蕴?李家家大业大,如今不过是小小坎坷,又值当什么呢?老爷很不必将这些事挂在心上。”随后他话风一转,变得几分耐人寻味起来:“只是在下有几分不明白,老爷现下这情形,何不向刘老爷问上一问呢?”
“问舅舅?”李永伯有些迟疑,他端起桌上的茶碗砸吸一口,又重重放下,先前脸上那片激愤神色已经消失不见。略沉吟片刻,李永伯开口道:“非是我不愿找舅舅帮忙,实在是先前井场的事托赖舅舅良多,如今又要开这个口……”他没再说下去,不过意思倒是已经说透:哪怕是李永伯,也觉得自己开不了这个口。
周勇不以为然道:“老爷,这便是你想岔了。刘老爷是老爷的亲娘舅,再亲近不过的人,老爷如今同仲官儿交恶,更应该同刘老爷站到一处。换个说法,若现如今是刘老爷遭遇此事,难道老爷你也不帮忙么?”
李永伯一口截断周勇的话道:“那怎么成!”他左手一下锤到右手掌心,哎呀呀地叫唤起来:“是我想岔了!是我想岔了!不错,舅舅待我的心定是同我待舅舅的心一般!哎哟,竟是被小杂种给误了,以为亲人之间便只有那等龌蹉,却忘记了还有血脉亲情。”他一下振奋起来,连日里脸上的郁色都被冲淡不少,起身在屋子里连走几步,越想越是喜不自禁,最后一把拉住周勇的手,神色恳切地道:“这都是周管事教我!等此事了结,我定要好好谢你一番!”
李家的帐房设在府中头进院子的东厢,分内外两处。内帐房总管府中花用,外帐房管李家名下井场银钱往来之事,由盐师爷总领,其下有十数个精明强大能打会算的账房先生,十一盘点,一月一查账,自王焕之统领以来账目从无缺漏不明。
今日正好是李家井场查账的日子。一大清早,账房并学徒们便严正以待,将这十日以来的账簿从平日所放的柜台抽屉之中取出,汇总到正厅当中,以王焕之为首的五个大管事神情严肃地坐在上首,正厅中间清空了往日的陈设,只摆了十张桌椅,桌上有笔墨纸砚并一个硕大的算盘。
十个账房先生鱼贯而入,待他们在座位上坐定,学徒便将这一个月以来的账册打乱分发下去。待最后一本账簿送进账房手中,王焕之看看天色,起身站定,朝场中左右看看,沉声喝道:“崇祯元年二月查账,开始!”
李永仲在院子里站着往这片热火朝天的所在看了会儿,梧桐捧着一件棉搭护满头大汗地从后院匆匆跑来,走到他身边,一边抖开衣服给他穿上,一边小声埋怨:“仲官儿就是太不把自己身子好坏放在心上!这时节哪有就穿一件夹袄出门的道理!”
“所以你不是去拿衣服了吗?”李永仲笑骂一句,任由梧桐给自己穿上衣服,他似乎想到什么,突地一笑,“说起来,加点衣服也好,”他当先一步走出门去,将梧桐甩在身后,只听见李永仲捉摸不定的声音传来:“眼看风雨将至啊。”
第四十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1)
与严正端方的李家不同,刘家的宅院并不那么严守规矩。从街门进来,走过垂花门,两边是可同后院的抄手游廊,正中天井开阔,不同于一般人家的逼仄之感。正院正堂被一张屏风分作两处,前边摆了一张黄花梨四腿马蹄束腰鼓桌,配了四把鼓墩,便是平日里的日常待客之所。只有那些与主人家交情匪浅,或是地位高贵的客人方可迎入屏风之后,主客贵贱分次坐下。
不过刘三奎见自己外甥倒从来没在正堂,他自幼年便同舅家往来,已是极熟的,每次他来,管事不需吩咐便将他迎入刘三奎的前院书房当中。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往日里李永伯还会同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刘家管事寒暄两句,今天他脚下匆匆,倒险些将管事扔在后头。
这位刘家的家主今天穿了一件黛螺的道袍,外披大氅,头上只用网巾束发,一片悠然自在。待下人给重新上了茶器,他撩起袖摆,一边亲手给李永伯冲泡一杯,一边面色淡淡地道:“所以,现下这情形你是如何打算的?”
李永伯将要伸去端茶的手顿时一僵,脸上闪过几不可见的难堪尴尬之色。他咳嗽一声,在圈椅之中坐正身体,恭敬地回道:“今日来登舅舅家的门,便是着落在此事上。”
“哦?”刘三奎将仅有一口大小的茶杯放在外甥身前长几的桌面上,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着落在我这里?”
“正是!”恨不得合身扑在桌上,将一双恳求盼望的眼睛望向刘三奎,李永伯迫不及待地开口:“前些时日,外甥我同东门附近的吴老三做了笔好买卖,一时不察,误将库盐卖给了他,忘了这些天就要开缴税盐。如今库中只得两千斤盐不到,离着井场的定额还有老远!上其他几家商借,也推说没有。”说到此处李永伯忍不住磨了磨牙,然后他站起来整肃衣裳,冲着刘三奎躬身一揖,沉声道:“外甥此来,便是同舅舅求救!万望舅舅看在母亲面上,救我全家一救!”
刘三奎虚扶了一把,脸上神色未变,只道:“你先坐下。”待李永伯坐定,他垂着眼帘想了一想,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渐渐露出回忆中的沉重肃静之色,慢慢开口,先说的却不是借盐之事:“你母亲是我长姊,她年方十六嫁给你父亲时,我不过幼学之年,但长姊待我同兄长极好,如今我还记得姐姐音容相貌。”
说着他话声一转,变为严厉:“姐姐膝下只得你一子,她年华不幸,早早就去了,只留下你这个独子。你幼年时多病痛,姐姐姐夫因此多疼宠一些,却不想将你的性子疼爱左了!”
说着刘三奎往案几上狠狠一拍,茶杯被震地原地一跳,疾言厉色地续道:“如今你文不成武不就,姐夫何等样的人物?养出你这么一个性燥悭吝的纨绔来!手掌偌大家业,如今才多少时日?竟然就是一副要败光花净的架势!”
李永伯听他训斥,心中一慌,双腿就软作面条,膝盖处不知怎地一弯,就跪倒在地上,平常一双凶神恶煞上吊三白眼此刻包着两泡眼泪,脸上眼泪鼻涕邋遢糊涂地糊成一片,看着着实可悯可恨。他几下从长几下爬到刘三奎脚下,抱着舅舅双腿哭嚎道:“舅舅!舅舅!外甥知道自己不成器,但是,母亲只我一点骨血,舅舅,你不看外甥一家,总要看看我母亲面上!救我一救啊!”
刘三奎从鼻中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往他脸上一瞪,又像是怕被他这幅德性伤眼,很快移开。只听刘三奎叹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又怎么能不盼着你好呢?实在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姐夫在世时万般的宠爱你,但你呢?平日里太混账!这才让姐夫失望,临走之前都放心不下,这才把李家托付给你那个弟弟仲官儿!”
不提李永仲还好,一提他的名字,就似一把火丢在了李永伯的胸膛当中,将那心肝肠肺都作烧炭,只过瞬息就将肺腑烧作一团,烧得他浑身血气都要沸腾。他猛地直起腰杆,眼尾都烧红了,亢声道:“舅舅休提那个小杂种的名字!千万也别说他同我是兄弟!我便没有如此冷心冷肺的兄弟!”
刘三奎不置可否,只斟了茶啜饮一口,不动声色道:“仲官儿的母亲毕竟是姐夫明媒正娶的大方娘子,同别个不同。况且,李家大房如今也只你们兄弟二人,你兄弟又是个极能干的,不要伤了和气方是正理。”如此说完,又皱起眉头长叹一声,道:“虽说如此,毕竟嫡庶长幼不同,姐夫精明一世,临末了也在此事上犯了糊涂。”
他在圈椅中稍稍挪移一下,又弯腰伸手将外甥搀起,宽慰道:“如今此事还不到山穷水尽之处,你莫急,也莫揪心。”说至此处,刘三奎面上颊肉一堆,嘴角上抻,翘出一个温和慈善的笑来,语带诱哄:“伯官儿,舅舅我倒是有个主意,不仅可解你的危难,日后你我两家也可守望相助,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永伯一下精神起来,将李永仲顿时抛在脑后,恭恭敬敬地给刘三奎做了个揖,大包大揽只差拍胸脯子,谄媚道:“舅舅说的主意一定是好的!外甥哪里有不听的道理呢?”他顿了顿,语气中带出几分小心翼翼,略有些迟疑地道:“只是,不知舅舅的主意是……”
“你舅舅我年轻时候也常在江南一带走动,更同几个徽商大号交好。后来为着家业才回了四川。我在安徽时常见有或姻亲,或世交之家,你在我家掺股,我在你家掺股,分润利益,分担利害,徽商之家往往有做大者,多托赖于此。”刘三奎一边注意着李永伯的神色,一边侃侃而谈道:“如今这天下的生意,小商小号多不持久,必要那等大商号,大商铺方能取胜。”说到此处,他目视李永伯,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李家井场川东闻名,不过现下的光景,你兄弟二人都只各有一半,不复昔日光景。舅舅我有个想头,刘家收李家井场五成的股,只拿三成利,今后刘李两家混作一处,共同进退,一旦如此,别说富顺,便是整个川东,也是咱们舅甥的天下!”
李永伯被刘三奎的话惊出一身冷汗,他内里虽是纨绔,但毕竟也是李齐悉心教导十数年出来的,并不全是蠢物。刘三奎这话看似有十分的道理,有十分的漂亮,但一个不好,他李永伯名下那几口井场便要改姓作刘!他脸色数变,阴晴不定,乍暖还寒的天气,活活让他汗透重衣!
刘三奎看他神色不定,也不着急,只是淡淡地再抛出一个惊雷:“上回我去看你,见了一回外甥媳妇并我那侄孙,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就病骨支离,这怎么了得?你们大房本就人丁单薄,子嗣上比他人更要紧些。”他为李永伯的杯子斟了茶,注视着热流自壶口汩汩而下,刘三奎幽幽地道:“伯官儿,你膝下如今只有璋哥儿一个孩儿,以后若是璋哥儿有个什么不好……纵有万贯家财,到时你又要留给哪个?”
如果说前头李永伯还心存顾虑,那现在刘三奎这话就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长子璋哥儿开春又发了一场热,尽管前来看诊的大夫说并无大碍,但从去岁冬天以来,璋哥儿几乎病得没有下过床,非但是陈氏,他也相当为长子的身体忧心。而小妾怡红虽得他喜欢,但毕竟出身不良。因此,子嗣已经是李永伯心中的一大隐忧。
“因此,舅舅我这里倒有个想头。”刘三奎看看李永伯,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眼中闪过异色,慢慢开口道:“你三表妹,上月刚刚及笄,舅舅膝下现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舅母也爱她乖巧,必要好好为她挑拣女婿。你表妹德容女工,样样上佳,唯独亏在庶出的位份上,这婚事也是不尴不尬。”
李永伯心中渐如擂鼓,他口干舌燥,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试探着发问:“舅舅的意思是……?”
“你媳妇这些年也是辛苦了她,你院子里也多亏你媳妇主持中馈,我想着,你身体健旺,璋哥儿体弱怕是随了他娘,你可再择良妾,丰裕子嗣,也是给璋哥儿寻一个能帮手的兄弟。而舅舅的意思嘛,一来,是一片慈父心肠,想给你表妹寻一个归宿,二来,将刘李两家再亲上加亲,三来嘛,”他微微一笑,看着李永伯的眼睛,刻意加重语调道:“你我两家从此亲密无间,正可共谋大事!”
胸膛中一片火热,却不再是先前的燥热烦郁之火,李永伯只觉得现在这把火烧得他坐不住,只能站起来,腿上又轻又快,他鼻翼向外张开,呼哧呼哧地喘上几口粗气,眼底都要烧红!心下一发狠,李永伯将胸中诸般杂乱念头全部抛开,径直在刘三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扎扎实实地在这水磨青石砖地面上磕了三个响头,再直起腰杆,亲亲热热地唤上一声:“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第四十一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2)
刘小七只觉得自己双腿蹲得又僵又麻。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膝盖和脚腕,清楚地听到了从皮肤之下传来的骨缝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刘小七从缓至快地做了几个下蹲,又跑又跳地折腾了快半柱香,这才总算觉得膝盖和脚踝重新变得温暖和灵活。
“我说,你瞎折腾啥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刘小七背后响起,他霍然转身,右手已经向藏在腰背之后的短刀柄摸去,不过下一刻小七就松开手,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起来。他朝对方小跑两步,但很快脸上就失去了笑容,随着他们距离的靠近,刘小七很快皱起了眉毛,抿紧了嘴唇,神情间有些不愉,只是这些很快再度消失,最终停留在他脸上的,依旧是一直以来缺乏感情的冷淡。
最终他在对方的三步之前停下脚步,视线扫过簇新笔挺的衣袍和干干净净的皂色鞋面之后,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对方笑得一脸轻狂的脸上,刘小七冷静地开口:“看来你最近过得很好。”
关老二并不在意刘小七的态度,初春依旧湿冷的天气里,他从腰带里摸出一把折扇刷地打开,模仿着以前曾经看过读书人的风雅行径扇了两下,脸上因为最近油水充足而终于出现了代表健康的血色,关老二将朋友上下打量一番,神情中带出几分轻视和不屑,不过他还算聪明,只是笑嘻嘻地同刘小七打招呼:“小七,许久不见了,现在你还在李老二那儿得意啊?”
“我上回去井场想看看你,结果照来哥说你已经不在井场了,说你投了伯官儿。”刘小七看着关老二冷静地开口:“然后他们又说你如今发达了,当了伯官儿手下的管事。”说到这儿,他歪着头端详了关老二一阵,又淡淡开口:“如今看你好衣好衫,吃得油光满面,日子应该是好过了。”
“哈哈,我如何不好过?”关老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他懒洋洋地倚靠着背后木质的扶手,轻蔑地哈了一声:“比起在李老二的井场里头,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吃块肉还要遭打,我现在肯定过得好,无比的好!”
刘小七攥紧拳头,片刻之后又松开。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心平气和地同关老二讲:“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来看你一次。既然你现在过得好,那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吧。”
关老二的脸上迅速闪过阴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笑容来,看着刘小七平静的脸开口挑衅道:“你现在有多了不起嘛?就是李老二的打手,就是李老二的一条狗,还是吃不上肉的狗。别说兄弟我不带擎你,刘小七我给你指条路,走伯官儿的井场上头来,我给你开两吊钱!天天吃猪油!”
“要吃猪油,你个人留到吃。”眉梢不住抽动,刘小七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脚底板一点一点地升起,最后汇聚成一条怒火朝天的乣龙盘踞在他胸膛里,趾爪齐全,撕扯血肉,逼得他一定要狠狠打出一拳去,方得解脱!
“你莫跟兄弟客气,我给不起李老二那般的卖命钱,一碗骚猪油我总能招待你。”无遮无掩的轻蔑之色从关老二的脸上显露出来,他看着刘小七讥讽道:“你放心,我总还是想着兄弟,只要你刘小七愿意到伯官儿这里……”
他话没说今晚,就被一只算不上太大,却更加坚硬有力的拳头打断了。这一下,猛地打到关老二的颧骨,险些就要将他鼻子开个五颜六色颜料铺子来!关老二“啊”地惨叫一声,蓦然向后栽倒在地!
刘小七看似面色平静,眼里却露出一抹戾色,几个大步跨到这出言不逊的小子的身边,一手拎起他的衣领,就势骑到关老二身上去,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毫不犹豫地朝他脸上再度狠狠锤下来!
先前的一拳直接打懵了关老二,直到刘小七更多沉重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打到身上,他才醒转,身上痛得心慌,忍不住放开嗓子尖声嘶叫,把井场里头的人全都惊动了,等挑水匠们抄起扁担柴刀跑出来,关老二才一边左推右挡地努力躲开刘小七的拳头,一边拼命扭头冲见此场景犹犹豫豫止步不前的挑水匠怒吼:“你们都是死人啊!看不见啊!过来给我打死他!我拿十两银子喝酒!”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有人左右看看,几个人齐发一声喊,挥着巴掌宽的毛竹扁担朝刘小七扑了过来!这毛竹扁担前缘被日复一日摩得光亮,这一下劈实,就要给刘小七脑袋开瓢!
眼看扁担就要打下来,刘小七毫不惊慌,就地团身一滚,将将滚出扁担攻击的范围,他咬着牙翻身跳起来,心知今日无法善了,一眼觑见墙角捆了堆毛竹,想也不想反手将鸡卵粗细的竹竿抽出紧握手中,他心中一定,脑中顿时清明,左腿向前一跨,右脚后撤半步,上身微倾,双手一前一后紧握竹竿,眼睛紧盯前方,青竹竿头轻抖两下,猛地刺出,将将捅在当先扑来的一人正胸,将他一下捅翻在地!
虽只得一人,刘小七却昂然不惧,手中那竿平平无奇的竹竿,如今便是一杆扫荡震敌的红缨长枪!
李永伯哼着小调一路从外头进来,就是走过那角门也不像往日里头咒骂半天。他心情颇好,一路走路带风地往西厢房行来。阿春正在门外教训几个小丫头,冷不丁瞥见,赶紧进房同三姨娘怡红讲:“老爷朝咱们房里过来了!今天可是稀罕,瞧着老爷脸上像是笑嘻嘻的,许是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
怡红撇撇嘴,一指头按在阿春额角上,低笑两声,假意嗔道:“死丫头片子!老爷也是你说的?还不赶快给我换件衣裳,把新得的那件海棠红杭缎百婴戏袄衣给我换上,再给我戴上老爷前儿给我带回来的葡萄百结金簪。”
待李永伯进房,看见的就是三姨太簇新富丽的一身衣裳,珠翠满头,实在是漂亮又华贵,委实不像是这等川东偏僻小城里的人物。他心里头万分高兴,脚下像踩着软绵绵的云团,就跟他喝足了陈年老酒,端不起架子,绷不起脸色。李永伯哈哈一笑,伸手将怡红搂了个满怀,又狠狠地一嘴啃在三姨娘的脸上,惹得怡红一阵娇嗔。
“老爷我就要发达啦!”李永伯吱地将酒盅一口喝尽,微醺着摇头晃脑地同怡红道:“先前老爷我真是愁坏了心肠,我那一颗心啊,如同半空中的水桶!但今天老爷我可什么都不怕啦!”
怡红又劝了李永伯一盅酒,试探着问道:“老爷能开怀这是最好不过。只是,到底是出了何事呢?老爷开心成这样。”
李永伯却一反常态不提此事,又再喝了几盅,酒意上头,兀自醉醺醺地去睡了。怡红服侍他睡下,又提点了值夜的丫鬟几句。方由阿春虚扶着步出卧房。她面上不显,心里却隐隐有个猜测,李永伯这些时日烦心的不过是盐税,今日去了刘家舅爷处,结果回来就高兴成这样?
“这刘三奎,给伯官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刘小七脸上带伤,一瘸一拐地打开门,却看见队正曹金亮一手拿了话本,一手端了杯茶,正一脸安逸地坐在他铺上。刘小七吓了一跳,正打算退出去,曹金亮已经一眼看过来,将话本丢在屋子里唯一的四方桌上,斜觑上下将他打量一番,脸上似笑非笑道:“刘小七,你午后同我讲要请半天假,去见个朋友,可我怎么觉着,你这是上哪里的泥塘打滚去了?”
嘴巴嗫嚅半天,刘小七也没找出什么能瞒过曹金亮的借口。他索性心一横,头一仰,把腰杆挺得笔直,闭着眼睛喊:“我去见关老二,他对仲官儿嘴里头没句好话,我受不得激,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曹金亮不知从哪里摸出几颗油酥的蚕豆丢进嘴巴里,他就着茶水嚼了几口,冷不丁地开口朝刘小七开口喝问:“输了没有!?”
小七一愣,随即就如日常操练站军立一般双手握拳紧贴腰侧,提胸抬头,双眼怒视前方,从丹田里提气,再于胸膛当中挤压,最后从喉咙当中嘶吼出声:“没有!”
“杀人了没有!?”
“没有!”
曹金亮从铺上跳下,一步站到小七身前,几乎就要贴到他鼻尖,两眼逼视,粗豪的声音震耳欲聋道:“丢脸了没有!”
刘小七深吸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嗓子一定会撕裂了,但仍然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吼出来:“没有!”
荷香白着一张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当家主母的正房里。她这模样吓了正同几个丫鬟一起说说笑笑做针线的陈氏一跳。虽有些恼这丫头不懂规矩,但陈氏晓得荷香素来沉稳,从没有这等模样。因此将针线往小簸箩里头一放,淡淡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看你着急忙慌的样子,竹香,给你荷香妹妹一口水喝,气喘匀了再说。”
“娘子!老爷的跟班王柱是奴婢堂兄,他今儿回来悄悄同奴婢说,老爷去了刘家舅爷那儿!”荷香来不及喝水,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气。
陈氏倒不懂了。她奇道:“刘家老爷常去啊……怎地,这是有什么不好?”她心里头一跳,便觉出几分隐隐的不好来。
荷香深吸口气,脸上显出决然的神色来。她压低声音,微微颤抖道:“奴婢哥哥说,他在刘家,从几个交好的下人那儿听说,他们家三姑娘,要嫁给老爷做妾!”
第四十二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3)
李永仲从井场回来,他刚下马,将缰绳交到梧桐手里,人还站在大门口,就见大管事李三忠匆匆忙忙地从门里走出来,行礼都不及,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数句。李永仲听完了,挑挑眉,率先大步朝府里走,大管事紧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仲官儿,人还在外书房里等着呢,是不是现在就去见一见?”
“在外书房?”李永仲自言自语一句,随即想到了什么扭头对李三忠吩咐道:“你同那人说,我先去换身衣裳,随后就过去。”
李三忠恭谨地应了个是,整整衣袍就退下了。李永仲站在天井里眯着眼睛想了一回,也不只想到了什么,嘴角清清淡淡地扯出一个笑来。贴身小厮梧桐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仲官儿这是遇上好事儿了?看着实在高兴。”
他轻笑一声,也不答话,自顾自地往无事堂方向走。梧桐被他扔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赶紧跟上,李永仲待人温和厚道,梧桐与他同长,性情上也更活泼大方些,此刻不由在心底腹诽道:“真真是怪毛病,不高兴不讲,这高兴也不讲!”
外书房在无事堂的左厢房,李齐在世时,曾经是一位小妾的住处,不过早早就去了,后来空置下来,放些陈设茶器,充作喝茶的茶室。等李永仲搬进来,便改为外书房,日常是李永仲的待客之所,至于他自己的内书房,则专门布置在正房的暖阁里头。
“大嫂让你这个小丫头过来,还真是了不得的信重。”刚伸脚跨进门里,李永仲就看着面前这个一脸紧张的小丫头跟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吓了一跳,他伸手解下搭护丢给梧桐,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罗汉榻边坐下,端详面前惴惴不安的小丫头一眼,李永仲接过李三忠递到手上的热腾腾的茶碗喝了一口,顿觉通体舒泰,这才开口不知感叹还是讥讽地续道:“说罢,如今这情形下,大嫂还有事想着找我,也是难得了。”
富义盐课司的提举崔永明主事富顺盐事已有**年,说不得就要老死在此任上。和徐州盐课司提举的三甲同进士相比,崔永明是举人选官,早早就绝了仕途上的心,一心想着在富顺这个安乐窝过他的安稳日子。
比起他的前任,崔永明自认自己还算个好官——他也收孝敬,但从来不白收,总是要替对方了结心愿才好;也不过分催逼,若能抬手的地方,看在对方孝敬的银子份上,崔大老爷也愿意当个好人,略抬一抬手。
但眼下,崔永明实在是遇到一桩难事。
“这真是难!”他同辟作幕友,叫作陈远的文案长吁短叹地抱怨道:“何曾想过还有这样的事呢?一个房头的亲兄弟,如今倒分作两家人!那个舅家也是个不明事理的,他分明是两姓旁人,怎么好去插手别人家的事?”
陈远笑着给崔永明沏了一杯茶,小拍了东家一记马屁道:“所以说这便是商户的粗鄙之处了。眼中口中只有钱利二子,怎么比得上老爷束发受教,读圣贤文章许多年?也正因此,老爷正应该以正道教之导之才好。”
崔永明得意地捋了捋颌下三寸胡须,故作谦虚道:“明志这是大大的折杀我了。不过前头那句话说得倒是没有错处,长幼嫡庶,乱了规矩家法,就是祸家的根源啊。”这位盐课司的提举半真不假地感叹道:“这也是朝廷派我等牧民的真意。”
两人说笑一阵,又转到正题上。崔永明一面将收到的帖子递给陈远,一面略带苦恼地道:“富顺这几家大盐商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刘家的这位家主更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早听说他同这川东地面上好些人物都有手尾,平日里我就盼着他们早日完盐,这样大家都便利,怎么如今还要扰我清静呢?”
“东家这话说得差了。”陈远老大不客气地道:“东家身负富顺盐课提举一职,这一地举凡灶户,井场,盐商都该当正管,怎么是扰人清静呢?”又意味深长地道:“东家说这话,万一传到上官的耳朵里,便是麻烦,这为官之人,切切小心怨望二字啊。”
崔永明叹了一气,摇头苦恼道:“这些我如何不懂?但此事并无成例啊!我倒是听说江南有商户入股,可这毕竟是井场!关系盐铁的大事!”
陈远知机接道:“正因如此,老爷才要平稳为上!”他抽了根毛笔拿在手中,道:“在下试为老爷开解一二。如今老爷烦恼的不过是刘李二家请托之事,”陈远在纸上写了个李,又写了个刘,咳嗽一声,续道:“其实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怎么讲?”崔永明来了兴致,问道:“此事关碍之处就在一个盐上,虽是老爷我的职司,但如今盐业这情形,与国朝开国之初早已不同,便称商民自便也可说得。不过到底朝廷自有法度,我却是不敢做这个主。”
“老爷说得不错。此便是难处,不过,在下也说,此处也是易处。”陈远成竹在胸侃侃而谈道:“如今开中法名存实亡,井场说是官营,不过是面儿上的事,谁不知道这是各家盐商的产业?从这里想,其实就简单许多:老爷不过是给他二家做个中人,他二家愿入股的,愿卖股的,不过就是买卖而已,老爷秉持道义居中也就是了,如此两便,老爷与他二家各生欢喜,如何不好?”
崔永明凝神想了半刻,将手掌猛地相互一击,长出一口气,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明志不愧是我的诸葛司马!好好好,就照你的办!来人啊,”他唤进一个衙役,吩咐道:“明日给刘家送个口信,就说刘奎请托之事老爷我准了!”
吩咐梧桐将荷香带下去,李永仲随意摆弄着一个紫砂的茶盅,见李三忠红涨面皮立在边上,他呵呵一笑,将圈椅一指,同大管事讲:“你这里着急上火的,我看了真是难受啊!别站规矩了,李叔年纪也不轻,坐下松快松快。”
李三忠告了个罪,半个屁股粘椅子地坐了下来。他脸上面上虽然尽力隐藏,但仍看出几分痛心与愤怒的神色来,听李永仲声音轻快,忍了又忍,最后仍是愤愤地开口道:“仲官儿,这伯官儿行事实在太没有分寸!老爷百日未过,尸骨未寒,小人不信他就能做出孝期纳妾的混账事来!”
“他胆子还没包天,刘家那位舅爷又是个油滑的,定是要同他商定待出孝之后再抬进门。”李永仲唇角带笑,但眼中却殊无半分笑意,他慢条斯理地脱了鞋,在榻上盘坐,低眉垂眸道:“不过,这刘三奎定不会莫名其妙地好心将个女儿舍给我这个不成器的大哥。”
“这……”李三忠勉强按捺下满心怒气,皱眉想了一阵,面上神色变幻,最后他斟酌着开口:“仲官儿,小人倒有个想头。”
“说。”
“小人听说,仲官儿这季的盐税像是交不上了。前儿也听护卫中间在说,有人听走私盐的吴老二酒后胡吹,有人卖了不下五千斤盐给他,后来他酒醒了,再有人问,便死活不承认了。”李三忠越说越觉得此事并非虚传,越发笃定道:“我看伯官儿这回行事,多半要着落在这事上。”
李永仲勾唇冷笑道:“此事连你都听说了,我那好大哥还以为他行事周到隐秘,却不晓得半个富顺都晓得他库里头没几粒盐了。真是一等一的蠢才。”随口评价一句,他面上的嫌恶还在,却谈起了其他的事来:“我听王焕之说,这些时日,刘家的井场忙得很,连着好些日子灯火通明地赶工。”他唇上噙着一抹笑,但看着实在是比生气之时更让人胆战心惊,“我还道这位刘家舅爷今年要奋发一把,没想到原来是给自己的好外甥准备的啊。”
说着他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突地一松,换成风轻云淡,捡了桌上的一柄摆设玩器的如意玩,同李三忠笑道:“李叔不必如何紧张,他想做的事我心里头已尽知。”李永仲耐人寻味道:“这天底下啊,万万不敢的就是以为自己多聪明,不然,何止是竹篮打水,只怕还要将这百多斤肉给搭进去啊!”
李三忠看他样子,心里微微有些异样,却不敢问,只唯唯几句,便说府中事忙,行礼告退了。李永仲叫住他,轻轻一叹,脸上显出几丝复杂神色道:“你去库中寻摸几支前儿买进的老山参,再包几包上好的药材,一同给璋哥儿送去。另给大嫂托付一句,就说我承她的情,让她千万保重自己和我那侄儿。”
这话李三忠很爱听。他感激地朝李永仲脸上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多是叹息无奈。因此也只好说一句:“仲官儿这番心意,就盼着伯官儿能知晓了。”
李永仲一笑,悠悠道:“他知不知晓也并不如何重要。不过是妇孺无辜可悯罢了,我倒是想着,若李永伯真有那一日,知晓大嫂的手尾,他又将如何呢?我那大嫂,”他轻笑一声,“又要如何自处?”
第四十三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4)
三月初十这一天,天还未亮就下起了雨。黑黢黢的天上铅灰的层云堆积,远远传来沉闷的春雷,偶尔一道闪电撕破苍穹,照亮天空。雨水细密,仆妇们在廊下急急奔走,忙着将天井里晾晒的衣物在被雨水湿透之前收进房里。仆役在管事的吆喝使唤声里关门闭窗,身形灵巧的小厮则一手提着气死风灯,一手紧紧抓住木梯,努力探身往屋顶上查看两面摊的屋顶上有没有缺瓦坏瓦。
李永伯难得早早就起来,由妻子服侍着洗漱之后三口两口用罢早饭就像身后有谁在追打他一般,匆匆带着元宝出了门。他近来少进陈氏的门,但昨日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径直走到陈氏的房里,看到妻子惊讶之后略显冷淡的脸,他这才惊觉已经很久没见妻子和孩子了。
“璋哥儿现下身体如何?还病着?”昨晚和妻子默然对坐了足有一炷香的时辰,李永伯总算开口问了儿子一声。
“多谢老爷垂问。”陈氏垂下眼帘,轻轻地叫了一声身边的大丫鬟竹香:“现在这时辰璋哥儿还未睡,去带他来见老爷。”
李永伯握拳抵在嘴边不安地咳嗽一声,之前妻子虽然也是温顺安静,却不像今天这般冷淡,他难得在心底升起一丝愧疚之情。而这份愧疚在见到长子之后达到了顶点——穿戴得像个小大人的璋哥儿样貌秀气,带着久病的文弱,看见母亲眼里就自然地带出了一份孺慕之情,但眼光落到父亲李永伯身上时就收敛起来,孩子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他开口小声地叫了一声:“爹。”然后就要避到陈氏的身后去。
陈氏温声安慰了一会儿儿子,也没让李永伯跟孩子多亲近一会儿,就吩咐乳母将璋哥儿带回他自己的卧房——“他身子刚好,还弱着,这天气又坏,让璋哥儿喝了温补的药膳就睡了吧。”
总之,当李永伯坐进轿厢时,脑子还在回忆昨晚夫妻相对时的冷淡和尴尬。他想了一阵,忽地怒气就涌了上来——“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李永伯在心底暗骂,“就知道一天到黑吃那股子飞醋,全没想着老爷我成天的辛苦!”连带着把璋哥儿也怨上了:“小兔崽子!真是养不熟!供他花用,却连他亲爹都不肯挨边!肯定是他那个娘把他教坏了!”
他面色阴得滴水,心里头把妻儿翻来覆去地骂个狗血淋头,越发觉得舅舅刘三奎说的不错,陈氏能给他管家理院,却实在不是他李永伯的良配!病歪歪的长子和他娘两母子是一条心,他还是要再生个体贴伶俐的儿子才好!
卯时不久,富顺盐课司提举崔永明到正堂坐了半个时辰衙,就起身转到后堂办公。文案陈远帮他整理往来公文,将将一个时辰,正堂的衙役忽然来传报:“老爷,有人递了帖子进来。”
崔永明一诧,一边将狼毫笔搁到笔山上,一边转头问陈远道:“没听说谁今日要来罢?”
陈远也是一脸的糊涂。近来这段时日是缴盐的日子,他很有几天没能好好休息,现在脑子里成百上千的数字飞舞,打成一团浆糊。皱眉想了一阵,仍旧是毫无印象,只好面带愧色地同崔永明道:“老爷,在下实是想不起来。”
“罢了。你也是累狠的人,今日过后,给你几日假,好好松快松快。”安抚幕友一句,崔永明转身过来,沉吟片刻,对候在边上一脸恭敬的衙役淡淡吩咐道:“既是递了帖子,就送进来罢。”衙役领命要走,他忽又把人喊住:“且慢,这送帖子来的,是哪家的人?”
“小人看着,像是李家的。”
“哪个李家?”
衙役一愣,旋即醒转,忙道:“是李永仲处。”
雨水一口气下到将近隅中的时辰。因着雨天,刘三奎便弃了轿子,改乘了马车。他昨夜一晚没睡好,现在眼下青黑,胸口也是一股燥气不得发散。偏生还要出门去盐课司衙门——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别说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硬着头皮出门。
只是昨晚小妾吴氏哀哀哭泣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动,更让他平白添了几分心浮气躁。刘家在子嗣上的运道也只比姻亲李家好上几分,刘三奎自己一兄一姐皆是早逝,就剩他一个独丁,好不容易撑起家业,娶亲成家碌碌而为这么些年,膝下也只得二子二女,儿子先且不说,嫡女嫁给了同县的人家,如今就剩下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儿,虽说不是嫡出,但胜在模样出挑脾气乖巧,颇得他和妻子的喜欢。
不过当他说要将女儿嫁给外甥李永伯做妾之后,妻子虽说没有当面反对,但看那面相就绝不是赞同的意思。女儿的生母吴氏更是自听说之时起就以泪洗面——她一心盼着女儿能嫁个殷实的好人家做正房娘子,怎么甘愿嫁给阖县都晓得的浪荡子!
刘三奎长叹一声,揉着额角不愿再想。“真真是后宅妇人!”他心里恼怒,“一个一个的鼠目寸光!宁要面上光鲜不要内里的实惠!实在是蠢物!”刘三奎在马车里舒缓了一下筋骨,心里默道:“这两日井场的事要紧,由着她们闹两日,等此事底定,再没得她们插嘴的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盐课司前,李永伯低头弯腰刚从轿厢里出来,就看见舅舅刘三奎在仆役的搀扶下跳下马车,急忙走过去先行了个礼问候一声:“舅舅。”
刘三奎上下将他一打量,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好,今日切切小心仔细,一会儿就按照先前我们商议之时按计行事。”
李永伯赶紧低头应道:“是。”两个人这才往盐课司里走,给衙役递了名帖,又暗地里送了个颇重的红包过去,衙役不由眉开眼笑,说话间都带上几分客气:“二位稍待,待我为二位向提举老爷通报一声。”
舅甥两个不过等了片刻,先前那位衙役就出来请他们进去,进了大堂,过了夹道就转进平日里提举办公会客的二堂。两个人不敢怠慢,抖抖袖子,整整衣袍,等衙役进去通报之后,就屏息凝神地候在门外。
“进去吧。”不会儿衙役出来,同两人讲:“进去吧,提举等着二位,莫失礼。”
盐课司二堂与正堂陈设相仿,不过少了两列肃静回避的****牌,墙上高挂的牌匾也不是明镜高悬,而是“清慎勤”三字。匾额之下,提举崔永明穿七品青袍常服,胸前补子上绣溪敕,端坐堂上,幕友文案陈远坐在他下首的书案之后,正齐齐向他二人看来。
刘三奎同李永伯不敢怠慢,按着礼数跪下磕了个头,又各自唱名道:“小人刘奎、李永伯,见过提举老爷。”
崔永明微微颔首道:“起来吧。”又按例问:“尔等为何来?”
刘三奎上前一步,道:“小人是李永伯之亲舅,同他商议停当,以钱入他名下井场数股,钱目股份都已谈妥,今来盐司,按例请提举老爷为我等做个见证,盖章起讫以为证明。”
文案陈远站起来,道:“契书拿来与否?”
李永伯忙从袖袋中将契书抽出,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陈远。陈远看了一回,点点头表示所写并无差错,这才递给提举。崔永明却并不急着看,而是将这契书放在一旁,看向李永伯,开口问道:“按例,交易之事,先问宗族。李永伯,入股一事,问过宗族与否?”
刘三奎心中突地一跳,几乎从嗓子里冲出去一声惊呼。他险险在脱口之时紧紧闭上嘴巴。这一节他们先前商讨之时虽然想过,但不论是李永伯还是他自己,都不以为早就被李家大房压得严严实实的宗族敢有话说,提防的不过是李永仲一人而已,而这也早就让李永伯将回答背得滚瓜烂熟。
先前两个人为防意外,原是给这位盐司提举送去些孝敬,却没想到提举身边的那位姓陈的文案却客客气气地拦下礼物,将他们打发回去。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晓得,叙州的那位提举据说因为有盐商告状说川东各地盐司有勒索之举,为之大怒,严词敲打下来,崔永明胆子原就不大,现下更是一分钱都不敢多收。因此上,他们二人其实多有忧虑,不过事已至此,早就没有了退路。
李永伯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又一层的油汗来。他也不敢擦,就这么缩肩塌腰地杵在原地。听提举问话,先是周身一抖,强自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开口道:“小人,小人族中并无此意。”
“哦?”崔永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加重语调问他:“你族中却无人有此意思?”
刘三奎悄悄拉了一把李永伯的袖子,他好歹镇定下来,清清嗓子向崔永明解释道:“李家一直以来以我大房为尊,现今大房之中只有我同舍弟兄弟两个。入股一事花费甚多,别的房头绝无此财力。”
崔永明面上笑得奇异,仿佛意有所指道:“既然你有兄弟,怎么不同你兄弟商量,要找两姓旁人的娘舅?”
第四十四章 及至黄泉无相见(5)
李永伯将心一横,反倒镇定下来。他朝崔永明拱手一揖,脸红筋涨地亢声道:“提举老爷容禀,舍弟李永仲是先父续弦所生,素来与小人不合。先父去世之前,李永仲花言巧语,欺瞒先父,将小人这个嫡子摒除在外,令李永仲承继大房,后来井场一分作二,小人兄弟各得一半,如今已形同分家,析产别居。合股经营需要精诚合作,小人兄弟却实在不是个良善人。”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不但陈远面露同情之色,就连刘三奎也在心底给外甥翘了个大拇指,赞了一个好字。不过高坐堂上的崔永明脸色却没甚变化,只将一旁契书拿起,看了几遍又放在一边,他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李永伯,你所说确有几分道理……”
这话顿时让刘李二人大喜过望。李永伯忙深躬一揖,喜上眉梢道:“老爷果然明理!”
“咳咳!”崔永明不悦地皱起眉头,将惊堂木啪啪敲打数下,喝道:“李永伯!本官话还未说完!明的是哪门子的理!”他不看堂下呆若木鸡的两个人,自顾自地吩咐道:“衙役,传李永仲上堂!”
李永伯脸色顿时化为一片惨白!他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瞪着崔永明,又转头看看面色铁青的刘三奎,嘴巴又张又合,口里干得厉害,没有一丝唾沫,半天才勉强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这这,崔老爷,这不干李永仲的事啊!?”
崔永明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道:“按《大明律》,凡房屋,田土,家财等交易,先问宗族,族人无有买卖者,方可再问外人。这井场入股之事,关涉银钱,此其一也;今川盐托赖商人之家,井场渐为私有,此其二也。李永伯,你今日同娘舅刘奎所请,乃是刘奎入股你名下井场,这正合大明律中所载。本官问你是否问过族人,李永仲是你一个房头的嫡亲弟弟,你若要交易,正该先问他!”
李永伯被崔永明这一番话说得张口结舌,正自惊惶间,眼角余光一瞥,看见李永仲缓步从容地步入堂中。少年人中等个头,身材削瘦,面相俊秀文弱,举止有度,面对提举行礼如仪。
虽然之前在后堂已见过他,但崔永明再见他还是生出欣赏,待他行过礼,便笑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罢。”
兄弟两一左一右地站着,刘三奎站在李永伯身边,见他呼吸急促,红着眼睛就好似要从眼眶里头挤爆出来!便隔着衣袍在他身上很掐了一把,见李永伯脸上一僵,就要痛呼出声,顿时一脚狠狠踩到外甥的双梁皂面鞋上,生生将他声音堵在喉咙里!
刘三奎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朝提举作了个揖,直起身长叹一声,看了李永仲一眼,方转身同崔提举道:“崔老爷,小人同外甥这个事,固然有不对之处,但这实在不是故意为之,而是有难言之处。”
崔永明果然被他吊起胃口,哦地一声,奇道:“难言之处?如何难言法?你且说来。”
“老爷,小人这外甥,实在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谱的正子嫡孙,而他弟弟李永仲,是续弦所生——这一节,想必仲官儿你是认的。”
“是。”李永仲看他一眼,唇角含笑,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家母乃家父所娶续弦,这一点人所共知。”
“好。你认得就好。”刘三奎点点头,将手往李永仲身上一指,厉声道:“那你如何敢窃据家主之位!?”
“大明律有载,反立嫡子违法者、杖八十。不立长子者、罪亦同。”刘三奎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李永伯也赶紧跟着跪倒,只看刘三奎双目流泪,面色悲戚道:“老爷,小人姐姐早逝,膝下只得这一点骨血,却哪知道日后有这等长幼颠倒的混账事!”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
崔永明脸色阴沉,不看这对舅甥,只问李永仲道:“刘奎所说是否属实?”
李永仲不气反笑,甚至还啪啪拍了几下手掌。他脸上虽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听见提举问话,昂首挺胸,不慌不忙拱手道:“提举,刘家娘舅所说不假。但小人也有几句话,想要问问我这兄长。”
本来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居中定契之事,现在却变成了人伦之争。崔永明心下叹息,此刻却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盐司衙门不仅总管各色盐事,也兼管民事。百姓如有争执,当地若有盐司,便可寻提举总裁。
“你既有话要问,便问吧。”崔永明道,随即脸色一肃,道:“但若刘奎所言查实,你立时得将家主之位还与兄长!”
李永仲点点头,走到李永伯身前三步站定,等他站起来,便一条条,一句句地问他,看似面色平静,但那话语一句快似一句:“伯官儿,你忝为长兄,父亲重病之时,你却抬入一房小妾,可是有的?”
“父亲去前,你在家里咒骂宗亲,父亲与我,听见的何止是二三人,可是有的?”
“父亲遗命我为家主,我虑着孝悌,将井场一分作二,你得一半,可是有的!?”
他越说越快,话中带出悲愤:“父亲宠爱你二十余年,你却不思回报,如今识人不明,受人撺掇,合谋家产,大哥,”李永仲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句,听得李永伯脸色发青,“我不知道你日后到了地下,父亲问起族人家业,汝为长子,要如何回答!”李永伯一气说完,又抬头向着堂上崔永明道:“提举若不信,小人家中自有证人!李永伯悖逆之言从不避人,家中所知之人大有人在!”
堂上沉寂片刻。崔永明干咳一声,先向这看似激愤不已的少年人温言安抚道:“你却是受了委屈,先不要急。”又皱眉抬头,向李永伯喝道:“李永仲所说是否属实?!”
李永伯汗流狭背,唯唯诺诺不敢开口,刘三奎大急,正要开口,却听崔提举向他一声暴喝:“你不要讲话,让他自家讲来!”
李永伯一向是怕硬不怕软,膝盖一软,又跪将下来!如今盐司提举高坐堂上,他受李永仲喝问,正在心虚时候,又哪里说得出来辩驳的话!更何况,李永仲所问正好戳在他的痛处,他心下自问,居然没有一个能理直气壮地答得上来!
见他这个样子,崔永明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心下顿时将李永伯厌恶到了极处。他将惊堂木一拍,不耐烦地喝道:“本官已然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无法自辩,本官便将李永仲所说为真!先前所立嫡子违法者,因嫡子忤逆在先,所立李永仲不为违法!”他又瞪起眼睛,自签筒内抽出八根红签掷在地下,向刘三奎喝道:“刘奎,你所告不成,依律:凡人有嫌,遂相诬告者,准诬罪轻重,反坐告人。来人啊!将刘奎带到堂下,杖八十!不准收赎!”
黄豆大的汗珠从刘三奎脸上滚下来,他从李永仲诘问外甥开始就心惊肉跳地觉得不好,等到崔永明说李永仲不违法时,刘三奎险些没有跳起来!他总算知道,先前他同外甥都小看了李永仲!以为他不过是经营得力,其实是个忍让怕事的,哪个晓得其实这小杂种不动声色,直到他们舅甥一步步地踏入圈套陷阱,再不得脱!
他正想着,衙役却已上来拿人,刘三奎这才仿佛自梦中惊醒一般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起来,先是咒骂,后来求饶,不过此时已是晚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将他一架,便提到堂下,自有人放好长条板凳,将刘三奎扑倒上头,两根红黑相间的水火棍一左一右交叉下来夹住上身,让他扭动不得,行刑的老手衙役便高高举起棒子,一杖狠打在他双股之上!
见舅舅刘三奎在堂下被打得惨叫连连,李永伯面色如土,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崔永明看也不看他,径自判道:“今李永伯刘奎所请之事,因未问李永伯亲弟永仲,契书不成!”又转过头,脸色顿时温和不少,问他:“李永伯井场所请参股,先问亲族——李永仲,你愿是不愿?”
李永仲向他躬身一礼,直起身体朗声回答道:“小人愿意。刘家娘舅参股兄长井场几成,小人亦愿参股几成。”
盐司提举把契书一看,又低头同文案陈远轻声商议几句,起身对李永仲笑笑道:“你二人是亲兄弟,便不要讲那些虚礼——本官为你做个主,就写五成罢。”陈远下笔奇快,崔永明说话间已将新的契书写好,又细细查验一回,吹干了墨递给崔永明,由他签押盖印,现在只待李家兄弟二人签字画押,这份契书便能生效!
李永仲沉稳地走上去,当堂签了名字,又将拇指按了红印,李永伯面色惨白,步履沉重,他不是笨人,自然知道这一UU小说去,他休想再从井场运出一粒盐!他如此一想,胸中便作锥心之痛!混不吝的脾性上来,就想耍赖不认,却不想盐司提举朝他投来淡淡一眼,鼻中哼出一声:“嗯?”
最后,李永伯扶着舅舅刘三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盐司大门,想起一天遭遇,真有放声痛哭之感。他正在痛苦彷徨之间,却见刘三奎阴沉着脸,磨着牙缝,一字一句地吐露:“李永仲,老子要是不杀你,这辈子就是你养的狗!”
第四十五章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永仲兄台鉴。前日家人从富顺归,接手书知安好,余事已毕,仆甚为君欢喜。君所见之长宁盐商事,家父不知从何闻之,深责于仆,幸得盐司杨提举援手,既解他人之困,又解仆之窘境,实乃高节。今春寒料峭,望切切保重,书短意长,盼即赐复。弟谦之顿首。”
“永仲如晤。君所奉普茶家人至君之别宅处收到,滋味甚佳。富义盐司一事,吾已知悉,提举崔某所为得体,甚得吾心,来年大计必得上佳。今春新茶将下,吾扫榻待汝。书不尽意,并询起居。名心具,阅后付丙。”
“仲官儿亲启。上回你在信里头说同你哥哥在盐司打了场官司,赢了就好。你岳母颇担心,去宜宾附近几座庙里头烧香还记挂你,可见平安无事是第一要务。现在日头渐暖,仲官儿上回临走前说待回暖之后再来拜见,这回说给你听,不用来啦。你岳母是个虔信人,听闻富顺城外有圆觉寺,颇为灵验,已打算四月初八浴佛节时前去,路途遥远,我令五十亲兵随行,到时候托赖你照顾。顺祝潭安。岳字。”
“仲官儿真入了井场的股?”中午休息时候,一个叫陈田的挑水匠捧了碗堆得冒尖的杂粮饭,蹲在灶房外头和同在井场的姑表亲窃窃私语道:“我今早上看到仲官儿手底下那个盐师爷骑马过来,平日凶神恶煞的管事老老实实的跟在他后头,连个屁都不敢放。”
姑表亲大家平日里头喊作周石头,一边往嘴里刨饭,一边低声细气地说:“当真入股了。你今天都在灶房,没看见,伯官儿手底下那些人,上午老老实实地站在院子里头,那个盐师爷一个一个地喊到屋子里头问话!那阵势,不得了!”
陈田左右看看,凑到周石头耳朵边上悄悄咪咪地讲:“你看到关老二没有?”
“关老二?”周石头往嘴里扒了最后一口饭,嚼了两口囫囵吞下去,这才跟自家兄弟说:“前几天,仲官儿的人过来的时候,他转个影子就不见人了。”
“呸!”陈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眉眼间喜色上脸,颇为解气地道:“他那种人,仲官儿目下把伯官儿压得死死的,他这个先前从仲官儿井场跑了的人,现下又怎么还敢呆在井场里头?”
“听说这回来的人里头有个叫刘小七的以前还是关老二的兄弟!怎么就不关照关照他?”
“你晓得个屁!就前阵,刘小七过来,结果和关老二两句话没说拢,遭他一顿暴捶!后来全井场的人跑出来围到那个崽儿打,好大阵仗!那崽儿威风得很,拿了竿青毛竹杆杆,把我们七八个人打得双脚跳!”周石头回忆起那天,连比带划地咋舌道:“我看巡检司里头的弓手都打不过他!就看他东刺西扫的,就把人捅翻在地下,爬都爬不起来!”
“嘿,都是兄弟伙,怎地一个就这么厉害,另一个就是个脓包,提不起来呢?”陈田从灶房里头端了碗热水出来,这个裹苍头的力工一边嗤嗤地喝水,一边摇头感叹:“你看他得势那阵,真是幺不到台!看到我们这些力工,那张脸,真是不摆了。”
“风水轮流转。他当时这么看不起别人,现在呢?以后伯官儿都只能看仲官儿脸色,他一个挑水匠爬起来的,现在还想干啥?没得法咯。”
挑水匠口中轻描淡写的是一个人骤然改变又掉下云端的命运。而这个人现在就藏在附近。关老二躲在离井场不远的一堵破墙之后,咬牙切齿地看着李永仲的人在他曾经美梦成真的地方进进出出,不知不觉间就扣下了好大一块墙泥。
“嘿嘿。”他低声自言自语,声音跟淬了毒似的阴狠:“李永仲,你就是见不得我过几天好日子!好!既然你不给我活路,也就别怪我心狠!”关老二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心中拿定主意,将几天没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直身下摆往腰带里头一掖,低头弯腰匆匆混入人群当中,一会儿功夫,就再也找不到人影。
李永仲这几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他本来以为李永伯还要赖在井场里,但没想到的是,当王焕之带着人前往几个井场时,李永伯手下原是刘三奎的管事力工早就没了踪影,等盐师爷到了井场,就只剩下惶惶不安的原本的管事同力工,还有空空荡荡一粒盐都没剩下的库房。
何泰气得当场暴跳如雷,捋起袖子就要去找刘三奎并李永伯的晦气。王焕之将他一口喝住:“你给我站住!上哪儿去!?”
“我上刘家把盐讨回来!”何泰将库门一摔,亮出空荡荡的仓库,瞪着盐师爷口沫横飞地嚷嚷:“打量我们不知道呢!就前天,这里头还有不下五千斤盐!现如今一粒都不剩了!难不成都让那舅甥两个吃了?他们也不怕咸齁!”
“你嚷什么呢?”王焕之老大不客气地一巴掌扇到何泰头上,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鼻子骂道:“出息!几千斤盐就迷晕你那对眼睛!现在他们就等着我们上门!你信不信,你前脚去,后脚他们就能把盐巴袋子连车带盐送到仲官儿的家门口!顺便还能听一耳朵仲官儿如何对自己的亲哥哥不依不饶,斩尽杀绝!”
何泰的气焰消了大半,缩了缩脖子,他梗着脖子,仍旧有些不甘心地低声嘀咕着开口:“那这就是算了?我们平白就忍下这口气?”
“呵呵。”王焕之冷笑一声,拔脚从库房往外走,他一眼觑见从阴云破开的缝隙处漏下的万丈金光,也不知是对谁,意味深长地开口:“有时候,退一步不见得是输,不过,进不了肯定是输了。”
李永伯院子的正房里,陈氏的丫鬟忙忙碌碌,正要把一干陈设——例如博物阁上羊脂的如意,案几上的的鎏金香炉,三脚高凳上的金银宝石堆盆景,凭窗小案上成对的掐丝镶多宝银瓶,墙上的字画,全都被丫鬟仔仔细细地收拣起来,各各装箱不提。
竹香正跟陈氏细细回禀:“各处都仔细查看,尤其各处门户,挂了锁,又吩咐管事多加派人手值守巡视。”她顿了顿,小心地将陈氏瞧了一眼,见她面色淡然并无不愉之色,才有些迟疑地开口:“娘子,咱们真要搬到仲官儿院子里吗?”
“看你胡说了。这明明都是一个府里,什么叫仲官儿的院子?他自家住在后进的无事堂,我同璋哥儿不过是搬到了四进里,同老爷不过隔了一堵墙罢了。”陈氏眼睛不离手上的账册,平静地开口:“也不碍着他同三姨娘快活。”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
“仲官儿,这样行事,恐怕不是十分妥当。”晚间李三忠到内书房同李永仲谈事,忍不住说起,他叹了一声,双手拢在袖里,脸上犹犹豫豫,嘴间吞吞吐吐,终究还是说出口:“哪有大嫂住在小叔子的院里的?”
“李叔,大嫂什么时候住到我院子里来了?这府里四五个院子,大嫂现在独居,怎么就叫做住到我院子来?”李永仲把账本丢到桌上,端起茶碗,撇一撇茶沫,啜吸一口,这才继续道:“大嫂嫁到家里十年光景,早就是李府的人了。自家人想要换个院子住,又有什么干系。”
“伯官儿……”李三忠试探着说了一句,就见李永仲脸色冷了下来,他暗地里叹一口气,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伯官儿毕竟同大娘子是夫妻,大娘子这么做,也是太不给伯官儿面子了些。”
“李永伯他还没有出孝,就想着往屋子里头抬人,这就很给大嫂面子了?”李永仲反问一句,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道:“退一万步说,他夫妻俩个的事,我管不着,但是璋哥儿是我亲侄儿,难道看着李永伯日后不给这孩子活路?”
“好好好!她搬出去,就不要回来!”同一时间,李永伯正在正房里头指天指地暴跳如雷地将妻儿翻来覆去好一顿骂,哪怕如此饶是不解气,硬是往地上将两个茶碗掼得粉碎,才微觉心头稍出一口恶气。
三姨娘怡红指挥自己的丫头将陈设摆到架子上去,仿佛无意般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暗骂陈氏真是个精细鬼,原本一屋子的贵重陈设玩器,如今一个都不见了;屋里一水的酸枝家具如今也换成了寻常的木材。她虽然挤出一脸笑容,语气间仍旧流露出一丝酸溜溜的味道来:“老爷不用跟娘子置气了,夫妻都有拌嘴的时候。”怡红笑容满面,又加了一句:“不过娘子的心胸的确也太窄了些,怪不得房里舍不得放些好物件,真是心疼东西。”
李永伯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开口道:“这有什么,你要什么,老爷给你买什么!你难道以为有什么东西是老爷买不起的!?”
怡红轻笑一声,朝大丫鬟挥挥手,阿春会意地带着屋里的丫头们退了下去。她这才将李永伯扶到桌边坐下,悄声道:“若是以前,老爷说得妾自然是信的,但目下这情形,老爷,别怪妾多心,娘子倒是带着璋哥儿避开了,可咱们的身家性命,都攥在小叔手里……”
李永伯嘴角一抽,放在桌面的手不自觉地捏成了个青筋直冒的拳头。他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脸上横肉四起,听了怡红的话,他难得的没有再怒火万丈地跳起来,只眼睛里暗云四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早晚,我要他一条命!”
第四十六章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雨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或许只有值夜的下人,通宵打更的更夫才知晓。
总之,当刘府的下人仆役开始忙碌的时候,雨声稠密,青石砖砌就的天井里,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里已经蓄了不少水,少有人走。天阴得厉害,下人用挑竿挂起几个气死风灯。两侧的檐下,也不像平时那样有无事的仆妇聚在一起吃几粒蚕豆,说几句闲话。
元宝一路给李永伯打伞进来,他尽力举伞遮掩,只是雨势太大,李永伯又心急,索性没走抄手游廊,直接从天井里穿过去,脚步匆匆,溅了一身的水。换作平常,他早就跳脚开骂,非要把元宝吊起来打才算罢休,不过今天他另有要事,虽然将眼睛横了元宝一眼,但还是没有作声,直到走上干爽的地面,刘府的管事引他去旁边厢房换下湿衣,李永伯都没来得及对元宝投以恶声。
重新换上一身宝蓝团花杭绸直身,李永伯阴着脸在管事的带领下大步往刘府里走,见不是向平常所在的书房方向,皱着眉喝问了一句:“你这是朝哪里带路?直下就是后宅罢!”
管事边走边回身冲他连连拱手,脸上苦笑道:“伯官儿,我们家老爷上次被打得不轻!他毕竟有了年岁,从盐司抬回来,当夜就发起了热,家里人骇得双脚跳,赶忙把医生接回来,折腾一晚上,早上才退热下去。那两股上,打得一片青紫,肿得有檩条那么高!”
李永伯听了,咬牙切齿地咒骂:“李永仲那个龟儿子,迟早哪天要遭天打雷劈!”
他们已行到卧房外,刘三奎在里头把李永伯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几分,中气不足地咳嗽数声,待外头再无声气了,他才有气无力地开口唤道:“是伯官儿吗?进来让舅舅看看。”
这话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李永伯眼底发潮,心里发酸,将三十的人,一路叫着舅舅跌跌撞撞地跑进去一头扑在刘三奎床边,跪倒在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大哭道:“舅舅,外甥来看你了,你受苦了啊!”
因伤着后股,只能仰躺,刘三奎艰难地伸手往李永伯肩上拍上一拍,面上现出萧索无奈神色,叹道:“好孩子,你有良心,还记得来看舅舅。”
横过袖子将脸一擦,李永伯抽噎两声,在管事的搀扶下站起,捡了下人端来的鼓墩坐下,眼中恨光连闪,脸上横肉频现,憋着一股郁气嘶声道:“舅舅,你说这话便是差了。你是我亲娘舅,我不来看你,又要看哪个?”
“对对,这话伯官儿说得是。”刘三奎面露慈爱之色,将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一脸燥气不得发散,抿紧了嘴巴往下耷拉的模样,心里顿时有了几分了然,面色黯然地叹道:“如今你在李家,怕是不好过罢?”
“那帮子奴材都是惯逢高踩底,有什么好不好的”李永伯讥讽地一笑,不知藏了多少怨毒在里头,“外甥只恨当年李永仲生时,没有一把掐死他!”
“你们毕竟是亲兄弟。”一边慢慢开口,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永伯的表情,刘三奎面色更显沉痛,他眼中几乎要滴下泪来,又因棒伤甚重,看着容颜枯槁,着实可悯。咳嗽两声,刘三奎又道:“不要这样说,你以后一家,还要指望你弟弟庇佑,你不想着自己,也要想想你媳妇和璋哥儿。”
不说此处还好,说到陈氏和长子,李永伯倏地从鼓墩上跳将起来,面皮紫涨,脖颈上胀起老大一股青筋。他攥紧拳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房间里来回乱走两趟,又将案几上放的刘三奎喝空的药碗“砰”地一声狠狠掼在地下,这才转到舅舅床前重新坐下,按着膝盖,全身都在发抖,痛苦和深刻的恨意不加掩饰地从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当中倾斜而出。他狠喘了两口气,稍微平复,这才咬着牙字字怨毒地开口:“舅舅,你当李永仲那个小杂种如何知道我们的事?就是陈氏那个婊.子告的密!”
“啊!?”刘三奎故作大惊失色,他一把将上身撑起,又猛地跌回床上,哎哟哎哟地痛叫不休,吓得李永伯赶紧叫了仆役来,又说要请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看。刘三奎苦笑着劝住他,道:“我并没有事,只是吓着罢了。你媳妇素来是个好的,璋哥儿亦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做出此事?你莫乱讲。”
“舅舅便是太心善了些!”李永伯一时间简直觉得刘三奎是天底下最好的善心人,而恶人当然是李永仲及陈氏等一帮为虎作伥的。他满面颓然地叹息一声,道:“舅舅如此心善,又能换来什么呢?陈氏与我对质,竟说我悖逆人伦,孝期纳妾!天可怜见,我与三表妹此事,原就是要出了孝期再谈的!”
“女人家就是心细爱多想。”刘三奎悠悠劝了一句道:“外甥不可使夫妻离心。此事是我考虑不周,现下这情形,确也有些不妥。我看,这个事情,还是作罢得好。”
李永伯立刻激烈反对道:“舅舅!待此事了结,我就将令这背夫的毒妇归家!她自嫁进家门,便无一桩好事,于子嗣上也无益,我是绝不肯再和这女人过下去了!我意已决,待孝期过后,就娶表妹过门为妻!”
刘三奎面色复杂,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声:“唉……”伸手出来在外甥手上一拍,再无言语。
“舅舅,我这几日心里却不能平静。”李永伯赤红了眼,颊肉抽动,恨意深重地道:“明明我才是老头子嫡亲的长子,却不得不看那小杂种脸色过活!难道我李永伯下半辈子,都要在李永仲心里小心翼翼地讨生活!?这必是不成的!”他脸上显出某种无法形容的疯狂的表情,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要杀了他!这事情不能善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你这孩子!”刘三奎看似大惊,朝屋里的心腹管事使了个眼色,他知机带了下人们退出房内,顺手带上门。见屋内再无旁人,刘三奎方苦口婆心地同李永伯道:“这样的话也是能胡说的?舅舅那日虽说恨得心内滴血,但是人命关天,这不是好耍子!”
“舅舅!”李永伯胸中怒气翻涌,猛地提高声音嘶叫道:“如今是他李永仲不给我活路!他要灭我满门!不杀了他,日后恐怕舅舅你只能去城外头的乱坟岗子上看外甥了!”
刘三奎面上忽然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来,他招手示意外甥附耳过来,轻声道:“傻伯官儿,这等事,怎么是能高声大气地说的?舅舅今日再教你一回,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李永伯倏然一惊,猛地挺直腰杆,惊疑不定地瞪着刘三奎,待发现刘三奎原本的一脸温厚已不知何时消失,换上一幅阴沉凶狠的神情,他浑身一抖,犹如浑身三万六千五百个毛孔瞬间打开,好不舒坦!
“舅舅是说……”李永伯喜上眉梢,赶紧凑到刘三奎跟前压低声音道:“我们想个办法,抢先做了他!”
“做,肯定是要做的。”刘三奎脸上眉毛不住抽动,狞笑道:“但如何做法,这里头讲究甚多,舅舅我要让这小兔崽子永世不得翻身,此事不急在一朝一日之间,不过,也绝不会容那小杂种活蹦乱跳太长时间!”
“舅舅,咱们何必麻烦,一刀将他了结……!”李永伯犹不肯死心,挥手做了个往下猛劈的动作,眼中凶光四射,“就说他行盐去了,路上遇匪!料想也无人敢说东道西!”
刘三奎摇摇头,重新趴躺下来,他又恢复了温厚的慈爱模样,慢悠悠地对外甥道:“做事不要太着急。你这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心急!你且等等何妨?那小杂种如今对我舅甥二人防备之意甚重,我又听闻他养着一队护卫,颇为能干,不可小觑!”
李永伯不以为然地哼笑两声,道:“那是什么护卫!不过是从挑水匠的力工里挑拣些人,胡乱练个一招半式,再配上几把长枪腰刀,还煞有其事地做个样子出来!唬唬几个毛匪倒是好手,遇上强贼还不立刻作鸟兽散?”
“唔……不管如何,既有人,便不得不防。”刘三奎沉吟片刻,眼睛眯了一眯,凶戾之色若隐若现,沉声道:“既要做,便要做绝!现今我们同那小畜生已是不死不休之态,却不是要将你我搭上去!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何况他这样一个能干精明的人!”
“你先不要同争强,”刘三奎吩咐道,“李永仲惯会装样,你现在若同他争执,看见的人倒要说是你不好了,先收敛起来,回去之后去你媳妇那里一趟,”见李永伯眼睛一反,作了个白眼样子,就要张口说话,立时把他狠瞪一眼,严厉地将他打断道:“你先不要讲话!那毕竟是你媳妇!现今已然不是同你一条心了,日后如何再说!现今稳住他们才是要紧!”
“总之,先装个委屈求全的样子出来,让这小畜生卸了防备,待到那是,我要叫他千刀万剐,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第四十七章 幕启(1)
“还有多久能到?”李永伯撩开车帘,小心地朝外看,然而景色依旧是一路之上毫无改变荒蛮沉默的山林,偶尔能看到护卫马车的骑士——他们无一不是黑布蒙面,头上戴着桐油漆竹笠。他摔下帘布,冲着车厢中的另一个人哼了一声:“难不成一个贼窝子,还能修得比皇帝爷爷的紫禁城还要好?”
看似斯斯文文,一副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一直端坐,闻言也不过轻描淡写地呵呵笑道:“伯官儿真是爱说笑。”然后就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手里的话本——似乎连续的颠簸对他来说毫无影响,甚至是某种乐趣。
坐在李永伯身边的刘府的二管事刘贵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在李永伯看过来的不满的视线当中用口型无声地说道:“伯官儿,安静。”同时悄悄在这个急躁的年轻人的手臂上轻轻一捏——在他们先前商量好的暗号里,这代表忍耐和危险。
这个小小的车队正在泸州附近一座不知名的深山当中。破碎且狭窄的山路在连绵的山脉当中若隐若现,幽深阴暗的山林当中传来猛兽遥远断续的长啸,更衬出几分恐怖,仿佛春日都比其他地方来得迟些。
“王头目,我们走了这么久,总是该到了吧?”李永伯实在无法忍耐车厢当中死一般的寂静,他不耐地开口,脸上的轻视一闪而过:“就连郑大王的鹰头寨,也不如你们难找。”
“所以姓郑的死了,我们还活蹦乱跳的。”被李永伯称为王头目的年轻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一面翻过一页书,一面神色冷淡地转脸过去同刘贵讲话:“怎么带了这么个瓜娃子来?刘三爷自己不来就算了,叫人来,也好叫个伶俐的!”
不等李永伯发作,刘贵已经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座位上,这才满面笑容略带讨好地对王头目说:“我家老爷如今年岁也大了,走不得远路了,伯官儿虽然是表少爷,但在我家老爷心里头,同儿子是一样待的。”
刘贵这话让王头目面色稍缓。他将话本胡乱卷起往袖口一塞,面带嘲弄地朝李永伯看了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对刘贵正色道:“贵爷,你也是积年的老人了,还请你好好教教你们这位少爷,喊他跟蚌壳学一学,把嘴巴闭紧,不然,”这个看起来斯文温和的年轻人脸上现出一个怪异扭曲的笑容,眼中狠戾之色一隐而没:“恐怕,贵爷你就只能单身子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车厢就猛地一抖,王头目立刻将脸上一板,竖起耳朵听了一回,又趴到车厢口向外探头一看,闪身回来之后,他看也不看脸皮紫涨的李永伯,只朝刘贵道道:“贵爷,叫上你们这位表少爷,准备下车,寨子到了!”
然而,李永伯跳下马车却发现了一条没入山岭之中的羊肠盘山小道,刚要开口就被刘贵打断:“寨子自然在高处,马车上不去,剩下的路王头目自然会带我们走。”他又丢个眼色给李永伯,好歹让他想起之前这个姓王的说的话,悻悻地闭上嘴巴。
一行人弃马弃车,在王头目的带领下在悬崖峭壁之间的羊肠路上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擦黑才总算看到一座草草搭就的寨门把守山路,两侧山崖上建有望楼,天色昏暗,只能看见上面人影幢幢,王头目举手示意队伍停住脚步,运足中气喊了一声:“摇线子的打转来老!”
(出门的回来了)
对面立刻有人吼声如雷地回话:“抽没抽底火?落不落教?”
(清不清楚底细规矩)
王头目不慌不忙地答道:“是富顺老表的弟兄家!”
(从富顺来的土匪亲近人)
对面又吼:“弟兄屋头几个人?”
(来了几个人)
“幺儿带到老大跑!”话刚说完,就听见寨门嘎吱嘎吱地传出响动声,出来几个人朝这一行人迎过来。王头目示意刘贵看好李永伯,自己往前走了几步,行了一个罗圈揖,声音响亮地道:“行远路的人转回来,给哥哥作揖打个拱!”
(来了两个,以年轻者为尊)
为首一个人双手抱胸,把脸色煞白强作镇定的刘贵同李永伯上下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扭头同身后的随从吩咐道:“回去报给掌柜的听:贵客上门,备齐纠头子,摆尾子,姜片子,扁嘴子,掌冠子,喊兄弟伙陪贵客造粉子!”
(贵客上门,准备酒水鸡鸭鱼肉,喊兄弟陪客人吃饭)
寅时刚过,李永仲就已经起身。在梧桐的伺候下洗漱完毕之后,厨房已经送来了早饭——新米白粥,豆沙馅儿的金丝小卷馒头,配上一碟子腌渍大头菜,只拌香油同小把火葱。这么一顿饭,爽口饱腹,最近很得李永仲的喜爱。
他昨日已同王焕之并李三忠讲过,按照这几年的惯例,从今天开始,他要到城外李家的庄子上去巡视两天,期间井场上的事就拜托给这两个如今李永仲手下头号的人物。而对于李永仲来说,没有城外庄子里的秘密,就没有现在的手掌李家大权的他。
他只带了梧桐并几个护卫,骑了滇马就轻身出门。路过李永伯的院子往外走时,跟在李永仲身后的梧桐忽然低声开口道:“这几日都不见伯官儿,小人去寻伯官儿院里相熟的朋友打听,听说是去了成都散心,已走了好几日。”
“这倒是稀罕。”李永仲冷笑一声,脚下带风,头也不回地道:“这几天,内外账房都不曾给我报上多余的开销。我还道李永伯终于学会了缩着脖子做人,没想到是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了。也好,他走了全家清静。”
这话除了他能说之外谁都不敢接,梧桐大着胆子说了一句:“但是伯官儿好像是一个人走的,连元宝都被他留在了家里。”
“元宝是家生子,他现在看家里的人就跟乌眼鸡一般,恨不得谁都是他仇人,又怎么肯带人去成都?多半是去了他那个好舅舅处。”摇摇头不欲再说,李永仲提腿跨出大门门槛,接过仆役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不等其他几个便一抖缰绳,温顺的滇马小跑着迈开步子,马蹄敲打着青石板面,一会功夫,藏青的身影就融入到浓厚的晨雾当中去了。
梧桐和几个护卫无语地互看一眼,赶紧跟上,不多会儿,连串清脆的蹄声便洒将出来,同沿街收夜香的鸡公车声响混作一处,提醒着居民,全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城外李家的庄子坐落在几座丘陵怀抱之中,距离官道不过三十余里路程。此处原本有五六户李家的佃农胡乱种些水稻青菜,不过自从李永仲五六年前开始建立李府的护卫家丁队之后,便将这几户人家全都挪到了丘陵之外的平坝子上,又在进出山谷的道路上修建拒马望楼,营房石堡,又日日着人巡视,见有生人便行拦截,不令进入谷中。几年水磨功夫下来,如今这里气象更换,很有几分军营刁斗森严的味道。
今日轮刘小七当值。他将代表值日的红色袖箍套到左臂,又拿一头锤平的细针别上,又是新奇又是得意地看了一气,这才曲起胳膊肘碰碰一同当值的同伴,悄声道:“这个办法真真好,一眼就看出身份,和旁人也有区别。”
同伴叫罗成,比他大两岁,却已在护卫里呆了三四个年头。他白了刘小七一眼,道:“这法子当然好!仲官儿想出来的法子,能有不好吗?倒是你,别看啦!赶紧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一会儿巡官要查看,发现你若不在哨位上,非止你,连我也要一起吃挂落!”
两人正说着话,蹄声由远及近,他们对望一眼,立时警惕起来。罗成朝刘小七点点头,两人横过长枪站在拒马之后,不多时,四五骑马撞进眼帘之内,罗成眼尖,一眼瞥见骑在马上为首的李永仲,赶忙收了枪同刘小七急道:“是仲官儿带人来了!快点跟我一起把拒马移开!”
许是要下雨的缘由,天色阴沉,没奈何刘小七却是个雀蒙眼,只模模糊糊看见一大坨黑糊糊的东西向他们飞快撞来,他个性又死板,记得队正曹金亮交代他要验看勘合腰牌才可放人入内,因此死活不肯挪移拒马,同罗成辩道:“这天暗得很,许是你看错了呢!等验过腰牌再开门不迟!”
“我都看见仲官儿的脸了!你又在作什么妖?”罗成瞪大眼睛,一时之间简直不知要拿刘小七怎么办才好。那拒马足有大半人高,分量十足,两人合抬尚嫌沉重,更何况只有罗成一个!他见刘小七这个犟种如何说都不听,气得简直想把这小子倒挂在拒马之上,他们还在拉扯,那一队骑士却已经倏忽而至,眼看就要撞上拒马酿成惨剧,电光火石之间,当先一人猛地勒住缰绳,马匹顿时人立而起!
第四十八章 幕启(2)
刘小七同罗成吓得就要放声大喊,马上的骑士却毫不慌张,死死勒住缰绳,滇马的一双前蹄在半空中舞蹬几下,被勒得一声长嘶,硬是活生生地勒得坐骑转了半个马身,马蹄擦着拒马落地!
后头几个骑士这才赶上来,一个戴竹笠的人从马上跳下,丢了马缰两步跨到那还在安抚马匹的骑士身边,声音焦急地问:“仲官儿!你没事罢?”李永仲摇摇头,拍拍马脖子,从马上翻身下来,把披风和帽子脱下交到随后赶来脚都吓软了的梧桐手里,朝询问之人一脸镇定地点点头,淡淡道:“我很好,没甚大事。”
有脾气暴烈的人冲到这两个好似炸毛鹌鹑,骇得魂不守舍软手粑脚的小子身边想也不想,扬起沙钵的锤头就要垂下去,幸亏李永仲眼角余光瞥见,当即皱眉喝道:“陈开武!你干什么!”
叫陈开武的年轻护卫愤愤不平地放下手,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大,恶狠狠地瞪向脸色煞白的刘小七头也不回地嚷:“这两个小子实在该死!看见人来了,还不把拒马拿开,仲官儿马又快,万一出事了该如何是好!”
罗成和刘小七膝盖俱是一软,跪倒在地下,罗成想要磕头,刘小七手疾地拉住他,一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你这是作什么!”
“都是你这个蠢物!”罗成不敢回身,就这么趴着咬牙切齿地骂他道:“我说那是仲官儿,要开门,你死活不让!现下好了!万一仲官儿有个好歹,你以为你我能活出性命么!”
刘小七跪在地上的身体抖了抖,不敢说话。倒是李永仲待护卫们合力搬开拒马之后缓步过来,端详了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子一眼,忽然笑道:“你就是那个提水桶的刘小七?”
刘小七福至心灵,大着胆子直起身体大声答道:“我是!”
面无表情地打量他几眼,李永仲冷不丁开口道:“你站起来。”
不敢怠慢,刘小七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沉肩塌腰,垂首肃手站好。李永仲见状皱皱眉头,喝道:“曹金亮就是这么教你们站军立!?”他沉声开口:“站好!”
这个声音和脑海中队正的声音重叠到一处,刘小七立刻下意识抬头挺胸,双手握拳放在身侧,牙关咬紧,双眼平视前方。当他站好的那一刻,这个之前看起来怯懦迟钝的少年的气质立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当身体站直的那一刻,刘小七突然平静下来,片刻以前的恐惧被突然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勇气所取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已经可以被称为一个“战士”。
李永仲饶有兴致地绕着他转了两圈,又伸手往他胸膛上锤了两下,很为反馈到拳头上厚实坚硬的手感惊奇,扭头同护卫们笑道:“别看瘦瘦小小的,这小子身板很精干啊!”又转回来端详小七一会儿,眉眼一舒,笑道:“我并没有事,你今日做得却很好!”他从来对底下人做对时候不吝夸赞,“规矩是我同你们何泰管事并几个队正一同亲自订的!这里虽不敢僭称军营,但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很好!验看腰牌方得放人,记得不错!”又转头吩咐梧桐,“见了曹金亮,同他说一声,刘小七记功一次!赏肉!”
梧桐在他身后响亮地应了声是。
又夸奖罗成两句,李永仲便翻身上马,随着他的动作,就像发出了一个信号,其余人等亦皆行动,不多时,这小小的一队人马蹄声阵阵,一会儿就拐过山梁,不见人影了。罗成收回视线,目光复杂地看了半天刘小七,唉地叹了一声,欲言又止道:“小七,你真是……”
“胆大包天。”自顾自地说完,刘小七扭头冲罗成傻笑道,“我可知道罗成你要说这个。”他随手把衣服上的土胡乱一拍,捡起长枪,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小七脸色平静从容,道:“若是胆色不够,我坟上的草都有自己高了。”
谷雨断霜。寅时过后不久,阳光已经刺破铅灰的云团,在汹涌奔腾的河流上洒了一把碎金。这里是大娄山北麓的余脉,陡峭的河谷如刀切斧剁,岩壁如同皱褶。几乎覆盖了所有土地的植被在阳光下显现出各种微妙的绿色——新生之叶的嫩绿,经雪苍松的鸦青,森林大片的青葱,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光润而浓绿的颜色。
此刻李永伯与刘贵就在这片山区当中。他们乘船直至泸州之后,顺利地和在泸州的土匪暗桩接上头——也就是那位陪同他们上山,看着斯文有利的年轻人,经过整整一天的跋涉之后才顺利到达山寨。当他们进寨之时夜色渐浓,因此也无从知晓寨子位在一处深谷当中,位置隐秘,山势险峻,易守难攻。
但凡土匪皆好酒。头天夜里上好的宜宾杂粮酒把李永伯灌了个烂醉,第二天日上中天才起来,他梦里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迷迷糊糊满心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见刘贵捧了块还在冒热气的帕子站在他身前,李永伯喉头里含糊地呻.吟一句,撑着床坐起来,顺手接了帕子往脸上胡乱擦洗两下,这才是清醒,扭头问刘贵:“这是什么时辰了?”
“表少爷,这快到午时了。”刘贵接过李永伯手里的帕子在水盆里投了两把,拧干了又递过去,伺候他洗漱,陪着小心道:“镇川东昨夜里说了,表少爷一路远来实在辛苦,让好好照顾休息,正事今天再说。”
把热帕子在脸上捂了捂,李永伯又接过刘贵端来的水杯漱过口,又由刘贵服侍着穿鞋穿衣,房间外头才有人敲了敲门,然后隔门问道:“两位,起身了没有?”
刘贵赶紧过去把门打开,头天夜里见过的那位叫邓小豹的头目盯着他上下一打量,眼中露出毫不遮掩的轻蔑之色,粗声嘎气地开口喝道:“大和尚要见你们,跟我走。”也不等屋内的两人,转身就向外走去。
李永伯心头诧异,却也知道此时不是问询时候,两人连忙跟上邓小豹,甫一出门,李永伯就差点骇软了双腿,原来他们所住的房间就在悬崖边上!峭壁上开凿了一条狭窄仅供单人行走的山路,这就是上下通道。抬头仰望,湛蓝天空在一线之间,低头俯视,脚下河谷浪潮奔涌,声若惊雷!
“我就说怎么一直听见有打雷声音,原来是这!”李永伯心里发虚,却又强自支撑,不肯露出怯意失了颜面。不过他面色发灰,唇色发白,虽然强装镇定,但瑟瑟发抖的双腿和始终牢牢抓住石壁锁链的手都将李永伯的心思曝光得一干二净。刘贵比他稍好,但也不敢低头看脚下,只********跟邓小豹搭话:“邓头目,大师身体还好?”
邓小豹一路上如履平地,脚程极快,如不是为将就这两个客人,早已走得不见人影。听见刘贵问话,也懒得回头,就在前边边走便道:“他老人家托赖无生老母,一向健旺,前日还亲手射了一头黑熊!”
“真是神异!不愧是无生老母座下弟子!”刘贵没口子的夸赞,忍着往下看的冲动,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邓头目,不知道寨里头,对老爷托请的这桩事,是个什么章程?表少爷不便在山里久留,最迟后日就得启程回富顺,所以嘛,这事情,还望邓头目多多美言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掏出一个小布袋子,那邓小豹仿佛后脑生了眼睛,分毫不差地往后一伸手,小布袋子刚后落在手中。
邓小豹将袋子掂量几下,声音稍缓道:“贵爷你也是往来山里几次的人物,如何还问这么外道的话?这等大事向来只有大师决断,如何有我等开口的余地?”待走过这段最为狭窄之处,便停下脚步,等着后头两个人过来。
李永伯只觉得脚下灌了千斤重坠,步步艰难。刘贵已经走到邓小豹身边,看他这样,真是恨不得上来替他。总算一路走完,踏上开阔之处的坚实地面,差点一步软倒。刘贵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扶住,这才没有出丑。
“你二人在此稍候,不要到处乱走,我身上还有别事,去去就回。”邓小豹同刘贵叮嘱,将眼有意无意地往李永伯身上乱瞥,语含威胁:“寨中不容外人乱走,二位,千万别因着一时好事,枉送性命!”
李永伯登时大怒,正要打算痛骂出气,刘贵已将他一把抓住,脸上赔笑,连连应道:“应当的,应当的,寨里的规矩,小人自然知道得清楚。”
邓小豹闻言只哼了一声,特别将李永伯上下一打量,便自顾自地走了。待看到他走得连影子都没有,李永伯将刘贵的手一把摔开,气得连连声音都变了,嘶声竭力地怒道:“刘贵!你这是不想回富顺了!居然由着人作践我!”
刘贵连连摇头,苦笑着又是作揖又是拱手地对李永伯苦口婆心道:“伯官儿!伯官儿!你听小人一句话,暂且忍耐!暂且忍耐!这里不是富顺,由不得性子!老爷让小人带伯官儿来这里,对伯官儿期许甚深!伯官儿,千万不要为了一时痛快,坏了两家大事!”
第四十九章 幕启(3)
国朝初年,太祖定民分士农工商四等之户,其中匠户无有田土,也不像商户有所经营,苦于徭役,穷困非常。时日渐久,匠户逃亡四逸,大户之家多养匠人以供己用。而作为富顺如今最大的盐商,从李齐开始,就搜罗不少铁匠木匠一类;等到李永仲,更是将这些匠人按照手艺高低一一细分,又仿着后世工厂的规章条程布置,几年下来,李家匠人手艺精湛传遍了整个富顺,甚至有了一个生意红火的铁匠铺子。
此时李永仲带着何泰正在工匠营里巡视,看过木工之后,走到铁匠之处。负责管理铁匠的匠人头目平日里唤作朱老七,秉性憨厚少语,手上的活计却是一等一的好,除了在将作之事上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三天三夜,平日里几乎听不见他说话的声气。
不过此刻可一点都看不出朱老七沉默寡言,只听到他指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水碓对李永仲自豪地说:“伯官儿上回同我们说的冲压之法,试作几回都不成功,直到前些日子,老丁,”他朝一个看也不看这边,只管埋头不住敲打工件的匠人努努嘴,“忽地同我说他看舂米的水碓,很有几分所谓冲压的意思,又寻些年老的匠人一同参详,辛苦几日,总算成功。”
只听他道:“老丁叫人在山上挖了水坝,得了大股激流,又将水轮加大加粗,把石碓头换作钢铁,一番实验下来,如今三个碓头同时运作,一日可得胸甲数十副,如果铁料供应及时,产量再翻一番想必也是不成问题。”
李永仲微微颔首,道:“很好!以前我同你所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有了想头,就去试作!不要怕花费钱粮,此处花得再多,做出东西来,以后就是成倍赚回来!”
朱老七连连点头道:“仲官儿说得很是!如今匠人们也是这个意思!以前却是小人想得左了,唯恐白花了钱粮却成不了事,现下却不会了!”说着他喜动脸色,眉飞色舞道:“刚才给仲官儿看的还是小节。仲官儿之前所说之事,小人等耗费足有半年光阴,如今虽不敢说完善,但确可足用!”
他将李永仲并何泰二人带到一个怪模怪样的机械之前,黑红的脸上又是激动又是骄傲地介绍道:“此物名为钻床!专为铳管钻膛之用,胜过人力无数!”他朝仲官儿看了一眼,感叹道:“若不是仲官儿提点,小人等这些木头木脑,当真要想破脑子!”
以李永仲的眼光来说,这座现在被取名为钻床,实际上的水力镗床相当原始。很显然朱老七等人从琢磨玉石的磨床当中得到不少的启发,其实将动力由人工踩踏换为更有力更稳定的水力——四川地处西南,水流丰沛,常年无冻,水力的使用实在相当常见。
“原本铳管的制作是极难的,一个老成的匠人一天最多也只得一根,但如今有钻床可用,匠人一天可做五根!”朱老七激动的张开巴掌比划了一回,这才稍稍冷静,又遗憾道:“不过就是刀头废得太快!上好的百炼钢,能打多少刀枪出来,如今全费在这上头了!”
“不错。”李永仲将铳管在手上掂量几下,又举到眼前仔细查看内里,这才微微颔首,随手将它丢下,由着铳管跌入工件筐中,同其他已经磨好的铳管撞出清脆的金属“叮”声。他同朱老七仔细讲道:“不要怕费那些,你也见过火铳之力,有了它,就是少些刀枪又能如何?专拨两个匠人做此事,宁可慢,也绝不能为着求快而应付差事。”
祝老七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下:“本当如此!”
何泰跟在李永仲身边一直默然不语,待出了工匠营,这才很有几分感慨地笑道:“前头废了多少,才得了这么一点儿。这二年的盐利全花在上头,说是金山银海地堆出来也毫不为过。”说到此处,他想起工件筐中看似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铳管,面色复杂地叹道:“有这东西,日后哪还有兵家的前程呢?”
“如何没有?”李永仲反问一句,“练兵贵在练胆,不敢见血,怎么算得好兵?”此处只有他们二人,连护卫都远远避开,因此他说话很是肆无忌惮,“再是利器,拿在一群怯懦之人手里,又有何用?反之,虎狼之士,便是赤手空拳,木枪树刀,也可劈石撼山!”
“阿泰,你是我奶兄弟,在我这里,便同亲弟兄是一样的。”李永仲拍拍何泰肩膀,沉声道:“我不怕告诉你,现今之安稳不过镜中花,水中月,这天下,乱世将临!如今我们攒下的一分力量,以后足以回馈十成。现下我在挑水匠中以护卫之名招揽质朴刚健的力工,为的就是他们在井场里头已经习惯同伍为伴,也习惯规行矩步。我将这些璞玉交给你,你得给我练出胆气雄壮,敢战求胜的好兵来!”
一番话说得何泰热血沸腾,就直如一把火在丹田处点燃,顺着奇经八脉直冲四肢百骸,烧地眼角都作发红!一双眼牢牢盯住李永伯,他毫不犹豫地单膝点地,嘶声道:“仲官儿信我用我!我何泰无以为报,从今至后,仲官儿所指之处,便是何泰率死之所!”
“好!”李永仲将他一把拉起,一拳捶在胸口,道:“我不说同富贵!只为同富贵之人往往不能共生死!只以后若我叫阿泰赴死,自己绝不独自偷生!”
自五六年前开始行盐,李永仲便尝试组建属于自己而非李家的武装力量。不过哪怕四百年后,他也和军旅沾不上半分关系,唯一会的就是念书军训之时教官所教的一招半式。护卫训练开初,他也异常天真地以为凭着后世这一点皮毛,他就能练出一支强军,不说打遍天下,至少也能称霸川东,但很快现实就狠狠给了李永仲一记耳光。
被高额俸禄招募而来的武人阳奉阴违,自挑水匠中简拔出的力工木讷呆板,十停中九停半大字不识一个,分不清左右,辨不了南北,李永仲推行的法子很快就无疾而终,那些所谓的力量训练更被嗤笑为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某个应募而来,自称学了戚家军刀半成不到的武人只露了一手就让李永仲哑然:一炷香的时辰里,这个隐瞒来历,面目平常的年轻人用一柄木刀放倒了七八个一拥而上的力工,反倒是李永仲同何泰两个,使两杆长枪,靠着一同长大积累下的默契,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仲官儿,你这法子有几分奇巧不假,”停手之后,那个年轻人一脸认真地同李永仲道:“但现下你这手里头的人真不成!就这般下去,再是美食厚禄也绝养不出好兵来!”
“那你来!”李永仲看着他,利利索索干干脆脆地对这个年轻人说:“你说我不成,那你来!练出好兵,我给你敬酒!”
后来李永仲才知道,他撞了天大的运气!这个含糊来历的年轻人自小背着《孙武子法》《吴子》,《六韬》《纪效新书》长大,刚会走路,就被长辈一脚踹到校场里头,日日习练不辍,将要大放光彩之时,却因着某些缘故,阖家遭难,他光身子逃出,一路狼狈地来到四川,路过富顺之时,仅仅为了吃一顿饱饭投到李府中,初时不过想胡乱混些时日,俸禄到手便打算不告而别,谁想因着看不过李永仲一个毛孩子的胡作乱为多了句嘴,就生生上了贼船!
队正曹金亮正在自得其乐地喝酒,忽地好大一个喷嚏,生生打了个冷颤,他狐疑地四处看看,暗道:“莫不是李永仲那小子又在背后编排我?!”
当李永仲心情舒畅地巡视这个明面上的庄子,实际里的军营之时,李永伯和刘贵正在泸州南面的崇山峻岭之中苦捱时候。邓小豹仿佛一去不回,两个人等了许久,浑身被冷风吹得凉透,刘贵把李永伯劝了又劝,总算让他按捺下脾气没有发作。
“先前我听邓小豹说甚么大师,又听你说无生老母,”久候无聊,李永伯干脆向刘贵问起心中的疑问,“难不成这个寨子里头还藏着和尚庙?就是不知道供的是哪路神仙菩萨?”
刘贵面色一变,一把就向李永伯嘴上捂去!如果说之前他对李永伯还留了三分客气,如今是实打实地使上了气力,将李永伯口鼻死死捂住,险些就让他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挣出来,李永伯恼羞成怒,就要张口斥骂,便听刘贵板起面孔,冷冷开口道:“表少爷!老爷将你托付于我,不是让你带着我们去寻找死的法门!你若是想不开,也别带擎上我!”
“伯官儿以为那是什么大师?无生老母,真空家乡!那是座下弟子,一等一的法力在身!若是连这都没听过,那白莲教三个字,总该晓得罢!”
第五十章 幕启(4)
这是一座川东一带常见的吊脚楼,只是与寻常房屋不同,全用原木搭就,没有半点精致可言,就和它的主人一般散发着一股粗旷危险的气息;房门大敞,门前六级青石阶,每隔一阶,便有一个按刀站立,神情阴冷彪悍的土匪;正堂之中,也并未像甚么话本所说那样摆放着一把虎皮交椅,而是有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塘,上面正吊煮一锅白肉,几丝光线从明瓦之处倾泻而下,同火光一起照亮了坐在火塘之后的男人的眉眼。
李永伯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盘坐在刘贵身边,看着刘贵同这个据说是白莲教大师兄的土匪头目谈笑风生,奉承话跟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地送过去,一张老脸笑得谄媚至极。
“大师,如今川东这片,哪个没听过镇川东亮堂堂的名号?”刘贵做小伏低地给对方倒了一盅酒,老脸笑烂,一个劲儿地胡吹乱捧地道:“川东这片,哪个不认大师是条好汉?有哪个道上的兄弟敢说自己义薄云天?也只有大师,才敢说这个话,无生老母座下无分贵贱,所以才有大师这样劫富济贫的好汉!”
一身僧袍打扮,却又留着发髻,颈上带着一串百单八的灰白的佛珠,凶蛮之气无法遮挡的男人沉沉地扯开嘴角,算笑了一笑,漫不经心地看着刘贵道:“哦?如今街面上都这样说我镇川东?”
刘贵咽了口唾沫,小心地点点头陪着笑道:“那自然是真的,大师法力无边,哪个不怕?”
“无人不怕?我看你身边这位表少爷就很是不怕嘛。”镇川东朝李永伯抬抬下巴,似笑非笑道:“连被酒都不肯同我喝,这是嫌弃我寨子里酒不好?”
头日晚上那场酒宴镇川东并未出席,因此这是李永伯第一次见他。往日里横行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永伯只觉自己被一只吊颈猛虎死死盯住,背心立刻被冷汗打湿,汗毛直竖,总算他还算有点胆气,哆哆嗦嗦地举了酒杯,向镇川东敬酒过去,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在下,在下第一次见大师这样雄壮的好汉,实在是心里欢喜……”
镇川东看他半晌,直把李永伯看得手里头的酒泼泼洒洒半杯有余,这才好整以暇地举起杯子和他意思意思地碰了一下,李永伯顿时大喜过望,赶紧一口饮尽,又颇机灵地提了酒壶给镇川东倒酒。
刘贵这才悄悄长出一口气,这位大名鼎鼎的白莲教大师兄出了名的喜怒无常,他生怕李永伯一个应对不好,他们两个走着来,就得躺着回去了。现在看来,李永伯虽然平日里愚蠢跋扈,也不是全然不知好歹,不晓进退的。
觑了个空子,刘贵满脸堆笑地接过李永伯手里的酒壶,给镇川东斟了杯酒,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道:“大师,这次小人同表少爷来此,不为别个,是我家老爷有事,想要托付给大师,”他暗示道:“此事若成,老爷私下同小人说,愿给兄弟们这个数!”他放下酒杯,张开左手反复翻了两次。
镇川东眯着眼睛看似毫不在意,手指却往颈上的挂珠摸去,屋里一时无人说话,略过一会儿,这个土匪的大头目才看似不在意地慢吞吞开口道:“刘三爷同寨子一向是深情厚谊,不过这次出手如此大方……”他探究的视线像刀子一般像刘贵剐去,“这内里头,想是有甚不同寻常的地方啊……”
刘贵强作镇定,实际心如擂鼓地道:“大师也实在是多虑了,”他给镇川东敬了杯酒,一扬脖一口闷干,将酒杯朝对方亮了个底,“不说老爷同大师,同寨子的交情,就说寨子里兵强马壮,寻常官兵都奈何不了,我们老爷,呵呵,容小人不恭敬地说一句,在大师眼里,也只是个肥牯。”
“哈哈哈哈哈!”镇川东放声狂笑,笑完连说三个好:“好!好!好!刘贵,你这是老实人!”他满意地点点头,蒲扇样的大手往刘贵肩上一按,顿时刘贵脸上就是一白,他却如同无视一般拍上两下,继续说道:“好!既然你说刘三爷有求于我,那说说看,他想求我的是个啥子事?”
刘贵只觉得被按过的左肩一阵刺痛,他不敢流露半点痛苦之色,顶着一脑袋冷汗同镇川东讲:“事情的首尾,我家表少爷知道得一清二楚!说起来,原本也是表少爷的家事,我家老爷忝为长辈,不忍心看着外甥落个没下场,这才叫小人带着表少爷到寨子里来。”
李永伯咽了口唾沫,抖着声音开口道:“大师,在下,在下,”他稳了稳神,想起日后要在李永仲手里讨饭,忽然就镇定下来,一股怨怒嫉恨之火在心头熊熊燃烧,让他想也不想地继续说道:“在下想请寨子出手,去富顺杀一个人!”
“哦?”镇川东拿起搁在锅边的汤勺搅了搅,看着汤色泛白,骨肉翻滚,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杀个人?”他轻笑一声,那声音就像是猛兽小憩之时懒洋洋地呼噜,斜着眼睛将李永伯那副炸毛鸡的样子打量两眼,道:“我合寨上下两三百号兄弟,山远水远地到富顺去杀个人?”
“大师,这人不是别个,是我一个房头的亲兄弟,叫做李永仲,奸猾狡诈无比,手下养着一队护盐人马,号称打遍三省道上兄弟无敌手。”将李永仲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李永伯方咬牙切齿道:“这李永伯皮厚心黑,此人不除,我与舅舅都不得活路!”
镇川东摩挲着下巴,眼光沉沉地落下李永伯身上,“哦?一个房头的亲弟兄?”他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护盐的人马?”他眸色转深,忽地头也不转地吩咐一句:“请军师来!”再然后,他盯着李永伯开口:“这生意我们接了!不过,我们要这个数!”镇川东毫不犹豫地报出一个数字:“一口井五成盐利!日后你名下井场我入一成的股!”咬着后槽牙狞笑道,“你这兄弟人命生得金贵,若是愿意,我也不耐烦甚么文书,喝杯血酒,就是定契!”
李永伯脸色数变,阴晴不定。这个镇川东要价太高,他实在是有些犹豫,但若要让他放弃,一则不甘心,二则……李永伯瞥见土匪腰后偶尔反射出一道光亮的腰刀,实在是没有勇气说不。他咬咬牙,狠下心,一口将杯子中的酒喝干,哑着嗓子开口:“这个价码,我点头了!”
“这次下山,稳妥起见,我让小豹带队,拨一百个人跟你走!”摔了血酒碗,镇川东对李永伯道:“无生老母座下弟子最讲道义,没杀人,没见血,弟兄不回寨!”他忽地脸色一变,满脸诡谲险恶,将那声音拉长,直吓得李永伯同刘贵脸色灰白,两股战战:“不过,若是你们走漏了风声,惹来了官皮,”镇川东如渗毒恶鬼般怪笑着盯着那两个大气不敢出的人,仿佛声音里头都带着一股子血腥气:“我将你全家剥皮开脑,点天灯!”
宜宾城。北门。
陈显达正在同自己的义子兼亲兵头目陈明江讲话:“一路上你义母她们的丫鬟伺候,很不必你操心,但宜宾离富顺路途遥远这是其一,路上山路陡峭狭窄这是其二,须小心路上的匪人。”他一脸威严地瞪着自己的义子,中气十足地喝道:“夫人和姑娘要是有个好歹,明江,你也不用回富顺了!”
这个孤儿出身,自小被陈显达收养的年轻人单膝点地,沉声答道:“是!谨遵义父将令!”
陈显达点点头,道:“去看看车队,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还未出城,此时还方便,一旦上路可就来不及了!”他停顿一下缓和了语气,又道:“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同几十个兄弟,这一路没有驿站,皆要露宿,药品一类,要提前备好。”
陈明江一贯没甚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色,也低下声来道:“儿子晓得了。让义父担心,是儿子的不是。”
马车内,陈氏正和女儿霈霈说话:“听闻圆觉寺十分灵验,主持又是位有德的高僧,”说至此处,她突然古怪一笑,朝着女儿笑道:“你父亲之前已给女婿写了信去,虽说不方便住在李家,但想必女婿已备好干净住处。咱们难得出趟远门,你父亲那个古板又不在,母亲倒是想着,你同女婿好好说说话。”
饶是陈霈霈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儿,性子爽朗大方,此时被母亲打趣,脸色亦是染上薄红,露出女儿娇羞之态,摇晃着母亲的胳膊轻声撒娇道:“母亲真是……见面什么的再不要提起,那真是太孟浪了些。”
陈氏慈爱地抚摸着女儿柔顺的头发,心下一片柔软,亦是轻声回道:“女儿家嫁人,便如同再投了一次胎。虽说我同你父亲盼着女婿对你一片衷肠,但也知这其实强求不来。为人父母哪个不盼着儿女好?规矩礼法固然重要,但在我同你父亲眼里,还是我家女儿来得更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