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枭起传TXT下载枭起传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枭起传全文阅读

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过往

    李永仲刚回府里,就有门子上前禀告:“老爷,”他略不自在地梗了一下,接着往下说:“前日里来过的陈老爷又来了,大管事引他去了书房,让小的在这里候着老爷。”

    “知道了。”李永仲略颔首,将手里滇马的缰绳丢给了杂役,想想又多问一句:“大少爷今天出去了没有?”

    门子将头埋得更深,嗫嗫道:“小人,小人没见伯哥儿出门。”

    没出门?那他在春妆楼那条街上看到的人是哪个?李永仲嘴角翘了一翘,到底将讽刺的味道咽了回去,只转身对跟班道:“你去同李三忠讲,叫他给伯哥儿送点补药去。”

    跟班自仲官儿幼时便鞍前马后地伺候他,与他同长,早被他调.教出来,如今听李永仲如此吩咐,立刻垂手应道:“是,小人省得。”

    将诸般事务吩咐完毕,李永仲抬眼看看李府大门,黧黑大门依旧气派,只是现在主人正在孝期,门上贴着代表丧事的白纸,连灯笼也未及换上,但即使如此,李齐的影子已经渐渐离开李府,一个新时代正要开启。

    等到李永仲来到书房,已是一刻钟之后的事,千户官仍然悠闲地坐在圈椅上品茶,并无焦躁之意。仲哥儿刚踏进房门便躬身为礼,道:“岳父大人,小婿来迟了,见谅见谅。”

    “无妨。你的事忙。”千户做了个手势,无意中透出强硬的姿态来。他摆摆手道:“不要胡乱客气,坐。”

    李三忠为年轻的主人上了一杯茶,识趣地离开了房间。

    李府的这间大书房原本是早年前李齐附庸风雅的所在,里头存书颇多,倒也为李齐挣来一个儒商的名号,只不过大抵翻过的不多。后来娶了一个秀才家的女儿,加之上了年纪,倒爱在这里盘桓消磨时光,从前暴发户的做派渐淡,书房的摆设玩器倒也雅致不少。

    陈千户收回在麻姑献寿图上流连的目光,又对上李永仲沉静的眸子,弯了弯嘴角哈哈一笑,主动开口:“这里到底暮气了些,你才多大年纪?挂这个没得惹人笑。”

    “那是先父从成都府得来的,仿六如居士的画。”李永仲亲手为千户斟了一杯茶,只注视着一束水线倾泄而出,淡淡道:“不甚值钱,但还尚可一看。”茶水将将漫出茶杯时年轻人略抬抬手,“先父七七未过,此地的一应物品暂还没有打算收拾。”

    “唔。”千户意义不明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打量他一番,突然开口道:“你对你父为你订下的这门亲事……有何想法?”

    李永仲诧异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坐正身体沉声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人皆如此,没有晚辈插嘴的余地。”

    “但我看,你不甚乐意。”陈千户眼光灼灼地盯着他,见年轻人开口欲说,抬手打断道:“你先听我一言。”

    “是。”李永仲挑了挑眉,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你父并未对你兄弟二人说起过陈李两家渊源罢?”略停了停,他却说起了这个,见李永仲老实摇头,轻轻一笑,摇摇头,千户官伸手将茶杯端至唇边,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仲官儿见状正打算叫李三忠进来与他换壶茶,他摆摆手,道:“茶是好茶,但我打北边回来便更爱烈酒,倒是不耐喝苦汁子。”他笑笑,又接着前头的话说下去。

    “说是陈李两家故事,但也不过是我与你父亲二人罢了。”千户脸上渐渐露出属于回忆的怀念色彩,“三十年前,还未曾有你,大约你哥哥降生了罢,李家还没有现下的家业格局,你父亲不过富顺场上的小小盐户,还得去往叙州的盐科衙门缴盐,正是那时遇见的我。”

    “我姓陈,名显达。我家本是叙南卫的军户,世代相传的总旗,但军户困顿,我父亲又是耿介的性子,不屑同僚的做派,全家老小险些饿死。久而久之,他见事不可为,便与拜把兄弟密谋逃亡。谁知他那把兄弟不是个好人,假意答应,却向卫所千户举发,我父亲因此干犯军法被判斩首,总算老天护佑,那年辽东事紧,父亲保得首级,却因此全家遭流,要去辽东。”

    “判决下达那日,祖母与母亲为了不拖累我与父亲,投缳自尽,父亲自以为无颜见全家老小,又闻老母与老妻双双赴死,激愤之下触柱而亡。家中财货俱被仇人搜刮干净,三人尸首不得收敛,军令之下,我却要带着幼弟上路。”

    房间里空气冰冷,正如千户官的语声一般。

    “我携幼弟于道路叩首哀求,希望有人能好心予我三具薄棺,但无人相应直至天黑。”千户官忽地一笑,“后来本已死心绝望,总算天不绝路,遇到你父亲日行一善,为我发送祖母并父母三人,又送了我三两银子,我兄弟二人这才有命活着到辽东。”

    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从鼻端极缓地呼出一口起来。复又睁开眼睛,陈显达看着李永仲的眼神慈和起来,语调也渐渐和软,道:“吾弟不幸,到辽东的第二年便死于战阵,这也罢了,我等本是厮杀汉,死于阵上,好过死于乡里。后来我有幸被抽为家丁,将主又是极有出息的,积功至参将,本是大好局面,我却被同僚排挤,厮杀于我并非快事,索性借此机会重回故乡。”

    “我在辽东二十年,与你父亲书信不断,十年前我终回故乡,但于叙南卫立足艰难,也是靠你父亲,我方有今日。我见李家势起,亦为他欢喜。可惜你父亲却不是个会调教人的,你哥哥今日下场,你父亲难辞其咎。不过总算他有后福,还有你能承家业。”

    李永仲默然而坐,闻言也仅是欠身。

    陈显达往虚空中一按,道:“今日我将这些说与你听,没有其他意思。那天我第一次见你,却耳闻你大名已久。十来岁的小子能做成你这般局面,莫说四川,便是天下也是难有……”

    年轻人咳嗽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打断他:“岳父大人谬赞……”

    “谬什么?”陈显达提高声音,蛮横地打断准女婿的话,他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往地上泼了残茶,为自己一气倒满,润了润喉咙,苦口婆心地对李永仲说:“你这不是写文章考状元!商场如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你一介晚辈小子,却能不坠令尊威名,这很好!”他往桌上一拍,茶器俱是一跳,“你父亲临死前为你许下我家女孩,我却知道你有个不愿受人辖制的心……”

    李永仲硬生生打断千户官的话,年轻人的脸上露出几分郑重,却不同于先前那些只浮于表面的客气,而是真正的重视。他看着陈显达的眼睛,再没有年轻人的跳脱轻浮,只有饱经世事之人才有的认真,道:“岳父知我,我也不说什么空话哄你,日后只有一件,嫁给我了便是我的妻子,我当护她信她,同别的事没有相干。”

    陈显达露出笑意,显是卸下心下块垒,他以茶做酒同李永仲碰了一杯,道:“有这句话就够了!天大的恩德,如今也随人化为尘土,我本料不到李兄要许麒麟儿作婿,但如今看,又是李兄遗泽于我!”

    千户官眼睛红了一红,他使力往李永仲肩上一按,前尘往事便似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当年那个哀哀哭泣的少年和沉默着为帮他收敛父母并祖母遗体的年轻人好像近在眼前,但鼻端若有似无的香烛气味提醒着他,那个送兄弟二人三两碎银的年轻人,如今同他长辈们一般,躺在了冰冷的地下,世间永远不会再有他们的身影。

    李永仲眼神复杂。他对这具身体的父亲并无多大孺慕之情,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幼童,但十数年相处,手把手教会他写字的是李齐,指点着他做事的人也是李齐。在生身母亲刚去世那几年,若不是有李齐回护,很难讲他是否还能活下来——李永仲曾经在大哥李永伯的眼睛里看到过冰冷的杀意。

    他待自己的确不如李永伯好。年轻人想,他爱重长子,冷了热了,从来首先想起的都是长子,深恐李永伯少时的病弱不曾断根,就好像对长子如今高大挺拔的身材视而不见。然而他临死前却没有将家业留给一心疼爱的长子,却给了一向不冷不热的幼子,李永仲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也许他从来不曾明白过李齐真正的想法。

    陈显达观察着自己的女婿——他不像个十来岁的年轻人。这是千户官下的判断,他从来自信自己看人的本事,当年在辽东,他选择跟随一个年轻得过分的将主,从一介毫无背景的家丁爬到千户的位置,靠的就是他识人的本领。但如今他却有些迷惑,这个年轻的,新出炉的女婿,他竟然有些看不懂。

    他是听说过李家的这个小儿子,或许在市面上声名不显,但不论是盐科衙门,或者是巡检司里的弓手巡检,居然都同李永仲有几分真假交情,十来岁的年纪周旋于这些积年油子中间毫不逊色,尚可说他这般头脑是家学。但他又竟然同知府公子做了好友——千户官在心底哼笑一声,他敢肯定,这件事李家上下,含他那个去了的老哥哥在内,知晓的人没有几个——这便是能耐了。

第八章 吾恐季孙之优

    富顺的冬天雨水不停。

    头晚青石板的路面水迹未干,次日清晨淅淅沥沥的雨声又渐次响起。李府中下等的仆役们最先醒来,着褐衣的仆役忙着将院中积水扫干,又拧了帕子来擦溅了水的栏杆,身形小巧的小厮披了油布攀着长梯爬上屋顶,仔细地检查有无碎瓦,以免漏雨湿了屋子。粗笨的婆子并低等丫鬟各司其职,虽然人来人往,却低声慢语,并无半点嘈杂。

    李永仲早饭不过一碗白粥和几碟小菜,他吃饭的时候大管事李三忠立在边上,低声同他说城外庄上的事情。

    “你早上用过没?”年轻人咽了口饭转头问管事,李三忠一愣——这是李齐活着时候的做派,他待得用的人从来亲近。自从李齐病重,这种待遇就少了许多。

    李永仲不待他回答就向旁边的小厮吩咐:“再拿副碗筷来。”

    李三忠很有些讪讪地推辞:“主人翁,我用过早饭方来的。”

    “你早上用得太早,现下不用些,遭罪的还是自己。”李永仲自顾自地吃了口菜,才继续说:“你是父亲手上用过几十年的老人了,我现在年轻,家里现下也没个主事的堂客,还得仰仗你几年。”说到这儿倒是一笑:“我原本去找大哥,希望大嫂能主持中馈,结果大哥还是过于腼腆了些,给大嫂辞了,说大嫂现在身体不大好,我侄儿也小,要安心休养。”

    他倒是说得轻松,可惜屋子里立着的几个人都恨不得伸手捂了耳朵只当没听到。李家大房这两兄弟看似没有分家,但也同此无甚差别了。前些天李永伯找了泥水匠将他那个院子同府里相连的夹道一隔,关了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但该拿的钱一文不少,顺便理直气壮地将他那院子中的花销全都挂到公中的账上。

    李三忠咽了口唾沫,他只敢坐了半拉凳子,实是比站着还辛苦。李永仲看他一眼,扭头冲身后的贴身小厮梧桐说:“去,给你家大管事坐好了。他坐着舒服,我还看着难受。”

    梧桐笑嘻嘻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两步走过去连拖带拉地硬是让李三忠在椅子上坐实了,李永仲在上首看着,李三忠又不敢如何挣扎,最后忍不住瞪起眼睛小声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没规矩!”

    年轻的当家人看了半天好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算什么规矩?这是糊弄人的,以为站着的,跪着的,退着的,就是规矩,是对也不对。下人心里头有你这个主人家,哪怕同你一道坐着,一道走着,那也透着尊卑恭谦,反之,若他心里头没有个辖制,没有个章程,哪怕在主人家面前磕九十九个响头呢,背主之时仍旧眼都不眨。”

    大管事后背密密地沁出汗水来,李永仲先前发话叫他坐下,他不敢站起来,只好手扶着膝盖略欠欠身,低声道:“主人翁说得有理。”

    “我尚年轻呢,”李永仲笑笑,歪头漫不经心看着服务李家数十年的管事,他正是十六七的年纪,笑起来没有一点奸猾商人的样子,倒很有诗书大家子弟的做派,“父亲那样的年纪叫主人翁正好,我这个年岁,早了些罢。”

    “仲官儿说的是。”李三忠立马改了称呼,他嘴巴发苦,心头发慌。丧事结束,大管事看昔日的二少爷就多了几分畏惧——他自诩是主人翁李齐的人马,对两个少爷都是客气有余,恭敬不足。当时的谨慎现在看起来就变成了傲慢。李三忠未到五十,还不想被年轻的家主打发到城外的庄子上养老。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自己同家主的距离实在是远了些,正好要借些由头同李永仲亲近亲近。他不敢妄想昔日里与李齐那般主仆相得,但也要成为李永仲的倚仗才好。

    “今日我同王师爷去见刘老爷。”李永仲随口吩咐,“你理一理家里的事,这些天一直乱哄哄的没得条理,今日之后规矩都要捡起来,不要自乱了阵脚。”

    李三忠站起来恭谨地应了个是。想了想他又有些为难,偷瞥了正由着小厮整理外袍的家主一眼,大管事试探着开口:“只是有个事实在为难。”

    “讲。”

    “是……大少爷的事。”

    李永仲扭头同梧桐玩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梧桐机灵,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轻拍了李永仲一记马屁,顺便帮大管事解围:“于仲官儿当然是小事,伯哥儿是您兄弟,俗话说打烂了还连着筋,二少爷抬抬手就能把事情料理清爽。只是大少爷给仲官儿面子,大管事却管不得。”

    这句话实在回得聪明,逗得李永仲都笑了两声。

    李三忠趁机说道:“前日里大少爷隔了夹巷,仲官儿叫不用理会,但那条路实在是常用的,现下堵了,内外院便只得从左厢交通,这万一有个什么,内里便给困死了,仲官儿你看……”

    “你叫泥水匠来,把大哥那院子其他几条路也砌墙堵上,尤其是东南角上的小门。记得,狗洞都给堵死了。”李永仲慢悠悠地说:“大哥一向谨慎,毕竟家里还要守孝,确实门户上要小心。”看收拾得差不多,李永仲抬脚要走,顺便又说了一句:“也少进来些乱人。”

    李三忠不敢抬头,深深地躬身下去,应了一句晓得了。

    王焕之在外院的书房已是等了一阵,李永仲方才打了帘子进来,见师爷站起来迎他,忙道:“王叔太见外了。”

    师爷却要坚持,非要同李永仲行了个礼方才坐下。他自有说法:“以前仲官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自有情分,礼数上松懈些许并不妨事。但目下你已是李家家主,是我的东家,该做的还是要做,这样你我才好自处。”

    两人这才分主次坐下。王焕之带了账本来,李永仲看了一回账,又同王焕之说了三刻井上的事。师爷提到新开的那口井出卤并不太顺畅,时有断续,问是否找匠人来看一看,李永仲几岁就在盐井上跑,对井上的事如数家珍,这种情况也不算少见,略一沉吟道:“或许是火未燃尽,不妨事,明天叫工匠来。”师爷点点头,记下这一条。

    两个人又算了算下月挑水工的菜钱和工钱,李永仲决意改一改吃饭的规矩,从五天一顿肉改为三天一顿,王焕之有些犹豫:“这又是笔开支。”

    “现在冬日里,冷得紧。”李永仲摆摆手,道:“挑水工都是下死力的活路,吃不饱身上哪里有气力。倒是盐井的事,上回我们议了议,后来我独个儿又想了一回,我们开得还是少。”他压低声音,同王焕之道:“现在天时不好,前些日子,陈大传消息回来,在成都见到了陕西的流民,我总想着,这味道不对。”

    王焕之一凛,他往李永仲凑了凑,恨不得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声音低至耳语:“仲官儿这话,可对人说过?”

    “不曾。”李永仲低声道:“这种事,哪个不要命的敢胡说?”

    师爷点点头,舒了口气,重新重回椅子上,语带欣慰道:“我就知道仲官儿从来小心。这等消息,法不传六耳,”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李永仲,“仲官儿说给我听就是了,再不要说给旁人。”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一碰,各有默契地低下头去,捧了茶喝了一口。房间一时静默下来。

    天下已经显出崩乱的迹象了。李永仲摩挲着瓷器光滑的表面,有些出神地想,从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开始,辽东事渐不可为,到了天启年间更是输多赢少。而他更知道,从天启七年开始,天灾**将彻底拖垮陕西,大明腹心流血不止,而现在安稳度日的人们更不会晓得,国祚,只得十六年了。

    想到这里,李家年轻的新任当家忽地一笑,天下又同他这个川东盐商有什么相干?四百年之后,他看过那些慷慨激昂的热血小说,也曾经幻想过自己一朝穿越,封王拜相,甚至带十万兵踏平九州,复华夏清平,但是冰冷的现实很快给了他迎头一棒。李永仲曾听奶娘拿数年前作乱的土司吓唬孩子,而他也知道那并非完全的故事,贵阳围城到最后靠吃人肉度日,一两银子四斤!

    他自认没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更没有济世救人的胸怀。他在宜宾见过卫所兵操练,衣不蔽体,以手量腰,简直风吹倒一片,比他家的挑水工都不如!后来因缘际会,也见识了大名鼎鼎的白杆兵,还有传说中凶狠彪悍的土司兵,但每见一次,失望就更深一层,他虽然不是什么历史达人,但也知道在明末正是火器大规模发展,开始取代冷兵器的时代,但他所见到能称得上是火器的武器,不过是放在成都府城墙上头的两门不知道年代的火炮!

    将凝望窗外的目光收回放到桌上以苏州码子写就的账本上,李永仲自失地一笑,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这川东小镇,日后注定历经劫火,而他两世为人,又注定眼看世事倾颓。今日所做一切,不过是奢望能早离祸乱,平安度日。

    正强自将心头烦乱压下去,忽然听见王焕之说了一句:“伯哥儿……”

    李永仲翘了翘嘴角,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他站起来在师爷不赞同的视线中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复又坐下,笑了笑,这才道:“大哥谨守门户,又同父亲父子情深,现在为父亲守孝,轻易不出大门半步。”

    王焕之狐疑地看着他,他想跟李永仲说对李永伯多少还是需客气些,但看仲哥儿眼下的神色,显见是李永伯又作出甚来。罢罢罢,师爷暗道,他总算是对得起主人翁十年厚待,最后又提醒自己有些事莫要过了本分,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将近午时的光景便散了。

第九章 不在颛臾

    这几日,大少爷李永伯的院子里下人噤声屏气,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唯恐像某个倒霉鬼那样触了大少爷的霉头,被扒了裤子按在院子里打上几十大板然后扔进柴房里,至今生死未知。

    不过是捧水的小厮撞上李永伯心里头焦躁的时候,不当心洒了几滴水在他袍角上罢了。

    “呯!”

    李永伯阴沉着脸,脚下一地狼藉,水渍溅得和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坐在他对面的人只微微皱皱就恢复了平静的脸色,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碗,掀开盖碗吹吹沫子,慢悠悠地咂了一口。

    “你兴致倒好。”李永伯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夸奖地说了一句。

    来人呵呵笑了一声,怡然自若地继续喝茶,直到李永伯脸色都有发青的迹象方才丢开茶碗,道:“这是今年的新茶罢?难得你这里还有。”

    “这不值什么。”李永伯摆摆手,勉强道:“我不过用它妆个脸面,内里倒还觉得春妆楼的酒水味道更好些,我是不爱这味道,在外人面前装一装便罢了,多得浪费,你我不需客气,你自管拿去喝。”

    “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你并不好此,我也算不上不为君子。”客人往李永伯脸上打量一番,心中已有计较,面上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只道:“你这气性略大了些,且放宽心。”

    “你要我如何放宽心!?”李永伯噌地一下从圆凳上跳了起来,脸色已是难看之极。只是他仿佛是对来人有些忌惮,没说些难听的,不过心火已盛,声音便不由自主地放大了:“那小杂种如今得势,家中快没我全家活路!”

    “他总是你同父的兄弟,当不至于。”

    “亲兄弟?”李家大少爷哼笑一声,原本还说得上几分俊俏的脸上堆起几条横肉来,将他那文雅潇洒之意破坏得干干净净,余下阴狠狰狞:“这种兄弟,要破你家门,我是无福消受的。”说完他深吐一口气,眼中暴戾之气一闪而过,“世间总要讲个规矩礼法,李永仲不过是小娘养的杂种,何德何能做李家的家主?我家那老头子临死糊涂,阖族上下竟也被那小杂种拿捏住,我却不肯束手就缚!”

    他热切地望着对面的人,但客人似乎被茶香所吸引,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茶碗上,李永伯心中暗恨,他对仆役下人随手打杀,但却不敢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出丝毫不满,唯恐哪里有不周到的地方,此时客人若要李永伯妻儿,怕他也是千肯万肯。

    “伯官儿,你便是太心急。”来人慢吞吞地开口,他垂着眼皮,就好像没看见李永伯的脸色一般,又吃了口茶,方道:“他手段再强力,你终究是令尊的嫡亲儿子,先退一步又能怎么?你呀,”来人摇摇头,“沉不住气,当日那情形,李公命在旦夕,想来是指望着你们兄弟二人,手足友爱,可惜你却生了痰气,在李公面前说那些混帐话!”他一掀眼皮,眼神锐如刀锋,直剐得李永伯身上作痛,见他终于收敛面上神色,客人才缓下神情,复道:“如今李永仲已成气候,你便得按捺下来!收收你的性子!”来人脸上终于现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来:“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偏你小时又病弱,千娇百宠,如今才经不得摔打!”

    李永伯脸上有些挂不住,颇有些讪讪地说:“舅舅,我自此一定改了,再不叫舅舅为我担心。”又站起来冲他舅舅深施一礼,直起身道:“母亲早逝,一直是舅舅多照顾我,这个家里方才有我一席之地,”说这话时李永伯选择性遗忘了从小到大他在这府里称王称霸,欺男霸女快活无比,“如今小杂种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舅舅,”他神色越发凄苦,“老头子临去了还给小杂种找了个千户作岳父,等几年,他翅膀硬了,你要见外甥一家,只好去城外乱葬岗子了!”

    李永伯的母亲是李齐的原配,娘家姓刘,有兄弟二人,被李永伯称作舅舅的是李永伯母亲的亲弟弟,叫做刘奎,因行三,大家也叫他刘三奎。刘家大舅死得早没成家,没过几年李永伯的母亲也去世了,刘家就剩了刘奎一家子。

    刘奎将近知命之年,面相上同外甥很有几分相似,最不同的恐怕是那双眼睛。和盛气凌人时时凶光外露的外甥不同,他的眼神要温和得多,乍一看仿佛人畜无害的老好人,但当刻骨的阴毒自那双中年人的眼眸中流露出来之时,就好像有一层面具从他脸上活生生撕了下来,将贪婪凶狠表露得一干二净。

    但眼下此时,他只是个一心为外甥考虑的好舅舅。刘奎沉吟片刻,曲起食中二指在桌上敲打几下,道:“伯官儿,你需得耐住性子,”他看着外甥,越发的慈和,道:“你那个弟弟不是个善茬,你一向疏于细务,性子上颇有几分粗疏,不晓得你这个弟弟小小年纪就恁般能干,”他看李永伯要说话的样子,伸手往下一按止住他,又说:“你先听我说完。现下,李永仲是你父亲亲口许的家主,你家十来口盐井,他连底下的苦力工都叫得上名字,拢得住人心,散得出钱财,你拿什么去争?别说舅舅说得难听,你现在,身上针线,口中吃食,还是你们公中出的钱!”

    一番话说得李永伯面皮红得紫涨,青筋暴起。他脾气暴躁,但人却没有傻到家,自然知道刘三奎这番话没说错,也越发认定这舅舅一心为自己考虑着想。居然硬生生绷住了脸,没有立时发作。

    见他终于有点长进,刘三奎满意地一笑,方道:“但你也不必气馁。你毕竟是李公嫡嫡亲的儿子,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谱的长子正孙!李永仲再能干,失在了一个年纪上,他那个岳父,之前从未听说同你们家有过往来,我想多半是李公为李永仲找的靠山罢了,银子喂出来的,并不十分妨事!”

    李永伯争辩道:“他收了李永仲的钱,又有婚姻做名分,怎么不妨事了!?”

    刘三奎道:“你说这话倒很是,但你只知其一,”他竖起一根手指来,“这等丘八营官,最是喂不饱,李永仲现下要求着他,必然任他需索,李家哪怕是个金山也给他搬空了!你就正好……”说到此处,他招手让李永伯俯身过来,侧身上前附耳低语数声。

    片刻之后,刘三奎直起身体,往外甥肩上一拍,很有些感慨地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算性格上爆了些,却是个实在的好孩子!李兄为着李永仲些许名声,选了个小娃娃,实为不智!”

    “老头子看小杂种千好万好,”李永伯哼了一声,显然对父亲临死前的决定怨念甚深,“想想看,老头子没死的前几年,我在他那里已经讨不到好了。前好些年,本来拨了三口井给我,没想到小杂种去井上看了一回,回来跟老头子说出卤不利,老头转眼就将井又夺了回去!”

    舅舅刘三奎没说话。外甥说的这个事他倒还有印象,但事情可全不像他说的那样。李永伯拿了井,先裁了挑水工的伙食,就煮些青菜萝卜,半点荤腥都没有,最后挑水工闹了起来,李齐让李永仲去平事,他先就每人十斤足秤的猪肉发下去!挑水工自此都说伯官儿吝啬,说仲官儿会为人!不过李永仲千好万好,可惜不是他的外甥,李永伯再不好,也是他姐姐肚皮里生出来的,这点亲疏远近,刘三奎心里自有算盘。

    并且……刘三奎极隐蔽地瞥了还在指天骂地的外甥一眼,心下微微一笑,得多亏他这好外甥,好戏才刚开始,不能将底牌用尽啊。

    李永伯咒天骂地地泻了通火,到底痛快不少,又兼他舅舅给他出了个实在的主意,脸上终于挂上了几分笑意。他见天色渐晚,一定要舅舅在他这里用过晚饭,又叫了老婆孩子出来拜见长辈,又男女分坐两桌,酒酣耳热之际,倒是有几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味道。

    天色近晚又下起了雨,阴冷刻骨,王焕之将外袍裹得更紧了一些,却依旧无法抵抗由外透里的寒气。他是忙惯的人,并不爱坐轿子,成年累月都是一匹健壮的滇马代步。但今晚,盐师爷忽然起了疲意,一时间竟是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李永仲同他说的那些胆大包天的话王焕之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不在意,或者说,他其实对年轻的东家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这也许源于数年间李永仲的为人行事,也源于王焕之自己的看法。

    天下的确开始到了喧闹的时候。天启二年时席卷大半个西南的奢安之乱平定未久,而更远一些的播州之役也并没有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纵然辽东离这川东之地太远,但一日比一日更重的赋税和徭役,一日比一日更难走的商路,王焕之打了个寒颤,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但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罢?王焕之安慰自己,辽东也好,土司也好,哪怕陕西,这些都不过疥廯之疾,这许多年,大明哪里不出些乱子?师爷忽然就觉得轻松起来,仿佛身上也暖和了些。

    他轻轻一夹马肚,走快了些。天已是黑透了,王焕之的跟班打起了灯笼,于是这漫漫长路,暗夜幽暗之时,就见一点灯光领着一行人,在黑夜的道路中迤逦而去了。

第十章 在萧墙之内

    夜色渐深。

    李永仲拿剪刀剪了烛芯,爆出好大一个灯花来。四百年一朝穿越,最头痛的吃穿住行,尤其这个年代可没有电灯供他使用,为免日后做个睁眼瞎,他房间里一向用牛油大烛,恨不得连床底都灯火通明,为此李永伯没少在背后嘲笑他不愧是个穷酸秀才家娘子生的土包子,不识货。

    和王焕之说的那些并不是李永仲一时冲动,而是他深思熟虑好些日子之后这才告诉了现在算是自己心腹的师爷。李永仲也不指望这一时半会儿的王焕之就能扭过头和自己一条心,但眼下生意上的一些事,必得做起来了。

    他手中捏了一卷书,眼睛一行一行地将文字扫过去,心思却早已不在这上头。穿越之后,李永仲最恨自己对于明末这段历史所知不多,最清楚的就是闯王进城,大明血胤社稷断绝,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放清军入关,可惜那是十六年之后的事情,他也并不在北京城,而是在川东小镇富顺。

    十六年之后的事到底太远,现在对于李永仲来说,近在眼前的陕西民乱比十六年后的是是非非更值得重视。他从七岁上开始跟着王焕之跑盐井,至今泡在盐井里的时间已近十年,李永仲不说对各地盐产了如指掌,也是称得上是心中有数。陕西有定边盐池,供着大半个陕西食盐,但今时不同往日,陕西民乱,断盐一日近在眼前,先时川盐已在陕南站稳脚跟,如今正是川盐入陕的好时机!

    但如何利用好这个机会,李永仲还得再生思量。如今李家名下大大小小十余口盐井,新井却不过六口,原有老井日渐枯竭,新井虽然出卤极多,但毕竟数目少,一时还填不上老井的窟窿。

    富顺现下有六家盐商,李家虽然位执牛耳,但其他几家也并不是能够轻视的对象。李永仲并不认为自己能发现陕西的机遇其他人就不能,尤其张家——年轻人的眼神沉了沉,嘴唇也略抿一抿——张家家主是李家姻亲刘三奎的连襟,若说这两家能老老实实的,李永仲宁可认为他哥李永伯忽然就成了四里八乡里的大善人。

    往日里张家人见了他即使谈不上讨好,总归也是陪着小心,前些天在路上遇到张家的三少爷,那小子假惺惺地说要去叙州书院以后少见。当时只觉得那小混蛋着实可厌,但现在么……李永仲眯起眼睛,他想起梧桐似乎说过刘家舅舅过来看他的好外甥来了?

    哼哼。张家,刘家。

    六口新井每日出盐数量在总数里已经过半,老井花费要比新井多上三成,出卤却不及新井。李永仲咂了一口茶,这才发现茶水已冷。这个时节上喝冷茶胃里实在难受,他想了想,咳嗽了一声。

    梧桐悄无声息地撩开门帘进来。他是李永仲一手带大的小厮,“与之同长”,教他读书习字,说是跟班仆役,但李永仲是把他视作心腹伴读来看的,最是忠心不二。他规矩教得好,读书也使得,又跟街上镖局的师傅们死缠烂打学上几招,实在是个顶顶有用的人。

    他走进来,一眼就落在李永仲手边半满的茶碗里来。不慎赞同地摇摇头,他走过去收拾了茶碗,低声道:“仲官儿,喝冷茶凉胃。”

    李永仲笑笑,道:“没什么。倒是你过来,我有事同你说。”

    梧桐正了脸色,垂手听训。

    “张家……”李永仲沉吟半刻,方道:“前些天我碰见张家三少爷,他说要去叙州念书,你同师爷讲一声,给张家送份礼去,探探张家的风声。”

    “是。”

    “开井的师傅要找好——还是同以前找陈师傅?”

    “并不是。”梧桐口齿极伶俐,他条理分明地说:“陈师傅上了年纪,上月里又摔一跤伤了腿脚,如今是他大徒弟曹四在接活。不过他师父没受伤时年纪也大了,多是曹四在做。”

    “既如此,”李永仲道:“你明日去寻曹四,先将东西备上,就这几日便开井罢。”

    “是。”

    梧桐应了一声,他重新上了一壶热茶,又拎了一个茶巢子进来,方才关门出去了。

    前前后后想了想,李永仲认为暂时可以放心了。陈师傅是李家养了几十年的凿井匠,而梧桐说的曹四他也有印象,极沉稳寡言的一个人,手艺比起师傅是只好不坏的。这对师徒算是富顺场上技术最好的两个人,李家能发家也和有这么一对堪称点盐手的师徒关系匪浅。往日里富顺镇上其他盐商要开新井多得向李家打招呼,现在李齐去世,很有些人欺负李永仲年轻脸嫩。

    李家年轻的家主喝两口热茶,仿佛沉在胃里的冰块渐渐消融,血脉又活泛开了,将阴冷的感觉驱走,浑身舒坦了,他冷笑数声,心道若是安分守己倒不好收拾了,要的就是你不安分。

    富顺的清晨由城外圆觉寺的钟声开启。

    但在更早之前,盐井上的挑水工已经起身。挑水工,川话里叫挑水匠,大约是川人敬重,并不以为他们靠力气吃饭,便当不得一声匠的称呼。天色未亮,年轻者先去了牛棚,给犍牛饱饱地吃上一餐饭,然后赶至天车上系好缰绳,犍牛力气绵长,但一口井上,总得备三两头牛才得用。

    取**年生合围约三尺的楠竹,打通竹节,底部是牛皮做的阀子,可使卤水进入而不得出,提卤水出盐井,挑水匠打开牛皮阀子,卤水往大缸中一涌而出,挑水匠此时便用水桶提了到专门熬煮卤水的大锅处——并不烧柴用煤,而是用采卤时分离出来的气来烧,所以富顺盐成本较海盐为低。

    这是口三月前新碓成的井,天车高六丈,出卤尤其畅快,日产盐可得两千斤,尤其被李永仲看重,打井大功告成那天,他与井匠白银千两犒赏,又同对方说:“只管给我李家碓井,你碓一口,我给千两银!”

    李永仲去看了一回牛棚,几头牛被擦洗得干干净净;又进碓房看了一会儿,挑水工按部就班,煮豆浆的,打水的,一丝不乱;按照习惯,临走前同师爷王焕之去了厨房,见各处井井有条,揭起锅盖一看,内里是喷香的牛肉炖萝卜,蒸筒里虽然的是粗粮,但成色尚好,不见霉烂。

    他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向管事李沛一通夸奖:“你做得好!我先前把这口井交给你,还有人说怪话,说你没管过人,做不好,现在来看,什么都做到点子上,没让我失望!”

    同挑水工没有分别的一身深靛裋褐,只在脖上缠了张本白的手巾,李沛极沉稳地一笑,道:“仲官儿把新井交到我手上,也是把身家性命交过来了,这是信我这个人,更不要说我们还是没出五服的兄弟,我岂能不尽心力?”

    李沛是二房的庶子,比李永仲还大着几岁,日子却比他过得苦多了。他生母是二房老爷书房里伺候的婢女,某日老爷吃醉了酒,就生出李沛来。嫡母不是个能容人的肚量,李沛幼年过得凄惨,若不是李齐偶尔还会敲打二房几下,怕现在坟头上草都有一人高了。

    李永仲十二岁那年,李齐将几口老井分拨给两个儿子,李永伯自不待说,一月下来产盐不足过去八成,李永仲却从此入了李齐青眼,逐渐让他参与到盐井的管理中来。度其本心,大约是想给长子留个能干的兄弟,却没想到李永伯是扶不起来的膏粱,这才有李齐临死前的一番故事。

    三年前,李永仲从李家众多子弟当中独独挑了李沛一个跟他去贵州行盐。路上遇到山洪,李永仲险些坠入深涧,是李沛一把拉住他,这才没让李家最能干的新生代化为山间厉鬼,回了富顺,李永仲提了李沛做了个三等的管事算作报恩,却发现他做事细致,又体恤挑水工辛苦,从不无故克扣,在他管事的井上,从上到下都是交口称赞。

    从三等管事到一等管事,旁人要用十年时间苦熬,李沛却只用三年,看得眼睛发红的人不在少数,更有他嫡母在二房老爷边上吹枕头风,要拿他嫡出的兄弟占他的差事,李沛听说之后往二房大门前一跪,不说不动,此事立刻风传,都说李家二房不慈,他跪了三日,方保住差事。

    别人都说李沛是愚孝,李永仲却同王焕之说:“他是个心狠聪明的,却又知道规矩礼法,我那个二叔,纯粹瞎了眼睛,这样的儿子,嫡嫡庶庶又有什么关系?”

    王焕之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方道:“世间有眼无珠的人从来太多。纵然是亲父子,对面不相识的事也是时常有之。我们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必不会放过。”提了李沛来做了一等的大管事,专管这口新开的盐井,李沛果然不负众望。

    李家十来口盐井,遍布富顺各处,等李永仲一行人全部跑下来,日头已经颤巍巍地升至半空,冬日的阳光寡淡,晒在人身上并不如何暖和。这二三十里路跑下来,虽然并不很远,但却颇费精力,李永仲同王焕之尚好,其余人皆是步行,累乏得直不起腰。

    李永仲看看日头,又同王焕之商议了一回,方强打起精神道:“快着些,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等回了府里,上账房每人支半两银子。一会儿大家好好吃顿饭,下午还有事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随从几个听到有银子拿,塌了半截的腰杆子顿时直起来,顿时眉开眼笑,中气都足了不少:“是!谢仲官儿的赏!”

    李永仲笑骂:“你们这些人见钱眼开啊!”

    有伶俐的随从便回道:“领仲官儿的钱如何不高兴?我们跟仲官儿从来一条心!”

    ps:昨天和朋友吃饭去了,更新断掉一天,痛彻心肺啊……记在账上,上架那天还账,就此立据。

第十一章 家业(1)

    等到真的回到李府,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打发了随从们去领赏休息,李永仲自己却拉了王焕之往外院书房里去了,坐定后他想了想,又叫梧桐:“你叫李三忠来,就说有事同他商量。”

    王焕之脸上露出些许满意之色:他同李三忠相交十数年可称莫逆,如今李齐去世,李永仲这个新的当家人却和李府的大管事关系微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样的局面都不是王焕之乐意看到的。上至主人家的人情往来下至仆役间的鸡毛蒜皮,李三忠无不知晓得清清楚楚,李永仲能干不假,但他毕竟年轻,且并未成婚,而家长里短也并非女子特权,在王师爷看来,年轻的家主尤其应该对阴私之事多几分了解。

    他遂主动说了一句:“东家现在愿意用大管事,这很好,他毕竟是府中老人,一直冷着他,也易生祸端。”

    李永仲微微一笑,道:“从李叔祖父算起,他家在我家已有一个甲子,实打实的家生子,与我家休戚与共,我尚年轻,于家中事上,还需要李叔的指点。”

    这句话正好被走到门口的李三忠听到耳朵里,心里也是一热。他不是没对之前李永仲对他的防范起过芥蒂,但李三忠在李家行事数十年,上下周到,无人不说一个好字,靠的可不是他父祖的面子。如今李永仲又肯用他,对这个还不打算提前退休的大管事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想到这里他又恭谨了几分,略正正衣冠,他在门外垂手相候,示意梧桐报名:“仲官儿,大管事到了。”

    李永仲叫来师爷和管事,不为其他,只为那桩李齐临死前为他订下的婚事。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在李永仲这里,情形又是一变。在陈显达出现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有此人的存在,对陈显达口中的往事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他知道刘三奎对李齐临死前安排的这桩婚事的评价,那李永仲会发现在这一点上他同李永伯的舅舅很有共同语言。

    这桩婚事李永仲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哪怕陈显达就像刘三奎所说那样,起码在现在,李永仲也得想尽办法喂饱他。不过李永仲认为事不至此。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真情还是假意他还是分得清。

    正在胡乱转着念头,听到梧桐在门外说大管事已经到了。李永仲咳嗽一声,道:“进来吧。”

    李三忠忙自己推开门走进去,梧桐在他身后关上门,吱呀一声,引得大管事心里一跳。

    这间外书房大管事并不陌生,许多地方还是他领着小子们亲手布置的。李齐在世的那些年,外书房除却王焕之,倒是他来得最多。大管事服侍着李齐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盐户成为川东地面举足轻重的盐商。可以说,富顺地面许多人家的秘辛,王焕之都不见得清楚,但是李三忠必定晓得一干二净。

    “仲官儿。”李三忠垂首看着脚尖前的地面,姿态是久违的恭敬。他的父亲是李家那位早逝老太爷的管家,而他自己则跟着李齐几十年鞍前马后,但李三忠不得不说,李家长房三代,只有这个最年轻的他看不懂——当年李齐父亲早逝独立支撑门户的时候他的父亲尚还在世,说李家要在李齐手上发扬光大,但现在李齐去世,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李永仲想干嘛,要干嘛。

    李永仲一指下首的圆凳,“坐。”

    李三忠撩开衣摆,小心地往圆凳上坐了半拉屁股,从李永仲的角度看过去,大管事脸上就写着四个字:毕恭毕敬。他心里一笑,并不打算去调侃李三忠。往日里他和大管事接触有限,不,应该说大管事和李府的两位少爷都保持着让当家人舒心的距离,等到今天李永仲自己当家做主,李三忠固然会觉得棘手,但年轻的家主也不是不觉得麻烦的。

    “张家……就是刘家的那个亲家,你知道多少?”

    大管事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张家的老太爷叫张平,家里办白事时候,张太爷带着张家的老爷少爷来给主人翁上过一回香。他家里有七口井,不过半数是浅坑的老井,新井还是张太爷往日亲来家里,请了匠人去开的。”

    “张家的少爷,现在去了府学?”一直不出声的师爷突然发问。

    “正是。仲官儿太忙,于细务上不甚留心……”大管事谨慎地回答,停了一停,朝主座上的年轻人看了一眼——李永仲并没有其他神色,年轻光洁的脸上不见喜怒,见他停下话头,还催促他:“接着说啊。”

    “是,是。”大管事咽了口唾沫,道:“小人已代仲官儿往张家送去一方砚台并几锭上好松烟墨。”

    “这事你做得好。”李永仲赞了他一句:“我这些时日实在忙得狠了,这些杂务,往日里也是你操.办的,如今还是你放手去办,事后写个条子就是了,只是钱财上的事,还是要和内外账房对齐。”

    “李叔,我一直忙,没得空闲,也不曾和李叔说说家常。”李永仲颜色愈加温和,他定定地看着大管事,道:“李叔三代侍奉大房,现下别说父亲去世,哪怕日后我之子也得靠李叔一力扶持,如今大房这一代只有我和大哥二人,且……”他微微一笑,笑容里藏着的东西让人心惊。

    “今日请李叔来,一是为张刘两家之事,二是如今家里没个章程,大哥疑我至深,现下他是不肯信我的话,虽然是亲兄弟,但未必日后走不到分家这一步。”李永仲叹了口气,显然李永伯一些所为对他来说也困扰颇深,但他很快就振奋精神,复道:“我已同王师爷商量好,要调派人手加开新井,想来大哥是不愿见我的,”他目视着大管事,道:“李叔,我想托你一件事。”

    李三忠心里已是翻天倒海,但面上仍旧稳稳当当,听李永仲说要托他办一件事,他心下一跳,猜到几分,不过仍旧是一幅面不变色的样子,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不敢让仲官儿说托付,仲官儿有话,小人总竭心尽力罢了。”

    “李叔,我想你同大哥讲,虽说父亲临去前将家业悉数托付于我,但我毕竟不敢如此托大,且大哥毕竟是正经的长房嫡子,哪怕是为了面上好看,我也不好总是把持家业。如今家中新井六口,老井八口,我愿与大哥平分,以后凡归大哥所有之盐井,我绝不多言,出盐得利,也归大哥,只是分与大哥产业,大哥也得往公中交钱才好。”

    李三忠大惊失色!他腾地从圆凳上跳了起来,见李永仲毫无殊色,便知道这件事年轻的家主已经下了决定。他虽然之前并不亲近李永仲,但也看得明白,老太爷李齐临死前的布置极是妥贴,大少爷李永伯就不是个能扶起来的阿斗!李家家业交到他手上,只有败坏得精光!想至此处,这个为李家鞠躬精粹一辈子的大管事不由老泪纵横,他朝李永仲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声泪俱下,言语恳切道:“仲官儿,按理说这是主人家的事,小人本一介奴仆,不得掺言,但仲官儿听我一声劝!”

    “主人翁攒下这些家业是花了数十年水磨工夫!呕心沥血,起早贪黑才有李家今日局面!仲官儿,你也从小时便下盐井,走盐道,知晓内里辛苦,但伯官儿却被主人翁宠过了!他不是能守住家业的人!”

    李三忠深吸口气,顾不上擦满脸的眼泪鼻涕,沉声道:“伯官儿自有他的好处,但那些好处无有一条应在家业上!应酬上,伯官儿知进退,晓分寸,是个好的,但于盐之一事上,小人乍着胆讲一句,伯官儿就应了四个字,一无是处!”

    李永仲同王焕之交换眼色,暗里都点点头——李三忠虽然同李永仲不冷不热,但却是实打实的李家忠仆,这些话,哪怕是李家人也不是轻易说得的,但他一介下仆却因为感怀主家数十年厚遇,耿直敢言,实在难得。

    大管事又碰了一下头,他脸有泪痕,直起上身道:“说句托大的话,主人翁此生最为失策之事便是因着伯官儿幼时体弱便万般放纵!如今事不可追,但家业却是主人翁一手一脚辛苦打拼而来,仲官儿因孝悌之故考虑分家,但小人却要说,仲官儿,这是下策!我李三忠一家三代能有今日,都是长房数十年信任看重之故。如今长房儿孙有不肖者,小人却不忍心看着主人翁一声基业被败光!”

    这话说得颇重,李三忠以为李永仲即使不会恼羞成怒,也会对他冷面相待,没想到年轻人只是支手托着下巴,并没有什么恼怒的神情。大管事后背渐渐沁出汗水来,没多大功夫便沁湿后背贴身的小衣。

    “我家虽然是富顺第一盐商,但新井不过六口,老井出盐却日渐稀少。”安静了一会儿,李永仲慢吞吞地说:“富顺镇上其余盐商,并不是什么好相与。我将产业一分为二,当然有孝悌之虑,但也并不完全如此。”他伸手一压,止住李三忠想要说话的打算。年轻人脸上那些神气——做作的忧虑和浮夸的伤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现在正是我李家破旧立新的最好时机。李叔,现在我问你,在你心中,到底是大哥重要,还是我李家上上下下数百丁口更重要?”

    ps:第一更

第十二章 家业(2)

    李三忠悚然一惊。

    似乎有恶鬼站在他身后,手拿一根冰冷的铁钎从他的后脖子恶狠狠地插进脊椎,迫得他不得不努力直起腰背,似乎只要稍稍弯腰,那根铁钎就将破开他的心腹之处。

    在犹豫间,大管事的视线对上了年轻家主的眼睛。

    在这之前,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双眼睛,他从不曾发现过这双眼睛里潜藏着怎样的风景亦或是——风暴。

    李齐还在世时,作为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和两个少爷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但实际上,与李永伯还是要走得近一些。他是正子嫡孙,正经的继承人,李三忠原是这么想的,李齐百年之后做主的人,除了他还有哪个?哪晓得李永伯一天比一天不成器,若李齐将家业交到伯官儿手上,李三忠就得眼睁睁看着李永伯将李家败得精光。

    天幸李齐临终前回光返照清明了一把,踏实肯干的二少爷做了李府的主人。当然,比起伯哥儿,仲官儿定能将李家发扬光大,但是他真的是适合李三忠的主人么?大管事有些犹豫,比起他,仲官儿显然与盐师爷王焕之走得更近一些。李三忠同自己说,这不是嫉妒,他当然知道王焕之算是一手带大了仲官儿,但是他仍旧忍不住想,假若早些年,他也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可怜孩子……

    现在,年轻的家主问他,比起看大的大少爷李永仲,李家数百丁口,哪个在李家大管事心中更重些?

    李三忠咽了口唾沫。汗水沿着鬓角蜿蜒下.流,在这寒冬时节淌了他满脸满面的油汗。他涩着嗓子说:“仲官儿,那是你嫡亲的大哥。”

    “所以我分一半盐井给他。”李永仲的脸色渐渐转冷,“盐井是李家的根,我为大哥动摇家业根基,还要我如何?”

    “仲官儿!你给伯官儿盐井,那是断他生路啊!”大管事声音低沉沙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上座隐在阴影中的家主,“你养他一家又有何难?但是给他产业,这就是养大了他的心——容小人说句僭越的话,伯官儿纵然种种不肖,但您这一手,也说不上良善。”

    “良善与否……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沉默良久,李永仲才淡淡开口道:“他是我大哥,是李家正子嫡孙,纵有父亲临终遗言,但在世人眼里,恐怕我已是心机深沉,霸占家业之徒。”

    “我要开李家百年基业,只凭着现下那十来口新旧掺杂的盐井是不成的。天下纷乱,”说到这里李永仲下意识地住了话头,另起了一头,“却也是大好机会,眼下我要做的事,比争家夺业重要千万,我能容大哥,大哥却不一定容我,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三忠浑身一颤,他失声道:“这,这是要分家!?”

    李永仲看他一眼,轻轻摇头,道:“李家百数年来从未有过分家之举,我虽年轻,也不打算自我始。我和大哥还是一房人,以后除了公中,还是各管各,各顾各吧。”

    年轻人冷淡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别的一些什么东西,但仔细探究,又什么都没找到。

    看着李三忠失魂落魄地离开书房的背影,便是王焕之也存了一丝不忍。毕竟是十来年的朋友,而他素来知晓大管事对李家的忠诚之心。

    不忍之下,他忍不住对李永仲道:“东家,您今天诸般举动,也是着急了些。”

    “如何着急?”李永仲掀了掀眼皮,年轻人无趣般摩挲着茶碗光洁的瓷器表面,冷淡地说:“我不先让一步,大哥便能掀起百丈风浪来。他是闲人一个,但我却没这许多的时间同他耗。”

    王焕之一怔,有些话便不大好出口。

    但李永仲却像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李三忠今天的话,为什么不同大哥说呢?他说的这些,哪样是我不晓得的?哪样又是我李永仲做下的事?全是李永伯的手尾!但如今却都来劝我!”

    年轻人冷笑起来:“不过是一个讲道理,一个不讲理罢了!这世道,道理总是说不过歪理!”

    王焕之叹口气,道:“如今,果真是要……”

    “果真要。”李永仲斩钉截铁地说:“待李三忠同大哥说好,我便要寻族老开祠堂,将此事定下章程!此事手尾一了,新井的事便得放上日程来!我打算着晚至明年三月,我至少要开三口井!”

    师爷吓了一跳,显然李永仲的打算让他吃惊不小。“东家,”为求慎重,王焕之不得不再行开口:“这个数目,不是小事啊。”

    “无妨。”李永仲咂了口茶水,摆摆手道:“现下离年节尚远,我也并不说在冬日里开井,但招工的事可做得起来了。”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笑意,“我那好大哥,从前的名声开还在呢,那几口井上的挑水匠必不肯为他做事的。”

    “却怕底下的管事……”王焕之有另一层顾虑。

    “那怕个甚?谁人不是学着做起来的?正好新井初立,调原来的老手去新井,留一半人在老井上头便是了,师傅带学徒,还能带不出几个?”李永仲打算此事显然不是一天半天的时辰,他在这上头思虑已深:“我又不要他精通诸般,只要此处如何彼处如何,每人精通一处便也有了,通力协作,我并不怕人多,只担心乱了章程。”

    说到此处,王焕之也带上几分笑意,露出些轻松来:“井上规矩原就是极严的,但东家那些想头却更好,早几年我便说东家是生就的商人,天生的精明,”他脸色忽然黯淡几分,道:“东家这般资质,若托生在读书人家里,异日朝堂之上,不愁没有东家的位置。”

    李永仲却失笑起来,道:“师爷还是读书人的心!我却是不耐烦那些的。”他从凳上站起来,舒了舒筋骨,在地上走了两圈,道:“如今这世道,便是如今我生就的读书种子又如何?”

    “便不说辽东事已糜烂,单说西南,天启二年的奢安之乱连绵好些年,直到今日也还听说附近哪里的土司又乱了起来,官军何时又能平乱了?奢安之乱时乱军过富顺——那时我已是记事的年纪,还记得父亲早早打发李三忠并师爷两个,带我和大哥走避成都,他独个儿在富顺支应,天可怜见,饶了我父亲一条性命!”

    王焕之脸色都变了,急匆匆地站起来,一把攥住李永仲的手,好险将他拉个踉跄,声音里全是紧张:“噤声!仲官儿,你的胆子可太大了!”

    李永仲一把甩开师爷的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方才缓过来,他看着王焕之依旧紧张的脸,无奈地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如今这时局,便是考了状元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国朝官民人等向冷待军汉,但依我看,这世道,没有一口雁翎刀,便到处行走不得啰。”

    这话说得王焕之也没了声气。两个人默然而坐,半天师爷才勉力道:“这些自有朝堂上大老爷操.心,我等小民想想自己的营生就好。”

    “皮将不存,毛之焉附。”李永仲叹了口气,摇摇头表示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王焕之迟疑一阵,道:“东家,其实,我以为大管事所虑并无不妥。”

    李永仲抬手为师爷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开口:“他毕竟是我父亲手上使过的老人,必定是极为周全的。”

    极为周全?师爷咀嚼着这几个字,竟有些不敢开口了。

    但李永仲却不管他,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可惜,人心果然是偏的。李三忠所说那些固然是对的,但我现在事情无数,可没有什么时间和我那个好大哥纠缠。”他的目光似乎极近又极远,语气幽然:“只是现在,不由我不想起段伯。”

    师爷静了片刻方劝道:“做大事者不惜身。既然东家有心,些许流言,也就……让它去罢。”

    “也,只能如此了。”

    李三忠在李永伯院子外转悠了一下午,思来想去,无数次想要拔腿便走,但最后时刻总是软下心肠。最后他一跺脚:“罢罢罢,他好歹是大房正经主子!”于是寻了李永伯说话。

    李永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李齐在世时,李三忠待他从来恭谨有加,谁知道老爷子尸骨未寒,他便跑去舔老二的屁沟子!无耻小人一个,李永伯现在很是不待见他,但终究没有傻到头上,他还是晓得大管事多少顾恋着过去的情分,凡事都向着他几分。

    现在看他一脸为难的神色,李永伯心中竟生出几分快意来,哈地笑了一声,他拖长腔调慢吞吞地开口道:“啊呀,真是稀客!”

    大管事苦笑一声:“大少爷莫要寻小人开心。”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个,仲官儿托我同大少爷商量件事。”

    听到李永仲的名字,李家大少爷李永伯脸上迅速飘过一阵阴云。但李齐去世之后在家中大不如前的待遇还是让李永伯对年轻的弟弟生出几分忌惮来。他故作不在意地撩起衣摆往圈椅中一坐,斜眼往李三忠脸上一瞥,冷笑道:“我那好弟弟还能同我商量事?有趣有趣,如今他可是正经家主,同我这个破落户的大哥又有甚好说的?”

    李三忠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这就是主人翁抱了大半辈子期望的长子正孙!他殷殷恳求,甚至豁出一张面皮,希望仲官儿以李家基业为重,不要生了意气,但现在看李永伯的样子,李三忠不由怀疑起自己是否做错了——也许,让李永仲扔掉包袱,对李家基业来说才是最好。

    如此诸般念头只在大管事心头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他面上仍旧一片恭敬,甚至在说话间深深埋下头去:“仲官儿吩咐小人,只说伯官儿毕竟是正经的长房嫡子,哪怕是为了孝悌二字,面上也须好看些。”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一字一句道:“仲官儿有意,平分盐井!”

第十三章 家业(3)

    大户人家的祠堂,除了年节祭祀,便是逢族中大事方可由族老带领开启。

    看守中堂的仆役是个老头子,他哆哆嗦嗦地取了钥匙开锁,然后又吱呀一声推开门,这才悄无声气地寻摸到一边去了。

    由三太爷带领,一行老老少少撩起衣摆,沉默地跨过门槛,然后分列两侧站好。

    祠堂传说是当年那位带全家入蜀的李家先祖同四个儿子一起修的,当年不过只得一间略齐整的青砖大房罢了,空荡荡的祭台除了上供的五世先祖牌位便别无他物。但如今李家的祠堂早已不是开初的样子,黑瓦白墙,规整的三进院落,青衣小帽仆役晨昏定时洒扫,香烛的味道浸染了建筑物的每个角落,长明灯四时未断。

    至少对于李永仲来说,他并不喜欢到这里来。

    这间阴暗的建筑并不因为白昼的到来而有所改变。当初祭台上只有聊胜于无的五个牌位,但现在,密密麻麻的牌位已经占满了三层的祭台,并且有向两侧绵延散开的趋势。黑压压的牌位就像一座巨大的山丘,直面任何敢于站到它们面前的人。

    哪怕是纨绔浪荡的李永伯,自走进祠堂之后脸色都难看得很。气氛压抑而沉默,只有专司祭祀的族人敲响铜罄时发出的冷泠泠的金属敲击声,那是提醒族人跪拜行礼的声音。

    三太爷板着脸站在行列的最前方。待众人跪拜完毕,他咳嗽两声,仿佛尽力用嗓子的最深处将声音迫出来:“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各位族老宗贤在列,大房子孙,长子,李永伯,”

    “在。”李永伯应声出列。

    “次子,李永仲。”

    “是。”

    “因家产分产一事,到至堂前。列祖列宗,族老宗贤,各为见证。今日事毕,白纸黑字,落款……无悔!”

    “是!”

    叹了一口气,三太爷缓下脸色,低声问面前站着的两兄弟:“现下,还没到最后一步,伯哥儿,仲哥儿,你们父亲辛劳一声,攒下这点东西。按说大房的事务我一个外房人不好掺言,但总算忝为长辈,厚着脸皮劝一句,你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要为了一时之气,断送大好基业啊。”

    李永伯只从鼻腔中哼出一声,便再不搭话。倒是李永仲朝三太爷笑笑,拱拱手道:“长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但眼下的情形,再强拢在一起怕要伤兄弟和气。”

    既如此,多说无益。三太爷再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既如此,便立契书罢。”

    正当其时,天色阴晦,冽风如刃。

    李家长房所有的十四口盐井一分为二,两兄弟各得一半,之后经营互不干涉——这条消息很快就在富顺地面上流传开来,大小盐商们窃窃私语,尤其对于其他五家大盐商来说,李家兄弟阋墙,简直再好不过。有不少人就此扬言:“李家这是要败家啊!”

    “啪!”

    刘三奎一下合拢手中的折扇,两道粗重的眉毛很有点要飞起来的意思。他喜不自胜,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步,心下盘算:“好!就等着这一天!李家十来口井,这一团盐不拆开,吃到嘴里会被齁死,得打散了才好从容行事。”

    想到后头,真是有点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的味道了。

    富顺这川东小镇,冬日里阴冷潮湿,淫.雨不断,下雪的光景倒很难得。但今晨起来,天色便灰得厉害,仿佛炭火余烬颜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到处都漂浮着一股土壤返潮的腥味。

    大管事指挥着仆役往各处张挂灯笼等物事,又加派人手巡视各处,未至午时的光景,好像大颗盐粒的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午后再看,黑瓦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层,放眼望去,天地之间混同一色。

    “现下看似平静,实际暗流涌动啊。”王焕之感叹一句,眼光一瞥,李永仲抱着手炉拥着貂皮大氅,守在火炉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雪景。听到师爷开口,他也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提起坐在炉子上的提梁壶,为两人的杯中添了一注热水。

    王焕之重重地咳嗽一声,加重语调道:“东家,现在可不是赏雪的好时候吧?”

    “富顺难得一场雪,莫要搅了兴致嘛。”李永仲心情倒好,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如今事已成定局,还有甚好说的呢?”

    “东家,要说将老井抛出,这倒是步好棋,但新井也去掉一半,这可有些……”不同李永仲,王焕之始终对分产这件事心存疑虑,但就像李永仲所说那样,现在已成定局,再说这些也毫无益处。

    李永仲捧着茶杯,呵呵一笑,显然不以为意,道:“我那好大哥就不是个能吃亏的人。如此分法他还大叫不公呢……真是丢尽父亲的脸。”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师爷当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说:“如今我们手里的盐货怕是要短上一半,恐怕要等几口新井碓好才能重复旧日光景啊。”

    “你当……李永伯真能守住那几口井?”李永仲的声音里渐渐渗出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他的手掌从貂毛上虚抚而过,笑了一笑,道:“那几口井,于我们手中便是利器,放在他手里,就是祸患。从来没听说小儿抱金过市还能保全的。”

    “大哥为人外厉内荏,父亲在世时诸般溺爱,哪怕他是经天纬地的才能,现在也早就伤仲永,不值一提,何况大哥不过中人之姿,”他呵呵一笑,“一身纨绔习气,膏粱子弟,如何能守住产业?”

    “盐井在我们手中,其他几家就得忌讳三分,但在大哥手里,就是上好的肥肉,张刘之流,现在恐怕正想着怎么才能从大哥手里把盐井花言巧语骗到手呢。”

    这话说得王焕之也笑了,连连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他又担心起来:“这于我们来说,也无甚好处啊……”

    “好处?”李永仲好笑地看了师爷一眼,轻飘飘地开口:“我不要那许多好处。”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凝视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道:“那几家以为我年轻面薄,软弱受人辖制,我就从了他们的心愿,这几个月,把我要开井的消息都传扬开,只说李家老二是慌不择路了,一口气要碓六口井!”

    “六口!?”王焕之震惊之下几乎是从座位上蹦起来,他两步走到李永仲身边,打量着年轻人平静的脸色,犹不可自信,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李永仲,半晌才说:“仲哥儿,你这是说笑吧?”

    大惊之下,王焕之竟然叫出了李永仲幼年的乳名。

    李永仲笑了一声,颇有些怀念地道:“自从父亲去世,王叔这般叫我便越来越少了。”看师爷一脸的不赞同和紧张,只好有些无趣地撇撇嘴,道:“当然是说笑了,过犹不及,哪怕我开出六口井来,上哪里去找这许多的管事和挑水匠来?”

    王焕之这才舒了口气,放下提到半空中的心,他略一沉吟,也是明白了李永仲的盘算,也有些喜色浮上脸来,道:“这便好,这便好。我担心东家要与他们争一时短长,图个痛快。”他哈哈一笑,彻底放下心来道:“但现在看来,还是我多虑啦。”

    李永仲轻轻一笑,并不搭话,由得高兴的师爷啰嗦。而他的视线越来越远,越过那株含苞戴雪的老梅,越过黧黑屋瓦上的白雪,越过远处高耸的盐井天车,直至烟灰天空下无边的尽处。

    同一座宅院,几乎同样的时刻,也有人凝视着同一片天空。

    李永伯犹如醉足了酒,脸上晕着两团晕红,他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嘴里哼着上次去成都听来的小曲儿,端是近来少见的志得意满。

    通房丫头静悄悄地走进来为火盆添了上好的薪碳,又看了一边茶巢子,确认过茶水滚烫便安安静静地退下。

    “大爷。”

    李永伯回身一看,他的妻子陈氏端了一杯茶走过来。

    陈氏出身富顺镇上最大一家粮商,其父与李齐算是八拜之交,原本是李齐怕李永伯早夭,这才早早为他订下亲事。可惜李永伯十三四岁时纨绔名声便传遍整个富顺,甚至在叙州也时有耳闻,陈家碍于情面,不情不愿地将女儿嫁过来。

    好在李永伯虽然行事上没多少章法,对待妻子倒还亲密,到陈氏生下长子之后更添了几分尊重,陈家这才对他改了看法,又有李家如此大的家业,那几年李永伯在岳家的日子实在不错。

    可惜李齐病逝,却没有像众人所想那样将李家交给李永伯,而是选了李永仲做继承人,此中是是非非非是一日可以诉尽。但总算李永仲还识趣,将产业分作两半,兄弟二人一人一半,虽然李永伯仍旧不满,但比起之前的郁闷嫉恨之心,好了不少。

    “你不在后头看着璋哥儿,出来做甚?”看见妻子单身过来,李永伯有几分嗔怪——长子李乃璋仿佛随了李永伯幼年,如今也是体弱多病,常令人揪心不已。

    “我哄得他睡了,过来看看大爷。”陈氏柔声道,将手中茶碗递给他,“今日忽地下起雪,大爷一向不注意这些,我过来看看大爷有没有添衣裳。”

    “你就是只想着这些。”李永伯笑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他这个妻子,虽然是商户出身,但贤惠温婉之处,也是不输给寻常所谓读书人家的。这样想着,声音都温柔几分:“你少来,既然璋哥儿睡了,你我夫妻坐下来,好生说说话。”

    夫妻两个聚在一块儿,喝着茶,烤着火,说说家中细务,担心长子的病情,仿佛也是岁月静好,流年安稳。

    无论如何,天启七年,就要结束了。

    ps:今天起点后台抽得要死要活,更晚了,见谅——只有一更

第十四章 婚姻大事

    刘小七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打扫牛棚,重新填满食槽,再去水井打来水把水槽倒满。做完这三件事,他才能去伙房匆匆喝上一碗半干不稀的豆粥,然后去给挑水匠打下手,忙上整整一天。如果运气好,那天负责做饭的挑水工心情好,还会给他一小块腊肉香肠,那才真真是极好极好的。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人,只知道多年前跟着父母逃荒,最后在富顺落脚。起初日子虽然辛苦总算还过得,可惜几年前奢安之乱,富顺周遭一日三惊,刘小七的娘生生被慌乱的人群践踏而死。没过多久,贵州打得太凶,官军几无兵丁,衙门按律抽丁,刘小七的父亲不幸中选,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孤儿刘小七交完最后一担佃粮,地主家的管事叹口气,看看他还没成人小腿粗的大腿,告诉他,原本佃给他们家的田和房子,地主要收回去了。

    刘小七也没吵闹,他装了剩下的粮食,扁担一头挑舍不得丢的瓦罐陶盆衣裳铺盖,一头挑两大口袋五谷杂粮,怀里揣了他爹留给他的一吊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们落脚三年的村庄,来到富顺镇上。可惜来到镇上的第一个晚上,粮食被地痞抢了个精光,破碗破盆衣服被卷则被乞丐顺手牵羊。刘小七原本认为自己不是跟着叫花子要饭就是学着地痞偷摸拐骗,但李家新盐井招工的消息给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原本是看不上他的。谁能看上他呢?站直了和长条板凳一般高,正面看和板凳一样宽,侧面看和板凳一样窄。挑水匠吃的是力气饭,那里面,吃得好!三五天一顿肉,餐餐都见米,顿顿都见油。但是盐井也是真的苦,挑水匠挑一天卤水下来,手酸得拿不起筷子,脚重得抬不过门槛!刘小七瘦干得就像一根没长好毛竹,哪个井上会要他?

    但老天偶尔也会睁睁眼。正在刘小七打算出了李家的盐井就去西街尽头的破庙拜叫花子头头当干爹的时候,李家那个老二,当时还叫李仲官儿的少爷走进来问了一句,招了多少人?

    刘小七后来也想,当时自己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敢那么直愣愣地扑上去抱住李仲官儿的脚,任打任骂也不松手。眼看李家的家丁要打死他了,李仲官儿弯腰问:“你是要钱呢?还是要口饭吃?”

    “我就要口饭吃。”刘小七毫不犹豫地回答。

    然后他就被仲官儿做主留下了——“让他做做杂事,喂牛看火,过不了几年,也有一把力气,就挑盐水,总归饿不死。”虽然盐井的管事连说倒霉,从来不给刘小七好脸色看,但他终于有了一片瓦睡觉,有了一碗稀饭饱腹。

    “小七!来吃肉!”

    伙房里当值的挑水匠在喊他。刘小七晾完最后一件衣裳,湿着手在自己的千层补疤衣服上来回擦,两条细枝腿干跑得飞快,扯着嗓子火烧火燎地吼:“给我留一块!”

    刘小七在欢喜中午要吃牛肉,而他每天晨昏祝祷请神仙菩萨保佑的大恩人李仲官儿则刚刚算完分家之后的第一笔账,对几口新旧不一的盐井终于完全做到心中有数。

    他虽然从小跟着师爷下井送盐,挑工算账,但毕竟那时他做不了主,连二把手都算不上。别说他,就是李齐当时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的李永伯同样算不上是二把手——那是盐师爷王焕之。

    在富顺,能当上盐师爷的都不是普通人。盐商一般会选择自家可靠的族人宗亲,从少年时开始培养,等到壮年时得用,没有十数年光景是不成的。盐师爷是盐商的智囊,参谋,他须通晓人情世故,晓得分寸进退,对盐课衙门上至提举下到库大使喜好性情心中有数,精明能干,打得算盘,写得文章。他陪着东家应酬进退,样貌还要好,斯文儒雅,才显得体面。

    “年前事情暂时先搁下罢。”李永仲搁下狼豪笔,揉着手腕,随口吩咐候在一边的梧桐,“现在年关将近,你去问问大管事,今年大哥一家要不要在府里一起过年?还是他一家子单过?”他嗤笑了一声,道:“说这些真是没意思透了。”

    王焕之劝他一句:“这也是好事,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东家也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在人前还须小心些——”他顿了一顿,道:“那毕竟是你兄长。”

    李永仲摆摆手道:“不说他不说他,没得扫兴。”接着端正了脸色,露出深思熟虑之后的慎重来,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刻这才开口:“过年倒也无甚好说的,无非就那些,今年父亲的事在,还简便些。不过就有一事,我想了几日,还是拿不定主意。”

    “东家请讲。”听李永仲说得严重,王焕之也坐正身体,道:“东家先勿忧愁,凡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师爷想哪里去了?”年轻的家主失笑道:“不是你想的那些。”他干脆了当地说:“我在想,年前,要不要去拜访一次我那岳父大人?”

    听到是这个问题,王焕之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婚约既成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但自从那位陈千户在李齐后事上来过一次之后,竟是连个消息也未给李永仲送来过。偏生前些日子他忙得焦头烂额,生生忘了自己现下已经不是单身子人了,还有未来岳丈一家的正经亲戚。两边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不过就连李永仲也很明白,作为晚辈,一直对岳家不理不睬是失礼至极。前段时间还能用家务事来打打掩护,现在年节将近,却不能还用同样的说辞。

    “这倒很是。”王焕之曲起指节在桌上敲打两下,沉吟片刻道:“此事原也不难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东家的岳家自然不能当寻常亲戚待,但是这一位……”他意味深长地说:“便是有些不大妥当。”

    不大妥当这话,在李永仲心里,当真是说得极贴切的。

    按陈显达自述,李齐与他是救命的恩情,但现在毕竟人走茶凉,李永仲对此人毫无了解。纵然他相信李齐不会坑害他这个做儿子,但是却不敢轻易相信几乎是陌生人的陈显达。更不用说他还有个千户身份——

    “我宁愿我这岳丈默默无闻,也好过他是个千户营官。”李永仲皱着眉头对王焕之说:“这件事难办得很。历来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再看看同家里打交道的盐课衙门下的兵丁,我倒宁愿没有这桩婚事。”

    王焕之安慰他道:“东家想得倒也不错。但观这位陈老爷行事为人,还颇有几分章法从容,应不是那些贪得无厌之人。况且如今年月不安稳,敢往贵州行盐的商队越来越少,说不得我们自己就得张罗起来,还有……”他顿了顿,眼见对面的李永仲露出一丝笑来,方道:“令岳手上有兵,听说还有自辽东归来的家丁?那当真是极好的。”

    “你真是想得太好。”虽然是一句责备的话,但李永仲却笑盈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恼怒的神色来,王焕之笑着给他赔了罪,显然也是知道虽然东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同自己想的并无甚区别。

    “如今只希望我这岳丈大人是个正人君子。”说完他自己醒转过来味道,苦笑着摇头,“是我说错,只要吃相别太难看,那其余一切都是万事好商量。”

    王焕之见他年纪轻轻,却日日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情分不同,忍不住劝他一句:“仲官儿,你这就过于自苦。虽然是父母之言,但夫妻一体,须得过得和睦方是好事啊。”

    “既然嫁给我,我当然得护她周全。师爷这句说得倒奇怪。”李永仲笑着说道,似乎浑没当作什么大事。而他也的确说的是心里话:一朝穿越,十几年的古人生活过下来,李永仲同周遭人等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或者说,唯一的区别是,他知道那个惨痛的结局,所以如今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了在未来能够活下去罢了。

    他当然想过婚姻,甚至幻想过能遇到一个合意的妻子,不谈甜甜蜜蜜,也是恩爱和睦,相扶相携地走下去。但这些在四百年后只能谈得上是基本的要求,在四百年前的当下,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没有子女什么事。李齐为他订下了婚事,他只能别无选择地接受,同时接受一个可能裹了小脚,念着三从四德大字不识一个的妻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是一个可悲的笑话。或者说,为了活下去,他放弃了太多的东西——未免意兴阑珊。

    王焕之担心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对李永仲的确是有几分格外不同的感情。王焕之五岁开蒙,十七进学,当年也是富顺风光一时的人物,但后来世事难料,举业受阻,心灰意冷之余接受了李家老爷的邀请出任李家的盐师爷,也是那时候,他认识了李家的二少爷李仲官儿。

    ps:第一更

第十五章 婚姻大事(2)

    李永仲摇摇头,将自嘲和悲哀重新严严实实地压回心底,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他朝窗外看了一回,最终决定道:“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宜宾,见见我这位岳丈大人。”他随口吩咐道:“日子大概在年前,师爷看过黄历为我定个日子罢,再准备些礼物。”

    王焕之在心中默了一默,左手掐了个手势捏算半天,点点沉稳道:“东家放心,本月十六是极好的日子,从富顺到宜宾,百五十里路,以咱们家商队的脚程,七八日足使了。”

    主仆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李永仲拍拍额头,笑道:“瞧我的记性,再过几日便是婶婶的生辰罢?”

    王焕之忙道:“内子生辰,东家不必放在心上。”话是这么说,但脸上也带出一点情真意切的感动来。他与妻子结缡二十载,感情甚笃,李永仲幼时不得李忠看重,有几回和王焕之下井,晚了便跟着师爷回王家,李齐也并不以为然。直到仲哥儿年纪渐大,对长子失望的李齐终于发现自己还有一个能干的儿子,从那时候开始,李永仲留宿王家的事才渐渐绝迹。

    李永仲哈哈笑了两声,“幼时多得婶婶照顾。”他止住王焕之的话头,感慨道:“我母亲早逝,父亲……”年轻人自嘲地哈了一声,避开了李齐,继续道:“王叔和婶婶那时候不以阖府对我的轻视,对我多加照顾,虽然名为主仆,”他看着师爷的眼睛淡淡说道:“但在我心里,是拿师爷当父亲看的。”

    王焕之百感交集,却只能长长地叹口气。

    “我那个大哥百无一用,但父亲嘴上骂他,却也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他,可惜啊,”李永仲眯起眼睛,呵呵一笑:“李永伯却不是个能扶持的。不然,父亲怕要亲自送我去庄上。”

    “父母偏心,人之常情。”王焕之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东家以后的日子,只有比现在更好的。佛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双手放到膝盖上,上身前倾,极恳切地看着李永仲道:“这些时日我看东家行事,总觉得急切,东家年纪尚轻,有何事不能释怀呢?”

    李永仲暗叹一声。他总不能对王焕之说,再过几年,有个叫张献忠的陕西人将带着流民大军,赤地千里,以惊天气势席卷整个四川,整个四川都在他的马蹄下颤抖。现在不着急,难道等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再来后悔?

    他只能笑了一声,将话题转了开去。

    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李永仲重又提起先前的话:“虽说路上只要七八天,但我想着总要在宜宾呆上几日。不说别的,父亲去后,盐课衙门的李大人处我们可还没有去拜访。”

    王焕之脸色一肃,他曲起手指敲敲桌面,点点头,道:“很是。不仅是李大人,下面的头头脑脑也轻忽不得。自来便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将此事说定,又定下几个跟李永仲出门的人选,多是他用惯的随从并亲近的管事——除了他自己院子里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跟班和小厮,包括大管事李三忠在内,他还不敢对府里其他仆役抱以太多的信任。

    宜宾距富顺百五十里,虽然冬日里赶路辛苦,但总算官道上倒还太平。盐师爷说得不错,脚程快些,单身子人七八日便能到。但李永仲此去并不着急赶路,他带了贴身小厮梧桐和几个得力管事,除了府中家丁之外又自井上选了十来个挑水匠充数;开了仓库细细地选了诸色礼物。备好行装,待完事齐备,便静等正日子了。

    年轻的家主要出门的消息并未刻意隐藏,很快便在帮工中间风传。以往此类消息也并不如何见挑水匠们关注,但今次不同,管事们放出话来,家主似乎要在挑水匠中挑选几个亲随家丁!

    世道不靖,底层的小民总是最先察觉,也最先被黑暗混乱的命运碾成渣滓。他们凭借本能选择强者也追随强者。虽然并不清楚这次的选拔是临时还是永久,但对那几个诱人职位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

    李府的亲随家丁有月俸三两,两季衣裳,年节赏赐不断。原先不过是李家的护院,但自从二少爷仲官儿开始跟着商队行盐,他便从挑水匠中选出忠厚谨慎,强健有力者充作护卫,又请来积年的武师教授武艺,仿着卫所设置律条,李永仲待他们竭心尽力,又严格约束,短短两年光景,便带出一队名动川东的护卫,专走贵州一路,打出写着盐字的大旗,绿林好汉们多闻风走避。

    “我是必去的。”刘小七半边脸颊被饭菜鼓鼓囊囊地填满,即使话都说不清楚,他还是严肃地同他要好的朋友关老二表示:“仲官儿要招家丁,我是不想吃挑水匠这碗饭了。”

    彼时他们刚在饭桌上同另外几个小工抢赢了最后小半碗肉并半碗萝卜,又从饭甑里舀了一大海碗压得严严实实的粟米饭,趁着这天午后管事们不在,两个人偷溜到牛棚的草料堆,舒舒服服地边吃边聊。

    “你想去当家丁!?”关老二横着袖子一抹嘴,震惊地盯着刘小七的脸,试图从那上面看出开玩笑的意思来,但看了半天他依然只能看出朋友的认真和固执。关老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小七啊,当家丁当然好,但是要送卖身契给李家哩。”

    “我本来就是流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卖不卖身有什么打紧的?”刘小七不以为然地说,“再说了,给李家当下人有啥不好?吃得饱穿得暖,活得比富顺镇外头佃农好一百倍!”

    关老二摇摇头,“说不过你。”他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边说边喷饭粒:“但是就你现下这幅身板,难哦……”横过筷子头,点点刘小七的胸口——以手加胸,能够一根根数出肋骨,又点点小七的大腿——还没井上刘二麻子的胳膊粗。他费力地咽下一口饭,这才口齿清晰地道:“小七啊,还是死心吧,好好在井上干几年,等你再长些岁数,就求管事的收你做个挑水匠,不比你现在强?”

    小七沉默了半晌,他靠着厚实的稻草堆,眼神放空,幽幽开口:“我爹娘死了快十年。”

    关老二叹口气,端着碗,捏着筷子,看着刘小七,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死得惨,被踩断周身骨头,嚎了半夜痛才走,但好在有块地收埋她;我爹……”这个从来笑嘻嘻的小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现在估计不知道坟头上的草有没有我高,不过,我想着,他应是没有坟的,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刘小七转过来看着关老二认真地说:“关二,当年我全家一路讨饭来富顺,我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大姐,一个妹妹,但是最后只活下来我和爹娘。”

    “家里连树皮都吃不上了,大姐说卖了她,出门找活路吧;走到半路,大哥吃了观音土,肚皮胀得跟要生的婆娘一样大,屙不出来屎,最后死了;看着要到富顺,结果娘生了急病,爹没办法,把小妹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换了三吊救命钱。”

    “现在,我全家除了我一个光身子人,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刘小七抹了一把眼睛,哑着嗓子说:“原本我以为我要活,只能去偷去抢,但是我命好!我遇上了仲官儿发善心,收我下井。”

    “但是我又不甘心,我不想当一辈子挑水匠,我想吃饱穿暖,想出人头地!”刘小七的眼睛里亮得像有两把火,“我不去试,就是命里有这个缘法也放过了;我去试,却又给自己挣出了一个活命的法子!”

    不论是洞悉未来的穿越者还是挣扎求生的小人物,现在的他们,不过是命运这棵巨树上的蝼蚁,但日久年深,只要一息尚存,蝼蚁也能将巨木咬噬成千疮百孔。

    这日午后,是个难得的晴天。管事们转为选拔护卫一事空出一个下午,年轻的挑水匠们蠢蠢欲动,充作选拔的场坝被看热闹的闲人挤得水泄不通,场中时不时爆出阵阵大笑和惊叹声,打破了小镇昔日的平静。

    “你好生看。”李永仲站在人群边上,朝场中的热闹景象抬抬下巴,低声和自家护卫的头目说话:“定要选几个机警朴实的才好。”

    护卫的头目叫何泰,是李永仲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奶兄弟,极沉稳的一个人。何泰是家传的武艺,传说祖上还是叙南卫出身的军官。不过也只是传说,到何泰父亲这里,早已是几代的民户。五岁上何泰跟着父亲习武打熬筋骨。当年李永仲开始筹划护卫之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奶兄弟。而何泰也没有负他所望,竟是天生的将种,将一群老实巴交的挑水匠调教成进退有据的精壮汉子。

    “少爷说的是。”何泰并不以为自己在李永仲处有甚特殊,从来恪守主仆之道,他落后李永仲三步距离,微微颌首道:“现在人手倒是足使了,但还是紧张,若是照少爷所说那般日后还要往陕西去,必得将护卫之数再翻一番才堪得用。”

第十六章 婚姻大事(3)

    李永仲闻言点头道:“阿泰说得是。”他又压低声音:“若我料算无差,陕西的乱子一时半会儿绝不能轻易平定,定边的盐池究竟是怎么个境况也无人能知,但关中一带,素为重镇,官军云集,想来是不会轻易丢掉。若定边盐池有岔子,便是我川盐的大好机会。”

    何泰悄声应和:“少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私下里他偶尔还保持着旧日的称呼,“不独是陕西一地,小人听说,西宁卫也指着定边的盐。”

    “正是如此。”李永仲注视着场中一个颤颤巍巍提起两个硕大水桶的挑水匠,闻言答道:“此次去宜宾,明面上是去拜见我那岳父大人,但盐课衙门里的大人们才是重中之重。以后不止是云贵两省,陕西也需要大量人手。世道不宁,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刘小七机灵地在人群里东蹿西跳,好不容易挤开了人来到报名的家丁身前,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也要报名!”

    负责报名的家丁略识文墨,闻声转头一看,险些没找着人,待低头一看是刘小七,他脸色便好不起来,黑着脸拿手赶了两下,道:“刘小七!你来捣什么乱!”

    跟着刘小七一起过来的关老二便生了怯意,他拉拉小七的衣角,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小七,我说多半是不成的吧?”

    刘小七却不怕那家丁,只双手叉腰对他讲:“有哪条哪款说着我刘小七不能当家丁?!”

    家丁轻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打了个哈哈,朝左右道:“你们听到没?刘小七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又扭回头,语气里多了点劝诫的意思:“小七啊,你站直了没有那扁担高吧?现在有木桶重吗?李府的家丁护卫,可不养废物!”

    周围的人一通哄笑,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厚道的不过说两句刘小七不知道天高地厚,有刻薄的便说这小子不安好心,更有不怀好意的喊了一句:“把小七跟水桶比一比!”

    关老二红涨了面皮,真是恨不得寻一个地洞钻进去才好。他扯扯刘小七的衣服,想同他讲赶紧走,却发现小七眼睛里都淌出光亮来,亮得渗人,他一把甩脱关老二的手,几大步走到家丁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这个至少比他高出小半个身子的男人说:“李家有哪条哪款说刘小七当不得家丁?!”

    男孩正在变声期,尖利干涩的声音就像砂纸一样打磨着人们的耳膜,场坝中静了静,大多数人的眼睛里仍旧带着轻蔑,但他们收敛了脸上明显的嘲笑,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那些被刻意压低的音浪像一阵舒缓的,却不肯离开的风盘旋在人群上头。

    “刘小七疯啦?”

    “你这就不懂了,”有人啧啧出声,“没这点心气,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娃娃,活不下来!”

    有人多长几岁,多出几分见识,感叹道:“莫看小七筋巴干瘦,他这是正在抽条长个子,狠狠吃几年饱饭,不比人差。”

    “这年月哪家吃得饱饭?”听话的人反问,“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连老子都莫得,哪里吃得饱饭?”

    “莫吵莫吵,看小七。”

    人群的议论声让那个负责报名的家丁脸色难看起来,他随口骂道:“你走不走!?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娘老子都克死了,看哪个敢要你!”捏着拳头几步走到刘小七身边,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把这个捣乱的小子丢出去。谁知手刚碰到刘小七的胸口,就见这个干瘦矮小低头不说话的小子猛地一口咬了上来!

    那一口,狠得简直要咬下一块肉!家丁痛得大叫,空着的手将小七锤了个鼻青脸肿,但刘小七哪怕鼻血长流,仍旧死不松口。人群大哗,维持秩序的家丁赶紧过来给这个叫张雄的倒霉鬼帮忙,另外几个人捏着刘小七的脸颊让他松口。

    何泰脸上黑如锅底,暗骂一声,就要走出去,李永仲一把拉住他:“莫急,再看看!”

    “刘小七!你属狗变的么!”有人在骂他,又不敢过分使用力——用力太猛,先不说刘小七能不能保住那口牙,张雄臂上保准少块肉!“你给我松口!”

    张雄痛得满头大汗,他听老人说过,人牙有毒,比野兽咬了还厉害!他怒视着刘小七,寻思着一会儿等他熬不住松了口,就要打死他!但不论是恐吓谩骂的,好话说尽的;那些捏嘴掐舌的,还有拳打脚踢的,刘小七似乎都不在乎,他牢牢把住张雄的手臂,全心全意地将骨血里的最后一丝气力用在一口牙上,只用了渗了血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张雄,直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样!

    有个素来沉稳干练,叫刘东的看他这样子猛然想起刚才张雄说的话,已是恨得不成,顾不得现在一堆人指着张雄的鼻子骂:“叫你不积口德!”又转过来向刘小七诚恳道:“小七你不要同这个浑人计较,你且松松口。”

    刘小七只将眼珠子转了转,更紧地抱住了张雄的手腕子。

    这下连刘东都无法了。

    何泰急得捏了一手汗,却只能呆在原地。眼看着场面无法收拾,他倒也不再去想之后种种,只苦笑道:“仲官儿,还看么?”

    李永仲笑了一笑,“阿泰总是太过小心。”他摸摸下巴,忽然对这个瘦小却固执的少年生出几分好奇来,虽然当年是他开口让刘小七留了下来,但李永仲早就将当时那个浑身破衣烂衫的男孩忘个精光,不过现在倒让他模模糊糊地又想起记忆中的景象。

    “你过去同他讲,只要他能同时提起那两桶水走十步,李家就收他做家丁。”李永仲随口吩咐,“但是若半路水桶落地,就要给张雄磕头赔礼道歉。”

    沉稳地应了声是,何泰转身迫不及待地挤出人群,大步走了出去厉声喝斥:“张雄!看你作下的好事!”

    命运的转机出现在了刘小七的面前。他呆呆地看着何泰走过来,甚至忘记松开牙齿,张雄早就痛得不成,在护卫首领面前却不敢造次,只低声哀叫:“刘小七你这个狗崽子,倒是给我松口啊!”

    见着李府的护卫头子,刘小七这才松了口,何泰敛了脸色转而冷冷地看了张雄一眼,直看得他讪讪不敢抬头,这才开口讥讽道:“若依着我,便让小七咬死你干净!偌大个子,竟是白长了!”

    何泰让人将张雄扶下去裹伤,又使人赶开了看热闹的闲人。他方转过脸,眼色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小七两眼,点点头,脸上淡淡的只道:“主人翁让我告诉你,若能提起那两桶水走上十步,就收你入府,不然你就得给张雄磕头赔礼,倒不要你的汤药费。”说完他双手抱臂,冲小七笑笑,问:“刘小七,你敢不敢应?”

    偌大的场坝只剩下零零散散十几个挑水工和家丁护卫。刘小七孤零零地站在场坝中央,眼前是两个比他腰还要粗,装满水的水桶。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好像现在才终于从梦魇中醒转过来,何泰藏在眼底的轻视就像一桶冷水从头倒下,那些激愤与怨怼,绝望和不甘在这一刻从刘小七的身体里逃得干干净净,他深吸口气,挺了挺单薄的胸膛,奋力用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声音,嘶哑着大吼道:“我应下了!”

    富顺的冬天并不容易捱过。尤其对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体弱的人来说,阴雨连绵湿冷的天气更是难受。王焕之早年间遭逢家变,年纪轻轻就落下了关节痛。也只有这种天气里,他会留在李家盐铺总号的账房里,慢悠悠地打算盘盘账。小伙计给他生上一盆竹节碳火,不但没有烟气,燃烧时还有竹子干净清香的味道飘出来,一向最得他喜欢。

    王焕之最得意的大徒弟韩东平从小伙计手中接过热腾腾的茶杯,恭恭敬敬地给师傅端在他手边上,然后不敢怠慢地继续念手里的账本:“……十月,挑水匠给银若干,膳食银钱若干,大小管事月银若干……”他一气念了许多,不免停上一停,嘴里干得发苦,赶紧拿了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

    “护卫的月银从这个月起便不从东家的院子里走账,改走外帐,同挑水匠的账做到一处。”王焕之的算盘看似打得慢,但韩东平的账本还未念完,他已经算出了个大概,拿了羊毫小楷,往砚台里舔了舔墨,在他自己的本子上做了个记号。他边写边忍不住数落起徒弟来:“往日里上上下下都说你是再细心不过的精明人,但看你做的账,说了无数回,该错的就从来未对过,如今还有你师傅给你算,等你接了我的班,看敢不敢如此糊涂!”

    韩东平被他数落得面红耳赤,差点抬不起头来。所幸师徒俩关了账房的门说话,这里又是极紧要的地方,用了上好的青砖砌墙,又用了硬木铺陈,不虞有一字半句泄漏的危险。

    “师傅,这两个月实在是太忙了些。”韩东平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解释:“先头老太爷病得重,外面的一干事物都是仲官儿支撑,但伯官儿向来不管这些,他想要钱时,就是三更半夜的也要来柜上支取。老太爷和仲官儿又许了伯官儿自取银钱,这里头的账,实在是乱得很,”他忽然压低声音道:“那时候,本来也没如何上心。”

第十七章 年关(1)

    王焕之敲敲桌面,脸上看不出喜怒,道:“慎言。”他将手里的账册随手翻了几页,丢在桌上,他默了一阵,韩东平坐在书桌一隅不敢说话,一时屋里静到极处,当真是落针可闻。

    久不见王焕之动作,韩东平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师傅,前些日子,伯官儿院里的管事来寻我喝酒……”

    “嗯?”王焕之从沉思中回过神,听到徒弟的这句话,他慢吞吞地向桌上的茶碗伸出手,韩东平机灵地抢在他前面,往屋角的痰盂里泼了残茶,重新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给王焕之递过去:“师傅,茶。”

    呷了口茶,王焕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不紧不慢地说:“伯官儿院子的管事?我记得,仿佛是李平?”

    “正是。”韩东平在椅子上换了一个坐姿,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来,一边为自己斟茶,一边道:“师傅你知道的,我与伯官儿院子里的人素不相熟的,先前么,从伯官儿身边富贵往下,个个从头顶看人。后来,咱们东家,”他说到这里不自觉笑了笑,眼睛露出几分显见的得意来,续道:“伯官儿院子里的人便更不与我们往来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他们也忒小心了!东家便不是伯官儿那样的人……”

    自己这个徒弟哪里都好,就是爱扯个闲篇。王焕之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沉声道:“你要东拉西扯到什么时候去!?”

    被王焕之喝斥一句,韩东平咽了口唾沫,赶紧收敛了继续说:“但就在前日,我去府里同大管事盘点本月府里的诸般用度,不合遇着了李平。要说往日里,也算见他不少,但只有前日他最是不同。”

    “不同?”王焕之冷笑一声,道:“怎么个不同法?怕是你受用得很吧。”他瞪韩东平一眼,吓得徒弟从椅子上跳起来立在他身前一个哆嗦,方才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训道:“今时不同往日,东家正位,你只管谨慎做事,老实为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直说得韩东平后背冷汗湿透才放过他。

    韩东平是王焕之的大徒弟,也是王焕之岳家族中晚辈,他父母早亡,母亲未出阁时同他夫人是手帕交,临去前将独子托付给王焕之妻子,从小在王家长大。也因此,对韩东平来说,王焕之亦父亦师,在他面前,从不敢造次。

    “师傅说的是。李平的话,我要说听了心里没有得意,别说师傅不信,我自己都不信。”那点刚冒尖的轻狂被王焕之一喝不知道缩到里哪里,韩东平老老实实地道:“听李平话里话外,都是他往日里如何如何,日后要托我照拂一类。我便想,我不过柜上一个账房,要说有甚能耐,便是有个好师傅。”

    他小心地瞥了一眼王焕之的脸色,重又坐回椅子上,这回只敢坐半个屁.股,待坐安稳,这才复道:“我与他说了半日,他便约我闲了去春妆楼喝酒。”

    王焕之横他一眼,道:“春妆楼!你仔细你师娘的家法!”

    韩东平忙不迭地点头,诉苦道:“我也是如此说,想着总是要推了才好,但李平无论如何也要请我去喝酒,我推不过,便和他定下,等后日柜上闲了,同他去喝一杯。”

    “也好。”王焕之半阖着眼皮,手里捡里账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了几页,道:“李平叫你,你就去,去就只喝酒,什么都别说,他若要问你,万事只管往你师傅头上推。”

    他把胡乱翻了几页的账册重又丢在桌上,眯起眼睛朝窗外看去,黝黑乣结的树枝上,豌豆大小的腊梅花苞缀满枝头,想必再过不久,三九数寒,一树梅香。

    李永仲忙里偷闲,混在人群里在场坝上凑了半日的热闹,这才心满意足。虽然成为了李家的主人,但李永仲手上可用的人实在太少,凡事只好亲力亲为。他年纪甚轻,之前低调数年,李家太爷眼里只有长子,他这个李府二少爷实在不是什么人物;直到李齐去世前幡然醒悟,对长子彻底绝望,将偌大家业交到他手中,又有诸般布局,这才将局面一举底定,之前数年辛苦总算有了回报。

    若要收服整个李家还需不少时日,但种种事务来不得半点拖延,这些时日诸人无不是忙得手脚朝天,李永仲更是熬得面色难看。他又有种种布置,牵一发动全局,不敢有丝毫轻忽。直至与李永伯分家,交出一半盐井,手上的杂事少了一半,这才轻省下来。

    他心里漫无边际的想着许多念头,忽然听到一阵惊呼声,抬眼一看,刘小七颤颤巍巍地提着两桶水,额上手上青筋爆起,脸涨得通红,正一步一挪地朝被定为终点的地方走去——那里立了一杆三角小旗。

    梧桐一直跟在他身边,见李永仲看向场中悄声说道:“这刘小七实在厉害,方才几个大汉过去试着提了提水桶,都说那分量绝不容易,我们本以为刘小七走到半路便会松手,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李永仲注视场中,一边分心回答贴身小厮:“刘小七性情极坚韧,这样的人,为着自己想要的,便是剥皮抽骨也在所不惜。”说到此处,他扭过头来,对着梧桐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过是提两桶水走上十步,因出身便小瞧他,实在不是聪明人做的事。”

    梧桐有些讪讪——之前他可和旁人打赌说刘小七绝不可能提着水桶走上十步,原以为仲官儿并未留意,但没想到还是被李永仲听到了耳朵里。

    主仆说话的当头,刘小七只觉得腿重如灌铅,每一次呼吸都像勾连着脏腑,疼得他发晕,嗓子眼里隐隐透出浓厚的血腥气,气喘如牛,周遭的声音,景物仿佛已经消失,刘小七把勒得指骨发白的手再勉力往上提了提——沉重的水桶危险地晃了晃,好险没把水晃出来。

    他从未觉得十步如此漫长遥远,长得就像年幼时逃难的那条路,人一旦倒下去,便再爬不起来,饿殍满道,大哥那时还在,背着他跟在父母身后,家里最后的几斤粮食混合野菜树根吃了一路,最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大哥捱不过饿,吃了观音土……

    “啊!”

    李永仲看着刘小七重重地将水桶顿到那旗杆之下,然后立刻在地上软成一滩烂泥,他看着有少年拼命冲到刘小七身边,将他死拉活拽起来,几个挑水工帮忙把小七背到少年背上。

    何泰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水桶——这是挑水工日常担盐卤的桶,足有一个四五岁幼童的个头,装了水怕不有百来斤重,只有那些体格最为健旺的挑水工才能担负起日日将盐水运至灶间的重担,他原本以为瘦小干瘪的刘小七是无论如何扛不下来的。

    冲张雄狠狠瞪了一眼,何泰纵然满心复杂,仍然叫住了正打算把刘小七背回去的管老二:“你明天一大早就到府里来,到时候自会有人教你如何做。”说完他也不想在这里多留,冲满脸欣喜若狂的刘小七点点头,转身就走,临走前又把张雄等人一通骂:“看你惹出的乱子!平日里练的全丢在了脑后!”如此尤不解气,愤愤地一人给了一脚。

    李永仲有几分好笑。他这个奶兄弟,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最好面子,所幸他还算豁达,不然早就郁闷得无以复加。他年纪轻轻,就是李家护卫首领,几年来也算是闯下些许名声,在贵州盐路上,提起何泰少有人不知,毕竟是少年人,纵然依旧稳重得用,但平日里还是露出几分轻浮来,如今却被一个破烂流丢的小子损了面子——李永仲弯弯嘴角,却是觉得当真有趣。

    他也不管何泰,自己带了梧桐并几个随从翻身上马,也未放缰,就这般施施然朝李府回去。李永仲这些时日实在是累得不轻,说是心力憔悴并不为过,今天看了这么一出,又遇到当年那个自己做主留下的少年,而今天的选拔也算收获颇丰,一直苦熬的心神略略放松,连带着脸上都带出几分笑来。

    梧桐从小侍奉他,早知他性情,见此就知道他现在心情不错,凑过来笑嘻嘻地开口:“刘小七肯定要有大造化。”

    他五六岁上就被李齐送到李永仲身边当小厮,算是玩伴,亦友亦仆的一起长大。只是这些年李永仲越发深沉,梧桐聪明,又有人从旁指点,不敢再像幼年时那般百无禁忌,行事上也渐渐踏实规矩起来,近一两年来才得李永仲青眼,否则李永仲宁愿养个解闷逗趣的跟班,也不肯为了所谓情分,放梧桐去坏自己的事。

    李永仲闻言一笑,在马背上低头看他,戏虐道:“你又知道了?”

    梧桐只见他面上带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仍旧一片沉静,顿时规矩起来,垂手老老实实地说:“仲官儿喜欢有心气的人。”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永仲,见他似笑非笑,心里打了个突,头低得更深,道:“刘小七有心气,日后若有本事,得仲官儿看中,怎么就没有造化了?”

    说到最后,他带出点孩子心性的天真来。

    到底还是孩子。李永仲心里叹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踢了马肚一脚,那匹极通人性的滇马加快步子,一行人混入阴翳的冬日中,向着李府的方向,一会儿功夫,便再寻不见了。

第十八章 年关(2)

    天启七年冬月三十,小寒,释寒为冻。

    离李家太爷去世之后的七七之日还差些时日,但府城之行已刻不容缓。从李齐年初重病开始,富顺李家便再也没有去宜宾同盐道的老爷们打交道,年中时李齐病势稍缓,曾托亲家居中说合,又识时务地打点盐科衙门上下,这才坐稳了富顺盐商头把交椅。

    虽说王焕之为东家定下冬月十六出行,但一来李齐尸骨未寒,二来李永仲刚接手李府上下,他又未曾娶亲,原本内院该是李永伯妻子主持中馈,如今他们兄弟俩已经分家,便不好再让大嫂管到他的院子里来,虽然有大管事李三忠,但毕竟他只是一介下仆,许多事上做不得李永仲的主,李永仲不得不自己管起来,一月辰光,里里外外的事,生生将他熬得瘦了一圈。

    如此又拖了小半个月,李永仲勉强将事情理出头绪,等不及出李齐七七,就要启程去往叙州州府。热孝出行,他虽然知道此举遭人诟病,但盐科衙门素来不是好相与的——李永仲十来岁便跟着盐帮往各处行盐,深知盐课提举司对于他们这些盐商来说有多难缠。这次李齐去世,兄弟分家,李家动荡不安,他更要和那帮蛀虫老爷们好生周旋,才能牢牢保住李家。

    为出行方便,李永仲和盐师爷王焕之商议之后,只用四架桐油青账马车,再拣选二十个精壮健旺的护卫家丁,其他那些例如轿子挑夫一类累赘一概不用。将近年关,他得赶在官府封印之前将事情办妥,否则便只能真去他岳父家拜访了。

    叙州府治在宜宾县,距富顺不过百多里路,若是单人快马,三两天可打个来回,但李永仲一行带着几车礼物,又是寒冬出行,为稳妥起见,不得不放慢行程,好在虽然比原定的时间迟了半月有余,但王焕之已打听到今年官府封印在大寒以后,按他们的脚程,无论如何也能赶上。

    冬日里天亮得晚。卯初不久,李永仲起身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下人便来禀告说一切均已准备妥当,此时不过卯中,天色依旧暗沉一片,大管事李三忠将两个提灯笼的下人留在门外,自己亲自进门来同李永仲回报,他是做老了事情的人,此时仔仔细细有条不紊地道:“主人翁,诸事齐备,因天气寒冷,又格外准备了姜汤,搁在暖巢子里;防着下雨,又额外备了蓑衣,外院的何泰来回话,说可以出发了。”

    王焕之前日里歇在了李府,此时亦在送别的人中。他要留在富顺照看几口新开的盐井,又要同李三忠一道替李永仲管好李家,顺便盯着某几个重点人户,因此,他也对李永仲的府州之行担足了心。

    辗转半宿,王焕之到底没有忍住,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当,低声对李永仲道:“东家,此去一定万事当心!那位盐课提举你从未打过交道,切记小心从事!若事有不谐,往叙南卫亦可!”

    李永仲笑了笑,对喜欢操.心的师爷点点头,安抚他道:“放心,我决不会莽撞,此行重大,关系李家未来,不容有失。”

    此次州府之行李家上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连下人小厮都晓得李家能不能继续执富顺盐商牛耳,很大程度上要看此次李永仲是否顺利,如果盐课提举司对李家生出嫌隙,日后花上百十倍的水磨工夫也不见得能挽回。全家上下重视非常,但李永伯的院子,自始自终安静无声,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只有三两个灯笼的光点在冰冷的晨风中摇曳。

    李三忠收回投向伯官儿院子的视线,站在他身后的王焕之嘿然冷笑道:“事到如今,倒是不知道你居然对那个蠢货还抱有期待。”

    大管事叹了口气,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个老朋友嘴毒舌尖,但实在也没想到在尘埃落定的当下依然对李家的大少爷偏见至极——当然,李三忠私下也觉得,这份偏见并非没有道理。

    他看了一眼依旧寂静无声的方向,苦笑道:“他毕竟是老太爷的正子嫡孙,我家受李家恩惠几代人,虽然知道伯官儿实在不是个能担起担子的,但也不希望他从此和仲官儿就做了两路人。李家大房这一代只有他们兄弟两个人,又有什么是说不开的。”

    王焕之深色怪异地斜他一眼,终于顾虑此时并非说话地方,而李永仲显然已收拾停当,准备出发了,他想一想这老友的脾性,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膀,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原本漆黑如墨的苍穹,逐渐从天边处亮起来。那一丝光亮并未见得如何分明,但却向着穹顶处丝丝蔓延,就像流水一般,将浓墨徐徐稀释。前一刻近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后一刻,天空亮了起来,最为高远的顶点之处依旧颜色深沉,但其下地方渐渐浓淡分明,直到东方现出一线鱼肚白,便是天光乍破了。

    李永伯此时方在小妾的服侍下慢条斯理地起身。盐商豪奢,他更是其中翘楚,虽然不敢说比肩王侯一流,但与寻常世家相比,竟也不分上下。这名花了千两白银从成都醉金莲里抬回来的小妾怡红一身媚骨,颜色过人,最近很得李永伯的喜欢,这些日子几乎都宿在了这里。

    一身赭色比甲的丫环自门外端来一盆温度正好的热水,怡红摆摆手,她的心腹大丫鬟阿春便会意地退了半步,三姨奶奶亲自拧了帕子伺候李永伯,待他舒舒服服净脸漱口,银丝花卷,牛肉细丝并几碟子爽口小菜,还有熬得正正好的碧梗米粥冒着热气送了进来。李永伯舒服地叹了一声,拍拍小妾柔若无骨的手,笑道:“你却是个懂事的。”

    怡红娇笑一声,扶着他在黑檀八仙桌边上坐下,又亲自为他摆了白瓷小碗并一双银筷调羹,这才声若莺啼地道:“老爷这叫说得什么话?我服侍自家男人,难道还不会尽心?老爷将我从那窑子里拔出来,我今生今世便是老爷的人,如今不过是侍奉些分内事,当不得老爷夸奖呢。”

    这番话简直说到李永伯心里去了。他呵呵一笑,得意地坐下,又指了指下首,道:“你也坐,享享奶奶的福气。”

    怡红娇嗔一声:“老爷真是说糊涂话了,奶奶是什么人,也是由得老爷打趣的?”她由阿春扶到座位上,又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我呀,现在的指望就是能给老爷生个一儿半女,别的,可不敢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李永伯难得将脸上那些跋扈轻浮收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将近而立,正室妻子,三房小妾,膝下却荒凉得很,只有妻子所生的长子璋哥,可惜孩子像他,小小年纪体弱多病,这几日又发起热来,他不去妻子陈氏的房里,也有这个原因,陈氏忙着照顾儿子,实在分不出心。

    他想到此处,心火暗起,猛地伸手将怡红拉在怀里狠狠亲上一口,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若真给老爷我生个儿子,金山银海,随你挑选!”

    车队已经结束停当。二十名家丁,既是护卫,又是力夫,他们是挑水工出身,身上手上一把子气力,早早就捆扎好行李物事,吃罢早饭,大管事又每人给了一葫芦烧春——天寒露重,他们要走上几十里路,万一受寒,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这一葫芦酒就是活血退寒消乏的用处。

    李永仲只带了贴身小厮梧桐和护卫首领何泰,留下了大管事李三忠和盐师爷王焕之,李三忠再三嘱咐李永仲小心行路,王焕之则说到了州府小心行事,两个人嘴里不说,心里头实在担心得紧。李永仲也不说破,笑吟吟地听上几句唠叨,何泰便来请示:“主人翁,时辰到了,咱们出发吧?”

    他朝何泰一点头:“好。”翻身上了自己的滇马——他实在不耐烦坐这个没悬挂没减震的马车——对李三忠沉声道:“守好门户,”想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大哥那边有事,李叔使人送消息给我。”

    又对王焕之一抱拳,道:“万事交给王叔,我不在时,李家上下拜托了。”

    李永仲虽然年轻,但生来沉稳,现在独掌李家大权,威严日重,如今有事托付,李三忠并王焕之二人不敢托大,垂手应了个是。

    专司号子的护卫咳嗽一声,倒吸一口气,气息从丹田里迸出,一路上冲至喉咙,那拖着长调的开路声惊飞鸦雀:“李家行盐,闲人走避!”

    车夫在空中甩出一记响鞭,三架大车,二十人的队伍只听见车轮辚辚响动的声音,马蹄踏在青石板面的得得蹄声,间或有一两声咳嗽。二十条雄壮的汉子面色平静,人人都是一式打扮——深靛短打,缀了牛皮的厚底布靴,外头套了防水的油布;头上一顶竹笠,三尺腰刀,半数带了短枪,因在城里便先去了枪头,还有半数则背着长条牛皮包裹,内里不知何物。

    这二十人气势之壮,别说县衙中的快班衙役,就是巡检司的弓手也大大不如!王焕之见过世面,心中默念一句:“李府的家丁护卫,比之营兵,可强出太多去了……”

    此念刚生,王焕之心头一突,等他强自压下,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在冬日到处弥漫的晨雾中同黑瓦青墙混作一团,再也看不分明。

第十九章 年关(3)

    宜宾古称僰道县,秦时立县,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于僰道县设戎州,宋政和四年改称叙州,元朝至元十八年叙州升为叙州路。到了明朝洪武六年,叙州路改称叙州府,府治与县治同在宜宾,到得天启七年间,已是二百多年的光景。

    西南冬季湿寒多雨,阴冷少晴。从富顺到宜宾没有官道,需出邓井关小河街,经新兴,兜山,大观,黄沙,高店,金坪至宜宾,全长一百余里,道路崎岖,多在丘陵山区。世道不靖,行人出行多是同马帮结队,或者托赖商队。

    四川的冬天依旧维持着一种沉郁的绿色。那些春夏之际萌发壮大的枝叶经历肃杀的秋日,到得冬时,曾经的鹅黄嫩绿,豆绿豆青,都在寒霜冷雨中逐渐冻结,凝固成鸦青黛绿。连绵丘陵之中,一条白线似的道路依据山势蜿蜒延伸,山路之下,谷中多有溪水徜徉,而阴郁的天色则为天地泼洒上一层迷蒙的墨意。

    天还蒙蒙亮时,清脆的马蹄声就打破了一路平静。弥漫山间的晨雾之中,渐渐现出一列行人的身影。他们多是步行,只有三两人骑马,几架大车被护卫在队伍中间,二十来号都是精壮干练的汉子,挎刀持枪,有几个背上还背着怪模怪样的火枪。

    《大明律》上有“私藏应禁军器,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非全成者,并勿论许令纳官。”但到了明末,官营工场废弛,军器质量低劣不堪,战争的阴影却从未从国土中消除,因此官府近乎默许民间私造兵器,甚至从民间购置火枪。

    西南从奢安之乱起便不得安宁,各地夷人蠢蠢欲动,山匪群聚山中呼啸往来,官军怯懦无用,卫所军令废弛,营兵多在辽东,夷兵又多不可信,西南民风彪悍,万历中川东一带便有人私造火枪,行通云贵,到了天启年间,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李永仲骑马走在队伍中间,双手拢在袖里闭目养神。这条路他是走熟的,沿叙州往马湖驿,泥溪驿,曼彝驿便可直入云南,而走南溪可至泸州,再转通邮,江门,永安,赤水,普市可入贵州。这两条路他从十二三岁起直至如今四五年间,每年从三月至十月,路程长短不一,哪年不得走上三四回。

    山路狭窄,他们不得不拉成一路,但这段路对李家的护卫们来说,算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宜宾。不过何泰仍旧没有托大,早起出发前,他吩咐两个机警灵巧的家丁充作斥候为队伍探路,又吩咐下去刀枪出鞘,枪子上膛,务必谨慎。

    有人以为何泰太过小心,但何泰自有的道理。他沉下脸训斥道:“如今世道,老老实实能活几个人?附近安分的寨子或者还有几个,但离得远些,哪怕在官道上也有拦路的山匪强人!你们是铁打的身子,又能化几斤钉?总以为打了几个毛贼就能横行天下了!?告诉你们,一个寨子里总不下一二百号人罢?数数我们才几个?”

    这番话实在让众人警醒。有老成的便想起来就在年初,离富顺不远的赵华镇便有商队遭劫,一行十来个人只跑出了个十来岁的小伙计,报到官府,快班衙役同巡检司的弓手一同进剿,竟然落得大败而归,最后还是叙南卫出兵才算剿灭,但知内情的人都说,官军只在山匪老窝里找到几个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则一个都没抓到。赵华镇离富顺不过几十里路,这股匪徒去了哪里,还是未知之数。

    商队自卯中起身,走了几个时辰,现在已过正午,何泰看看天色,轻夹马肚,几下小跑到李永仲身边,见对方已经似睡非睡,先埋怨了一句:“就叫主人翁坐马车,偏要骑马磨屁股。”这才禀告:“是不是让大家伙儿停一停,用过晌午歇一歇脚再走?”

    “那马车晃得脑壳疼。”李永仲闭着眼睛同何泰说完,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周遭,先点一点头:“很是。都在路上了,也用不着吝惜那丁点辰光,我记得前面有个茶水铺子,到那里歇脚用饭吧。”接着才问了一句:“我们这是走了多远了?”

    “冬日里日头落得早,从昨天到今天,不过走了五十里路,今晚若打上火把再走一程,明天上午能到兜山。”何泰心里默算一阵方道:“依我们的脚程,早则两天,迟则三日,准能到宜宾。”

    李永仲他放开缰绳,让滇马自己行走,他盯着阴沉的天空,忽地一笑,扭头同何泰说:“走这一路,我可想起第一次跟着管事他们去贵州行盐了。”

    何泰闻言也笑了起来,他脸型端正,又是认真严肃的个性,平时实在是很难见他笑一笑,不过李永仲说的这个,也是他很难忘记的回忆了。

    他边想着记忆中的往事,边和李永仲谈笑道:“当时一路上吓得跟什么似的,晚上睡在路上,偏生又遇到大雨,淋成个落汤鸡的样子,还发起热来,真是难堪得很。”

    “我看你倒是倔强,明明都快少糊涂了,还要硬抗,不肯到马背上去,”说到这里李永仲也很是唏嘘,他咳嗽一声,感叹道:“你说你狼狈,我也没好多少,竟然差点就山匪捉住,不过若当时真的落入他们的手里,现在坟头上的草怕有人高了。”

    两个人还在说话,前头负责探路的斥候便回来了。他满头大汗地挤到何泰身边,抱拳行了个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何管事,前头好像不对!”

    何泰也不多话,自从马鞍边解下充作水壶的竹筒递给他,道:“你先喝口水缓一缓。”又传下话去:“传话给前后,停下队伍!”见人车都住了脚,这才仔细问道:“你好好说,前头怎么回事?你们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

    那报信的护卫叫张宗,他三年前入选李府护卫,到现在也算护卫中的老人,跟着李家的马队走贵州云南运盐,当初面对几十号夷人拦路呼喝也面不改色,最是沉稳可靠的一个人,他的话,何泰和李永仲是相当信任的。

    张宗喘顺了气,还算有条有理地回话道:“李权还留在原地,我回来报信。管事,前面不对,那路大家是熟透了的,哪晓得我们过去,看见几块大石头堵了路,我和李权看了看,该是山上落石,要想走原路是不成的,必得往山上走。”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真是说到口干舌燥,又抄起竹筒灌了两口水,横着袖子抹了水渍,这才继续往下说道:“我们不敢擅作主张,李权便让我回来同管事和仲官儿回话。”

    何泰沉吟片刻,道:“你传我的话,叫人骑了马给李权送信,他留在原处,我们一会儿就到。”

    张宗垂手应了个是,也不多话,何泰看他走到前边和同伴小声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牵了坐骑翻身上马,打了个唿哨打马便走,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正巧碰上李永仲一脸满意,他笑着打趣:“仲哥儿这是笑什么呢?”难得用了幼年极亲密的称呼。

    李永仲看着自己的奶兄弟,倒也爽快大方地说:“我这是高兴总算手里有了可用的人。”

    何泰笑笑,他看看左右,人人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一个闲着到处乱走说话的,这才压低了声音对李永仲道:“别说烂泥一样的卫所军,这些年我行走云贵,连两广都在内,便是号称精锐的营兵,又哪里能比得上咱们精心练出的……?”

    李永仲仿佛赞许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面上带笑,从嘴里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慎言。”

    拍在肩上的手臂仿佛千斤重,何泰眼皮一跳,深悔自己竟然得意忘形,险些失言。当下收敛了神情低头道:“主人翁,我失态了。”

    “不打紧,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心里高兴。”宽慰了奶兄弟一句,李永仲翻身下马,跟在身边的梧桐立刻机灵地接过马缰,将马匹牵至一边。

    在山路附近有好大一片空地,这是往来的马队一点一点挖出填平,用作歇脚休息,某些时候万一错过宿头也可在此地露宿。车夫将马车赶至一处,虽然不敢松开缰绳,让马好好放松,但还是在马脖子套上料袋,西南马匹金贵,半点不敢疏忽。

    训练有素的护卫抓紧时间喝水休息,也有人拿出干粮默默吃了起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前方的诡异之处,若是真有埋伏,他们再如何善战也只得二十个人,那就是一场恶仗。

    “我们步步为营过这么多年,辛苦劳累,不就是为了现在的局面?”李永仲悠然说道:“但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阿泰,你知道我的志向,但是我却不知道,这天下,还能不能容下我们。”

第二十章 匪患(1)

    刘大麻子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棵樟树边,他摸着怀里的牌九,骨制温润的手感让他心情颇好——这是前夜才从某个肥羊手里抢来的,他是识货的人,一眼瞧中了这个,连肥羊身上的玉扳指都没要。拿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耍一耍,刘大麻子寻思着等做完这单,一定要找个好地方,同兄弟们耍两把,图个乐子。

    交好的刘二坐在他旁边,这个季节山里头最是湿冷,他随身带了上号的一张牛皮,铺在地上,勉强能隔绝地气。现在他怀里揣了把剔骨刀,把自己蜷成一团,闭着眼睛假寐。在义翻天这几十号人里,刘二和刘大麻子认了同宗,平时上阵也多是俩人一起搭伙,他们一个是猎户出身,一个是积年的屠户,见过血,杀过人,身手灵便,义翻天便放他们做个哨探。

    这伙三十来号的山匪里有山里的猎户,不得意的读书人,营生惨淡的屠户,抗了租子的佃户,也有在官府挂号的老匪,杀人如麻的兵痞,还有两个走街串巷的卖货郎。首领是横行数省的匪徒义翻天,知道他名字的人多半都下黄泉作伴去了,他自以为义薄云天,久而久之,就传出了义翻天的名号。

    赵华镇上被杀了满门的地主老财打死了还不了高利贷的佃户,结果佃户的弟弟一横心,带了侄儿到义翻天处落草,卖货郎在赵华镇几进几出,把地主家的底细摸了个通透。趁着某个阴雨不绝的晚上,一伙人带了梯子翻院墙,毒死了看门守户的细犬,把家丁堵在了被窝里,好不容易给儿子捐了功名有个出身的地主连同全家,被佃户的弟弟一刀一个,全都了结。最后一伙人趁着雨夜搬了地主家财,泼了油,点上一把火,把地主家几进大宅院烧了个干净,做下泼天的案子。

    “你可听见什么动静吗?”刘大麻子忽地低声问刘二,他那双号称比狗还要灵的耳朵正不住地抽动,刘二没睁眼睛,他在牛皮垫子上就势翻了个身,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示意刘大麻子也伏下来,笑意就从他们的嘴角蔓延到眼睛里,声音有些纷杂的是人的脚步,连续不断的是滚动的车轮,还有更沉重一些,更清楚的,那是马蹄。

    刘二朝刘大麻子使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把双手拢在嘴边,按照约定的次数,模仿鸟雀叫了数声。然后刘大麻子从弓囊里摸出几支箭,用力扎在一团臭乎乎的黑泥里,使劲蹭了蹭。刘二摸出怀中的剔骨刀,他的脸上手上抹着泥巴,后方有几声鸟叫传来,他嘿然一笑,同刘大麻子轻声讲:“大爷他们上来了。”

    “我去探探根底。”刘大麻子把牌九揣好,将蹭上泥的箭收回箭囊,抓起弓弯腰便蹿了出去,仿佛灵猫一般落地无声,只几口气的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

    何泰打量这座看似平常的山头,黑沉沉的林子,便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分明,更何况现在的鬼天气。山路果然被几块巨大的落石堵了,不过那被人撬动的痕迹实在太明显,连遮一遮做个掩饰都嫌麻烦。

    车夫把车停在山下,连同马匹一起。护卫们弃了在林子里累赘的长枪,有人用马车里摸出了只有前臂长的硬弩——这是实打实违禁的东西,夹钢的弓臂,三股牛筋拉的弓弦,三棱无羽箭,二十步之内,非死即伤。

    李永仲换了身装束,他换下鼠灰的大氅同内里的靛青暗云纹的直裰,同护卫一样穿了深靛的裋褐带了腰刀,要说不同,大约就是他腰间别了把手铳。现在他看起来绝不像富顺李家那个看上去斯文得如同读书人,精明强干的年轻家主,倒是杀气腾腾,很似吃断头饭的军汉。

    探路的护卫脚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何泰和李永仲一抱拳,道:“仲官儿,管事,这山上果然有古怪,道路新鲜,连脚印都没看着几个,像是刚挖出来的,潦草得很,绝不像正经的马队。”

    “连做匪都不用心,”何泰听了转脸同李永仲一笑,“难怪没怎么听见名声。”

    “要能叫你听见名声,”李永仲不理他的玩笑话,一边检查着身上武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怕是孟婆汤都喝了两轮。”

    附近的护卫听了哄地一笑,有胆大的便刻意放低了嗓门笑说:“管事,孟婆她老人家长啥个样子?”

    何泰笑着啐了一口,道:“你们这些兔崽子,连大爷我都敢顽笑了,今个儿晚上教你们吃豆饭,连盐都不给!”

    如此笑了一笑,队伍忽然就静下来,蒸腾的杀意混入了雾气,天地肃杀,连鸟雀都噤了声息。二十个人悄无声息地散入了树林,三人一组,兔起鹊落,身形在林间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年轻的护卫首领紧了紧腕上的精钢护腕,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李永仲道:“依我看,仲官儿你还是别进去了,不过几个毛贼,万一你有个好歹,到时候才是后悔莫及。”

    李永仲轻笑一声,自顾自地把脚上厚重的黑布面棉靴换成亚麻薄底牛皮快靴,他拍拍何泰的肩膀,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别废话。”

    刘大麻子躲在一棵两人环抱的猪屎楠背后,他动作极轻,连树皮上的青苔都没蹭落,屏气凝神地等待将要出现的马队。但之前的脚步声,车轮声,马蹄声忽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仿佛浪涛般的摩擦声。

    他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慢慢地拉紧弓弦,几次生死关头给刘大麻子留下的宝贵财富在此时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想也不想,刘大麻子猛地松手,离弦之箭飞快地往前方不远处的树丛射过去!他死死咬住嘴唇,留了几分侥幸,希望只是些野兔雉鸡,怕放声一喊,惊动了这只难得的肥羊。

    但刘大麻子的希望落空了,树丛飞快地摇晃了一下,黑色的人影猛地蹿了出来!刘大麻子悚然一惊,脚下使力,往地上猛地一蹬人便如旱地拔葱朝后栽去,在地上滚了一轮,他将弓箭一掷,从腰背后拽出一把幼儿手臂长的短刀,刀光一闪,便朝前劈去!同时胸腹收紧,要把示警的声音从嗓子里吼出来!

    但他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被漆成黑色的弩箭不知从何而来,迅驰无比牢牢地钉在刘大麻子的咽喉正中,将他那些愤怒和恐惧掺杂的嘶吼全部憋回胸膛,他不由松开手捂住伤口,却没摸到粘腻的鲜血。他有些迷惑,却又迷迷糊糊地想到:“这是箭堵住了伤口,血出不来……”

    这是刘大麻子在世间最后一个念头了。

    短刀落在松软的泥土上,没有半点声音。跟在短刀之后倒下的,是刘大麻子高大干瘦身体,将要落地,却被人扶了一下,轻轻放到地上,响动绝不比一只兔子发出的大。凶手回头做了个手势,会同赶上来的同伴又一起消失在树林中。

    二十个人,三人一组的护卫多用匕首弩箭,很快就将土匪们放出的眼线一一剿灭,这对他们实在算不上难事,更加险恶的场面他们都经历过,对付如今这一伙不入流,半民半匪的山匪,即使不是手到擒来,也算杀鸡用牛刀。

    义翻天心惊肉跳已经有一会儿。两个眼线是联宗的弟兄,一向机警可靠,但是这次在传声给兄弟们让他们赶紧出来埋伏之外,便再也没有动静了。三十多号人散在林子里,就跟撒胡椒面儿一样,东一点西一点,藏在树丛里,连人都看不见。义翻天身边只有一直跟着他的几个老兄弟,现在脸上也沉重得很。

    “义爷,这味道不对啊。”叫赖虎头的土匪脸上有道从左眼角到右脸颊横贯的巨大伤疤,看着委实丑陋凶恶,但是性子却极谨慎。他看看周遭阴沉沉的树林,心里发毛,小心地凑到义翻天耳边嘀咕:“这往日里,现在大家都杀作一团了,但是今天怎地这么静!”

    皱皱眉头,义翻天低声回他道:“那肥羊拉着车呢,这路又窄又烂,这些天还下雨!怎么能走得快!”说到这里他肚里就是一团火,又骂道:“叫你们上上心,好好开路,没一个听我的!”

    赖虎头涎着脸小意讨好,又叫苦,又不忘给自己洗白:“义爷的话谁敢不听!但路实在是太难开了!这可不是庄稼地,一铁锹下去只能铲个土皮,那铲子又只得几把,兄弟们拢共才几个呢?能开出这条路,实在不易了!”

    听赖虎头说完,义翻天没好气地啐他:“当我不知道呢!你们几个连锹把都没摸几回!全靠新入伙的兄弟支撑,我常跟你们说,要做大事,便得吃苦!可见没人听我的!噤声!”这个山匪大头领脸色难看,他像是自言自语道:“一点声气都没有!说不得,今天我们兄弟一个不好就得交代在这儿!”

第二十一章 匪患(2)

    孙田放缓自己的呼吸。

    精钢打造,份量沉重的弩弓被他平稳地握在手里丝毫不动,特意漆黑的弩箭连同三棱箭头都是黑色的,尤其适合夜晚和阴暗处的偷袭。弓弦已经挂上了悬刀,他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就能让六寸长的弩箭在二十步内准确地射入目标的任何位置。

    同伍的周三向他丢了个眼色,朝不远处的围成一团的人影指了指,意思是现在就动手。他趴在孙田左边三尺远的地方,也端着一模一样的弩弓。唯一的不同也许只有弩身上的编号,孙田是甲字十六,而周三则是甲字十八。甲字十七的弩弓在同伍的陈定手里,孙田猜他就在附近。

    孙田缓缓地摇摇头,示意同伴不要轻举妄动。刚才那处只得三个山匪,但这里足足有五个人,弩箭只能用一次,之后就得靠真刀真枪的拼杀。之前捉了一个活口,审了几句知道山匪大约有三十来个人,孙田相信这伙人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穷鼠噬猫,何况这些人中很有几个亡命之徒,若是给他们偷了空子逃走,必成祸患。

    林子潮湿阴冷,孙田看见那几个人终于耐不得快要冻僵骨头的湿冷,借着树木的遮掩站起来小心踱步,他们低声调笑的声音像水波一般传过来,孙田只听到几个模模糊糊的字眼:“……肥羊……酒……银子……窑子……”

    稍远的树丛里突然横生出一支突兀的树枝,毫不起眼地,就像被鼠雀摇动那样轻轻挥了三下。孙田舒了口气,他转头对上周三的眼睛,同伴翘起嘴角,把弩弓瞄准最靠右的人影,他把头扭回来,为自己选择了最左边的目标——孙田甚至能看见对方的直裰不甚合身,因为太过宽大,这个貌似忠厚农人的山匪将摆缘掖在了腰带里,露出了一条艳红肥大的裤子。

    树枝指向了中间的男人。孙田按照队正教导那样,竖起弩弓的望山,屏息凝神,右手食指慢慢搭上了扳机,他轻轻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却比这坚决百倍地下扣,悬牙立刻下收,三股牛筋绞成的弓弦瞬间将箭矢射向他的目标。比他稍微快些的是周三,孙田的箭刚刚射出,最右边的男人已经捂着闷不吭声地面朝下栽倒在地,紧随其后的是孙田的目标,他们中间仅仅只差了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

    那树枝晃动之处,猛然跳出一个人来!陈定咬着牙,面颊上横肉抽动,他没用腰刀,而是倒持了一把匕首,顺手扯了一个吓傻的山匪,匕首往脖子上横刀一抹,血立刻飙出尺高!他就地一滚,眼睛看也不看,匕首用力往上一拉,这个倒霉的山匪立刻开膛破肚,淋了陈定一头一脸的血!

    “啊!”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山林的寂静。剩余两个看得呆了的山匪仿佛这才从最深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其中一个人青白着脸,扯着破嗓似的喉咙不要钱般地喊叫:“义爷,有人挂溜子(有人打过来了)!”

    周三一向是个心急的,他轻轻一跃,腰刀已然拿在手上,直冲着那个嘶喊出声的山匪扑过去,孙田跟在他身后,有些懊恼自己又比周三这小子慢了一步,但脚下却丝毫不乱,恰恰护住周三的背后。余光所及,前方周三先他一步,已经一刀砍在那个正在逃跑的山匪头上,他借着前冲的力量,这一刀竟削下他半个脑袋!

    孙田一眼看见,气不打一处来,往前一靠,护住周三背心,对着他耳朵骂道:“龟孙子!给我留个!”

    陈定把脸一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同周三对看一眼,嬉皮笑脸地异口同声道:“手快有,手慢无!”

    李永仲侧耳听了一阵,轻轻一笑道:“差不多了。”他慢条斯理地往手铳里装药子儿,一边往林子里影影绰绰的地方张望。何泰默不作声牢牢地护在他身侧,手中的百炼刀上鲜血顺势流到刀尖,凝成一颗颤巍巍的血珠子。

    树林里到处是修罗沙场。那声惊喊打破了原先的寂静,也将猎手与猎物全都暴露了出来。护卫们不再埋伏,而是直接拔刀扑了上去,招式简单利落却刀刀致命,血液几乎在瞬息之间染红刀刃。有素来凶悍的山匪见了,激起凶性来,不走反留,嘶吼着拔刀就要朝护卫身上招呼!

    有个山匪仗着身材高壮,将围住他的护卫撞得一个踉跄,又团身扑上,瞅准空当,又快又狠地往护卫胸膛上一刀砍去,他自忖力大,势必要给自己拖一个垫背的!哪曾想这刀砍在实处,却听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年轻的护卫在地上滚了两滚便爬起来,山匪见他胸膛处的衣裳都破了,露出里头乌沉沉的铁光来!

    他又惊又怒,一腔血气无处发泄,骤然厉声嘶吼:“这厮穿了甲!义爷!撞到哪路军汉手里了!”

    离得远的匪徒见势不好,胡乱叫嚷着朝山下逃去,他们见得清楚,这帮杀神并没带着弓箭,弩弓用过一次之后短时间之内无法再次上弦,不由庆幸自己当初胆小不敢上前,现在却因此逃得一条性命。

    几个追在后头的护卫停下脚步,互相看看,不约而同从背后解下一枝火铳来!他们在阴暗的山林里依旧动作流畅,立起枪膛装上药子儿,用通条捅实,也没见他们打起火折子,便听数声仿佛雷鸣般的砰然之声,那跑出数十步的匪徒一声不吭就此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义翻天将头脸胡乱抹些污泥烂叶,屏气息声藏在一处树丛之下。他取了个巧,没像其他人那样往山下的方向跑,却向黑衣人的方向藏过来,让他得了个灯下黑,一路悄悄躲来,喊杀声渐弱,那杀神般的黑衣人也慢慢不见了。

    他亲眼看见有个相交多年的兄弟被那凶悍的黑衣人一刀砍翻,更让他心惊的是,他那兄弟也并非无名之辈,川东地面也是有头有脸的好汉,现在却教黑衣人几刀砍死!义翻天自问眼力过人,那黑衣人若单打独斗,没有一个能在他兄弟手上走过十招,但三两人联手起来,却似到处生了眼睛,身手再好,也得做他们刀下之鬼!

    “这定是哪里的军阵了!”义翻天心下发苦,他暗自后悔当初不该听那泥腿子的花言巧语,一时脑热便做下如此大案!这下可好,数年积累,几十个兄弟都赔个精光!他心头像在滴血,腔子里一阵阵发疼,不过他终究是个人物,略定定神,就寻思往川东边界上的老巢躲一躲,待风声过后再徐徐图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义翻天一边小心观察周围,一边安慰自己,发狠道:“别教老子晓得是哪路人马,否则你义爷爷不毛你,不算虾!(不杀你不算人)”

    过了不知多久,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天地间只剩林涛声响。义翻天,抬头往天上一望,铅灰的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身上冷得发颤,他心知这是受了寒,先时怕惊走了肥羊连火也不敢生,冻了一整天,肚里没食,不赶紧找个暖和地方好好休息,只怕过后要大病一场。

    咬咬牙,他从藏身的树丛里溜出来,满天神佛地胡乱祷告不要遇上那些凶神恶蛮,拣阴暗处一路往山下狂奔,刚跑几步,却突然收住脚步,心头一颤道:“这是天要亡我了!”

    那必经之路上,两个黑衣打扮的人正一前一后地往他这里来!当前那个,手里还握了把滴血的长刀!

    他慌得腿肚子转筋,下腹一阵阵发紧,险些就要尿在裤裆里。狠咬自己一口,定一定神,就势藏进了旁边的树丛。却听见前面那个扭头对后面的人说:“仲官儿,马车不如我们快,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看看前面情形如何。”

    被称作“仲官儿”的人便回他一句:“你快去,我一会儿同马车上来。”

    老天保佑!义翻天不由大喜,听那声音,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他心下不由活络开,又偷觑一眼,见那少年人虽着黑衣,衣料却细致,身形纤长,面目清秀,看着文弱得很!想起刚才那人称他作“仲官儿”,义翻天心中狂喜,晓得这必然是黑衣人的主人之类了!

    他再看两眼少年,眼中厉光渐起,义翻天想着今日栽在黑衣人手上的兄弟,胸腔里那股凶气便再也按不住!将藏在腰后的短刀慢慢拔出,只待这少年无知无觉地路过,要一刀取他性命!

    义翻天全身上下到处滚得污泥,藏在树丛之内,料想绝无人能察觉。见少年走在烂泥之上,实在脚步实在艰难,恨不得替他快走两步,教他早点受死投胎,也免得义爷爷在此受罪!谁知少年停在树丛之前便不肯向前,端详两眼,忽地一笑,从背后变出一柄枪尖寒光闪烁的长枪,枪芒一抖,迅疾无比,就朝义翻天刺了过来!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842/ 第一时间欣赏枭起传最新章节! 作者:夏仲所写的《枭起传》为转载作品,枭起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枭起传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枭起传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枭起传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枭起传介绍:
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