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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二章 匪患(3)

    义翻天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生死关头,他沉气扭腰,硬生生避开了那原本避无可避的长枪,不愧是横行数省薄有声名的积年悍匪,只见他上身微侧,枪尖擦破腰侧的衣服带出一溜血花。然后猛然吐出一口气,大喝一声,不见他如何作势,便从树丛里跳至仲官儿眼前,一把雪炼似的短刀就朝他脖颈处划来!

    他将嘴一咧,露出个残忍狠毒的笑容,眼睛露出一点可怕愉悦的光来,似乎已经看到少年鲜血喷出腔管,身首分家的恐怖景象。

    仲官儿只微微一笑。

    从五岁开始,李永仲就瞒着李齐和李家上下一干人等,偷偷跟着何泰的父亲何武习武。拳脚倒罢了,但兵器上头,何家只通长枪——上得阵,杀得人的战阵枪术。十来年的日积月累,风雨不辍,一支长枪到了李永仲手里,就是杀人闯阵的利器。

    少年原本使老的长枪猛地一缩,朝上一扬,就往义翻天当头劈来!他脸色数变,怪叫一声,短刀翻手上架,却不想看着瘦小文弱的少年力气这般大!长枪势大力沉地砸下来,义翻天便觉得手腕子震得发麻!

    他腰上发力,额头青筋乍起,用力荡开枪尖,儿臂长的短刀顺着刀杆削下来!李永仲眼前一片通红,手心发潮,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膛,快得让他喘不过气!迫得喉头一阵甜腥气息翻涌,非得让他怒吼出声才能罢休!脚下却冷静地踏个弓步,左手虚握枪杆,右手握住枪柄往后一扯一甩,义翻天噔噔噔连退三步,手中的短刀眼见握不住,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

    李永仲也不多话,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闷声上前,一枪就刺在了悍匪的胸膛里!他紧紧盯着伤口,感受着长枪毫无阻挡地直入血肉,眉毛连跳,双手微微颤抖,用力把着长枪转了两下,猛地拔出,带出好大一蓬血雾!

    匪徒一下软倒在地上,他无力地抓着这杆带走他生命的长枪,双眼怒睁,嘴角咕嘟出一串血沫。李永仲喘口气,又毫不犹豫地对着濒死的匪徒突刺出去,一下刺穿了对方脆弱的脖颈——他脸上怒气与恐惧的神色混杂,双腿连蹬几下,最后彻底不动了,死不瞑目。

    放开长枪,李永仲不顾泥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双手撑地,呼吸声重得像呼呼拉动的风箱。放松下来,他才觉出后背已经湿透了,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脸颊滴下来,在脸上冲出几道明显的沟渠。

    就在刚才,他在顷刻间同一个陌生人分出了生死。李永仲盯着不远处那具已经毫无气息的尸体,鲜血从那两个可怖的巨大伤口喷涌而出,在尸体身侧积起了小小的一滩血洼,泥土被染成了一种难看的黑红。如果没人愿意为他收尸,这具尸体今夜就会变成山林中野兽的口粮,风吹雨打几个月后就会化为一具森然白骨。

    李永仲收回视线,双腿终于从酸胀的虚弱中解脱出来,他勉强扶着地站起来,来到尸体旁拔出了长枪。尸体青白的脸上沾染着泥浆和血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其中醒目得刺眼。他垂下眼帘,顺手在尸体上蹭了蹭枪尖,摇摇摆摆地往山下走了几步,就看见了自家三架马车在狭窄的泥泞道路上挣扎前行。

    他把长枪往车上一丢,把装水的竹筒解下来猛灌了一气,略缓了缓,李永仲也不听车夫劝他上车的话,自顾自地把空竹筒丢回车上,走到马车后边帮忙推车。马车路过尸体,打前的车夫将横在路上的尸体踢了两脚到边上,然后几架车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弥漫着血腥气息的地方。

    山上的战斗几乎在同时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残肢和破碎的肚肠散落在泥泞的地面,因为混杂了鲜血,深褐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来,肤色发青的尸体面目可憎,护卫们将这些贼匪的尸首堆在一处,另一些人草草挖了处浅浅的坑洞,等把那些值钱物事收拣起来,就要把尸体丢进去。

    三十来号匪徒死了一多半,剩下轻伤的几个人被护卫们像套牲口那样反剪了手栓成一串,还有些重伤在地的匪徒有气无力地哀叫着希望护卫能给他们一个痛快,有护卫听得不忍心,提了刀想去他们了结性命,何泰却一把扯住,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睛里却冷冰冰地,他一手按住手下的肩膀,对方龇牙咧嘴地却不敢呼痛,这才道:“你这是想干嘛呢?”

    “这,这,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这个名叫张旺的护卫结结巴巴地道:“我看他们实在是难捱……”

    何泰哼了一声,一把将张旺推了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他环顾四周一圈,大吼道:“护卫们听令:凡是贼人,一律不得补刀!”他的视线在一脸懵懂的张旺面上滑过,复又高声怒吼:“你们今日对贼人一副好心肠,却没想想那些死在贼人手上的兄弟!”他一指某个躺在地上垂死的山匪,颈上一根青筋鼓起,厉声道:“我们今日死战才逃出性命,若是同情这些山匪,那拿自己的性命放在何处!”

    护卫们不敢再多说什么,爆声应诺:“是!”

    一个虚弱至极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响起来:“哈哈,这个天下,咳咳,便只得富人杀穷人,咳咳穷人便当安分受死么!”声音中的怨毒和绝望就像快要冲破堤坝的洪水。众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某个原本以为已死的匪徒居然半撑起身体,满脸血污,一边咳血一边艰难地坐了起来。

    站在这人身边的护卫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朝他一脚踢去,这一脚要是踢实,这人再保不住性命!

    何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人说话里的戾气,更不可能喜欢这个人的身份。因此只打算冷眼旁观,却冷不防有人喝道:“住手!让他说完!”

    李永仲冷着一张脸大步过来,他把周围打量一番,最后视线扫过那些呻吟哀嚎的匪徒,皱着眉头先对着那意欲踢人的护卫喝道:“他左右是要死的人了,你听他说几句又如何?”

    “他们都是贼人,”何泰看那护卫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忍不住劝李永仲道:“我们同这些人从来只有用刀说话,主人翁也太心善了些。”

    “我们将他们杀得人头滚滚,听几句话,你怕什么呢?”李永仲反问一句,又提高声音,专门说给护卫们听:“我们是安分守业的百姓,他们是什么?人人喊打的贼匪一流!但这不是说我们连别人说话都容不下,听听那贼人要说什么,才能知道我们做得有多对!”

    “呵呵,哈哈哈哈!”那匪徒闻言狂笑出声,一口接一口地咳出血来,良久才眼含怨毒地盯着李永仲,恶声道:“不过是没杀过你们罢了!却还要说些可笑的胡话来!你等是百姓不假,却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百姓!”

    李永仲淡淡看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开口:“听你的话,倒是有天大的冤屈了?”

    “我家人十之**,都死在那该杀千刀的地主手上!可怜我侄子侄女,才五六岁大,爹娘死了,自己也被当猪羊一般发卖!他们杀得穷人,穷人便杀不得他们了!笑话!”他急促地呼吸两下,怪异地笑起来,声音越发低微起来,但其中流露出的仇恨让人悚然而惊:“我便要杀尽天下地主,为我家人报仇!若我得活,还要砍下你们的狗头!”

    “不过都是假话。”李永仲居高临下地看他,眼神毫无波澜,道:“这世道活人不易,你要杀害你家人的土豪劣绅,然后就来打劫往来客商?我等和你无冤无仇,却要被你一刀砍死?这就是你的公道?”

    原本听了这人的话面露迟疑或同情的护卫闻言恍然大悟,纷纷露出切齿痛恨和无比赞同的神色来——的确就像仲官儿所说那样,他们同这帮匪徒,同这个人毫无瓜葛,仅仅是路过此地,若之前疏忽大意,说不得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护卫自己了!

    匪徒仇恨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年轻人,他原本以为这是不喑世事的公子少爷乱发善心,却没想到他虽然年少,心计却如此阴毒!杀了这许多人不算,还要将杀人硬安个名堂出来!

    李永仲提高声音,环视周围,继续说道:“今日遇险,大家勠力同心,方才逃脱出来,我让这匪徒说话,也是为了让大家晓得:他自家有千般道理,却抵不过我们的一条性命!咱们心存善念,却不是对这些人使的!”

    有胆大的护卫便叫了一声:“他杀自家仇人,这是对的,但拦路要害我们,我们也只有杀他了事!”

    “便是这个道理!”李永仲狠狠一拍巴掌,赞同道:“若还有兄弟念着他们受苦,想要帮他们解脱,我就要骂一句妇人之仁,活该长久受人欺负!”

    连同何泰,护卫们脸上露出万分嫌弃的神色来,连站得离那奄奄一息的匪徒稍近些都不肯。议论一阵,马车也到了,护卫们将自己略一收拾,换下血衣,把俘虏押在三架大车中间,严密看管谨防逃脱,便再也不理会这个仍旧飘荡着血气的地方。

    那匪徒终究没能得到一个埋骨之处,他就这样瞪着晦涩阴沉的天空,悄无声息地死了。

第二十三章 宜宾(1)

    今年冬天,宜宾的雨水格外多,不论何时抬头看,天空似乎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模样。涓滴细雨从那些云层中浩浩荡荡地飘下来,人间便笼在一层水墨弥散般的烟雨当中。从早至晚,淅淅沥沥的雨水挂在屋檐和树梢,然后汇流成一道道小小的溪流,路上三两个行人脚步匆匆,大约只有生在墙缝屋角厚重的墨绿青苔,才在雨中显得越发鲜活起来。

    这日,宜宾城外来了一伙奇奇怪怪的人。

    穿一身裋褐的汉子们脚步沉稳,浑身风尘,面上颇有坚毅之色,头上戴了斗笠,各个提枪挎刀,散在两边,卫护着中间的三架大车;打头的是两个骑马的年轻人,大约是快到城门的关系,刻意收紧了缰绳缓步前进;队伍中间还有四五个双手反剪在背后栓成一串,高矮不一,年纪不等的男人,一个个脸色青白,浑身没有处干爽地方,正在汉子们时不时的喝斥下垂头丧气地走。

    这一队人人数虽少,却非常人可比。宜宾也是一州首府,川东水陆枢纽,此地居民绝不能说没有见识,尤其自天启二年以来西南战火四起,不论卫所军还是营兵,或者是传说中可止小儿夜哭的夷军,宜宾人都不少见,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能及得上这队人马气势的队伍。

    有要入城的人——挑着担子,披着蓑衣的农夫,青衣小帽的仆役,半旧襕衫的穷酸秀才,坐轿的官人,抱着孩子骑驴的媳妇,袖手的闲汉,在这队人马到来之时都不由自主让出了道路。其实他们并无高声叫喝,相反的是,并不肯出声,只是默默赶路而已。

    守城门的小旗远远地就看见他们,待这队人马走近就拦上去。他虽说托了有个当千户官的好舅舅的福气,在城门这个油水颇丰的地方当值,但也并不算没有眼力。别说如今烂泥似的卫所军,便是都指挥使号称精锐的家丁队,和他们比起来也是不如!

    “这是哪里的人马?”小旗一个劲儿地撮着牙花,暗地里嘀咕,“好大声势!但是看衣裳旗号,又不像是营里头的,”最后这个年轻的小旗猜测道:“或许是哪里的大家子?”

    有了这个想头,小旗也客气了几分,往李永仲马前一站,上下打量,咧嘴一笑,道:“这位是哪里来的?”他好意提醒:“携刀持枪的,这毕竟是州府之地,你们怕还是要谨慎些。”

    何泰利落地从马背上跳下来,冲小旗一抱拳,客客气气地道:“军爷,我等是富顺的盐商,这是新任家主来拜访盐课衙门陈大人,绝非哪里的歹人。因道路上不安宁,携带军器也是为了自保,您看,”他把手往队伍中间那几个困手扎脚的人身上一指,声音里带出些骄傲来:“这是我等擒获的匪徒,一会儿还要给县衙送去。”

    他笑眯眯地说完,又利落自然地指挥护卫给小旗送上一个小箱子,神色间有些谦逊,道:

    “这些是地方上的土产一类,给军爷和兄弟们尝个鲜,不值甚么。”

    小旗眼珠子转了俩转,嘿嘿一笑,更客气亲热几分:“我道什么!原来是抓贼的百姓!既然是你等的好意,那本官就却之不恭了,既然是要去拜访上官,便不要误了时辰,走吧!”他大力地一挥手,笑嘻嘻地示意队伍可以进城了。

    何泰翻身上马,冲小旗一抱拳,感激道:“多谢!军爷若得闲,可往盐课衙门附近,标着李府的宅子寻我喝酒!”

    小旗愣了愣,喃喃自语道:“李府?富顺?”待这一队人马走得干净,他才恍然大悟,狠狠一拍大腿道:“我竟是放过这样一只肥羊!唉!”手下的兵丁撺掇着他打开想起瞧瞧,他掂掂分量,很是有些不禁自喜的心思,打开一看,却是实实称称的一箱子雪白的盐!

    何泰回头看了喧闹的城门一眼,转过头有些担心地问李永仲:“仲官儿,这可是上好的雪花盐,我们拢共也没带多少,那不过是个小旗,何苦送他这等好东西?”

    李永仲笑笑,一边留意着各处热闹街景,一边漫不经心地同何泰讲:“他虽然是小人物,但也有自己的好处。你信不信,过了今晚,明天大早,半个宜宾都该知道富顺李家来了!”说罢再不理会何泰,反倒是颇有兴趣地看起了道路两侧的商铺。

    他虽然十来岁就跟着商队行盐,但多是走贵州一路,连云南都去过两回,但近在咫尺的宜宾却来得不多,记忆里只有十多年前,李齐身体尚还健旺时候,带着他和大哥李永伯来宜宾访友,但最后却让大管事李三忠带着他们兄弟俩逛了逛,李齐自己却整整一天不见踪影。李永仲现在想来,访友是真,不过这友人想必身份敏感尴尬,多半是他这位便宜岳父了。

    宜宾府治与县治同在三江口石城。“高二丈七尺,厚一丈八尺,周一千八十七丈”;“东、南以大江为天堑,西、北凿濠广五丈,深一丈五尺”;“城内水道各有暗沟,宽二尺、深三尺,沟内有井深八尺,每三年淘井一次,以防淤塞”;石城开有六门:东丽明门(东门),东之南合江门,南七星门(小南门),西文昌门(西门),北武安门(北门),南之东定南门(大南门)。所开六门,五门临江,仅西门离江稍远,有利于水陆衔接。

    城内街巷有东、南、西、北及大南,小北、外南、柳家、状元、毛狮等街。城内已形成“通衢四达”的大什字,及“丁字口”、“小什字”。城内主街呈“井”字形结构,与六道城门互相对应。

    城东是政治、军事重心所在,设有府署、县署;永乐十一年前后,设下川南道署。府、县署外设有司狱司、税课司、经历司、递运所、河泊所等。城中还设有演武厅,建立了军器局等,叙南卫也在其中。

    城中于洪武八年重建县学,永乐七年建立府学。城区附近建翠屏书院、三台书院、涪溪书院、孝节书院;学院街有木刻印书坊。

    隆庆三年城东建东雁塔(白塔),在此前后城南七星山建文塔(黑塔)。真武山半山建望江楼。城中大什字建经,楼西于世宗嘉靖中建谯楼,江北锁江石附近有吊黄楼。

    李永仲一行人自武安门入宜宾,从北街一路行来,百市兴盛,沿途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宜宾素有“西南半壁”的美称,自洪武六年废元叙州路为叙州府,时任四川总兵的曹国公在宜宾城设叙南卫千户所,修筑石头城,据嘉靖本《四川总志》载“包旧城于内”。两百多年下来,人丁兴旺,市景繁荣。

    戴山河一统**小帽,青衣裋褐打扮的酒楼伙计肩上搭一块抹布,笑得见牙不见眼,来回逢迎客官,伶俐机灵;街上有各类商铺,伙计们在掌柜的冷眼里忙着声嘶竭力地招揽客人,不敢懈怠;农人挑一担清灵灵的蔬菜慢悠悠地沿街叫卖;下劳力的苦力忙活一上午,最爱到面馆里吃上一碗油重味大的叙府燃面;粗布木钗的女人在街角摆了茶水铺,和她寡言少语的丈夫来回忙碌,老荫茶三个大子一壶,若再愿意掏出一文,便能有一碟瓜子花生,闲坐一个下午,好不快活。

    为防伤人,自入城之后李永仲同何泰都没有再骑马,而是坐了车。撩开车帘看了许久,李永仲回头对何泰叹道:“我也算走过许多地方,但所见之处,没有几个能及得宜宾热闹。”

    何泰几岁起就同他父亲跟着盐队行盐,他到过宜宾许多次,这些早是看熟的。见李永仲这个模样,倒显出几分早就不见的天真孩气来。他一面觉得怀念,一面又未免觉得可怜——为得李齐看重,李永仲每次行盐,都主动往远了走——但面上只是笑道:“这回仲官儿倒是能好好耍耍,宜宾城里城外的庙观多得很,又有几座好江楼,好寺塔,待手上事了,不妨选方便处去看看。”

    李永仲却放下车帘,脸上显出复杂难明的神色来,隔一会儿他才轻轻摇头,道:“我不是为着这些。”何泰奇怪,想要再问,却见李永仲闭着眼睛靠在车厢板上,显见得不愿多说了。

    在四百多年之后,他也曾经去过宜宾游玩,一目十行地看过宜宾的介绍。现在回想起来,大约只记住明朝末年,张献忠,明军,清军在宜宾反复争杀,现在所眼见的繁荣到了满清康熙初年已经化为一团乌有!两百多年积累财富造就的城市变成荒凉破败的废墟。曾经人肩擦踵,几十年之后就只剩下所谓“八大姓”,他们行经的小北街变为一片茅屋,东街空无人居,成为长途大道,南街和西门一片草茅,处处白骨成堆,虎豹出入!

    当初不过是些微的感怀,但现在李永仲却很可能亲眼目睹烽烟四起,惨剧迭出!他看似面容平静,心里却好像有一把火在烧。累世清名如何?一生安泰如何?半世操劳如何?几代同堂又如何?都会在一场场的战争中化为齑粉!现在的合家美满,不过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之前的水中影,镜中花!

第二十四章 宜宾(2)

    李家在宜宾的宅子还是当年李齐力排众议买下的。其时李家不过有几口前元开出的旧盐井,光是负担盐课司的催课就已经很吃力,而李齐还惦记着再开新井。现在年纪大些的老人还记得当年李齐径自提了银子,就带了当时还是个小伙计的李三忠随身去了宜宾,只两三日辰光,就置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为着此事,他狠狠心,卖了大房的一顷地,险些就被捆了去祠堂。

    但后来事实证明李齐的决断是正确的。不久李家的新井获得了极大成功,所出盐卤占当年富顺之产六成以上,李家因此一跃成为富顺盐商的领头羊。其时富顺最大的盐商胡家同富义盐课司提举交好,密谋抢夺李家的盐井。危急之刻,李齐觑准机会,在宜宾盐道衙门使出泼天银子上下打点,一时间宜宾的李家宅子夜夜笙歌,最后生生扭转局势,将胡家赶出富顺,当时的富义盐课司提举也因此下狱。

    这座离着盐道衙门不过一刻钟的宅子是典型的四川民居。两面坡冷摊瓦屋顶,上覆小青瓦,通风透气;从朝门进去,绕过影壁,中轴线上门厅,轿厅,堂屋,分毫不乱,每进院子中都设有天井,下以石板铺地,四边有排水沟,可排雨水不致内涝;宽敞的堂屋里用冰裂纹隔扇分隔前后,名曰“鸳鸯厅”。凡斗拱、门窗、格扇、挂落都刻有各式吉祥图样,院落中则种修竹老梅,风尚清雅。

    “仲官儿,护卫们都安顿好了。”何泰见有人正同李永仲说话,看着陌生,多半是李家在宜宾守宅的下人。顿时收了将要迈出的脚,立在堂屋外恭敬地报了一声。他是个谨慎的性子,在外人面前绝不肯露出半分同李永仲的情谊来。

    听到何泰的声音,在堂屋里讲话的两个人都抬起头来。李永仲微微颔首,示意听见了;另一个人并不多言,脸上依旧是一派恭顺,垂手站在一边。

    何泰又有条有理地道:“护卫们已经安置在厢房中,因人多房少,故三四人同住,”他朝李永仲身边之人点点头,续道:“多亏管事已经吩咐下去,一等事物都已齐备。”

    听完何泰事无巨细的回报,李永仲脸上方松懈些,对他道:“你也是乏透的人,就不要在这里站规矩,回去好生歇歇,明日事情还多。”待何泰行礼退下,他又扭转脸同面前这个一脸恭敬的中年男人和颜悦色地讲:“诚叔,这些年宅子多赖你照看。”

    李诚——也就是诚叔——神色未变,甚至是带着几分坦然地回答:“主人翁说哪里话,小人既然身负责任,便得将事情做好。本是分内的事,当不得主人翁的夸赞。”

    “主人翁……”李永仲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咀嚼一番,品尝出某些不同于他人的滋味,只是急切之间难得明白。他索性不想,将茶托连同茶碗端起,略抿一口,眉头挑起,有些复杂地看了李诚一眼,探究道:“诚叔这茶,倒是让人怀念。”

    李诚躬身行了个礼,直起腰一板一眼地答道:“当年老太爷带主人翁来宜宾,小人给两位少爷上茶,唯独主人翁喝干净了茶水,想来是极喜欢了。这次主人翁难得来,恰好家里还备了些,小人便斗胆吩咐厨房沏了茶水。”

    将手中的茶碗放回桌面,李永仲悠悠然开口道:“当时我不过是个不得父亲喜欢的庶子,难为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的洗好。”

    “不敢。只是小人天生的记性好。”李诚平平板板地道,“若主人翁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后院房子平日里都锁着,前几日为着主人翁来宜宾才打扫出来,时间太紧,难免疏忽,小人想再去看看。”

    李永仲微微一笑,他倒是也没指望许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能让这驻守外地许多年的大管事归心。不过李诚的做派他倒还喜欢,这是个踏实低调,能做事的人。难怪李齐放心让他一个人负责宜宾这一大摊子。

    “诚叔实在是太客气了。你是父亲手上的老人,若论起做事来,合该是我的前辈。我不过是个小辈,还有诸多事务有待学习啊。”他说得谦虚风趣,就是李诚那张平板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睛里也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待李诚退下,李永仲枯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往何泰的屋子去了。他同这帮留守宜宾的下人们完全不熟,对着也是尴尬。

    何泰正换了外套,想要在宅子里再转转。他并不信任宜宾这边的李家人。同李永仲一样,他同这帮人也完全没有交集。以往他行盐至宜宾,要么并不住宿,要么就是住在相熟的客栈里,几乎从没有到过这个李家在宜宾的大本营。

    “阿泰。”

    李永仲推门缓步进来,就看见何泰换了身干净的鼠灰直裰,腰系杂色丝绦祥云结,没戴帽子,只用丝帕包了发髻,同往常利落的短衣裋褐英气勃勃的打扮很是不同,倒显几分文质彬彬来,不由一笑,“很少见你如此打扮。”

    何泰低头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也笑道:“难怪周身作痒。”不过他虽然如此说,倒没有再去换身衣裳的打算。请李永仲坐下奉茶后,何泰一撩后摆,在他对面坐下,面露认真地说:“本来我也要去寻仲官儿,仲官儿先还过来了。”

    “左右无事。”李永仲只答了四个字。

    但李永仲却从这四个字中听出无尽的意思来。试探着问了一句:“此处这位管事同家里的很不一样啊。”何泰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李三忠同他比起来,也足少了一份沉稳。”

    “哈哈。”李永仲笑了两声,一口喝干了茶,倒是起了同奶兄弟讲古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知道甚么?李诚是李三忠父亲最小的亲弟弟,是他嫡亲的叔叔,同他年岁差不很远。七八岁上就给老爷子当差跑腿,当年置下这宅子,就被老爷子派到这边当差。原先以为是恶了老爷子的眼,现在想想,是我想左了。”

    说到这里他便住了口,不往深里说了。何泰倒是乖觉,一句不问,转过话题,又说了几句诸如宅子如何,护卫们安置得如何,便切入了正题。这年轻的护卫首领略定定神,斟酌着开口道:“接下来,仲官儿是如何安排的?”

    李永仲微一沉吟,道:“我想着,明日先往盐道衙门去,我记得现任这位提举姓杨,老爷子在世时同他交情倒好,老爷子那场白事,他还派了人来致哀,也算不错了。只是现在毕竟不同往日,到底如何,还真得看看。”

    何泰亦是如此看法,他点头道:“仲官儿讲得很是。”又说:“那,叙南卫那位,仲官儿打算……”

    这才说到李永仲拿不准的地方。他脸上神色晃了一晃,但何泰仔细看,又是一片平静。李永仲身手给自己续了杯茶,按着额角轻揉,看来对此事已经烦恼了有段时日。“必得是去拜访的。只是对那位品格爱好现下一无所知,你我就是想着送礼,怕也不好送。”他叹道:“再说,都道是人走茶凉。老爷子毕竟不在了,我同大哥迟早有场纷争,这长短几年,李家怕是太平不起来。”

    自从在祠堂将家产一分为二,李永伯便突然低调起来。他又自己动手,招呼了泥水匠来重开了门,封了往来通道,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平日里遇上李永仲这边的人,不拘是下人还是管事,账房还是护卫,虽然不免眼睛从头顶看人,但比起过去的阴阳怪气那是好得太多。但李永仲对他这位好大哥知之甚深,他绝不肯相信李永伯就此罢休,更何况,李永伯身后他那位好舅舅,欲壑难填之下,不将李家敲骨吸髓,怕是收不得手。

    “长短这几日,仲官儿要为着盐道衙门的事奔忙,便先给那边府上送张帖子致歉,也是讲得通的。更何况今时不同,热孝上门,毕竟不妥。”何泰提了个主意,他忽地灵光一闪,试探着开口道:“我有个想头,就是不知道妥不妥当。”

    李永仲瞥他一眼,没好气地笑骂一句:“如今又没外人,你弄得这是哪一出?赶紧说。”

    何泰嘿嘿一笑,颇有些腼腆的意思,他同李永仲情分不同,虽然现在年纪渐大,性格越发稳重谨慎,但不妨碍他在没外人的时候同仲官儿顽笑几句。不过何泰向来是个有分寸的,点到即收,见李永仲问他,便正了脸色答道:“我这个想头,却要仲官儿自己拿主张的——此事上,这位别府的李管事,或可一用。”

    “李诚?”李永仲沉吟片刻,曲指敲敲桌面,眼光连闪,想起那位做派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管事,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你这想头,倒是很有点意思啊。”

第二十五章 宜宾(3)

    所谓盐道衙门不过是民间的简称,盐课提举司才是全名。四川盐课提举司在府城成都,富顺则有富义盐课司。照理说李永仲应去成都拜会那位提举大人,再不济也是该往富义盐课司去,很不必长路迢迢地来宜宾。

    但万历年以来,云安,上流,永通,富义,仙泉出盐占全省总额六成以上,但“富灶任逸,庸灶任力”,盐井逐渐被“殷实富户”所把持,成都盐课提举司深虑与富义等盐课司无有驿路,联系不及,专门在宜宾设置叙州盐课,专管富顺一带盐井开凿,灶户,折银,课盐等事。

    叙州盐课在宜宾城东,与州衙相距半条街道,以从七品副提举为主官,下从九品有吏目一人,未入流库大使一人,未入流副大使一人,其余所属库丁兵丁一类若干。官衙三进,前二是日常办公之所,后一进是官员所居之处。与府衙相比,因只治盐课,所以规模上要小得多。

    卯时不久,盐课司里的灯就亮起来,衙役哈着手,缩着肩膀,晃晃悠悠地提着灯笼推开盐司大门,帮闲则拿了扫把簸箕先将门口积水树枝渣滓一类清除干净。早已等候在外的盐商哪怕已经冻得双手红肿,双脚僵硬,身心透凉,也仍然要挤出笑脸,将帖子送到值丁衙役手上,一同送上的多半还有几块碎银,少则数钱,多则半两——这是约定俗成的数量,一日下来,衙役总要落得六七两银,逢到年中年末,每日怕不有个十几两银子落袋。

    “这倒是上好肥缺。”李永仲双手套了个兔皮的袖套,低声同何泰笑谑道:“任是穷徒四壁,在这儿收上一年半载的茶钱(四川递红包者谓之‘拿去喝茶’),也可置上良田宅院。”他裹了一件貂绒为底玄青素面的披风,因着天阴恐雨,头上戴了顶羊毡的漆黑大帽,内里是松江细布贴里并黛青素面直身,因是孝期,并无佩饰等物,在一众穿锦着帛的商人中间尤其显眼。

    何泰闷头一笑,不过这地方毕竟不同寻常,因此只是委婉地答了一句:“仲官儿也太爱说笑了。”

    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兄台,看来是对盐课很熟?”

    李永仲同何泰闻声转头,看见是个站在李永仲附近腼肚宽脸,穿了一身四方如意云纹直裰,外面是墨绿菊纹搭护,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紧紧地箍着脑袋的一个胖子,这么冷的天气,他额上脸上一层油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见主仆二人转头看他,这胖子脸上一红,慌慌张张地举手作了个揖,道:“两位请了,在下是长宁的盐商,免贵姓周,名贵,因家中行三,旁人便称呼个周三贵。”他略一定神,眼珠子在李永仲身上一转,道:“我看两位同周围诸位同行很是不同,在下是头回到宜宾盐课司缴盐,各种门道一概不知,”说到这里周三贵面上显出一些可怜的神色来,配上他满头油汗,倒是着实让人同情:“听二位贤兄口气,怕是和衙门极相熟的,若肯同在下稍稍分说,实在感激不尽!”

    “周兄实在是太客气了些!”李永仲还了个礼,他正等得无聊,见这个周三贵诚心求问,也就顺口指点道:“鄙人是富顺盐商李某,行二,周兄随众人叫我仲官儿便是;这位是我乳兄弟,叫阿泰就好。其他都好说,咱们这位提举老爷不是个爱为难人的,性子也并不悭吝,只要按例孝敬便是。不过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一会儿轮到周兄,见人便给些茶钱也就是了。”

    周三贵大喜过望,深揖一礼,直起身来,脸上焦虑去了大半,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摇头苦笑道:“多亏仲官儿好心!在下自来宜宾,上下全不知晓,家中又刚操持盐业不久,各种门道不得其入,正自苦恼,多得仲官儿指点,感激不尽!”他又作了个揖,圆团团的脸上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道:“听闻宜宾有酒楼做得好鱼肉,一会儿在下做东,必得请两位赏脸!”

    李永仲婉辞推拒道:“我这也是泛泛之言,周兄实在太客气了些。”

    周三贵闻言顿时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他唉地叹了一声,道:“仲官儿有所不知啊,我这份鬼上身似的殷勤,全是被一个盐字给逼出来的啊!”

    这话多多少少地勾起了李永仲的兴趣。不管是他穿越之前还是穿越之后,只要跟盐沾上半分,暴利便滚滚而来。满清的两淮盐商,几百年之后的盐业公司,前者堪称富可敌国,后者则是许多青年才俊削尖脑袋也要钻营的地方。这个周三贵居然一脸苦相地说他现在的窘态全是盐惹出来的祸?

    何泰朝李永仲脸上一看,就知道这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主人翁对胖子生出了好奇心。左右现在辰光还早,他们来得略晚,前头早已排上了几个人,现在到边上的茶棚坐坐也并不耽搁。正想着,李永仲看似无意地往他这里一看,他便会意,提议道:“刚才一路行来,我看有个茶棚,看着倒还干净,现在还早,仲官儿不妨同周老爷到茶棚小坐片刻,小人在这里值守便是。”

    “如此甚好,甚好。”周三贵忙不迭地点头,又殷勤地邀请李永仲道:“我看仲官儿没有轿子,怕是坐车来的,不如坐我的轿子同去。”

    “我自小粗疏,坐不惯这个。”李永仲笑道,“那茶棚我也见了,离此不过半刻脚程,周兄先行,我骑马一会儿就到。”

    “很是很是,那我先走一步。”

    何泰目送周三贵的轿子一摇一摆地走远,这才回头面带疑虑地同李永仲讲:“仲官儿,此人底细不明,你真要过去啊?”

    李永仲呵呵一笑,他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勒着马脖在原地打了个转,俯下上身对何泰道:“左右无事,我就过去听个热闹。”说罢轻夹马肚,一会儿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

    何泰口瞪目呆地看着他跑远,半天才憋出一句喃喃道:“仲哥儿这是……倾盖如故?”

    李永仲骑马,倒还要比周三贵更快些。他刚跳下马,就见周三贵的轿夫呼哧呼哧地扛着轿子赶到。他暗地一笑,脸上倒是显出些热情来。将马缰丢给茶棚的小二,他冲着迈出轿子的周三贵笑道:“周兄,我倒比你还快些。”

    周三贵一面用手帕擦头上的汗,一面叹着气说:“忏愧忏愧,兄弟我自打娘胎出来就是个胖子,从未瘦过,我父亲比我更甚。而听他老人家说,我的祖父并曾祖亦是胖子。”

    “那倒是家生福相了,叫人钦羡。”李永仲哈哈一声,做了个手势:“请!”

    这茶棚左右不过十来步长宽,三面大敞,内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并竹编靠椅,屋外有几个红泥炭炉,其上坐着黄铜水壶,正冒着腾腾热气。李永仲顺眼一瞥,还看见在棚子边上还设了张案板,上面有些白面,想必此地还有包子馒头一类卖。

    周三贵刚在椅子上坐稳,便忙不迭地叫起来:“小二,给老爷我上两壶茶来!还有甚可吃的?”

    戴小帽的伙计脸上堆笑小跑过来,手脚麻利地抹了桌面椅子,这才笑嘻嘻地问:“这位客官,可有甚想用的?小店这里不敢说那龙井瓜片,但蒙顶玉叶也还是有的,口味重些,还有五年的普茶,若图简便,也有沱茶,老荫茶。”

    “你瞧老爷是差你几个花用的?”往桌上一拍,周三贵瞪着眼睛一拍桌子,“捡上好的蒙顶给老爷我来上一壶!”

    李永仲在他对面坐下,笑笑道:“小二,一壶普茶,再送些肉脯来。”

    两人喝了杯热茶,待寒意稍退,李永仲便主动开口问起:“周兄,小弟有一事不解。”

    周三贵挟了颗蚕豆丢进嘴里,细嚼一阵儿,眯着眼睛木着脸半天不语,忽地叹口气道:“仲官儿你要问的恐怕是我既是盐商,如何如此窘迫,对吧?”

    “正是。”

    “唉。”周三贵放下茶杯,唉声叹气半晌,这才苦着一张脸开口道:“仲官儿是富顺人,想必自小熟谙盐事了。但你有所不知啊,我周家上代还只是乡间一介地主,我家兄弟几个,自幼就只懂田间地头的把式,从来不晓得盐井是咋个回事。”

    “谁晓得前些年我大哥听人撺掇,竟学人开了口新井!老天保佑,还好出盐不少,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收获。”讲到此处,周三贵脸上不见半分高兴,忧愁之色愈显,“可是今年起,便有官差人往我家去,话里言外都是我家盐税未完,我大哥使人打听,听说是从盐课司来的!这可让人奇怪了!长宁一地,却从来不曾听过甚么盐课司,我们是本分人家,该交的盐一粒都不敢少,只因着几家合股,完税一类向来是托付给合股的人家,因此这中间必有缘故。”

第二十六章 盐课司(1)

    李永仲抬手举杯至唇前,借茶杯的遮挡微微一笑。

    这个周三贵,说话不净不实,甚么乡间地主,甚么被人撺掇,甚么小有收获,听听就好。倒是最后说的差人催逼完盐应该是真的。以李永仲看来,多半是合股的一方坑了周家一把,历来盐井一事,开新井必得到盐课司报备,由盐课司定下交盐数目,这其中猫腻非同寻常,一个不好,盐课司的吏目大使给你一年定额数百万斤,叫你欲哭无泪。这周家多半不知道此节,叫人坑了还摸不着头脑。

    “开井之前,家兄也着意将规矩章法打探一番,又信誓旦旦地同家里说,这合股之人是他换了庚帖,两肋插刀的把兄弟,必不会有事。”周三贵唉声叹气,面团团的一张脸皱得犹如带褶的包子,“但差人催逼日紧,家里都慌了神,都道说已然完清,如何又要缴盐呢?我兄长那几个朋友又找不着人影,这才打发我上宜宾的盐司来问个明白。”

    讲到这里,周三贵从椅子上费力站起,郑重地理理衣裳,对李永仲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个大礼,恳求道:“在下也知道行为鲁莽,举止唐突,但此事事关我周家上下几十口人家财性命,还望仲官儿看在相逢即是有缘的份上,救我一救!”

    李永仲在周三贵行礼之时已经闪过一边,此时一边叹气一边将他扶起,按着他坐下,脸上流露真情实意的同情来,就好似一个悲天悯人的俊秀公子。他叹口气道:“虽说小弟家中祖业便是盐,但毕竟年幼,其中门道只窥得一二,今日说给周兄听,并无十分把握。”

    周三贵陪着小心殷勤地给李永仲倒了杯茶,面团似的两个脸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连连点头道:“都说同行是冤家,这本是行里的秘辛,仲官儿愿同分说数分,就是我周三贵天大的运气,再要贪心,就是神鬼不容。”

    “那好。”李永仲点点头,从筷筒里抽出一枝来,蘸了茶水在桌面写画,“周兄,你可知国朝有开中之法罢?”

    “知道知道。”周三贵头点如鸡啄米,“便是我等盐商运盐至边,凭借此可换盐引。”

    “正是。不过这开中之法,国朝嘉靖年间就日益崩坏,”李永仲在桌上写了个大大的崩字,“可惜虽是良法,但贵人多有窥视,占窝甚多,到得弘治年时,改开中法为商人以银代米﹐交纳于运司﹐解至太仓﹐再分给各边﹐每引盐输银三四钱不等﹐致太仓银多至百余万﹐国家的财政收入骤增。”

    周三贵佩服道:“仲官儿真是自有锦绣心胸!这等事,我等商民从来糊涂,从没有人像仲官儿一般理麻得清爽明白!”

    “谬赞谬赞。”李永仲呵呵一笑,筷子头在桌上轻敲两下,续道:“不过我川盐又有不同,盐井卤气同出,不必柴火便可熬煮,比起其他一类更为便利;加之灶户日益困顿,逃亡者甚多,现在全靠商民缴盐,因此盐司有‘愿为代纳陆续支盐者,照依井场就于数内每钱减去三分,以作商人之利’。”

    “那,那!”周三贵颊肉抽动,额上黄豆似的汗珠颗颗滚落,他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失魂落魄道:“我家从没听过此节!家兄朋友曾告家兄,我等每年以盐换粮,可得巨利!”

    李永仲轻叹一声,道:“看来周兄家定是在此处遭人算计。四川离边地甚远,开中法早不施行,若真是如此,周兄家大难将临啊!”他没说出口的话周三贵自然也很清楚——能够每钱减三分以作让利的前提是商人代为支付灶户课银,但周家深信以银换粮之说,因此从未缴纳课银,如今差人催逼,那自然就不是什么小事了,说不得,就此全家倾覆也是寻常。

    周三贵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似乎这才清醒过来,他两眼赤红,气喘如牛,原地转了两圈,猛地往前一扑,不顾桌上茶水四溅,一把拉住李永仲的袖子,两包泪含在眼睛里,连声哀求道:“仲官儿,仲官儿,李兄!你要救我一救啊!周家上下数十口人,这这,我们兄弟日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宗啊!”

    说到情真意切之处,竟然嚎啕大哭,茶棚的小二和掌柜缩在一边,目光中带了好奇又夹了轻视地往这边看,李永仲轻轻巧巧地将自己的袖子从这位周兄的手中拽出来,施施然地站起来弯下腰,无限遗憾地往他肩膀上一拍,道:“唉,误交匪人,真让人痛心啊!”

    周三贵哆嗦了一下,视线躲闪飘忽,咳嗽两声,慢吞吞地直起腰,嗫嚅道:“这个,多谢仲官儿……”

    李永仲掸了掸摆缘,慢悠悠地坐下翘了个二郎腿,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吐出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周三贵惴惴不安的脸,翘起一边嘴角悠悠然地说:“周兄啊,我便有个疑惑,想要请你给我解惑。在盐司门口,大名鼎鼎者有之,富丽堂皇者有之,年富力强者也有之,而在下一为年幼,二为朴实,三为无名,”他轻笑一声,盯着周三贵徐徐开口:“周兄是如何就认定我可为你解惑呢?”

    “这,这……”周三贵一时汗如雨下。

    “周兄家逢此大难,让人同情,但我也想一问,鄙人何德何能,就让周兄如此看重?看重到将家中秘辛托付过来?周兄啊,”李永仲长叹一声,他也是真的不懂,“莫非你真是欺我年少?欺我不通人情世事?”

    周三贵身子一凝,哭丧着一张脸,嘴巴开开合合,最后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话来:“怎敢,怎敢……”

    抬头看看天光,李永仲将杯中残茶一口饮净,叫来小二会账,最后转头对周三贵不客气地直白开口:“周兄,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小弟自问之前同周兄你无有瓜葛,周兄却居心叵测。言尽于此,小弟在盐司还有要事,周兄好自为之吧。”

    如果说之前周三贵还算勉强可说是哀泣之色,现在可就是魂飞魄散一般。他用与他那肥胖身材全不相衬的灵活冲到李永仲身边,死活拽着他袖子不放,“仲官儿!仲官儿!”他实在是急狠了,“你听我说一句!听我说一句!”

    他语速又急又快,“我所说之事是真的啊!家兄被人所欺,差人催逼课税,急切之间哪里能拿出那许多来!家里计穷之下,便想到盐司来碰碰运气,不求免脱,只求给些时日!但又没有门路,我在盐司徘徊数日,前几日,忽然遇到提举老爷送一个少年公子出来,便狠狠心想去碰碰运气,那少年公子听了便同我说,某日盐司点卯之前我可在此地等一个人。”

    李永仲呵呵一笑,道:“看来这人定是我了。”

    “正是正是。”周三贵竹筒倒豆子吐露了个干净,“那少年公子只说,我可将此事说给这个人,若最后此人愿意给我援手,他便为我向提举老爷周转缓颊。”说到此时周三贵也尴尬得厉害,他咬咬牙,沉声道:“我亦知此事行得荒唐,但就同我先前所说,周家数十丁口,合家钱财,俱看我此次盐司之行结果如何,那小官人若真能为我家分说一二,便是要我性命又如何!”眼光清明,哪里有之前怯懦迟钝之态!

    李永仲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周三贵所说少年公子,他一听就知道是谁,只觉得此人当真是能当得一句天真烂漫,当年相见之时就觉得他很是有点痴气,数年不见,这点痴气看来是变作一点痴念,深种灵台不灭了。

    他结果小二递给他的马缰,翻身上马,对着追出来的周三贵喝道:“你同那小官人说,我已是知道他是谁了,周家的麻烦既然他自己揽下,便得自己想法子了账!此事原同我不相干,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仔细他家老爷的家法!”说白一勒缰绳,滇马长嘶一声,欢叫着甩开四蹄,只一会儿功夫,就再不见人影了。

    周三贵急得原地团团转,又是搓手又是剁脚,嘴里连连念叨:“这下好了,人也跑了,也不知道这小官人还认不认账?”转了两圈,方才唤了轿夫,心中一腔郁闷地上了轿子,径直走了。

    盐司门口,叫进的商人一个接着一个,眼见得人越来越少,天色也快要大亮,李永仲却还是不见人影,何泰恨不得自己分.身出去找到他才好。正急切间,突然听见青石板路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再抬眼一看,李永仲骑着马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何泰大松一口气,赶紧几步上前,正好接了李永仲下马,这才觉出一颗心在胸腔子里跳得凶狠,贴身的中衣全被汗水****,不由埋怨道:“仲官儿这是要一去不回啊!我在这里险些等得心焦!”

    李永仲哼了一声,将缰绳甩给跟班,脸色不虞道:“本想着去凑个热闹,看个耍子,没想到自己倒被别个戏耍一回。倒也没甚大事。”

    何泰一呆,旋即想到某事某人,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句:“仲官儿是说……”

    “还能有谁?故人啊!”

第二十七章 盐课司(2)

    叙州盐课官衙在宜宾,辖叙州域内富顺、长宁、筠连、珙县、高县几县境内井场,并管镇雄、泸州两府井场,可说整个川东井场都仰叙州盐课鼻息。一年四季,衙门前人流往来不绝,可怜盐商的帮闲跟班几圈跑下来腿都要细一圈。

    在盐课衙门,不说吏目,便是不入流的库大使副使一类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任你在井场如何强横,走到盐课门前,便得规规矩矩排号听传,还得备上茶钱等物,听差面前客客气气,这才能得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物一个好脸;若有自恃身份的,衙役们当然不能把你如何,但在提举老爷耳边轻飘飘说上一句,某某很不恭敬云云,便能让不晓人事的愣头青狠狠喝上一壶。

    不过这些规矩今日全不管用,衙役们亲见平日里提举老爷面前很是得用的吴文案亲自出面,笑意吟吟地给两个少年公子前面引路。有不长眼的厮从冒冒失失地上去想要替吴文案辛苦一番,就被这位平时眼睛总是从头顶看人的幕僚文案劈手就是一个大巴掌,然后劈头盖脸地喝斥道:“不长眼的东西!没见这是府尊的公子!?”

    内穿宝蓝缠枝唐草暗纹直身,外着烟灰底暗绣方胜纹缎面搭护的少年公子一派世家子的悠然做派,轻笑道:“吴先生太过小心了些,其实很不必如此。”

    吴文案一面点头哈腰地道:“三公子真是宅心仁厚。”一面又往那倒霉的厮从身上踹上一脚,没好气地喝道:“算你走远,快滚吧!”

    叙州知府的三公子身后的青衣年轻人皱皱眉,探身过去在三公子身后轻声说了一句,三公子转过去收了笑容,脸色淡然地对吴文案道:“吴先生,时候不早了,还是快着些吧,万一让杨提举久等,真是大大的失礼。”

    这句话算是捏着吴文案的软处。他悚然一惊,立时道:“很是,很是!这边请,提举老爷在后堂处,且让我前去通报一声。”说罢就吩咐小厮将二人引至厢房稍待,他抖抖袖子,急匆匆地转过夹道,立马不见人影。

    小厮为两人上了热茶便退了下去,礼仪端方的三公子顿时好像换了个人,那张俊秀温文的脸上立刻被快活的笑意填满,他端起茶碗咂了一口,暗自嘀咕一声“树叶沫子”便丢开不管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只管往青衣年轻人脸上张望,片刻噗嗤一声笑出来,官话又清又脆:“好啦!便是皱着个眉毛作甚么?杨提举同我家老爷子相交莫逆,你的事情又不值当什么,你苦着一张脸给我看哪?”

    青衣的年轻人,也就是李永仲瞪他一眼,一百零一次地后悔起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不着四六的朋友,他难得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来,瞥了一眼这位很会装样的友人,自顾自地端了茶碗喝了一口,淡然道:“这次我来宜宾,府尊那里必是去拜会的。说起来,谦之,你今天来盐司,令尊知道吗?”

    他实在是拿这位府尊的三公子没辙,以至于居然要拿友人那个严正端方的君子爹吓唬他。

    其时叙州知府姓赵,讳隆美,字文度,号季昌,膝下三子,长子士春二子士锦都已有功名,此时正在常熟老家安心读书,只有三子士功年幼,赵隆美疼爱这个晚生的孩子,又虑家人溺爱,因此将已经成家的长子二子留在常熟,只带了老妻幼子到叙州上任。

    赵士功年纪与李永仲相仿,性情上却比他活泼太多。这两人相熟也是意外,几年前李永仲同马队往贵州运盐的归途中救了一对主仆,主人就是时年十四的赵士功。据他自己讲,是听说安顺有个叫白水河的瀑布很是壮美,就瞒着家里的大人带了书童偷偷上路,结果路上居然遇上了一头老熊,幸得书童通些武艺,他们运气又好,骑马一路狂奔将老熊甩在身后,结果乐极生悲,马失前蹄,两人从坡上跌了下来,还好坡势渐缓,挂在树边被马队发现,不然就要误了一条性命。

    许是路上只有李永仲同他年纪差不多大,几天功夫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少爷就单方面热情地和李永仲称兄道弟,并且混在马队里把李永仲摸了个底掉。他生就一张俊秀斯文的脸,见人又先自带三分笑,真是无人不喜欢,又深悉一个缠字诀,最后连李永仲也被他缠不过,两人就此结下孽缘。

    “你今日背着赵府尊跑来盐司,仔细回家府尊给你一顿家法。”李永仲想起当年真是深悔年少脸薄,更兼知友人不知从哪里习来顺杆爬的无赖脾性,因此板着脸毫不留情地道:“一会儿见过杨提举,你还是赶紧回家去,省得又是一顿板子,连我也要吃顿挂落。”

    赵士功打个哈哈,赶紧岔开话题道:“你来宜宾竟然不叫我!亏得我每年给你送的节礼从不落下,还月月写信问你,真是太不把我当朋友了。”

    李永仲瞥他一眼,冷笑道:“如果你说的是那些闺怨诗——真是多谢了,当年我父亲不幸看到一封,险些以为我同哪家女子暗通款曲,我那好大哥一通撺掇,如若不是我家师爷说项,就要请家法打死我。”

    这一节赵士功从不知晓,如今闻言倒吃了一惊,因此讪讪道:“这却是我思虑不周,不过如今你也不用再顾忌许多,”他压低了声音,道:“只是,你大哥……”

    “大哥身康体健。”李永仲饮了一口茶,言简意赅地说:“合家美满。”

    赵士功笑得捶桌:“你就是个促狭鬼!”

    “比起某人我却是不如。先说好,你自己许下的弥天大愿,你自己了账,不要牵连到我身上来。”李永仲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就怕某人收不了这首尾,到时候看你要如何。”

    赵士功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外脚步声渐渐传来,不久有听差来请:“提举老爷请两位厅前说话。”

    这位叙州盐司提举姓杨名得兴,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在川东的井场就是了断盐商灶户富贵生死,决不可得罪的人物。只是和正四品知府比起来就大大不如,不过他毕竟是一路科考上来,正牌子的三甲进士,又兼写得一笔好字,因此同知府也有几分往来交情。

    两人跟着带路的听差一路往鸳鸯厅去,绕过堂前天井,就见之前见过的那位吴文案等在门外,见两人到来眉开眼笑道:“杨老爷正在里头,两位请。”他侧身做了个邀约的姿势,赵士功整整衣袍,这才端着温润如玉的一张脸往里走。李永仲在后头尽管心中腹诽无数,看上去面上倒也是个翩翩君子,俊秀后生。

    杨得兴是天启四年走吏部某位郎中的路子补上的这份肥差,他四十岁上才考得一个三甲进士,自知资质有限,倒也觉得这个从七品的小官没甚不好,虽然也笑纳各路孝敬,不过家业颇丰,性子也不算如何悭吝刻薄,总之官声不错,不然赵隆美也不许儿子同他走近。

    见赵士功当先进来深揖一礼,他便自然伸手将他扶起,面上含笑道:“有几天功夫没见谦之,这是在哪里顽?前日府尊设宴,倒是吃得一尾好鱼,可惜你没此口服。”

    赵士功笑嘻嘻地道:“杨世叔,我便从来听话,怎么又顽了呢?家父这些日子正在考我的课业,也只好遗憾了。”说完闲话,他在身后一扯,将李永仲让出来,道:“今日我便要向世叔介绍个朋友——此人姓李讳永仲,富顺县人,正在世叔治下。”

    李永仲前出一步向杨得兴下拜顿首道:“草民见过提举。”他相貌清秀,行动有止,身姿端正,如果不是赵士功已经先说此人是个盐商,他又自告白身,杨得兴很难相信这么一个斯文懂礼的年轻人居然和日日在盐司衙门外徘徊的粗鄙商人是一行的。

    更不用说这个年轻人还是府尊公子亲自引见的。

    但即使如此他也对李永仲生出好感来,哈哈一笑,亲手将他扶起来,道:“不必行如此大礼,这又不是在大堂之上,你我官民相对。你既是谦之的友人,便随他叫我一声世叔罢。”

    李永仲起身先道不敢,抬头看了杨得兴一眼,低头恭敬笑道:“提举许是不知道,先父李讳齐,往来宜宾数次,都是提举亲自见他,十月不幸,提举还遣人致哀,我正是先父二子,提举叫我一声仲官儿便是了。”

    这话倒是让杨得兴吃上一惊。他当然知道李齐这个人,而且同他还有段交情,不久前听说他病重去世,还大大嗟叹一番,派了管家去送了礼,也算全了这番交情。他是听说李齐有两个儿子,不过以前就听他提起过自己的长子,很少提起次子,杨得兴也就没有留意,现在看这样子,竟然不是长子来见他……想到此处,再隐约想起当年李齐提起长子偶尔的叹息,杨得兴已是有些明了。

第二十八章 盐课司(3)

    从盐司出来已经是午后辰光。

    上午略谈几句,杨得兴就要留两人用饭。赵士功让人给他老子带了口信之后就不管了,李永仲也请盐司的听差去衙门外告诉何泰让他自己先回宅子去——赵士功显然不会早早放他回去,与其让何泰干等,不如让他回李宅吃饭休息。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尽管因为李永仲未出热孝的缘故没有喝酒,但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就已是待客上品,更别说两位客人一个机敏诙谐,一个聪慧灵巧,杨得兴竟然觉得很久没有如此畅快。

    “真不亏是李兄的儿子啊!”这位盐司提举看李永仲的眼色越发祥和,此时他们用饭已毕,转到小花厅喝茶闲谈,杨得兴主动提起了昔日与李齐的友情——他们是杨得兴巡视井场时认识的,在客气的闲谈中发现两个人都很喜欢茶——“那盒你父亲赠我的普茶现在还留着呢,”杨得兴叹气,“你父亲却去了。”

    “生老病死。”李永仲腰杆笔挺地坐在圆凳上,他实在不像是盐商家能养出来的儿子,“莫不如是。”声音里带着清淡的怀念和克制,“父亲深受病痛,能早一日走,早一日得大解脱,对他来说是一件幸事。”

    赵士功更喜欢清淡的白茶,因此听差送上的茶水只略略沾唇就放下了。他是书香门第,天然的世家子,正是不知世事的年纪,又被老父慈母养得天真烂漫。见杨得兴和李永仲说话,他就低声问起作陪的吴文案盐司里的趣事来——他很有分寸,晓得哪些是绝不该问的。吴文案说了一些盐商的逸闻给他听,叫赵士功听得很开心,还转头让李永仲也说几件来听。

    杨得兴微笑着端了茶杯,只听着,却并不插话进两个少年的谈话当中。他的年纪做这两个少年的父亲都绰绰有余,因此很有几分包容,并没有端出士人的架子。这位盐司提举的性情实在疏朗开阔,不然也不会和小镇上的盐商因为好茶而当朋友,现在当然也能笑眯眯地听年轻人说些不着边际的闲人意趣。

    不知何时起,氤氲的雨气又飘荡开来,细密的雨丝落在两面坡的冷摊瓦屋顶上,汇集成股股水流沿着屋脊挂在屋檐上线似的滴落在天井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仿佛在纸上用墨笔晕染开,深浅浓淡各不相同的云层在隐约的风声中翻涌,市井的声音又远又近,有侍女点起了驱寒的松烟炭盆送过来,温暖的茶水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告辞的时候杨得兴和蔼地同李永仲说:“你是我故友之子,以后不要拘束,在宜宾的时候,经常过来,你虽然不好茶,但你说起话来,比你父亲倒是有趣多了。”

    李永仲没说好或者不好,清秀斯文的脸上送出一个腼腆无害的笑来,让人真觉得这是个文弱的贵公子了。他向杨得兴躬身一揖,待赵士功辞别,两人一前一后地随吴文案向外走,按照礼仪,杨得兴并没有将他们送出去,只是站在台阶上目送而已。

    他们上了李家的马车,何泰悄悄给吴文案送了细布小袋,后者轻轻地掂了掂份量,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来,同何泰更亲热了几分,道:“日后李老爷有事,叫何兄弟来寻我便是。些许小事,不好请托提举的,在下虽不敢说有个十成把握,但七八成总是能成事的。”

    李永仲撩开车帘,盐司衙门逐渐远去,那位吴文案已经不见踪影。他收回手,脸上平静地过分,眼光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次盐司之行比他们想象得更顺利。他只知道杨提举或许和他父亲李齐有份交情,毕竟对方专门遣人致哀,不过他没料到这两人交情如此之好,好到他都承了这份余荫——杨得兴二话没说就为李永仲验看了身份,勘验了李家所属的十来个井场,中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原先他们设想的种种阻碍居然都落了空。

    “如何?我说这位杨提举是个妙人吧?”赵士功眉开眼笑得意地说,“你信不过,也要信得过家父看人的眼光啊!阖州上下,父亲最不禁我同这位杨提举往来了。”

    “你能给人家当儿子的年纪,居然好意思说人家是妙人。”李永仲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这话传出去,我看你不敬长辈的一顿板子是逃不掉了。”

    赵士功干笑一声,将话题转了开去。

    “不过。”他把玩着腰带上的玉佩,颇不解地道:“往日你不是说你家老爷子看重你大哥么?你也一直说想着自己出来大展手脚。”

    他们相交经年,赵士功可说相当了解李齐是如何对次子不冷不热,又对长子看重非常的。因此刚接到李永仲送来的那封与之前种种设想完全不同的信时,他险些以为这是什么恶作剧,直到和送信的李家人反复确认才敢相信。

    “我父亲纵横商场几十年,不会总是糊涂的。”李永仲淡淡道:“李家这些年的基业,可说都是我父亲胼手砥足打拼积累,我那个好大哥,”他轻笑两声,不予评价,“在我父亲这等人看来,儿子算什么,家族基业才是要紧。”

    听他这么说,赵士功也只能叹口气,同情地拍拍李永仲的肩膀。

    赵三公子最后还是没能去成李宅。从盐司出来拐了个弯就朝府衙去了,停在门口时他还兀自懵懂说:“怎地这么快就到了?”下车就看见他爹的幕友白智文先生——同时也是他的蒙师——笑眯眯地站在府衙前,顿时怪叫一声,就要重新朝车上蹿回去。

    李永仲手疾,一把拉住他的后领,硬是把已经蹿上去小半个身体的赵士功重新拉了下来,他面上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平平稳稳地同白智文问好:“白先生,少见了。”

    “仲官儿也是长远未见了。”白智文笑呵呵地捋了捋颔下被精心护理的三寸美须,瞥了一眼终于规规矩矩站好的赵士功,笑容未变,只是内容让赵士功吓得色变:“今日东家下衙之后就不见谦之的影子,刚才发了一顿脾气,说等谦之回来要好好拘拘他的性子。”

    “今日不太恭敬,就不去见府尊了。改日我送上拜贴再来拜会。”给白智文拱手一揖,笑道:“白先生,晚辈尚有事,先自别过,恕罪则个。”

    “不妨,不妨。”白智文笑着说完,转头看着学生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对垂头丧气的赵士功道:“谦之,走吧?府尊还在后堂等着呢!”

    终于将赵士功这个闹神送回去,李永仲顿时觉得轻松不少。倒不是说他不喜欢对方,而是此来宜宾,事繁时少,实在没工夫陪这位少爷胡闹。他想想往日这位三公子的光辉业绩,忍不住替这位以清正端方闻名阖府的府尊叹息,据说赵士功的两个哥哥都是青年才俊,长兄士春更是少年举人,这么一对比,赵士功在其中真是显得特别的“鹤立鸡群”。

    一路无事地回到李府时已经是将暮的天色了。李永仲从马车上踩着脚踏下来,就见李诚站在门口,像是已经等了许久的样子。

    “家中有事?”李永仲一边当头进府,一边问跟在身后的管事李诚。

    “是。”李诚低声答道,“叙南卫的千户陈老爷下午派人给仲官儿下帖子,请仲官儿后天往陈府一行。”因李永仲实在是太年轻,他也跟着何泰改了称呼,不再叫主人翁,该称仲官儿,平白生出了亲近。

    这话让已经行至后堂书房,正在换下搭护并直身的李永仲手一顿,不过也并没说什么。等他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松江细布家居便服,又在下人打来的热水盆里洗了把脸,擦干手,方道:“把帖子拿来我看。”

    将帖子看了两眼,李永仲招呼何泰同李诚:“不要站着立规矩了,都坐。”又特意同李诚说:“诚叔你是父亲手中得用的人,我年轻,于大事上尚不足,还望诚叔教我。”他虽然年轻,但毕竟手握李家大权,正经的家主,说出这话,在时人看来,也是相当的难得了。。

    李诚脸上闪过几丝错愕,然后强自按下去,他微微动容,声音里多了几分诚恳,道:“仲官儿虽然年轻,但做事老道沉稳,小人没什么可教的。”话虽如此说,但还是在何泰之后沾了半张椅子坐下了。

    李永仲将帖子传下去,让何泰和李诚都好好看看。他将手笼在袖子里,脸色难得的郑重,想了想,朝李诚望过去,问道:“诚叔常年在宜宾,却不知你晓不晓得这位陈千户?”

    “若是说别个,我不敢说知道多少,不过若说这位陈千户,我倒是晓得不少。”李诚眯了眯眼睛,脸上现出些许回忆之色,叹道:“当年宜宾这别宅建好,老太爷派我来此看管,为的就是这位陈千户。”

    这事在李家知道的人恐怕就只有如今已经入土为安的李齐,就是大管事李三忠也不清楚其中内情。

第二十九章 叙南卫(1)

    自洪武六年时任四川总兵的曹国公在宜宾城设叙南卫千户所,洪武十年升为叙南卫以来,城东的卫所不断扩建,到天启七年时,建有演武厅,校兵场,军器局等,连同官兵营舍在内,占了城东最大的一块地皮。在创立之初,叙南卫军容威震半个西南,夷人土司望风下拜,不敢有所妄动。

    不过就和天下其他地方的卫所一样,在万历末年时,叙南卫的卫所军就已经烂得不成样子,青壮逃亡成风,老弱无用不能上阵。天启元年爆发奢安之乱后,叙南卫加快了建立以诸将家丁标兵为骨干,以卫所军抽选为辅的营兵,并在战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如今奢安之乱虽然渐次平定,但仍时有听闻夷人土司复叛之事,因此,叙南卫并不像一般西南卫所那样弛乱无章,相反,军事人物都还算看得,营兵操练也紧。

    陈显达是叙南卫的千户官,不过他虽是卫所军出身,但在辽东早已转入营兵,官至守备,后来从辽东调回四川之后又转回卫所军,挂了个千户衔,但实际上手底下全是营兵,在叙南卫里,也算一等一的强兵。

    像他这等军官,在卫所里虽然有住处,但平日里还是回家得多。这也是卫所军官的常态,从小旗开始,他们世代从军繁衍下来,早就占据了军营附近的土地。在叙南卫周遭,几乎每家有人从军,或是卫所军,或是营兵,或是军兵,总之这一片武风甚浓,当李永仲的马车驶入此地,立时就感受到这里的不同寻常之处——好几个正在街头捉对厮打的汉子停下手,冷冷地冲马车上下打量,还有人在同伴耳边低语,后者一点头,转身就朝街巷里头跑。

    李永仲同何泰显然是没经过此等场面。他们这些年也算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自然卫所也没少见。但很少有地方的卫所会像叙南卫这般习武之风浓厚的,更别说警惕心如此之高。

    “都说叙南卫为西南诸卫中第一,此话确实不假。”李永仲注意到车外有佩刀的青年人站出来,并且年幼者护在身后,脸上戒备之色甚浓。随着马车向卫所驻地靠近,佩刀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些人的兵器,也从一开始儿臂长的短刀到雁翎刀,李永仲甚至还看到戚家刀一闪而过。

    “这味道不太对啊。”何泰将手扶上背后腰刀的刀柄,他是习武之人出身,又正经的见过血杀过人,比常人更加敏锐,现下这气氛,实在不能用武气浓厚来解释了。

    李诚倒还镇定,甚至还有闲暇伸手从车橱当中取出水袋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同两个年轻人解释:“当年奢安之乱时,调兵首当其冲就是叙南卫,死了不知多少人。这些年西南也从不安定,甚至发生过夷人摸进偏僻地方的卫所杀个片甲不留的事。如今叙南卫里老弱早就到城外佃农去了,不到大阅是看不见他们的,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营兵。”

    他指点了几个一脸彪悍高壮的年轻人给两人看,道:“这几个,还听说是从辽东过来的!不止在叙南卫,就是在附近几个卫所也是小有名气。”

    何泰略略放松,但也是手不离刀。倒是李永仲一路行来,看得津津有味,比他下井场巡视还觉有趣。李诚怕他少年不知天高地厚,有心劝他,便道:“听说在富顺仲官儿也练了几队护卫?看他们与这些营兵相较如何?”

    “我听闻嘉靖年间戚家军天下第一,”他出乎李诚的意料答道:“就是不知道这些营兵能不能同戚少保麾下相比?”

    李诚一愣之下苦笑连连,这个年轻的家主刁钻之处他总算是领教了。他愣了片刻总算答道:“戚家军是什么样的人物?叙南卫里这些不过打过几仗,又怎么敢和戚家军相提并论呢?”

    李永仲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停住,喘了两声,点点车外正有意无意地亮刀出来的闲散兵丁,意味深长道:“我看也是如此。”李诚乍听之下倒觉得寻常,但再一咂摸,竟然品出些别的味道来。

    他说“也是如此”,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营兵不如戚家军的如此,还是不如他一手练出的护卫如此。

    马车辚辚响了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三人跳下马车,才看到已经站在一座宏大威武的衙门之前,正是叙南卫指挥使驻所。守门的两个兵士面无表情,头戴八瓣帽儿盔,身着水牛皮棉绳穿甲,内里是一件鸳鸯袄,脚下是半高筒皮鞋,持七尺红缨枪,腰挎雁翎刀,端的是肃杀非常。

    李诚整整衣袍,从琵琶袖袋中摸出一张拜贴来,往青石阶走了两步,卫兵便将长枪一指,逼他站住,再一声断喝:“甚么人!卫所重地,不得擅入!”他赶紧抱拳行了一揖道:“这位军爷,我家主人受陈千户之邀,前来赴约,万望通融则个。”

    卫兵脸上稍稍缓和了些,他将右手长枪交到左手,接了拜贴,朝李诚身后看了一眼,正看见两个高个的年轻人,他咳嗽一声,向李诚道:“叙南卫里倒有一位姓陈的千户官,我正是在他麾下,今日轮值,不晓得你家主人同我家千户是什么关系?”

    李诚面上带笑,手里轻轻捏了一个布袋过去,他眼睛里全是诚恳,压低声音道:“我家主人本不待张扬,说来也不是外人,我家主人主人富顺人士,先主人翁同陈千户为我家主人和陈家女公子约定婚姻,我家主人这是来宜宾看丈人了!”

    那卫兵把布袋轻轻一掂,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又好奇地探头看看不远处的年轻人,这才笑嘻嘻地道:“原来是陈千户的女婿!好在今日是我当值,不然你等还得白跑一趟。”他将布袋揣进怀里,才道:“如今陈千户却没有住在卫所!前些时日他自家刚在前边毛狮街上置了宅院。今日恰巧他休沐在家,并不在卫所里。”

    李诚揖了一礼,大喜道:“这可多谢军爷!”

    他掉转头同李永仲一说,李永仲合掌一击,道:“毛狮街也并不很远。确实我们先前想左了,恐怕我这位岳父大人专程挑了个休沐日在家候我上门,所幸现在天色还早,还能赶得及。”

    一行人又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好在车夫是宜宾本地人,熟悉路途,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阵,就听他在外头唤了一句:“李管事,咱们到了,从这巷口进去便是陈千户府上了。”

    李永仲依言下车,就看见一条清幽小巷左曲右拐地延伸出去,两边青砖垒墙,墙头上覆灰陶瓦,石板铺路,两边是下水明沟,冬日里头也听到淙淙流水,种了些黄葛榕树,冬日里也有半树绿沉的枝叶并不萧条,许是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刚走不远,还能听到扑棱扑棱的鼓声。

    他整整衣袍,让梧桐同何泰捧了礼物,带着李诚往巷子里头走。李诚往周围看了两眼,感叹道:“我同这位千户官打了几年交道,这也是第一回听说他买了宅院,以前一家都是住在卫所里头。”

    “难怪你径直带我们往卫所去了。”李永仲点点头,不以为杵道:“不妨事,这也不能怪你。

    最后他们停在一座宅院之前。两棵成人双手一握的门槐立在两边,门前下马石,栓马桩,也不用三间三架大门,只简简单单的一对版门,下有抱鼓石一对,看着简单低调,不过黑油大门和其上的锡环,以及门前一对戏球狮说明了主人朝廷命官的身份。

    李诚上前叩门,片刻有个穿青灰贴里的总角少年仆役开了门,见是李诚,立时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道:“原来是李管事!我家千户老爷今晨还在念叨你呢!果是姑爷来了没?”他倒活泼,将头往外一伸,就看见站在后头的李永仲,顿时一声惊呼,闪身进了门里,只远远留下一句:“那便是姑爷?待我叫我们管事来!”

    李永仲和李诚面面相觑无言。李诚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这孩子据说是陈千户在辽东收留的孤儿,叫做陈虎,又唤作虎头,平日里性子跳脱活泼,颇得千户青眼,往常里我往陈家来,常见他,故此相熟了些。”

    李永仲脸上没甚表情,忽然扑地一笑,脸色放松了几分,摆摆手,吁出一口笑道:“这孩子倒是个实性情的人!我倒觉得有趣,不过仆人敢把客人晾在门外,怕是我这位岳丈大人,平时里为人也不是个刻板的吧?”

    “仲官儿看人真是有一套!”李诚先赞了一句,又向李永仲分说道:“这位陈千户,带得一手好兵,打仗也是好手,不谈辽东,就说他回了四川,打了不知多少胜仗,最后都是一张憋不住的刻薄嘴坏了前途!”

    “天启五年,哦,也就是前年,听说陈千户带兵往某地平叛,将贼兵剿了个精光,大家伙高高兴兴地往回走,正好在路上遇见他某一同僚刚带兵至此,听说贼人授首,同僚便求着陈千户匀他几级首级,他倒慷慨,可惜大概是高兴太过,顺嘴就说:‘你真是可惜,早是再快点,压根没有那某某卫的人甚事!’”

    李永仲慢慢地张大嘴巴,他眨巴几下眼睛,木呆呆地问了一句:“然后……?”

    李诚苦笑一声,摊开手道:“这话传到某卫所的耳朵里,别人不干了啊!立时一状告到了指挥使跟前,这下好,一个蔑视同僚的帽子扣下来,只落得个功过相抵,好险逃过一顿军法!”

第三十章 叙南卫、岳父岳母(2)

    “你这老货!倒好揭我的短!”

    李永仲一愣,闻声抬头,就看他曾经见过两次的未来岳丈缓步从门中走出。待到了跟前,李诚先深揖一礼,笑着告罪讨饶道:“亲家老爷,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揖毕起身,他敛了脸上的笑容,将李永仲让出来,垂手道:“仲官儿,这是陈家丈人,你只管行礼便是。”

    李诚并不知道李永仲心里所想,只担心万一仲官儿并不乐意李齐订下的这门亲事,怕要失礼,不过他的担心算是白费。只见李永仲伸手撩开下摆,利落地给陈显达磕了个头:“小婿见过岳丈大人。”——先前在李齐病榻之前,双方已换了信物,这就算是正式下聘,婚约成立了——他对这桩婚事并不抗拒,甚至在经历过府中内院繁杂之事后,很乐意娶一位能为他分担解忧的妻子。

    陈显达顿时笑眯了眼,一把将他扶了起来——虽然李永仲感觉用拽提形容更合适——上下打量他一番,脸上更显满意,说出三个好来:“好好好!李兄对我情谊深厚,为我送来这样齐整的好孩子!咱们赶紧进去,你岳母手艺颇精,已经治下一桌好席面,就等你来了!”

    陈家的宅子并不大,虽然是五品实权的武馆,但是陈显达并不像他的同僚那样喜爱奢侈享受,不过西南常见的三进院子,从街门进去,便是一排五间的倒座门房,再往前行,两边影壁上只用青色素面方砖,少见富贵花草;垂花门两边是抄手门廊,路上正遇小厮,慌忙肃手躬身行礼;然后,便是二进的庭院,也是以草木居多,不见花树。

    陈家人口简单,只有陈显达夫妇并一个女儿,没有妾侍一类,再加十来个下人仆役,不过这没算上陈显达的亲兵,一共二十余人,都是他从辽东带回来的心腹,这座宅院,多是因着他们人多才置下的。

    原本夫妇二人同女儿都住在二进院子,后来虑着女儿年纪大了,此处男子往来也多,就给她和贴身丫环挪到了三进罩房里,二进的厢房住进了亲兵们。因着这个缘故,庭院中多种草坪,东南上设了两个木人。

    “我家人口单薄,”陈显达向女婿介绍完家中人口,心有所感道:“便是当年家变之前人丁也不丰裕,如今我膝下只有一女,我和她母亲都是如珍似宝地爱护,也纵了她的性子,同寻常女儿很是不同。不过这绝非骄纵,小女德容言功都是极好的。”说到此处他干咳一声,看着李永仲,赔着几分小心地说:“仲哥儿也是好孩子,你们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

    “家父既然为我订下令嫒,那岳父掌珠就没有什么不好的。”李永仲正容答道:“李陈二家是通家之好,岳父大人不必过谦。”他顿了顿,笑道:“更何况,看岳父容貌人品,就知道令嫒一定风姿过人。”

    这俏皮话倒是让几个人都笑出声,连随侍的丫环都提袖遮挡抿唇一笑,更别说陈显达本人。他笑得前仰后俯,指着李永仲笑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喘着气咳嗽两声道:“你这小子这般促狭!那可是你自己媳妇儿!”

    “好在我这闺女不像我,不然别人说是给你当媳妇儿还是给你当兄弟?”笑完之后他感叹道:“我家闺女像她娘,不是我自夸,满宜昌城也找不出几个如我闺女这般聪慧懂事的女孩儿。”

    面对这位绝世好父亲,李永仲笑得多少有几分僵硬。和陈显达在富顺那短短的两次接触让他以为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个性沉稳练达,心思诡谲多变,但实在没想到的是,实际上是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要用后世的某些流行语来形容,大约就是——汝为猿猴延之救乎!

    他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委婉地表示:“令嫒一定是极好的……”然后他实在说不下去了——说自己也很好的这种自夸语实在不是生性冷淡低调的李永仲说得出口的,然而不这么说,难道让他承认自己不够好配不上陈家女儿么?!

    在这一刻,他深刻地理解了岳父命途多舛的仕途,并且突然对岳母大人怀抱了一份强烈的同情心——您真是辛苦了,和这么一位人物当了数十年夫妻,然后微妙地对未婚妻有了一份好奇和恐惧:有这样一位父亲,这个女儿想必很不一般。

    “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女婿进来,原来是你这个老头子拉着他东说西说,”明快清冽的女声从远至近,话声刚落,就看见一个穿绛色杭锻遍地洒金缠枝菊纹立领褙子的妇人面上含笑缓步过来,李永仲闻言心知这是陈显达之妻,他未来的岳母。因这不是行礼的地方,只是低头,待陈氏走近便深揖一礼道:“小婿见过岳母大人。”

    陈氏笑容加深,示意身边的嬷嬷将他扶起,轻言细语道:“你这孩子真是太客气了些。”又横了一眼站在边上装作若无其事的丈夫,冷笑道:“你这岳丈偌大年纪,还要跟个小辈逗趣,也不知道几十年是不是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永仲木然地保持着微笑,以为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他果然还是小看了岳母啊。应该说,能和他这位“人中龙凤”的岳父大人结缡数十年,岳母本身也非常人。

    将不着四六的丈夫甩到边上,陈氏亲切地慰问了李永仲,先是和他一同感怀了一回丧父之痛,顺便抱歉地解释“本不该穿红的,奈何女婿头回上门,必得郑重些”;然后又问起了他家里的人口情况,问候了亲近的长辈,并且完美地避开了可能会涉及到兄弟关系的部分(因此李永仲认为陈显达在这方面应该和妻子有过很好的沟通)。甚至陈氏还和李永仲聊了几句井场,又提起了辽东和西南,叹息说如今到处纷乱。

    总之,陈氏完美地展现了一位当家主母的素质,让李永仲感叹不已——他曾经以为所谓的正妻主母每天不是忙着宅斗,就是忙着管教儿女,见识超不过四方天空,但陈氏让他意识到,他对明代女性的看法多少有些成见,她们也并非全都是后宅妇人。

    到谈话的最后,李永仲对岳母的看法完全是敬仰和赞叹——彼时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正堂分主客坐下,有丫环放了拜垫,陈氏夫妇坐在上首,李永仲正正经经地给岳父岳母行了大礼,又奉上各色礼物——其中,就有一双羊脂白玉雕的大雁,仅成人巴掌大,油润可爱,寓意如何,不言自明。

    陈氏一眼瞥见礼单的那双玉雁,心下对这新女婿更满意了几分。她虽然从未明说,但着实对这位不仅素未谋面,并且之前几乎从未听说过的女婿有些担心。她年过不惑,和丈夫只养下一个女儿,尽管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但也是从小看作眼珠子一般,是她血中血,骨中骨。

    几月之前丈夫去富顺见友人最后一面,就得了个女婿回家,要说陈氏不担心,真是连三岁稚儿都骗不过。之前听说是盐商家里的,还惶恐粗鄙,唯恐配不上女儿。如今一见,女婿不说一表人才,但是也文质彬彬,看着沉稳可信,心里头的担忧就去了大半。又见礼单里有对上好的羊脂玉雁,晓得了对方诚意,更将心放下来。

    待丫鬟上了茶,喝不两口,她便起身笑道:“说了这许久,厨下也该好了。你们俩岳婿在此慢谈,我去厨房看看。”说罢朝李永仲微微颔首,又很有深意地看了丈夫一眼,转身离开了。

    陈显达略略起身向外一看,果然不见夫人身影,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头对李永仲叹道:“我这位夫人,任谁说起来都只有一个好字,只是我有时见了她,硬是跟见了猫儿的耗子一般,心下打鼓!”

    他朝看似面色如常的李永仲瞥去一眼,拍着大腿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还在我面前弄鬼!别装啦!仔细我家的紫檀方椅!这可是你岳父我尸山血海里打拼好些年才置下的!”

    被抓了个正着,李永仲倒坦然下来,他微微一笑,看着岳父亲近自然地开口:“岳父与岳母这是真性情,小婿羡慕还来不及呢。”他这话说得发自内心。这许多年,只有陈显达夫妇极像后世的模范夫妻——性情开阔诙谐,却又无时无刻都透露出年华酿成的浓浓感情来。

    李永仲这句堪称真情流露的欣羡之词,如果说是拍马屁,那刚好拍对了地方。陈显达一向认为家中有贤妻娇儿才是他人生当中最大的骄傲,更不以无子为憾。将茶杯端起啜饮一口,这位李永仲刚出炉的新鲜岳父淡淡一笑,面含骄傲地道:“叙南卫中,人人都以为我家有悍妻妒妇,所以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但这些庸人又哪里知道,我家夫人同我在生死之间都走过数遭,子嗣而已,哪及得上我家有贤妻!”

第三十章 叙南卫、岳父岳母、未婚妻(3)

    刘小七喘着粗气,他觉得早上吃的那满满一大碗又稠又粘的杂粮粥并三个菜煎饼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总之曾经满胀的肚子如今又干瘪得可怜。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沿着面颊的下颔骨不断滑落,最后打湿了小小的一块地面。

    他的手臂肌肉在不自觉地颤抖,从脊背开始,再到腰侧,最后是绷直的大腿和小腿,全都酸胀得不可思议。但即使如此,刘小七也不敢把自己的屁股撅起来或者悄悄曲起手臂——不是没人这么做过,但很快就会被拿着被漆成朱红的棍子到处巡视的队官发现,轻则一腿踹到你的屁股上,重则一棍子敲在膝弯,并且在全队的练习结束以后还要再单独加练一个时辰。

    “二!”

    随着队官的口令,刘小七如临大赦般弯曲了手臂,肩背处传来了仿佛针刺一般的短暂疼痛,随后就是因为放松肌肉而感受到的舒适,但是不久之后,熟悉的酸胀将再度回来刘小七的身体当中,只有队官确实认为他们所有人都做得足够标准,并且坚持了足够多的时间之后,下一个口令才会响起。

    这是在富顺县郊外不远的一个山谷当中,当日被选入李府护卫家丁的三十五个幸运儿在此地已经呆了十天。这十天内涵丰富,三十五个年纪在十五以上,二十以下的少年人感觉十分复杂,感受无从说起。

    宣布入选之后,包括刘小七在内的三十五人在李家账房和管事,以及他们父母亲人的见证下,在一张契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按指印,当然,会写字的人堪称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红色的指印。定契之前管事会给这三十五人和他们的亲属反复解释契书上的内容,如果此时反悔也不会得到惩罚,但一旦签字盖印之后再要反悔,不但要给李府五十两银子,还会被井场开革。

    契书上的内容非常简单,李家以雇佣长工的名义雇佣这三十五人三十年,每年包四季衣裳鞋袜,视时间长短每月还有定额银钱可拿;如若行盐押运之时受伤死亡,李家不仅给付汤药费,烧埋钱,最后还有一笔白事银子作为家人的赡养。

    刘小七独身子一个,于是定契之时他叫上了交好的关老二,并认真告诉他,一旦某天自己意外身亡,那关老二就来领走这笔白事银子,“反正烧埋的事归府上,那白事钱就给你好了。”刘小七认真地看着关老二的眼睛说,“你我兄弟一场,反正我家也没人了,钱就给你吧,以后逢年过节给我记得给我烧点纸就行。”

    最后关老二那个怂包抽抽噎噎地送刘小七离开富顺——根据李府往年的做法,这三十五个人都会到富顺城外的李家的庄子里先训上半年,才能在老练护卫的带领下跟着盐队行盐,一开始只走川东几处,一年以上才能往诸如云贵一带。

    在太平年月,这几十个人汇聚一处早就被官府以啸聚为由统统拘捕锁拿了,但如今天下纷乱,西南还时有战乱,山匪路霸横行,各地叛乱此起彼伏,像李家这样的大商户养着护卫一类官府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曾经请李家的护卫押送税银到府城宜宾去。

    队正终于喊停的时候,刘小七同其他人一起立刻瘫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息,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的靛青裋褐全被汗水湿透,手脚绑了铅似的沉重,但哪怕如此也不得休息,被队正驱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缓步走上半柱香的时辰才能到一边去喝水擦汗。

    当刘小七与同队的兄弟一起在队正的喝斥下笨拙地拎着长枪练习枪术时,陈家的席面开得正好。刚从岷江里网起来的江团上笼清蒸,只加豆豉,香油与芫荽,就能鲜掉眉毛;竹荪与嫩豆腐,玉兰片一同煨煮,清脆腴美;白菘只取菜心入高汤,二沸起锅,汤清如水,谓之开水白菜;另有樟茶鸭子,白油肚条,蜜汁瓤藕,姜汁鸡,夹沙肉,林林种种占了满满一大张桌子,下人如穿花蝴蝶一样在厨房和小花厅之间来回奔忙,陈显达又郑重其事地唤人上了一个褐色的小酒坛子,满脸得意地同李永仲道:“莫小看!我求了两年,才从陈家人手里死活抢到这么一坛!五十年的佳酿,外头再没有了!”

    李永仲忙搁了筷子摆手道:“我量浅,美酒于我如牛嚼牡丹,还是留给岳父自己喝吧。”

    陈显达眼睛一瞪,喝道:“你这小子真不痛快!连老岳父家的酒都敢说不喝,这是甚意思?”他往桌上一拍,碟儿盘碗儿顿时一跳,竖眉愣眼道:“今日不醉,你便不要回富顺去了!”

    这酒李永仲却听过,宜宾陈氏酒坊的私酿,时称“杂粮酒”,文人雅士又叫做“姚子雪曲”,浓香扑鼻,滋味醇厚,进口甘美,入喉净爽,各味谐调,恰到好处闻名四川,是酒客挚爱。可惜李永仲却不好酒。他厌恶应酬一类,也有量浅唯恐出丑的缘故。

    但别的酒好推,老丈人的酒却得喝。他脸上挤出一个苦笑来,心中哀叹一声,双手端起酒杯,就要认命。谁知道这时候从屏风后头转出一个小丫鬟来,十三四的年纪满脸娇憨之气,双手捧了一个茶盏,先行个福礼,只对陈显达道:“老爷,姐姐晓得你一定醉酒,叫奴婢给老爷送碗茶来。”说完往桌上一放,又敛袖细声细气地道:“姐姐还说啦,老爷自己醉酒倒没甚,明日姐姐亲下厨给老爷送碗老醋醒一醒就好,”她说至此处一顿,好奇地往李永仲身上一瞥,又道:“千万别勉强客人,不然那一碗老醋可要变成三碗。”

    陈显达脸上胀得通红,两道眉毛竖得就要飞起,脸红筋涨之余恼羞成怒,两下就要把那个小丫鬟赶走:“去去去!告诉那你家姐姐,就说让她在后头好生服侍她母亲!”小丫鬟抿嘴一笑,乐道:“奴婢晓得了。这就跟姐姐说去。”说完跟两人蹲身福了一礼,这才转回屏风里去了。

    “我这个女儿,就是被我和她娘娇惯太过!你看这胆大得……”陈显达尴尬地扭着脖子干咳两声,粗声嘎气地道:“好好好,不喝酒,咱们就吃菜!别拘着自己!我家不是甚酸丁,你只管自在就好!”

    李永仲眼睛一弯,笑嘻嘻地同陈显达装模作样地一抱拳,道:“小婿多谢岳父手下留情!”然后声音略略提高,咳嗽一声,含含糊糊地开口道:“也多谢……”幸好脑子转得快,让他急中生智说一句:“岳母大人心疼我!”

    这话说得,不提陈显达险些一口菜喷出来,便是在一旁作陪的李诚同何泰也憋不住,噗嗤噗嗤地笑出声,管事忙急急取了茶盏遮掩,就听屏风那边有年轻女子轻声发笑,然后陈氏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这个姑爷,敢情家里不是开井场的,是开糖铺子的!”

    屏风内外,众人终于笑成一团。

    饭后陈显达留李永仲喝茶,又看了何泰一回武艺,夸了个“好”,叫了亲兵陪他顽耍;陈氏又叫了李诚,想要打听李永仲还要在宜宾呆几天,好给他带些礼物。把随从都打发下去,李永仲才跟着岳父进了书房。

    “这书房本来是文人的勾当,不过我倒觉得平日里闲下来在这里跟闺女喝茶很不错。”陈显达往房间里竹榻上的蒲团一指,道:“不要拘束,自己坐。”他在李永仲对面坐下,看年轻人也跟着盘腿坐下,先前那些欢乐不再,面上神情渐渐沉重起来,叹了一声,道:“你父亲没什么喜好,就是爱茶。之前我在卫所里,诸般不便,你父亲来,我们都是往你家那别宅喝茶说话。当时便说有朝一日我若置办了宅子,他一定带好茶来,没想到……”

    陈显达话意未尽,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将茶水一饮而尽。

    李永仲心中亦是无限复杂。他脸上似乎仍旧一派平静,但眉梢眼角却掩不住悲苦之色,轻声道:“父亲若泉下有知,岳父还记得要和他一起喝茶,一定很高兴。”

    “你是好孩子。”陈显达神色柔和下来,他摩挲着手中的白釉茶杯,想了想才慢慢地开口,却是劝他的意思:“你也别怪你父亲。他有时候确实执拗,但心却再好没有。”顿了顿,悠然长叹道:“当年我同弟弟充军辽东,一路苦捱,全靠你父亲那三两救命银子;后来军阵无眼,弟弟死在辽东,我却同你父亲又机缘巧合地碰上,也多亏如此,托赖李齐兄长,弟弟才能魂归乡里。”

    默了半晌,李永仲垂下眼帘,摇摇头道:“我怎敢对父亲心怀怨怼——说这便是假话,我却不屑为之。”他自嘲地一笑,给陈显达斟上一杯热茶,看着热水注入茶杯,这才收手,将险些从胸中喷薄而出的郁气重新收拾,抬头又是眼色清明,道:“人心本来无常,要求一碗水端平,这其实太难。”

第三十一章 叙南卫、岳父、女婿、未婚妻(4)

    陈显达默了默,还是叹了一声,道:“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再计较也没甚趣味。今日见你来,我很是高兴。”他看了李永仲一眼,如同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慈爱地道:“我早就知道李家小儿子如何有能干如何有主见。你父亲为你订下这门亲事,我是很求之不得。”讲到此处,他笑了笑,道:“原本你岳母还有疑虑,怕你不欢喜这门亲事,我们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只愿她日后过得舒心如意。”

    李永仲垂下眼帘,低声道:“大话我说不出,但岳父岳母嫁女儿给我,就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护她,好好待她,琴瑟相谐,白头至老,如此而已。”

    陈显达没说话。他仔细打量这个老友的小儿子,如今自己新上门的女婿。当日在富顺匆匆见面,李齐去世之后人心惶惶,而他自己也有公务在身,拢共两面,要说就能知晓人品根底便是妄想。不过他还是对这个传言当中异常能干的年轻人有了微妙的兴趣和看法,陈显达前生坎坷,对人事的看法现实到了极点,因此很容易就看出蛰伏在李永仲胸中的野心勃勃,区区一个李家,甚至富顺,都已经不在年轻人的眼里。

    他碍于老友临终托付,同李家订下婚约,但在陈显达心里,若李永仲人品低劣粗鄙,那他拼着陈李两家数十年情谊不要也会退婚,断不会为所谓名声累及自家女儿一生幸福。但李永仲……陈显达那时忽然就觉得,如果是这个年轻人,或许这桩婚事不是坏事。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信你的话。”陈显达随手捏起筷夹夹了几块竹炭丢进红泥炉中,书房的空气中渐渐掺入丝丝竹香,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压力非常地同李永仲讲:“我也相信李齐兄长的孩子总不会各个都是没担待的,今天你说这话,你自己记住,我也记住,待往日事有变化,到时候我们再来说罢!”

    李永仲心里扯了个苦笑出来,面上倒是不显。他暗道这话意思摆明了岳父的下马威,一遍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恭恭敬敬地说:“岳父只要看我做便好。”说罢眉头一扬,他昂首理所当然道:“若连妻儿都护不住,还是什么男人!”

    “啪!”陈显达轻怕一下桌面,哈哈一笑,中气十足地说了个好:“好!这才是你父亲的好孩子!这才像个好男儿!”他平复下来,将茶喝了一口,嘿嘿一笑,感慨道:“当年我也是这样同我那位老岳父,你媳妇儿的外祖父如此说,方才熬得他老人家松口,不然,堂堂举人家的女儿,怎么又会下嫁给一个舞刀弄枪的粗陋武人,小小把总?”

    这话叫李永仲大吃一惊。明末文人鄙薄军汉,文武分野分明,别说把总,就是白户,镇抚,也不一定能和秀才做亲家,更罔论正经的举人,这可是能正经上吏部补缺的!他不由侧目岳父,强自镇定,心里头已是目无尊长地有些胡乱的猜测。

    陈显达一见他那样子,那还能不知道这小子心里头在想什么?不由好气又好笑,随手卷了手边一本书朝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丢过去,板起脸喝道:“你小子心里头在转些什么胡吡的念头!当年我可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书房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李永仲笑道:“能让外祖父将女儿下嫁,可见岳父当年英姿。”他小拍了一记马屁,可惜立马让陈显达想起这小子所谓“风姿过人”的鬼话,又被小敲了一下头。

    翁婿俩笑了一阵,陈显达才略显怀念地道:“你岳母一家本是辽东人,她父亲是辽阳当地小有盛名的举人老爷,本不该同我这个发配的流军有甚瓜葛,可是天有定数啊!岳父一家从辽阳往关内探亲,回途在辽阳城外竟遇上劫道的山匪,全家命在旦夕,我当年几番出生入死,从流军选入营兵,又积功至把总,那天正好逢我带着兄弟们巡视操练,听见呼救赶去,总算在危急之下救下岳父一家十数口人。”

    “然后外祖父为感谢岳父大恩,就将女儿下嫁?”李永仲听得入迷,忍不住说了个猜测。

    “哼哼。”陈显达从鼻腔中哼出几声,脸色显见不好起来,“怎么可能!当年岳父倒是对我谢了又谢,后来我送他一家回城,路上不小心看见你岳母……”他笑了一笑,面上一下多了几分柔和,“我回了营,足足想了几日,最后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径直寻到岳父家,开口就吓了他老人家一跳——我这个厮杀汉,大头兵,竟然鬼迷心窍,想要求娶举人老爷家的姑娘!”

    “我那妻兄当时也在,就要动手赶我出去。岳父默了一阵,没说行还是不行。后来我到底被妻兄赶出门外,嘿嘿,我现在都还记得妻兄气急败坏地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嘿嘿,婚姻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父亲还在,兄长算啥?从那天开始,每逢营里放假,我就上门拜访,如是坚持了整整一年,岳父才松口,愿意和我聊一聊。”

    “你当我爹要同你爹讲什么?”同一时间,陈氏正在后罩房的暖阁里同女儿闲聊。她素知女儿心里是个有成算,主意大的。虽说婚姻一事,向来是父母拿主张,但略开通些的父母,无不是先要同儿女们通个气,哪能真是盲婚哑嫁。为人父母,哪有不盼着儿女好的?先前陈氏晓得丈夫同李家订下婚事,气得将陈显达骂得狗血淋头——她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但嫁个军汉久了,骨子里也染上几分彪悍气息。

    反而是女儿霈霈安慰她:“父亲看着粗疏,内里却精细。听闻这位往生之人是父亲同叔父的恩人,由此及彼,父亲必不会胡乱应下。若李家子真是个不成器的,”少女温婉可人的脸上英气一现,垂首低笑,道:“我便让他知晓何为家有贤妻千金不换。”

    “外祖父问父亲求亲的缘由?”陈霈霈让小丫鬟送上柑橘,又亲手剥了奉给母亲,她笑道:“父亲自小就在女儿耳边说,听了许多遍了。”说完她忽然眉目间流露几分狡黠,低声道:“我还记得父亲说,是他诚意十足,这才打动了外祖父。”

    陈氏拿手做势要往女儿头上打,“死丫头,连你父亲都敢打趣了!”终又忍不住,噗嗤一笑,假嗔道:“你啊!真是跟你那个惫懒老子像了个十足十,半点没有我陈家的风采!”

    陈霈霈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瓣桔子,突然轻笑,落落大方地道:“不是听说今天上门的客人说我很像父亲,‘风姿过人’么?”疏朗大方,毫无半点闺阁女子的娇羞局气。

    陈氏见她这样,恨恨地瞪她一眼,先自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你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女儿家!他是哪个?啊?什么叫今天上门的客人?”说到这里动了真气:“他是你未婚夫婿!这也是能随便顽笑的!?”

    见母亲瞪过来,陈霈霈这才轻咳一声,把剥到一半的橘子放下,拿帕子擦了手,敛袖低眉,温柔小意地说:“母亲教训得是。”

    陈氏见她低眉顺眼这个样子,满腔的火不翼而飞,又心软下来,将女儿如小时那般往怀里一搂,轻拍几下,温言叹道:“你娘不是个古板的道学,实在是女儿家于这个世道着实辛苦,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你外祖念了一辈子君子慎独,何解?不就是人心易覆,必得时时刻刻躬身自省,不敢因独处暗室而生心鬼。”

    “你从小聪明,你爹与我从不以你是女儿为憾。但霈霈啊,人生而难,‘生为劳役,死为休息’,其实死又哪得休息?史书之上历历不绝,或者称颂,或者唾骂,哪里就能闭目塞听?”

    霈霈偎在母亲身上,闻言低声道:“母亲也忧谗畏讥么?”

    “哪有人不怕的!”如同回到许多年前女儿年幼之时,陈氏一边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脊背,一边低声在她耳边道:“从朝堂大臣,到贩夫走卒,有哪个是愿意听人说自己坏话的!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霈霈,你记住,世人多庸俗,喜欢看你如何说,却不关心你如何做。你想做某事,若要听人言,那便是死也做不成!吹得法螺响,便只管放手去做!”

    午后忽然又下起一场雨来,墨意浓重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天地之间便笼在一层烟灰的云.雨当中。如丝如缕的雨水敲打在屋瓦墙头,行人道路之上,时候久了,湿意渐渐弥散开来,沁出一层或者沉郁,或者鲜活的颜色来。石板水洼倒映出层云游弋不定的灰白天空,偶尔有脚步马蹄之类踏过四溅便告破碎。

    李永仲回身向陈显达深躬一揖,这才起身道:“小婿此行已得圆满,不几日就要返乡,待明年春暖花开之日,再来宜宾探望两位大人。”

    陈显达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自家在富顺,往事当心!”有些踟躇,但话已到嘴边,陈显达稍一犹豫便轻声道:“你同你大哥的事,自己要有成算。”再次,声音便低得如同蚊呐:“我在宜宾,有用时,便是助力。”

    李永仲连眉毛丝都未动一下,脸色淡然道:“多谢岳父大人。若要用时,小婿不当客气。”

    一行人正要离开,忽然看见门里跑出一个小丫鬟来,她四下一看,便同何泰招手让他过去,抿嘴笑着递了个包袱给他。然后就向他们福了一礼,飞快地闪回院子里去了。何泰稀里糊涂地接过来,回到李永仲身边,懵懵懂懂地说:“仲官儿,这是……”

    李诚便笑道:“还说甚!赶紧给仲官儿收起来!”

    “好啦!”陈显达酸溜溜地说:“定是有人给你还礼来了!”又朝他摆手,悠悠然地说:“雨天路滑,快早回罢!”

    年轻人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最后凝视了一眼这座青灰低调的宅院,便决然地回身上车,一声轻喝道:“回府!”

第三十二章 谋起(1)

    天阴得可怕,今年冬天的雨水多得愁人。换做往年,农人早就在家里歇冬,今年却得在地头奔忙,挖出排水的沟渠,免得新种的青菜泡水烂了根。原本在冬日里歇了工的瓦匠今冬倒是格外忙,雨水太多,不免有许多人家要修屋顶,他带着徒弟满城乱走,倒是要过一个肥年。

    李家大少爷伯官儿的贴身小厮元宝穿了一件灰蓝的棉布贴里,缩着脖子,低着头,双手拢在琵琶袖中步履匆匆一阵小跑穿过抄手游廊。他的心口砰砰直跳,贴着背心的中衣被汗沁得透湿,但仍旧不敢放慢步子。直到站到李永伯的书房外,他才收住脚步站定,急喘两下平复呼吸之后,元宝整整衣袍,在门槛前站定,垂首肃手道:“伯官儿,刘管事到了。”

    女人清脆的娇嗔同男人的调笑顿时小了下去,听得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靠近,他越发不敢抬头,只将头埋得更深。

    “刘元贵到了?”李永伯慢条斯理地理着凌乱的衣襟,打量元宝一眼,哼笑一声道:“那他在哪里?不是叫你带他来你老爷这里么?”

    元宝嘴唇嗫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小的,小的听姨太太在老爷这里……”

    李永伯脸皮瞬间僵了一下,他手指一抽,陡然出脚踹在元宝的膝盖上,将他一脚踹成个滚地葫芦,直将他踹出丈远。元宝不敢呼痛,顶着鼻青脸肿的一张脸赶紧手脚并用地几下爬回来端端正正地跪在伯官儿脚下。

    “叫你把刘元贵那老货带过来,你便给我老老实实地去做!”李永伯撩起眼皮,刺人的眼神在元宝身上遛了一圈,皮笑肉不笑地道:“若有下回,教你晓得老爷的板子!去!把刘元贵带过来!就说老爷我等着他!”

    “是,是。”元宝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一下,连嘴角边的血渍都不敢擦,躬身倒退几步,直到余光瞥见李永伯袖子一甩重新回了书房,方才一瘸一拐地去到小花厅请刘元贵。他腿上痛得厉害,知道刚才摔那一下不轻,尤其是伯官儿踹过的膝盖——元宝不敢埋怨,但他忍不住想起同他一起长大的富贵,以前是伯官儿的贴身厮从,现在却住在马棚里当最低贱的马夫。

    刘元贵在小花厅里一圈一圈地背着手踱步,他两边的八字眉都要连做一处,三角眼往日里都是趾高气昂鄙薄人的神气,但如今内里却只剩愁眉不展和惶恐。他脸上表情变幻得厉害,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愁眉苦脸,他转了几圈,踮起脚朝小花厅外看,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元宝!如何去这许久!”

    正念叨着,元宝从月亮门转进来,朝刘元贵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刘管事,伯官儿请你过去说话。”

    刘元贵闻声吃了一吓,一边抱怨着“你如何来得忒慢”一边转过身,见了元宝便唬得脸色都变了,他紧紧地盯着元宝脸上的青紫,颤着声音问:“就一炷香不到的时辰,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

    元宝把头低得更深,只道:“伯官儿等管事等得心焦,刘管事还是先去书房吧。”

    “伯官儿这是生气了?”刘元贵只觉得腿上千斤重。他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地扯住元宝的袖子,脸上哭丧之气愈浓,“元宝小哥儿啊!”他面上青白红黄交错,凑到元宝身边,急赤白脸道:“你可给你老哥哥透露一声,这伯官儿他,是不是为了井场的事火啊?”

    “刘管事这是折我的寿数啊!”元宝苦笑着把自己的袖子从刘元贵手里抽出来,扭身避开,冲这个李永仲手下有数的井场大管事行了个礼,脸上因为疼痛抽搐得有几分怪异。他不敢跟刘元贵造次,只好苦着脸催他:“刘管事,咱们快去吧!晚到了,小的我要吃挂落不假,可刘管事你也讨不着好哇!”

    刘元贵一路被元宝又哄又骗地拽着往前走,他虽说腿肚子转筋,但毕竟小花厅到书房只得那么些路,虽说两股战栗,抖得像是筛糠,但总算在书房外站住。元宝拿袖子胡乱在脸上一抹,将血渍汗渍一股脑抹个干净,呼吸渐匀,略提高些声音,恭恭敬敬地道:“伯官儿,刘管事带到。”

    “刘元贵,你给老爷我滚进来!”伴着一本书横飞出来拍在元宝身上,伯官儿在里头怒喝一声,“怎么!还要老爷我八抬大轿抬你进来么!”

    元宝轻拽一下刘元贵的袖子,低声道:“刘管事,莫叫伯官儿等,快进去!”

    刘元贵浑身一颤,牙关上下喀地一声轻响,颤巍巍地伸手打起摆缘,迈过门槛。他刚进门,一抬头便看见李永伯脸色阴沉地坐在书桌边上,眼神如蛇似蝎地刻毒,冷冷地瞪着他。已是知天命之年纪的刘元贵瞬间觉得周身那三万六千五百个毛孔里汗如浆出,在这阴冷得能把人从内到外冻个通透的深冬,竟然湿了一背一身的汗。

    腿一软,一下扑倒在伯官儿的脚边,抖索着嘴唇叫了一声:“伯官儿……”竟再也说不出别句。

    “刘大管事。”李永伯阴阳怪气地开口,将一本账册摔在他脚边,他额上青筋迸起,显是气得狠了,兀自强压着怒气开口:“我信你用你,原是指望刘元贵你这个积年的管事,好好将井场管管,你老爷我阖家生计全系于此!”说到这里,他气不打一处来,将手用力在桌上一拍,茶碗盖在茶碗上蹦得翻个身,将茶水带得在桌上泼了一滩。

    “结果呢!井场如今一月所出不过往日八成!八成!”李永伯再在酸枝凳上坐不住,屁股下像有一遭火在烧,他狠喘两口气,尤自气不过,奋起一脚将凳子踢个倒转,心头暗火仍是不能消解,他呼哧呼哧地在房里走两圈,又噔噔噔站到刘元贵面前,弯腰眯着眼睛盯着他,阴恻恻地开口道:“刘大管事,你若不能给我个交代,恐怕……”他哼笑两声,直起腰慢吞吞地威胁道:“不说你同我李家这许多年的主仆之情,怕是你那饭碗未保啊!”

    “伯官儿!伯官儿!不是我不尽力啊!”刘元贵面色煞白,一张老脸皱得如同橘子皮,抖抖索索地道:“不是我等不尽力啊!连同在下,管事们吃住都在井场上,灶火昼夜不熄,连锅都用破几口!着实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挑水匠肚里没食,挑不动啊!”

    李永伯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片刻后突然嘿嘿冷笑:“你这话是不尽不实!全富顺都晓得我李家对挑水匠最是厚道,油水盐巴大米饭管够!怎么,在我爹手里不说这话,在我那个小杂种弟弟手头不说这话,到了我手里,就要说挑水匠吃不饱,挑不动!”他将声音猛然提高,近乎怒吼:“你这是欺负我李永伯不通庶务么!”

    刘元贵往地上狠磕几下,霍地把腰一挺,方才的惊惶恐惧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他将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李永伯,颤抖的声音凄厉无比:“伯官儿,老爷!在下乍着胆子说一句,你说这话,是没有良心!主人翁在世,挑水匠五天一餐肉,顿顿有油水!吃的是大米杂粮饭,喝的是有滋有味盐巴汤!这样周身才又气力,才挑得卤水,熬得出盐!现在他们是什么?米糠陈粮!白水叶子菜!那锅煮了饭都不用洗,干净!”

    李永伯慢慢在凳上坐下去,他避开刘元贵的视线,干咳几声,声音里头带些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虚:“无凭无证的,你可不好胡咇些乱七八糟的。井场没有挑水匠,那如何挑卤,如何熬盐?”

    “怎么是乱七八糟的?!”刘元贵嘴巴发苦,胃肠里像胆汁倒灌,酸了他一肚皮。听李永伯如此说,他顿时一股气直往天灵盖上冲,激得他不假思索地嚷出来:“我今日来府里就是想说,又有挑水匠辞了工,说伯官儿你用人太狠,实在是做不下去了!眼看就是年关,井场上的人一走,来年想要招些熟手来,那是千难万难!”说到这里,他竟是眼睛里包上两泡泪,着实有几分忠心耿耿的模样,苦劝道:“伯官儿,井场用人不比其他,哪个不是几年打熬下来的?人家来吃这份苦,就是冲着好饭好菜,一月有银钱落袋!”

    “不过是几个下苦力的叫花子,也当得你翻来倒去地说!?”李永伯鼓起眼睛,色厉内茬地喝斥他:“你的体面在哪里?李家的体面在哪里?我是不让他们吃,还是不让他们喝?我没少拿半分真金白银出去,还要说吃得不好,这就是有人克扣了!”说到这里,这位李家的大少爷眯起眼睛怀疑地往刘元贵身上四处看,冷言冷语地说:“刘管事,莫不是你倒打一耙,污下银子,却说我故意苛刻底下人吧?”

    他说得热闹,却不堪刘元贵抬头惊愕看着他,脸上颊肉连抖,越听李永伯越是说得不堪,脸色一点点地惨白下去。他几十岁的人,从十七八岁上跟着管事在李家的井场跑上跑下,哪怕资质一般,但胜在勤谨,为人小心圆滑,也是李齐手底下得用的人。如今临到老了,却被岁数只他一半的李永伯如此羞辱!

第三十三章 谋起(2)

    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将气息从嗓子眼硬挤出来,冲出一道凄声:“伯官儿!”

    这声音好歹将径直数落管事们数落得兴高采烈的李永伯唤回了神智。他低头一看,刘元贵老泪纵横,两只鱼泡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倒吓了一跳,心底才觉出几分不对,深为之前的昏头后悔,不过叫李永伯低头那是千难万难,只听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捡了另一个鼓墩大马金刀地坐下,咳嗽两声,胸口跳得七上八下,但面上还带几分不耐烦,又冷又硬地开口:“这是说到你们痛处了?”

    刘元贵盯他半晌,蓦地给他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直起腰杆子硬邦邦地开口道:“既然伯官儿信不过小老儿,那就另请高明吧!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家里头烦事也多,就不在这里给伯官儿现眼了。”说完艰难地两手撑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一瘸一拐出门走了。

    李永伯惊愕地看着他,硬是想不明白这个在李家井场做了几十年的大管事如何说走就走。他有些心虚,但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恨,竟是猛然一拍桌子,跳起来指着刘元贵的背影破口大骂:“好!刘元贵!你个白眼狼!王八蛋龟孙子!今天你有种,我叫你二天只能喝稀饭!”

    那头刘元贵走得人影都看不见了,他还不肯善罢甘休,兀自在那里指天喊地日娘日女地叫骂。伺候的下人一个个缩着脖子贴着墙,唯恐进了李永伯的眼,成了他迁怒泄愤的倒霉鬼。

    喊打喊杀地骂了小半个时辰,李永伯才气喘吁吁地住了口,往酸枝鼓墩上一坐,嗓子眼里跟火烧火燎一样,干得要冒青烟,伸手一捞,却发现茶碗里头已然只有些冰水茶渣,心里头着实恨不得将这班蠢笨无用的厮从锤杀了账,捶桌顿足愤愤地喊:“人都死光了?不见你们老爷要渴死在这里了!”

    他大发雷霆之下,泼天泼地一通骂,才有个梳双鬟的小丫头奉了热茶战战兢兢地移步过来,因着手抖的缘故,那茶盖与碗之间撞得喀喀啦啦。好不容易走到李永伯身边,小丫头蹲身一福,声若蚊喃地开口道:“伯官儿,茶来了。”

    李永伯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倒是起了别样的心思。他此刻也不忙着端茶了,将眼角一挑,把这小丫头上下打量一番,见颜色尚可,脸带惊惶,懒洋洋地拖长了腔调道:“你们这些该背时的奴材!刚才老爷叫起,怎么不见半分人影?”

    小丫头委实吓得不轻。她是李府前年秋天从人牙手中买来后宅伺候之用,因着年岁尚小,往日里一向跟在几个有执事的大丫鬟身边,今日里本是李永伯妻子陈氏叫小丫头寻伯官儿问一句午饭在何处用,却不防撞上李永伯心火大起,她同其他几个丫环躲在后头的廊下挤作一处,猛听得里头的伯官儿叫人,她尚懵懂,便被其他人一把推出,没奈何只好端了茶去。

    “回老爷,老爷的话。”小丫头结结巴巴地开口,她气力细弱,茶碗里头又是滚水冲泡,手烫得通红一片仍旧勉强,“奴婢耳背,没听着……”已是要哭出来的迹象。

    见她这个怯弱无用的样子,李永伯心火更是烧旺,一手接了茶碗看也不看往桌上一放,一手就要将这无辜的小丫头往怀里带,脸上颜色已是****滔天模样,嘴里调笑道:“当人奴婢,还敢耳背!看你家老爷怎么整治你……”

    “老爷!”后头突然响起个妩媚婉转的女音来,李永伯心头一跳,手上将那小丫头一推,只见小妾怡红莲步款动,臀腰生姿地扭过来,待到了李永伯身边,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小丫头,只管柔若无骨地往李永伯身上一坐,在他怀中倚靠依偎,两道冰冷视线向地上的丫头轻轻一扫,口中却莺声娇啼道:“老爷许久不想起我,妾身还以为老爷跟哪个小浪蹄子要成就好事呢!”

    李永伯顿觉几分尴尬,他咳嗽两声,端起茶碗预备呷一口,却发觉自己错端了之前那碗。不过他是千万不愿在小妾面前丢份现眼,装模作样喝了一口,先向那缩在一边的小丫头鼓起眼睛喝道:“还不快滚下去!?没眼见的东西!”喝罢便不管她,又转过脸色,只管搂了怡红涎着脸又亲又哄道:“你就是老爷我的心肝儿宝贝!哪里是寻常女人能比得上的?”

    “这可未必呢。”怡红灵巧地转了个身,衣裙微摆,恰恰避开李永伯拱下来的嘴。她捂唇娇笑,旋进李永伯的怀抱里,眼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涂着红寇的芊芊十指指端微凉,抚上男人的胸膛,幽幽道:“自古红颜薄命,老爷将妾从那泥潭子里拔出来,把妾捧在手心,百般呵护,实不敢再求什么。但人呢,得了这个,就想要那个,如今老爷宠着妾,但妾是真怕啊,如妾一般脏身子的人,实不敢再指望甚么,只是想着,哪一天,若老爷厌了妾,妾就学那十娘子,只往岷江一跳了事。”

    怡红这话,简直是要了李永伯的命。当时若是要他肠肚脏腑,怕也心甘情愿给了。他忙忙赌咒发誓,说得十分诚恳,甜言蜜语小半个时辰,方才将怡红重新哄了个笑模样出来。他惯用风月手段,可惜怡红更是个中高手,几番**汤灌下来,早已是不知东南西北,要星星不给月亮,说朝东绝不奔西。

    小意温存一阵,怡红窝在李永伯怀中,忽叹道:“妾方才说那话,不是疑老爷的意思,而是为着一家人,心里头实在是忧虑得狠了。如今咱家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自然没有不好的。可俗话说,花有千日好,人无百日红,老爷,咱家的二叔,实在是个……”她垂下眼帘,轻轻捂着嘴巴,悄声道:“心狠的。妾是怕……”

    “怡红,你果然聪明。”李永伯感慨一句,在她手上轻拍两记,恨声道:“不过一个小杂种,如今也人五人六地抖起来!如今他得着势,小杂种确也有几分本事,”说到这里,李家大少爷不甘地长叹一声,道:“我这里呢?却养出一群白眼狼,老爷我真金白银地供养,却连一只狗都不如!”

    “着实可恨!”怡红附和一句,她又温言宽李永伯的心:“老爷毕竟是家里正牌子的正子嫡孙,哪里会怕二叔?不过是为着兄友弟恭,为着咱家老太爷走得安心,方自忍耐罢了。如今井场归拢到手里,现在振作,以老爷的手段,做出一番事业又有何难?”

    李永伯嘿嘿苦笑一声。他虽然纨绔,但毕竟是世代盐商出身,耳濡目染之下,其中关节倒也通透。以往他一向自负,但今日刘元贵之事给他打击不可谓不重,这才心浮气躁。虽然得怡红开解,不过美人虽是解语花,但井场的事情,又岂是一朵解语花三言两语能说清办明的?

    “你不懂这里头的事啊!”李永伯就着怡红的手喝了一口茶,只觉心火渐平,方才叹着气道:“在父亲手底下做老了的管事,今日里却跟我闹了一场。想来是不会再回井场,又听他先头说井场里已走了不少的挑水匠,虽然是下苦力的力工,但也不是能随便找来的。现今井场本来熬盐不足,再这样下去,等到课盐那日,我又上哪里寻摸如此多的额数?我只怕如此下去,到时候不得不给那小杂种低头,从此在他手里讨饭吃!”

    怡红听到此处,却噗嗤笑了一声。李永伯一眼横过去,她却不怕,玉指纤纤往李永伯额上一点,娇嗔一声道:“我平日里说老爷大事上明白,小事上却容易糊涂,真真是不假——老爷,你可不同妾是个光身子人,人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老爷,咱们一房,你只有二叔一个亲兄弟不假,可二叔,也没有咱们的舅老爷啊!”

    李永伯正在怡红腰上抚弄作怪的手一下停住,他慢慢眯起眼睛,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想得太深,竟一时间痴住,怡红推了他一把才反应过来,顿时大喜,没头没脑地往怡红脸上一顿猛亲,末了眼冒精光地放声大笑,胸中愁云顿时一扫而光,猛地在怡红脸上狠嘬一口,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地道:“你果真是老爷命中福星,我怎么便没想到呢?”

    “我那位好舅舅,也是富顺的盐商,手下能人无数啊!”

    当李永伯同怡红同两尾蛇缠作一处,扭扭歪歪地倒在罗汉床上之时,李永仲解开领口的麻绳,将饱吸雨水的沉重蓑衣取下丢给身边的护卫,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一饮而尽。他眯起眼睛朝山路尽头打量,烟雨笼罩之中,一座小城赫然就在眼前,城门牌楼之上,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在其中若隐若现。

    “到了。”李永仲默念一句,听见身后响起了车轮沉重的辘辘转动声,他夹夹马肚,滇马顺从地迈开步子。护卫们顺着山道拉成长长一线,不大多会儿,富顺已近在眼前。

第三十四章 谋起(3)

    关老二只觉得胸腔里头的那颗心子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拼命甩开两根细如青竹的腿杆,连蹦带跳,在湿滑的道路上跑得飞快,以至于背后追着他跑的挑水匠都奇怪这个平时干巴筋瘦,挑桶水腰杆打闪闪的儿娃子怎么有这么长的气力。为首的杨照来连骂带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歇口气。他弯着腰,手扶着膝盖,寒冬腊月跑出一身大汗,呼哧呼哧喘得像个破风箱,以至于平日交好的胡水洋不得不停下来问他:“杨二,你没事吧?”

    “没,没事。”终于喘匀气,杨照来直起身扒开衣襟,立时看见身上热气蒸腾,连脚上的鞋垫都一阵发潮!他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道:“那个龟儿子,莫遭老子看着了!看着就叫他吃肉片炒豇豆!”

    胡水洋劝他:“他一个娃娃,你跟他计较作甚?都是苦命人,能宽就宽嘛。再说,你已经打他一顿,还要再打,关二娃那个样子,你就不怕打出个好歹,到时候要付汤药费?”

    听他一说,杨照来内里也唬了一跳,只是面上还要强撑,鼓起眼睛,涨起横肉,凶神恶煞地道:“他一个贼娃子,还敢要老子的汤药费?!午间就一碗肉,他吃不了还尽要糟蹋!走到哪里问都没有这个道理!”他挥挥砂钵大的拳头,越说越生气,最后恨恨地骂一句:“便宜了关老二那个龟儿子!”

    关老二慌不择路地逃进一个破败的巷子,在尽头处的鸡笼里头屏息凝气地躲了一晚上。他跑了半天下来全身汗水浇湿,半夜冻得牙关打架,在鸡粪遍地的鸡笼里和公鸡母鸡挤作一处才没有冻出个好歹来。等到半夜,肚里空得难受,嘴里直冒酸水,又偷摸了两个鸡蛋,现打现喝给肚子垫底,才险险熬过一夜。

    没到天亮,关老二顶着一脑袋的鸡毛爬出来,眼睛溜溜转了一圈,又转过去轻手轻脚地抓了只小母鸡,还没等叫就眼疾手快地拧断了鸡脖子,这才将鸡挂在麻布腰带里,脚下抹油朝城外河滩跑了。

    一口气跑到河边僻静地方,胡乱将鸡剖了洗了,包了团泥巴,再架些烂木头,枯树枝,拿火折子引火点燃,这是要烤个叫花鸡来吃。关老二又嫌自己身上腌臜,就着河水将头脸略洗一洗,将身上的破衣烂衫在鹅卵石上蹭一蹭,勉强看出个人样。

    他呆呆地坐在火堆前,看着跳跃的火舌,心里实在是悲苦万分,一面后悔自己怎地鬼迷了心窍,一面又生出些奇怪难言的心思来:“要不是小七回来看我,我也不会羡慕他;如果不是羡慕他,我也不想去选家丁;如果不是想选家丁,我也不想多吃点;如果不想多吃点,我就不会端了那碗肉;不去端那碗肉,我也不会打翻它;没打翻,我现在还在井场里头吃饭,等到起上工……”

    在心头颠来倒去地想了又想,关老二最后竟是生出几分恼恨之心来。看看时候差不多,他阴沉着脸地扒开火,拿鹅卵石将泥团子几下砸开,露出里头又香又嫩的鸡肉来,不顾烫地伸手就抓,恶狠狠地咬了一嘴肉,来不及咀嚼几下就咽下肚子,一只不大的小母鸡被他几口吃完,横过袖子一抹嘴巴,关老二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城郊某个井场走去。

    刘小七两天前终于得了一回假。他同其他人一起欢欢喜喜地洗了个澡——李家这个庄子上有口废弃已久的盐井,如今无卤有气,护卫们便在此处修了大灶,三百六十五天日夜不休地烧着热水,操练之余便可舒舒服服地洗上一个热水澡。又换了新发的衣裳——靛青直裰,前后摆缘短至膝盖,箭袖不用护腕,厚实的夏布叠了两层,再夹棉花用贵州山羊皮缝底,细布做衬,保暖防潮,还能当护甲用;素面牛皮腰带,裤子同色同质,另有半高筒皮扎(革翁weng)鞋同旱羊绒袜。饶是李家财大气粗,护卫们每人三年也只置办一身,若有破损可交府里的裁剪婆子处修补。

    这套衣服刘小七自发下来便不舍得穿。他已听队正讲,日后行盐时冬日就穿这身,再配半臂罩甲,很多时候就是这一身衣裳救你性命。不过他早就想着得了假回富顺就去看看关老二,顺便也让朋友瞧瞧,现在的日子总算没有辜负当日自己的奋力一拼。

    他天不亮就早早起身,和同伴一起坐上昨日里央队正借来的马车——驾车的车夫每十日往庄子上送一回米面油盐等物事,头天来送东西,第二日回城——坐了一个多时辰天光已亮之时才总算到了城门,大家下车,约好午后在此集合回去。好不容易将事情说完,刘小七就迫不及待地朝井场走去。

    他脚步轻快,往日要费上两刻钟的路程如今只花了一刻有余,远远看见高高的天车耸立,刘小七兴奋地“嗷”地叫了一声,撒开步子一阵猛跑。有挑水匠听见动静抬头张望,忽然就不可置信地拉拉身边人,指着那个一路跑来的人影问:“我看着,怎么像是刘小七?”

    旁人笑他一声:“你这是看错了吧?不是听说小七去了庄子上做家丁?咋子可能在这里嘛。”

    更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说是在庄子上,怕是吃不住苦跑了吧!”

    话音未落,远处的人影就已经跑到眼前,没人敢再说这不是刘小七,但是挑水匠们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到底还是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刘小七。仅仅月余不见,曾经那个干巴筋瘦,每天累得直不起腰,脸上总带苦相的男娃娃消失了,现在这个腰杆笔直,面色红润,眉眼带笑,一身簇新的衣裳鞋袜,许是怕雨,头上戴了顶黑油竹编无顶大帽,齐齐整整,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声好个端正的少年郎!

    挑水匠们还在发愣,刘小七已脱了帽子拿在手中,笑着朝众人团团一拜,道:“哥哥们好久不见!”

    就像沸水入油锅,挑水匠们“轰”地一下挤在刘小七身旁,七嘴八道,这个问“小七如今可好”,那个说“你这算是掉进福窝里”,还有人想要拉关系结个善缘,道:“小七今日可得闲?哥哥请你喝酒!”

    他慌忙从人堆里挣脱出来,又同众人说笑一阵,终于觑了个空子跑出来,挑水匠们聚在一起又说又叹了一会儿,就散开去忙自己手上的活路。刘小七找了两圈没找着自己想找的人,刚想找管事的问,正好相熟的杨照来提了水桶过来。

    他把前摆掖在腰带里,一声不吭地过去从杨照来手里把桶接过来,杨照来没瞧见他,开始还吓了一跳。结果看见他,脸上也带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干脆提着桶避到边上,放下水桶拿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把汗,同刘小七讲话。

    “照来哥,你知道关老二哪儿去了么?我上回来还见着他。”刘小七眼巴巴地问他,“明明没听说他到其他井场上去了啊!”

    杨照来听刘小七问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浓痰啐到地上,粗声嘎气地大声道:“小七,你莫在我跟前提那个白眼狼,你也莫在这里说他,提起他的名字,大家都嫌腌臜!”这样骂了一句,尤不解气,干脆跟刘小七摊开说明白:“小七,你是不知道,上回你是来看过他吧?”

    刘小七呆呆木木地点点头,兀自不肯相信,听杨照来问他,迟疑地说:“有的,只是跟队正回城办事,抽空过来,正好在井场外头碰到他。”

    一拍大腿,杨照来大声地哎呀一声:“你是当真不知道啊!你看了这小子回去,他过几天就癫狂,脑子里不知抽了哪根筋,居然偷了满满一大海碗的肉!”他越说越气,一拳捶在墙上,“偷了肉不算,吃不了还糟蹋!等我们发现的时候,连碗带肉,都藏在牛棚的草堆里,里头全是草灰!”

    刘小七默默无语,他低头盯着鞋尖看,胸口似放了一个秤砣,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实在没办法跟这个往日对他颇多照顾的杨照来说,牛棚的草堆是以前他和关老二专门用来藏食物的地方。关老二肯定是想着把肉藏到那里,再慢慢吃完。

    “那天正好轮到我煮饭,肉丢了,管事的说要扣我一天工钱!后头发现是关老二偷的,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他!”杨照来说得口沫横飞,“当天我想不过,和你水洋哥哥要将他打一顿,谁知关老二当晚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了。”他看一眼刘小七,口气软下三分,叹了口气,蒲扇般的大手沉重地落在他肩上,他说:“小七啊,别惦记那个白眼狼了,你啊,现在有了好日子,自己好好奔前程吧!”

    “我知道。谢谢照来哥。”小七脸色沉重地点点头,他终究没忍住,还是开口问:“那……关老二,照来哥,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杨照来眉毛一竖,就要朝刘小七开骂,但他看见小七一脸的难过又顿时骂不出来,一口气憋得红了脸,最后他唉地叹了一声,告诉他:“关老二啊,有人说,他上伯官儿的井场去了。”

第三十五章 谋起(4)

    年关将近。街头巷尾弥漫着松柏枝燃烧的气味,内里藏着一道橘皮的清香,腊肉腊肠被高高挂在天井的屋檐下,下头通常会蹲着几只馋嘴的猫狗,非要人挥着大扫帚赶过来,否则决计是一动不动;雨水在某一日后开始减少,虽然天空依旧是阴沉的铅灰,但微薄的阳光偶尔会刺破午后厚重的云层,扫过墙头窗棂,最后为倚窗刺绣的女子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货郎在城里往来得更勤了些,背着比他人还要高的货架竹背篓,高高举起拨浪鼓拼命摇动,试图将那些在门板后头犹豫的小媳妇小孩子召唤出来——给灶王爷上供的胶牙饧总得要吧?拜祖宗的香烛纸钱必须备吧?一年到头的辛苦,不得给自己买上个新头钗?新头花?这时候,谁都愿稍稍松手,给他几个上好的官钱大子。

    这算什么呢?大头还在后面呢。挑一个好日子,当家的媳妇带了自己汉子;当爹把娇气的小闺女抗在肩头,当娘的牵了似牛股糖一样扭的皮小子;还有那当差的媳妇子,跑腿的小小子,帮闲跟班,提盒的提盒,扛箱的扛箱——县城里头横平竖直四条街上,卖布的愿意多饶你半尺几寸;卖肉的往熟客的兜里多塞上半截大肠;卖菜卖鱼的在秤上松松手,几钱半两的不收你的零头,另有数不尽的店铺——做灯笼的,写对联的,卖年画的,卖干货的,卖杂货小玩意儿的,各处都塞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似乎此刻一切的热闹喧嚣忙碌,都是为了三十那天高堂在上,夫妻并肩,稚子欢笑的阖家团圆。

    李永仲名下的井场却忙碌依旧。这隆冬腊月,天光还早,伸手不见五指之时,井场上已经灯火通明。只穿短衣,甚至****上身的挑水匠筋肉乣结,周身大汗淋漓,人人手提两只沉重的盐水桶腿脚飞快一丝顺序不乱;算账计件的管事带着学徒,挑水匠每提一担水,就在各人名下的竹签上挂根麻绳,每天晚间结账,十日一发钱,多劳多得;已经煮好的白花花的盐巴百斤一袋,堆在井场最稳妥的房子里,防水隔潮。

    李永仲带着来巡查的管事们从灶房往外走,他脚下飞快,一边要分神吩咐回事的跑腿,一边还有空转头同此处的管事说话:“我看出气不是很畅快,你找工匠来看过没有?”他看似面色平静,但执掌李家以来,一日比一日威严日深,自有一股子摄人的气场在,原先还敢跟他顽笑几句的随从跟班现在多是垂手肃立,轻易不敢同他说笑。

    被点名的管事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李永仲的脚步。隆冬天气,他满头的油汗,一张枯黄干瘪的脸上油津津的,也不知是在灶房里待久了,还是因为着急。听到李永仲问话,他赶紧疾走两步站到他身侧,躬身回话道:“仲官儿说得是。已着人去寻匠人来。近日天气太冷,出气不畅也是有的。”

    “千万注意着,井场不是耍子,这附近上百丁口的性命都关系于此,一定小心。”李永仲皱着眉头说完,忽又转到隔壁的伙房去,将虚扣的锅盖举手一提,探身一看,脸色显见的不好,口气也越加不近人情,回身问道:“这里头的菜粥是怎么回事?”

    管事一听此话,实实地唬了一跳,汗浆子一层又一层地涌上来。他不敢怠慢,看了一眼,赶紧上前,这管事倒是个憨厚质朴的,他满头满脸的油汗,还不敢擦,就这么站着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这,这不是正当的饭食,是前些日子里,挑水匠说灶房里头实在是太热太燥,然后喊熬点清热的东西喝。但这个天气,绿豆太寒,我就让他们买点青菜,熬成清汤菜稀饭,挑水匠说喝了很安逸。”

    李永仲挑眉,看他一眼,转头去问挑水匠:“方管事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挑水匠不敢怠慢,忙忙将手里头的水桶放下,中规中矩地回话:“回仲官儿的话,确实是我们请管事熬的。”

    他听罢不语,突然伸手拿了灶台上那个铸铁大炒勺,伸入菜锅搅了搅,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施施然放下勺子笑了一笑:“加些盐更好些。”然后率先向牛棚的方向走去,随从们呆了一呆,赶紧跟上,七八个人呼啦啦地一气涌出房间,屋子里顿时清静不少。

    看见这一幕的挑水匠窃窃私语:“难得见有人愿意吃工匠锅里头的饭。”“我长这么多年,见这么多人,财主家里头,仲官儿的心肠算是一等一的好了。”

    有人突然闷闷地笑了两声,然后左右看看,跟其他人悄声说:“跟他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李永伯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差别。”马上旁人就嗤笑一声回道:“伯官儿十二三岁就下花楼,我以前看过嘛,十几岁的娃娃在花楼里头,啧啧啧。倒是他弟弟,几岁才点点大就跟到王师爷下井,人跟人比,气死人咯。”

    这话说得很是。挑水匠们都默默地点头。他们都是在李家做老了的人,一辈一辈传下来,有人从曾祖辈开始就是李家的挑水匠。李家大房这辈两兄弟都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当然清楚兄弟俩的不同——和从小被父母溺爱宠坏的长子相比,低调沉稳的次子显然更能得到挑水匠和管事的爱戴。

    忽然有人悠悠地插了一句道:“可惜仲官儿不是老大啊。”

    旁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提醒道:“话不好乱说啊。”

    先前开口的人嘿嘿一笑,反问道:“我哪里说错了?仲官儿能干是能干,但是哪里的规矩都没得老幺当家做主啊?现在仲官儿势大,本来好生做就是了,他又迂腐,胆子又小,巴巴地分了一半过去给那个扶不起来的老大,看嘛看嘛,等以后伯官儿做起来,仲官儿以为还有得他活路啊?”

    这个话题实在太过危险,挑水匠们说到此处再不肯深入,一哄而散都各忙各的去了。但是有几个心思或活络或深沉的忍不住想起那句看似毫不起眼的话:“可惜仲官儿不是老大啊。”其时规矩宗法深入人心,不得不说,李永仲次子的身份在某些事上,确实不是那么便利。

    天启七年的年末,少晴多雨,彼时自天启二年开始的奢安之乱已到了尾声,辽东的战乱离这个西南小镇实在过于遥远,虽然有加税摊派,但勒勒裤腰,总还是活得下去;天时不算上佳,但总算没有大灾。听说京城里头换了皇帝,大家给天启爷爷穿了三日孝。不过这到底是官老爷们的事,比起远在天边的京城和皇帝,富顺城里第一号大盐商李家两兄弟的事,在很多人看来更有意思,也更为险恶。

    从宜宾回来,李永仲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就带着盐师爷四处巡视井场。从牛棚看到灶房,处处仔细,又发作了诸如偷懒耍滑,笑面藏刀,心术不正的挑水匠和管事,开革的开革,扣钱的扣钱,一串辣手下来,一时间各处井场都为之震动,打着小算盘的人顿时老实不少。

    他年纪还轻,虽然一番劳累辛苦,好歹咬牙坚持下来,休息两天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但盐师爷王焕之毕竟上了年纪,跟着李永仲跑了几天井场,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但就这样,他还打叠起精神,将李永仲去宜宾这十来天里井场里头事无巨细跟他细细回报。

    “伯官儿的井场走了好几个老人。有些我请回来了,有些连我的面都不想见。”王焕之叹道,“也不知伯官儿是如何想的,这可都是在老太爷手底下做事几十年的人,他竟就这样生生地全都放走了。”

    李永仲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倚着矮几正在看账册,听见王焕之这样说,他将手头的账本一合,淡淡地说:“他那个性子,目中无人多年,又生了一副悭吝的心肠。管事在老爷子同我的手上过惯了好日子,又怎么会跟他这种人打交道?”说罢他嘲讽地一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润润喉咙,开口道:“听说老爷子前头的娘子是个大方的人,老爷子在银钱上更是从未亏待他,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守财奴似的脾性来?”

    听他这么说,王焕之叹了口气,他虽然喜欢李永仲,但毕竟李永伯也是看着长大的,又有老太爷李齐的面子在,自然是有几分香火情在。就像李永仲说的,李永伯从小就不缺花用,但脾性格局上硬是不如小着他快一轮的弟弟李永仲。

    他叹了一声,道:“这还罢了,现在井场都是各分各的,他要如何管也是他自家事,别人插不得言。只是,”王焕之的脸色凝重起来,他将双手按在膝盖之上,坐在鼓墩上身微微前探,看着李永仲问出一句话来:“仲官儿可晓得,伯官儿开革了这些人,却从他舅家请了管事的人,听说,连挑水匠都请来不少。”

    李永仲冷笑一声,脸上透出冷硬的神色来。他摩挲着茶碗温润的瓷器表面,声音里听不出起伏地道:“他自然信得过他那个好舅舅,就怕到最后,”李家年轻的家主意味深长地说:“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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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介绍:
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