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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初战(3)

    天际处已经透出日出前的薄蓝,但头顶的苍穹还是如同锅底的黧黑。夏日难得的清爽只在这片刻,再过不久,随着日出云海,稀疏的晨露就会消失得干干净净,炙热的阳光又将把充足的热量传递到人间。此时正是夏日里一天当中最好的时间

    距离阿落密已经废弃的卫所不远处一个隐蔽的山坳里头,如普通彝人一般打扮的二哥缠着青色头帕,身上是同色的短褂短裤,抱着腰刀,盘膝坐在一棵老黄桷树下休息。以他为中心,一千多个服饰各异彝汉杂处,凶相毕露的精壮汉子同样抱着兵器三三两两地散坐周围,偶尔有几人在低声交谈,但更多的人就像二哥一般闭目养神。而不论是彝人还是汉人,看待对方的眼神里都充满了隐晦的提防。

    二哥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头却像翻锅一般闹腾得厉害。将军留在毕节的眼线已经将消息传给了他,他自然知道再过几天,明军就会路过层台,经由驿路前往赤水。他还算有自知之明,不打算拿手里的这点子兵跟明军硬碰,而是打算利用地形,附近落单和小股官军,哪怕拦不下明军,也叫他们一路胆战心惊,无法安安生生地到赤水去!

    夏日清晨珍贵的凉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溽热的空气。他在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故人。最后一次见他,却是看见他同两个青衣青裤的彝人杀成一团。而一两年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像是隔了几辈子的光景。恍恍惚惚地,他不知怎地在心底生起一个不知来头的念想来,也许当日没有鬼迷心窍,他现下或许还是李家井场里头的小杂工,虽吃不甚好,穿不甚暖,但到底不会过着这样有今日无来日的日子……

    关老二忽然冷泠泠地打个寒颤,他发了一阵呆,猛地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声音之大,把附近的人都惊动了,一个个探头探脑地朝关老二的位置张望。他朝周围一看,凶狠地低吼一句:“看什么看?!没见过是怎么地?!”

    土兵们纷纷将脑袋收了回去,就剩下几个关老二从川东带来的伙计还在看他。他伸手往脸上摸了摸,没好气地说了句:“还看什么!提神!时候差不多,怎地放风的兄弟还没有回来!”

    有人低声回道:“现下光景还早,恐怕还得再等会儿。”他犹豫了片刻,又往关老二身边凑了凑,轻声问道:“二哥,你说,万一官军不来咋个办?”

    关老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斜着眼睛口气怪异地回答道:“该咋个办就咋个办!怎么,脚板心在痒,待不住了?!”

    “不不不。”问话的人显然对关老二有一份忌惮,闻言赶紧如拨浪鼓一般拼命摇头。他枯瘦黧黑的脸上堆起一脸的谄笑,露出一嘴的黄牙,赶紧同关老二拉近乎道:“二哥这是说哪里话?为将军办事情,就是要在山里蹲一辈子,俺老孙也是愿意的。”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道貌岸然地说道:“就是咱们毕竟是借了蛮子的兵,说是带了十日的粮食,却最多只能吃到八天。这官军要是不来,咱们在这儿傻等,过几天就得断粮!”

    “这等事却不须你操心。”阴恻恻的目光在老孙身上打了个转,看得他不自在地将脸讪讪地转开。关老二方哼了一声道:“咱们在这里等了五天,那官军便是爬也该爬过层台!再往前走,就进了阿落密的地界,这里就一条能走人的驿路,其余的无不是山中小道兽径,官军几万的人马,怎么走?咱们守在这儿,就是那,叫,叫啥?守,守株待兔!”

    老孙胡乱点头,却仍乍着胆子再问了一句:“可……咱们满打满算,就有个千把人,官军……”他偷觑了一眼关老二的脸色,声音越说越小:“咱们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

    “你懂什么?!”关老二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句,不欲再同老孙说话,就见负责望风传递消息的手下急匆匆地跑过来,脚下跑得太急不看路险些摔了一跤,气喘吁吁地跑到关老二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来,……来了!”

    “张兄弟数了数目,说顶多就是一个营头!”那手下平日也是个极伶俐的角色,不用细问已是将消息尽可能地告诉关老二:“张兄弟心细得很,他数了三遍,说顶多就是一个营头的官军!说这恐怕是专用探路的前锋!”

    “他们打了旗出来没有?”关老二急切地问。

    “打了!”报信的手下肯定地点头,“打出来好几面旗!最显眼的是一面千户旗,另一面稍小些,蓝底镶黄边,中间仿佛写着显字营丁队,另有几面,上头差相仿佛,不外是甲乙丙一类。”

    “果真只有一个营头!”关老二面上不显,心里却实在紧了紧——他得到的消息,说的可是官军出外探路,惯来是派两个营!这怎地就只有一个营了?而且那丁队是怎么回事?一个队头,还敢跟在千总旗边上?但现下却实在不是多想的时候,他当机立断道:“叫上兄弟们,往前头走!一个个的都给我藏好了,若是叫官军看出破绽来,我亲手剥了他的皮!”

    作为一个早在嘉靖年间就破落得不成的卫所,后来在天启里头的夷乱里又叫夷人杀了个干干净净,几个年头少有人烟,周遭杂树野草就疯狂一般长了起来。但总算道路依稀可见,显字营一边清理枯枝杂草一边艰难前进,走了一上午,便是丁队,也累得不轻。

    “李队官,孩儿们现在也疲了,眼看就到了中午,咱们还是先好生歇一歇,躲躲日头,等天凉了些再上路不迟。”郑国才同李永仲商量,“这里离阿落密也不算太远,天黑之前,咱们一准能到。”

    李永仲伸手抬了抬盔帽的前檐,露出前额。他吁出一口气,听见郑国才说话,亦是点头道:“郑队官说得有道理。不过兄弟们辛苦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据向导所说,这往前是个山头,咱们要歇,就上那里去,那里草树稀疏些,也能看得远些,若有个什么,好歹咱们也不至于叫人家打个措手不及。”

    周谦在旁边插了句嘴:“李队官,你还是觉得这里一定有埋伏?”他嘀咕一句:“咱们一路走来都是风平浪静,大军出行,哪里是那么点毛贼敢打主意的?李队官小心得也太过了些!”

    “咱们现在只有四个队,无论如何小心也不过分。”李永仲淡淡地道,没再理睬周谦,只同郑国才认真说道:“咱们出发之前,千户叫小弟做一回大家的主,小弟不才,几百号兄弟的性命担在肩头,责任深重,由不得小弟不仔细。”

    “好了。周大炮也别说了,李队官说得有理。”冯宝群笑着和稀泥打圆场:“咱们现在孤悬在大军之外,一个不小心,万一叫蛮子偷了营,一时半会的,可没人来救咱们。小心无大过,既然李队官都这么说了,咱们听命就是。”

    在李永仲的坚持下,除了他所属的丁队,显字营其他的兵士不得不哀声哉道地继续前进。好在没走多久,那个向导口中的小山头就出现在了兵士们的眼前。果然林木稀疏,和山道上被遮蔽得差不多的视野视野一比,这里开阔不少,再往里走,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流水声。

    按照丁队的规则,李永仲一丝不苟地安排了兵士值守之后才捡了一棵树边坐下,他也不脱甲,就解了下颌的盔帽系带,拿下沉重的八瓣帽儿盔,舒服地叹了口气,就见郑国才,周谦和冯宝群三人联袂朝他走来。他扶着树站起来,先笑着问了个好:“三位队官,怎地不去歇息?走了半天,不累啊?”

    冯宝群先笑着开口道:“丁队一直在前头开路,咱们就在后头走现成的好路,有什么累不累的?”他冲郑国才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道:“这回咱哥仨来找李队官,实在是有些事想同李队官商量。”

    李永仲先是笑容满面地吩咐亲兵搬来几块石头充作马扎,招呼三人坐下,不动声色地道:“三位都年长于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叫声老哥。在军中,咱们是同袍兄弟,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今天五更咱们同中军翔字营一道出来,结果他却只肯走到层台,倒要咱们到阿落密来!”周谦是个耿直脾气,刚一坐下就拍着大腿,迫不及待地嚷开了大嗓门:“咱们甚么都没说,辛辛苦苦整整一个上午,这会儿才将将摸到了阿落密边上,我看啊,要到阿落密所,非得明天不可!”

    “按说,这是军令,兄弟们辛苦倒也罢了,但凭什么咱们要到阿落密,翔字营的兔崽子只到层台!?这大军离着层台才多远?走得快些,半上午的就到了!不过是因着前些时日兄弟们累得太狠,军门体恤底下人,才叫大军多歇了一天!不然,现在大军早就到层台位置了!”郑国才沉声道:“那翔字营的兔崽子欺人太甚!”

    “两位兄弟的意思,是咱们现下也算到了阿落密,就这么报回去,纵然是军门也挑不出毛病!”冯宝群脸上笑得亲热,嘴里的话可不怎么客气:“李队官,丁队的都是好汉勇士,但这好汉勇士,也不是铁打的罢?纵然李队官不为其他兄弟考虑,也得为丁队的兄弟们多想想吧?咱们为人上官的,该体恤的时候,还得多多体恤才是。”

    “几位哥哥说得对。”李永仲笑容不变,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膝盖,面色不动淡淡地道:“那翔字营甚是可恶,不过是仗着里头有人是军门的族人,便整天里耀武扬威的,只是哥哥们请想,咱们毕竟是前锋,探路是该当本分,翔字营是中军里的营头,他就算只走到层台也有道理,但咱们要是没法子将阿落密的详情报上去,万一翔字营里头有人在军门面前说了甚么……”

    冯宝群眼皮一跳,脸上的笑险些就要挂不住,他暗地里深吸口气,瞧着更诚恳了些:“李队官说的是。但阿落密的情形到底,只有咱们这几队人才晓得,给兄弟们吩咐下去,”他的脸上滑过几丝阴狠,“谁敢乱说?我拔了他舌头!”

    郑国才亦劝说:“实在不是咱们怕苦怕累,却是兄弟们不忿得紧!大军修整,派咱们前锋探路,该当正管,没什么可说的,但翔字营的兔崽子在层台就扎营,舒舒服服地待一天,兄弟们心里头可是老大的不服!军门族人怎么了?便是军门的亲儿子,也说不过这个道理去!”

    周谦直通通地道:“就是这个理!若是翔字营和咱们一道来阿落密,我老周甚话不说,但那帮兔崽子就敢停在层台!李队官,你同丁队都是好汉,俺老周服气你,但你看看,这一上午,丁队的兄弟们走在最前,便同农汉一般,那腰杆就没有挺直的时候!你是队官,你不心疼,旁人看着,还有几分心疼!”

    “我代丁队谢过各位哥哥的美意!”李永仲站起来,极认真地朝三个队官团团作了个罗圈揖,唬得对面三个人跳起来还礼。然后他极诚恳地同三人讲:“三位队官的美意,我李永仲谢了。但阿落密,咱们今日必去不可!”他打断将要问话的三人,继续道:“三位听我说完,说完了,若是三位还是不愿去阿落密所,我李永仲也从善如流,跟着大家一道回去!”

    “三位应该还记得上回咱们遇袭的事吧?除却蛮子,那里头还有百十号汉人!这贵州一地,山匪强人多如牛毛,但大家何时见过同蛮子混在一起的汉人?纵然有的,也少!况且,后来我队里的一个哨官同我说,在那些汉人里头,看见了以前在富顺的一个熟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战(4)

    “熟人?”听见面前这个年轻人如此说,几个队官都是面面相觑,冯宝群沉吟片刻,倒是朝李永仲开口问了一句:“李队官既然说到这上头,可是有妨碍?”

    李永仲点点头,也不隐瞒,坦然道:“这人过去同我家有些过节,后头听说是投匪了。川东离着这儿好说也有几百里地,咱们在贵州山里打转,见着几个川人了?怎地就见着了他?我这人素来爱多想,不免就想得深了些。因此,阿落密一地,是一定要去的。”

    这个解释虽然勉强,但不能说站不住脚。周谦脾气直,听了倒是嘀咕一句:“自己的麻烦,怎么就牵连了别人?”但声音极低,显然也知道这句话说得没甚道理——这也不是李永仲自家愿意招惹的!三个队官相互看了一阵,冯宝群试着又问:“李队官,咱们三个托大,算是积年的老军伍,你也不是不知兵的人,这地界,顶天了也就是藏个几千人,大军过来浩浩荡荡几万人,哪怕前头确实有那些个蛮子山匪,但是他们有多少胆子敢拿着鸡蛋同石头碰?”

    这一点也是李永仲没想明白的地方,但他另有说法:“冯队官说得好。”年轻人点点头算是认同冯宝群这句话,然后话锋一转道:“不过万一大军若真是遇袭,哪怕将这伙子人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但咱们之后难道不吃挂落?”李永仲反问一句:“军门同千户眼睛里都是不揉沙子的主,到时候,咱们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句话说得三个队官目光闪烁,半天无人言语。李永仲将三人一望,笑得客客气气地道:“丁队是新人,咱们这一趟阿落密之行又算是小弟坚持去的,下午开道之事还是由丁队一应承担,咱们也不走远,算算路程,其实若真有埋伏,他们也不可能藏到已经荒废的卫所里头去,必然就在附近,真有这么一伙子人,不定半下午的就能遇见了!到时候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带着军功回去,不是还能气死翔字营那帮兔崽子么!”

    听到军功二字,郑国才心里一动,上回不就因遇袭显字营才能有所斩获么?上回还是被有心算无心,这回他们却是和对方的位置调转一回,若没有埋伏,不过就是白跑一趟,也算是全了差事,但若是叫他们撞着敌军,哪怕悄悄查看,不惊动对方呢?那也是正经的功劳!拢共才四个队,都得分润不少!

    想至此处,郑国才一阵心热。他咳嗽一声,见其他几个人都看过来,便装出一副同甘共苦的同袍神气道:“李队官这又说得是哪里话!虽则丁队入营不久,但既然在一个营头锅里吃饭,就是同袍兄弟,更别提李队官还是咱们千户的子侄辈!两位兄弟也别说了,李队官说得有理,翔字营那帮兔崽子看咱们本就不顺眼,平日里没事还得找事呢,咱们却不能敷衍差事。这里草木又深,晒不着什么日头,倒是凉爽些,待兄弟们好生歇够了,不如就早些上路!”

    三个人里头实则腰杆子最硬的郑国才都这样说了,其他两个人虽然不甚甘心,到底也不再说什么。四个队官总算能好生商量之后到底该如何行动。方才李永仲说丁队下午继续开路不过是客气话,其他三个都不是蠢人,自然没人当真,最后议定下来,下午的路,由另外三个队轮流开道,丁队押后。

    商议既定,哪怕其他几个队不如丁队利索,到底算是明军精锐,用过充作午饭的杂粮大饼,又歇了小半个时辰,队伍便继续上路。虽然兵士里头还有些牢骚议论,但大多数人默默都默默赶路,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军官们终于宣布停下宿营。

    明军选择的宿营地原是一个背风的山坳,不过为着防范的考虑,几个队官商量一回,还是决定再往上移到半山腰处,这里可供藏身的林木比起山坳里头要稀疏很多,纵然绝大多数人都是雀蒙眼,但夜间点起几堆篝火,再警醒些,倒也能安稳过夜。

    山路难行,又要一路开道向前,虽然三个队不时轮换,但到了晚间扎营的时候,明军也不过只走了二十里不到。等勉强用过干粮,许多人靠在一起,早早就进入梦乡。一时间,只有负责守卫的兵士和极少数的人还醒着。但在这片黑暗危险的山林里头,人类并不只有他们。

    关老二以及他们手下的夷人已经等了很久。原本他们以为明军会留在舒适避风的山坳当中,但没想到这伙明军异常的奸猾,居然宁愿受累也要到半山腰上头去——山里夜里风大,纵然是夏日,夜风也能把人从里到外吹个透心凉——这一手实在让关老二措手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几百号明军在半山腰上头依靠山势勉强搭了个一个简易营寨,捆扎起拒马,挂了铃铛,又四处点起篝火,安排布防,一时间竟然有狗吃刺猬无处下嘴之感。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明军里头除了几个值夜的哨兵和巡逻的兵士之外,俱都沉沉入睡。夜风呼啸往来,将那篝火撕扯变换出各种形状,在黑夜之中仿佛精怪一般。而就在距明军不远地方,几个行动鬼魅的人躲躲藏藏,满怀恶意地窥视着他们。

    “二哥,狗官军防备得紧!怎么办?咱还要不要打这一遭?”藏在几棵杂树的阴影当中,关老二一个心腹拧着眉毛低声问他,“兄弟们夜里都是些雀蒙眼,什么都看不着!要是硬上,要吃大亏!”

    “闭嘴!”关老二不耐烦地骂他一句:“你这是怕官军听不见?!”他小心地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不远处的明军营地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的确就像心腹所说,就以现在他手上这点人马,哪怕看着比这股官军多上一倍,但要是想现在就吃掉他们,真是千难万难。

    “咱们先看看。”关老二心里转着其他念头,阴狠的目光在这个小小的临时营地上流连头也不回地低声道:“明狗就这几队兵,难道还能守得如铁桶一般?咱们可比他们多出整整一倍人马!又都是足足地歇了一天,狗官军走了一天,现在早就脚耙手软,再等会儿,天亮之前人最是困乏时候,兄弟们现在先埋伏上来,到时候一口气冲上去,狗官军就得吃个大亏!”

    今晚负责营地守卫的是丁队。因下午没有参与开路,相对其他几个队,丁队兵士倒也不是多么疲累。李永仲令甲哨守卫下半夜,乙哨守卫上半夜,又担心人手毕竟不足,又和郑国才几个商议,每个队里再抽一个什守夜,虽然三个队官心底不免嘀咕李永仲无事找事,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乙哨的代哨官陈明江已过来同刘小七交班。这次曹金亮有意看看陈明江带兵的水平,出发之前就说本次他只看不说话,乙哨的一干事务全都交给陈明江打理,若是“看得过去,以后就叫明江担起胆子,容老曹我偷个懒”。因着这个原因,这个前亲兵队统领纵然不是精细到了十分,也是认真了一路,值守巡夜也是亲自带人守足了时辰,此时才将将过来同刘小七交班。

    他们都是和衣而眠,因此也就无谓穿戴之类。刘小七戴好盔帽,和陈明江略略说笑两句,正要带人去查岗,就见这个还不是很熟悉的同袍忽然抽了抽鼻子,脸色也微妙几分,然后冷不防地开口问他:“刘哨官,咱这队里头,有人吃烟么?”

    刘小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摇头否认:“队官深厌此物,咱们又是镇日里头打熬气力的武人,这东西熏人得紧,怎会吃这个?”

    陈明江同一脸愣怔刘小七看一眼,面上神情更加难看几分,他低声道:“方才一阵风来,我却闻见好大一股子烟气味道!咱们的营地是上风处,队里又无人吃烟,其他几个队都在后头,怎么这里能闻到这么个味道?!”

    两个哨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些惊心的意味。陈明江到底经的事多些,看着倒还镇定,只语速极快地低声同刘小七道:“刘哨官,你去悄悄叫了队官和副官起来,然后再悄悄叫了后头几个队的人,也许是我闻错了……但小心无大错!现在还没发动,若是真遇着,恐怕就是要趁天亮之前那会儿!”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刘小七如何听不明白,当下再不迟疑,转身就朝李永仲同曹金亮的睡觉地方走去,走不几步,就见两个队官一前一后过来,李永仲甲胄齐全,面无表情地提着一杆火铳,曹金亮则是一脸的似笑非笑,但亦是长枪在手。李永仲看见他们,只说了一句:“立刻传话下去,全队戒备!火铳上膛,长枪给我架起来!”

    命令传下去,乙队立刻快速行动起来,勉强搬来些石头一类充作掩护,又到处点起篝火。行动间脚步匆匆,不大会儿功夫,其他几个队的明军都被吵醒。郑国才被一阵擂鼓也似的脚步声吵醒的时候憋了一肚皮的火,正在咬牙切齿地盘算一会儿见了李永仲要如何质问于他,就听见一阵阵由远及近的呼喊撕破夜空而来,地面震动,朝下头望去,似乎就有黑压压的一片人潮涌上来!

    宁静在顷刻之间被打破,在人声马沸当中,郑国才木了木,打了个冷战才反应过来,然后他抓起就在身边的腰刀想也不想地翻身起来,放声朝着自己的部下大吼“敌袭!敌袭!都他娘的给我起来!”

    当关老二发现明军开始骚动,营地里头往来跑动影影绰绰的人影虽然看不大清,但不断增加的篝火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下,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叫明军察觉了一丝端倪,但现下这会儿已经再不顾得其他,关老二当机立断,呛啷一声拔出腰刀,霍然起身,回身向着身后一千多号彝汉人等振臂高呼:“兄弟们,杀明狗啊!”

    原本沉默无声的山林立刻被人类激烈狂热的声音打破了,嘶哑与高亢相杂的后脚,粗重的喘息,沉重的脚步,衣袍摩擦,兵器相撞,这些由不同的个体所发出的声音汇集到一起,最终变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动夜空,震动大地。这些青衣青裤,头缠包帕,纹面黔身的异族自山林中一涌而出,一千多号人肩膀挤着肩膀,前脚踩着后跟,举着各色刀枪,放声呐喊向着半山腰处的明军冲去!

    关老二慢慢收住步子,任由自己落在后头。他拄着腰刀权充拐杖,喘了几口粗气,眯着眼睛打量前头似乎马上要被人潮淹没的明军营盘,心头的快意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纵然他现在性子沉稳许多,但那双简直要飞上额头的眉头,还有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嘴角,无不是泄露了此刻他心情极好的事实。

    他带人埋伏这半天,又千辛万苦地等到现在,趁着官军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冲上去,纵然之前似乎官军里头有人察觉,提前生了防备,但他也趁机发难,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何况,哪怕这股官军是难得一见的强军,但现在他手里的彝人,可不是寻常寨子里头的土兵,而是彝人大将阿蚱怯手下的勇士,悍勇无比,以往也是朝廷看重的强兵!现在以有心算无心,就算官军手里头有些火铳一类,但现在这情形,哪里能顶得上大用?这些土兵,可不是上回哪些任事不懂的土包子!

    一时间,富贵荣华似乎只在片刻,更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关老二身子骨似乎都轻了几斤,越发觉得自己有戏文里头那些大将举重若轻的风范。他将腰刀收回刀鞘,做出一副淡然的神色,只恨同蛮子混了几日,身上腌臜得厉害,又不曾修面,否则怎么也得捋一捋三寸美须!

    但就在此刻,爆豆一般震天的枪声依次响起,火药刺鼻难闻的气息借助风势,瞬间就飘得到处都是!而前头关老二原本稳操胜券的战斗,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初战(5)

    土兵的袭击惊醒了沉睡中的明军。这会儿虽是深夜,却离天明并不甚远,正是一天当中人最为困倦的时候,大多数的兵士睡得正是香甜,在梦乡之中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不少人浑浑噩噩之中昏昏沉沉,沉浸在睡意当中的大脑还不甚灵光,除了几个向来机敏的抓起武器准备作战,其余很有些人就不管不顾地乱跑乱喊。

    “不要乱!不要乱!”周谦急得满头大汗,顺手扯住一个犹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跑的兵士后领摔在地上,狠狠地又踹了一脚,冲他大吼:“发甚么昏!”他旁边的亲兵学着他的样子连带着刀鞘冲惊慌失措的兵士照着脊背大腿二话不说地劈打下去,一边口中大喊:“乱军者杀!乱军者杀!”

    关老二的突袭成功了一半,除了丁队之外,其他三个队的明军都不由自主地陷入到慌乱中去,但他们毕竟不比寻常官军,几个队官反应不慢,立刻将几个乱跑大叫的兵士收拾一通,什长哨长们也终于回神过来,赶紧将所属兵士收拢安抚下来,这才镇住局面。片刻之后,匆匆整装完毕的兵士们拿着武器就赶到了前面增援丁队。

    被忽如其来的袭击惊动,丁队只来得及在营盘前排出三列火铳手,但他们首先面对的并不是土兵,而是一波从天而至飞掠的箭雨!不少兵士口中一声闷哼就软倒在地,那插在人体之上不住摇晃的箭杆与官军所用并无差别!和之前遇到的竹弓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计。所幸丁队几乎全员穿甲,又都带着盔帽,不少自负体健的兵士不仅在鸳鸯袄外头套了齐腰甲,还格外穿了以前的那套深黛罩甲,因此虽说中箭的人并不少,但因此而丧命重伤者倒还是少数。

    刘小七咬着牙倒吸着冷气将插在左臂上的箭拔了下来扔在地上。有甲叶遮挡,箭头入肉不深,不过皮肉伤罢了。但似这样能在冲锋之中三十步内先发一轮箭的,自入黔以来,这是第一遭遇到!和以前见过的蛮子相比,这伙敌人别的不说,装备就要好上一大截!

    “队列站好!能动的伤兵从左右向后跑!”刘小七一边大喊,一边不顾还在流血的伤口的站到火铳队列的第一排去,然后他大喝一声,“火铳装弹!”瞧也不瞧逐渐逼近的敌人,拉开锁头打开药池盖子,拿出纸壳子弹在嘴里咬开把火药倒进去,接着竖起枪管将剩下的火药倒进枪口,再把如青葡萄大小的铅弹连同纸壳一起塞入枪管,拔下枪管下方的通条插入枪口反复上下抽.插,直到将弹头彻底推到底部,而这时,借助篝火的光亮,甚至能够轻易看清那些青衣青裤的彝人凶狠的面目!

    “射击!”

    除了极个别的几个倒霉鬼,其他人手中的火铳燧石都顺利点燃了药池中的火药,然后铅弹在火药的推力下紧贴膛线方向旋转,然后在二十步不到距离上顺利击中了跑在最前的土兵。在嘭嘭的枪声响过之后,空气中立刻弥散开强烈的血腥味,甚至能够看到血花在肉.体上绽开,带出一蓬蓬血雨。这个距离上中弹的土兵最轻也是骨折筋断,排枪如是者三。三轮过后,土兵在明军的营盘前扔下二十多具尸体。

    关老二在后头看得几乎气得呕血!他想也不想,大声咆哮下令:“马上给我冲上去!火铳现下不能用了!”方才那所谓的大将风范也没了踪影,又命令护兵拿刀鞘向迟疑的土兵后背打去,不许他们后退,高声许诺道:“杀一个明狗,给赏银三两!杀一个狗官,给十两!”

    银子的刺激果然让土兵士气大振!而死去的同伴似乎越发地刺出了土兵的凶性,红着一双眼睛不管不顾地就一边喊叫着兵士们听不懂的土话一边挥舞着兵器向着明军单薄的队列冲了上来!弓手也被临时组织起来拉弓仰射,丁队方才用火铳给了土兵们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立刻就被一阵泼水也似的箭雨回敬过来!这一轮箭比方才那轮更急更快,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哪怕是双层甲也抵挡不住,当即就有人命丧当场!

    所幸此时后头几队明军也已经赶了上来。丁队里头没有弓手,但按照明军要求,其他几队里弓手只多不少,这些人久历战阵,不用命令当下就拉弓发箭回敬,立时就把彝人射得一阵鬼嚎!但弓箭也只能射这一轮,因为马上这些凶神恶状的蛮子就要翻过拒马扑上来!

    因明军的营地在半山腰处,山势不过十来步宽阔,纵然土兵人数比明军多出一倍,但在这样的地形面前,两边能直接对上的,不过也就是那么十几二十个人!这个时候,不管是火铳还是弓箭都已经全然无用,两边服色不同的兵士们隔着一道高及腰部的拒马看着对方,似乎呼吸相闻,伸手可及!

    一时间,战场上似乎都静下来!

    “拿枪把他们捅出去!”不知谁喊了一声,前排的火铳手闪到后面,长枪手正好迎了上来,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阵型了,长枪手们刚一站定,只管拿着大枪往土兵身上乱捅。三四杆枪攒刺出去,就能把对面的蛮子捅得如血葫芦一般,!

    原本以为是多此一举的拒马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这种用麻绳捆扎拼凑的简陋工事为土兵的进攻平添了一分障碍。他们手中的长枪不过只是竹枪而已,为了保证强度和灵活长度不到五尺,而土兵的主要对手,丁队手中的大枪却是硬木枪杆,光是枪杆就有五尺多长,枪头又有一尺,一枪下去对面人就是个透心凉,土兵因此吃了大亏!

    这个临时的营地前头只有六七个拒马,都是前一晚宿营之前用临时砍下的粗毛竹捆扎做成,按着明军的经验用大木槌深深地楔进了地里,虽然完全没有灵活可言,但在防守上却一等一的好用。土兵又在竹枪的长度上吃了亏,他们要想进攻,就不得不将自己尽力贴在拒马上,或者是干脆翻过去!但是丁队的兵士几乎都是老搭档,配合默契,三两人一组守在拒马后头,中间不足的地方还有其他明军兵士补充,将拒马守得严严密密!

    一个丁队的兵士将长枪从已经濒死的对手身上抽出,任由敌人抽搐地倒在拒马上,年轻人来不及喘息,又看准一个手持竹枪的蛮子刺了出去,正中那面相稚嫩的彝人胸腹,夷人因为痛苦扭曲了面目,发出嘶声裂肺的吼叫,在濒死之际松开武器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兵士的枪杆不让他抽出,几杆竹枪立刻跟来在这兵士身上捅出数个血洞,眼见就不能活了!

    周围几个彝人见此,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然后毫不犹豫地仿效了同伴的做法,对面的兵士亦是被激起了血性,不少人哪怕中枪也绝不松手,反而用最后一点力气努力向前,让竹枪在身体里扎得更深,好让同伴趁机乱枪多捅死几个!

    这样的场景在不断上演。虽然丁队战力远超普通明兵,亦是无惧生死,但对面的蛮子到底太多,似乎无穷无尽,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踏着他的尸体扑上来!或者就像方才那个年轻彝人一般,纵然是死也要带走对手的性命!一时间,这道单薄的防线似乎摇摇欲坠,马上就能被如潮水一般的蛮子冲垮!

    正在这时,先前慌乱的明军终于几乎都安定下来!周谦的丙队离丁队最近,他是第一个赶到的其他队官,队里有不少喜欢用铁骨朵一类兵器的粗莽军汉,见前头挤不进去,干脆在骨朵的手柄绑上粗绳,在人后向着土兵人群里抛打出去,那土兵就穿了一层布衣,猝不及防之下吃了大亏!

    但土兵毕竟人多,而这样狭窄的地势也并不利于骨朵的使用。片刻之后不少人连骨朵都丢了出去,只好拿了长枪过去乱捅。比起丁队兵士的配合默契,这些增援的明军枪法笨拙生疏,更加没有相互掩护的概念。好在对面的土兵极多,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捅死几个,这才算有些用处。

    双方隔着拒马惨烈厮杀。对土兵来说,只要能撕开这道单薄的防线,就能在瞬息之间席卷整个明军营盘;对于明军来说,他们人数远少于彝人,一旦守不住拒马,让蛮子冲了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两方都是舍生忘死,哪怕是平日里头丁队腹诽极多的其他几队同袍,虽然勉强,但居然也苦苦支撑下来!

    但这道明军以为倚仗的拒马只是草草做成而已,在反复的挤压之下早已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报警之声,不过在战场之上,谁又能听到?也因此,当某道拒马突然散架之后,双方都是一呆!然后土兵中间爆发出一道饱含欢喜愉悦的欢呼声,不待对面明军有所反应,立刻冲了过来!

    这道散架拒马后头负责防守的正是刘小七亲率的一个什。见此情状,刘小七无暇多想,凭借长久训练养成的本能,当机立断地暴喝一声道:“两列!前排蹲下!”

    原本挤得不成样子的兵士立刻条件反射一般,一半人原地蹲下枪头斜斜上指,另一半站在后头的兵士则把长枪平举起来,狠狠向前戳刺过去!土兵原本以为对面的明军会立刻鬼哭狼嚎地溃逃开去,没想到仅仅这么几个人,依旧胆气不泄,甚至勇气更甚!仅仅是一息之间,冲锋的土兵就撞在了代替拒马出现的两列枪阵上头!兵士们被撞得踉跄摇晃,却尽可能地用后蹬的一条腿支撑住自己,短短的几息,前排的兵士几乎都被竹枪刺中,浑身鲜血,几乎无法再行支撑下去,但他们赢得的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其他的同袍装好火铳,七八杆枪从枪阵后头伸出来,两轮震耳欲聋的排枪过后,就清出了一道缺口,在这道拥挤的防线当中异常显眼!

    就在不少丁队兵士都忍不住认为今天便是自己战死之日时,对面的彝人土兵却支撑不下去了。和汉人军队多以结阵作战为主不同,这些被明廷称为狼兵的异族士兵打仗只靠个人悍勇和一时血气,不能持久,惯打顺风战,只要战况不顺多半不能坚持,不需太久就会自行溃散。这支土兵原以为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破明军看似单薄的防线,但没想到面前的官军坚韧至此!哪怕身中数枪依旧毫不畏惧!

    这支土兵号称大军精锐,但实际上虽说勇气和战力远超一般人,但在坚韧上头并没有强出一般土司兵多少。既然对面的明军比他们更能忍受伤亡,土兵的士气就飞快地衰竭下去,不愿再和这样的敌人作战。因此虽然关老二疯狂地咒骂这些败退的土兵,命令他们再次冲上去战斗,哪怕许下重利,但却没有哪个彝人看他一眼。

    丁队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和他们舍生忘死厮杀在一处的蛮子在几声呐喊之后潮水一般退却。杀得双眼通红脑子发烫的兵士想也不想地翻过拒马跟着追杀过去,居然没人敢于回身应战,反而跑得更快!就好像之前那些勇敢无畏的人瞬间消失了!丁队呆木地看着对手的身影消失在山下稀疏的树林当中,愣了片刻,突然就爆发出一阵直冲云霄的欢呼之声!兵士们激动得脸都红了,和身边的同伴抱在一处欢呼跳跃,不少人连盔帽都扔到了天上!

    李永仲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不顾地面上到处都是血污,一屁股坐倒下来。他方才就在最前,险些叫几个蛮子一枪捅翻!最后是陈明江和刘小七还有几个亲兵将他死活拽到了后头,不准他再往前去!李永仲把几个人骂得狗血淋头也没用,亲兵死死地拖住他,最后只好眼睛喷火地看着陈明江和刘小七反身又挤到了防线前头!

    周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毫不讲究地在他身边坐下,呼吸粗重快速。因为最靠近丁队,方才战斗时候,增援的明军大多都是他带着过来的,他们身上的甲胄不如丁队好,所以虽然没有承担最主要的压力,但伤亡也并不轻松。

    “李队官,这番俺要谢你!”周谦沉默片刻,瓮声瓮气地开口:“若不是你昨晚上一定要搞这么几个拒马,咱们现下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无事!”李永仲回他:“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若只有丁队,今天一样凶多吉少。咱们出门在外,都要互相照应!”

    周谦闻言抿紧嘴唇。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低头同李永仲道:“今天俺这条命算是李队官救的,老周是粗人,说不来漂亮话,只日后李队官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言语!若我到时候答应得慢了半步,你只管大耳刮子抽上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战(6)

    “全是废物!明明就差那么一口气就能突进去,结果呢?!之前一个个的在阿蚱怯元帅面前夸口说是无比的勇士,依我看,全是无比的窝囊!明狗只有咱们一半的人,咱们有心打无心,居然还叫人家杀退了下来!”关老二头上绽起一朵老大的青筋,点着站在面前的十几个头目打扮的彝人破口大骂:“阿蚯麻,你不是夸下海口,要去明狗的首级献给梁王么?首级在哪里?还有吐哈头目,你之前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头么?怎地这会儿不吭声了?”

    要换成不久之前被一个关老二如此责骂,这些骄横的夷人多半会给他一个好看,但方才他们夜袭不成,以二倍明军有余的兵力竟然拿不下一个临时营地,别说关老二,就是他们自己也很难接受。尤其吐哈,他是阿蚱怯手下有数的勇士,算起来还是他的族侄,平日里骄横无比,但就在刚才,如果不是他的奴隶忠勇,将他从明军的长枪底下抢了出来,他现下多半横尸在那半山的营地之前。

    骂了半晌,关老二也说得累了,他在一块青石上一屁股坐下,又板着脸叫众人坐下,没好气地扭头啐了口唾沫在地下,然后冷冰冰地开口道:“先前咱们就说了,要袭扰明军一路,叫他们吃不好,睡不好,没到赤水就撑不下去,到时候梁王大军和我家将军合兵一处,这川贵两省,就在咱们掌中!但看看现在,这么半营的明狗都拿不下来,诸位头目,日后到了元帅和梁王面前,怕是不好说话罢?”

    此话一出,头目们脸色都不甚好。他们的确对这个汉人不甚信服,但今日一战确实也丢尽颜面。吐哈埋头在烟筒里吸了一阵,吐出几个烟圈瓮声瓮气闷闷地开口道:“这回无甚好说,咱输了,就听二哥你的便是。”

    其他几个头目也纷纷开口:“吐哈说得有理!”“二哥你也莫说了,咱们听你的就是!”“我便不信,咱们比明狗要多出这些人,竟然还能被人家按着打!先前咱们也被明廷征调过,那官军俱是狗一般的货色,甚么时候这般能打了?”

    他们也藏了一肚子的不服气,原本还有几分胆怯,又被激起了好胜心,乱糟糟地议论起来:“不过是明狗有了防备,咱们却存了轻视罢了!若真是真刀真枪地对上,孩子们好生拼杀,明狗能抵挡多久?!”“说得没错!就是咱们心太急!那明狗再能打,有多少人?咱们便是人堆上去,堆也堆死了!”

    关老二不耐烦地打断头目们的渐渐不可收拾的自吹自擂,喝了一声:“好了!现在说嘴有什么用!说得花儿开,还是要看手底下的功夫!一会儿就要天亮,咱们趁早收拾了这伙子官军,也好早点离开阿落密这鬼地方!他们人少咱们人多,一会儿三百人一队往上打,打不过就退下来,换另一队上!”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老子便不信了,上头就拿几百号人,咱们便是车轮战也能累死他们!”

    昨晚宿营之前,明军就发现这半山腰处有个小小的泉眼,趁着这会儿休息的功夫,冯宝群派人先将全军的葫芦装满水,以供不时之需。方才那不到两炷香的战斗当中,几个队算下来,竟是他的庚队损失最小。不过原也难怪,冯宝群的庚队在营地的正中,被其他三个队围在中央,昨晚的夜袭,除了几个乱跑的倒霉鬼扭伤了脚腕子,又叫军官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通之外,便再没有一兵一卒的损失。

    丁队托赖甲胄之利,死的没几个,大多都是皮肉伤,但七八个重伤员是伤在了蛮子的竹枪上头,现在荒郊野岭缺医少药的,能不能挺过去,还得看他们自己;周谦的队里伤亡就不算少,拢共有十七八个人再上不得阵。除此之外,郑国才队里也有七八个躺下的。四个队官凑在一处算了算还能用的兵力,几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凝重。

    “咱们这回买卖不亏。”冯宝群咳嗽一声,慢吞吞地开口道:“儿郎们前头割了蛮子的首级,光是面目俱完的,就有三十来个,这还不算那些血葫芦一样看不清的。回头报军功上去,又是好大一笔赏银。”

    “这有甚么?你当还是早些年天启时候?现下西南夷的脑袋不值钱啦,还是建州鞑子的脑袋值钱,一个真鞑子的脑袋据说就能换个把总!”周谦笑嘻嘻地凑趣道,他在之前的战斗力不当心叫个蛮子一刀砍在胳膊上,不过入肉很浅,现在也只是草草包扎一番就算了事。

    “别扯远了。”郑国才面色不算好看,乙队在之前的夜袭当中差点炸营,丢尽了他的颜面,如果不是冯宝群见机得快,见势不好立刻派人过来弹压,保不定不用蛮子,明军里头自己就能乱起来!也因此,没有参加战斗的乙队连军功的毫毛都捞不着。

    李永仲抱着胳膊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沉着脸抿着嘴唇不说话。方才丁队正面硬抗蛮子的进攻,死战不退,如果不是甲好枪快,估摸一般人都得丢在这里!三个队官也知道这点,如果说之前还对李永仲的种种决定有那么一点阳奉阴违阴阳怪气的味道,现在就已经尝到厉害,老实得紧了。

    假如这次能够战胜,毫不夸张地说,哪怕回到显字营,这三个队的明军都会坚决地站到丁队这边来。一旦显字营里战斗力最强的四个队都和李永仲一个嗓门说话,千户陈显达大约也就能安心“乞骸骨”,而只要再给李永仲一段时间,不用太久,他就能带出一支不弱于丁队的营头出来,而以明末越加混乱的军制来说,一个战斗力超群的千人营头已经能够引来很多垂涎,但操作得当,也能挣脱棋子的束缚,成为棋盘上自行其是的棋手。

    三个队官说了一阵,见李永仲依旧面无表情,不由面面相觑讪讪地看了一回。郑国才虽有几分小心眼,但秉性上还算耿直大气,当下几步走到李永仲面前,躬身拱手揖了一礼,直身起来诚恳地开口道:“李队官,这回咱们能逃得一条性命,全赖丁队兄弟们周全。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乙队这回实在不争气,但咱们毕竟不是软汉,接下来只看乙队的便是!”

    郑国才说到这份上,李永仲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缓下面色,硬邦邦地开口道:“几位算算年纪,都是小弟的兄长辈,但咱们既然身在军中,第一要看的便是实力。诸位也别怨我说话难听,也别觉得咱们刚才胜了一场就能掉以轻心,光靠丁队是顶不住的!”

    虽然这话很有几分呛人,但确实是实打实的明白话,三个队官都脸色肃然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若是单指望丁队,那几队人都不用想着活着离开了。郑国才率先开口:“本就是这个道理。”他也是积年的老军伍,眼光更是毒辣:“方才那些蛮子,我看绝不普通,倒是很有几分土司狼兵的风采!况且他们又多着咱们这许多的人,那领头的但凡有几分见识,只怕之后就要使车轮战来了!”

    几个人心里都是一紧,不由自主地朝李永仲望去,这个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众人心中的依靠。李永仲见三个队官嘴上不说,视线里头却都有着几分可怜巴巴的味道,心头一动,却依旧面色淡然,只说:“车轮战也不是人多就能使得好的!不过就是没这么累罢了,只要咱们比蛮子更能坚持,蛮子自己倒要被拖垮!”

    两边都是信心满满,而天亮之前最后的黑暗也慢慢消退。东方泛起鱼肚白,万丈霞光烧透了翻滚的层云,头顶的苍穹从厚重的深黛逐渐转为清浅明澈的湛蓝。空气中的湿润渐渐消失,阳光一点一点加温,从最开始的温暖变为热烫,中间并没用多长的时间。

    早在天色透亮时,明军便将篝火一一熄灭,又紧急赶制了几个拒马摆出来。又将石头垒起来当做遮掩,总之除了伤兵,人人俱都忙碌。冯宝群的庚队和郑国才的乙队在之前的夜袭当中几乎没受什么损失,现在就调派上来。郑国才尤其仔细,一遍一遍地反复命令下来:“若再有乱阵乱军者,须防备着我这刀不认人!”他咬着后槽牙同部下一字一句地道:“你们不嫌丢人,我却还想要着这张脸!”

    因先前一战出了大力,又损失不小,丁队和丙队都被撤了下来充作预备队之用。周谦原本还要逞强上阵,却被几个队官按住,冯宝群苦口婆心地劝他道:“你上回就伤得不轻!这才多久?如今又伤了一回!不要仗着年轻便不当一回事!现在还有咱们几个,还用不上你,你便好生歇一歇,看兄弟们杀敌便是!”

    李永仲也劝他说:“周队官勇则勇矣,却实在是太拼!这些不过是些蛮子,难道要咱们折个兄弟在这里?别说周队官,就是我队里的两个哨官我也不打算再叫上阵,我辛苦养兵,难道要赔在这个地方?”

    刘小七同陈明江俱都傻眼,他们以为先前李永仲说的那话不过就是客气,一会儿还是要丁队顶上,谁晓得他居然打定主意,不到必要,丁队最多用火铳支援,却绝不轻易白刃交战。刘小七心里糊涂,却不敢去烦队官,只好偷偷问在边上躲懒的曹金亮:“咱们不是一直说只有敢打敢冲才是好兵么?怎地现在却不上了?”

    曹金亮拿眼角斜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道:“傻蛋!敢冲敢打,那是强兵,但事事都要强争个出头,那就是蠢!现在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个队,事情都让咱们做了,其他三个队干甚么?专门给咱们割头来着的?这是友军,又不是大爷!咱们既然能做的,他们怎么就不能做了?咱们能死得人,他们就死不得人?”

    叫副官狠批了一顿,刘小七灰头土脸地回来,同陈明江说了一通,陈明江听完不无同情地看他,伸手拍拍刘小七肩膀,轻声道:“小七兄弟于军中事还不甚熟,曹副队说得不错,咱们虽然得争先,却不能事事争先,总要给人家缓留一线。再说咱们丁队现在人并不太多,兄弟们厮杀一阵也累得不清,那两队现在正好上阵,也能让儿郎们缓一缓。”

    两个哨官的议论李永仲当然不知道。他现在站在一个麻袋草草垒就的土台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山脚的蛮子乱糟糟地排出一个阵势,勉强理出个队形,然后在几个头上包帕插着羽翎仿佛头目的人呵斥下小心翼翼地向着明军营地缓步上来。

    丙队和庚队骚动起来。因为携带不便,这次他们并没有带能够遮盖全身的步兵长牌出来,只有刀盾手的小圆盾可用,庚丙两队干脆放弃盾牌,直接让长枪手站在最前,又将刀盾手安排埋伏在两侧,希望能趁蛮子疏于防备的机会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郑国才又找到李永仲,郑重其事地拜托丁队一会儿用火铳支援。他对丁队的火铳印象极其深刻,如果不是因为自觉和李永仲无甚交情,他就要从丁队讨来一把火铳好生研究看看!这位明军队官对火铳的信心,竟然比丁队的兵士还要足。

    诸般安排停当,明军最后能做的不过是等着蛮子来攻。而出发之时还能勉强保持队列的土兵在三十步之后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带队的头目也懒得调整,直接回身用土话骂了一句甚么,土兵们便刀枪齐出,向着明军的营地狂奔而来!

    弓手们在明军阵前五十步便已经停步下来排成两队,弯弓搭箭,纷纷仰起,拉成满月之状,然后在头目一声命令之下,“铮”地一声,弓弦发出“嗡”的轻响,数十支箭镞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就朝着明军的营地疾射而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初战(7)

    “防箭!防箭!”郑国才推开拿着盾牌给他挡箭的亲兵,压着帽檐,弓着腰在防线上来回小跑,嘶声裂肺地喊叫着给兵士们打气:“蛮子的铁箭快用完了!坚持!坚持!他们的竹箭破不了甲!”他面前的一个兵士忽然软倒下来。郑国才一把接住对方,发现他只是膀子上中了一箭,稍松口气,赶紧将伤者交给身后的亲兵。

    兵士们苦苦忍受着箭雨,四周不时响起伤者的呻吟和惨叫。他们尽可能地将身体缩起来,护住躯干头脑。所幸蛮子的铁箭数量不多,最开始那阵箭雨过后,更多的还是削尖了前端的竹箭。这种箭支对全副武装的兵士来说几乎只能起到搔痒的作用。但郑国才麾下穿甲的兵士只占总数的三分之二,还有数十人只穿了鸳鸯战袄,也就是这部分人的伤亡最大。

    冒着对方的箭雨,明军的弓手也开始还击。比起需要仰射才能将箭射到明军头上的土兵来说,占着山势之利的明军弓手只需向下略略瞄准就能轻松射出。明军所用的箭支原本就比土兵用细竹做柄的箭来得长重,不过三轮疾射的箭雨就让土兵正在前进的队列稀疏了不少。

    这场仗对明军来说打得异常憋屈。若在大军之中,不拘是一窝蜂,佛郎机,还是虎蹲炮,虽说不少火器因为质量低劣并不敢装药太多,但一炮下去总能炸死几个,西南夷多不穿甲,效果更好。但现在他们孤身在外,只有丁队手里头有数十杆火铳,其他几个队里的多是三眼铳,鸟铳一类不中用的火器。

    因箭支携带有限。三轮速射之后,弓手就不再使用这种大范围的抛射,而是略略瞄准之后直射过去。但夷人方才吃了大亏,现在队形疏散不少,弓箭对他们的威胁无疑之中小了很多。而随着土兵向着明军阵地逼近,担心误伤自己人,土兵的弓手也停下向山上继续射箭的动作。

    光是几轮对射,明军就折了**个死者,重伤也有十一二个,轻伤无数。估摸着对面的蛮子伤亡应该更高些,但明军可就这些人,可说是一个都死不起,蛮子却还有好几百号人好端端的站着!

    “李队官!怎地不让火铳上!”周谦眼睛瞪得充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站在李永仲身边看得直欲冒火,恨不得自己领着人冲下去将蛮子乱刀砍死!他倏地转身盯着李永仲,愤恨地大喊:“李队官,让火铳手上去,打死这帮蛮子!”

    “现在距离还是太远,还得再放近些。”李永仲冷静地说,同时朝那群不断逼近的土兵一指:“火器威力巨大,但太远就没有准头!现在咱们放蛮子靠近,一会儿才好将他们打得爹妈也不认识!”

    比起这个时代在东亚大地最常见的火绳枪,李永仲部下手中的燧发枪与同时期欧洲最好的步枪相比也毫不逊色。但当初第一批研制成功的线膛枪曾经险被放弃,原因就是子弹无法嵌合膛线,造成火药燃气泄露,导致射程大幅度缩短。直到某个工人灵光一现,又有李永仲提供整装子弹的思路,成功研制出纸壳子弹,勉强解决枪管密闭问题,否则,李永仲宁愿继续用之前的滑膛枪。

    但纸壳只能解决部分问题,枪管的密闭始终无法得到完全解决。现在线膛枪只比滑膛枪强出有限,制作却难了几倍,李永仲认为现在这个一百人左右的部队规模他还勉强能够支撑武器供应,再多,只能使用滑膛枪管。

    他看着青衣青裤的彝人面目渐渐清晰,终于喊出了一个让许多人期待已久的命令:“全军!射击准备!”

    早已将子弹上膛竖直枪身靠在肩头的丁队兵士一震,安静的队列中间响起哗啦啦的甲叶碰撞声,在简单地检查完火铳之后,兵士们按照条例整齐地一跺脚,似乎地面都摇晃了一下,然后吼声如雷地回应命令道:“射击准备!”

    在弓箭的掩护下,终于接近明军阵线的土兵距离最前排的明军只有不到二十步远。正当土兵们兴奋地举起兵器,正要加速冲击的时候,他们面前的明军忽然像潮水一般向两边推开,露出后头排成六列整齐队伍的丁队,彝人土兵还来不及惊讶,就看见眼前这些面无表情的兵士在一声响亮的口令声后集体放平了黑洞洞的枪口。

    然后——“砰!”

    冲在最前的土兵是一个难得的勇士,他一直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也因此第一个被高速飞行的铅弹击中。仿佛被一柄大锤打倒,他的胸腹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破洞,被击穿的腹部喷出了一篷血雾,他的脸上还带着诧异的神色,却已经仰面倒了下去。不仅是他,一同倒下的还有另外七八个最勇敢的人。在这个距离上,线膛枪的精度高得可怕。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十人一排的队列在扣动扳机之后立刻从左右绕到最后,开始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装填,犹如爆豆一般的枪声毫不停歇,在巨大的惯性驱动下,土兵甚至是一轮排枪过后才终于反应过来,有重伤未死者发出尖利的惨叫,还有曾经见过明军火器威力的土兵高声叫着:“火器!火器!”

    进攻的队伍开始慌乱,不少人索性掉头向山下跑去,在第一个如此做的人的带动下,只需短短几息,原本来势汹汹的土兵就屁滚尿流地逃了个干干净净,将重伤和死去的同伴丢在了明军的阵前,不久之后,他们的首级就将成为明军的战利品。

    “噢!赢了!”“我们赢了!蛮子怕了!”明军中间爆发出一阵极为热烈的欢呼声,不少人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们之前就见识过丁队火铳的厉害,但无论是比起之前那次的助攻,还是遇袭之时的那次短暂反击,似乎都比不上这次来得惊心动魄!

    明军中并不缺少火器。但没有哪个兵士敢放心大胆地使用出自官营工场之中质量低劣的火器,炸膛,臭子,憋火,乱七八糟一切可能出现的毛病和不可能出现的毛病都曾经出现在军队的火器当中。习惯减少装药避免炸膛的明军兵士当然不可能见过这样犀利的武器——领先时代的设计,扎实的制作工艺和经过严格训练的使用者。

    兵士们亲眼看着原本不可一世的蛮子在几轮排枪之下血流遍地,甚至自己还没能来得及动手,蛮子就已经逃走了。如果不是被军官严格地约束住,这些兴奋得连喘粗气的兵士们定然是要追击,追在他们身后,追上蛮子,毫不留情地砍下首级,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但战斗其实还未结束。

    被安排在两翼的刀盾手雀跃地欢呼一声,军官们一声令下,这些等候已久的兵士们纷纷翻出拒马,呐喊着决然向着奔逃的敌人追了过去!已经被方才明军的火铳吓破胆的蛮子们并不敢回头,一个个跑得飞快,真是恨不得爷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

    关老二脸色煞白,他不明白怎地忽然就变成这样?昨夜差一点就能成功的夜袭给了彝人无比的勇气,以为现在还是天启年间,几百个彝人就能追得上千号官军跑掉裤子!但现在这是什么?他霍然转身,拔刀出鞘,朝身后的默然静立的土兵大吼:“迎上去!杀光这帮明狗!”

    而明军之中,几个明军百户也在对着部下吼叫:“趁他病,要他命!咱们能不能活着回去,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热血沸腾的明军中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呼应之声,然后义无反顾地跟在先行的同伴身后,几百人化作一股愤怒的浪潮,和他们的对手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最先死亡的是被吓破胆的逃兵,或者是明军轻而易举地追上他们,砍掉了他们的脑袋;或者是被关老二的督战队一一杀死,去除中间这道屏障之后,从半空往下看,红青两股人流狠狠地撞到了一起,顿时血肉横飞!

    周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混在兵士中间杀了出去,李永仲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明军加入到这场已经失控的追击当中,他深吸口气,自嘲一句:“我大概是穿越者里头死得最莫名其妙的一个。”然后他将所有的杂念抛在脑后,大吼一声:“全军!”

    不为所动,依旧静默直立的丁队立刻爆发出一声滚雷也似的吼声:“在!”

    “随我杀敌!”

    因为一时脑子发烧而追出营盘的明军占据了短时间的上风之后就陷入了苦战。土兵的战斗力并没有比他们高出太多,但他们的人却比明军多出不少!兵力单薄的明军为先前一时的得意忘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少兵士一个独身子却要扛上两三个蛮子,最后力竭而亡!

    关老二意气风发,他一刀砍倒一个累得快要举不起刀的兵士,嚣张地哈哈大笑,然后异常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吼出声:“兄弟们!一个不留!”周围的蛮子顿时发出呦呦的怪声相应!兵士们脸色苍白地互看一眼,心下了然,看这情形,今日多半不幸!

    “咱们杀啊!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回来!”不知是谁狂吼出声,许多兵士都精神一振,平白生出一股气力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自天启年间里就在军伍里头,自然知道当年贵阳围城之后的惨状!杀吧!唯有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才能逃出一线生机!

    郑国才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在亲兵的护卫下沉默无言地奋力向前拼杀。他心下后悔,当时不该被军功迷晕了眼睛!怎地就脑子发烧,自己亲自追了出来,现在眼看就陷到了敌群中间!他是老军伍,自然知道现在唯有死战才有机会逃出,若是现在软了骨头,再没有生路可讲!

    但就在明军大多绝望的时候,变故又起!

    就像一把烧红的长刀插入油脂当中,以甲哨为前锋,丁队挺着长枪义无反顾地杀了进来!三五人一组的枪阵犀利非常,只一照面,不少蛮子就惨叫着被挑在了枪尖上头!明明只是百人不到的小队,却硬是杀出了千军万马一往无前的气势!

    土兵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股新杀入的明军,关老二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齿!这其中的许多人,便是化了灰他也认得!当下一把揪过吐哈的衣领,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他,一字一句地低吼道:“你带人,将这股人给我拦下来!若杀不了他们,你也不必回来了!”

    吐哈应了一声,左右招呼一句,带上人转身就跑!关老二看着越来越多人跟在吐哈身后向着那个犀利的箭头奔去,稍稍放心,不知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还是为着别的甚么原因,喃喃自语出声:“你火铳厉害,可现在却只看刀枪说话!看你嚣张了一世,最后却要死在这么一个荒郊野岭里头,真是笑话!”

    经过一次次实战,现在丁队的枪阵已经相当成熟。三五人一个作战小组,两两互相掩护,作为指挥的伍长或什长居中策应。也因此,在丁队格外设置了一个副什的职位。经过无数次实战之后,丁队的长枪枪杆确定为五尺长,枪尖带枪套长一尺半。枪杆是泡足桐油的上好硬木,枪头则是反复折叠打造的精钢!一个什两个战斗小组,配上这样的武器,就能硬扛下二十人的敌军!

    依仗个人武勇的彝人最多和明军打过交道,哪里跟丁队这种混杂了后世经验与明代最优秀的军事思想的军人团体打过交道?他们见丁队人少,俱是喜动颜色,举着各色兵器发一声喊就在吐哈的带领下冲了上去!

    打头的刘小七夷然不惧,挺枪直直地撞了上去!对面一个满脸横肉的土兵向着他扑了过来,他虚晃一枪,理也不理,一枪捅进了另一个满脸不可置信的彝人肚子!先头那土兵一喜,正要一刀砍在刘小七的脖颈上头,却猛地觉得胸腹一痛,一根黑黝黝的枪杆猛地抽离开去,枪头染血,带出好大一篷血雾!(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初战(完)

    如果有人能从半空往下看,他将看到明军渐渐陷入苦战,青衣的彝人土兵凭借着数量优势正将他们向中央逼退过去包围起来。但就在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包围圈的另一侧,不到百人的丁队以置生死于度外的姿态勇往直前,在哨长刘小七的带领下,最前方的甲哨听着手中长枪,只用了一个照面就将胆敢拦在他们前面的土兵坚决地驱逐开,这把烧红的利刃毫不费力地切进夷人的队列,甚至疯狂并且坚定地尝试着将比他们人数更多的土兵包围起来!

    曹金亮给李永仲的亲兵下了死命令,不许队官到最前面去,他自己反倒拎着一把长枪神气愉快地蹿到了最前头。李永仲恨恨地看着这个抛掉指挥的责任一心沉浸到战斗中的部下,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再没有谁能比曹金亮更奸猾!”然后神色一肃,命令流水一般毫无滞涨地发布下去:“传令下去,甲哨只管向前,胆敢挡在路上的,只管一枪捅上去,不要停留!”

    然后他跳到某块青石上匆匆看了几眼打得热闹的战场,随口吩咐跟在身边的某个亲兵:“去告诉陈明江,乙哨的三个什先用火铳开道!再放手朝东打!围在那边的是周队官的人!”亲兵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刻转身飞奔着传令下去。李永仲从石头上跳下来,将手向剩下的三个什一招呼,语速极快极严厉地喝道:“咱们从西边杀进去!只要有人挡在前头,一律以冲撞军阵论处!”

    兵士们立刻暴喝应诺,李永仲深吸口气,抓着长枪的手上青筋迸起,紧跟身边的亲兵将紧紧他护在中间,年轻的队官大吼一声:“走!”当先向着一群神色紧张正过来拦截他们的彝人冲了过去,手中长枪毫不犹豫地向前一送,立刻就有一个青衣的蛮子惨叫出声,他塌肩沉腰,脚下生根发力,硬实的枪杆被前端的重量压弯,然后猛地绷直,竟然生生地将那彝人挑飞了出去!

    兵士们士气大振!几十号人脚下生风,毫不迟疑地越过他加速前进。凡是胆敢阻挡他们前进的人,无论是谁,兵士们都是二话不说当先一杆长枪捅过去!初时上阵的紧张和恐惧渐渐被兴奋和狂热取代,之前还是发抖的手不知何时安定下来,等这群勇敢无畏的战士反应过来时,他们周遭空出一丈多的空地,彝人神色恐惧地挤在一起,举着兵器瑟缩不前。年轻的兵士杀得兴起,气息浓重得像一架呼呼作响的风箱,头上的八瓣帽儿盔也不知丢在了哪里,罩甲也撕开一道口子,血污满面,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尤其清晰!他身上发热,手上发潮,想也不想地冲对面的敌人狂吼一句:“来啊!蛮子!”

    一个面色黧黑的彝人跳了出来,他扯掉青色的褂子,赤着精壮的上身,任凭翻卷的伤口鲜血淌了满身,向身后的族人吼了一句口音晦涩的土语,挥舞着一把沉重的雁翅刀向着年轻的兵士疾步而来!在这个勇敢的战士带动下,原本顿足不前的彝人齐齐吼出一句土话,然后义无反顾地朝敌人扑了过来!

    战场上没有谁能够例外,李永仲也和护卫亲兵一起组成了五人战斗小组,亲兵两两结对,将他护在中间一路拼杀过来,正正撞上了面前这股彝人!五人当中年纪最大叫陈大牛的亲兵出枪刁钻,向着敌人左腋刺去,对方不得不回刀想要磕开长枪,却因此露出一个老大的空档,被和陈大牛的默契十足的搭档一枪捅进了右腰,这搭档年岁不大,经验却十分老道,感觉刺入对方身体之后,手下发力,将柔软的内脏搅了个稀烂才猛地向后一拉,把长枪收回手中!

    他们看也不看倏然倒在尘埃之中的敌人,更多的敌人也已经扑了过来,亲兵渐渐陷入苦战,无暇分心照顾原本被死死护在中间的李永仲!之前那个貌似头领的彝人已在旁边偷觑半天,此时突然发难,脚下一蹬,趁着自己的同伴引开亲兵注意力的瞬间冲进缺口,正好和年轻的队官打了个照面!他面色黧黑的脸上露出一个扭曲凶恶的笑容,一把形制怪异的户撒砍刀直直朝着李永仲肩背之处就要砍下!

    李永仲面无表情,神色越发冷静,只将手中长枪轻轻向上一递,精钢打造的枪套刚好撞上刀刃,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带出一串明亮的火花!队官毫不停歇,双肩发力,口中一声低吼,握着枪杆的手猛地一荡,正正磕在那刃口之上,眼见就是一个大缺!那彝人再握不住砍刀,直觉就要脱手飞出!

    彝人狂吼一声,索性丢开武器,双手向着李永仲长枪抓来!若是被他抓实,在战场上丢了武器,下一刻丢掉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性命!旁边的亲兵此时救之不及,陈大牛一眼瞥见,急得险些吐血,连连狂吼:“护着队官!”不顾安危地拼命朝李永仲这边移动,就要用血肉身躯将所有攻击都挡下!李永仲血性上来,不退反进,放开长枪,向着那蛮子欺身过去,缩身窝进对方怀中,不知何时短匕拔刀在手,一刀插在胸腹之间,用力翻搅,再抽刀疾退回去!

    身材强壮的彝人神色痛苦地捂着伤口,他死死地瞪着李永仲,身下的土地很快被鲜血染红,然后他面朝下霍然栽倒在地。

    口音晦涩难懂惊慌失措的声音乱七八糟地响了起来:“吐哈头领死了!”“吐哈将军被明狗杀了!”“主人死了!主人死了!”而那些原本勇敢无畏的彝人面露怯意,在明军的步步进逼当中,不知是谁第一个丢开武器,但很快,越来越多的彝人扔掉了刀枪甲胄,慌不择路地向着各种看似生路的方向四散奔逃!

    李永仲当机立断道:“传我命令!各什不必犹豫,立刻追杀过去!趁着这个机会,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

    吐哈战死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战场上更远一些的地方。而在更早些的时候,陈显达带领的半个乙哨先是三轮排枪下去在密集的人群里杀开一个缺口,然后一个个三五人的枪阵相互配合着,以水银泻地之姿轻松地将这个缺口不断扩大,当吐哈战死的消息终于夹杂在汹涌的声浪中传递过来,陈明江虽然并不太明了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敏锐地从对面的彝人脸上发现了惊慌和恐惧,这个前亲兵首领立刻嘶吼出声:“蛮子败了!蛮子败了!”乙哨的三个什同时大喊:“蛮子败了!”

    被围困在中间的郑国才隐约听到几声模糊的嘶吼。但战场之上,兵器碰撞之声,濒死者痛苦的呻吟,兵士们因为恐惧和兴奋而不断发出的嘶吼让那些远远传来的喊叫声更加微弱。他精神一震,抓过一个亲兵急切地问道:“我方才像是听到了有人喊蛮子败了!你们听见没有?”

    亲兵满面血污,呼吸急促,全身险些脱力,听见郑国才问话第一遍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第二遍才听清了,一边咳嗽,一边声音嘶哑地开口道:“小的像是听到了前头在喊蛮子败了……”他话未说完,腿下一软,就要倒下!

    郑国才一把扶住这个力竭的亲兵将他放在地上,用尽全身气力奋力吼叫:“儿郎们!援军来了!蛮子败了!杀啊!”然后,他状若疯虎一般,看也不看朝他围过来的彝人,挥舞着兵器向着声音的方向拼命靠近!

    关老二将腰刀从一个明军兵士的尸体上抽出来,眼角抽搐不停,脸上煞白一片,他呆呆地望着各处渐渐抵挡不住的彝人,抖着嘴唇自言自语地开口:“怎地就变成这样?怎地就如此了?明明是我赢了啊!明明是我赢了啊!”

    他身边的不过是些彝人土兵或者土匪一类,哪里有半点忠心?见他一副癫狂模样,俱是悄悄退开,有几个混进人群里,片刻功夫就再也看不到身影。有彝人头目急匆匆地过来寻他讨主意,一把将他扯住,连珠炮似的开口问:“二哥!现下该如何办?这股明狗实在太凶!娃子们抵挡不住了!”

    他如坠梦中,呆呆地仿佛无法理解一般重复了一遍问话:“抵挡不住?”

    “先头一切顺利,明狗虽说比娃子能打,却比咱们人少!原是一切顺利,可后来杀来一队兵……”说话的头目脸上迅速飘过一阵恐惧的阴影,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地开口:“也无甚出奇,人也不多,但硬是挡不下来!吐哈头领调了人过来,俱是叫他们一枪捅死了!后来吐哈头领亲自带人去,结果却生生被这伙人杀了!”

    “杀了?!”关老二打了个寒噤,牙关不受控制一般上下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报信的头目,也顾不上害怕,咬着牙质问道:“吐哈如此英勇的一个人?谁能杀他!?扰乱军心,小心我砍了你的头!”

    那头目看他那样子,气得破口大骂:“呸!原看你是条汉子,却是个胆小的!吐哈头领就是叫明狗杀了,你却还不信!先前也是你说这回的计策万无一失,可现在呢?老二,须知我们可不是寻常寨子,是阿蚱怯元帅的族人!”

    两个人还兀自争吵不休,但局势已经无可挽回地向着明军倒去。刘小七的甲哨在中路上遇到的敌人最多,也因此速度最慢,当他们凿穿彝人后终于和险险就要支持不住的明军联系上。周谦受伤太重,被忠心的亲兵家将拼死救护下来,要再晚片刻,显字营里又要少个队官!刘小七赶紧从怀里摸了止血药出来,又快手快脚地缠上绷带,这才松了口气,给周谦的亲兵嘱咐一番,让他们赶紧带着周谦和伤兵往外头撤,而刘小七自己却带人继续一路杀了下去。

    那火爆脾气的彝人头目还在纠缠不休,关老二眼见杀声越来越近,那头目却似无所知觉一般,兀自缠着他不放,那唾沫点子都要飞到自己脸上!关老二不由恼羞成怒,猛地起手一刀劈在那头目的脖颈之上!还冒着热气的血水立刻溅了他一脸!那头目对他毫无防备,喉头咯咯作响,嘴角血沫流得到处都是,他瞪着关老二,最后死不瞑目!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关老二一刀劈死头目,血溅在了脸上方清醒过来。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在周围人怀疑恐惧的目光中闭上了嘴巴,最后关老二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环视一眼周围,冷冷地开口道:“明狗都要杀到眼皮底下来了,还愣着干什么?!不遵俺的军令,这厮就是下场!”

    他摆出这副强硬的做派,倒有不少人行动起来,来回奔走。还有人过来将头目尸首搬到一边。虽然没人说话,但一时间,气氛莫名其妙地就缓和了下来。关老二心里大出口气,他自己还有几分懵懂,却突然意识到,这样强硬不讲道理的形象,也许比先前那一副山寨大哥的做派,更有用些。

    但现在说这,实在太晚了些。

    兵败如山倒。李永仲感叹道。他还没来得及见识真正的古代战争,但他想所谓的败军大约哪里都差不多的。在穿越之前,李永仲熟悉的那支军队以死战不退,宁死不当俘虏的战斗精神闻名于世,当他穿越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居然认为明军和后世的那支军队应该差不多。

    但现在他知道了,中间隔着数百年的这两支军队,相差的程度实在有天地之别。

    因为兵力太少,丁队所造成的杀伤并没有太多。但因为丁队的武器是清一色的长枪,杀伤力比明军乱七八糟的甚么腰刀,骨朵一类强出太多,枪下重伤都不多,更别说轻伤。但就李永仲所观察到的,身上有枪伤痕迹的尸体总数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两百具!再加上火铳的伤害,在这场战斗当中,顶天了丁队造成的伤亡也没有三百!

    但就是这不到三百的伤亡,彻底摧垮了彝人的作战意志。不到总数三成的伤亡引发的士气崩溃的事实甚至让丁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少兵士怀着拼死之心杀到一半,就看见对面的蛮子忽然丢开兵器,将后背留给兵士们,然后撒开腿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唯恐自己跑得比同伴慢!(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白莲教(1)

    只是刚进五月而已,夏季已迫不及待。

    云海下的常世,清晨的凉意并不持久,仅仅是初夏而已,阳光已显露威力。才将将过午,水汽便无处可寻,漂浮的尘灰填满了城市的每一处缝隙,坊市显得粘腻而沉闷。就像蜜酒一样,阿凫想,因为太过甜美而让人感到难以下咽。就连喜欢蹲在墙头晒太阳的猫也躲进了建筑和街道的阴影里。

    桑树幼嫩鹅黄,大概在两个月前生出的新叶迅速长成巴掌大,层层叠叠,已经可以遮覆枝杈横生间的天空。仅仅在十来天之前还尚堪温和的阳光,如今晒在脊背上,烫得险些连黛蓝的外袍都穿不住。

    在几棵高大的香樟树于阳光投射的阴影里,阿凫正在整理行李。大概是因为太热的关系,这个生于黄海的黄朱之民少年将深黛的外袍郑重地搭在木箱上,上身只马虎地套着白麻中单,露出黝黑结实的胳膊。这样的穿法,按说在这个季节,多少还是单薄了。

    但今年的夏天,未免也来得太早。

    几天前的演出最后以妖魔的来袭而告终。演出过半,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妖魔来了”的大叫,人们慌慌张张地从朱旌的帐篷里跑出来,场面一度失控到无法言喻的地步,人群四处奔逃,险些发生严重的踩踏事故,朱旌费尽气力维持秩序,人数稀少的他们努力的程度在那种情况下只能说微薄。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也有人因为这样而全身脱力再也跑不动,不得不躺倒在尘埃遍布的空地上。

    也因为这样,这个由黄朱之民组成的朱旌剧团不得不提前离开傲霜。如果之前仅仅是听说,现在他们也确定了,哪怕是巧国首都傲霜,在前任镐王失道驾崩之后,也无法逃过妖魔肆虐的命运。

    恐惧巧国变得比庆国还要糟糕的前镐王,居然追杀当时尚未即位的庆国胎果君主,因此而失道的蠢行传遍了十二国。

    剧团里有喜欢谈论市井的人因此说,前镐王谥号错王,真是贴切。

    因为骚乱的原因,道具的情况相当不乐观。散乱的,还有因为损坏而修理补充的道具被顺便堆放在了一个帐篷里。出发的时间迫在眉睫,负责道具整理的阿凫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将混乱的道具重新归类,打包捆扎。

    领队的朱旌已经决定,两天后上路,前往庆国。

    虽然几年前还是混乱破败,妖魔横行的国度,不过在景王赤子即位的现在,比起凋敝穷困的邻居巧国,原本贫穷的庆国,这几年虽然还谈不上富足,但就算多少有些勉强,也能填饱肚子。大部分巧民仍旧争先前往奏国的如今,也有一些人选择逃向了庆国。

    总之,没有人愿意留在前途灰暗难测的巧州国。

    “阿凫。”单薄沉稳的少年声音在朱旌的身后响起。

    “苏觉。”阿凫指指还有一半尚需整理的行李,“还有这些没弄好了。”

    或许知道要来帮忙,苏觉用臂缚绑好了两只衣袖。他一边将零零碎碎的道具放回那口枣木箱,一边和阿凫说话。

    “陈彦乙说晚饭之前必须将行李打包好。”苏觉将彩旗卷好,用事先准备好的麻绳捆紧,一边将剧团里有管家之称的朱旌的话转告给阿凫。

    “来得及。”简短地回答之后,阿凫将最后一个箱子点数之后锁好,转身帮苏觉把已经捆好的彩旗套进麻袋里,当最后一捆彩旗被妥当的捆扎在麻袋中之后,两人都听到了来自对方的腹鸣。

    阿凫抬头看了看日头,稍微估算了一下时辰:“已经未时了啊……”他叫苏觉,“别管那堆东西了,我们去找炊伯吧。”

    “炊伯去西城了。”苏觉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看着相当惊讶的同伴说:“据说是因为百稼已经不多,必须再买些粮食补充。”

    黄朱的主食,百稼能加工成多种谷物,水煮之后会膨胀成之前的六倍,即使口感未必见得很好,不过单靠这个,也能活下去。

    但现在居然听说百稼不多了,需要补充其他的粮食,无论如何,作为朱旌的一员,阿凫吃了一惊。

    “算了,”苏觉劝阿凫,“炊伯不在,去拿食物不方便。”他的意思是如果被当成偷盗食物的贼,那既倒霉也完全没必要。

    阿凫想了想,即便有些不甘愿,还是同意了同伴稳重的建议。

    同身为朱旌的阿凫相比,苏觉仅仅是这个名为“翼虎”的黄朱剧团在流浪诸国的路途中捡到的浮民。没有旌券,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倒卧在一棵山间的里木下,翼虎的朱旌发现他的时候,只剩一口气。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捡到苏觉之前,朱旌刚因为妖魔的袭击而丧失一名同伴。“留下来帮忙也不错。”因为这样想着,于是原本觉得救助浮民是个麻烦的黄朱们同意将名为“苏觉”的浮民留下来。

    也有人好心告诉苏觉,如果加入黄朱,那就无法得到土地了。苏觉回答说,越来越多的土地都荒芜了,就算得到土地,也没用。

    “成为黄朱也不错啊,可以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看起来异常瘦弱,黑发黑眼的少年这样回答翼虎首领,“旌劵什么的,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

    大概这样洒脱的回答意外地让首领很满意,第二天晚上,负责烧饭的炊伯告诉苏觉,以后他就和阿凫一起,负责道具的管理。

    “不管怎么说,还能活下去啊。”虽然年岁不大,但比同龄人更加通晓事理的苏觉笑着说,将这份差事答应了下来。

    阿凫将回忆中那个瘦弱过分的少年与眼前这个尽管孱弱,但却在相处中意外让人安心的人对照起来,就算是生活颠簸不定的朱旌,黄朱的少年对于王的重要性忽然就理解得异常深刻。

    “真希望能早点安定下来啊,巧国。”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阿凫注视着同伴纯净的黑色眼瞳,“阿觉,你也想要一个王吧?”

    像是对阿凫的期望毫无所查,苏觉仅仅笑着点点头说是啊,然后将视线转移到湛蓝无垠的天空去。

    “想要和得到,根本是不一样的。”年少的浮民喃喃自语。

    夜露深重,丑时刚过不久,炊伯将两个少年叫醒。

    迅速穿衣洗漱后,苏觉和阿凫打着哈欠帮炊伯准备好早饭和干粮,然后熄灭炉火,将做饭用的大锅搬上车捆好,确保不会在路上松开;阿凫再去确认了一遍道具箱的情况,苏觉则将已经放凉的馒头和饼按照人数分好——前一天晚上临睡前,首领说过第二天不会停留,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巧国。

    “现在什么时候了?”炊伯的声音带着疲倦的干涩和含混,苏觉看了看天色,谨慎地回答:“大概到寅时了吧?”他朝周围看看,希望能找到阿凫,对于时刻的掌握,苏觉远远没有阿凫准确。

    离得有点远,不过在万籁俱寂的凌晨,阿凫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过来:“寅时一刻。”

    借着灯笼微弱的火光,苏觉遥遥朝阿凫竖起大拇指。

    炊伯去叫醒了首领黄虎。仅仅一刻钟之后,原本沉静的营地响起了人声。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沉闷的咳嗽声,洗漱的水声,收拾帐篷发出的篷布簌簌的摩擦声,偶尔还夹杂了几声短促的笑声。

    这些声音和黎明前最为深沉的黑暗溶为一体,昭示着崭新一天的开始。

    2、

    不管怎么说,将他从那样难以忍受的饥饿中拯救出来,苏觉发自心底感谢这群漂泊在十二国之间的黄朱之民。

    因为天不亮就起来帮厨的关系,翼虎的首领黄虎让两个少年坐上拉道具的马车去补觉,“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长高。”看起来就像一尊移动人型巨塔的黄虎,与粗野蛮横的外表相对的,是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内心。作为整个剧团的支柱,与团里的其他成年人不同,他相当喜爱和剧团里的小孩子玩耍。

    虽然被当成孩子对待有些不甘心,但能坐上马车而不必像其他人那样走路,阿凫还是觉得很高兴。一开始还很兴奋地和苏觉聊天,但没过多久就响起了轻缓的呼吸声。

    苏觉叼着随手从马车外扯来的草杆,扯开叠好的油毡布盖在阿凫和自己身上——这原本是为了防雨而特意准备的。天还没亮的现在,仅仅穿着粗麻中单和苍灰裋褐的苏觉有些后悔将自己的行李和其他人一起扔到了前面的车上去。

    他将双手叠放在脑后,仰面躺在颠簸不停的马车上。天空依旧是深邃的墨色,但漫天的星子已逐渐隐去,只余下不多的几颗,快要天亮了。苏觉闭上眼睛,想象着原本深黛的夜空渐渐发亮,然后自天际破开一线鱼肚白,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被强烈的金色阳光划破,几乎在瞬息之间,黛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彤色晕染了半个苍穹,再过不久,如石榴红一般灿烂热情的朝霞将染透天空,将最后一丝夜色驱逐开去。

    只是当他睁开眼睛,由东至西,由南至北,仿佛一口倒扣大锅的苍穹仍旧是固执的黛紫,那样深沉的夜色将他灵台的清明一点一点逐去,最后只剩浓厚的睡意。

    最后,他闭上眼睛,坠入悠远的黑甜乡。

    “……觉,阿觉,阿觉!”

    眼皮好像黏在了一起,万般不愿分开,苏觉用手背盖住眼睛,发出像叹气一般的呻吟声:“阿凫啊?”

    “已经天亮了哦。”

    苏觉掀开硬邦邦的毡布坐起来,难得的一丝暖意迅速消散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哆嗦,放眼所见,朝雾浓重,沾衣皆湿。旅人们安静无言,道路上只听得到马车行走间辚辚声响,间或夹杂马蹄踏地之声。

    “现在到哪儿了?”

    “据说已经离开了傲霜,现在应该在喜州的某个地方吧。”

    简短的对话之后,两个人似乎无话可说。阿凫从随身的口袋中摸出一截粗劣的木头和一把简陋的刻刀,最近他迷上了木雕。正好朱旌中有个人似乎颇擅此道,从那之后的闲暇时光,阿凫将相当多的时间浪费在了木雕上。

    他也曾问过苏觉要不要一起学,浮民少年笑着摇头,“我啊,好像从以前就不擅长这类手工。”他很老实地跟阿凫说。

    而不仅是阿凫,朱旌中也有相当多的人认为苏觉大概并不擅长这类需要动手的工作。剧团中阿凫同年纪的朋友曾和他一起讨论过这个浮民的来历。

    虽然瘦弱,但身材高挑,皮肤也是久未日晒的苍白,手掌柔弱无力,右手的指节上有不太明显的薄茧。虽然每个孩子都会至少进入小学读书,但朱旌们都认为,苏觉的水准肯定不止是小学,甚至是上痒。

    “肯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最后朋友下了这样的结论。

    阿凫无法反驳。虽然他觉得温和而稳重的苏觉怎么看都和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看朱旌们一眼的有钱人完全不同。

    “如果他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那为什么还倒在山里呢?据说差点就饿死了。”这个问题不仅阿凫好奇,应该说,全体朱旌,都非常好奇。

    不过对朱旌们来说,黄朱之民原本便是舍弃了国家与过往,在黄海之地挣扎求生的浮民。他们虽然好奇苏觉的身份,但也谨慎地保持了缄默。

    原本浓厚得连三丈之外的人都看不清的晨雾在阳光的稀释下,现在稀薄得仿佛纱帘。阿凫将雕了三分之一的木头和刻刀收进兽皮做的小包里,招呼苏觉一起将毡布叠好放起来。过于坚硬又过于宽大,对于还是少年的他们来说,一个人叠确实有点勉强。

    而道路两边的田地里,终于能看到三三两两劳作的农人。

    “前面好像是个村子。”阿凫用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看起来不大就是了。”

    苏觉也学着阿凫的样子将手举到眼前,就像阿凫说的那样,村子确实不大。他数了数,连一里都没有。建筑物看起来几乎没有除了黄色之外的颜色,茅草是枯黄的,泥墙是脏污的昏黄,就连窗户,也蒙了一层薄薄的黄土。

    “黄虎说整个白天都不会停下吧?”言下之意是村子大小和剧团无关。

    阿凫笑了笑,向苏觉解释道:“虽然是这样,但马不行吧?得让马休息,喝水吃草,因为路途遥远,一般的草料根本无法让马吃饱,所以这种时候就得喂黑豆和燕麦。这样马才有力气,也不会在长途跋涉之后病倒。”

    苏觉露出几分惊讶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吗?还以为会一口气走到天黑啊。”

    “不停留的意思是说不会生火做饭吧?确实如果要生火的话就太麻烦了。寻找干净的水源,捡拾木柴,生火做饭,还会浪费珍贵的盐巴……”阿凫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是热饭比较好吃。

    剧团的车队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停下,朱旌们已经能看到村子的入口被拒马封锁起来,提着粪叉和镰刀的青壮守在道路两边,还有几个猎户打扮的青年已经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

    远远地有人喊:“你们是什么人?”

    黄虎同样大声回答,让声音传过去,“我们是朱旌啊!”

    那边好像有些骚动,似乎在商量是否相信黄虎的话。然后苏觉看到有个老人走出来。

    “能看看旌劵吗?”

    好像早有准备,黄虎让炊伯将他的旌劵送过去让对方检查。苏觉猜想首领不过去大约是他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一些,还有的话,应该就是朱旌们下意识地保护首领的原因。

    对方应该相信了黄虎的话。年青人收起充当武器的农具,搬开挡住道路的拒马。

    当马车路过的时候,苏觉特别打量了一下由几根木头草草钉就的拒马,就和他所想的,这样的拒马只能充当道具而已,几乎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大概是村民看过军队的样式之后自己做的粗劣模仿物吧。

    里宰和黄虎商量了一下,他同意剧团在村子里休息的请求,也同意村民们将草料和粮食卖给朱旌们。但前提是朱旌不能在村子里闲逛。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对方显然希望剧团在村子里的时候,最好哪里也别去。

    结果除了和村民交易的那几个人,其他人都无聊的呆在马车上。

    阿凫和苏觉低声说:“巧国的人特别讨厌海客和山客,连带着也讨厌朱旌。”

    苏觉有些惊讶,他能理解巧国人讨厌海客和山客的理由,但朱旌?

    “城市还好,毕竟见多识广。最头疼的就是这样小村子,”阿凫朝几个有意无意站在剧团马车周围的村民努努嘴,“他们多半都觉得朱旌是小偷和盗匪。”

    似乎的确是这样。苏觉顺着阿凫的视线看过去,整个村子除了一开始见到的那个老人,也就是后来的里宰,几乎,不,是完全没有见到一个年轻女人,小孩和其他的老人。而刚开始出现的年轻男人,除了站在他们马车附近的几个人,其他人也完全不见踪影。

    整个村子透着一股沉默而执拗的偏见,看不见,听不见,就等于不存在。那些讨厌的东西和人,无论是山客也好,海客也罢,还是像黄朱之民的朱旌剧团,甚至是灾荒,妖魔,只要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现在的巧国一样。(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白莲教(2)

    李永仲面色怪异地冲脸色惨白的关老二笑了笑,他将八瓣帽儿盔从头上取下拿在手里,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那个将军,是哪个位份上的人?便是我家千户,也不敢当人称一句将军!你却一口一个,这算有什么诚意?便是蛮子同你那甚么将军有所密议,但无论甚么东西,我只一枪捅了去!再多阴谋诡计,若是人死了,能当甚么用?”

    关老二咽了口唾沫,视线在三个军官脸上掠过——李永仲先不待说,便是那个姓郑的队官脸上亦是不少赞同的神色!而另一个,更是毫不遮掩杀意!关老二腿上一软,一下就瘫在地上,却仍旧神经质一般口里嘟嘟囔囔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若杀了我,将军的秘密再别想知道……”

    “我看此人当真有些用。”郑国才悄声同李永仲道:“先不说他一直念叨的将军之类,但看他说密议时那些人脸上的一片茫然就知道,当真只有只有他一个晓得。咱们若是不知道倒罢了,但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却又杀了他……”他做了个手势,李永仲明白他的意思:军功一件,放走实在不甘心。

    他想了片刻,又问冯宝群,这个老成的队官只说要从长计议,不过看他神色,也有几分赞同郑国才的意思。

    “来人啊!将其他人押下去,好生看守!这关老二么……”李永仲转向刘小七,朝他抬抬下巴:“小七,他就交给你了,务必严密看管,不得有所差错!”吩咐完毕,不顾俘虏们的哀求叫骂,兵士们两个架一个地将人弄走了。两个队官亦是站起告辞。郑国才笑着向李永仲恭维道:“今日之战,李队官功劳不小!咱们真是多有托赖丁队之处,等回了营里,咱老郑是必要请李队官喝酒的!”

    冯宝群也感叹说:“千户真是后福不浅!有李队官这么个女婿,却强过不少子侄!”

    “两位哥哥说笑了。”李永仲谦虚一笑,满口应承:“等咱们回了营里,便是哥哥不来寻小弟,小弟也是定要去找哥哥们喝酒的!”

    他面上说得一副热热闹闹的模样,心思却早已不在此事上头,将之前关老二所说之事反复思量之后,李永仲觉得自己也许隐隐猜到了几分:关老二这件事,恐怕和去年遇袭之事脱不了干系。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晦暗之色,如果说之前不过是装模作样,现在就当真有几分杀人的心思——不管是甚么计划,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必再说。

    因为几个队官商议之后决定不再在阿落密停留,立刻折返,明军便赶紧收拾了营盘,伙夫们抓紧时间好歹赶了些干粮出来,又将装水的葫芦一一灌满,等到午后不久,明军便押着俘虏踏上了归程,与来时不同,归途上兵士们心气高了不少,那头顶上头**辣的太阳仿佛也温柔些许。

    关老二和其他几个俘虏被捆扎手脚连成一串,夹在丁队中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喉咙因为缺水火烧火燎一般疼痛,舔了舔嘴唇,他朝走在身边一个兵士低声下气地开口求道:“军爷,赏口水喝吧,不然俺是当真不成了。李仲官儿还指着我给他升官发财,怎地也不会容我死了!”

    那兵士看他两眼,将长枪交到同伴手里,也不说话,利落地从腰带上取下一个葫芦,就这么直接给关老二灌了两口,然后就把葫芦收回来。只同他警告说:“你若渴了饿了,寻我说话便是,但若打着鬼主意,哨官说了,一旦有异动,咱们可以直接动手杀人!”

    关老二纵有满心怒气,听到这话亦是全身一抖。他现在早没有早先那点硬气,满心满愿都是想要活下去的念头,现在唯恐惹了李永仲那个杀神哪里不痛快,丢了自家性命。因此勉强堆出一个笑来,谄笑着同那兵士套近乎道:“这位军爷说哪里话?这荒郊野岭的,我往哪里跑?单身子跑出去,就是个死!不如老老实实跟着你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你想得倒不错。”那兵士尚未开口,就听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两人都吃了一惊,刘小七已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先皱着眉头将那倒霉的小兵骂了一通:“先前如何说的?他们若是要水要食,给了便是,只不准同他们讲话,你自己说,刚才说了多少?现在行军路上,不便宜,等回了营里,自己寻队里参军领罚去!”

    兵士满脸羞愧,低低地应了声是,然后躬身一抱拳,躲到后头去了。刘小七这才转过来斜着眼睛上下打量关老二一番,呵呵冷笑道:“一年多没见,你倒是嘴皮子利索不少。我这手底下都是些老实孩子,因你的缘故就要受罚,你若是还有良心这玩意儿,就赶紧闭上嘴巴吧!路途还远,留些气力走路罢!”

    “你现在官威当真不小。”关老二哼了一声,在刘小七面前他倒放下几分,很有点混不吝的劲头,吊儿郎当地说话:“不过,你骗骗那些傻蛋还行,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当年穷困地混牲口棚,捡地上的黄豆吃,抢剩菜里头的油渣吃,怎地,现在都忘了?”

    “那些我自然没忘。”刘小七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心平气和地同关老二说:“我一没偷,二没抢,不过穷了些,有什么不能见人的?总比你和蛮子混在一起要强,日后你我若到了地下,我倒是能见祖宗,就是不晓得关老二你敢不敢和你祖宗说话?”

    关老二脸上涨得通红,刘小七一句确实说到他的痛处,不过现在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怯懦的小杂工,只是瞬间的难堪尴尬就被他丢在脑后,反而嘿嘿笑道:“我从前就听说一句话,大丈夫生于世,不能九鼎而食,就当九鼎而烹!我关老二不识几个大字,但是成王败寇却还是晓得的!现在不过是我败了,他李永仲赢了!不过,他能赢得了我,却赢不了我身后之人!”

    “身后之人?”刘小七瞥他一眼,冷笑道:“不过是不敢露面的缩头乌龟,有什么好怕的?”

    “哼,这回梁王举兵十万,就要杀到赤水来,官军才有多少?”关老二一张脸笑得扭曲,那被打得青肿的眼睛里头光芒闪烁,带着异常畅快的语气,他神色诡异地开口道:“听说天启年里头贵阳被围,阖城都被吃光了,就不知道官军这点人,够吃几天?”

    刘小七额上青筋都绽了起来!他努力攥紧拳头,盯着关老二声音低哑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我若是你,这会儿就老实一点。别以为仲官儿好性,不过是现在不方便料理你罢了。你信不信,若我同仲官儿建言几句,你之后就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说完再不看他,扭头同兵士交代几句,重重踏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金亮正在和李永仲商量事情,偶尔抬头,看见刘小七眉头紧蹙,仿佛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发生了一般,脸色极差。他皱了皱眉,扬声喊了一句:“刘小七,你这是走得望天路?我和你家队官这么两个大活人,你都没看见?连招呼都不打?”

    刘小七这才回头,看见队官同副官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他看,脑子里头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抛在脑后,行了个礼之后红涨面皮支支吾吾地解释:“卑职……卑职方才想事情,想得太深,没看见队官同副官,请上官们见谅!”

    李永仲笑了笑,抬手让刘小七站好,温和地同他说话:“你曹副官性子爱戏谑,他是担心你,小七你这脸色实在难得。怎么,遇上难事了?”

    “关老二太难缠。”刘小七直言不讳地抱怨道:“队官,咱们留他做甚么?我便不信了,甚么事就他一个晓得?这不是办事的道理啊!除他之外,三木之下甚么得不到?留他下来,却是个祸害!”

    李永仲和曹金亮惊讶地对视一眼,曹金亮一巴掌拍在刘小七肩上,乐得咧嘴一笑道:“好小子!原本以为你这小子素来心软,他又是你的旧识,我和队官都以为你要为他求情,没成想着到底是历练出来了啊!很好!不愧是队官看中的人!”他顺便小拍了一记李永仲的马屁。

    年轻的丁队队官失笑道:“金亮你这夸起人来,当真让人承受不住!”说笑一句,他转向刘小七,脸上已无甚表情,只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关老二此人看似奸猾,实际却是个蠢的,他越以为有恃无恐,越是张狂,之后被收拾起来,就越是无法承受。登高而跌重,他恐怕是不晓得这个道理的。无妨,且让他得意几天,左右回到营里,原本就是要将关老二送到军门那里。他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我却不想碰。”

    “其实他所说将军,我猜想多半是去年李永伯勾结的土匪。只是不晓得那边到底是甚么路数,还将军……当时问刘三奎,他也推说不甚明了……”李永仲若有所思道:“现在看来,当时他的讲话,全然是鬼扯连篇了。”

    “恐怕不是甚么寻常的山匪。”曹金亮亦是赞同李永仲的这个看法,他自鼻腔里头哼出一声道:“甚么匪徒还会同蛮子相勾结?更别提一处在贵州,一处在川东!这中间隔了好几百里路,若无人牵线,安邦彦是认得哪个?那关老二又怎么认得蛮子的家门朝哪儿开!?”

    他们三个人边走边说,周遭的兵士自觉退开,给他们留下一个说话的地方。李永仲取下腰带上的葫芦喝了一口,喘了口气,带着几分捉摸不定的笑意悠然说道:“眼下大战在即,据说奢安二贼以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向着赤水扑来,咱们一路,还有许军门一路两路相加,亦是七八万兵马,双方十多万人马,这是西南难得的大战!若是侯军门知晓有人想要在此时作梗,你们猜,他会不会要剥了那人的皮?”

    与来时相比,明军归途时脚程极快,到了入夜时分将要扎营时,快要走到驿路上。吃过充作晚饭的干粮,睡前冯宝群来寻了一回李永仲,同他说了说周谦的情况,又话锋一转,说到明日的行军上头。

    “我估摸着,明日晚间咱们就能同大军汇合了。郑队官的意思,是咱们明早先派一队人先上路回去报信,咱们押着俘虏在后头慢些走。今日走得快,现下就有几个蛮子起不来了。虽说死了咱砍头得了首级,也是军功,但毕竟不美。”

    李永仲点点头道:“冯队官这话说得很是。不如明日就让我队里出一个什,他们素来脚快,明天大早出发,恐怕中午就能碰见大军。”

    得了李永仲的准话,冯宝群和他寒暄两句,就要离开的当头,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忍住,还是开口问了一句:“那关老二……李队官打算如何处置?”

    “关老二?”李永仲不动声色道,“既然是要紧的军情,咱们怎么敢私自处置?定然是要带回到军门跟前,由军门处置了。毕竟听他的口气,很有些要紧的事情,却又咬死了不开口,咱们急着赶路,除了看得紧点,其余也不能做甚么,为难得很。”

    冯宝群嘿嘿一笑,自以为知道了李永仲在为难甚么,他压低声音朝着李永仲附耳过去道:“这军情都是上头要担心的事情,咱们不过是底下卖命的军汉,李队官也太实诚了些。这人心思歹毒,若是带到军门面前,嚷嚷出些别的事来,到时候不是多的麻烦?不如现在就将他好生料理了,这多一事,毕竟不如少一事。”

    李永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笑了笑,就将话题扯开了。冯宝群却以为他将自己的建议听进心里去了,当下识趣地告辞离开。李永仲注视着冯宝群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下莫名一叹,一个基层军官,只为了在同僚面前做个好人样子,就不顾军情线索,当真是糊涂!

    “有功名心的,要提防朝自己人背后下手,没有功名心的,又多半是个糊涂蛋!不愧是世道倾覆的明末!这能遇上几个正常人,当真都是奢求!”(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白莲教(3)

    纵是炎夏,但猛烈的山风呼啸着滚过树梢枝头,带起哗哗声浪。鸣虫近乎失语,呼呼作响的风声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苍穹是深澄的黛墨,其上百万颗星子闪烁不定,今夜月色黯淡,渺无层云。

    刘小七今夜负责前半夜值夜。他带人巡视了一圈,又跟哨兵嘱咐几句诸如小心当值注意火烛一类,按照条例,他这会儿就能回哨位上休息,走到半路,却忽然改了主意,朝身边护兵要了两块大饼并一葫芦水,就一个人朝看守俘虏们的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作为俘虏中的首领,关老二被单独押在一个临时赶制的木笼当中,站不得睡不得,只能一直坐着,从下午到入夜,只吃了一块巴掌大的干饼,喝了两口水,别的再没有了。此刻正是口干舌燥,肚里打鼓的时候,阖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关老二原以为不过是路过的兵士,却不想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木笼之前。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正要跟这来意不明的兵士拉拉关系,说点什么,却隔着木栏看见刘小七一脸沉静地站在面前,当下脸上就失了表情,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关老二清清嗓子,出来的声音嘶哑到自己都觉得可怕:“军爷,小的实在难捱,这前头还有老长的路,能不能给小的喝点水?不然不到大军跟前,小的恐怕就熬不住了。”

    将干饼从栏杆缝隙递进去,刘小七又将葫芦嘴伸进缝隙,关老二立刻扑过来,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嘴巴拼命向前拱,哨官给他灌了几口水,就把葫芦挂在栏杆外头,这样虽然没法子拿进去,却也能勉强够着葫芦喝几口。

    喝了水,关老二却不急着吃东西,他撩起眼皮将刘小七上下一打量,见他戴着八瓣帽儿盔,身上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鸳鸯袄,腰带上挂了一把黑铁鞘腰刀,原先干瘦的个子现在窜了一大截,人也壮实不少,面目沉静,没有半点之前的怯懦卑下之态,总之,已经和他记忆中那个干瘦矮小的朋友完全不同。

    “上回见你,还以为你活不下来。”往身后的栏杆一靠,关老二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甚么心思,只是他争强久了,已经服不得软,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嘴上还要冷嘲热讽图个痛快:“以前你给仲官儿卖命护卫盐道,我却攀上了伯官儿的高枝,原以为能就此发达,哪个晓得伯官儿竟然是个不中用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又被打回原形。你却步步高升,现在手底下也管着人,吆五喝六的,威风啊!”

    “我靠本事吃饭,哪怕累死也心甘情愿。”刘小七语气平淡,没为关老二话里透出的那点恶意生气,“就算卖命,也吃一口干干净净的饭。没你有本事,还能攀上伯官儿,可惜不靠本事吃饭的事情终究不得长久,现在你落得这个下场,却是你自找的。”

    关老二面色一滞,青红交错,咬牙切齿地瞪着刘小七,只恨现在拿他无法,不然就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关老二神色怪异可怕地冲刘小七嘿嘿一笑,里头颇有些露骨的疯狂之意:“你现在不得了!是不是?还在可怜我关老二对吧?觉得我关老二就是败类人渣,有这个下场,全是自找!嘿嘿,我给你说,莫要得意太早!官皮子得意不长久!”

    “我得意是否长久,恐怕轮不到你来说。”刘小七不动声色道。他索性在木笼前盘腿坐下,端详了片刻关老二青肿紫胀的面皮,视线尤其在眉骨干涸凝结的血痂上停留,只将关老二看得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沉。

    “明日我们就能回到大军,仲官儿说他也不想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刘小七慢吞吞地说,似乎完全没有发现随着他的话,笼子里头的关老二面色清白交错逐渐扭曲,“你以为仲官儿看重你?想要从你口里榨出些消息来?可惜啊!”他认认真真地叹了口气,看得关老二眼角抽搐,“仲官儿并没有这个意思,倒觉得你留在手上,给咱们带的麻烦更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头,我同你先说一声,到了大军里头,还是老实一点,咱们侯军门不是个好性的,武夫又多是莽汉,别说你这样的贼徒,便是正经在册的兵汉,光行军法,一年就要打死多少!”

    关老二冷哼一声,摆出一副混不吝满不在乎的神色,却叫刘小七一眼看出不过是色厉内茬。“现下不过是你自己胡说八道罢了。”木笼里俘虏的面目在火光摇曳的阴影里晦暗不清,刘小七只听他说:“梁王十万大军,再有我家将军联手,官军值当甚么?!现在我不过吃些苦头,等官军被梁王与将军打得屁滚尿流之时,我现在吃的苦头,到时候就是十倍,百倍的回报!”他朝刘小七看去,讥嘲地道:“刘小七,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头,你不如看清形势,早早投了梁王!不然到时候脑袋落地,后悔也晚!”

    说到这里,其实两人已再无甚么好说。刘小七站起来拍拍衣裳上的枯草泥土,也不生气,只脸色平静地开口道:“我现下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口舔血的营生,纵然死在战场上头,也并无丝毫埋怨。不过倒是有一点,若我将亡,你却也活不长久。到那时,我定然亲自操刀送你上路。”

    说完刘小七叫来看守的兵士,淡淡地吩咐道:“此人是个亡命徒,奸猾无比,为防上当,除了给水给食之外,一律不许同他说话。他若是有大逆不道的悖反之言,只管叫他说,说一句,少一口水,若说十句,就不必给他水喝。”

    关老二闻言顿时大怒,想要跳起理论几句,却忘了那木笼只到成人腰高,结果一下撞到木栏上头,顿时眼冒金星,疼得涕泪同流。刘小七看也不看他,说完转身就走。关老二再是怒火中烧,叫骂不休,也架不住没有水喝,没多久就不得不消停下来。

    刘小七走得极快,不过数息光景就走到李永仲休息之处。他停在三步之外,见李永仲侧躺着似乎已经睡着,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低声叫了一句:“队官,卑职有事要说。”

    李永仲却并没有睡着。白日里累得厉害,但躺在杂草丛生硬邦邦的土地上却怎么也没法子入睡。正在胡乱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就听见刘小七叫他。李永仲翻身坐起,往身前燃得微弱的篝火里头丢了两根干柴,就叫他:“小七,过来坐,你这晚了还过来,可是有要事?”

    “方才我去见了关老二。”刘小七半点不犹豫地将刚才和关老二的对话说了一遍,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关老二一直在说,那甚么将军若是和蛮子联手,纵然是大军也抵挡不住。我心里一面觉得这实在荒谬,一面又担心恐怕里头有甚阴谋,实在不安,自家想了半天,坐不住,这才不得已扰了队官清净。”

    “联手?”李永仲将这两个字在口里咀嚼念叨一回,他盯着篝火出身,低声自语道:“先前这家伙也是这么说。又是一脸笃定的神色,他难道不知道若是进了辕门,恐怕就别想活着出来了?难道还留有后手?不知道……消息实在太少……”想了一回仍旧不得要领,李永仲干脆同刘小七吩咐道:“我看关老二此人虽然奸猾,处世上头却并不甚高明。他既然口口声声说官军必败,想来是有依仗。明日上路,小七你也别忙其他的,就去看看这个关老二,看他葫芦里头到底还要卖什么药。”

    “反正回了大军里头,关老二此人是定然要交出去的,若能打听出消息固然不错,打听不出来也无甚要紧。”李永仲伸了个懒腰,他心里有事时候倒是来了瞌睡,最后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刘小七听:“自家有枪有粮,纵然前头是天兵天将下凡,也得叫我乱枪打死!”

    接下来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色刚亮明军就整装起来准备赶路。刘小七果然如李永仲吩咐,半步不离木笼里头的关老二。初时关老二还要阴阳怪气地说些怪话,但随着日头渐高,明军倒是有装得满满的葫芦水囊,路上也有山溪泉水,但俘虏除了指望兵士偶尔的善心之外,就只能一面靠自己苦捱支撑,一面指望早早休息。

    关老二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嘴皮干裂起壳,喉咙里头仿佛要起火冒烟,他朝旁边一看,刘小七正咕嘟咕嘟地抱着葫芦喝水!一边后悔自己昨晚得罪刘小七太过,一边又恼恨此人不讲半点过去情分,关老二却不想若是此时他同刘小七掉转身份,恐怕折辱更甚!

    “小七……”口渴得实在太难受,关老二不得不做小伏低地开口:“小七,看在咱们以前一同吃苦受罪的份上,给我一口水喝吧?这渴得实在太难受!路上又没个遮阴的地方,你行行好,要不就一枪捅死我,要不就给我口水喝吧!”

    刘小七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葫芦扣好盖子,呵呵轻笑一声,问他:“昨晚上你不是顶强项?顶硬气?如何现在又同抽了骨头一般?关老二,你现在还在笼子里头!咱们有数的几匹马,连队官都不得坐,就拉你们这些贼囚了,我们还得辛苦走路!你还有甚不满意的?”

    “你放我下来,我定然老老实实走路!”关老二实在是渴得难受。昨天他虽然也被关在笼子里,但一则那时候累得厉害,另一则,那会儿是下午晚上,太阳原就下山了,纵然渴也并不十分厉害,哪里像今天这般,白晃晃的日头晒得人心内发焦,直想死了一般!

    “我这口水现在金贵。”刘小七举着葫芦晃了晃,笑嘻嘻地道:“若说给你喝,倒也不是大事,但我总得落些好处。不然这亏本生意谁肯干?”

    关老二现在没力气跟他鬼扯,有气无力地嘟囔:“你想问什么,不妨直说。不过我也有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想问将军的事,不如现在就不必开口。将军待我恩深似海,我是个没用的,辜负他老人家信重,两回都栽在你们手上,但要叫我出卖将军,也是万万不能!”

    挑了挑眉毛,刘小七倒是没想到关老二竟然还有这重情重义的一面。先前那些轻浮虚伪的神色仿佛潮水一般从他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稳重。他朝关老二点点头,将葫芦收起:“既然你说宁死不说,那我也不必多问了。前头还要再走几十里路才能休息,你既然不说,水是定然不能给你的,不如就看你自己运道罢。”

    他说得干脆,接下来的路当真是一滴水也没给关老二。不仅是水,原先手掌大小的干饼也没了。关老二焦渴难捱,只觉得心内悲凉十分,看兵士们喝水用饭,那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但口里却干涩难受,连半点唾沫都没有。

    曹金亮转回原本停留在木笼上的视线,扭头同李永仲说话:“倒是看不出。”他啧啧有声地道:“当初在富顺烂泥一般的人,竟然也是个烈性的!就是走错了路,可惜啊!”

    “那关老二?”李永仲也转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来时脸上似笑非笑,意味不明地同曹金亮道:“都说你曹金亮生了一双利眼,没想到今日也能看走眼啊!这么一个人,居然也能说一句烈性?那小七算什么?咱们麾下这些兄弟们算什么?”

    听他口气不好,曹金亮干笑一声,问道:“队官这般说,想来是看不上他了。”

    “能看得上他甚么?你以为这就是烈性?不过是他以为自己烈性罢了。这样一个自以为天下间就他一个人吃苦,一个人受罪,遇上些不好的,便怨天怨地,怎么能说得上是一个烈字?等着看吧,我料他坚持不了多久,这样的人,只有别人欠他的,哪有他欠别人的,他口里那点事,不过是为着一个好价钱,才熬到现在,等他发现原来以为值钱的东西没人在乎,你到时再看。”

    李永仲这番评价很快就应验了。午时刚过不久,刘小七神色匆匆地来找李永仲,见他第一句话就是:“关老二说了,那个将军,是白莲教的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白莲教(4)

    “白莲教?”先开口的却是曹金亮。他脸上难得地呆了呆,显然是没想到会从刘小七嘴里听到这么个名号。副队官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先看李永仲,见他轻轻颔首,便仔细同刘小七问来:“你莫急,仔细把事说来,一字一句也不要遗漏。”

    “是。”刘小七恭谨地应了个是,然后将方才的事情徐徐道来:“先前我照着队官的意思,跟在关老二身边。今天日头太烈,咱们却不许多给俘虏水喝,他熬不过,就同我说了实话,说那个将军自称无生老母座下大弟子转世,封救世救苦将军,原先藏在泸州等地,结果后来夷乱起来,他有心想图谋一番,派人同安邦彦联系,一来二去的,两下里竟然打得火热。据关老二说,像他这样的人物,贵州还有好几个,俱都跟在蛮子首领身边。他这回原本是同阿蚱怯借兵,想要埋伏在大军前进路上,做做骚扰之事,不过运道不好,撞上了咱们。”

    李永仲眯起了眼睛,他微微回想,就想起一年前那场乱子,不由冷笑一声道:“泸州……看来就是李永伯同刘三奎上回牵线的那货山匪……嘿嘿,救世救苦将军……甚么狗屁名号……”他眉头轻跳,兀自冷笑,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头实则已是怒极。

    “刘家是绝不能留了。”曹金亮淡淡开口,他对刘家亦是不抱半分好感,现在只恨当日里自家手软,“看来给关老二指路通信的就是这刘家了。等战事了结,咱们回了富顺,就是刘三奎死期!”

    “现在说这些却太远了些。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应付这白莲教。”李永仲也是头痛,他再对历史不熟,也听说过横亘明清两朝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白莲教,每次叛乱,俱是数省动荡,牵连百万!现在正是在与奢安二贼决战前夕,现在若是闹出白莲教的乱子,叫这两股人马合流,明军当真要吃大亏!

    “等回了大军,马上将这关老二送去中军。”李永仲最后拍板决定,“此事重大,实在不是咱们这么个小小队头能应付的。就是侯军门和朱制台,也得谨慎小心,不然一旦乱起,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又是败坏!”

    关于关老二和白莲教的事就这样议论商定。李永仲想了一回,还是吩咐亲兵去将三位队官请来,又极郑重地将这个消息同三人说了一回,最后面色严肃地道:“小弟将此事说给三位哥哥听,便是请三位哥哥心里多少有个数,此事事关重大,等回营把人往上头一送,将此事上报,说不得军门就要寻咱们说话!”

    郑国才面上不甚好看,原本就是一桩苦差事,又遇伏击,险些将命都丢在这荒山野岭里头,现下又发觉居然还牵涉到白莲教一事。他瞥了一眼神色平静的李永仲,心想自从遇上这个千户的队官女婿似乎就没过几天平静日子,难道那些话都是真的?这李队官命格太硬,一般人招架不住?

    乱七八糟想着不着边际的念头,却没耽误郑国才说话:“这是自然。这样的大事,咱们有几条命敢去掺和?原本就是上官们要想的事,咱们做武人的,到时候听令就是!多想也是无益!”

    侯宝群亦是忙不迭地点头:“郑队官这话有理。咱们当兵吃粮,这些事情,本就是上官们该操心的,同咱们并没有特别的干系。”

    另两个队官亦是出声表示赞同。又说了一阵四个人就散了。现在他们一个个的归心似箭,自然不愿意在这关头多生枝节。便是李永仲,也没兴趣接下这么老大一个麻烦,恨不得马上就遇上大军,立刻把关老二等人交给上头。

    过了午时,稍事休息之后,盯着大太阳这支小小的队伍又踏上了归途。幸好一路上树荫颇多,又兼贵州一地较四川凉快不少,兵士们又多喝水,这才一路无事。正在路上,前头负责开路的队伍忽然叫嚷起来,刘小七仗着脚快过去看了一回,回来喜气洋洋地来见李永仲:“队官!咱们遇上大军了!”

    兵士们神经一松,不少人顿时就一阵腿软,险些摔在地上。当下再无别话,同前军先锋校验了腰牌口令,几队人立刻归队,原本安静的队列顿时吵嚷起来,因大军还在行军当中,说话并不便宜,因此李永仲只是匆匆和陈显达提了几句路上的事,就忙着赶路去了。一干俘虏缴获之类,自然有三个明军队官负责清点打理,关老二锁在木笼当中,就这样装着直接送去了中军。

    如果不是军纪约束,显字营剩下的几个队就要将他们紧紧围上,不将一路上发生的事问出个所以然决不罢休!不过他知道这只是因为现在不是说话时候而已,果然等到了晚间,还没来得及扎营,就有中军所属面相陌生的亲兵过来叫他,说总兵官侯良柱兵监军同副官正要召见他和其他三个队官!

    陈显达显然也在召见的行列当中,趁着机会千户压低声音同他道:“一会见军门他们,只管老实说话便可!咱们这位总兵官性子直爽,你这脾性倒是合他胃口,只管将路上的事老实说来就是了!”

    “小婿知道了。”李永仲笑着应了一句,却已经远远看见辕门,立刻闭了嘴肃容跟着大队向里走。这还是他第一回来正经的中军大帐,不免偷偷打量,见各处安排妥当周密,不免在心底同自己的营地比较起来,最后有些遗憾地发现果然姜是老的辣,中军各处乍看粗疏,细看却能发现种种蛛丝马迹——“不愧是有数的大将。”

    在领头亲兵的带领之下,一行人走进巨大的中军帐篷之中。虽说里头已经不畏热得点上数枝儿臂粗细的牛油大烛,光线却仍是昏暗。从外头突然走到里面,光线变化剧烈,不免突然眼前一暗,随后又看了清楚——之前在大阅之时曾经见过一面的总兵官侯良柱正坐在正中主将的位置上,左右两边则是监军刘可训同副官邓玘,侯良柱的心腹幕僚刘周则坐在他的下首位置。

    甲叶哗啦啦一阵响,众人集体躬身抱拳行礼,口中大声道:“见过总兵官!见过监军!见过副官!”

    “不必多礼。”侯良柱眯着眼睛将这几个年轻人打量一阵,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显字营丁队队官何在?”

    虽然没想到一来就会叫到他,但李永仲依旧气定神闲地跨出一步,站到三个上官面前,干净利索地抱拳行礼完毕,侯良柱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之意,但面上却仍是看不出喜怒的沉静模样。“听说这回擒获的逆贼当中,若不是有李队官神机妙算,险险就要抓不住这几个人!”总兵官朝李永仲呵呵直笑,连说三个好字:“好好好!都说英雄出少年,但真不假!待此战了结,本将定要为李队官请功!”

    “不敢当军门的夸奖。”李永仲摆着一张恭谨面皮同侯良柱回话:“这次卑职能抓住贼子,还是要靠同袍相助。不然卑职一个光身子的人,能杀几个?”

    这话显然让侯良柱对他印象更好,勉励了几个人片刻,就听见副官插话进来说了一句:“闲话暂时不谈了吧,先让人把那几个逆贼带上来,好生问询几句。”

    一直没说话的监军刘可训突然开口,他拍一拍衣袍,漫不经心地问道:“本官方才听兵士们议论,说这回去阿落密是只有显字营的人,但本官若没记错,原本是安排了翔字营的人同他们一同去阿落密。怎地现在就只看见显字营的人?翔字营的人哪里去了?”

    显字营现在开口就不太合适,还是副官邓玘玩笑一般开口解围:“翔字营是中军,他们却是前卫先锋,两头职责不同,如何又能走到一起?此事稍后再论,监军的问题,还是等到之后再说吧!”

    刘可训脸色阴沉,还想要多说什么,却又强自忍住,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侯良柱的视线在这两人脸上稍稍停留便转开,笑了一声,声音里头殊无笑意,只说:“带逆贼进来!”

    关老二被兵士按着头跪倒在地,眼睛只能看见铺在泥地权充地板的木板,耳边却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淡淡地道:“你们且将他放开。不过一个作死的逆贼,在本将面前还能翻出花样?”

    兵士们依言放开,关老二总算能直身抬头,却一眼看见堂上正中坐着的将军打扮的人物,边上一文一武,脸色俱是淡淡。他心知到了这个田地,想来多半无幸,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双眼翻白望天,也不行礼,也不报名。将堂上诸将晾在一边。

    侯良柱经验老道,关老二自以为滚刀肉一般的做派在他看来颇为可笑。当下哂笑一声,也不多说,只叫了亲兵:“来人啊!先将这逆贼拖下去打三十杀威棒再来说话!”

    立刻就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进来,二话不说架起关老二拖到账外按倒在地,儿臂粗细的军棍立刻狠狠向着他屁股大腿噼里啪啦一顿猛打,直将关老二打得吱哇乱叫,呼痛不已。只消片刻,三十军棍就已完毕,两个兵士又将他拖了回去,这回他再不敢装样拿大,双膝刚触地面,立刻挣扎着给堂上三人磕了个头,口中断断续续地唱名道:“小人关老二,见过各位老爷!”

    接下来无甚稀奇,无非是你问我答。被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军棍的关老二终究是被吓破了胆子,再没有半点在刘小七面前的傲气,老老实实地将知道的事一一说出。关老二口中白莲教三字刚刚出口,李永仲就看见坐在上头的三个人面色巨变,尤其是侯良柱,原本还算和善温煦的脸上立刻冰寒刺骨,看向关老二的脸上全是森冷杀意。

    正当此时,帐外的亲兵进来禀告称:“军门,翔字营的侯队官来了。”

    几个显字营的军官听到翔字营三字脸色微变,原是在火头上的侯良柱一怔,随即面色好转不少,他点点头吩咐道:“叫侯队官进来。”

    除开李永仲这个因为入营时间太短实际除了本营之外一概不认识的人,尤其以郑国才等人脸上都是愤愤之色。就在听到侯队官三字时,若不是强自忍耐,李永仲相信面前这几个素来圆滑的同袍嘴巴里估计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伴着靴声橐橐,那侯队官走进帐来。李永仲原不在意,随便瞥了一眼过去,却立刻视线黏在那人脸上——前几日在路上拦他的,为着那人口里不干不净,两边险些动手打起来的为首之人,不是面前这个,又是哪个?

    当下他就有些站不住,站在边上的陈显达像是多生一双眼睛一般,见此情景曲起手肘向女婿的方向捣了过去,虽说险些将李永仲捅个踉跄,但好歹叫李永仲反应过来。他看看面前这个侯队官,又看看堂上坐着的总兵官,心下忽得明悟。

    陈显达所言总兵官侯良柱所谓族侄,看来就是这位侯队官了。李永仲冷眼看他躬身行礼,旁边的郑国才目视前方,声音极低地开口道:“这个姓侯的家伙仗着军门,很有些眼睛朝上看的意思。现在他突然跑来,保准不是甚么好事。”

    “你不在自己营里头休息,来中军做甚么?”侯良柱虽是斥责,但话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那侯队官笑嘻嘻地答了一句:“军门实在是冤枉了卑职!卑职过来,不过是听说显字营的同袍们逮住一条大鱼,卑职心里头发痒,想要瞧瞧热闹罢了。”

    “热闹……”郑国才抽抽嘴角,嘴唇几乎看不见动作,极轻地道:“就怕看热闹是假,想要分一杯羹是真!”

    李永仲看着场中那个笑嘻嘻的年轻队官,亦是轻声回了一句:“这却不是甚么好啃的肉,里头不知藏了甚么,他若想要替咱们尝尝,实在是天大好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莲教(5)

    先不提这边厢两个显字营军官的窃窃私语,单说堂上,侯队官同侯良柱说了两句,就识趣地寻了下首的位置站过去,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跪在地上的关老二身上。侯良柱打量他一番,将右胳膊曲起平放在案上,面色淡淡,声音里也全是一片漠然意味:“关老二,你现下若肯老实招来,还能算你个将功赎罪的功劳,若继续冥顽不灵,本将是粗人,不耐烦那许多,辕门外头的刑台正是为你所设。”

    关老二嘴唇嗫嚅两下,他浑身瑟瑟发抖,和之前在刘小七面前的嚣张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侯良柱问了一遍,他脸色惨白,双眼发直,总兵官正要不耐烦地吩咐亲兵拖下去再打,关老二却似醒转过来,猛地弯腰低头往地上磕去,一迭声地哀求道:“小的愿说!小的愿说!只求老爷给小的一条生路!”

    他磕头如捣蒜,偶尔抬头,面上青肿,涕泪横流,混着泥土血迹,一副腌臜样子让人皱眉。郑国才是在刘小七手里吃过大亏的,现在看他这副样子,当真一腔郁气无处发泄,只好悄声同李永仲抱怨:“娘.的!这小子先前不是顶硬气么!怎地在军门面前就软了骨头?俺还打量着将这小子讨来,让兄弟们活剐了他,也算是给战死的同袍些微告祭!”

    李永仲轻笑一声,面上若无其事,声音细若蚊呐:“你当他是个甚么人?不过就是烂泥一块!先前那点硬气,只是仗着咱们不敢拿他如何罢了!这关老二也算个人物,假以时日,或者还真能搞出些动静,可惜啊!没有那点运气,栽在咱们手里,现在还不老实,你当他还真想为那甚么狗屁将军送死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笑意。而正堂上头,却不如两个正在偷闲的军官这般轻松,侯良柱已经从关老二嘴里听到想要的东西,正在气恼时候,“啪”地一巴掌拍得案上东西原地一跳,须发贲发地咆哮道:“一个小小山匪,就敢自号将军!果真是朝廷太过仁慈,才让你等这些贼人嚣张!哼!白莲教……本将年轻时候,逢上白莲教作乱,只身带了一个队,就将号称几千大军的白莲教砍翻了事!那教首号称刀枪不入,却叫本将一刀枭首!没成想这过了几十年,竟然还能再遇上一回!”

    侯良柱做梦也没想到原本以为早就销声匿迹的白莲教居然又闹腾了起来,还和蛮子有了勾连。他咆哮一阵,看也不看地自手段端了茶碗一口喝净丢在桌面上,那空茶碗滴溜溜地打了个转方才停下。他脸上怒色尤在,心里却已飞速计较开。一时间帐篷里头静默下来,无人说话。

    “咳咳。”监军刘可训咳嗽两声,打破寂静,他捋一捋胡须,面上无甚表情,只沉声道:“若本官没有记错,自嘉靖后,白莲教声势便日渐消沉,纵然川贵一带还有残留教.徒一类人物,却也安分度日,所谓无生老母皆是淫.祀,从前所建寺庙都皆损毁。而据你所说,这山匪首领自号无生老母座下大弟子转世修行,纠集一班强人在川东呼啸往来,官府不可制,怎地本官却从未曾听过?”

    关老二一旦松了口,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镇川东的寨内详情吐露得一干二净。此刻见刘可训有所疑问,他忙慌慌地又磕了个头,赌咒发誓地道:“若小的有半句不实,情愿叫天打雷劈!这位监军老爷有所不知,这救苦将军从前就惯做无本买卖,剪径强人,在泸州一带号称镇川东,手下有数百人马,往来于川贵边界,每当官军进剿,便退入贵州,他消息又灵通,手下身手也很能看得,寻常官军绝不是他对手!若老爷不信,可以问李仲官儿!他曾同这镇川东交手,晓得内里实情!”

    “李仲官儿?”刘可训一怔,继而叫过亲兵低声吩咐一句,就见那亲兵两步站到堂前,向左右一望,大声询问道:“哪位叫李仲官儿?刘监军请堂上说话!”

    郑国才一愣,随即向李永仲看去,低声问他:“这说的是你吧?”他是晓得平日里陈显达管李永仲叫仲官儿的。

    李永仲无暇说话,朝他点一点头便挤开前面的人走出去。年轻人面色平静坦然,身姿挺拔,身上甲胄齐全,靴声橐橐地走到中间,向着堂上的三个上官先躬身抱拳一礼,直起身来声音干脆有力:“卑职便是贼人所谓李仲官儿。仲官儿这名字本是卑职在乡间时的称呼,而贼人方才所说遇贼一事也是有的。”

    侯良柱将他一打量,原本怒气未消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又很快隐去,只见总兵官“哦”了一声,便即问道:“原来这李仲官儿便是李队官了?本将倒是想起了,先前可是说过这贼人同李队官是旧识?”

    “是。”李永仲利索地点点头,道:“这关老二原本是卑职家里井场里一个杂工,只是后来犯了差错叫管事撵了出去,后头却不知怎地同镇川东搅合起来。而去年遇贼的也不是卑职,而是卑职岳父陈千户手下一队亲兵家将,他们原是送岳母同卑职未过门的妻子回叙州,路上却遇贼,后来才晓得,这贼人以为卑职在岳母的车队上,一队兄弟奋力拼杀,侥幸等到了卑职的援兵。”

    他几句话将去年的事情解说一遍,侯良柱不想还有这段往事,蹙眉听他说完才将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中极是欣赏地将李永仲打量一番,回头同副官邓玘同监军刘可训笑道:“两位,这能说是英雄出少年,也能说善恶终有报罢?”

    邓玘是个身材长大的汉子,坐在马扎上曳撒外头只穿了一件罩甲,光着头没带盔帽,见侯良柱问起,倒是爽快地笑了一声道:“军门说的是。李队官称得上一个勇字,而这件事也能称得上一个奇。若叫俺说,就是老天有眼,善恶昭昭。”

    刘可训亦是板着脸矜持地略一点头,品评道:“不错。没成想里头还有这段渊源。若是此,那这贼人就是背主的奴才,更要罪加三等!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转向李永仲,目光炯炯地道:“李队官,这关老二所说之事既然为真,你便将那镇川东之人之事略讲一讲。”

    李永仲应了个是字,看也不看跪在他身边的关老二,对着诸多军官侃侃而谈道:“先前这贼人说得无差,这镇川东纵横泸州附近,十分厉害,手下有精壮贼人六百有余,俱是器械精熟,不过此人狡猾,做的虽说是无本的买卖,却不肯十分加害人命,”他想起当初打探得来的一些消息,忍不住皱眉道:“和许多常见的山匪不同,据说镇川东与许多豪富之家交好来往,他又发下所谓平安牌子,在川东一带,只要带着他的这牌子,山匪便不得抢掠,十分便利。说句僭越的话,比之官府更要有用。”

    刘可训眉头扭在一起,面色难看,听到此处眼睛一瞪,冷冷呵斥一句:“荒唐!不过是山匪一流,竟然还敢行此妄事!真是胆大包天!”

    “卑职亦是这般想。”李永仲从善如流,“投军之前,卑职家中乃是盐商,常要四方行盐,等去年事发,更是对这所谓镇川东注意几分,不过亦是没有听说白莲教的事,想来隐瞒极好,便是镇川东手下寻常贼匪,亦是不得与闻。”

    他这个判断得到了几个人的一致认同。侯良柱先点头说:“李队官这话说得很是!寻常山匪,若是做害不多,官府便以为是山民啸聚,多以忍耐安抚为要。那镇川东想必钻了这个空子,意图瞒天过海!若不是他贪心过甚,图谋太多,还要将手伸到蛮子这里来,徐徐图之,几年之后,当真是个大祸害!”

    刘可训再问李永仲:“消息只得这些?”

    李永仲苦笑:“那镇川东平日里防备十分严密,这些消息已是卑职想尽办法才从各处打听而来。当日若不是镇川东妄动了卑职家人,卑职商户出身,讲究和气生财,多半是不会同镇川东为难。”

    他这话说得许多人皱眉,但李永仲坦坦荡荡地道:“卑职说得俱是实话,也不想拿那些许多空话好话唬人。镇川东的事,卑职只晓得这许多,再问便没有了。现在还得着落在关老二身上。卑职亦想知晓,当年他一个破落杂工,如何就与川东贼寇拉上关系?中间必还有人引针穿线!”

    侯良柱瞪向关老二,又将案几一拍,春雷也似的咆哮在舌尖绽开:“那贼人!还不快从实招来!须知晓,本将营里虽无有三木,却有军法在!乱棍下来,保管叫你骨酥肉烂!”

    从中军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李永仲同营里几个队官一边说笑,一边朝自己营里走去。没走几步,后头忽然有人叫他:“李队官!留步片刻!”

    他回头一看,却见翔字营里那个侯队官言笑晏晏地冲他招手。郑国才站在他身边,也一眼看见,当下收敛了脸上笑容,低声道:“李队官,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须多加小心!”

    李永仲冲侯队官客气地抱了抱拳,面上神色不动,却也是低声回道:“郑队官恐怕不晓得,我却同这姓侯的打过交道——这人之前拦住我队里的几个兵,两下里话不投机,险些就要打起来!”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侯队官大踏步朝自家走来,郑国才原想说什么,见他过来也只好拍拍李永仲肩膀,说一句:“我先回去了,你也快些。”便冲姓侯的年轻人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队官,平日里头咱们见得少了,今日才晓得李队官英雄!”侯队官笑得亲热,可惜眼睛里两道精光是个算计模样,他自来熟地拍拍李永仲肩膀,笑道:“我见了李队官便觉得亲热,今日不如到我营里,虽说行军路上没有好酒肉,却有几封好茶饼,李队官容我做个东,咱们晚上吃茶耍耍。”

    李永仲看他一眼,平静地把姓侯的手从肩旁上撩开,呵呵一笑道:“侯队官客气了。不过侯队官刚从层台赶回来,想必乏得紧。在下也是赶了几天路的人,这眼看着马上就是长路,不如好生将息将息,也免得后头路上气力不济。”

    侯队官再没想到李永仲如此不留情面,脸上顿时一僵就要发作,不过他们现在站在中军营帐外头,周围人来人往,虽说不敢停留围观,但到底走过时都使余光朝这里瞥一眼。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来,磨着后槽牙干笑道:“李队官说的是。”他盯着李永仲,唇边泛起一朵冷笑:“这后头果然行路长远,只是李队官要多加小心,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不要到时马失前蹄,让人笑话!”

    “多谢侯队官。”李永仲仿佛没听明白方才那话中极恶毒的意思一般平静地道:“咱们都是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活路,。都说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死活也不过是看老天的意思。不过侯队官天纵英才,想来是不用担心的。在下队里事多,就先告辞了。”他扯动嘴唇意思意思地笑了笑,不管姓侯的面色青白交错,转身大步走了。

    郑国才却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等他,正在转圈时候,看见他抱着盔帽过来,神色平静,当下吁出口气,后排地拍拍胸膛,笑叹道:“若李队官你还不来,我就要回营里头请千户来了!幸好幸好,不然事情闹发起来,当真是一桩麻烦,于李队官名声上头也有干碍!”

    李永仲正有疑惑,见郑国才说到正好将疑问问出。他先笑了笑,同郑国才说:“郑队官大我几岁,平日里叫我仲官儿就好,我也叫郑队官一句兄长。”见郑国才客气两句,笑着应下,这才道:“这个姓侯的果然有几分古怪,我同他素不相识,他却好似看我极不顺眼,我是哪里得罪了他一般。这里头到底是怎么一个缘故?”(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莲教(6)

    郑国才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叹着气往他肩头上重重一拍,面上满是为难之色。他朝周围看看,最后将李永仲拉到身边,压低声音同他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先回营里去,有些事千户是你长辈,不好开这个口,等回去我同仲官儿讲。”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回去,郑国才直接去了丁队的营地,进了李永仲的帐篷,在马扎上头坐下,摘了盔帽,又解了直身外头的罩甲,里头的衣服已被汗浸得透湿,李永仲亦是满头大汗。丁队当值的亲兵秦勇赶紧去外头给两个人打了盆水来,服侍着李永仲脱了甲胄帽子,他又端了脏水出去,再进来给两个人烧水沏茶,忙得如陀螺一般。

    李永仲看他忙得双脚不沾地,赶紧叫住他,半真半假地骂了一句道:“你只管在外头看好便罢了,你家队官我是没手还是没脚?用得着你跟前跟后的忙?正经差事要紧!”

    秦勇先将茶碗倒上水,这才提着水壶直起腰嘿嘿憨笑一声道:“仲官儿这几日累得不轻,左右俺现下没事,便是给伺候仲官儿又能如何?”不过看李永仲脸色真正沉了下来,他又赶紧赶在李永仲发火之前笑嘻嘻地道:“俺这就走,这就走!”当下果然将水壶放在一边,自己撩开帐篷帘布出去了。

    郑国才颇为惊奇地看着李永仲和亲兵的互动,半晌才很是感慨地道:“仲官儿这队里的兵,当真同你是一条心!看这亲兵便晓得,纵然跟了我几年的兵,也有没有仲官儿眼前这个仔细贴心!”

    “兵士心里就有一杆秤,莫以为他们好糊弄,这天下都是一般,你待他好,他也待你好。”李永仲不欲同郑国才多谈这些,略谈了一句便转了话题。他端起茶碗,拿盖子撇了撇上头的茶沫,喝了一口,方才缓声朝郑国才问道:“方才郑大哥说那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那位侯队官,之前从未有过来往,亦不曾听闻他的事迹,如何就与我起了龌蹉?”

    郑国才看他一眼,脸上神色越发沉重,他虽然有些心胸城府,但为人还算磊落坦荡,因此官军里头许多做派都是看不过眼。又叹了口气,看也不看李永仲,只盯着手里的茶碗苦笑一阵,抬头问他,却另起了个话头道:“仲官儿家里听说是商户?”

    “是。”李永仲虽是疑惑,只压在心底,脸上不显,略一点头,道:“我家乃富顺世代盐商,到我这里,算是第七代了。”

    “那想来仲官儿家里头也养着些歌伎优官一类?”郑国才不待李永仲回答,干脆了当地一口气说下去:“朝廷有令,官员不得狎妓,仲官儿想来是晓得的。咱们军中当然也是如此。”说到这里,他颇有些难堪的神色,显然对将要说的内容深感丢脸:“这军中虽然营.妓一类,但出征之时定然不许带上,于是……”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道:“便很有人好上南风一类。”

    他瞥了一眼李永仲,转过头不敢再看他,极轻极快地开口道:“这个侯队官就是此道中人,仲官儿恐怕不晓得,大阅过后他嫉恨你抢了他的风头,便同许多人讲说,道你如今不识时务,有些能耐又能如何?还不是仗着自己长了一副好脸面……陪上头睡觉罢了,”郑国才越发放轻声音,含糊地开口:“最后说……一定要弄你一回。”

    李永仲正在喝水的动作停顿下来,面上稍显轻松的神色瞬间凝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看着郑国才,希望对方能忽然告诉他,方才那些不过是些玩笑话,结果郑国才避开他的视线,目光看向别处,倒是僵硬地点一点头——

    “啪嚓!”

    年轻人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暴怒地从马扎上一下跳起,想也不想地将手上的茶碗狠狠掷在地上!茶水溅起老高,全泼在他靴子下袍上头!他鼻翼呼扇,口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上绽起大股青筋,双手死死攥成拳头,两眼血红!

    外头秦勇听到动静,心中不安,隔着门帘特意提高声音问了一句:“队官,可是有事?”

    李永仲放缓呼吸,胸腔当中炸开一般胀痛,硬生生地挤出两个字:“无事!”又加了一句:“你看好外头,任谁都不许进来!”

    郑国才看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上一片青灰,眼睛里头却亮得厉害,当下就怕将他气出好歹,赶紧拉着李永仲坐下,深自后悔自己多了这一回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长长记性!当下便神色紧张地拉着李永仲劝慰:“仲官儿不要同那个混人一般见识!他不过仗着是军门的族侄,战场上头又有几分锐气,颇得军门看重罢了!你日后不同他来往就是,不用将这腌臜事放在心上,没得恶心自己!”

    闭着眼睛深呼吸几次,李永仲勉强平静下来。他倏地睁开眼睛,里头已是一派清明。听郑国才这话,他挑挑嘴角,勉强变出一个笑来,反倒安慰对方:“此事多劳郑大哥告诉我,不然小弟还要被瞒在骨里,成为闲人口中笑料!这件事出郑大哥之口,入我之耳,就不会再有第五只耳朵听见。此事小弟定是要找这姓侯的说个清楚,不过郑大哥放心,绝不会在现下这个光景里头!”

    郑国才怀疑地看着他,苦口婆心地将他劝了又劝,见李永仲面上淡淡,不见方才那份暴烈,这才稍微放心,临走前又同他百般嘱咐:“军中多是些粗人,那姓侯的这话说得难听,咱们现下却拿他没有法子,不过人在做,天在看,这般混账,自有天收他!”

    李永仲此刻面上已经同往日一般无二,听郑国才说完,他轻笑一声,反过来劝他道:“郑大哥说得无错。现下大战在即,本就不应分神,这事情我只记在账上,日后慢慢收拾就是!”他森冷一笑,“总之侯队官这同袍之情,我李永仲时记下了!”

    他眼睛发亮,声音带笑,正是一派光风霁月清清郎朗的少年人模样,只是郑国才看了,却觉得这炎夏里头,后背心悄悄沁出一阵冷汗,叫山风一吹,真是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行军枯燥无味。自李永仲从阿落密归来之后,他便跟着大军行动,再也不曾如先前那般担任探路先锋。不过当日战胜缴首的奖励倒是很快发了下来——赏银百两,原是要升一级,但侯良柱却想起大阅时候,已经给这个勇敢的队官升过一次官,便干脆说,若是李永仲下回再能建功,便两功并赏!

    从古自今,长途旅行就不是一件会让人觉得惬意的事。几万大军出行,绝不是能够张张嘴便轻松带过。何为前军,何为殿后,中军如何,粮草辎重粗笨器械又要如何安排。常言道人数过万无边无涯,几万人在山路上一气铺开,就是绵延好几里地的长短!

    尤其在炎炎夏日之时,几万明军五更起身造饭,辰时出发上路,直要走上三四个时辰才得歇息,纵然如此,一日行军也不过三十里不到,若是遇上山路难行或是风雨,能走的时间更短,自李永仲重新回到营里,走了这几天,不过走出百里不到,就这样好似乌龟一般的行军速度,居然被某些老兵自夸是飞将军在世!李永仲刚听到那阵,真是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憋住笑,险些没让自己笑破肚皮!

    关老二被送进中军之后就被严密看守起来。当初一道同他送去的另几个俘虏也被严刑拷打,最后侯良柱同副官邓玘与监军刘可训,并自己心腹幕僚刘周商议几回,确信了关老二果然所言非虚,可惜再想多晓得一些便再没有了。他的确知道镇川东的计划,但却并不知道计划的详细内容,更不知道现在镇川东的所在!

    “镇川东与蛮子自有联系方式,小的也只知道其中一种,可现下小的被官军所擒,恐怕蛮子和镇川东都已知道,这法子便再没有用处。”这些时日被打得不轻,关老二面上没有一块好肉,昔日那些所谓傲气皆是消失得干干净净,现下跪在中军帐中,看也不敢朝上看一眼。

    侯良柱皱着眉头不说话,半晌挥挥手让亲兵把关老二押了下去,川军三个高级军官和一个得用的幕僚,四个人坐在一起商议开来。

    “白莲教一事非同小可。”刘可训沉声道:“咱们本着赤水而去,原是想着同许军门两下里合力,将蛮子困死在赤水一地。但现在多出白莲教这个变数,咱们却要同朱制台好生商议,连同许军门一起。”

    邓玘却有别的意见。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头,听刘可训说完,皱皱眉道:“上回送信,朱制台还在大方,纵然咱们能同许军门联系上,但要是等朱制台的消息却是万难。兵贵神速,下官的看法,不如咱们照原计行事,一面朝赤水扑去,一面联系制台,两下里各不耽误。”

    一谢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论语·为政篇》,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白莲教(7)

    关老二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木笼中,头发因为油腻和尘土,一缕一缕地打结,原本的青衣青裤如今全是汗渍血渍,混合了污泥水渍,早就看不出原色。大热的天气里几天不洗澡,如今就连给他送饭的兵士也是一脸厌恶地捂着鼻子,将干饼往笼子里一丢了事。若不是木笼上还有之前刘小七挂上的葫芦,恐怕连水也不记得给他一瓢。

    一路上他昏昏沉沉,除了因为路途颠簸而晓得跟着官军一起行军之外,关老二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不,他还是晓得的,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不想。如他这样的逆贼,最好的下场恐怕就是留个全尸,若是当官的想要杀鸡给猴看,左右逃不过看脑袋,五马分尸,甚至活剐一类。

    路途似乎遥远得看不见终点,但关老二知道这几万川兵的目的地是赤水。到了赤水他会怎么样呢?一开始他还有闲心猜测,但后来索性甚么都不去想。想有何用?关老二出神地透过木笼的栏杆缝隙向外看,天空的颜色逐渐转为清浅的薄蓝,阳光一日比一日温柔,到了他被俘的第七天晚上,夜里的露水甚至打湿了他已经残破肮脏的衣裳。

    天气在逐渐变凉。进入八月,蜀地也许依旧溽热难当,但地处高原的贵州已经迅速冷了下来。一早一晚甚至穿不住单衣,像陈显达这样上了年纪,身上又多旧伤沉疴,就非得加件氅衣不可。

    他这两天腿脚酸得厉害,虽说每天入夜之后亲兵都想法子烧了热水给他烫脚活血,又叫手艺好的亲兵给他推拿,但白日里头的行军还是叫陈显达吃尽了苦头,甚至渐渐地快连路都走不得,只好镇日骑马。

    这会子已经扎营,伙夫忙了快小半个时辰才好歹将全营的饭食都做出来。普通兵士不过一碗清得能看清影子的白粥,两个大饼,还有些大头菜萝卜一类佐餐的咸菜,军官倒有几块咸肉,不过到了陈显达这里,伙夫晓得他这几日累得不轻,腿脚上又犯了老毛病,专门给他开了小灶,精心整治了一桌菜,叫亲兵给他送去。

    不过伙夫的好意今日恐怕会落得个空。吃饭时候,陈显达并不在他的营帐里,待得天都黑透了,他才神色晦暗深一脚浅一脚地从中军回来。这时饭食从内到外都凉了个透,亲兵看他倒背着手一圈圈地在帐篷里转圈踱步,不知何事,只好陪着小心地问他:“将主,要不小的先去叫伙夫过来收了饭食去热热?”

    陈显达这才反应过来,他见已经点起了牛油大烛,便伸着脖子朝帐外一看,“啊呀”一声,颇有些惊讶地道:“天都黑了?”亲兵赶紧应了个是,正要叫伙夫来热饭,陈显达却叫住他:“吃甚么饭?先去把队官们都给我叫来——今晚上,本将有大事宣布。”

    亲兵吓了一跳,不但怠慢,赶紧传话下去。他回到帐篷,见陈显达端坐在马扎上,烛光为他在篷布上投射出拉得长长的浓黑影子,面前的案几上头仍旧摆着没有一丝热气的饭菜,千户官面无表情,双手按在膝上,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习惯似的皱起,嘴角向下紧紧地抿着,听见动静,朝门口一望,淡淡地问了一句:“都叫了?”

    亲兵不敢怠慢,当下躬身答道:“是,各位队官都叫了,恐怕离得近的现下就该到了。”他话音刚落,果然外头响起了熟悉的报名声。陈显达点点头,也不说话,将下巴朝门口一抬,亲兵会意出去,片刻郑国才就掀开帘布走进来,看见陈显达先躬身抱拳行礼:“千户!”

    “坐。”陈显达言简意赅地说,又问一句:“队里如何?兵将们可还好?能吃饱?衣裳都带够了么?”

    虽说有些意外,但郑国才依旧中规中矩地回答道:“队里一切都好,就这几日行军辛苦,兄弟们有些疲累,不过歇息几日也就无事。饭虽说吃得不甚好,但倒是能勉强混个肚饱。这毕竟是在路上,大家都能体谅。这些天早晚都有些凉了,不过白日里头还是热。”

    “唔。”听郑国才说完,陈显达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鼻音算是回答,没有像往常一般点评几句。郑国才有些意外,但看他脸色,也不敢多问甚么。在这个简短的鼻音之后,千户官和郑国才都陷入了沉默当中,直到陆陆续续到来的队官方才打破。

    因营地位置距离中军最远,因此等李永仲赶到时,其他的几个队官都已经到了并且坐好。他在帐篷外头看见了就觉得有些为难,本想悄悄地站到角落里头去,却不防陈显达冷不丁地开口喝问道:“来的是哪个?丁队的队官?”

    李永仲有些无奈,但此刻也只能站出去。他大步走到陈显达面前,甲叶碰撞之下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在千户官面前三步停住,躬身抱拳行礼道:“卑职丁队队官李永仲,见过千户!”

    “莫弄这些虚文。”陈显达摆摆手,朝他下首一指,“你坐这里。”

    队官们不太显眼地交换着意味不明的视线,郑国才同周谦还有冯宝群倒是脸色正常,连眉毛梢也未动一下。李永仲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倒同之前无甚区别,也不多问,短短地应了个是,就自然地在陈显达左边下首第一张马扎上坐下。

    在那个瞬间,几乎所有的队官视线都汇聚到这个年轻人身上,刹那之后就若无其事地挪开。陈显达仿若未觉,朝左右一看,自顾自地沉声开口道:“今日扎营之后,千户以上在中军议事,现下本将回来说与尔等听,都各自听好,牢记在心,此事非同一般,若有人现下脑子里头还不清净,就给老夫滚出去好好清一清再进来!”

    帐篷里鸦雀无声,陈显达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满意之色,脸上却更严肃几分,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咱们知道前日里俘虏那个关老二供称有白莲教余孽企图和蛮子勾结,意欲两面回合,杀咱们一个出其不意!”

    说到这里,陈显达一拳捶到案几上头,怒容满面地道:“那劳什子白莲教,不过就是山匪一流,居然还敢说是一个甚么救苦将军的名号!恬不知耻!面皮不要!身为汉人,却要助纣为虐!这样的人,合该被咱们捉来抽筋剥皮!”说到这里,他面色稍缓,又道:“现下,制台在大方,咱们同他老人家联系不及,此事事关重大,拖延不得,因此,就在之前,关于此事如何处断,军门已下了决定!”

    听到侯良柱,众人听得更是仔细,陈显达满意地微微颔首,略一提高声调道:“正因此事关系深重,因此军门决定先下手为强!探得那镇川东所部在白撒所一带,手上有兵马三千,诈称一万,就等着同蛮子合兵一处杀进赤水了!为防两家合流,军门决定,前军翔字营,中军显字营两营一起,先去白撒所,务必要将这股匪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听说又要和翔字营答伴合作,显字营的队官们先自闹了起来。虽然说陈显达积威甚久,但仍有人在下头和同袍叽叽咕咕地嘀咕:“怎生又是翔字营!这中军里头除了这营头,就再也找不到其他能打仗的人?”

    也有人打圆场:“中军的强兵悍将可不都在翔字营么!虽说前头翔字营出了些纰漏,但论起战力,还真得数这个!”说话人比划比划,挑起大拇指,赞了个厉害。

    当下就有人冷哼一声:“翔字营哪里能称得厉害?不过是里头有个军门的族侄罢了!自来缴获首级,他们都拿大头,遇上硬骨头和难缠的,倒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看越说越不成样子,陈显达木着脸将案几猛地一拍,怒喝一声道:“好了!一个个的净会说嘴!人家不厉害,就你们厉害?就是不知道若上了站场,还能不能如现在这般。”

    这句话下来,顿时无人敢应声。陈显达犹自恼怒,干脆也不多说,只呆着脸继续道:“旁的我也不说了,只一件,虽说咱们跟着大军一起先去赤水,却要相机而动,到时候朝白撒所方向走……”说到这里,他脸色却黯淡下来,吸了口气强撑着道:“本将原是想无论如何都要同兄弟们一起,没想到……”陈显达叹了口气,垂着眼道:“本将如今旧伤复发,为了不拖兄弟们的后腿,军门特意告诉本将,道此次白撒所之行,我便不用去了。”

    如果是之前还只是热油里落进了一锅水,那现在的情形就更是热闹!一瞬间的呆愣之后,队官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同陈显达开口问道:“千户!此言属实!?”“这样大的事,军门如何能不让千户上!?”“咱自入营以来,都在千户麾下作战,今日怎地却不让千户上了?”

    看着下头的杂乱,陈显达板着脸吼了一声道:“好了!不成样子!怎么,这回我不去,你们就不能打仗了么!”他一指周谦,恨铁不成钢一般骂道:“周大炮!你刚才在说甚么?怎地现在闭了嘴,真当自己是锯嘴葫芦了?!”

    周谦一窒,讪讪地在马扎上缩了缩,试图将自己藏进同僚的阴影里头。骂完周谦,陈显达又转向冯宝群,口气仍是不好:“老冯!你是老人了,如何还同他们一起混闹!?不像样!”这样一一点名,竟是把所有人都狠狠骂了一通。

    最后陈显达冷哼一声道:“军门叫咱们营上,这是信得过咱们!不然怎地不叫别个去!?这是大好的军功在前头!若能顺利找到那伙山匪,然后端了他的老巢,这就是一场大富贵!哪怕咱们赶不上去赤水,亦不是憾事!”

    郑国才在此时方问道:“千户,”他方才算是几个难得没怎么抱怨的人之一,只将此事在脑子里过了几遍,疑点果然一一浮出,他谨慎地开口问道:“千户,先前不是说那关老二嘴巴很紧,无论如何咬死不晓得镇川东的方位么?如何现在又晓得了?况且咱们的目的地就是赤水,现在又要转向白撒所……”他咳嗽一声,话里有些质疑意味:“卑职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此事太过突然,也实在是叫咱们没有准备。”

    “这些事却不须你们担忧!”陈显达没好气地喝了一句道:“军门自有手段,用得上你们操心!?现下我却要说别的事——李队官。”他目光炯炯地落在李永仲身上,方才这个年轻的队官一直保持着沉默,既没有不满,也有疑问,就好似此事与他毫无关联一般。

    似乎是感受到了陈显达的目光,李永仲镇定地朝千户官点一点头,道:“千户,卑职在。”

    “此次去白撒所,你负责揽总吧。”

    陈显达此话一出,比之刚才更为震撼。刚才不过是队官们表表忠心而已,现下却多是不可置信——他们当然知道李永仲和陈显达的关系,但哪怕是亲父子,也不应让这么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担此重任!

    当下就有人沉不住气站起来表示反对,声音激烈地道:“千户!李队官年纪太轻,叫他揽总,恐怕不能服人!”

    “如何不能服人?”以往待下还算和蔼宽容的陈显达此次异常固执。他反问道:“李队官纵然年轻,但丁队战力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上回大阅,亦是得了军门赞誉。再说远些,咱们那回能活着回毕节,若不是当时还是商户的李队官不顾自家损失,一力为官军掩护,你以为咱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说话!?”

    他教训完贸然开口的愣头青,又口气稍缓和地道:“我晓得大家顾虑,不过是以为李队官到底年轻,这样的大事恐怕还太青涩些。但我陈显达为人,与大家伙相处这么些年,何尝做过不讲道理的事?!大家摸着良心说,自家一个队,能不能和丁队正面硬抗!?都是带兵的人,这点事,恐怕是心里有数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白莲教(8)

    帐篷里一片死寂。

    烛光在李永仲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作为陈显达话中提到的主角,这个年轻的队官一直保持脊背笔挺,手扶膝上的姿态。别人无法从他的神色,动作力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更别提语言。

    队官们交换着莫测难明的视线,当中那些微妙的含义仅可意会无法言传。没人表示反对,当然也没人表示同意。除了一开始某人表示不赞同的意见之外,其他人暂时还保持沉默。他们中有人躲避着陈显达看过来的视线,也有人迎着千户的目光坦坦荡荡地看过去。

    陈显达显然不打算放纵这样的沉默。他咳嗽两声,端了小杌子上已经凉透的茶碗喝了一口,感受着茶水苦涩的滋味滚过舌尖之后,重重地将茶碗墩地一下放在小杌子上头,泼溅出少数茶水在桌面。千户的视线在部下的脸上一一滑过,最后停留在女婿李永仲的脸上。

    他问了一句:“李队官,本将有意叫你担此重任,你有何话说?”

    “千户信得过卑职,卑职自不敢叫千户失望。”李永仲按着膝盖微微弯腰行礼,复又停止腰杆,干脆利落地道:“卑职晓得定会有人说我狂妄,但卑职却想着,咱们是军将,都是坦坦荡荡的好汉子,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若是不服气,就磨练了再来!卑职自认担得起这担子,千户既问卑职,当然说实话。”

    “好好好!”陈显达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捋一捋胡须,面上飞速闪过一丝满意之色,转过头问其他人:“本将带兵数十年,或许有种种缺漏,却自认是个讲道理的,今日这个事情不是小事,你们都是带兵的人,又是积年的老军务,心里如有些想头,只管说!你家千户不是那起子听不得人言的!”

    他话说完,下头稍稍有些骚动,陈显达耐着性子等了片刻,总算见郑国才起身冲他一抱拳,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千户话里的意思,属下们都懂,但咱们营里千多条性命,若是交在千户手里,那是心甘情愿,咱们跟随千户的年头不短,自是晓得千户的为人,可是,这回进剿白莲教一事,事体重大,千户却要将此事托付给李队官?说这话,绝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我老郑这条命,还是李队官帮俺三番两次地抢了回来。但现下却不是我郑国才一个人的事,是咱们全营千多号人的性命!”

    郑国才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不少人当下就不由点头,心道的确就如郑倔驴所讲,若是千户,纵然是死了也无二话,但若是丁队那个娃娃,当真是不服!不过是千户的女婿,一个商户里头出来的毛孩子,入营数月,竟然就要担起一营人的性命!岂不可笑!

    陈显达朝他看一眼,目光中很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郑国才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最后千户勾勾嘴角,收回视线,朝下看去,面上淡淡地又问道:“还有谁?今晚咱们不拘身份,不将尊卑,有话就说,想说便讲!不来虚头巴脑的那一套!但若是现下不讲,后头想起来了,就别怪我陈显达不认人!”

    冯宝群咳嗽一声,慢吞吞地从马扎上站起来,朝陈显达抱拳一礼,又朝同袍们点点头,口气平淡地开口,第一句却让众人吓了一跳:“千户,我老冯先将话放在这儿——此次李队官揽总,别个且不说,我老冯是支持的。”

    这话说得郑国才眼角一跳,他强自按捺,勉强集中精神继续听冯宝群讲:“同袍们以为千户此举孟浪,不过是以为李队官太过年轻,无甚资历,却忽然站在了大家伙的头上,心里头自然有几分不服。我却觉得,从平山坝算起,李队官打了两仗,第一回,算是和咱们平分,斩首数十,俘虏近百;第二回,咱老冯同周大炮,郑倔驴与李队官一同出战,算是并肩一回,他们两个我不晓得,俺却是大开眼界,原来这天下,果真有如此强兵!”

    他声音越说越大,额上也见了汗,面色红涨,略顿一顿,继续说道:“咱们武人,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刀口舔血的营生,谁也不晓得战阵之上,何时是自家坟冢!俺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却不愿死!不想死!我冯宝群这个岁数,不求升官发财,只求能老于榻上!郑倔驴说得自然是正理,我冯宝群却愿跟随一位能打胜仗的主将!”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就在马扎上坐下,许多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多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由他带头,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有赞成的,也有不赞成的,但最后算起来,竟然是赞成的居多!就像冯宝群说的,他们是军将,自然愿意跟随能带来胜利的主将!哪怕对方现在弱冠未到,一介队官!

    “郑队官,现下你还有甚么说的?”陈显达专门点了郑国才出来,他面上仍旧淡淡地发问:“你还是认为李队官不堪此任么?”

    郑国才心底叹了口气,其实现在连他自己也有几分茫然,不知道一味执意的反对到底是对是错。但现在他看陈显达脸色,显然晓得若是继续拒绝下去,一向信重自己的千户恐怕就要另有想法。脑子里转着这许多念头,却是瞬间一闪即过,他当下站起来,抱拳道:“千户,既然兄弟们都信识李队官,我其实也没有甚话好讲。前头那些,不过也是一点未雨绸缪,既然大家都愿意,属下更没有别的好说,遵令就是。”

    既然连郑国才都松了口,别人更没有二话,陈显达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立刻收敛起神色,腰杆笔直,脸上原有淡淡的病容,现下却只余一片杀气虎威!他朝李永仲厉声喝了一句道:“丁队队官何在!”

    李永仲顿时唰地一下从马扎上站起,眼神清明,躬身抱拳,大声吼了一句回应:“卑职在!”

    “自明日起,你暂代显字营千总之位,一干人员调派,指挥,生死性命本将全交于你手!”陈显达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小的印章,上头雕着一只栩栩如生择人欲噬的老虎,千户官死死地盯着李永仲,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发声说道:“本将现将官印交于你手上——你须记得,这官印非止权柄威福,还担着一千多条汉子的身家性命!你若接下,哪怕只有一日,也是这一千多号人的天,你跺跺脚,这显字营就要颤一颤!李永仲,你敢是不敢!?”

    李永仲干脆利落地撩开前裾,面向陈显达单膝点地跪下,沉声道:“卑职敢!今日在同袍面前,我李永仲发誓——若有兵士不得食,不得食;若有兵士不得眠,我不得眠;若有兵士不得衣,我不得衣!”

    “好!”陈显达目光炯炯,朝李永仲暴喝一声:“接印!”

    在显字营全体队官的围观之下,李永仲起身前行两步,在陈显达身前停下,躬身弯腰。千户官抓着那小小的印章,却似有千斤重量,压得他险些伸不出手去!最后他面色狰狞,用力地将印章塞进李永仲伸出的双手中,长出一口大气,双腿一软,险些就要跌坐在马扎上!

    不动声色地努力站直,陈显达看着李永仲,缓下口气,又开口道:“李队官,本将暂将显字营交给你,希望你能以全营军将为重,在对白莲教一战中,打出咱们显字营的威风来!打出你李永仲的威风来!叫那些个叛逆小人,听见你的名字就要腿软发抖!”

    李永仲收回印章,直身起来,直视陈显达的眼睛,再认真不过地答了一句:“卑职省得!”

    于是,不管显字营的军官们还有甚么想法,至少在这个晚上,他们必须接受现实。队官们或者真心或者假意地同李永仲贺喜,但言语之间,那种微妙的距离和怀疑扑面而来,让李永仲颇有一些当年他刚从父亲李齐手里接过井场大权时面对下头的管事们质疑的感觉,如今旧日重现,让他很有些感慨和怀念。

    既然终于将这件大事底定,陈显达顿时松了口气,当下就觉得眼前似有金星直冒。他略定一定神,在马扎上坐下,清清喉咙板着脸道:“事情未完,这是闹甚么?都坐下,待本将把此事好生分说,你等要仔细准备,这回同翔字营联手,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你们不可堕了咱们显字营的威风!”

    当下立刻人人打起精神,都向正中的陈显达望去。他心下满意,面上却只是淡淡,又叫李永仲:“李队官,现下你既然暂代千总之职,明日中军会议,就是你去!你放心,军门面前,本将已提前分说清楚!但毕竟你年轻,恐怕到时少不得有些为难之处,你现下好生听!不要明天在中军丢脸!”

    李永仲神色立刻一凛,比之方前更要认真地点头应是:“是!卑职知晓了!”

    嘱咐完李永仲,陈显达方环视左右,沉声开口:“这镇川东,现下咱们就知道在白撒所附近,但究竟人数多少,装备器械如何,全然不知。从俘虏嘴里撬出来的消息就这样多,唯一比较确定的是,那镇川东的老巢在泸州,但现下为着和蛮子联络方便,他几个月前就悄悄到了白撒所!据说有不少百姓受了蒙蔽,现在虽没有个确数,但镇川东手里,可信的兵力就有三千!”

    这个数字立刻让队官们倒抽一口冷气,当下周谦就嚷嚷出声:“就算咱们同翔字营算在一起,那也只得两千出头!中间差着一千呢!更别说可能还有更多的,到时候万一他们是咱们兵力几倍,这仗还怎么打!?”

    “你闭嘴!就你一个聪明,就你一个知道完了!”陈显达狠狠地瞪了说话永远不过脑子的周谦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是没打过仗的青瓜蛋子么?土匪能同精兵一般?更别提里头还有不少裹挟的无辜百姓,这样的军马,便是万人也有甚么可怕的?!再退一步说,贵州一地自来贫瘠,他一个外来户,能搜到多少粮食?能养多少兵!?”

    李永仲替周谦解围道:“周队官说得也不无道理。”他面色凝重地道:“哪怕是三千头猪,要杀也且花些光景,更别提这里头的贼人无一不是在生死之间走过几遭,如滚刀肉一般的角色!咱们一则是兵力上头少过对方,二则,咱们营里倒都是勇锐之士,但还有和翔字营联手……”他看了陈显达一眼,没再往下说。

    但这未竟之语意思很明显。队官们议论纷纷,都以为李永仲刚才这话说得很对。论起战力,他们显字营在川东里头算是数一数二,但翔字营除了出了个勉强算是勇将的军门族侄,当真是没怎么听过名声。

    军官们商议一阵,最后却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陈显达告诉他们的信息很少,除了对方的兵力也许是三千以外,其他消息真是再没有了。李永仲问镇川东究竟在白撒所哪里,陈显达苦笑着告诉他,没人知道。

    “这实在是……”李永仲实在不知道该对此如何评价,只能一边摇头一边道:“打仗没有这样的,甚么都不知晓,就叫咱们去,这同干巴巴地去送死有什么两样……”

    陈显达心里亦是此想。单论川军兵力就有数万,更别提大方同赤水两地明军,哪怕奢安二人合并果有十万,明军与之相比并不弱于对方,哪怕现下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白莲教,以明军此时兵力,也能把对方打得个落花流水!

    “两个营头不过两千余人,这么点子兵马在蛮子面前当得了甚么?还要大老远的走到白撒所去!难道还真指望区区两千人就能把那劳什子的白莲教平定镇服下去?恐怕也太有些一厢情愿了罢!这侯军门这葫芦里头到底卖的甚么药?”(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白莲教(9)

    显字营不是第一回同翔字营打交道。

    先前侯良柱吩咐下探路的差事,翔字营却仗着侯队官是军门族侄,只愿走到层台,显字营乙丙丁庚四队因此被迫独自前往阿落密所,路中遇伏,若不是军将上下同心协力,不仅丁队战力超群,其他三个队也不是弱旅,说不得就要交代在阿落密的大山之中!论及此事,显字营里个个愤慨,便是当日留守,并没有同四个队一同上路的其他人,想到若非侥幸,自己也许就要同那些不幸的同袍一般横尸荒山,这痛责之心,就越是暴烈!

    有这样的过往,这个扎营之后发下的命令让显字营彻底沸腾了。兵士们听说还要同翔字营一起往白撒所,不少人当着军官的面就跳将起来,急赤白眼地叫嚷起来:“上回去阿落密,若不是翔字营那帮子小人,咱们如何会陷入苦战!”“若不是俺那结拜兄弟替俺挡了一刀,俺就回不来了!可他却死在了阿落密那鬼地方!咱们百死余生侥幸回来,却看见那帮子畜生在层台有吃有喝!”“俺不服!俺宁愿就咱们显字营独个去,也不愿和那般小人搭伴!免得最后没死在蛮子手里,倒要因着他们枉送了性命!”

    群情激奋,军官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兵士们却似都豁出去一般,宁打军棍,也不愿退上半步。一个七八年的老兵扯了衣裳,裸了胸膛,露出七八道伤口,既有透出粉色新肉将近两尺快要长好的伤口,又有横亘整个腰部隐约透出几丝血色的绷带,一双眼睛没有半分活气,木着一张脸同联袂前来弹压的队官道:“俺上回在平山坝捡了一条命回来,这回在阿落密又死里逃生。队官,可事不过三!俺逃得两回性命,难道老天爷还能容俺再逃一回?!若真如此,不如叫俺在这里了断,也好给家里捎具全须全尾的尸首!”

    他是周谦队里的兵,素来同周谦并郑国才也是极熟的,闲来无事之时最好玩笑,但这样一个平日里脸上带笑的人,现下却对着军官直言觉着自己活不下去!周谦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生生憋出一头热汗!头一回觉得这长了嘴巴不如不长!

    好半天周谦总算挤出声音,哑着嗓子道:“你这像甚么样子呢?伤且没好,赶紧把衣裳穿上!纵然打仗,也不要你这般身上无有几处好肉的人!放心罢,这回去白撒所,营里所有的伤兵都不必去!千户亲自同军门求了钧令下来,道凡是伤兵都跟着大军行动,到了赤水之后再行诊治!你好好地将心放在肚子里,你家队官我回头胜了,回来还找你喝酒耍!”

    那老兵却不听周谦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糙平凡的面孔上,一行浑浊泪水顺着眼角滚滚下流,他泣声不止,声声俱是啼血:“队官!小的追随队官七八年,难道是那怕死的人?小的不为自己!平山坝一战,咱们队里去了二三十号兄弟,阿落密一战,又是数十!队官!您数一数,队里头,熟面孔的老兄弟还剩下几个?!队官,替丙队留点种子吧!咱们死不起了人!”

    一阵沉默,众人皆是无话。不知由谁起头,一个声音忽地打人群里冒出来:“俺兄弟三个走一趟阿落密,俺哥哥和弟弟就再回不来!上官!俺两个侄儿,一个只得三岁,一个只得满周,俺弟弟,连女人身子都没近过!上官!俺们不是有意抗令,实在是俺们显字营,再死上几个,就散了!”

    由这一个打头,就像大风天里倒伏的稻杆,兵士们矮下一截身子,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悲切之声此起彼伏:“上官!俺弟弟也在营里,若真是无法,让俺弟弟留下来,俺一个跟着营里去!俺家里就只剩他了!”“小的一什八个人,五个死在了阿落密!”“当年小的哥哥追随千户死在辽东,现下俺若死了,家里再没有人了!”

    军官们虽说经过场面不少,当这样的情形不少人都是首见。当下不少人脸上就变了颜色,想要责骂,却在看见那些质朴可信的古铜色粗糙面孔时软下目光,这都是他们带了数年的兵!从左右不分的泥腿子训成川东战力第一的精兵,只有这些军官们才晓得自己用了多少苦心!

    同寻常营兵不同,显字营的底子是当年跟随陈显达回四川的那批辽人兵将,从一开始就和西南本地军伍格格不入,加之千户官又是个直通通的炮仗脾气,这些年,若不是上头指挥使还肯包容庇护,难说显字营下场如何!

    军官们俱都沉默,不少人死死攥着拳头,眼里含泪,死死将那一丝悲声憋在胸膛当中,宁可将胸膛憋得火热痛苦,也不敢放声出来!他们到底是积年的军伍,经验丰富,晓得现下兵士们情绪不好,一个不好,说不得就要闹出大乱子,就是营啸!

    这样的古怪气氛中,李永仲带着曹金亮并刘小七陈明江等人终于赶到。队官们看见他过来,不少人竟然生出得救之感!当下就有人三言两语将事情大体略略一说,很有些人看他的眼神耐人寻味——这年轻的队官刚从千户手里接下重任,现在就有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落在手里!处理不好,就得两面落埋怨,里外不是人!

    李永仲暂时接任营官的消息已经传遍全营,虽说大部分兵士们看他仍然陌生,但不少人,尤其是郑国才,周谦和冯宝群三个队的人同丁队打过不少交道,甚至并肩作战,很晓得这个年轻人的做派,因此见他过来,当下就有人冲他磕头不止,哀求道:“李队官,求你向军门进言,另外选派吧!你是晓得的,小的们不是惧战,而是咱们显字营当真死不起人!”

    放眼朝周围一看,狭小的营地被人群挤得满满当当。李永仲被许多双眼睛看着,他从那些无数的目光当中看出或者防备,或者怀疑,或者心存期望,或者意味不明,或者冷漠,或者轻视。这些完全不同的目光不仅来自位阶相当的同僚,也来自往日里被军官们呼来喝去的兵士。在这许多各种各样的视线当中,年轻的暂任者深吸口气,定一定神,将心头所有的杂念摈弃,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这里许多人认得我,许多人可能往日里见过我,却只晓得我的名姓,现下我同大家先说一说自己——我姓李,叫李永仲!现任丁队队官,就在不久之前,陈千户将显字营托付给我,从现下起,我暂时统领本营!”

    无人出声,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队官说话,他结束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喘了口气,便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再度开口道:“方才,大家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先说一个——军令不可朝令夕改,既然军门已经发下命令,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此言一出,兵士们顿时大哗!巨大的议论声浪仿佛海面上打来的浪头席卷过来,就要撞得人站不稳,直欲向后倒去!军官们亦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依旧脸色平静的李永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下就有人脱口而出:“李队官!千万硬来!万一闹出事,不是耍子!”还有人就冷笑出来:“李队官,这是千多号的营头!不是你那只有百来十个人的丁队!说话须谨慎些!莫要因为年轻气盛,坏了咱们显字营的名声!”

    李永仲仿佛没有听见,面上连眉毛都未动一根,看也不看神色各异的军官,反而朝兵士里头走!军官们都吓了一跳,当下就有人要伸手拉他——不管这个愣头青如何,他总是陈显达的女婿,实打实的把总队官!年轻人不懂规矩事体,他们却万万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无事。”李永仲轻轻一躲,就将那几双来拉他的手躲开,只说了一句:“底下都是咱们的同袍兄弟,有甚么好怕的?”说完两步并作一步,三两下地就走到那最先跪下的老兵面前!

    兵士们很难说现在用什么心情看着李永仲。但长久以来对军官的服从,对尊卑上下阶级的敬畏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看他过来,立刻就像退潮一般闪出好大一片空地,许多张相似又不似的面孔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都紧紧注视着他,想要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老兵,往日我在周队官的队里也见过你几回,却没说过话。”对着老兵错愕惶恐的脸,李永仲当先神色温和地开口:“虽说现下时机不对,但咱们两个说几句话的时间倒是有的——”他冷不丁地问:“你这身上,伤疤倒多,还记得都是怎么来的么?”

    虽说不晓得李永仲的意图,但看他神色,平时又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个队官的事迹做派,老兵虽说紧张,但好歹嗫嚅着嘴唇,舔了舔干涩的嘴皮,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这肩头上的,是几年前跟千户剿匪时不合叫个山匪砍的;背后两道,几年前奢安乱起时叫蛮子伤了;腰上这道疤,也是叫蛮子捅了一枪……小的命大,却没死……还有胸上这两道……一个是平山坝……一个在阿落密……”

    “与你对敌之人,都杀了么?”李永仲截断他的话问。看老兵神色茫然,又耐心重问一遍:“当日与你捉对之人,现在都在哪里?”

    “嗨,队官这话说得没道理,”或许是李永仲过于年轻的面孔,和不同于一般军官的做派让老兵对他生起几分好感,他憨笑一声,愣愣地道:“那贼人若是还在,小的还能在这里?坟头上草都不知生了多高。”

    李永仲一笑,从他身前走开,又问另一个:“先前我听你说你兄长在辽东便追随千户,有过杀敌么?”

    那兵士一愣,随即就是满面自豪地大声应道:“俺家兄长当年在千户鞍前马后,是家将里头顶尖的亲兵,便是真鞑对上来也没有怕的!后来虽不幸战死,却拖了三个鞑子陪他上路!一点不亏!”

    就这样,几个简单的问题,不外乎是否杀敌,是否受伤,李永仲问的也不多,更没有以往兵士们常见的呵斥戏谑,他认认真真地一个个问过来,旁的甚么也没做,但原本盘桓在兵士中间那股浓重的郁愤渐渐消失,军官们都是知兵的人,一个个的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李队官究竟用了甚么法子,竟然就把这棘手的一盘棋盘活了下来!

    几乎问了一圈,李永仲回到人群前面,面上郑重,看着兵士,一开口就是毫不吝惜的夸奖:“我与大家说句实话,刚入营那阵,因着丁队战力不错,我这心里头,对兄弟们很有几分轻视!”

    “但现在,我给大家陪个不是!当日是我浅薄了!咱们显字营,没有一个孬种,都是个顶个的好汉子!好军汉!虽说以往我不在营里,但听兄弟们的话,亦是晓得咱们曾经打过不少硬仗!多少对手比咱们更强?可是活下来,却是显字营!”

    天地之间,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这样多人,却连呼吸都很少听到。

    “咱们营里,父死子替,兄死弟替,父兄同一队,兄弟同在一队的,数不胜数!就我刚才听到的,就有许多人,弟兄死了,他自己也是一身伤,却咬牙杀敌,最后得胜!”在夜色当中,李永仲眼睛发亮,环顾四方,直直地吼了出来:“哪怕南墙横在咱们前头,亦是撞破了过去!找了生路出来!”

    “现在,军门给咱们又派了硬仗下来,还要和不甚招人欢喜的友军同伴,不说兄弟们,就是我自家心里也是呕得厉害!但也高兴!为甚么?这不是一等一的强兵,必不会被军门这般看重!我为我自家高兴,也为咱们显字营高兴!”

    “我虽然年轻,却也带了一队人,我同兄弟们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我将他们从富顺带了出来,就要将他们带了回去!纵然死了,我也不会任兄弟暴尸荒野!兄弟们,咱们是官军,是军人!军令面前,只能服从!但是我答应大家,若是冲锋,我在头一个,若是后退,我在最后一个!”

    “兄弟们,愿不愿信我这一回!?容我带着大家,走一趟白撒所!”(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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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842/ 第一时间欣赏枭起传最新章节! 作者:夏仲所写的《枭起传》为转载作品,枭起传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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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介绍:
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