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白莲教(完)
唯我可证道
一谢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论语·为政篇》,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
穿过月亮门,转过几丛开得热闹的花树,母亲的贴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门口,见了少年穿了靛蓝的薄袄,束了发髻光着头,怀中不见手炉,先行了礼,起身不由嗔道:“大郎,虽说日头渐暖,也不当如此贪凉。”然后杏眼朝大郎身后仆役一竖,喝道:“好没眼色的狗杀才!竟由着你家主子任性!”
小仆役吓得一抖,“霓裳姐姐!”膝盖就是一软死活站住,也不抬头,“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仆役便嗫嚅着不敢开口。
霓裳自这小仆役手中取来披风,亲自为少年密密严严地围上,方才开口:“大郎不爱惜身体,主母晓得了,不知多伤心。”
少年这才肃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弯弯,便如坚冰破开,春水初溅,“委实热得狠了,也刚脱下不大会儿。”
正说着,竹帘被一双素手打起,白玉圆盘似的俏脸上不动亦带三分笑:“门口好热闹。”
霓裳忙行了个福礼,“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个礼,又向少年敛衽道:“大郎。”
少年点点头,“五彩姐姐少见了。”
“主母问了两回,道怎还不见大郎。大郎先进去罢。”她为少年打起门帘引他进屋,待少年走远,圆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干干净净。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气和地直视霓裳故作平静的脸,“不过因你阿爷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该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这话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该有?霓裳可只知道当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这份体面。”
五彩并不动怒,只点点头,“若真这般便是最好。大郎虽是庶出,他生母却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长子,在主母眼前养了十来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给坏了根性。”这话说罢五彩转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红涨的霓裳。
穿过小花厅,便是正房有容居东厢,谢家主母镇日里打发时间的去处。少年至门前,道声:“羽衣姐姐,烦扰向母亲通报一声。”
等候多时的羽衣笑说:“总算来了呢!”引了他进去,道:“主母,大郎来了。”
“小孩子家家,哪里学来的诸般客气。”正中着福寿大红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这个份上儿。”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见过母亲。”
谢主母忙叫他坐了,脱了大衣裳,又让左右上饮子茶点。因春日尚短,还在料峭时候,又是家中未长成的儿郎,下人并不敢上茶水,而是掺了果子熬煮的甜汤。
诸般忙乱一通,谢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个,母子俩方才得了清净。一时寂然无话,只听得些微瓷器声响。半刻李氏开口:“听闻苇儿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叹道:“你阿爷托人带话,道晚间便到,他如此不知上进,必然引得郎君恼怒。”
谢家大郎知缺笑道:“苇弟孩子心性,但于课业上不敢半分松懈。”轻轻带过,并不接李氏的话。
李氏道:“若如此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将郎君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来。”她端详着谢知缺恭谨微笑的脸,道:“你阿爷在信中说,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懒,他回来要查看课业。”又说:“他给你捎回几刀澄心堂的纸并几只笔,还有一方砚台。一会儿记得带回去,你阿爷便愿意看到我谢家儿郎百般上进。”
“知缺谢过阿爷,母亲。不过儿子那里还余下许多,这些不如给苇弟。”
“哪里用得着你给他!郎君给他带了鹤归斋新出的纸墨,余庆堂空怀先生手制的新砚,不然那猴儿哪里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须臾放下,轻咳两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时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读书,晚间上母亲这儿用饭罢。”
谢知缺顺势站起行礼,道:“不打扰母亲清静,儿子告退。”少年仪容清雅,姿态端方,片刻后连青色的衣摆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敛得干干净净。她把越窑的青瓷茶碗丢在桌上,那青绿的碗盏滴溜溜打了个转。谢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皱眉唤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将李氏搀起来,“是个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贴身心腹,自与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诚,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着羽衣搀扶,李氏走了两步,忽地叹口气,“我也是这般想。虽未托生在我肚皮里,到底看顾养大,不过这情分二字,说难也易,说易也难,怕就怕这孩子生出些不该有的想头,搅了阖家清净。”
羽衣替她打起门帘,轻言细语道:“毕竟是娘子一手养大,再论到根上,那何姨娘,”她声音压得低切,“毕竟与贱户小门里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额上立时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扰亡人清净?”她拨弄着腕上青白昆仑玉的玉镯,“再不济,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说,只低头回道:“是。”
“你素来是个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搀扶她的手,感叹道:“可这家里,惯爱嚼舌根,传小话的不知凡几。也是郎君宽宏,并不爱计较。现下小郎们渐大,便如大郎,小时围着我膝盖亲亲热热叫娘亲,如今见面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哪里会不晓事呢……”说着,李氏的声音便渐低了去。
“这样也好。大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对我,对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摇摇头,头上钗环一阵轻响,“罢了,晚间告诉厨下,多加几个菜罢,郎君出门许久,难得阖家团聚。”
前年春天,因着谢知缺长大,李氏将他从主院中挪了出来,安排在东边的小院子里,据说多年前还是他们的父亲,谢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内里并东西两厢,前后两进,最是清爽便利不过。院中几株花树,山石荷塘俱全,景致虽不比野趣自然,也别有一派精巧意味。
现下正是花开时分,谢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赏之意。
“晚间上母亲院子用饭,记得折一支花带上,”他随口吩咐贴身仆役墨管,“不用开得太盛,选那将放未放的,好让母亲多看几天。”
墨管应了,又殷殷道:“大郎,还是先进屋的好,这时节还凉着,不要贪春冻坏了身子。”
谢知缺回头笑道:“你管得倒宽。”嘴上虽这么说,脚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抢了一步提他打起门帘,“也是大郎待下宽宏,小的们才有这个胆子。”
说话间主仆二人进了充作谢知缺书房的东厢,墨管极有眼色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谢家大郎的书房并不欢迎仆役和客人,就连谢家嫡子,年方五岁的谢知苇也对此知之甚详。
大约二三十年前,几乎所有人的家中还是案几小榻,跽坐为礼,但现在高足的桌椅流行于大家之中,据说就连宫廷之中,除却典礼之外,高足桌椅也并不少见了。
谢知缺不由庆幸这点万般不幸之中的幸运。
某个清晨醒来时,千载之后,不,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谢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一切,他不动声色地任由发髻高耸宽衣大袖的侍女为他打理一切,带他去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唤她母亲——所幸通过足够的练习之后形成本能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行礼,也幸好那时他已足够大,并不像幼时那样称呼嫡母为阿娘,一般来说,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时他以为这里不过是某个历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无意间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脚下三尺青锋,周身青气缭绕驰骋而过,而周围的侍女仆役全都噤若寒蝉跪拜行礼,唯有他无知无畏地与青年对视——直到匆匆赶来的父亲厉声呵斥他避开。
“无妨,小儿郎未染尘俗,倒叫贫道好生欣喜。”他记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来,笑眯眯地问他:“小儿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时年七岁的谢知缺想也没想地回答。
“为何?”青年也不吃惊,依旧笑得安然。
“断欲断情,绝自身一切生机,与天道赌斗,知缺贵自知,不敢搏。”
正是这番话让谢知缺的父亲从此对他改观,之前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尴尬,活与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间——嫡子尚小,却健康聪敏,一个庶长子的存在,能为很多事情增加变数。
但那番话之后,谢家郎君对这个之前被他忽视的儿子起了极大的兴趣,或许,谢知缺不无恶意地猜想,不是为他,只是和那位剑仙临别时的话有关。
“哈哈哈哈,世人都说神仙好,独小儿郎有大智慧!”青年放声长笑御剑而去,须臾不见,只有话声远远传来,“小儿郎,记得贫道名号,剑阁云君子!”
“你我有再见一天!”(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何泰(1)
唯我可证道
一谢家有知缺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论语·为政篇》,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
穿过月亮门,转过几丛开得热闹的花树,母亲的贴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门口,见了少年穿了靛蓝的薄袄,束了发髻光着头,怀中不见手炉,先行了礼,起身不由嗔道:“大郎,虽说日头渐暖,也不当如此贪凉。”然后杏眼朝大郎身后仆役一竖,喝道:“好没眼色的狗杀才!竟由着你家主子任性!”
小仆役吓得一抖,“霓裳姐姐!”膝盖就是一软死活站住,也不抬头,“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仆役便嗫嚅着不敢开口。
霓裳自这小仆役手中取来披风,亲自为少年密密严严地围上,方才开口:“大郎不爱惜身体,主母晓得了,不知多伤心。”
少年这才肃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弯弯,便如坚冰破开,春水初溅,“委实热得狠了,也刚脱下不大会儿。”
正说着,竹帘被一双素手打起,白玉圆盘似的俏脸上不动亦带三分笑:“门口好热闹。”
霓裳忙行了个福礼,“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个礼,又向少年敛衽道:“大郎。”
少年点点头,“五彩姐姐少见了。”
“主母问了两回,道怎还不见大郎。大郎先进去罢。”她为少年打起门帘引他进屋,待少年走远,圆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干干净净。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气和地直视霓裳故作平静的脸,“不过因你阿爷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该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这话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该有?霓裳可只知道当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这份体面。”
五彩并不动怒,只点点头,“若真这般便是最好。大郎虽是庶出,他生母却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长子,在主母眼前养了十来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给坏了根性。”这话说罢五彩转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红涨的霓裳。
穿过小花厅,便是正房有容居东厢,谢家主母镇日里打发时间的去处。少年至门前,道声:“羽衣姐姐,烦扰向母亲通报一声。”
等候多时的羽衣笑说:“总算来了呢!”引了他进去,道:“主母,大郎来了。”
“小孩子家家,哪里学来的诸般客气。”正中着福寿大红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这个份上儿。”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见过母亲。”
谢主母忙叫他坐了,脱了大衣裳,又让左右上饮子茶点。因春日尚短,还在料峭时候,又是家中未长成的儿郎,下人并不敢上茶水,而是掺了果子熬煮的甜汤。
诸般忙乱一通,谢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个,母子俩方才得了清净。一时寂然无话,只听得些微瓷器声响。半刻李氏开口:“听闻苇儿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叹道:“你阿爷托人带话,道晚间便到,他如此不知上进,必然引得郎君恼怒。”
谢家大郎知缺笑道:“苇弟孩子心性,但于课业上不敢半分松懈。”轻轻带过,并不接李氏的话。
李氏道:“若如此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将郎君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来。”她端详着谢知缺恭谨微笑的脸,道:“你阿爷在信中说,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懒,他回来要查看课业。”又说:“他给你捎回几刀澄心堂的纸并几只笔,还有一方砚台。一会儿记得带回去,你阿爷便愿意看到我谢家儿郎百般上进。”
“知缺谢过阿爷,母亲。不过儿子那里还余下许多,这些不如给苇弟。”
“哪里用得着你给他!郎君给他带了鹤归斋新出的纸墨,余庆堂空怀先生手制的新砚,不然那猴儿哪里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须臾放下,轻咳两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时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读书,晚间上母亲这儿用饭罢。”
谢知缺顺势站起行礼,道:“不打扰母亲清静,儿子告退。”少年仪容清雅,姿态端方,片刻后连青色的衣摆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敛得干干净净。她把越窑的青瓷茶碗丢在桌上,那青绿的碗盏滴溜溜打了个转。谢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皱眉唤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将李氏搀起来,“是个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贴身心腹,自与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诚,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着羽衣搀扶,李氏走了两步,忽地叹口气,“我也是这般想。虽未托生在我肚皮里,到底看顾养大,不过这情分二字,说难也易,说易也难,怕就怕这孩子生出些不该有的想头,搅了阖家清净。”
羽衣替她打起门帘,轻言细语道:“毕竟是娘子一手养大,再论到根上,那何姨娘,”她声音压得低切,“毕竟与贱户小门里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额上立时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扰亡人清净?”她拨弄着腕上青白昆仑玉的玉镯,“再不济,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说,只低头回道:“是。”
“你素来是个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搀扶她的手,感叹道:“可这家里,惯爱嚼舌根,传小话的不知凡几。也是郎君宽宏,并不爱计较。现下小郎们渐大,便如大郎,小时围着我膝盖亲亲热热叫娘亲,如今见面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哪里会不晓事呢……”说着,李氏的声音便渐低了去。
“这样也好。大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对我,对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摇摇头,头上钗环一阵轻响,“罢了,晚间告诉厨下,多加几个菜罢,郎君出门许久,难得阖家团聚。”
前年春天,因着谢知缺长大,李氏将他从主院中挪了出来,安排在东边的小院子里,据说多年前还是他们的父亲,谢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内里并东西两厢,前后两进,最是清爽便利不过。院中几株花树,山石荷塘俱全,景致虽不比野趣自然,也别有一派精巧意味。
现下正是花开时分,谢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赏之意。
“晚间上母亲院子用饭,记得折一支花带上,”他随口吩咐贴身仆役墨管,“不用开得太盛,选那将放未放的,好让母亲多看几天。”
墨管应了,又殷殷道:“大郎,还是先进屋的好,这时节还凉着,不要贪春冻坏了身子。”
谢知缺回头笑道:“你管得倒宽。”嘴上虽这么说,脚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抢了一步提他打起门帘,“也是大郎待下宽宏,小的们才有这个胆子。”
说话间主仆二人进了充作谢知缺书房的东厢,墨管极有眼色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谢家大郎的书房并不欢迎仆役和客人,就连谢家嫡子,年方五岁的谢知苇也对此知之甚详。
大约二三十年前,几乎所有人的家中还是案几小榻,跽坐为礼,但现在高足的桌椅流行于大家之中,据说就连宫廷之中,除却典礼之外,高足桌椅也并不少见了。
谢知缺不由庆幸这点万般不幸之中的幸运。
某个清晨醒来时,千载之后,不,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谢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一切,他不动声色地任由发髻高耸宽衣大袖的侍女为他打理一切,带他去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唤她母亲——所幸通过足够的练习之后形成本能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行礼,也幸好那时他已足够大,并不像幼时那样称呼嫡母为阿娘,一般来说,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时他以为这里不过是某个历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无意间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脚下三尺青锋,周身青气缭绕驰骋而过,而周围的侍女仆役全都噤若寒蝉跪拜行礼,唯有他无知无畏地与青年对视——直到匆匆赶来的父亲厉声呵斥他避开。
“无妨,小儿郎未染尘俗,倒叫贫道好生欣喜。”他记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来,笑眯眯地问他:“小儿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时年七岁的谢知缺想也没想地回答。
“为何?”青年也不吃惊,依旧笑得安然。
“断欲断情,绝自身一切生机,与天道赌斗,知缺贵自知,不敢搏。”
正是这番话让谢知缺的父亲从此对他改观,之前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尴尬,活与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间——嫡子尚小,却健康聪敏,一个庶长子的存在,能为很多事情增加变数。
但那番话之后,谢家郎君对这个之前被他忽视的儿子起了极大的兴趣,或许,谢知缺不无恶意地猜想,不是为他,只是和那位剑仙临别时的话有关。
“哈哈哈哈,世人都说神仙好,独小儿郎有大智慧!”青年放声长笑御剑而去,须臾不见,只有话声远远传来,“小儿郎,记得贫道名号,剑阁云君子!”
“你我有再见一天!”(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何泰(2)
事实证明冯宝群的担心不是白费,他在傍晚对李永仲所言的“乱子”,没过两个时辰,当天晚上就发生了。
近晚时候,两个营近两千人的明军稍微离开大路,选择了一个背风的山凹当做宿营地。离此不远的附近有一片马尾松,一条深至小腿的溪流蜿蜒流淌,横穿山凹。因为显字营上下都不信任翔字营,为防意外,干脆自己住到外头,也好警醒些。既然显字营如此识趣,翔字营当然乐得轻松,笑纳了更安全的山凹内侧,刚好在溪水的上游位置。
事情的开始不过是显字营的一个什去上游打水,却被翔字营的人蛮横地赶了回来。一个什长去理论,对面一个敞胸露怀的兵丁翻着白眼斜着看了那什长一眼,吊儿郎当地应道:“你们下头也有水么!上官们还等着咱们烧水,你们这么些人,搅得水都浑了!上官们如何等得了!”
凭心而论,虽然有几分勉强,但那兵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什长叫他噎了一下,只得缓了语气试图同对方商量:“兄弟,这底下皆是卵石,并没有甚么砂土一类。倒是俺们宿营那附近的水底下倒全是土砂,又多水草,委实喝不了。这里是个水湾,若担心妨碍,咱们隔着稍远些打水也就是了,”说到这里,那什长怒气也上来,憋不住呛了一句:“再说了,难不成这水里头还写了翔字营的名号?!翔字营用得,显字营用不得!?”
翔字营的兵士先前大都还一脸戏谑地看热闹,待听到什长这么说,当下就齐齐勃然色变,有人跳将出来,尖着嗓子喊了一句:“这水从爷爷地盘上过,那就是爷爷的水!爷爷不叫你这帮孙子喝,孙子们就得老老实实去喝马尿!兄弟们,咱们上!打死这帮显字营的畜生!”
当下就有十来个人从后头涌上来,显字营那一什兵猝不及防之下,吃了个大亏!他们出来打水,就是连罩甲也脱了,就穿了一件军服,手里拿些葫芦竹筒一类,打架时候能当甚么用?对方人手一根儿臂粗细的硬木短棍,舞得虎虎生风,稍稍有些良心的,专朝大腿背脊一类地方放手狠打,有那黑心的,不捡地方,劈头盖脑地打下去,几棍就将一个五六尺高的汉子打得没了声气!
这里位置稍偏,二十来号人纠在一起厮打,不时就有人或者满脸鲜血或者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呼喝咆哮混合着哀嚎呻吟,那什长见势不好,想跑回营里叫人,却被翔字营的人拦住,因他毕竟身份不同,那兵士倒也不敢如何下手,干脆拖在边上一棍打晕了事。
这场架来得快去得也快。打人者离营地近,过不半会儿纷纷收手回去,显字营的兵士们这才彼此搀扶着脚步踉跄地站起来,七八个人面目青肿,几个人露在衣裳外头的皮肤上都是青紫一片还不忘收拾那一堆已经变成碎渣的葫芦,一个矮个子兵士哑声问什长:“咱们回去怎么说?”
什长头上叫对方打了一棍,侥幸没死,没也肿起一个巨大的肿包,碰一碰都觉得疼得慌。他嘶嘶地吸着冷气,在旁人的搀扶下抖着手脚站起来,听部下发问,当下就恨极一般咬着牙开口:“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等着吧,咱们回营里头先将此事同队官讲了再说!”
李永仲刚脱了外头沉重的鱼鳞齐腰明甲——这还是上回大阅时受侯良柱奖赏得到的——身上只有一件汗湿的青色曳撒,就看见周谦一头撞开帐篷帘布大步走进来,原本守在门外的亲兵紧张地跟在后头一脸苦色,看见李永仲忙赶紧躬身抱拳一礼道:“队官!周队官急着找你,卑职没拦住……”
“你先出去吧。”李永仲神色温和地摆摆手止住亲兵的话,看着亲兵出了帐门,才转向一直憋着气没出声的周谦,顿时皱起了眉头——这脾气火爆的队官面皮红涨,下颌鼓起死死咬着牙关,两只赤红的眼睛仿佛滴血,那一双眉毛扭在一起如打了结一般!他两手紧紧攥在一起,看李永仲看他,也不行礼,只一字一顿地道:“我今日不宰了那几个兔崽子,我周谦就是狗.娘.养的!”
这话说得好没来由无头无脑。李永仲弯腰捡了一把马扎出来,又自己拿了葫芦给他倒了一碗水,言简意赅地开口:“坐。看你一头汗,先喝口水再说!”看他不动,又喝骂一句:“喝口水的功夫,能耽误你甚么事?”
周谦情不甘意不愿地坐下,抄起碗将水两口喝干,转手将碗丢在小杌子上,茶碗滴溜溜地栽原地打了个转,险些摔到地上去。李永仲伸手按住,一面在他面前也坐了下来,沉声问他:“这是出了甚么事?你要杀哪个?”
“我要杀翔字营的贱人!”字句从周谦嘴里一个一个蹦出,落在钢板上,都能砸出不小的坑洞来!他双手死死扣着膝盖,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李永仲,勉强压抑的声音里头满是怒气,显是气极:“千总!你救了俺老周两回的命,俺虽然莽撞,却不糊涂,这仇,俺是必报的!同谁都不相干,我同千总你说一句,你却是拦不住我!”
“我连甚么事体都不晓得,要拦你作甚?”李永仲反问一句,听周谦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说完,他眉毛都没动一根,只淡淡道:“你要杀人,可以。只是总要说个让人信服的由头出来,甚么由头都没有,没得叫人说,显字营的周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好!”一声咆哮出口,周谦一声未停地将部下的遭遇说完,末了犹自气不过,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轰隆落雷一般:“千总!我那部下何错?!兵士何错!?不过就想打些水,就叫翔字营的畜生们朝死里打!方才医官看了,只说有几个骨头都裂了,还有个腿骨都断了!再行不得远路!要静养!现下正在行军,上哪里去静养?难道将他们扔在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还是说,翔字营如此嚣张,这是打量俺们好欺负!”
“你那部下,倒也有错。”在周谦一句高似一句的话中,李永仲平平淡淡突地插了一句。
“你说甚么!”周谦腾地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无法相信一般,两只眼睛惊疑不定地瞪向李永仲,鼻翼翕动,口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似怕李永仲没听清一般,又说了一遍:“你说甚么!?”
“做兵的人,走在外头,除了咱们自家之外,到处都是可疑之人,况且这还算得上是蛮子的地盘!无论如何,也带随身带有器械!”李永仲云淡风轻地说完,看也不看一脸呆滞的周谦,伸手将放在榻边的一口雁翎腰刀挂在身上,站起来冲着帐外暴喝一声:“秦勇!”
只听靴声橐橐,亲兵掀开门帘大步进来,朝李永仲抱拳一礼,大声道:“属下在!”
“你去,把队官们叫上,再叫了全营——全幅披挂!”李永仲紧了紧手腕的牛皮护腕,冷冷地一笑:“翔字营的同袍们精神好,这么晚了还要摔跤耍子,咱们不妨带上兄弟们去会会,看看翔字营的兄弟手脚到底有多利落!”
原本是自家队里的事,转眼就要变成牵连千多号人的大事!便是胆大如周谦也不由觉得头皮发麻!他呆愣一阵,眼看秦勇利索地应了个是,当下就转身朝外走。这溽热的天气里头,他打了个寒颤,不及多想,赶紧将秦勇一把拉住,忙忙开口:“秦兄弟先别忙,等我同千总说两句话。”又转向李永仲,吸了口气,压住险些就要从喉咙口蹦出来的心跳,郑重地开口道:“千总肯为兄弟们出头,我周谦感激不尽!但是这毕竟是我自家队里的事,犯不上拉着全营!便是千总,也只当不晓得此事!不然闹将起来,日后军法上官难饶!”
“现下,我便是显字营的千总!你队里的人出了事,你尚且晓得为他们出头,难道我就能装作甚么都不晓得,干看着不出声!?以后兵士们还怎么看我?我还怎么带兵!?从来没有这个道理!”李永仲神色冷静,只将八瓣帽儿盔戴到头上,拉着系带系好,瞪了一眼秦勇:“你还在这里做甚么!?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秦勇赶紧甩脱周谦,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不大会儿功夫就听见原本安静的外头犹如热油入水,一下热闹起来!隆隆的跑步声,此起彼伏的口令声,还有甲胄兵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混杂一起,一下就叫人绷紧神经!
此时李永仲脸上才稍稍显出些冷峻凛冽的意思,看着一脸不知所措却又隐隐激动的周谦,点点头道:“周队官,你今日很好!队里的人出了事,却没有立时想着去报复,先到我这里来了!你记好了,只要不是私下从事,天大的窟窿我也给你补了!哪怕只是暂任,但当一日和尚就要撞一天钟!这营里头,丢根针,算起来都是我的事!”
刚刚歇下的显字营兵士被紧急叫起来,全副武装披挂完毕,就看见各自的队官阴着脸过来,低声同什长们吩咐几句,然后糊里糊涂的兵士们便收到命令——保卫翔字营营地。不少人顿时面露喜色,也有不少人立刻有些迟疑——虽说讨厌翔字营不假,但无论如何,都不到内讧这个份儿上!
不止是不知内情的兵士们这般想,冯宝群等几个晓得缘由老成些的队官也作此想。一个叫刘贵,平日里同冯宝**情不错的队官便和他低声说:“虽说千总一片好意,但到底太莽撞了些!现下错处在他们身上,若千总真要把人家一围,咱们就丁点儿道理不占了!这事情做不得!”
刘贵扯了扯冯宝群,以近乎气声的低音同他道:“千总年轻气盛,又是一心为着兄弟热炭团一般的心思,现下恐怕是劝不动的,不如咱们就当作不晓得此事,按兵不动,待一会儿事情闹起来,再去解围!”
冯宝群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就不掺和到浑水里头去了?”
刘贵与他相交多年,哪里看不出冯宝群脸上平静,心里头却有了别样想法,赶紧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但是现下咱们毕竟是在行军路上!是身负军令重任,白撒所情况未明,咱们现下就要同自己人闹起来!?还要不要打仗!?”
他语气越发急促诚恳:“冯老哥!千总愿为咱们底下人出头,咱们就更要为他着想!他现下年轻,又大好前程,此事若出,罪责不小!咱们都是千户手里提拔的人,难道能眼睁睁看着李千总现在自毁前途!?”
“你说得很是。”冯宝群心下一定,声音里方才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紧绷都放松了,又摇摇头叹口气,沉重地道:“刘兄弟,咱们身负重任,这你说对了,但就是这身负军令,才不能不出这个头!这口气无法咽!这不是小事,现下兵士们不晓得,难道之后也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想!?咱们的人叫欺负了,上官却一言不发!有这样的心思,还能打仗!?”
刘贵一怔,还没说话,就听冯宝群又说:“这也是我方想通的。的确,咱们现在将兵士们安抚下来,待回去大军再来理论,但一来,那不知是甚么时候的事,二来,哪个不晓得,侯永贵是军门族侄?谁敢打着包票说上官一定会秉公处理?三来……”他一向带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些不忍之色,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刘贵心上:“咱们做兵为将的,战场之上,谁晓得能活多久?若那几个兵士不幸,难道叫人家死也不甘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何泰(3)
接到命令的时候,何泰正板着脸皱着眉头同什里一个兵士训话。
“做事好歹经心些!条例都白读白背了!?武器应放哪里?你横放在路上,万一有人跌跤,一跤摔下去,可不正好对着枪尖?!万一有个死伤,到时候要怎么算?就是天大的笑话——没叫贼人打死,反叫自己人随手乱放的一把枪戳死了!”
那兵士叫他训得抬不起头,面皮红涨嘴唇嗫嚅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何泰说了半天,弯腰将那柄闯祸的长枪捡起塞到兵士手里,虽然仍旧板着一张脸,却好歹缓了声气同他道:“凡事都在脑子里想一想,出门在外,须得稳重些方好!成了,一会儿你们什长看着,练一百刺枪!”
兵士虽然面色懊丧,却仍旧果断地应了个是,拿着长枪回自己什上去了。何泰看他走远,转身继续往自己的位置走去,他手下一个叫刘虎头的老兵笑着同他道:“何什长现下同以往真不一样了。”他年岁比何泰大着不少,平日里两人相处倒有几分兄弟的意思,又听他说:“以前在家里,什长还是个孩子脾性,现下却很有几分沉稳样子,”他想了想,笑着说:“像咱们千总。”
听刘虎头这般说,何泰心情倒好了不少,扯着嘴角笑了笑,回头很有几分骄傲地道:“千总样样好,若要学好,不就是跟着千总学?”他笑一笑,倒是有些从前少年意气的模样,“再说,一团孩气总不是甚好事,人还是要长大的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朝前走,却看见秦勇急惊风一般大步过来,看见他立刻打了军立先拱手行了个礼,再肃容道:“何什长,千总有令,全军披挂待命!现下刘哨官已召集队伍去了,何什长也赶紧过去吧!”
何泰悚然一惊!不及多问,赶紧拔腿便跑!果然刘小七已经穿上罩甲,戴了盔帽,全身披挂完毕,拎了一把长枪正听一个什长报告。他先气喘吁吁地过去,匆匆行了个礼,问道:“哨官,出甚么事了?难不成蛮子打来了!?”
也不怪何泰如此想,实在是他们遇上的埋伏也太多了些!因此见突然整队集合披挂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又撞到蛮子的埋伏里头来了!刘小七脸色倒还平静,听何泰问了一句,倒有些发怔,接着就摇摇头道:“不是这般,我也不太清楚。现在不是说话时候,何什长赶紧回你什上去。听说千总叫队官们过去了,恐怕一会儿命令就要下来。”
果如刘小七所说,何泰和他什里的人等了没多大会儿,就听见消息传来——周谦队官里的一什人去打水,却叫翔字营的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千总将全营集合起来,就是要去给那无辜被打的一什人争个道理,为他们出气!
连同丁队在内,显字营不少兵士都激动起来——他们遇到的军官里头,对兵士非打即骂的不少,愿意为底下几个小兵出头的上官这却还是第一个!更何况李永仲不过是暂代千户的职责,而出事的那什兵还不是他队里头的人!就是这样,他也愿意为小兵出头,就有兵士说,他们运道好,这是遇上难得的好官了!
何泰却同刘小七面面相觑。他们毕竟不同一般人,一眼就看出这里头的利弊,刘小七挠挠头发,扭头忧虑地同何泰低声道:“这……恐怕不是甚么好事罢?翔字营再不占道理,咱们这么一闹,就怕有理也变没理!”
“你说得很是啊!”何泰亦是低声回道:“仲官儿一向稳重,怎地就在此事上激动起来?此事传出去,可不是耍子!”还有半句他忍住没有出口,只在心里头默念,“一个不好,就要出大乱子!”
同样的话,何泰没有说出扣,郑国才却不管不顾地大声说了出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永仲,虽然说得委婉,里头却是半步不让的意思:“千总的好意,不仅周谦,卑职全队上下也感念不已。但千总,此事当真不能这般做!”
李永仲现下却半步都不肯让:“那就让咱们的人白白吃亏?!马上就要到白撒所,现在兵士士气有损,到时候怎么能拼命?战场之上,想要不死就得拼命!咱们一营人原本顶天就一千出头,现下还有多少?再说了,就算人头后来补齐了,但多是新兵,大家伙儿都是知兵的人,新兵能同老兵一般么!?”
他环视队官们一眼,缓和语气,又道:“再说了,咱们的人绝对不会进翔字营一步!这是铁律,也是底线!以后纵然闹起来,也能理直气壮地说话!哪怕咱们围了翔字营,我也能在军门面前理直气壮地说,两个营头原本就在一起的,咱们本来就是围着翔字营!不过就是距离近些罢了!”
这话很有几分市井混混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风采,说得几个队官都绷不住,险些笑了出来,原本沉滞的气氛为之一松,李永仲又趁热打铁一般说道:“几个队官为我着想,害怕因着此事断送了小弟前途,我心里知道!也怕显字营因此事,以后在上官眼里落个刺头的印象,再讨不着好!可是,如果因着这些,就忍气吞声,一言不发,日后还有兵士愿意为你效命么?”他问脸色渐渐凝重的军官们:“换成你们,若是你们日后有难,千户或我却装聋作哑,一言不发,难不成你们心里头还能不生半分芥蒂?还能踏实当差?!”
军官们都沉默了。就是先前对李永仲反对得最激烈的几个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李永仲的话太过诛心,的确,若是这事摊在他们队里,然后顶头上司却什么话都不说,装作不相干的样子——不少人扪心自问,恐怕自己当下就能生出异心来!
也有几个素来心思太多的人暗嘲这不过是李永仲收买人心之举,但这话现在万万不敢宣之于口,不然周谦那莽汉子就能提着沙钵大的拳头赏他们一个满天桃花开!于是再无人说话,李永仲看众人都是一脸无可奈何的默认神色,倒是笑了一笑道:“诸位放心,我虽然年轻,倒也不是不知轻重,此事咱们是为兵士们讨个公道,同翔字营再没有别的龌蹉恩怨。”
他这话算是定下调子,便是周谦,脸上神色也是一松,他们先前就怕李永仲热血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冲过去喊打喊杀!那结果就不堪设想了!现在按李永仲的说法,不过是全营集体夜间散步,“不当心”离翔字营太近,“偶然”想起两边起了冲突,“顺便”来替受伤的兵士讨一个汤药费罢了。
翔字营里头,侯永贵脱了衣裳躺在竹榻上,叫了亲兵服侍着正要休息,就见心腹军将满头的油汗,一头从帐篷外头撞了进来,不及行礼,见了他便一迭声地嚷开:“千总!千总!不好了!显字营的人要造反,那姓李的小子把咱们包围了!”
侯永贵呆了呆,从榻上一个翻身起来,光着脚两步走到那军将面前,拎着他领口怒骂道:“你说甚么!那李永仲生了失心疯不成!?包围!?好端端的显字营围了咱们干甚么!?难不成前头来了蛮子!?”
那军将脸喘不上气,脸上通红,又不敢挣扎,只好憋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开口道:“千真万确!显字营,显字营说,先前他们的人去打水,因着几句口舌,咱们营里头就将他们一个什的人都打了!好几个都打坏了骨头!那姓李的小子说,说,也不要别的,就叫那闯祸的兵士给那一什人赔礼道歉,再赔了汤药费!”
“打人?”侯永贵对此事一无所知,现在听个乱七八糟的,更是不知所云。他一把将军将丢在地上,心下倒有几分安定。眼睛冲军将一横,喝骂道:“慌什么!你看你成甚么样子!那姓李的小子难道还当真敢把兵开进我帐里来!?”他亦是立刻发现关键之处,哼了一声道:“显字营的人敢踏进咱们营里一步,就是叛逆之举!他也就敢在外头做做样子,你等着吧,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要自讨没趣,自己回去了!”
“何什长,那翔字营的门叫不开。”兵士脸色难看地同何泰回报道:“先前里头还有些乱,有几个人出来看了看,现在他们恐怕发现咱们不敢进去,干脆就拿拒马把前头拦了,对咱们理也不理!”
何泰所在的丁队负责翔字营营门一带,简单的说,就是负责叫门,把里头的人都叫出来。但翔字营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当下就有军官各处吩咐,命令紧闭门户,不许搭理外头的人。还很有些人对着显字营的兵士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纵然听不到说什么,但借着火光,也能看到那些人脸上一片蔑视轻忽的神色!
“什长,现下要怎么办?”叫门的兵士期盼地看着年轻的什长。
“你去,将咱们队里的唢呐锣鼓一类拿过来。”何泰冷静地叫过一个兵士吩咐,“再同其他队里的人说,大家都将向响器拿出来,这大晚上的,又走了一天的路,想必翔字营的兄弟是困得狠了,没发现咱们在外头,既如此,咱们声音大些,总是要让里头的人晓得,外头有人!”
显字营的编制都照着《纪效新书》安排,按《纪效新书》所说,“每一营,火药线匠一名,木匠一名,铁匠一名,大铳手三名,各带全副器具。每把总,哱罗一名,喇叭一名,号笛一名,鼓四名,锣手一名,摔钹一名。中军台上下营吹鼓手共三十八名,医士二名,医兽一名,精占筮者验留,裁缝二名,弓匠二名,箭匠五名,火药匠十名,大铳手一队三十名。”虽然后来又有些调整安排,但大体没差多少。现下显字营里头,光喇叭手就有七八个,哱罗又有七八个,锣鼓笛钹更是数十,全都吹打起来,这么小的地方里头,就是死人也得叫吵醒了!
这些杂役乐手不止吹奏,还各有各的调子,吵成这样还没有错到旁人的音调上头。你吹《锁南枝》,我就吹《山坡羊》;你吹《放风筝》,我就吹《小桃红》!这些乐手原就是从民间招募而来,那些俗曲原就是烂熟于心,又有军官许诺奖励多少,当下使出浑身解数,唯恐被旁人压了声音下去!站得近些的兵士都捂了耳朵,还有些人索性扯了衣角布料撕成两团塞住耳朵,即便如此,那乐声亦是如同魔音穿脑一般冲进耳朵里头来!
显字营都是如此,更不要提近在咫尺的翔字营。当下就有不少人从帐篷里出来,骂骂咧咧地冲着这边叫喊,可惜他们声音太小,那乐声又太大——尤其是唢呐,吹动起来声音刺耳,即便扯着嗓子嘶吼也是无济于事!
反倒是显字营的兵士看对面气得跳脚,却又不敢出营,当下笑得前仰后俯,有脾性促狭的人干脆拿了铁皮卷的喇叭大声说起了俏皮话:“翔字营的兄弟们,现下醒了?对不住啊!咱们性子着急,看兄弟们不醒,叫了营里的乐手!怎么样,他们手艺不赖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兵士们听了,又是一声哄笑,比之先前声音更大,把那乐声都险些盖了过去!翔字营的兵将险些气炸,不少人想要过来理论,却又走不到显字营身边来——兵士们叫了唢呐手站在最前头,一见人过来,也不要调子,就使劲往高调里头吹!翔字营的人就恨自己少生几双手,不然还能往耳朵上多捂两层!
侯永贵亦是被吵得不轻。他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将帐篷里头砸了个乱七八糟,这才稍解郁气。他没想到,这李永仲看着斯文讲究,居然能不要脸到这般地步!气闷地在帐篷里转了两圈,侯永贵咬着牙道:“我就要看看,这姓李的葫芦里到底卖了甚么药!”胡乱穿戴了衣裳,带了两个亲兵,出了帐篷,就朝显字营的人走了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何泰(4)
众所周知,侯良柱喜爱侯永贵自家这个远房族侄的原因有很多,但有一个原因,就算排不上第一也能排进前三——这个年轻人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侯良柱。据说有一次侯良柱曾经公开称赞侯永贵:“极类吾青年之时,乃侯家千里驹。”
凭心而论,侯永贵的相貌堂堂,五官英武,浓眉大眼,再加上厚实魁梧的身板,往人前一站就有几分武人风貌,让人开口赞一个好字。不过现下他目光阴翳,嘴唇抿紧向下拉出一条弧线,两道浓眉在眉心拧出一个疙瘩,神色难看,走路横冲直撞四处带风,实在称不上以往被人所称道的将军风采。
他大踏步向一个显字营的喇叭手走去,劈手就将喇叭一把抢来摔在地上,如此尤不解恨,还狠狠踩上两脚这才算完。周围的人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乐手们吓得停了动作,一时间营地内外都静下来,只能听到桐油火把燃烧时发出噼剥剥的声音。在夜风中摇摆不定的火焰在人们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为表情涂抹几分诡秘的色彩。
“好哇!”侯永贵冷笑,眼神不徐不疾地默不作声的显字营兵士脸上环视一圈,重重地哼了一声,表情阴冷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显字营的上官都不曾给你们说过军法?入夜之后,敢在军营里头喧哗发声是为乱军!这是要杀头的罪过!本将看你们也是受人蒙蔽,特特网开一面,现在都给本将滚回去睡觉!再有胆敢停留梭巡不去的,就休怪本将辣手了!”
他毕竟是正牌子的军官,威胁之语出口,就有些胆小的兵士腿软站不住,还有些人干脆就偷偷向后退了几步,想要躲到后头!侯良柱双手抱胸,借助火光,眼尖地瞥见了前排几个兵士面色发青,不免心下得意,口中不免带出几分:“咱们做兵的人,要紧的就是知晓甚么能做,甚么不能!当兵吃粮,不要受了有心人蒙蔽!”
“噢?侯队官给本官说一说,这有心人到底是甚么人?”一个清朗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并且由远至近地靠过来:“不然本官就要奇怪——侯队官明明是中军翔字营的人,怎地对我显字营的内务如此熟悉?”
侯永贵心下一惊,下意识抬头,就见面前的人群分出一条道来,一个面目年轻穿戴寻常的年轻军官在兵士的簇拥下大步前来。他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那垂在身材的双手也忽地攥成拳头!侯永贵在心中破口大骂——这李永仲,烧成灰他都认得!
“噢?原来是李队官,这一向少见了。”随随便便地抬手抱拳,算是行了个礼,侯良柱盯着对方那张平静的面孔,咬着后槽牙狞笑道:“这个时辰了,李队官竟然还不曾睡?这是为军务烦心?难得啊!只是明日大早咱们就又得上路出发,为免到时没有精神赶路,李队官还是带着兄弟们去休息地好。不然若是论到军法上头,怕是讨不着甚么好果子。”
“这倒不急。”李永仲仿佛没听出侯永贵的威胁之意,仍旧笑嘻嘻地开口道:“本官同侯队官平时见得少,不甚亲近;带累咱们显字营同翔子营虽然同处一军,却有些误会未解。另外侯队官方才说得好,入夜之后军营里头严禁喧哗,不过,若是站在营地外头,便是将大罗神仙吵了起来,也不算违了军法。”
“你!?”侯永贵这才注意到显字营的兵士们虽说离得近,却都像是早早得了吩咐一般紧紧围在充作阻拦之用的拒马之外,若要论起来,的确可以勉强说没有入营。侯永贵看李永仲那张笑眯眯的脸,简直恨不得伸手给他撕下来!他好歹还记得这里不是大军里头,还得维持个体面。僵着面皮,侯永贵将满腔的怒火强压下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斜着眼睛冷冷地道:“李队官好利的口!这些且不说了,日后自有公论。现在本官就问你,大晚上的纠集兵士到底想干甚么!?想造反!?”
“侯队官莫血口喷人。”盯着侯永贵跋扈的神色,李永仲也冷下表情,他将手一扬,立时就有十来个人抬了担架上来,兵士们如潮水般退却,让开好大一片空地出来。年轻的军官点着躺在担架上的不断呻.吟的伤员一个个数过来:“这个,肋骨断了两根;这个小腿骨裂,这个大臂伤了,还有这个,脑壳上险些被开瓢!”他的声音里越发渗出危险的味道:“侯队官,我营里这些人怎么伤的,你不要说不知道罢?”
侯永贵先时就隐约知道自己营里几个泼皮将显字营里一什人打了,缘由如何,打的轻重一概不知。现在看到七八个人连走也走不得,还得靠人抬过来,就算他素来恣意妄为,现下也不免短了几分气概。当下轻咳一声,视线不动声色地避开伤者,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李队官也太小题大做了些。军中向来摔跤为戏,儿郎们手下一时失了方寸也是有的。再说了,这兵士日夜操练,难道一什的兵还打不过几个人?”说到这里,他刻意轻蔑一笑,神色间带了几分轻视:“都说显字营战力在川东当数第一,现下看来嘛……”侯永贵拖长了腔调:“不过尔尔啊。”
“我营里的兵士,纵然只有杀鸡捉兔的份,也不劳侯队官替本官操心。”李永仲对侯永贵的话置若罔闻,神色逐渐冰冷,“前头种种,本官也懒得说了,只要伤人者出来赔礼道歉,给我这几个兵赔了汤药费,此事便就此了了……不然……”李永仲的目光落在侯永贵的脸上良久,让对方脊背上都爬满冷汗才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这一路劳顿,若是有些人恍惚了,一脚跌到深谷里头,也是寻常。”
侯永贵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他许久,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实性,但他能从李永仲脸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毫不动摇的冷酷。现场静悄悄的,似乎连呼吸都被刻意放轻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两个年轻的军官身上,一个衣冠整齐,至始至终站得笔直,面色平静肃穆;另一个衣衫发髻凌乱,几息不到的光景,叉腰抱胸地换了几个姿势。这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人明了,但不妨碍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沉默了片刻,侯永贵勉强一笑,神色依旧矜持,口气却软了下来:“李兄弟,咱们现在论起来,都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同袍兄弟,不要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和气。我营里头几个人有些不谨慎,手脚粗重了些,这是有的,待咱们完了差事,我叫他们上显字营同几个兄弟赔礼道歉如何?现在毕竟军务要紧!这么些些小事,很不必闹成这样,不免失了体面!”
李永仲肃容道:“正因军务要紧,这事情才不能轻轻放过!眼看着就要同贼子交手,我这营里却平白折了一什的兵力!显字营哪怕满员才多少兵丁?这受伤的人,都是老兵!我也骂他们,身为武人,居然没有随身携带军械,这是他们不对的地方!待他们伤好了,也要重重责罚!”他话中杀机浓烈:“但这件事,哪怕闹到军门面前本官也是不退半步!打人者不赔礼道歉,赔上汤药费,我李永仲也不惮做一回混人!”
侯永贵原以为自己给了台阶,李永仲一定会就此服软见好就好,没想到此人却当真是个榆木脑袋!他气得眼前发黑,脑袋发昏,恶狠狠地盯着那张格外斯文完全不像武人面孔的脸,恨不得将他绑了丢到外头去,眼不见心不烦!勉强平复呼吸,侯永贵目光阴冷,向着李永仲问道:“李队官,你当真执意如此?不如听兄弟一句,咱们做军将的,很不必为了这些事体失了身份体面!”
“于侯队官,的确有伤体面,于本官这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既为我营里的兵竟然被人如猪狗一般痛打!也为他们竟然如此不争气!侯队官美意,小弟心领了,但今日此事无法善了!侯队官若不交人,本官的确无可奈何,但也叫他们从此小心了!山高林密,路上发生甚么都不稀奇!”李永仲呵呵一笑,殊无本分笑意,死盯侯永贵一眼,看得他浑身寒毛竖起方才回头大喝一声,“收队回营!明日早起赶路!”
在压抑的气氛当中,显字营的兵士在军官的指挥下迅速以队为单位集合,然后沉默着一队队按次序回到营地。翔字营的兵士很有几分手足无措,那十来个先前满脸嚣张狂妄的兵士现下虽还死撑着,却悄悄安静下来,恨不得就此将自己掩在人群里头。侯永贵看着显字营的人迅速安静离开,没人再朝这边看一眼,心下滋味难明,却莫名升腾起一股怒火,他猛地开口怒喝道:“那惹事的人呢!?”
心腹军将赶忙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千总,属下方才查明了,是您的护卫亲兵——陈武那些人干的。”
“陈武?!”侯永贵霍然扭头,盯着对方的脸目光恨不得在他脸上烧出洞来!他勉强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问:“你没差错!?果真是陈武!?”
“属下敢用脑袋担保!果真是陈武!先前那会儿他们嘻嘻哈哈地从溪水那边回来就大肆吹嘘,说显字营如何如何,有人问起,陈武就嚷嚷说显字营里都是些窝囊废,如何如何的不禁打!当时您不在这边,没听见!也就不知道了!”
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自己护卫亲兵做下的事,饶是侯永贵胆大包天,此刻也不禁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旦这个消息传到显字营耳朵里去,说不得对方就要觉得这是他在背后指使!不然如何能解释主将的亲兵莫名其妙地动手,将友军一什人打得个半死!?此事计较起来,就是闹到侯良柱面前去,他也得结结实实地吃一顿排头挂落!
“那几个混账呢!?”侯永贵的睡意现在飞到九天云外,只觉得手里一阵发痒,必得好好抽些鞭子才能发散这股恼恨!心腹浑身抖了一下,叫他满脸恶狠狠的神色吓了一跳,腿软得险些就跌坐地上!听侯永贵发问,他心底一颤,嘴唇嗫嚅着动了几下,到底小声开口:“方才见陈武几个躲进帐篷里去了……”
侯永贵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叫他们给老子躲好了!那李永仲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撞在他手里头,就是本官也莫奈何!”说到这里,到底没有忍住,恶狠狠地道:“告诉他们,若再出甚么差错,不用别人,本官我自己就扒了他们的皮!”
显字营大张旗鼓地过去,最后却未能达成所愿,虽然如此,兵士们却不遗憾,不少人都在说:“有这么个上官为他们出头!胡老大他们到底不亏!”也有人羡慕丁队道:“往日里就晓得千总待丁队的人实在好,却不知竟然好成这般!可惜俺不在丁队!”还有人就悄悄打听:“丁队还要人么?俺有好武艺,也肯死战,就是不知千总现下还要不要人?”
为防兵士不稳,军官们到处走动原是预备弹压,却不防将这些话听了一耳朵。当下就有好几个队官没忍住黑了一张脸。但哪怕是最为冷淡的几个人,这次说起来感受也复杂得很。他们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军官,兵士们觉得李永仲今晚此举痛快,军官却晓得他担待了多大风险!就像侯永贵所说,入夜之后军营严禁私自走动喧闹,违者处斩!别看此事显字营全营有份,但法不责众,最后担责的多半是主官!
“千总,这样的莽撞事万不可再来。”周谦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此时李永仲正在他队里看望那几个受伤的人,他忍不住开口劝道:“今晚的事我周谦记在心里,日后千总有何吩咐只管说,周谦我要是答应得慢了半分,裤裆里头就没生卵子!但这样的事毕竟犯军法忌讳,千总心里头有兄弟,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
在几人床铺间走了一遭,李永仲问过伤情,正要离开,听周谦如此说,他愣了愣,转过身看着对方笑了笑,坦然道:“于军中事,我懂得并不太多,但伤人者刑,杀人者死,这是大明律里头的法度!军中规矩再大,也大不过大明律!我不过也是依法行事罢了。其他的多说无益,只看日后罢!”(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何泰(完)
何泰迷迷糊糊地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周遭万籁静寂。
他刚醒的时候还有些不辨东西的迷糊,恍然以为还在现在已经被命名为坞堡山的山谷当中,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小舒适的房间当中。但下一刻,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冰冷的晨雾迎面扑在他脸上,何泰终于想起他已在数百里之外gz陌生的大山当中,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身边篝火余烬还在缓慢地散发着暖热的余温。头顶的天空仍旧是深邃的藏青,星子闪烁,但不久之后,阳光将会驱散一切黑暗的阴影,将光明重新带回大地。
离起身还有一段时间,但何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和寻常明军不同,丁队之中官兵在福利待遇上头并没有太大差别。除了饷银和食物数量不同之外,行军在外之时,队官以上的军官能够拥有一顶独立的帐篷,哨官则是两人一顶,哨官以下则还是需要和兵士们共处一室。
最初何泰并不习惯。在李家时,他名义上是李永仲的奶兄弟,是下人,但李永仲因为敬重将他如同亲子一般带大的奶娘,待何泰如嫡亲手足,一应吃穿用度同他自己并无甚分别;后来李永仲建起护卫队伍,除了最初一段时间,何泰和那些新招入的护卫一同摸爬滚打,吃住同行之外,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单独住着一个小间,只因为他自小的毛病,容易失眠夜惊。连李永仲也和护卫们住在一起,忍受无所不在的体味,磨牙,打呼噜,说梦话辗转反侧,何泰大床软被一夜好眠。
不过,现在他睡在凹凸不平潮湿阴冷的地上,身子底下只有一床薄薄的床褥,和同什九个兄弟一起分享一顶帐篷,却再没有失眠过一次,夜里倒头就睡,香甜一觉。偶尔何泰自己想起来,也不由感叹人当真是骨子里的贱,好日子过着处处毛病,过不了好日子,反倒哪里都顺畅下来。
他在硌人的褥子上轻轻翻了个身——昨晚他值夜,为了不吵醒其他人,他索性抱了被褥在篝火旁边睡下,现在早早醒了,难得想多赖一阵。却发现着实的躺不住,烙煎饼似的翻了两回,终究还是爬起来,抹了一把脸,认命地开始收拾被褥行李——今日他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
何泰动作很快,不大会儿功夫就已经用绳索将褥行李捆扎得四方整齐。拿了布巾柳枝——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讲究,上至李永仲,下至普通兵士,漱口全靠一截去了皮的柳枝——将布巾往肩上一甩,柳枝插在腰带,何泰也没有叫人,就自己轻手轻脚地往溪流的位置走去,他记得这条小溪有一个不大的回水湾,水流放缓,正好洗漱。
山林间有乳白色的薄雾徜徉返复,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何泰沙沙的脚步声,偶尔间杂有踩断树枝清脆的喀嚓声。溪水离营地有些距离,他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到,还没走近,就眼尖地发现有人蹲在溪水边。何泰一惊,正要朝一棵树后躲去,就看见那人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出声喊了一句:“是阿泰吧?怎地现在就起来了?”
是李永仲。
听出那人声音,何泰吁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大步朝队官过去。一面走一面口中抱怨道:“仲官儿怎地就一个人在这里?好歹是在外头,不比家里随意,你自己订下的规矩章程,出外都得带有亲兵。”
李永仲笑了笑也不说话,从水边站起来,何泰这才看见他光着上身,内袍外衣都扔在地上。李永仲见何泰一个劲儿地朝自己身上看,也低头看了看,失笑道:“方才练了一趟枪法,身上全是汗,实在难受,这不,正擦着汗呢。”
他说得一副轻松浑不在意的模样,何泰却不免担心他见风受凉,赶紧过来预备帮忙,李永仲却摆摆手拒绝道:“这已经弄完了,你也别忙,在外头没这么多讲究。”说着自己两下就套上衣服,半点看不出当年那个盐商家小少爷的影子。
何泰答应一声,自己蹲到水边,三两下洗漱完,拧干了布巾站起来跟在李永仲身后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开口道:“仲官儿……”意识到自己称呼不妥,又赶紧改了过来:“队官,咱们离白撒所还有多远?”
“我记得你去过啊,怎地现在忘记了?等等……噢,记岔了记岔了,那回跟我去的不是你……”李永仲不在意地拍了拍额头,而后扭头笑着同他道:“也不算很远了,再往前头走,就是一个叫陈家沟的所在,再翻过一座山,便是大路。说起来,咱们抄了近路,若是沿着路走,怕是要多走两天。”
谈兴渐浓,李永仲说得兴起,凭空画了地图出来给何泰讲解:“这里离赤水很近,不过数十里路,若是腿脚便利,只需走上一天就能到赤水卫。说起来,白撒所原是赤水卫的驻屯地。万历四十八年,巡抚张鹤鸣曾上奏朝廷,说白撒所此地本归赤水卫所有,却被永宁卫占据了,要求永宁卫清理出来归还给赤水。因着此事,两边的关系僵了不少时候。”
“后来呢?”何泰听得入迷,催问道:“此事下文如何?”
“糊涂官司,有甚么下文?”李永仲笑了一笑,说着无甚下文,倒又开口道:“后来天启二年奢安乱起,白撒所守军或死或逃,连同赤水卫在内,被蛮子占据了不短的时间。说起来,还是这回许成名许军门出兵赤水,才算彻底将蛮子赶跑。”他在心里补了一句,然后就是大战将起了。
何泰犹豫了片刻,他额上出汗,手心亦是发潮,嘴唇动了又动,终究吞吞吐吐地同李永仲开口问道:“队官……”
李永仲脚下不停,只偏了偏头看他,“嗯?”
“队官,属下心里有个念头,一直想问,又不敢。”何泰觉得胸口砰砰直跳,他闭了闭眼睛,咬咬牙低声问出一直梗在心底的疑问:“上回选拔哨官的时候,队官选了李哨官,属下以为……”他有些难堪地顿了顿,含混过去,只问:“现在属下也没明白,怎地队官选了刘哨官,没选属下呢?”
很有几分诧异地停下步子,李永仲实在没想到何泰竟然会问他这个。毕竟选拔哨官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他也做好了何泰会来找他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反倒是现在,李永仲几乎都忘了此事,何泰反倒来说此事,一时之间,李永仲竟不知该对奶兄弟作何言语。
略想了想,李永仲干脆站了下来,认真同何泰道:“那几日,我原以为你要来找我说此事,很是准备了不少说词,结果你没来,现在说起这件事,我却不想再用当日准备的那些话回你——阿泰,咱们自小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却有着兄弟一般的情分。你现下不是孩子,我也不愿再拿话哄你,提拔之前,曹金亮原是寻了我,先说了你,后来公示出去,第二天就有兄弟来提意见,结果是我亲自否了。”
何泰呆了呆,再想不到自己没当成哨官,竟然是李永仲的原因!他一时心里也不知到底是个怎么滋味,浑浑噩噩之间听李永仲说:“一面是为着规矩——咱们丁队章程里就有公示不过不许提拔的规矩,另一面,我觉得阿泰你还不够格!”
李永仲的语速极快,“阿泰,为着奶娘的辛苦,你又同我一起长大,不同旁人的情分,往日我也总想着你年岁也不大,纵一纵也并不打紧,许多事上并不曾说你一句,但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说在护卫那阵,就是投军之后,阿泰,你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这样如何让人信服!?”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砸在何泰心上:“当日我也问过你,若是愿意回富顺,你还是我李家的护卫首领,还是我李永仲的兄弟!结果你说愿意追随我——我是当真的高兴!但是你性子里头那点子毛躁却改不了,在咱们自家无妨,在军伍当中,就是要命的差错!兵士们举报你,让你当不成哨官,你心下郁闷,我却高兴——一你现在还是太嫩!得压一压!”
何泰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营地,但当他终于从那种头脑昏沉的状态当中回过神时,起床的哱罗已经响过,营地当中一派热闹景象,兵士们正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刘小七扭身看见他,赶紧招呼了一句:“何什长,再过半柱香咱们就得上路出发,你方才却是去了哪里?”
“我……”下意识地就要说同李永仲在一处,刚想开口又生生闭上,尽量轻描淡写地道:“早上突然睡不着,干脆在附近走了走。”他两步过去找到自己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背包,又顺手把其他人的被褥拿过来帮忙整理。
早间的事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何泰在想甚么刘小七不知道,但刘小七却很敏锐地发现了他不同以往之处,倒不是说之前何泰如何不好相处,只是现下更为自然流畅了一些。和过去要么端着,要么过度客气,现在倒很有些踏实诚恳的味道。
因为昨晚那一场闹剧,今日上路之后,显字营与翔字营之间足足隔了好几里路的距离,若不是担心回去之后侯永贵倒打一把,恶人先告状,显字营的军官们很有点想直接把翔字营扔在这里不管的念头,虽然这个提议最后叫千总拒绝了,但军官们看向翔字营的眼神依旧不善得很。
为着保密,两个营头前往白撒所并没有挑选大路,反而大胆绕了一条小道,走过陈家沟,从坡坎土的方向过去。这里走上几里路就出了赤水的地界,背后就是奢安两人的大本营水西城,白撒所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原本认为高枕无忧的方向竟会摸上来一股明军!
这个计划由侯良柱亲自定下,若是两个营头亲密无间,合作默契,纵然白撒所的人数再多一倍,相信也能从容应对。但显字营与翔字营先是因探路一事生出龃龉,昨晚又闹了一场,此刻相信彼此看着对方比看着白莲教还提防些,如何又会按着侯良柱的意图,携手合作?
“咱们是指望不上翔字营的。”周谦虽然有个周大炮的诨号,但打仗上头倒还精细,此刻一针见血的道:“别说咱们,以往翔字营的名声就不如何好听,仗着是中军营军门亲领营头出身,只会在军门面前做小伏低,离了军门,那就是欺压同袍,横行霸道!看着罢,待咱们拼死拼活地将白莲教压服下去,翔字营这伙混账肯定就要跳出来,还要美其名曰助拳!”
郑国才亦是点头道:“周大炮这话说得半点不差。白撒所的情况现在咱们也不清楚,说不得还得先去侦察。白撒所卑职若没有记错,本是赤水卫的屯兵所,后来叫永宁的人借去,两边还打了一场嘴皮官司。”
“此事在万历四十八年。”李永仲若有所思地道:“既然是屯兵所,那多半修了城寨,如果是这般,当真麻烦。咱们这番出来,就带了些大号的虎蹲炮一类,那玩意儿攻城上头完全不顶用,自古围城一方哪怕多于城内守军五倍,也不能轻易攻入,更何况……”他的脸色阴了阴,“后头还有个拖后腿的。”
军官们脸色立时都沉了下来。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翔字营里头也在商讨着白撒所的战事。侯永贵虽只是队官,但哪怕千总刘德贵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气气,从不敢真拿他当下属看待,更别提其他同级军官,早就被他视为属下,稍有不顺便非打即骂。翔字营仗着侯永贵在其他营头跟前强横,到了他面前,就要为这样的依仗付出代价——
侯永贵眼风一扫,所到之处人人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自己缩到土里头去。他心里不痛快,现在胸腔子里还憋了一团火,见此情形更如火上浇油一般。因在行军路上,也没有东西给他摔打,手里只有一根马鞭,眼睛一抬,就锁在对面某人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鞭抽过去,怒喝一声道:“孙达,你哑巴了?听不见本官问你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撒所(1)
孙达生生受了一鞭子,背脊上火辣辣痛成一片,躬身应答的姿势却不敢有丝毫改变,听侯永贵问话,他将头压得更低,就着这样一个别扭样子,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句:“千总问话,卑职自然是听见的,只是千总的问题太深,却不容易答。”
“哈哈,谅你们轻易也回答不上。”侯永贵哼笑两声,懒洋洋地看他一眼,偌大的太阳底下孙达一头一脸的汗,脸色涨得通红,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滑,聚拢在下巴一滴滴砸在地上,卑微小心得到了极处。侯永贵看他身体都在打晃了,方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好了,你也不要作这些样子,好生打仗才是正理!”说完这句再不看对方,孙达低低应了个是字,缓缓直起腰,只觉得周身筋骨上下,这么一会子功夫已然酸胀发麻,连骨头缝子里都在作痒。
“这白撒所万历年里头就筑有卫城,到了天启年,虽说破败不少,但仍旧堪用。后来蛮子占了此地,据说又专门修缮一回。”侯永贵脾性上头刁钻,但说到打仗上头,还有几下散手,如今侃侃而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别说咱们两个营头,就拿五千人来,都不一定能攻下来!”
“白撒所建在道路要害咽喉位置。”趁半路休息,李永仲吩咐亲兵拿地图出来,亲自同队官们讲解道:“出发之前,千户专程将白撒所附近地理人物同本官讲解一番,再有,”他笑笑,“说来也巧,本官未投军之前,家中行盐,正好来过此地。”
军官们都是精神一振。这批军将大部分都是自辽东起便跟随陈显达,虽来了sc好些年,但熟悉的不过是川东一带形胜,对遍地大山的gz尤感陌生。他们赶紧打起精神,就怕少听一星半点,漏了些甚么细枝末节,到时候出了纰漏,将性命搭了进去。
“因修建之处便考虑屯兵之用,因此白撒所皆是gz一地常见马条青石所建,少用木料,此地临近赤水河,并不缺水,纵在山头上,也打有几口井,皆是甜水深井。因此白撒所一地,只要守军防卫有力,粮食器械足够,坚守个几个月并不是难事。天启年里头那回两下丢给蛮子,不过因为卫所军怯懦老弱无用,青壮早就逃散得差不多,遇上如狼似虎的蛮子,怎么能有取胜的机会?但哪怕如此,到底也守了几天,蛮子在此地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李永仲一口气说完,着实口干舌燥,从亲兵手里接过葫芦咕嘟咕嘟喝了一气,这才算稍解焦渴。
“千总说的这些,我倒是有印象。据说是当年一个小小百户,很有些胆色血性,带着一百多个老弱病残,生生将蛮子在此拖了三日,虽说后头不幸,但说起来,人人都要敬他是个好汉子。”郑国才感叹道:“黔省一地,官军战力不大好,官民人等性情却刚烈。”
便是周谦这等向来说话上头没有把门的,也端正了面色极认真地说了一句道:“自奢安乱起,黔省一地死伤何止数十万!俺平日是不读书的,但也听过唐代张巡的睢阳之战,但今日说起,都道当年贵阳,惨烈之处,不下睢阳!”
气氛沉重起来,冯宝群咳嗽一声,低低开口提醒:“现下咱们多想无益,还是想想白撒所到底要怎么打吧!刚听千总说完,我老冯我也想起,有个同袍几年之前来过一次,回来之后有回喝酒还谈起过,说连屋顶都是青石薄板!这可怎么了得?竟是连火攻都不成了!”
而另一边,翔字营里头,一干军官正缩着脖子听坐在上首的千总训话,人人都是恨不得将自家缩到地里去的德性。
“火攻?”侯永贵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息,呵呵冷笑一声,斜着眼睛看提议的军官,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本官拿你那身肥膘熬油火攻如何!?猪脑子!gz一地不少军寨都是麻石条垒的,你拿甚么去烧?得多大一场火才能将石头都烧透了?!糊涂!先前还说,白撒所里头三四口水井,人家根本不怕你放火!那山上风大,若运道不好,一阵风反卷回来,就该轮着自己被烧得鬼哭狼嚎!”
说到之类,侯永贵面色也凝重几分。他受侯良柱看重,一方面是因着族侄身份和相貌相似这点子运气,另一方面却是他打仗上头,实打实的有几分才能!虽然谈不上甚么名将之资,但和寻常人相比却还是强出许多。他同营里军官说了这半天,虽说没得到一个能用的点子,但到底自己心里有了几分成算,倒也不算浪费时间。
李永仲同军官们商议半天,虽说大家都觉得此事难办,但他自己倒是还乐观些。基于如今对明末西南各类武装团体战斗力的深刻了解,李永仲并不认为白撒所的守军真的能抵挡得住明军的进攻。尤其守军大多由几乎没有经过训练的农民组成时。虽然官军的训练也并没有高到哪里去,但好歹勉强能算有组织。
不过他说在嘴上的,仍旧是那一套四平八稳。
“军门这回命令咱们两个营来白撒所,更多的是希望咱们能摸清白撒所此地虚实,到底有没有那一股所谓的白莲教。”李永仲思衬片刻,字斟句酌地开口道:“要说军门指着咱们两个营就能拿下白撒所,这倒不至于,也太白日做梦了些。”
他摇摇头,决定暂时先将此事放到一边——以现在显字营和翔字营的关系,做出甚么计划都是无用。索性让军官们回去好生带兵,他自己骑着那匹从李家带来的滇马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扭头朝跟在身后几步的刘小七看去,哨官会意,赶紧跟了上来。
“说到侦察一事……”李永仲问了一句:“关老二现下在哪里?”
刘小七立刻想也不想地回道:“出发之前翔字营拿了军门手谕私提了关老二走,许是发现从他嘴里撬不出甚么有用的,前几日就丢到了咱们营里来。现在卑职专门调了半个什,将他牢牢看管起来,每日只有半个饼子和小半葫芦水喝,现在已饿得去了半条命。”
“小心看管,不要叫他死了,恐怕到时候说不得他还有大用。”随口吩咐了一句,李永仲就转开脑筋,再不去想这个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地图上头,盯着写有三个蝇头小楷墨字的地图,李永仲想了一阵,总觉得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过去,但仔细想来,却又什么都没有。他懊丧地拍了拍额头,却也知道无法,只能算了。
到了明末,军人和官员手中的地图依旧是按照传统制图法计里画方制成。嘉靖二十年,罗洪先在朱思本舆图的基础上,绘制了两卷《广舆图》,这是中国最早的分省地图集。在当时来说,《广舆图》也能算一流的水准。
但在李永仲看来,依旧不够。他习惯了后世经纬分明的地图,让他看以计里画方方式制成的旧式地图,最初时候真是恨不得连猜带蒙诸般手段都用上,现在虽然看惯了,但他仍旧忍不住会动了念头——“据说用投影法经纬度制图的《坤舆万国全图》现在已经有了,那就是说利玛窦已经到了bj甚么时候能去见见这个不务正业搞理工多过传教的传教士?”
李永仲一边漫无边际的转着现在对他来说还是不切实际的念头,一边分神听身穿青绵布齐腰甲,青丝绦上系了红色圆牌,牌头制成绿色荷叶,上写一个偌大的“令”的令牌斜挂在身上的传令官苦着脸同他说话:“李千总,请别为难小的,侯千总请您过去议事,小的只是一介传令,实在不敢传李千户的话。”
“现在行军路上,有甚么话不能到了地方再说?”李永仲看他神色可怜,只微微一笑道:“你回去同你家队官说,现在离白撒所不过数十里,咱们脚程快些,今日下午就能到了,若是有话,到时再说不吃。显字营脚快,为着等翔字营的兄弟们,上午速度慢了不少,军情紧急似火,一会儿咱们就要提速赶路,翔字营若是气力不济,倒不如先歇一歇,养足了精神,下午好生赶路才好。”
打死传令官也不敢将李永仲此话真个传回到侯永贵的耳朵里。他又等了片刻,李永仲却再不理他,只发下令来,道中午于路上用饭,众兵将加快速度专心赶路。果然不过片刻,显字营脚下陡然一快,传令官站在路边,只见兵士们一个个脚步匆匆,军官来回吆喝维持秩序,靴声橐橐,道路上扬起无数灰土,他吃了半晌的灰,只好就此回返,回翔字营告知侯永贵不提。
出乎传令官的意料,侯永贵竟然并不如何恼怒,脸色虽然难看了些,却还算平静。只冷笑一声道:“李永仲那小人建功立业的心正热,咱们如何能拦得住他?分开也好,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硬挤在一起,反倒别扭。”
显字营一会儿工夫就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翔字营却并不着急这点时间,有个做主官的当榜样,全营上下有样学样,依旧走得不紧不慢,午后还歇足了一个时辰才起身上路,结果等入夜时分,连白撒所的边都摸着!接着火把看了舆图,才晓得离白撒所还有足足二十里地!
为防翔字营的人找不着地方,李永仲专门派了个人在路边等候。此人足足等了三四个时辰不止,站得腿都僵木了,方才看见翔字营姗姗来迟。他皱着眉头,以最快的速度将李永仲交代的话说给侯永贵的亲兵听了一遍,就说要告辞上路。
“这大黑夜的,你要上哪里去?”亲兵叫这个傻大胆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在城镇里头,荒郊野地,山林里头还能听到狼嚎的声音!一个人单身子上路,实在是胆大包天!纵然同显字营关系不睦,亲兵倒是难得起了一回好心,劝他道:“不如跟着咱们,明日大早再走不迟。你一个人,路上出了事怎生得好?”
那兵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亲兵,倒是感念对方好意,先道了个谢,然后才说:“这是大路,要怕甚么?况且咱们营走得并不甚远,不过十里路不到,俺走快些,只要半个时辰就回去了。若在这里耽搁,反倒明日才能回去了。这也忒麻烦。”
说完他再不耽搁,提着长枪,又把有些松了的腰带一紧,冲亲兵抱拳告辞。那亲兵傻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夜色里头兵士身影再看不见了,方才摇着头,咋舌感叹道:“怪道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么个鲁莽的上官,这底下的小兵竟也个个都是愣头青。”一边说着,他一边摇着头回去同侯永贵通报。
侯永贵不以为然,他慢条斯理地将烫得通红的双脚自水盆里提出,自有亲兵拿了布帕一起包了仔仔细细将水擦干。他这才穿了一双鞋跟都踩平的布鞋站起来,颇有些将军派头地开口道:“那李永仲以为自己这番做派就能唬人,却原来不过是个乡野小子,懂甚么?行来就是劳逸结合,在路上死走一气,兵士哪里还有气力打仗?这到了战场上,不就是现成的靶子?!”他咳嗽一声,端了亲兵送来的茶碗喝了一口,立时就扭头吐了个干干净净,回过头盯着茶碗皱眉道:“这是哪里的水,好大一股土腥味道!没得糟蹋了我的好茶叶!”
先不说这位模仿自家长辈正在得趣的年轻军官,单论显字营这里——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便是有坐骑代步的军官也累得不轻,但丁队却个个精神,到了地方,还要按照宿营规矩立起营寨,又要安排防务。周围各队的军官兵士看了都是咋舌不已。周谦最藏不住话,开口赞了一句:“以往看他们每日起来换着花样的跑,心里还腹诽千总不懂练兵,现下一看,却是自己浅薄了,练出气力,才能走得长路,等这里事完,俺也要照着丁队的法门好生将兵士们操练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白撒所(2)
五更时分天际蒙蒙发白,显字营的兵士已经在军官的催促下起身。李永仲这个暂任营官的要求又多又严,接手显字营之后兵士们叫他折腾得不轻,开初并非没有怨言,结果李永仲和丁队当着全营的面用了比规定更少的时间演示——如何从脱光衣服睡觉到最后衣甲整齐并且整理好帐篷卧具随时能够出发——他们只花了半个时辰。这一点让不少人为之惊讶,也让不少人讪讪地闭上嘴巴。他们自来晓得丁队动作麻利,但怎么也不曾料到,竟然能够麻利到这等地步!
自那日之后,兵士们开始笨拙地模拟丁队的行动。这里头有军官的命令,也有兵士自己下意识的选择。一开始并不是十分顺利,丁队的雷厉风行不仅是因为长时间的训练,也是因为丁队的条例事无巨细地作出了各项规定,对条例的遵守让他们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一向拖沓懒散的兵士们想要立刻达到这个标准,无疑是痴人说梦。
在行军途中,队官们集合起来开了几场小会,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不少有用的点子。如果说以前还不甚明显,这次军官们算是彻底看出来了,千户陈显达明显打算将营官的位置传给自家女婿。按理说这不太合乎规矩,但一来显字营虽然挂在叙南卫名下,但骨子里还是一支不折不扣的营兵,二来,绝大多数显字营将官都是辽东人士,在川东的武人地界上向来以抱团出名,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刺头,上官们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再加上指挥使刘心武同陈显达还有几分香火情,因此,在显字营的事情上,上头很少蛮干。
既然日后多半要在这个年轻人手里讨饭吃,现下最好就聪明些,照着人家的规矩来。几个队官对此心照不宣,但是若说照着丁队的规矩,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情。就说吃饭这个小事上头,以往都是伙夫拿大木桶装了饭食往队里一放便撒手不管,那些个子瘦小气力不足的兵士便很难抢到足够的食物,战场之上,也是这些人死得最快。但因着种种因素,显字营想要招兵却格外的难,真真是死一个少一个。
现在照着丁队的规矩,伙夫送了饭食过来,兵士们便排队依次打饭。说来容易,最初两天军官们几乎要打折半寸厚的竹尺!很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二话不说拿了马鞭冲那些乱挤乱窜的兵士一顿狠抽!这规矩险些就要执行不下去,后来还是军官们凑在一起开了个会,然后郑国才向李永仲提请丁队提前半个时辰用饭,然后到其他队里用餐的点过来帮忙维持秩序!
这一招效果比军官们想的还要好。丁队自己也是从混乱无章的时候过来的,很有不少如何对付这样情况的心得。先是每次打饭时派几个兵士给伙夫帮忙,将一大桶饭食分盛在五六个木盆当中,排队的也从最初一百多个人分成五六列每列只有一二十个人,大大缩短了等待的时间,兵士自然就比从前耐心足些;又规定打饭的差事轮流执行,负责打饭的兵士最后一个吃饭,这一招下来,之前最为兵士们诟病的公平问题一下得到解决。
军官们注意到,每一个丁队的兵士,不管职务如何,见人都是不卑不亢,行礼坦然,身形挺拔,目光明亮,神色平静,说话也并没有寻常兵士常有满口污言黄调的习惯,更让各队军官惊讶的是,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习惯带一个请字!不论对着上级还是下级,“请,谢谢,对不起”这都是丁队的说话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词。
很难讲显字营的其他人面对这些兵士的感受。之前虽在同一个营头里,但丁队毕竟入营不久,队头又不同,接触既少,大家彼此都不甚了解,现在接触得多了,其他人越发看到丁队与现下绝大多数官军格格不入的地方。接触越多,就越惊讶李永仲究竟是如何带兵练兵,方能练出这么一支与众不同的队伍来!
有胆大些的队官,如周谦等便直接问过李永仲这个问题。他用戚少保的《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做了挡箭牌,军官们并不如何相信,但李永仲清清白白的履历让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果真有天生的将种,便凭着几本兵书,就能训出上阵英勇,平时守纪的兵士来!
李永仲对赞美之词只是默然微笑而已。他当然不可能说,当初开始训练护卫,他下意识地参考了三百年之后才会出现的一支军队。李永仲将对故乡的一切思念和想象都寄托在那支军队上,用尽了一切办法手段终于在三百多年前的明末训练出了一支超越时代小小的队伍。
在显字营开展的“向先进单位丁队学习”运动中,拿下头筹的不是郑国才,也不是周谦,更不是冯宝群,而是一个李永仲之前根本不熟的队官,叫赵万才。出发也好,吃饭也好,各种小事里头,他的队是除了丁队之外动作最快最好的。当周谦的队里还闹成一团乱麻时候,赵万才的戊队已经能够以最快速度安安静静地排队吃饭。最难得的是,赵万才对此并不显摆,若不是某日李永仲巡营发现和旁边的两个队相比,戊队的营地显得格外整洁,军官们还发现不了端倪。
当天晚上,李永仲请赵万才讲一讲经验心得,他憋了半天,总算结结巴巴地挤出几句,林林总总不外乎是兵士们自家得力,他并没有做太多事情。最后实在说不出什么,只好红涨着一张面皮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面前。
当天晚上无疾而终,后来还是军官们自己观察了得出结果——这个赵万才一贯是个老实的,老实人做事不懂那套区里八弯的做派。他因作战英勇被陈显达从小兵一路提拔,最后坐到队官的位置上头,却仍旧习惯与兵士一起行动。正因如此,在队官的带动下,戊队的兵士投入很快,和其他队相比,效果当然更好。
显字营头天晚上扎营的地方选择得很讲究,虽然离白撒所不过将将十里,但却是在一个凹陷谷底的背后,想要到这个地方就得从一片无遮无拦的田地当中穿过,后头就临着赤水河,哪怕有人过来,显字营也有把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唯一的缺点大约是交通不太便利,离着大路还有二三里地。
许多天的训练之下,不光丁队,显字营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将多余辎重打包留在谷底,李永仲命令冯宝群留一个什看护——不知何时起,冯宝群的庚队成为大家默认的后队,举凡留守一类,多半会第一个想到他——然后显字营全体出动,按着李永仲记忆里的路线向着白撒所进发。
出发之前,相对其他军官来说更加老成稳重的冯宝群向李永仲问了一句:“千总,咱们不等翔字营的人了?”
李永仲沉吟片刻,想了想还是极不情愿地从身后的亲兵中点了两个人出来:“你们去路上等着,看见翔字营的人过来就叫住他们,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咱们在白撒所三里外那个岔路口下会合。”
两个人利索地点点头,这里头就有秦勇,他多嘴问了一句:“千总,要是翔字营的人不听怎么办?”
“那你们就回来。”李永仲干脆了当地道:“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事,少干!”
显字营正要出发的时刻,翔字营才懒洋洋地起来。自营官侯永贵以下,全都是疲沓啰嗦的德性,一直折腾到天光大亮方才懒洋洋地出发上路。队伍里头也是一路高声笑语,并没有往日行军里安静肃穆的模样。
有队官婉转向侯永贵提出异议,他只哼了一声,倒是难得耐心解释了一回:“若白撒所里真个有白莲教余孽,最怕的就是和官军对上!这等妖民手上没有个四五千人,向来是不敢和官军硬碰硬实打实!想来核心战力不过是那伙子四五百的积年山匪,其余人等不过是裹挟的愚昧信徒百姓败了。本将正是要一路大张旗鼓地过去,再过一阵,白撒所里除非都是死人,否则就该听到动静了!到时候若是胆怯想跑,咱们正好一鼓作气追上去,杀个痛快!”
侯永贵的做派让人厌烦,但打仗的思路倒还清晰。不管真情假意,军官们赞颂高明之声此起彼伏,侯永贵洋洋得意地听了半晌,终于想起身边还有个不讨喜的友军,顿时觉得一片舒爽心情消失一半,板着脸问了旁边亲兵一句:“对了,显字营现在何处?”
那亲兵一直跟在侯永贵身边,忙着伺候他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个?当下就被侯永贵问得脑袋一懵,总算他还有几分急智,胡乱扯了一句应付:“显字营并不曾过来同咱们联系,因此小的也并不知道显字营现在何处。”
这个答案立刻让侯永贵黑了脸。他脾性暴躁阴晴不定,但打仗上头倒还算谨慎,虽然不大看得起显字营的战力,但显然也不打算扔了这千多号人不用。他打的主意是,若还能入城,当然是让显字营先进探路;如果不能,就在附近观望一番,看得差不多了就直接转道去赤水卫和大军会合。他虽然没有来过白撒所,但地图倒不陌生,自然知道这里离赤水只有几十里路,脚程快些,半天就能到。
不过若找不到显字营,侦察一事说不得翔字营就得自己上。侯永贵早将翔字营看作自己的私产,简直忍不了一丝半点的损失。因此,他突然就对显字营的踪迹上心起来,想了一想,立时吩咐下去道:“传我的将令,甲队为先锋,负责探路,若是发现显字营,马上派人回来报我。”
正说着,去见前头的兵士带了两个人脚步匆匆地过来,一见侯永贵跪下磕了个头,也不敢直腰起身,就如此跪在地上道:“千总,小的们在前头遇上了李千总的两个亲兵,他们说现下显字营已拔营出发,朝着白撒所去了。”
这个回答让侯永贵大为光火,他险些没有按捺住挪活,等两个亲兵走后就大发了一顿脾气:“好个显字营,好个李永仲!竟然给老子我玩这套!谁给的李永仲胆子?一个商户出身的人,现下竟然也拿腔拿调的,抖起来了!”他咒骂半天,直说得口干舌燥才算暂时消停。
“千总,现在咱们就去白撒所吧?”待他总算能停下来,一个队官小心翼翼地过来问他:“显字营现在跑到前头去了,咱们在后头磨蹭也不是法子,干脆还是照着李千总的意思,先过去同他们会合。”
“他们抄的是小路!”侯永贵狠狠瞪他一眼,“咱们现在大路上,再往前走,正正撞在贼人的手里!脑子里头装的是甚么?都是豆花渣渣?”侯永贵将问话的队官骂得狗血淋头。骂完了才问:“显字营那两个人呢?”
“方才那两个显字营的人呢?”侯永贵突然开口问道:“怎么就这么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
“两个人之前说了话就走了。”亲兵小心翼翼地告诉侯永贵:“说是咱们既然不愿意过去和显字营会合,他们就先直接回去了。”
这是侯永贵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以为那两个兵士既然专程留下等他们,自然就和翔子营一起行动,谁晓得人家就当自己是个传话的,说完拔腿就走,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不愧是李永仲调教出来的人,没有规矩!”恨恨地说了一句,侯永贵发现自己如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么按照对方所说,过去和显字营会合;要么就照着先前的想法,自家独个儿到白撒所去。
但究竟如何选择,侯永贵还得仔细再思量思量。
“那城头上是不是有人?”观察的周谦低声问曹金亮——本来按照李永仲安排,丁队负责侦察,哪晓得周谦死缠烂打,竟然真的说服了曹金亮同意带上他一同出来!现在他们躲在白撒所城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上,身上披着厚厚的一层草叶树枝作为掩护,正密切观察对面的动静。
“我看着像。”曹金亮没有说话,刘小七接过话头说道:“那垛口中间,不就有个人?还有那儿,那儿,和城门外头,都站了几个人。”
“你们说,他们晓不晓得咱们到这儿来了?”沉默一会儿,周谦又忍不住开口:“如果知道咱们来了……会不会想要同咱们打一场?”(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撒所(3)
八月的天气里头在草窝里一动不动地躺上几个时辰,最后连骨头缝里都在作痒。周谦已经悄悄换了好几个姿势,就连刘小七也忍不住动了动。只有曹金亮仿佛跟肢体没有感觉一般,嘴里叼了一根长长的草茎,远看就是一堆和旁边别无二致的枯草。听到周谦说话,他声音含糊地开口道:“若这些人聪明,就该在发现咱们到白撒所的第一时间里赶紧跑……”
“难说。要是他们真有个三五千的人马,怎么不能打一打?”周谦忍不住反驳曹金亮,同时悄悄的,动作尽可能轻微地正要将左腿换了个姿势——结果还没等他动,就听见身边的曹金亮冷冷地低声开口道:“从对面城关上头看下来,哪怕草动一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周队官你多少还是忍一忍,不要连累兄弟们才好。”
这话说得周谦老脸一红,腿也立刻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停在原地。刘小七有心替周谦打圆场,忙接了曹金亮的话问了一句:“周队官说得有几分道理,咱们拢共一个营的兵马,对面比咱们多出几倍,若是能周密安排,未尝不能一战。”
“你的军学就学成这样?回去找千总领罚罢。”曹金亮看也不看刘小七立刻紫涨的面皮,注意力依旧停留在对面城关上头,口中随意说道:“先不说这三五千人里头到底有多少水分,就说吃掉了咱们对方有甚么好处?最多能得一些武器甲胄之类,自家却要死上不少人,还要引来大军注目,得不偿失。我若是对方首领,得知官军进逼,立刻带着人朝蛮子那边跑,绝不与官军多纠缠。”
三个人再看了一阵,趁着午时城关上头的人乱纷纷地忙着吃饭那会儿悄悄从山坡上撤了下来。刚看不着城关,周谦就迫不及待地一边原地蹦跳着活动关节,一边口中大叫:“憋死我了!”
刘小七亦是双手交握着转动手腕,又将脚尖立起活动脚腕。他们在山坡上一趟几个时辰,现下只觉得浑身肌肉关节僵硬酸麻。只是他心里还挂着事,略等酸麻退下去便向着曹金亮问道:“咱们看了许久,只是小七经验浅薄,却没看出甚么名堂。不知道周队官和曹副官看出了甚么了没?”
周谦甩着胳膊,皱着眉头回想一阵方谨慎地开口道:“隔着实在还是远了些,若能再靠近一点就更好。这白撒所的确有几分不对,两三个时辰下来,来来往往的竟有百多号百姓打扮的人,看服色并不完全都是男子,这便很有几分古怪。只是咱们位置不好,实在看不到城关里头的情形,真真不妙。”
曹金亮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心下倒是对着鲁莽的队官有几分刮目相看。待周谦说完,他一边伸展筋骨,一边面无表情地道:“咱们看了两个多时辰,出城的有一二十人,虽是百姓打扮,但几乎都是青壮男子,少见妇人,纵然有几个女子打扮的又不伦不类,我猜想着,恐怕是匪人想要打探消息派出去的探子;城关上头,只有七八个兵丁,没有器械等物,想来是占据白撒所的贼人轻身至此的缘故。”
刘小七信服地点头道:“既然是曹副官说这话,那必然如此了。”
三人边走边说,一会儿功夫就看见了心急若焚的护兵。三个军官执意自己亲自前去侦察,俱将护兵留在了山坡下头,此时见他们平安回来,护卫们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头。一群人都是步行,此刻便悄悄走了小路,再不说话,埋头赶路,一路朝着大队奔去。
侯永贵终究没有选择和显字营会合。不过他也没有傻愣愣地一头朝着白撒所撞过去,而是选了一条小路,想要绕到后头——“出发之前,军门便吩咐咱们不可鲁莽,只看一看周遭情形即可。”侯永贵骑在马上同心腹军将分说,他自有他的道理,“白撒所这地方咱们并不熟悉,还是小心从事来得好。”
军将一面夸他谨慎,一面又问:“那……显字营要怎么办?咱们现下和显字营分作两路,互相联络不得,这附近并不甚熟,到底还是要合兵一处才好。”
“显字营不是说在白撒所附近岔路口下头么?”侯永贵漫不经心地道:“咱们一会儿到了地方,叫人去同李永仲说一声就得了。”
“千总。”军将是个稳重人,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遭,终究没有忍住,再度开口劝说道:“咱们大老远的跑来这里,为的是查明白莲教余孽的踪迹。若是按着千总的法子,远远地就那么看一眼,能出个甚么呢?说不得还要想法子进到里头去。不然回去见到军门,咱们又要如何交代呢?”
侯永贵一时语塞。这军将身份不同,是总兵官侯良柱数十年的近身亲兵,特意派到他身边辅佐的。跟随侯永贵也有七八年的光景,很得他的信任。现在听他如此说,侯永贵纵然是不耐烦到了极点,却依旧耐着脾气同他道:“侯贵,根据那姓关的贼子说法,白莲教余孽少则两三千,多则四五千,哪一个是咱们现在能打得过的?若是惊动了对方,就以咱们这点人马,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这白撒所丢给了蛮子好些年,哪怕前些日子许军门收复赤水亦不曾派兵至此,那么现在若是有人,不是贼子还有哪个!?因此只看一看并不十分妨事。”
见侯贵还要再劝,他将脸上一板,厉声喝道:“侯贵!军门说出门在外,到底是听哪个的?!我虽是军门族侄,更是实打实的朝廷物管!你这手,恐怕伸得太长了些!”
侯贵心底哀叹一声,到底不敢多说甚么。他闭了嘴巴,侯永贵自然乐得清静,当下发令抄小路直奔白撒所,又不情不愿地叫了两个人去寻显字营的踪迹,他所谓白莲教之说并不以为然,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头却以为那些所谓邪.教余孽不过是在白撒所里暂时栖身流离失所的百姓,只要他们看见翔字营的旗号,多半就会吓得立刻从白撒所里撒丫子跑了。
他颤悠悠地骑在马上,心里转着某些不可细说的念头,自来军功斩首第一,若真是一伙子擅入军城重地的乱民,倒是很可以为功劳簿上多添几份。想到得意处,侯永贵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却又觉得不庄重,生生将嘴角压下来,最后变成一个略带狰狞的扭曲表情。
“两个营头,拢共两千出头,却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隔了座不大不小的城关……这事情若是传到千户耳朵里头,怕是要叫他笑掉大牙。”冯宝群一时无事,同郑国才说着闲话,“咱们千总哪里都好,却毕竟年轻,到底气性大了些。”
郑国才对冯宝群此话十分不以为然。他一手抓着腰刀柄,一手理着护腕,头也不抬地反驳道:“咱们武人若是连这点气性都没有,这却是太没有胆略了一些。说这个没意思,我现在倒想知道,接下来咱们到底是个甚么章程?打,打不了,走,走不了,难不成还真得生生耗在这里?”
“这不会。”冯宝群左右看看,凑近郑国才低声道:“咱们拢共带了十天的粮食,再除去路上耽搁的时间,顶天能在之类耗上个三天,就得马上去赤水同大军会合。不然就得一路讨饭回去。”
郑国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对李永仲观感复杂,虽说有几分不服气,但也承认这个暂任营官之职的千总手里头很有几把刷子。只是现在一千多号人无所事事地停在这里,也没甚么下一步的计划,真真是着急死人!
正在原地转圈,郑国才却突然瞥见一个眼生的兵士匆匆跑来,见了两个军官便立时打了个军立躬身抱拳一礼,礼毕方道:“千总请两位队官往中军议事。”
两个人对看一眼,都发现彼此松了口气——这年轻的千总,总算是坐不住了!他们立刻跟上兵士过去,一会儿就看见队官们几乎都集合过来,而李永仲的身边站着之前奉命出去打探情况的曹金亮等人,还站了个周谦。
“曹副官,你现下就把之前打探到的情况同大家伙说一说。”李永仲也不废话,当下就指着军官们道:“说细一些,大家一起来参详参详。”
“是。”曹金亮利索地答应一声,便细细讲解开:“咱们三个人在白撒所对面的山坡上埋伏了两个多时辰,虽说看得并不是太过分明,但也算有所得。城关不大,靠山临河,想要强攻,就咱们这点人,很难。城门处似乎有人看守,城关上头的垛口也露出几个人,太远了些,看不清兵器。有百姓服色的人进出,总有一二十个不少。”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很有些歉意地道:“其余的……因着太远,时间又太短,实在是看不出甚么了。”
“百姓服色?”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低调的赵万才头一个发问,“可曾看出高矮?是男是女?可有老弱妇孺?”
曹金亮看向刘小七,刘小七会意地开口道:“小七年轻,眼力好些,也看得更细致些。高矮个头都差不太多,有几个女子服色打扮的人,但老弱妇孺倒是一个皆无。”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点细节:“城关上头没啥器械,虽说咱们隔得远,但小七敢确定,那城关上只有几个人,别的一概没有。”
赵万才点点头,再不说话了。
又有几个队官依次问了几句,不过都是些寻常问题。然后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李永仲身上去。现在这情形,只能由他这个目前显字营最高指挥者拿主意。场面一时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默然不语,只将一双眼睛盯在他身上,屏声静气地等着他下命令。
“诸位,现下白撒所情况不明,现下我有三个法子。”李永仲顿了顿,朝众人环视一圈,竖起一根手指,缓缓出口道:“一、现在咱们按兵不动,等到晚上,派人悄悄混进去探探虚实。只是咱们对里头情况如何一无所知,贸然进去,一旦有变,进去的兄弟就是进了死地。”
他举起了第二根手指:“二、咱们今日这番打探,也不算完全白费,待天色渐晚,悄悄离开这里,直接去赤水同大军会合。军门在咱们出发时便有言在先,此行以侦察探看为主,不要轻举妄动。因此就算现在咱们就直接走了,也并不为过。”
说完这一点,军官们无人说话,只紧紧看着他,等着李永仲说出第三个法子。他慢慢地竖起第三根手指,眼睛发亮,一字一句地开口道:“三么……趁里头的人不防备,咱们等到天黑,派一支奇兵绕到山头,从上面垂根绳子滑进白撒所里去!然后正面佯攻配合,然后趁机抢了城门!”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话音还在回荡不休,军官们面面相觑,不久就起了几分骚动。冯宝群皱着眉毛直摇头,一点也不掩饰他对第三个办法的全然不看好:“这是弄险!千总也说了,就算咱们现在回去,顶天就是不功不过!但若是照着千总所说,咱们甚么攻城器械都没有,还要在夜色里正面佯攻!这且不说,那从山头上垂绳进去的奇兵,少了不成,至少也要一两百号人才好成事,但这却是将兄弟们的性命当儿戏!”
“咱们辛苦走这一遭,然后就落得那几句话,两手空空地回去!?”周谦想也不想地出声反驳,他向着军官们大声道:“兄弟们,咱们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眼看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难道你们甘心回去?!我先说,我周大炮是绝不甘心的!白撒所我亲眼去看了,破败之处甚多!千总说得没错,只要好生行事,一定能打里头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闭嘴!”冯宝群一时叫周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喝了一声道:“周大炮,你甚么时候能改一改这个鲁莽的性子!?建功立业?!那是拿命来搏的!若是现下晓得内里情形,不用千总说,我老冯第一个带着队伍上!但现在里头是个甚么情形?有多少人马?军器如何?一样样的全不知晓!若是里头有埋伏又该怎么办?甚么都不晓得,张着一张嘴就是打打打!你周谦死了不打紧,却没得连累这许多无辜兄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白撒所(完)
杏花沾衣风欲醉,正是踏青时节。
阳光暖得不像样,新叶在光线下单薄得透明。流云缱绻,映衬着清浅的蔚蓝天空,鸣鸟的尾翼划破天际须臾便消失踪迹,田野新绿一派青葱,就连农人的忙碌也多了几分舒缓的味道。
宅院的后宅角门吱呀打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左右望望,然后抱着一只硕大纸鸢,青衣短褙的垂髫小童轻手轻脚的探出来。
“去哪儿啊?”清亮的,不徐不疾的少年声音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
小童猛地站住,手一扎煞,纸鸢晃晃悠悠落了地。
“大兄……”他转过来,果然看见午饭后该去小憩的自家大哥披了披风懒洋洋地站在院子里。
“十篇大字写了吗?”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少年点点头,“看来是没有。”
“大兄……”谄媚的,软糯童音拖得长长的。
“也没什么。”少年的嘴角绽开一朵笑,猛一看,竟比温软斜风中的枝头杏花更要清丽几分。“不过母亲说阿爷晚间便回来,必要查看功课。阿苇,我记着你尚有五小板记在账上。”少年的笑容愈深,“满目春色皆入画,想必再来五个小板也是不碍的。”
阿苇的肩膀一下耷拉下来。
“此刻末中,你还有两个时辰,唔,上回书背到哪儿了?”
“……《论语·为政篇》,孟懿子问孝。”
少年点点头,“阿爷临走时说回来要查至君子不器。”他戏谑地看着幼弟大惊失色的脸,“是谁前儿白日里和母亲说必会用功学业?嗯?”被阿苇称作大兄的少年笑眯眯地说,“无事,阿苇自去玩耍,为兄这回却是算错了,书没背好,怕不仅五个板子。”再加五个差不多。
被幼弟眼泪汪汪地盯着看,少年也一派悠然,衬着春光,要把院子里的花树比下去。
“阿苇,阿苇知错……大兄别跟阿爷说……板子怕人……”阿苇红了眼圈,磨磨蹭蹭地往兄长身边靠,“别告诉阿爷……”
少年叹口气,摸摸弟弟的脑袋,蹲下身拉着阿苇的手认真道:“阿苇想去玩耍,不是坏事,可因贪玩便忘了分内之事,这便是错了。”
“阿苇,阿苇知错了。”幼弟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小动物一样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大兄别告诉阿爷。”
少年失笑,却故意板起脸,“那我不告诉父亲,阿苇要怎么做?”
小弟立刻机灵地说:“我这就去书房。”他依依不舍地把纸鸢往兄长手上放,“大兄明天带我去放纸鸢吧……”
“那你得先过了今晚阿爷的考校……”
将幼弟送至书房,少年掩上房门稍站了站,听到书声渐起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就着这一派春光踩着木屐施施然朝廊上走。
“大郎。”迎面撞上个淄帽青衣的少年仆役,扎手束脚行礼说:“主母请大郎去。”
他整整衣服,披风怎么也理不好,索性脱了交到仆役手上,“吾这就去。”
穿过月亮门,转过几丛开得热闹的花树,母亲的贴身婢女笑盈盈地等在门口,见了少年穿了靛蓝的薄袄,束了发髻光着头,怀中不见手炉,先行了礼,起身不由嗔道:“大郎,虽说日头渐暖,也不当如此贪凉。”然后杏眼朝大郎身后仆役一竖,喝道:“好没眼色的狗杀才!竟由着你家主子任性!”
小仆役吓得一抖,“霓裳姐姐!”膝盖就是一软死活站住,也不抬头,“大郎主意正……
少年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仆役便嗫嚅着不敢开口。
霓裳自这小仆役手中取来披风,亲自为少年密密严严地围上,方才开口:“大郎不爱惜身体,主母晓得了,不知多伤心。”
少年这才肃容道:“是我的不是。”眉眼弯弯,便如坚冰破开,春水初溅,“委实热得狠了,也刚脱下不大会儿。”
正说着,竹帘被一双素手打起,白玉圆盘似的俏脸上不动亦带三分笑:“门口好热闹。”
霓裳忙行了个福礼,“五彩姐姐。”
五彩回了个礼,又向少年敛衽道:“大郎。”
少年点点头,“五彩姐姐少见了。”
“主母问了两回,道怎还不见大郎。大郎先进去罢。”她为少年打起门帘引他进屋,待少年走远,圆脸上的笑意便收敛得干干净净。
“霓裳,休要使那些。”五彩心平气和地直视霓裳故作平静的脸,“不过因你阿爷在郎君前些些得用,你便肖想些不该有的。”
霓裳咬咬牙,道:“姐姐这话我便不懂了,如何是有,如何是不该有?霓裳可只知道当差服侍,”她瞥了眼五彩,似笑非笑道:“不敢想姐姐这份体面。”
五彩并不动怒,只点点头,“若真这般便是最好。大郎虽是庶出,他生母却是良妾,又加生育有功,郎君长子,在主母眼前养了十来年,不容那起子小人给坏了根性。”这话说罢五彩转身回房,再不看面皮红涨的霓裳。
穿过小花厅,便是正房有容居东厢,谢家主母镇日里打发时间的去处。少年至门前,道声:“羽衣姐姐,烦扰向母亲通报一声。”
等候多时的羽衣笑说:“总算来了呢!”引了他进去,道:“主母,大郎来了。”
“小孩子家家,哪里学来的诸般客气。”正中着福寿大红遍地金褙子的女子假嗔道:“便是恭敬,也不到这个份上儿。”
少年只是笑,躬身道:“见过母亲。”
谢主母忙叫他坐了,脱了大衣裳,又让左右上饮子茶点。因春日尚短,还在料峭时候,又是家中未长成的儿郎,下人并不敢上茶水,而是掺了果子熬煮的甜汤。
诸般忙乱一通,谢家主母李氏屏退奴婢,止留羽衣一个,母子俩方才得了清净。一时寂然无话,只听得些微瓷器声响。半刻李氏开口:“听闻苇儿贪玩,好在有知缺你。”她叹道:“你阿爷托人带话,道晚间便到,他如此不知上进,必然引得郎君恼怒。”
谢家大郎知缺笑道:“苇弟孩子心性,但于课业上不敢半分松懈。”轻轻带过,并不接李氏的话。
李氏道:“若如此这般便甚好。”她朝羽衣抬抬下巴,“去将郎君为大郎捎回的包裹取来。”她端详着谢知缺恭谨微笑的脸,道:“你阿爷在信中说,你兄弟二人必不可偷懒,他回来要查看课业。”又说:“他给你捎回几刀澄心堂的纸并几只笔,还有一方砚台。一会儿记得带回去,你阿爷便愿意看到我谢家儿郎百般上进。”
“知缺谢过阿爷,母亲。不过儿子那里还余下许多,这些不如给苇弟。”
“哪里用得着你给他!郎君给他带了鹤归斋新出的纸墨,余庆堂空怀先生手制的新砚,不然那猴儿哪里肯依?”李氏笑得拿帕子掩了口,须臾放下,轻咳两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时候不早啦,大郎先回房读书,晚间上母亲这儿用饭罢。”
谢知缺顺势站起行礼,道:“不打扰母亲清静,儿子告退。”少年仪容清雅,姿态端方,片刻后连青色的衣摆也看不到半角。
李氏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敛得干干净净。她把越窑的青瓷茶碗丢在桌上,那青绿的碗盏滴溜溜打了个转。谢家主母凝神想了半刻,“羽衣。”她皱眉唤道,“你看大郎如何?”
羽衣示意小婢上前收拾,自己一步向前,恭恭敬敬地将李氏搀起来,“是个老成懂事的。”她是李氏的贴身心腹,自与一般奴婢不同,“待二郎也算赤诚,在娘子跟前更是恭敬。”
由着羽衣搀扶,李氏走了两步,忽地叹口气,“我也是这般想。虽未托生在我肚皮里,到底看顾养大,不过这情分二字,说难也易,说易也难,怕就怕这孩子生出些不该有的想头,搅了阖家清净。”
羽衣替她打起门帘,轻言细语道:“毕竟是娘子一手养大,再论到根上,那何姨娘,”她声音压得低切,“毕竟与贱户小门里出身的女子不同。”
李氏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羽衣额上立时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去了多年,何苦再扰亡人清净?”她拨弄着腕上青白昆仑玉的玉镯,“再不济,也是大郎生母,容不得人口舌。”
羽衣不敢多说,只低头回道:“是。”
“你素来是个好的。”李氏拍拍婢女搀扶她的手,感叹道:“可这家里,惯爱嚼舌根,传小话的不知凡几。也是郎君宽宏,并不爱计较。现下小郎们渐大,便如大郎,小时围着我膝盖亲亲热热叫娘亲,如今见面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哪里会不晓事呢……”说着,李氏的声音便渐低了去。
“这样也好。大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对我,对郎君,心存孺慕,若不是受出身拖累……”她摇摇头,头上钗环一阵轻响,“罢了,晚间告诉厨下,多加几个菜罢,郎君出门许久,难得阖家团聚。”
前年春天,因着谢知缺长大,李氏将他从主院中挪了出来,安排在东边的小院子里,据说多年前还是他们的父亲,谢郎君待客款友的客院,内里并东西两厢,前后两进,最是清爽便利不过。院中几株花树,山石荷塘俱全,景致虽不比野趣自然,也别有一派精巧意味。
现下正是花开时分,谢知缺在院中略站站,眼中不乏欣赏之意。
“晚间上母亲院子用饭,记得折一支花带上,”他随口吩咐贴身仆役墨管,“不用开得太盛,选那将放未放的,好让母亲多看几天。”
墨管应了,又殷殷道:“大郎,还是先进屋的好,这时节还凉着,不要贪春冻坏了身子。”
谢知缺回头笑道:“你管得倒宽。”嘴上虽这么说,脚下到底朝正房走去。
墨管抢了一步提他打起门帘,“也是大郎待下宽宏,小的们才有这个胆子。”
说话间主仆二人进了充作谢知缺书房的东厢,墨管极有眼色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谢家大郎的书房并不欢迎仆役和客人,就连谢家嫡子,年方五岁的谢知苇也对此知之甚详。
大约二三十年前,几乎所有人的家中还是案几小榻,跽坐为礼,但现在高足的桌椅流行于大家之中,据说就连宫廷之中,除却典礼之外,高足桌椅也并不少见了。
谢知缺不由庆幸这点万般不幸之中的幸运。
某个清晨醒来时,千载之后,不,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谢知缺再也找不到曾经熟悉的一切,他不动声色地任由发髻高耸宽衣大袖的侍女为他打理一切,带他去见一个陌生的女人,唤她母亲——所幸通过足够的练习之后形成本能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行礼,也幸好那时他已足够大,并不像幼时那样称呼嫡母为阿娘,一般来说,那是嫡子女才有的待遇。
初时他以为这里不过是某个历史的片段,直到某天他无意间看到半空中一位白衣青年——脚下三尺青锋,周身青气缭绕驰骋而过,而周围的侍女仆役全都噤若寒蝉跪拜行礼,唯有他无知无畏地与青年对视——直到匆匆赶来的父亲厉声呵斥他避开。
“无妨,小儿郎未染尘俗,倒叫贫道好生欣喜。”他记得青年由半空落了下来,笑眯眯地问他:“小儿郎,神仙好不好?”
“不好。”时年七岁的谢知缺想也没想地回答。
“为何?”青年也不吃惊,依旧笑得安然。
“断欲断情,绝自身一切生机,与天道赌斗,知缺贵自知,不敢搏。”
正是这番话让谢知缺的父亲从此对他改观,之前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子,生母早逝,地位尴尬,活与不活都在嫡母一念之间——嫡子尚小,却健康聪敏,一个庶长子的存在,能为很多事情增加变数。
但那番话之后,谢家郎君对这个之前被他忽视的儿子起了极大的兴趣,或许,谢知缺不无恶意地猜想,不是为他,只是和那位剑仙临别时的话有关。
“哈哈哈哈,世人都说神仙好,独小儿郎有大智慧!”青年放声长笑御剑而去,须臾不见,只有话声远远传来,“小儿郎,记得贫道名号,剑阁云君子!”
“你我有再见一天!”(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袭(1)
夜幕彻底降临之前,借着暮色掩护,显字营两个队带上绳索桐油一类,悄悄绕开白撒所,直奔之后的无名山头。两百人行动起来动静不小,但一来丁队乙队可算精锐,行动迅速,人人都换了轻便的草鞋;二来,他们大费周章地先是向东,再折向西,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这一路行来无人说话,尽皆埋头赶路,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天都黑尽了,许多患有雀蒙眼的兵士伸手抓住前面同袍的腰带,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为防走漏消息,一律不许打起火把,因此全靠那些眼力好的同袍带路。
丁队因为饮食均衡,全队也没几个雀蒙眼,此时便打散了队伍,和乙队混在一起一带一地向前走。山野之地,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所幸那山头不过比白撒所稍高而已,放到川东,连山包都算不上。一行人按着曹金亮的要求,俱是口中紧紧咬了一节木棍防止出声,两百多个人,黑暗之中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
曹金亮走在最前,刘小七汗流浃背地紧紧跟在他身边。按照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他和郑国才一前一后,曹金亮负责带路开道,郑国才负责押后。和先前虽然狭窄但却平直的道路比起来,这回已经是上山的陡坡,坑坑洼洼绊脚不说,还有许多杂树杂草遮掩。曹金亮提了腰刀出来,和几个丁队的兵士一起勉强开出道路。
今夜无月无星,空气中闷得厉害,曹金亮走了半天,现下连说话都难。刘小七递了葫芦过去,他一气喝空,这才算勉强缓了过来。开口第一句便问:“后头的人走得如何了?”
“后头的郑队官传话上来,咱们已经全数上山了。”刘小七亦是累得不轻,他勉强支撑回了曹金亮:“咱们现在是在白撒所的顶头上了!”
“传话下去,叫兄弟们千万小心!”曹金亮默默估算一阵,又低声同刘小七道:“千总同约定丑时过后,他率队举火破城,现在不过是戌时过半的光景,离着丑时还有足足两个时辰!上山之后,按照队伍所属,原地趴下藏好,不得我的命令,一律不许起身,不许说话,咳嗽的给我压回去!就是憋不住屎尿,也给我拉在裤裆里头!”
和白日里头的压抑相比,夜晚的白撒所虽然大多依旧是一片黑暗,但在几个光亮之处,却有些不堪的****传出老远,曹金亮趴在山上,小心地拨开横挡在眼前的藤蔓枝叶,眯着眼睛向下看去。此处距离山底约有十丈,山上的人别说咳嗽,就是稍微一动,身边枝叶就会立时沙沙作响。底下白撒所里的人马上就能发现山上不对劲。
曹金亮收回视线,竭力放松四肢肌肉,他身遭周围,俱是乙、丙两队的兵士,一个个的悄无声息俯倒在草叶枝条当中,就等几个时辰之后城门处火起,他们便垂绳而下,杀满城一个措手不及!
关老二被一阵粗暴的摇晃彻底摇醒。他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眨了几回眼睛,才从一片迷蒙当中重回清明世界。视线彻底清晰的那一刻,他看见自那日被俘之后再也没见过的李永仲面色平静地坐在一个马扎上,正意味不明地冲他上下打量,而李永仲两侧,许多握枪提刀的兵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关老二,这些时日不好熬吧?”李永仲示意身边的亲兵递一个装水的葫芦给关老二——后者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过去,紧紧握在手中,立刻拔开塞子往嘴里倒,被呛得连咳带吐也不舍得放开——前些天他每天只有碗底那么多的水,后来显字营忙着赶路,看守他的兵士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整整四天水米未进,不仅如此,还不得睡眠,现在瘦骨伶仃,面容干巴,和一月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咳、咳、咳咳,仲官儿……”总算解了干渴,关老二丢开葫芦,咳嗽两声,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跪直了身体,他能够深切感受到胃袋正在缩小枯萎,甚至能听到因为缺失水分而变得粘稠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如果说之前还有一股不晓得哪里来的硬气支撑着他,现下他却在触摸到死亡阴影后惊恐地,彻底地学会了服软。
关老二缓慢机械地冲李永仲磕了几个头,他直不起腰,就这么趴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开口道:“仲官儿……小的是条贱命,仲官儿你大人大量,赏小的一条活路……从此以后小的就是你的一条狗……”
“我家里任哪条狗都比你好。至少晓得哪个给它们喂饭,看见人了还亲热地摇两下尾巴。”李永仲冷淡地开口,他厌恶地看了眼佝偻着缩成一团的关老二,深觉脏了自己眼睛,“你要活命,也可以,就看你还能说多少有用的东西。”
“我说,我说……”关老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之前被他私心藏下的信息——那时哪怕大刑加身他也咬住了没有开口,这回李永仲没打他,仅仅是不让他吃饭喝水睡觉,却让关老二觉得天要塌了——“镇川东人在白撒所不假,但里头只有一千多,都不是跟随他的老兄弟,是后头来投奔的人,”关老二喘着气道:“啥子人都有,农民,土匪,夷人,不拘青壮老弱,甚么人都收。”
李永仲顿时色变!他放在身侧腰刀柄上的手一下攥紧了刀柄,面上却仍旧平静无波,只声音里隐隐颤抖才能说明此刻心内掀起的滔天大浪。他死死地盯着关老二,冷冷开口:“现在这里就是白撒所,你这话没有证据,怎么能让我相信!”
“……仲官儿……镇川东在小坪山……”关老二已近虚脱,但他却知道这是唯一的求生机会!眼前一片发白发虚,却仍是挣着断断续续地开口道:“镇川东手下强兵两千,全在小坪山里头!这一千多人,是,是他丢在外头,外头的弃子!”话未说完,就看见关老二头往下一沉,整个人顺势倒了下去!
“来人啊!给他灌米汤下去!”李永仲倏地起身,面色阴沉暴喝一声:“叫医官来,不拘甚么药材,给我把人救回来!”
一通忙乱地送了浓稠的米汤过来,医官叫了兵士帮忙,先灌了米汤,接着熬了药掰开关老二的嘴给他灌了下去,又取了银针给他施了针,最后特意切了参片叫他含了,小半个时辰才弄醒了人。医官起身只觉浑身酸软,搭着兵士站起来才免得摔倒。他肃容对李永仲道:“千总有何要问的,赶紧问罢!此人现下就吊着一口气,若是能扛过今晚倒还好说,扛不过去,明早就准备给他收尸罢!”
李永仲恨得牙齿发痒,直想干脆一刀砍死这小人,却生生忍了下来,站到关老二身边,一双眼睛择人欲噬地盯着他,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关老二,你便听见了?你这回若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能扛过去,日后我只当你死了!再不会寻你麻烦!但若你现下就死了,或者是给我说谎扯把子……”他的声音阴冷得仿佛自九幽冥间来:“我让你后悔托生到世上!”
等关老二被兵士们抬走的时候,时辰已近子时。军官们围在李永仲身边,看他面色凝重拧着眉头,抿着嘴唇半天不说话。周谦性情急躁,刚才关老二说话时候就险些没忍住,现在哪怕冯宝群在后头险些把他袖子拉掉他也要开口说话:“千总!现在咱们要怎么做?若此人所说为真,那咱们今晚上一番辛苦就是白费!而且还会惊动了镇川东!”
一向低调持重的赵万才亦是开口道:“千总,是不是想法子叫郑倔驴同曹副官撤回来?里头千多号老弱,虽然能赢,但咱们却不是为着他们大动干戈!”
李永仲背着手原地转了两圈,终究还是下了决断,他深吸口气,铿锵有力地开口道:“今晚,咱们还得打!不仅要打,还得打快!等不到丑时了,马上去将兵士们叫起来,咱们立时扑过去!”
队官们吃了一惊,冯宝群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千总,这打起来,万一惊动了小坪山那边的镇川东……”
“小坪山我去过。”李永仲截断冯宝群的话,此时他已恢复了冷静,简单地同军官们解释道:“那地方,说是个山,却不过是几个小山包聚拢起来,因周围都是谷底,所以取名叫小坪。镇川东此人倒也狡猾,那地方同白撒所隔着七八里地,又偏僻,周围连寨子也无有一个,再想不到居然能藏在那里!”
“只要咱们动作够快,打掉白撒所之后立刻转向小坪山,有七八分把握能杀镇川东一个意想不到!本来咱们一路过来,也是避人耳目,白撒所现在都没有防备就是明证!”李永仲用力在地图上砸了一圈,“不入虎山,焉得虎子!这件事,没有别的说头,就是个快!”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军官们,沉声问道:“兄弟们,这一票咱们干不干!?”
先要打掉一千多号城里的老弱之军,然后全营立刻奔袭七八里外的两千匪徒,而他们拢共只有一千出头!军官们手心发潮,背心出汗,如周谦这等人,这般溽热的天气里头,上下牙关竟发出咯咯相撞的声音来!一时间无人说话,而李永仲也并不多说,只将视线锁在军官的脸上。
“妈的!左右不过是个死!”周谦低吼一句,抓起腰上的葫芦胡乱灌了一气,然后看也不看地一把摔在地上,那葫芦立时就摔成了两半!“俺宁可轰轰烈烈地去死,也不愿窝囊无名!这事我干了!”
军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坚硬的气氛渐渐松动。“娘的!这趟出来俺吃够了苦头!必得杀几个贼子才算解恨!”“咱们受够了翔字营的窝囊气,要是这么窝窝囊囊地去赤水,俺都看不起俺自己!”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有人突然大嗓门嚷了一句:“千总,你是上官!你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了!”
很快有人七嘴八舌地应和道:“就是!咱不是那拿主意的,千总你只管下令便是!”“先前两回,俺和兄弟们的命都是千总你带人救回来的!俺不是那不记恩的,现下前头是刀山火海,千总你若说去,俺皱一皱眉头,便是小娘养的!”“俺是粗人,不耐烦想那些!千总下令就是!”
李永仲觉得嗓子发干,他不得不使劲咽了口唾沫才能出声,而脱口而出的嘶哑声音则吓了他自己一条:“好!兄弟们既这么说!赵万才!周谦!胡波!你三人率本部,带梯子从正面想办法进城!若是惊动了贼人,立刻动手!”
“是!”
“是!”
“遵令!”
“剩下的几个队,听我号令,见城门一开,立刻冲进去,只要有人阻挡,立刻给我砍翻了事!”
李永仲环视一圈军官们,加重语气道:“咱们这回,动作要快!不要贪图钱财女子!你们也听见了,白撒所里俱是老弱,挡不下咱们,咱们动作快,就能赶在被镇川东发觉之前一路杀到小坪山,到那时,哪怕他有所谓两千精兵,慌乱之下,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这次攻城,不要用火!”李永仲顿了顿,强调道:“大黑夜里,在这地方,自己想想,火光能有多明显?想必小坪山那里镇川东定然吩咐了瞭望,咱们就不能让火燃起来!否则多半会惊动他们!”
马上就有人问:“但是先前同郑队官约定的不就是丑时之后见城门火起为信号么?”
李永仲踌躇一下,想了想还是肯定道:“咱们一会就要攻城,并不会等到丑时,郑队官同曹副官俱是经验仿佛,听见下头动静必然晓得事情有变!不打紧!”
说完了他又道:“咱们走了这老远的路,若不能收获斩首军功,还有甚么趣味?两千头颅,你们自己算算,这是好大一注钱财!这又是多少升迁的机会!咱们有心算无心,若这样都不能成事……”李永仲冷笑一声,朝着军官们嘲讽地开口:“以后索性也别穿军服,就换了娃娃的尿布裹在身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夜袭(2)
“白撒所役中,太祖时以故明千总暂任营官。以郑国才、曹金亮为埋伏,周谦、赵万才、胡波为先锋。周谦等三人时任故明队官,周谦勇猛敢战,赵万才谨慎多智,胡波爱惜士卒,后三人皆为太祖爱将也。是夜,国才、金亮率二百人先伏于白撒所之土山顶,约以丑后城门举火为号。子初,得所俘之贼据实已告,太祖令攻城。谦身先士卒,当先以木梯登城,贼竟无防备,遂得开城门,引兵入城。金亮闻城内有异声,令伏兵垂绳而下。国才以不见暗号非之,不能阻拦,亦下。万才于城中原军将宿处擒获贼人首领,波于城中大索残兵。白撒所一战即下。”
——《太祖实录》
八月贵州的深黛夜空澄澈高远,弯月不知踪影。深邃的夜幕之中,寥寥无几的星星明暗闪烁。除了白撒所城中偶尔透出的几点光亮之外,这里大多数地方,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牢牢占据。以至于跌跌撞撞安静前进的显字营兵士们不得不抓紧前面同袍的衣角,才能防止跌倒。几百条汉子当中眼力最好的人被命令站在最前带路,他们必须悄无声息地潜行到白撒所城下。
周谦只觉得热汗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淌,背心处的内衣早就被汗湿透了,此刻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一阵阵地难受。身上的罩甲似乎没有束紧,挂在身上晃荡。此刻他也顾不得了。周谦将盔帽檐往上抬了抬,黑暗之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白撒所城并不太高大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向后低声道:“传话下去,一会爬梯子的时候不要慌!一个个接着向上爬,不许出声!”
兵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向下传话,稍微落后的赵万才终于赶到,挤开兵士站到周谦身边,轻声在他耳旁道:“方才我使两个机灵的亲兵想法子凑近了看了看,上头像是没人!”
周谦倏地扭头瞪他,刚想说话,总算想起来此时不是在他的帐篷里头,险险把声音压低道:“当真!?”
“当真!”赵万才肯定地开口,拍着胸脯同周谦道:“我是那等胡乱开口的轻浮人?若是一会儿上去看见有人,你只管寻我出气!”
“我却不拿你出气,倒是误了千总的事,自有人收拾你!”周谦压着嗓子,咬着后槽牙向赵万才开**代道:“一会儿我头个上去,你在后头给我压阵!胡波那小子动作太慢,咱们不等他了!”
赵万才一愣,还来不及阻拦,就见他转身向左右一挥,蹲在他身后,拿碳灰将手脸衣裳涂黑,又在兵器上头涂了泥巴防止反光的兵士立刻起身,一阵轻微的脚步沙沙声随即传来,他们随着周谦轻迅速朝白撒所城下小跑而去。周谦平日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此刻却在心里头求神拜佛,只盼诸天神佛护佑,赵万才所说当真,他们能平平安安地登上城墙!
两架匆忙赶制的云梯被兵士们几乎同时搭在了城头上,周谦推开想要挡在他身前的亲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睛一闭一睁,脑中顿时清明!再没有乱七糟八旁的事情,眼中只余面前云梯,他一手抓住横杆,手脚同时发力,再看时人已经飞速地攀了上去!
这时候胡波才大汗淋漓地赶了上来,一见赵万才就一迭声地赔不是:“对不住两位哥哥,方才耽搁了会儿,这时候才到……”他话说了一半,突然注意到身前只有赵万才,呆了呆,刚想发问,就听赵万才没好气地道:“你腿长王八身上去了是怎地?周大炮等不及你,已经先上去了!”
不提两个队官在下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说周谦,他手脚并用,不过须臾就爬到了云梯顶头,他一手挂在梯子横杆上,一手悄悄摸向城墙,借力撑起半个身体,却见上头到处都是黑洞洞的一片,悄无人声——果真无人!
周谦一时狂喜!他立刻翻身上去,立刻朝梯子上的兵士拼命打着手势示意:马上跟上!兵士们一个接一个翻上城墙,周谦只觉手中汗出如浆,刀把打滑得就要握不住!他带着先上成的十来个亲兵稍微查看一番,确认城头上果真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便马上带着人脚步不停地冲下城墙,直向城门奔去!
李永仲紧紧攥着拳头,胸腔里心脏越跳越快,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将视线锁定在白撒所城的方向——尽管如漆如墨之中,他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在他身后,显字营剩下的兵将默然而立,人人都忍不住向白撒所张望,心内祈祷:老天爷千万保佑俺们显字营,让俺们一举功成!
或许是显字营的祷告的确足够虔诚,也或者贼人究其本质不过是一群流民和些连汉话都说不太得的夷人,偌大一个城门竟无人值守!让原本抱着必死之心的周谦白紧张一回!他看着空无一人的门洞,真心为方才自己的一腔悲壮倍感不值。一面让亲兵打开城门,一面叫人马上回去报告:“告诉千总,我部已顺利入城!”
城门在吱呀声中被几个亲兵合力推开,安静的夜晚声音尤其刺耳,周谦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指挥从城墙上赶下来的兵士们立刻抢占城门附近的几个路口,此时也顾不得掩饰行迹,杀气毕露,只要有贼人敢过来,就要一起涌上将对方乱刀砍死!
“队官!上头好像有动静!”周谦身边一个亲兵突然轻声叫了起来。他一愣,随即抬头,勉强借着星光与城中光亮,影影绰绰地看见不远处的山壁上几个影子在不断地向下移动。周谦心内一松,摇摇头低声道:“不妨事,是上头的郑国才他们!好家伙!这也没有联系,他狗鼻子倒灵!怎地发现下头不对了?”
时间稍稍向后倒退半刻,在离地面十丈来高的土山顶上,眼力最好负责监视城中的兵士忽然拿手肘极轻地碰了碰曹金亮,以气音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副官,俺好像看见城头上有动静!”
曹金亮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亦是轻声地冷静问道:“你能看见多少?下头怎么了?”
“城墙上头好像有人!”那兵士一边仔细观察下头,一边犹豫不决地开口道:“怪了……先前我以为是城里的人在城头上换防之类,现在看着却仿佛是咱们的人上去了!”
“什么!”曹金亮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极力向下张望,可惜实在太黑,他眼睛都要瞪酸了,也只看到城头上似乎有几个人影晃动,再多就看不见了。他思忖半天,实在拿不定注意,咬咬牙朝趴在稍后的郑国才爬去,虽然心内模模糊糊地有了个结论,但兹事体大,他实在拿不定注意!
郑国才半闭着眼睛,刚才他又险些睡着了,还好之前吩咐了亲兵一旦发现他睡着无论如何都要弄醒他,亲兵猛地伸手一推,险些把他整个人都推出去,他浑身抖了一下,清醒过来,却看见原本应该趴在前面的曹金亮居然在他面前,两个人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
队官差点就叫曹金亮吓得喊叫了出来,曹金亮及时地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这才没让郑国才真的喊叫出来。他拨开曹金亮的手,狠狠地喘了几口气,看着他险些气不打一出来,只能拼命压着嗓子问他:“曹副官!你到这里来干甚么!”
曹金亮不及细说,只简短地和他道:“方才负责监视的兵同我说,看见城头上有动静!”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上倾下,郑国才立时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顾不得其他,向曹金亮急切发问道:“什么!难道是城里的人在调兵?!难道是发现咱们了!?”
曹金亮摇头,低声道:“那兵说,看着不像是城里的动静,倒像是咱们的人摸上去了!”
“不可能!”刚听完曹金亮的话,郑国才立刻斩钉截铁地开口道:“先前千总怎么说的?丑时之后,见城门火起!现在才什么时辰?城头上怎么可能有咱们的人?必然是那兵看错了!”
“我先也以为是他看错了!但看他神色,却不像没把握。”曹金亮语速极快地开口道:“我也看了,确实不像是城里的动静,倒像是有人从城外头爬梯子上去了!”他略一停顿,不等郑国才开口又往下说道,态度坚定:“郑队官!咱们现在和千总他们联系不上,全得靠咱们自己拿主意!若真是千总他们,那就是说下头肯定有甚变故!若不是千总,那也是这城里头发生些咱们不晓得的事!不论哪件,对咱们来说都是至关紧要!”
他深吸一口气,又开口道:“郑队官,一会儿我带人下去!看眼下这个情形,多半是千总提前攻城,却不知为何没有给咱们信号,那就是多半有不能闹出动静的苦衷!”
郑国才现在才总算抓住机会开口,他坚决反对道:“不行!先前千总说了是丑时,现在又没有收到改变计划的信号,咱们这时下去,万一不是千总,而是城里的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这时虽然不是丑时,但也相距不远!这会儿即便是眼力最好的人,又能看见甚么!?咱们从上头下去,本就是打着出其不意的算盘!只要小心些,哪怕到了城里,贼人多半也不能发现!”
“不行!我不同意!”郑国才一口咬定道:“曹副官,你这是冒险!退一万步说,若是千总,他们这般小心,万一咱们下去的动静叫城里发现了,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更何况,你没法确定是否真的是咱们的人!要我说,多半就是城里的人换防,咱们这会儿下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好!我带丁队下去!”曹金亮不想再跟郑国才争辩,他忍住气,认真地同郑国才道:“郑队官,若是城里的人要去换防,他们不必掩藏行径,难道连火把灯笼都不打一个?这眼睛是属猫的,黑夜里头都能看见东西?只有咱们的人,才会这般小心谨慎!你也别说了,我带丁队下去,你在上头看着,若一切平安,就说明是咱们的人攻城了!若不是……你们就别下来了!等着丑时罢!”他说罢看也不看郑国才,转身向着前头爬了回去!
郑国才一时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想要叫住曹金亮,却不敢高声,最后只得恨恨地一锤地面,低声怒道:“混账玩意儿!仗着是千总身边的人就这般狂妄!”他骂了一句,却不敢真的如曹金亮所说眼睁睁地看着丁队独自行动,虽然犹自怒气满胸,他好歹还能分清轻重,当下布置吩咐下去:“乙队听我号令,跟着丁队,准备出发!”
不提上头如何准备绳索又如何一个个地攀爬下来,单说底下的周谦发现了山上埋伏的乙丙两队提前行动,当真是松了一口大气。摸摸鼻子,嘿笑一声道:“难道郑倔驴这么聪明,待此间事了,真要请他喝回酒,讨教讨教!”
越来越多的显字营官兵涌进城里,动静越来越大无法隐藏。周谦带领部下开始向着城内进发,绕开几座破败的屋子,正要指挥兵士们一一入内搜索,却发现黑洞洞的屋子里头,竟然起了一点灯光!然后有人借着光从那窗户里伸头出来四面张望,正和周谦撞了个面对面!
他心下一惊,握着刀的手条件反射一般就要冲对方劈砍,却看见对面那面容苍老汉人打扮的男人看也不看他,只伸手抓住一边摇摇欲坠的窗户,猛地关转回去!周谦心下一松,再不敢停留,扭头朝身后亲兵喝道:“赶紧走!”
跑动之间,有兵士在后头问:“队官,怎地那人是没有看见咱们么?”
周谦头也不回地道:“那多半是汉人的流民!被贼人裹挟至此的!看咱们的打扮就晓得是朝廷官军,若是叫嚷起来,头一个没命的就是他!这等流民,不知经历多少战乱,难道连明哲保身都不晓得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夜袭(3)
白撒所是赤水卫的屯兵所之一,在建筑格局上和内地的军卫没什么太大差别,因一面靠山,一面临河,故开有两个陆上城门和一个水门。北接赤水,南临水西,据说鼎盛之时,此地最多驻有五千兵马,是震慑西南诸夷的关键所在之一。不过和寻常城镇相比,白撒所因是军城,因此城内少有民居民巷,多为军有,城中有校场与兵器局等,昔日是练兵所在,不过天启二年时白撒所被夷人占据,到如今七八个年头,现在早就废弃不用,没入荒草当中。
镇川东纵横川东数十年,积攒下数目客观的钱财人力,却没有多少人听过他的名头,靠的就是与寻常贼匪相比更加狡猾低调,凶残毒辣。与他同时代的巨寇们或叫官府剿灭,或是死于同行之手,镇川东却舒舒服服地窝在泸州的连绵群山当中,一藏就是二十几年。这次他虽同彝人相约,却只将老弱病残与裹挟而来的流民留在了白撒所中,自家带着数年来苦心经营得来的两千精锐躲到了小坪山里,意图观望动静。
到之前为止,显字营的进攻都堪称顺利。在白撒所的一千人,里头多数是遭镇川东裹挟而来的汉人流民老弱妇孺,青壮早就被他自家带去了小坪山,而这些没有任何战力的流民自然被白撒所里的匪徒和夷人视作累赘,被驱赶到靠近城墙一带几乎变为废墟中的房屋中自生自灭,若不是现在时节还暖,各处还有些野菜野果一类吃食,早就饿殍满地。
因此,当那个老年流民发现周谦及他身后的兵士之后并没有选择示警,而是保持了沉默。对这些境遇可怜可悯的流民来说,不论官军还是贼匪都不算好人,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他们仅有的自保手段不过是远远躲走,尽力避开伤害。
显字营的好运并没有维持多长的时间。当兵士们搜索到城中附近时,猝不及防地和几个夷人打扮的汉子遭遇了。在隐约的火光映照下,对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一股凶悍蛮横的气息就弥散开来,兵士们不及阻拦,对面一个壮实的缠蓝包帕的汉子直着粗壮响亮的嗓子嚷了一句:“来人啊!明狗进城了!”
周谦恨得险些咬碎了一口牙,闷头上去,几刀就挑飞了那汉子的武器,一刀削下他半个脑袋!但现在为时已完,原本安静的白撒所猛地醒转过来,嘈杂的人声一下炸开!黑洞洞的街道房屋里头,眼看就点起了油灯火把!
“快快快!”既然已经无法隐藏行踪,现在能做的就是和匪徒们抢时间!在军官的指挥下,原本束手束脚的兵士们立刻放开手脚,逐屋扫荡,看见有外表异于汉人以及敢于挥舞武器的人立刻上去乱刀砍死,效率一下高出不少!
丁队已经顺着绳子从山上爬了下来,这时候也不用说话,曹金亮只一看就晓得进攻果真提前,他言简意赅地吩咐一句:“由什长带领,各什分开行动!”自家就领了一个什,向着城中杀了过去。把何泰和刘小七等人扔在后头!
比起习惯各自为战的其他同袍,丁队兵士的配合显然更好,他们三五人一组,看也不看那些破败的院子,直奔城内的最高点钟楼,若遇阻拦立刻就分出几组留下对付,其他的人看也不看被留下的同袍,只一门心思地向钟楼跑,他们到得正是时候,已经有一队贼匪打旁里的街道冲出来,就要往上钟楼上跑敲钟示警!
狭路相逢勇者胜!对面的贼人齐齐发出一声怪叫,当下就向着兵士们扑了过来!此时周遭已不再同先前那般昏暗,不光贼匪,就连官军也点起火把,再也顾不得其他。曹金亮眼利,借着火光甚至能看见对面的人面上横肉!
脚下不停,曹金亮紧紧抿着嘴唇,并不招呼,只挺着长枪跑在当先,一个挥舞着勾勾刀的贼匪呼喊着迎了上来,他刹住步子,似乎只是将长枪随随便便地向前一送,那精钢打造的枪头立时准确地刺中贼匪的前胸,对手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向突然出现在胸口的枪杆,还要挣扎,就见曹金亮握紧枪杆,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后一撤,立刻带出好大一篷血雾!
这似乎是战斗开始的象征。越来越多的兵士越过曹金亮,和贼匪斗在一起。以有心算无心,丁队的兵士又是以近现代模式的严格训练打下底子,经过相对全面的枪刺训练,不过一个照面,贼匪们躺了一地,而丁队自己居然毫无损失!
不及多说,曹金亮来不及喘口气,便向着兵士们连连摆手示意,口中呼叫:“快快快!上去守着钟楼,不许任何人擅动钟鼓!”他连喊带推,直到一个什上去将钟楼彻底占领,这才闭了嘴巴,这才发觉嗓子发痒,口中发甜,再想说话,喉咙一痛,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战斗发生在白撒所各处。这些被镇川东哄得不晓得天高地厚的贼人做梦也没想到官军会突然来袭!他们占据白撒所之初,多少还有些谨慎,不论日夜城墙上下,城内各处要害俱是有人值守,又按着镇川东的嘱咐,好歹仿着官军编列了营队一类,几个名号响些的贼匪关起门来称将称军,俨然就是要开府立衙的派头!
但时日一久,骨子里消不掉的流.氓习气就又冒头,又兼一直太平无事,不过月余,贼匪们就懈怠下来,城墙上的人越来越少,一开始还只敢在值守时躲懒,到后来索性个个都窝在屋子里喝酒耍钱,又兼镇川东时不时还要派人送些酒肉过来,流民里头还有些女子一类,更是乐得不晓得东南西北,白天还有人做做样子,一旦入夜便个个都溜回屋子,谁还耐烦在城头上吃风!于是显字营摸进来的时候,这些所谓的守军,大多聚在一起赌钱喝酒,累了便睡得如死猪一般;几个狗屁将军正抱着女人撒火,哪怕前头都杀得人头滚滚,也毫不知晓!
刘小七和何泰带了两什人,他们仗着艺高胆大,朝着城中最显眼的几栋大屋扑去——先前捉住的一个匪徒为着活命通通招供出来,道是夷人并没有和汉人混住,而是自家拣了城中最好的屋子住在一起,平日并不许汉人无故靠近,否则轻则暴打重则杀头!
这几栋大屋在东南角上,厮杀和火光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但此处却并不算太黑——不知何时,浮云尽散,就差些许便是满月的月亮显了出来,银辉遍洒,月光之下,连掌心纹路都纤毫毕现。
夷人所在的屋子临街而建,现下周围除了兵士们沉重的喘息和沙沙的脚步声之外便是一片寂静。刘小七靠着高约一丈的麻石条外墙,狠狠喘了两口,略微平复呼吸,就看对面的何泰做了个手势,他指了指石墙,做了个翻越的动作,刘小七点点头,扎了马步,两只手掌心向上合在一起做了个踏步的梯子出来。
何泰深吸口气,助跑两步,一脚踩着小七的手掌,另一脚就踏上他的肩膀。刘小七用力向上一送,将他整个举了起来,何泰两手趁机向上一扒,死死攀住墙头,手臂发力,身体灵巧地往边上一甩,就爬在了墙头之上!
他矮下身体,紧张地仔细观察片刻,屋子仍旧是一片沉静,何泰谨慎地回头,做了个安全的手势,刘小七松了口气,点点头,回首一招手马上有兵士学着刘小七给同袍当了梯子,不大会儿功夫七八个兵士就上了墙,几个人轻手轻脚地攀住石墙缩身向下一跳,沉重的落地声险些吓得何泰心脏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只是不等他站稳,一个古怪的呼喊声就在院子里炸开!何泰跟着李永仲走过好些年盐,同夷人也打过不少交道,当下就勉强分辨出那是有人在叫:“杀明狗!”
兵士们反应极快,立时将何泰护在身后,而就这么一阵功夫,几十个蛮子就从房屋的阴影当中杀了出来,几乎是瞬间就和兵士杀在一起!何泰还分得出轻重,一边拼命招架,一边大吼出声:“去开门!去开门!”门外的人合力朝大门撞来,直将那松木板的门板撞得嘎吱作响!
总算他们选的这段院墙离大门并不太远,何泰话声未落,一个兵士就朝着大门奔去,理也不理几乎踩在他后脚跟的蛮子,伸手就要将门栓拔下。就这么一顿,就有两三把刀朝着他后背劈砍下来,单薄的罩甲挡不住刀刃,只一瞬,温热的鲜血就飞溅出来,伤口深可见骨!
何泰目眦欲裂,他红着眼睛放声嘶吼,想要援救却分不出手来。那兵士濒死之下却生生凭着一口气拉动门栓,刘小七等人原本就在外头撞门,猝不及防之下险些摔了进来,两边的人滚做一处,蛮子显然没防着此节,呆了一呆,兵士们却反应极快,不及起身,胡乱抓起手边长枪向着蛮子捅过去!有人手里只抓着个装水的葫芦,也不管不顾地砸在蛮子头上,立时将对方砸晕在地!
兵士们只得二十余人,蛮子却数十不止,一时之间,虽然明军在白撒所其他地方都占上风,但在这里,竟然隐隐落在下风!若不是丁队强过一般明军太多,说不好真能叫这些贼人搞出些名堂来!
刘小七同何泰陷入苦战之时,另一边,白撒所的军城结构让显字营占了不少便宜。若说野战他们的把握还不太足,但在军城里头,显字营不少人就敢说闭着眼睛都晓得方位!和周谦不同,稍后入城的赵万才心思灵敏,放过破屋烂院,指挥着兵士直扑城中军官住所。
待城里闹起来的时候,他已摸进一个宽大的院子,将几个屋子包围起来,见里面原本沉静的房间亮起灯光,赵万才无意掩饰行迹,挥一挥手,就有兵士一脚踹开了房门涌进去,里头立时响起一阵惊怒的喝骂声,与兵器的金铁之声夹杂在一起,不一会儿领头的兵士满身鲜血杀气腾腾地出来向他禀告:“队官,里头的人都杀了!只剩一个自称是领头的人物!”
“好!”赵万才垂在身侧的手一下攥成拳头,满脸喜色地道:“立刻给千总送过去!”再看了一眼仍有痛呼惨叫之声传出的房屋,赵万才脸色转冷,想也不想地厉声吩咐道:“剩下的人,继续搜索,只要看见不是咱们的人,不论是谁,格杀勿论!”
在东南角这里,战斗还在继续。刘小七一脚将个蛮子踹开,骂了一句脏话,不等对方爬起来就扑上去一枪插在他胸腹之处,那蛮子双腿在地上狠蹬几下死去了。他握住枪杆,手上使力将长枪拔了出来,鲜血凝在枪头上厚厚的一层,多余的血就沿着枪杆往下淌,满手滑腻险些就要握不住长枪。
高强度的战斗之下,不少兵士双腿打晃,但刘小七却亢奋不已,不知疲惫一般向着下一个蛮子扑了过去。那蛮子帮着同伴和一个兵士厮杀,眼见就要一刀砍在兵士腰上,却被刘小七抢先一步,抽冷子从背后捅入,濒死的蛮子大吼一声,竟然生生地将自己从长枪上抽离开去,回身向着刘小七走了两步,然后怦然倒地!
从何泰带人翻墙进去到现在,拢共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院子里却已经遍地横尸。在其他地方的战斗结束之后,更多的明军向着这个方向涌来,压力天平的指针逐渐向着蛮子那边移去,巨大的压力之下,仅仅眨眼之间,蛮子便彻底崩溃——不少人上一刻还在和明军厮杀,下一刻就丢了兵器跪倒在地,哪怕刀枪加身也毫不反抗!
战斗发展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到尾声。这伙盘踞在白撒所的贼匪号称千人,但其中居然有超过一半是被镇川东裹挟至此丢弃不管的流民老弱,剩下的人里头,只有不到两百的夷人,另外就是些来路不明的流匪,这么些样样稀烂不值一提的人,竟然也敢窃据军城,一副要长长久久盘踞下去的架势!(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夜袭(4)
“千总!”几个甲胄上满是深褐血迹的队官联袂前来,他们左右看看,郑国才推了推曹金亮,冲他点了点头,后者并不推辞,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大步走到李永仲面前三步停下,躬身抱拳一礼,直起腰来自豪地开口道:“禀告千总,大部贼匪已剿灭,剩下的则向我军投降!”
同样浑身血渍的李永仲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了满满一葫芦水,这才觉得稍解干渴,他环视队官们,略一点头道:“很好!”他难得露出满意的神色来,“只要下定决心,敢打敢拼,就没有咱们拿不下的地方!”李永仲边说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朝队官们抬抬下巴道:“都说说吧,有多少损失?”
郑国才摇摇头头道:“这伙子贼人不成气候,我队里就几个兄弟下山时候扭了脚,轻伤了四个,有个倒霉的伤得重些,没了。”
周谦的脸色要难看些,不过这只是因为他原以为自己队里伤亡最少。嘟嘟嚷嚷地开口道:“俺队里死了两个,伤了三个,没了。”
队官们一一说完,就剩下曹金亮和胡波。前者摆摆手,示意胡波先说——丁队入城之后被分散使用,也就是方才刚刚集合起来,现在这会儿还在统计损失——胡波入城虽晚,但他格外动了心思,专门仔细搜了房屋,现在还活着的俘虏,倒有一多半是胡波抓住的。他放下喝空的葫芦,横过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水渍,开口说道:“俺这队落在后头,算是捡了各位哥哥的便宜,轻伤四个,都在皮肉上头,重伤没有,死的更没有。”
剩下的就只有丁队了。曹金亮有些闷闷地道:“刘小七他们遇上了蛮子,死了五个,伤了九个,重伤……五个。”他也没想到刘小七同何泰两个长了包天的胆子,带了两个什就敢冲蛮子的老巢!如若不是援军去得及时……曹金亮甩甩脑袋,不愿再想。
好几个队官都去援救了刘小七等人,自然晓得那院子杀得如何惨烈,现在不好说别的,只好七嘴八舌地安慰曹金亮道:“刘哨官同何什长是敢战的好汉子!兄弟们亦是好军汉,曹副官也别太苛责了。”“俺看了,死了的兄弟几乎都带了两个蛮子走,到下头还有人服侍,不亏!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死了总比重伤苦熬好!”
李永仲方才自己也厮杀了一阵,亦是累得不轻。但他没想到刘小七同何泰竟然会摸到蛮子窝里去,杀得这样惨烈,不过当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永仲打断军官们的话,开口道:“这些之后再说,各队将伤兵留下,冯队官,庚队留守。”他点一点冯宝群,后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后年轻的千总削薄的嘴唇微微向上扯起,露出一个狞笑来:“现下,休息半个时辰,让兵士们喝水吃些干粮,然后全军只准带兵器军械等物,咱们趁现在小坪山那边还不晓得这里动静,马上出发,打镇川东一个措手不及!”
队官们心头一跳,立刻却觉得手心后背一阵发潮发烫,口中发干,张大眼睛,扩开鼻孔,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颤栗似乎从后脖颈开始向下传递直到脚跟!立时就让他们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好,只等李永仲一声令下,向着夜幕之中那个隐藏在山谷里的扑杀过去!
火一样热烈的气氛当中,赵万才却突然开口问道:“这附近或许千总来过,但咱们可没有!又是大黑夜里,万一走失了迷路怎么办?”
“这都不妨事。”李永仲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向身后一招手,亲兵会意离开,不一会儿就带着几个衣衫褴褛面容枯瘦惊惶的流民过来。他们一见军官,立时膝盖一软跪了一地,这个嘴里叫“军爷”,那个嘴里叫“老爷”连连磕头不休。
李永仲向着军官们介绍道:“之前我原打算让丁队的兵士帮忙带路,但后来胡队官抓到了不少流民,试着问了一下,居然有不少人都晓得小坪山的位置,这几个更是连镇川东在小坪山的老巢位置都晓得一清二楚,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他们都有家人叫镇川东抓了,自己却因老弱被扔在了白撒所,美其名曰免除后顾之忧。”说完他转向跪在地上的流民喝问道:“听到了没有?若是你们老实带路,就算将功赎罪,找到你们的亲人让你们全家团圆,放你们回去!若是敢耍什么花招……”李永仲阴恻恻地扯了扯嘴角,“本官让你们全家去阴曹地府团圆!”
就在显字营摩拳擦掌准备出发之际,翔字营的斥候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白撒所城的变化。原本一片漆黑沉静的军城之中突然亮起点点火光,传出厮杀和呐喊,还有兵器相撞之声。一个老成些叫刘冬的斥候侧耳听了一阵,肯定地开口道:“有人打上白撒所了!”
斥候面面相觑,心下都飘过同样的念头:说是有人……但这里除了翔字营和显字营,还有哪个?翔字营现在还离得老远,定然不可能,那么就是之前和翔字营分道扬镳的显字营啊!
另一个斥候年轻些,不如刘冬沉稳,一惊之下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道:“难道显字营独个把白撒所打下来了!?怎么可能!?不说里头有三两千的兵力么!?”
几个人惊疑不定地看向白撒所的方向。刘冬咬咬牙,回头果断地和同袍开口道:“不成!咱们必须去看看!这里头太古怪了!咱们得把这里头的事儿搞清楚!”
“刘哥,你真要去啊?”有个胆小的斥候咽了口唾沫,他鼓起勇气看着同伴开口道:“如果是显字营的人攻城,倒没甚么好说的,咱们只管老实报上去就是了,但若不是呢?里头就是一窝贼匪,我想着,会不会是他们自个儿闹起来了?显字营人数同咱们差不太多!顶天就一千号人出头——可几位哥哥,咱都晓得,咋能有这许多?!咱们营号称满编齐全,实际呢?最多只有八成!这还是因着咱们是中军出来的营头!显字营在前军罢?难道能有咱们人多?”
他这番话虽然颠三倒四,但确实有几分道理。几个人不禁都犹豫起来——确实,若是显字营将白撒所攻下,他们报回营里,难说不会因此被侯永贵迁怒;但若真如先前那斥候所说,果真是里头起了内讧,他们装聋作哑,事后传到侯永贵耳朵里,亦不会落得个甚么好下场。
刘冬的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的眼睛不断左右移动,面色变幻,显然心内挣扎,半晌才终于做了决定。他咬着牙道:“不成,咱们非得去看看不可!若真是显字营,千总顶多将咱们骂一顿;但若真是城里闹起来,事后军法下来,咱们一个个的都逃不了!”他做出决定,反而冷静下来,开始安排:“不过咱们也不用进城去看,只须凑近些罢了。我看白撒所背靠土山,不如爬到山上往下看!”
既然说定,斥候们便行动起来。他们是一军精锐,手脚极快,不过这回却不必去爬那座土山——刘冬眼尖,哪怕天色黑沉,但借着城门的火光,离着白撒所还有段距离就一眼认出在城门口进进出出的就是显字营的官兵,他们个个脚步匆忙,因离得远看不见面上神色,但就现在看到的,当真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模样。
“这是显字营?”先前那胆小的斥候呆呆地看向白撒所,揉了揉眼睛,犹自不敢相信,迟疑地开口道:“难不成显字营独个把白撒所打下来了?天老爷!”
刘冬咬着后槽牙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忽然翻身从隐蔽之处跳了出去,径自向城门处的人影走去,刚走两步,对面就警觉地高喝一声道:“站住!你是甚么人!”
“显字营的!俺是翔字营的兄弟!”刘冬站在原地不动,提高嗓门嚷道:“千总派兄弟几个出来找找你们!这不,就找到白撒所附近,看见有动静就摸过来啦!却不曾想显字营的兄弟居然已经拿下了白撒所!”
“就你自己?”对面的兵士借着火光已经看清了刘冬身上的官军服色,却仍不敢放松,只稍稍缓和了语气道:“上官吩咐来人要严加盘查,这位兄弟,得罪了,你那边若还有人,就赶紧一块儿出来!”
把刘冬等几个斥候盘问一番,一个左臂上缝着一块怪模怪样的白底黑字臂章仿佛军官的年轻人走过来向着刘冬客客气气地笑道:“现下不同往时,咱们来不及肃清残匪,就怕走了消息,兄弟们多有得罪了!”
刘冬忙赔笑道:“哪里哪里!”他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有些面善,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我姓刘,兄弟成为我刘冬便是。”
年轻人爽快地回答道:“这还是本家——我也姓刘,正是显字营丁队的哨官。”
刘冬吓了一跳!他不过是个什长,对方年纪虽比他小却是实打实的上官,立时向着这位刘哨官抱拳躬身行礼道:“小的见过哨官!”
这年轻人正是刘小七。他原是到城门这里巡视,正好遇着刘冬等人过来,他差事已完,不免好奇心起站着多听了两句,此刻看刘冬架势,晓得两个营头规矩不同——在丁队里,日常见上官不过打个军礼行抱拳礼便罢,李永仲还打算推行更简单一些的平胸礼,也就是右手臂曲肘平行于胸前——平静地受了他一礼,笑眯眯地同他道:“一会儿我们就得离开此地,刘兄弟不妨赶紧回报侯千总。咱们千总正发愁这么多贼人要如何看守,哈哈,刘兄弟来得正好。”
刘小七这话说得坦然,因为战斗结束之后李永仲的确和军官们商议过要怎么处置几百号俘虏——里头有流民,有投降的贼匪,甚至还有力竭被擒的蛮子,总不能都杀了,这时候他们总算想起来一直丢在脑后的翔字营——“若是这会儿翔字营的人赶过来倒是省了功夫,”方才周谦大喇喇地抱怨:“抢功的时候跑的飞快,这会儿却一个人都看不着!”
刘冬顿时为之一喜!这几百号人落到翔字营手里,说不得就是好大一场军功!他顿时眉开眼笑,也没来得及细想为何显字营要将这块肥肉推出去,只忙不迭地同刘小七谄笑道:“刘哨官稍待,小的马上派人回报千总!”说完又怕对方反悔,抢先道:“既如此,小的马上亲自回去同千总禀报!”他说完一刻不留,转身就跑,好像屁股后头烧了火一般!
刘小七身旁的兵士担心地低声问了一句:“哨官,咱们应该先跟千总禀报一句,您擅作主张,有些不大稳当啊。”
刘小七摇摇头,先前面上那些温和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他摇摇头,转身向着城中走去,边走边道:“现下千总正是忙的时候,拿这事情去问他,也是一样的结果。先前就已经商量了法子出来,多此一举的事情还做什么?”
不过他话是这般说,但还是脚下拐了个弯,向着李永仲所在之处走了过去。一路上无数步履匆匆神色紧张的兵士与他擦肩而过,刘小七不由也加快脚步,小跑起来,等他到了李永仲面前,甚至都有些轻喘。
“有事?”李永仲正平张双手,由着秦勇给他穿上罩甲,难得看见如今已经相当沉稳的刘小七这副样子,哪怕如今气氛紧张,他也难得起了调侃的心情,笑道:“这是有鬼在后头追你么?”
刘小七轻咳两声,行过礼低声道:“千总,方才翔字营的斥候过来,叫兄弟们发现了。”他说到这里有点紧张——在官军里头,他刚才那行径就叫擅作主张,若遇上一个心胸略窄的,说不得就要狠狠责罚了。
李永仲淡淡地问了一句:“噢?然后?”
刘小七愣了愣,“然后属下自己做主,让他带翔字营来这里。”他搔了掻头发,面色带了些茫然地继续道:“属下想着,咱们马上就要出发,白撒所这里几百号俘虏,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不如叫翔字营过来帮忙。”
李永仲斜睨他一眼:“先前不都商量好了?那你紧张个甚么?没出息。”说完朝他肩上一拍:“且不说这事已经有了决断,就算没有,不过是打发几个斥候,难道你家千总连这点肚量都没有?”(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夜袭(5)
若从地图上看,小坪山距离白撒所不过七八里路,脚程快些的人半天就能走个来回。但只有真正走过的人才晓得,虽说只有七八里路,中间却隔着两个山头,山路狭窄难行,空身子人走得尚且不易,更何况顶盔负甲全副武装的兵士。不过显字营总算是川东第一流的精锐,又刚胜了一场,士气正锐,哪怕由于保密而不能打起火把等物照明,兵士们又因着雀蒙眼的缘故,不得不排成一列,拽着前头同袍的腰带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踉跄跄,但掉队的人却难得的少。
“千总,丁队的兄弟眼睛是真好!”郑国才走在李永仲身边,擦了一把汗,颇为感慨地同他道:“方才我从后头往前头走,若不是丁队的兄弟散在队列里头,帮忙给兄弟们带路,咱们这场夜袭当真不成!”
“这不过是因着吃食上头有所欠缺。”李永仲边走边扭头对这个面色有几分惘然的军官说,“等以后找医官看看就成了。丁队先前兄弟们刚来时也是好些个雀蒙眼,那大夫说这是日常吃得不好,便开了食疗的方子,左右是些猪肝,枸杞同鲫鱼等物。平日里头也可以拿松针泡水喝,那玩意儿明目。”
郑国才苦笑了一下,横着袖子抹了一把顺着鬓角流下来的汗水,没有吭声——官军里头,正兵每月给你一石,但里头不知掺了多少沙石米糠!平日里顶天让你饿不死罢了,出征时能吃得好些,不过有几个干饼,伴食只有豉酱和菜头,十天半月见不到半片肉的影子!便是这样的饭食,也不见得****俱有!
丁队自入营以来,最遭兵士们嫉恨的不是装备,也不是训练,而是他们三天就有一餐肉吃!不拘是猪肉羊肉,三天一到,便有人专门杀了猪送来,其他队里的人问起才晓得这是李永仲自掏的腰包!而放眼整个大军,也只有丁队每月按时发放口粮俸禄,不用说,这也是李永仲自己出的钱!不说一般的小兵,就是普通军官说起来,话里话外也是止不住的羡慕!
如今丑时已过,原本因万籁俱寂的山路上,沙沙的脚步声不绝于耳。一千多条汉子闭紧嘴巴,只顾埋头赶路。若有人站在路边,还能听到粗重喘息不绝于耳,甲胄和武器在行走间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还有低低的,模糊的说话声。
李永仲半天没听见郑国才说话,他轻笑一声,虽然脚下不停,但行走之间却不见多少辛苦的神色。将八瓣帽儿盔的帽檐朝上抬了抬,年轻的暂任营官不无感慨地道:“都说文官矜贵,武人命贱,可是不是咱们这些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武人,哪个文官能安稳度日?太宗爷爷当年曾经训斥过贪墨兵丁钱粮的贪官污吏,说小兵****辛苦,全家老小就指着这点微薄俸禄度日,你们竟然还要昧了良心贪墨钱粮,当真可诛!”
郑国才年少时虽读过几日私塾,但哪里能看过这些,一时之间竟然听得入了迷!只听李永仲又道:“国朝开初不久,文官在武官面前恰如今日咱们在文官面前一般!后头怎地就变成现下这样子?不过是因着武人不争气,战场之上,丧师辱国!我虽不是卫所出身,但也听说过如今军户子弟一日不如一日,哪里还有当年人人争先奋发的模样?人不自轻岂有人辱?咱们自己不争气,不怨人家将武人看到泥地里去。”
“算啦,现下说这个干嘛?”李永仲自嘲地一笑,脚下又加快几分,走得快了,人影就要隐入黑暗当中,只有悠悠的话声传来:“现在咱们早赶到一分,就多一分胜算。拿了军功赏赐,不说升迁,至少,兄弟们更能吃饱几分!”
小坪山坐落白撒所正北方向,是周围方圆二十里地里最高的一个山头。山林幽深,道路多为兽径,别说两千人,就是再多几千往那山里一藏,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头找到踪迹也是妄想。它内有山谷,谷中平坦,这也是小坪山名字的来历,以前有几十户彝人在此地居住,后来因战乱逃亡,现在占据小坪山的,则是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悍匪徒。
因此地以前是个寨子,虽然现在寨民已经逃散,房屋也破败不堪,但到底比在野地里扎营露宿来得强。其中最好的一栋木屋当然由首领镇川东占据下来。此时夜深,贵州不比四川,八月的夜晚异常寒凉,他盘腿坐在火塘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半开半闭,里头不时闪过一道阴翳的光来。
镇川东本姓孙,排行老三,他父母早亡,也没个正经名字,就以孙老三为号。此人生来精明,从一介货郎做起,几年光景竟然让他挣下一份家业。若他就此安心度日,民间不过多了一介商户,但孙老三二十五岁结识了一个自称是白莲教护法叫唐爽的男人,从此成为了他命运的分界线。
孙老三很快醉心于唐爽关于白莲教的各种说法,并且对唐爽关于他是白莲教大弟子下凡历劫的说法深信不疑。经过商议,他们决心蓄养力量,等待起事的时机。按照当时两个人商量好的办法,唐爽负责招收弟子训练班底,孙老三负责筹措钱粮,一开始颇为顺利,但不久唐爽就因得罪官府中人而被屈打至死,孙老三一面替他收敛后事,一面带着十来个人做起了无本的买卖。
他似乎天生便适合做这行,纵横川东数十年,连孙老三的旧名也弃了不用,自号镇川东。旁人只以为他不过是寻常的山匪强人,却不晓得他早就以白莲教大弟子的身份勾连来往数省!天启二年时奢安乱起,镇川东本要趁机起事,却不料官军反应极快,虽连折大将,最后连封疆大吏都难保性命,却四方调集大军,最后到底将夷人嚣张的势头压了下来。
镇川东因此见识了官军的力量,虽然仍有一些不甘心,但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蛰伏下来,默默培育力量。直到这次奢安二人野心膨胀,纠集起四五万人马,号称十万大军,再度向着赤水攻来——镇川东以为若错过此次,便不会再有机会,遂决定亲自出马,带着辛苦攒下的两千精锐山匪,意图浑水摸鱼。
不知怎地,晚上一向睡得很好的镇川东今日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胡乱披上一件褂子,光着两条膀子盘坐在火塘前边,往里丢了两块木柴之后,镇川东不知怎地就回忆起数十年前,那时唐爽还在,某天他们赶路之时错过宿头,不得不露宿野外,两个人也是就这么守着一堆篝火,将干饼烤热了之后,一边吃着硬实的面饼,一边聊天谈笑,这一幕似乎还在昨天,而现在他已经白发苍苍,再也不复年轻的面庞。
之后不久,镇川东再想起此事时认为这是他将要失败的预兆。但现在他却觉得颇为高兴——因为他认为这是死去的友人惦念他,故而才让他想起过去的事——镇川东轻咳一声,觉得眼皮发沉,打了个呵欠,睡意终于姗姗来迟。
当小坪山中山匪们鼾声大作此起彼伏之时,显字营终于赶到了附近。估摸了一下距离,李永仲扭头低声同身后的秦勇吩咐道:“传话下去,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辰,然后叫队官们过来!”
秦勇领命传话,不大会儿功夫队官们便渐次赶来。来得最早的是曹金亮和郑国才,然后是赵万才和周谦,最后才是其他几个人,至于冯宝群,这回又被留下来,一方面要看守俘虏,另一方面要同翔子营打交道,敷衍对方,拖延时间——显字营上下很明显不打算同翔子营分享这回最大的军功。
“再往前走,就是小坪山。”李永仲招呼队官们就地坐下,面色严肃地开门见山道:“这里头原是有个彝人的寨子,我猜想镇川东多半就躲在那寨子里头!一会儿咱们悄悄摸上去,等近了,就把火把全都丢出去,乱起之后,先等丁队的排枪杀一阵,各队再上!我便不信了,不过是些山匪贼人,还真能训出甚么名堂?”
凛冽的杀气不断从李永仲的身上滚滚不断地冒出来。他依次分配任务:“周谦,郑国才,赵万才,你三人一会儿从山谷两边包抄上去先埋伏起来,看前头火起,只管做足了动静往上冲!”
周谦等人立刻抱拳应诺。
“曹金亮,你指挥丁队占领入口,一会儿火起,见贼人出来,给我乱枪打死!不要吝惜药子,今日我要一个山贼都无法走脱!”
曹金亮应了个是。
最后李永仲站了起来,月光之下,依稀能看见他面上神情,只听他道:“其余人等,拿好桐油火把,咱们放火烧贼!”
彝人的房屋多为木制,特别怕火,尤其是小坪山里的这个寨子,位在山凹之处,本就破败不堪,现在又是夏日,晚间山风呼啸,别说放火,便是个火星子也能烧出一片白地。显字营的兵士们带了饱蘸了桐油的松木火把,自山寨两边悄悄潜伏进去,军官们一声令下,无数根正在燃烧的火把就从天而降,许多睡得迷迷糊糊的山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时,就恐惧地发现自家身在火海!
说来也是镇川东今日该有此劫,他虽然布置许多岗哨,但一则山匪不比官军,哪怕战力低微,但官军好歹受过完整训练,各项军中规矩也都比较完备,山匪便从无这些;而则,山匪前些日子还谨慎些,但所谓的官军一直没有出现,时日一长自然懈怠下来。显字营这些些火把全都是用油脂丰富的松枝,上以碎布缠牢,再蘸上特意准备的桐油,保证能让这小坪山之内成为一片火海!
但山匪们也不是甚么好相与的对象。许多人都是刀头舔血的人物,见此情景反而被激出凶性,不少人干脆连鞋也未穿,就这么光着脚,****身体,披头散发,挥舞着武器冲了出来。可惜还未走到面前,就已经被丁队的一阵凶狠排枪打倒在地!
“等贼人近了射!”“稳住!稳住!不得号令,不许开枪!”“你.他.娘的耳朵聋了是怎地?!没听见我说话!放近了打!”
“碰!碰!碰!”三段射击尽可能地保证了设计的连续性,按照事前的商定,当丁队火铳响起来的时候,那些跑得最快的匪徒立时像被大锤一下砸翻在地,口鼻流血,伤口之处也汩汩冒血,手足抽搐片刻,便再也不动了!
到处都是军官此起彼伏的咆哮声。他们不时抬头,情绪紧张——匪徒们尽管有一部分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倒,也有些人就此葬身火海,但大部分人仍旧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并且终于反应过来——有人大叫了一句:“这是官军!”
“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先杀过去!”
乱七八糟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幕战争当中最为生动的画面。不论明军还是山贼,都为这张浓墨重彩的图画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无人能够模仿的贡献。以熊熊烈火为背景,人类的杀戮沾染上一丝丝诡异的色彩。
丁队两轮排枪过后,面前就为之一空。其他几队这才越过丁队,挺着刀枪,向着对方冲了上去。而对面侥幸躲过枪击的山贼,要么被吓破胆子瘫倒在地,要么反倒被激发出凶性,不管不顾地朝着兵士们扑将过来,变得更加凶悍无畏!
正在此时,先前埋伏在左右两翼的三个队突然呐喊着冲了出来!此时火光已经映红了半个天空,亮得双方人马似乎连对面人的眉毛都能一根根数清!明军誓要拿下此处作为自己的军功,山贼则晓得这是紧要关头,一旦输了便是性命不保!因此刚一交手,就拼尽了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