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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仲     枭起传txt下载     枭起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袭(完)

    “首级收拾利索了没有?”

    “底下的兄弟们搜出些生石灰,咱们自己也带了些,总算全都弄好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千总说那些被火烧了或者砍坏的人头咱就不要了,太难看,血滋糊拉的,没得让人恶心。啧,真是可惜了,我看了,好些呢。”

    “不嫌恶心你自己收拾去。”先前说话那个人声音停在耳朵里也熟,但他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只听那人停了一阵又感慨道:“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迷糊着——咱们一千出头,就活生生地挑反了三千条人命?这仗也忒好打了些。”

    “说什么蠢话呢?白撒所里头还关着几百号人呢……就是这里,咱们手里头还有好些俘虏。人家且还没死呢,这就叫你一句话活生生说死了,是你给挖坑还是你给埋?”

    “我这不是就那么一说么。”那人讪笑一声,换了话题:“你说,这有一阵了吧?哨官怎么还不醒?咱们是不是进去看看,叫医官过来?”

    “医官不是说这会醒不过来正常么,先前怎么说的?让他好生歇一歇,最好睡足了觉,这样之后才不会难受。你没见啊?那拳头一样粗的棍子呼地敲到他头上,盔帽都瘪进去一块!?好家伙!哨官这是命大啊!就差一点,偏到后脑上,神仙都救不回来!”

    神仙?刘小七艰难地睁开眼睛,略动一动,脑袋痛得就跟针刺一般,又像是炸开了似,连叫嚷都不能。他闭上眼睛,急促地喘了几下,勉强将那股烦闷欲吐的感觉压下去,又躺了一会儿,虽然疼痛依旧,但昏昏沉沉的脑袋到底开始渐渐清明。

    帐篷外的谈话已经转到了另外的方向,刘小七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帐篷里依旧是沉沉黑暗,只有从外头透入的微光勾勒出物体模糊的线条。他盯着那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帐篷顶,耳边沙沙话语声渐渐被狂热的呼喊与痛苦的嚎叫取代,触目之处遍地黑烟滚滚,火焰腾腾,那些或者穿着青衣青裤,头上包着蓝色包帕缠头,或者只穿犊鼻短裤,**精壮上身,面相狰狞可怕的贼匪嘶吼呐喊,手中挥舞着各色兵器,不遮不挡地从大火中冲出,一心一意地向着显字营的兵士们扑了过来!

    当突进的明军点燃了这个废弃山寨之后,夜晚的宁静就被彻底打破了。从梦中惊醒的贼匪们先是慌乱一阵,但刻入骨子里头的凶残却支撑着他们,没有如同一般人那般崩溃!纵然许多人在睡梦当中被官军一刀杀死,但更多的人醒转过来,赤身**地抄起刀枪就要和兵士们拼命!悍不畏死,当真不是好相与!

    “这批贼子到底是甚么人!恁般凶残!”赵万才抹了一把**的脸,放手下来才发现上头溅得全是血。他喘了口气,抱怨一句:“娘的!骨头恁硬!老子刀都砍得卷刃了!这和白撒所那里的废物全然两样!”

    “就你废话特别多!”郑国才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毫无预兆地横起一脚,将对面扑来的贼人踹翻,身边的亲兵迅速跟上,不待对方爬起,齐齐发一声喊,瞬息之间,三把长枪便插进他肚子,将他钉死在地上!

    郑国才将手中腰刀一甩,将锋刃上的血水在地上甩出一个弧形的痕迹,只是很快就浸入土地消失不见。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植物与许多人工制品——甚至包括尸体——燃烧之后腾起大片呛人的烟雾,许多屋子在烈焰中轰然倒塌,连同里边没有来得及逃出的人类一起化为齑粉。

    借助夜风,火势越来越大,原本还能在山寨当中拼杀的两方不得不逐渐向外退出,守在外围的显字营兵士替换下同袍,默契地接力厮杀。贼匪们在梦中惊醒,胆气就已损了一停,又遇火攻,再丧一停,不过是凭着凶悍本能奋力搏杀,等到大火越烧越大,不少人没有死在官军手上,反而命丧火海!

    从郑国才的位置向山寨深处看去,已然只能看见一片连绵火红,先前那些在夜色当中黑沉沉犹如怪兽一般东支西倒的房屋已被大火吞没。他站的位置足有百步之远,仍能感受到炙热高温,可想而知,火海之中是怎样一副地狱景象!

    和贵州绝大多数的寨子一样,虽在山谷之中,寨子也是依据山势修建而成。李永仲先前吩咐郑国才等三人兵分两路包抄下来,大火自然也是一路延烧,这段时日一直没有下雨,天干物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势。丁队奉命堵住缺口,虽然火铳犀利,但也架不住贼匪们在火势逼迫之下前赴后继地向丁队扑来!兵士们打得枪管发烫,在手里几乎握持不住!

    哨官刘小七干脆利落地将火铳扔在地上,向左右大吼一声:“前排,掏震天雷!”他自己当先掏出一个如成人拳头般大小黑乎乎的铁疙瘩,看也不看几乎立刻就要冲到面前的贼匪,掏出藏在竹管当中的火折子摇了摇,待有火星冒起便迫不及待地将浸了油脂的引线凑近点燃,然后奋力挥动手臂,将这个最原始的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二十来个兵士扔出的震天雷许多在空中就已爆炸,藏在黑乎乎的铸铁壳之内的铁钉铁珠在火药的推力下立刻疾射而出,只穿布衣,甚至光着身体的贼匪顿时吃了大亏!黑火药虽经提纯,但杀伤力终究不如人意,可是在这么近的距离,贼匪又没有甲胄之类可用,不过瞬息,震天的惨叫呻吟在兵士们耳边炸响!

    这回出来,丁队将所有的震天雷全都带上,摊在每人头上,足有三个!一路走来,这些死沉的铁疙瘩累得兵士不轻,不是没有人口出怨言,但此刻所有人都在庆幸,幸好这回队官李永仲的奇怪固执又应验了一回!

    爆炸接二连三地响起,而他们还不曾停手!许多人看火势太大,甚至连火折子都干脆省了,专门朝火堆里头扔!爆炸之后,不止有铁钉一类,还有带着火苗的碎石木屑,近距离时,杀伤力不下火铳!

    贼匪们被炸得鬼哭狼嚎,趁这个机会,丁队兵士三五一组,几组一群,在军官的指挥下义无反顾地向着匪徒们冲了过去!只一个碰撞,就有十来个匪人被长枪挑死!高温在侧,不少人身上甲胄都被火烤得穿不住,却因厮杀搏命,毫无所感!

    刘小七一枪捅在对手胸膛,肩臂发力,口中猛地发出一声呐喊,也不拔枪,就这样将他一路推到后头一根将要倾倒的柱子上死死抵住,那脸上带有一条老大伤疤的贼人面目扭曲,口鼻淌血,皮肉烤得炭黑翻卷,双脚在地上一阵猛蹬,一双眼珠子就要爆出眼眶,死死地瞪着刘小七,最后死不瞑目!

    而杀死他的年轻人看也不看对手的尸体,手上稍稍用力将长枪拔出,高声指挥兵士们散开莫在一处纠缠,吼了几句,自己又投身到战斗当中去了!

    这场战斗还在继续,但已近尾声。李永仲看着不远处杀声震天,几度想要挣脱亲兵的围阻冲进去,都叫人死死拉住!他恼怒非常,险些劈手就给了阻他前路的兵士一拳!最后总算克制下来,面色不免难看,冷硬地开口道:“兄弟们在火里同贼子们杀得舍生忘死,难道我却要躲在兄弟后头?!贪生怕死!”

    秦勇一丝一毫都没叫他说动,仍旧是木着一张脸,挡在他面前,坚定地开口道:“千总,按着规矩制度,一线带兵官在战斗中必须第一个上!但是临阵指挥的军官则要以全局为重!不许擅到前线!现下千总便是营官,就是显字营的爷娘老子,就是显字营的天!千总常说,既有制度,必得遵守。今日,就是千总,也不能违了规矩章法!”

    李永仲叫秦勇说得面皮抽搐,腿脚发痒,恨不得马上就提脚踹在秦勇身上叫他闭嘴!但最后一丝理智终于让他冷静下来。李永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头全是清明。他流水价一般连珠带炮地发令:“传令下去,显字营退出山寨!不得再与贼匪纠缠!这火越烧越大,不要把自己赔在里头!守在外头就好!”

    虽然悍不畏死的贼匪们的确给显字营带来了一定麻烦,但此等心志坚毅之辈本就少见,等到这些人或者死在明军手上,或者逃脱不及,叫大火吞噬,剩下的贼匪便彻底失去了勇气,哭爹喊娘地逃跑出来,就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一条腿!光是逃跑就已耗光他们气力,待兵士一到,不少人烫手一般,将兵器远远抛开,或者是主动跪倒在地,或者是就地蹲下举起双手,敢于反抗的,十不存一!

    这场大火一直烧到将近天明方才渐渐熄灭,最后连显字营也在山谷里头待不住,不得不向外退出老远方才躲开火势!据称两千人的贼匪到最后,俘虏竟然不到两百!其他人或死或伤,落在后头,就再无生路!

    刘小七也不管地上还透着残留的高温,在烤得发裂的青石上头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如往常一般习惯地往腰后摸了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装水的葫芦早就在战斗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打了这大半夜,又在大火边上烤了这许久,刘小七早就渴得不成,嘴上都起了皮,一碰就疼。

    但他也没有心思起来找水。腿上胳膊上都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般,屁股底下越坐越烫,他也懒得站起来。只觉得周身发软,眼皮发沉,不住往下耷拉,就想甚么都不管不顾,就这样躺倒在地,就是香甜一觉。

    正当他上下眼皮都快合上的时候,“刘小七!”曹金亮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晓得打哪里响了起来。先前战斗之时,曹金亮领着一个什跑得比负责包围的郑国才等人还要快,直冲到了山寨最里!他带的那个什全是老兵,自李家时起就跟在曹金亮身边,最是默契不过,哪怕他神色稍变都能看懂心意,十个人在山寨里左突右冲,愣是没吃半点亏,最后赶在火势之前撤了下来。李永仲大发雷霆,冲着曹金亮发作一番,却也拿他无可奈何——此人巴不得李永仲将他一撸到底,贬到下头当个大头兵才是最好。

    刘小七浑身上下生生打了个激灵,一下醒转清醒过来。“我在!”他一边扯着嗓子回应,一边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眼角却仿佛瞥见一个影子迅速闪过,心底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转,电光火石之间,长枪已经顺势送出!他这才看清一个包着蓝布头帕,面色黧黑的年轻人手里举着一截木棍正愣愣地看着他,刘小七晃了晃,眼前一阵模糊,将要倒地,口中条件反射一般叫喊起来:“这里有人!”

    那人还待要打,周围听到动静的兵士已经围了过来,袭击者吓了一跳,丢开木棍就要逃跑,这时却哪里还逃得掉?当下就被两个举着腰刀追过来的兵士喝令跪在地上,其他人一边忙着叫医官,一边七手八脚地将刘小七送到后边营地——因伤兵不少,又是疲累了一夜,李永仲下令就地扎营休息——而这时,冯宝群带着庚队正好赶到!

    “这一仗打下来,伤得多,死的少。”李永仲难掩面上疲色,一边喝水一边同聚拢在他身边的队官们讲说:“本来应该好生歇一歇,但这里情况不明,歇到中午,咱们就立刻拔营回白撒所!想必翔字营再是无能跋扈,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还是不难,我谅他侯永贵不敢将咱们独自扔在这里!”

    冯宝群看看一个个面上熏得如同黑炭的同僚,又是羡慕,又是佩服地开口:“这一仗兄弟们打得好!想必是不轻松!千总说得对,你们得好生歇一歇才成!庚队已经给伙夫帮忙,再过一阵,兄弟们就能吃上热餐饭啦!不过,俺老冯每回都是留守!千总,”他转向李永仲嚷嚷道:“下回说甚么都不能再将卑职留下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赤水(1)

    白撒所。

    头天晚上战斗的痕迹还宛然如新,这里不过是个废弃的城关,现在还在这里的不是流民便是官军,当然不可能有此闲心收拾整理,不过是军将们吆喝着流民让他们将无头的尸体丢到城外去——兵士们在城外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几乎处处都能看到斑驳飞溅,发黑干涸的血迹。

    比起外围那些朽烂破落的房屋,位于城内中心位置的院落房屋状况原要好得多,可惜先是被贼匪蛮子胡搞胡为折腾一番,又在昨夜的战斗中受损不轻,现下不过比那些破屋烂院强过有限。明军直接在城中巨大的校兵场中搭起了帐篷,这时候再是不愿,翔字营与显字营的兵士们也得挤在一块儿勉强住下。

    自白撒所叫显字营一鼓而下,不过十个时辰不到,里头的流民便觉得像过了几世一般,先是叫凶神恶煞的贼匪们裹挟至此,财产子女不保,不过是贪恋着一点活路,挣命苦熬,却不想有一股胆大包天的官军,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进来,原先看着不可一世的贼匪蛮子却是个纸糊的,不堪一击,就这么破了城!

    按着流民们所熟知的官军的做派,不少老人已暗叹一声,将千辛万苦藏起的——金银首饰,玉石古董——取出,只待官军勒索之时献出,好歹容他们回乡,却不料这股官军却是异数,不算和气,但却没有寻常官军那份戾气,也不搭理流民,自顾自地歇息了——胆大些的去讨食,对方竟然也丢出几个干饼——然后便整军起来匆匆出发,悄悄打听,原来是奔着小坪山那里的大王爷爷去的!

    流民惊魂未定,眼看着显字营大队人马绝尘而去,只留下百来个人留守看管,顿时就有弹压不住的迹象!可是半个时辰不到,另有大队官军赶来,先前那些还另打主意的俘虏们立刻老实噤声,唯恐碍了官军的眼,白白送了性命!

    白撒所既荒废也久,原本平坦宽阔的校兵场现在杂草丛生,乱石遍地。明军勉强将石头清一清,然后扎营下来,自然舒适一类想也别想,不过是勉强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现在午后刚过不久,辛苦一夜的兵士们自然各去睡觉歇息不提,但两个营头的军官们却还要聚到一起,好生商议一番。

    侯永贵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显字营营官——对方年轻的脸上不掩疲惫,但腰杆一如既往挺得笔直,双手按在膝上,神色泰然自若,身上的罩甲上还带着斑驳发黑的血迹,看侯永贵神色不善地看过来,也只是对着侯永贵礼貌地笑了笑。

    “李千总,奔袭小坪山这样大的一件事,好歹还是同翔字营的兄弟们言语一声来得好啊。”侯永贵勉强按捺下胸腔里头那一股焦躁之气,好言好语地开口,可惜他惯了横着走,话却不是那么中听:“你一个千多号人的——哦,恐怕还差着些——营头,就敢独个儿打了白撒所不说,还摸到贼子老窝里头,咱这些做军将的,好歹要为兄弟们性命着想,做事上头还是需谨慎些。”

    李永仲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多谢侯千总替显字营着想。当时本想着联络你,可惜军情如火,当时那情景,真是一刻半分都不敢耽搁。”他神情当真是诚恳,恨不得连自己人都骗了去,更何况不知情的人——诸如侯永贵同他身后几个军官——心里不免也想着:“的确如此,显字营拢共才多少人?不是打了贼匪们一个措手不及,哪里能来这场大胜?”

    这般想着,再听李永仲的话更有几分顺耳:“白撒所看着城坚池固,但侯千总也是看见了,里头不过是些被贼匪裹挟至此的流民,纵然里头混了些蛮子,但能有多少?何况流民因战乱之故迫离故土,心里还是向着朝廷,向着官军,有这二层缘故在,显字营才能在白撒所一战而下。”

    这话说得实在是好,侯永贵面色不免好了几分,李永仲就当没有看见对面翔字营那帮人眉目舒展的模样,呵呵一笑,继续道:“不过小坪山之战却实在凶险,咱们趁夜放火,然后大家伙一起杀进去,却不防贼人实在是凶悍,那冲天的大火里头,叫他们差点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是叫兄弟们拼死堵了回去!否则啊,叫他们逃脱了,散落在这山里头,当真祸患不小!”

    即便翔字营的兵将同显字营一向不对付,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显字营这回的功劳实打实是拿命来换的!翔字营的兵将都瞧见显字营是怎么回来的——当真是伤兵满营,死者无数!许多人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手上,熏得发黑,仰躺在大车上,生死不知!而带回来的俘虏脚步蹒跚,皮开肉绽,还有人叫大火烧坏了面目,红红黑黑的,看着十分可怖!

    侯永贵咳嗽一声,不太自在地避开李永仲的视线——他虽是笑着,眼睛里头却殊无笑意——侯永贵在军伍里头打混十多年,自然晓得对方的意思:白撒所的军功可以分,但是手却莫要伸到小坪山之战上头来!不然非止李永仲,显字营全营上下都要找他拼命!

    但叫侯永贵就此罢手,却也不能。侯良柱赏识他,难道单单是为着侯永贵是他族侄?难道还真是因为两个人长得像?不能否认这两个因素都有,但最重要的是,侯永贵的确是川军中近来少有敢打硬仗的年轻将领!不然凭何三十不到的年纪就已升任千总!?早有传言,侯永贵的差遣一直只是队官,不过因为侯良柱想要多磨磨他的性子,不然早就让他单领一营!

    一直以来侯永贵也很为自己这份勇武善战自得,但自李永仲入营以来,他就生出些不明不白的忌惮。原先他也并没将此人看在眼里,不过是个商户,年岁又小,哪怕是陈显达的女婿又如何?陈显达自家也只是个千户而已!

    但很快李永仲就一鸣惊人,入营之后种种作派叫人惊奇,就连侯良柱也派人打探,夸赞了几回,后来又在大阅上一鸣惊人,再后来就是阿落密之战——侯永贵每逢想起都是后悔!当初很不该占那点便宜,不然那军功上头,也该有他侯永贵的名字!

    这回两个营头领命出战,又叫显字营和李永仲走了狗屎运,捡来好大一场富贵!李永仲话里话外,想用白撒所这些乱民堵了他的嘴,却是看错了他侯永贵!和小坪山那些货真价实的贼匪比起来,这些算得上甚么?!不过是些剩菜烂饭,也想打发了人!

    因此,听李永仲说完,侯永贵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阴恻恻地看了李永仲一眼,慢悠悠地打起了官腔:“李千总说得是,此战显字营的兄弟们着实的辛苦。不过咱们两个营头一道出来,路上虽说兵士之间有些误会,但那都是小事。大家总是川兵——都说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家乡人。李千总吃得盆满钵满,但也别忘了给兄弟们留一口汤。”

    “论功行赏自来是上官的事,咱们能做的只是好生打战,带着兄弟们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李永仲不动声色地道:“所谓分肉喝汤,说说而已,上官不开口,难道咱们还能自己做主么?另外,战后事情繁多,现下小弟手上还有一大摊子事,侯千总,少陪了。”说罢他自顾自站起来,冲侯永贵抬抬手算是行了一礼,看也不看对方黑得发沉的脸,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走了。

    待显字营那帮人靴声橐橐地走远,侯永贵身边一个军将才恨恨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低骂道:“看他那副得意样子!不过投机取巧地拿了些微末功劳,这便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又抬头一脸愤然地同侯永贵道:“千总,咱们也不必同他多说,只要回去在军门面前多多分说就是了!”

    他这话说得露骨,但翔字营的军官却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只是侯永贵却与平日不同。他脸色难看,拧着眉头冲那说话的兵将呵斥道:“你是甚么位份上的人,就敢指摘上官!?我能容你,军法却不能容你!不过现下战事危急,且将板子记在账上!”骂了一通还不算完,又朝军官们开口道:“我晓得你们的心思!但现在不同以往,一个个的都给我把心放正些!告诉底下的兄弟们皮给我绷起来,若是出来差错,也不用去赤水了,自己找个地方了断罢!”

    他这番义正辞严的话下来,不少翔字营的军官都是一脸呆滞不敢相信的模样。不过等侯永贵带着亲兵离开,几个脑子转得快的多少就品出了侯永贵话中的意思,心下哂笑一声道,还以为他真是转了性子,结果不过是演戏罢了!

    翔字营这边且不再说,显字营的军官们这边的确是忙得团团转。统计物资,缴获,伤亡等等一干事务就让不少只是粗通些文字的大老粗军官挠破了头皮。这些事情先是都由营里的几个文案负责,但此次因情况不明,为了少些拖累,李永仲将营中的文官和伤兵一起留在了大军里头。现下不得不由军官们自己负责起来。

    这些案头文字事务对丁队来说倒不算甚难。自小兵起便人人读书习字,又因李家商户出身的缘故,在算数上头也颇看重。丁队将诸般事务干脆利落地理麻清楚之时,不少队官还在和手下的什长们艰难地对着数字。

    除了这些,两个营还有俘虏和流民的问题要解决。俘虏倒还好说,军中自有成规,但流民就让军官皱起眉头——翔字营原待不管,不过让他们自生自灭——这也是明末乃至后世几百年里的成例——但李永仲却发下令来,让流民跟官军一道回返赤水。

    此令一下,不仅是官军傻了眼,就连流民自己也不敢相信,待问清不是虚言,许多人立刻将官军视为生民父母,当下就跪下磕头颂恩念佛不休。两个营的军官都傻了眼,翔字营那边的人连连冷笑,也懒得搭理这些个愣头青,自去寻侯永贵告状去了;倒是显字营这边的军官踟蹰半天,还是忧心忡忡地去问了李永仲:“千总,这流民几百人不止!加上俘虏,算下来千人不止!咱们和翔字营加一块不到两千,万一路上生事要怎么办?”

    他去时候,李永仲正在用饭,他饿得狠了,一气喝了两碗菜粥,到第三碗时方慢下来,又叫亲兵给他送些伴食的小菜,听那军官说完,就这么端着碗同他道:“这里离着赤水不过就几十里路远,脚程快些的空身子人白天能打一个来回!纵然咱们人多,顶天了也只用走上两天!真正的贼匪一类能有多少?拿绳子串一起,头尾看好,出不了岔子!”

    “那些个流民,若是不带他们走,留在这里,左右也只有个死!再有,若是蛮子捉了他们去,探得咱们的虚实,难道又很好么?”李永仲夹了块大头菜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嚼了一会儿,待咽下去又道:“咱们都是汉人,他们流离失所也是不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那军官茫然而去,但李永仲却觉得自己没说半分假话。他从后世而来,尽管那个时代也有种种不如意,但再没有甚么人敢于抛弃民众,敢于将民众扔在死地里。他回到明末,初时种种的不习惯渐渐都变成日常惯例,但只有一条——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明末种种惨剧等闲看待,更不可能有所谓麻木一说。

    从万历末年起,这块大地上,天灾**就从未真正离开。各路英雄豪杰厮杀反复,小民性命不过尘土。西南奢安乱起,光是贵阳一地,死者不下数十万!到了如今,西南许多地方仍是一片焦土荒林。李永仲自认并非甚么好人,但要叫他看着那些衣衫褴褛,妻离子散,矮小枯瘦的人去死——

    他到底良心还在。(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赤水(2)

    赤水自洪武二十一年设卫,二十二年指挥使马烨建城,东与蔺州接壤,南与毕节卫隔河相望,西与镇雄府威信司相邻,北与摩尼所相连,是四川通往云贵的重要门户,有明一代,赤水不仅是云、贵、川商贸往来云集之地,亦是镇守西南,看管川贵门户的军镇之一。

    自四月贵州总兵许成名收复赤水之后,这个曾被蛮子占据许多年的卫所重新出现了官军的身影。其时战乱也久,曾经三省商人往来贸易的热闹彻底消失了,西南特有的两面坡冷摊瓦吊脚楼日渐破败,取而代之的是刀枪雪亮,军旗猎猎的森然景象。走在城中,所见之人皆是兵士,多穿大红鸳鸯战袄,戴八瓣帽儿盔,也有人穿青黄二色,戴玉簪瓣明铁盔,却都是军服,只地域部队不同,所以在服饰装束上头也有些差异。

    自前些时日到赤水,川军于此驻扎也有五六天的光景。虽然陈显达口上不说,但谁都晓得他对与翔字营一道前往白撒所的显字营担心不已。自上回送来最后一次消息之后,到现在已有三天没能看到两个营头的信使。陈显达现在虽负千户之职,但眼下他却独立留在大军养病,等于闲人一个。除了每天到指挥使刘心武处帮帮忙,其余时间都是待在营门附近,好方便探听消息。

    这天一早,陈显达起身用过朝食,便习惯地往刘心武的帐篷走,走到一半方想起军门侯良柱召集诸位指挥使参军开会,按照往日经验,多半要直等到午前才能回来。他索性干脆转身拐上大路向营门走去,跟在身后的亲兵忍不住提醒一句:“千户,昨日斥候才说白撒所方向并没有人。”

    “我知道。”陈显达咳嗽两声,比起几个月前的健壮,他现在形销骨立的样子实在难说健康——刚到赤水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就彻底将他击倒,医官连灌了两万药方才救他回来,心头又挂着久未回归没有消息的显字营同女婿李永仲,原应好生将息,却怎么也在帐篷里呆不住,一定要出来。

    他默然一阵,方虚提中气,慢慢地开口道:“仲官儿从来小心,便是队官们,周谦算是顶莽撞的人,亦是粗中有细,除非遇到大队蛮子,否则不当有事。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这次又和翔字营——”陈显达一顿,眉头紧蹙,隔了一会儿才道:“毕竟是两个营头一回联手,想来路上有些耽搁,也不奇怪。”

    陈显达嘴上虽如此说,但两道快要扭到一起的浓眉和异常难看的脸色已说明了千户官如何口是心非。亲兵不敢插话,只好扭着头盯着营外看,看了一阵,他却觉得仿佛看见了一杆高高举起的蓝色镶黄边旗帜,就算他看不太清,但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上面写着“大明川南兵备道显字营丁队”几个大字——亲兵揉揉眼睛,却果然看见一个传令官扛着丁队的认旗自远处奔驰而来,一路大喊:“大捷!大捷!”

    他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激动地说话都不利索,一把扯住陈显达,叫他向前看:“大捷!千户!千户!李队官他们回来了!”

    果然是回来了。

    队伍打头先是一杆无字红旗高高飘扬,然后再是黄底红日,中间只书一个“朙”字于其上,再后两个营官的认旗——一书“陈”,一书“刘”——再来才是各个队旗。不论兵将俱是姿态昂扬,做出一副挺胸腆肚的神气来。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奇的——队伍中间,一群衣衫褴褛面色焦黑的人被绳索串在一起,两侧不时有兵士呵斥几声,显是俘虏,而队伍最后,居然是一队扶老携幼,动作迟缓,面容怯懦的流民!

    这样一队奇异的队伍立刻轰动了整个赤水卫,不单是川军齐齐涌出,便是黔军也忍不住探头探脑。因队伍里头老弱太多,直走了半个时辰,队伍最末才进了赤水,而最前已走到了川军大营之前。

    川军总兵官侯良柱率各级军将早已等候在此。不论是李永仲还是侯永贵,此刻皆是面色肃穆,齐齐越众而出,至侯良柱身前五步停下,毫不犹豫地单膝点地,俯首抱拳,大声报名道:

    “中军翔字营暂任营官千总侯永贵——”

    “前军显字营暂任营官千总李永仲——”

    “率麾下军将,前日于白撒所杀敌缴首数百,解获被掳之良民数百,缴获无算,现幸不辱命,回营复令!”

    二人身后,两个营的军将不约而同随着主官尽皆下拜,声震赤水:“我等幸不辱命,回营复令!”

    侯良柱哈哈一笑,向前几步,亲手将两个年轻人扶了起来,他面上激动一闪而过,余光却瞥见不远处黔兵的营地之前似乎站了不少人,当下心情又好几分,抓着两个人的手刻意放大声音连道三个好字:“两个小将建此奇功,不愧是我川兵健儿!好好好!我当亲自上书制台,为二位请功!来啊!翔字营,显字营各兵士赏禄米三斗,银三两!军将禄米五斗,银五两!”

    兵士们顿时大喜过望!一个个的喜气洋洋,直如过年一般!当下便心满意足地呼喊叩谢,虽说多半拿不到足额,必会扣掉些许,但却比平日的月饷好得太多!不仅是他们,就是围观的兵将们,不少人看着两个营亦是红了眼睛,心里又羡又妒!只恨自家少了一点运气,否则怎么能轮到他们!

    侯良柱很满意兵士们的反应,笑了一声,面色和蔼极满意地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开口吩咐道:“一路辛劳,相比你二人累得不轻,先去好好吃一顿,再洗浴了来,晚间到中军帐寻本将说话。”说到此处他脸上稍显严肃,“先前原有一日一信之约,怎地先前足有三日没有信来?”他将手一摆,示意正要解释的两个军官闭嘴:“现下你们先去歇息,既然人已回来了,这些便是小节,留着晚上再来仔细说来。”

    说完这些,待李永仲和侯永贵两人应了个“是”,侯良柱脸色又转温和,他左右看看,最后抬手在两人重重一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道:“自来我川人授尘为民,授甲为兵,敢战争先,你们很好!将士们也很好!”说这话时他特特向旁一瞥,刻意放大嗓门道:“这西南的事,还要靠咱们川兵来收拾!”

    两人不免又拜,折腾半天,侯良柱总算志得意满的带着大群将官们离开,两个营头即刻分道扬镳。陈显达这才有机会上前,李永仲早看见他,不待他走近,急行两步到他跟前,一撩衣摆便即跪下,重重三个响头叩下去,这才直起上身抱拳道:“卑职丁队队官,暂任营官千总李永仲,领命出白撒所,遇贼侥幸得胜,现向千户覆令!”

    陈显达胸膛不住起伏,显是激动得紧了,他喘了两口粗气,这才将一腔激越按捺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很好!李队官不负本官期望!盼你再接再厉,立功拔魁!”

    叙完国礼,就是家礼。李永仲这回磕了头,称呼便变了:“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陈显达不待他行礼完毕,已一把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一张老脸恨不得笑得稀烂,嘴上还要嗔怪,大着嗓门嚷道:“偏你多礼!出门在外,这么多礼数干甚么!”

    知道陈显达这话相当于显摆,李永仲只是低了头腼腆一笑,识趣地开口道:“礼不可废。再说女婿出门在外,这些时日劳岳父大人牵挂,已是不孝。”

    陈显达此刻简直恨不得在李永仲身上挂个木牌,上书“陈家女婿”四个大字。纵然这般,他已是得意至极,捋着下颌三寸胡须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天之前和显字营失去联系之时,不是没有人在他面前说些酸话怪话,他虽然梗着脖子一一反驳回去,但内心确实是焦虑不已,几天功夫下来真是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现在一朝扬眉吐气,先前种种担忧煎熬一扫而空,当真神清气爽!

    他面上再不掩慈爱之色,仔细端详李永仲一番,点点头感慨道:“黑了,也瘦了!不过也多了几分武人的彪悍之气!很好!”又不由想要夸奖一番,总算叫他想起这里除了他女婿还有全营官兵,放开李永仲的手大步走到显字营兵将面前,也不多说,只言简意赅道:“今夜杀三头猪,犒劳全营将士!”

    “万胜!万胜!万胜!”兵士们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长久的呼喊声,至此,他们的神经才全部放松下来,同身边的同伴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似乎身上数十斤负重都消失不见,脚步轻快地朝着自己的营地走。

    按照惯例,赤水卫城中原有屯兵之处,但一则是蛮子占据日久,早就把那些屋舍糟蹋得不成样子,二则黔兵到赤水较川兵早得多,纵然还有一二能住人的房子,也早叫黔兵占据,川兵懒得争执,因此自侯良柱以下全体,干脆占了原先的校兵场和附近一带,搭了帐篷住下。

    兵士们自去休息不提,军官们却被陈显达叫进营里中军帐,各自安坐下来,又吩咐亲兵送来茶水,有几个机灵的,赶紧跑到伙夫处,拿来些咸肉大头菜并干饼等物,军官们走了半日,走就饥肠辘辘,陈显达看一个个的视线凝在吃食都快黏在上头,不由笑骂一句道:“在本官这里还要装样!赶紧趁热吃!”又扭头吩咐亲兵叫伙夫送些肉汤来。

    待军官们甩开腮帮子大嚼一顿,撑得肚圆,陈显达方才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冲着他们笑道:“可吃饱了?要不要叫人再送来些?”

    李永仲算是最早放下筷子的人之一,此时陈显达发问,军官们都朝他看,便是往日嘴巴最快的周谦也不例外。他轻轻一笑道:“千总这里好饭食,兄弟们这餐总算吃得称心如意。”

    “那就好,那就好。”陈显达笑眯眯地道,显是心情极好,他整一整脸色,开口道:“虽说往日送信回来,但信中寥寥几句,只晓得大概。好不容易你们回来,本官便要问一问路上详细,这便好生说来罢。”

    李永仲应了个是,便将自与大军分开之后的情形娓娓道来。他条理分明,轻重得当,也不遮掩,坦坦荡荡地说了个究竟,哪怕军官们都是当事人,也不免听得入迷。当听到翔字营无故寻衅之时陈显达气得险些就要将茶盅一把掼在地上!

    “早先我便听说侯永贵那厮是个跋扈的,没成想翔字营里跋扈的却不止他一个!”陈显达咬着后槽牙道,“这事情必然不能就此算了!你们忍耐下来,是你们晓得大局为重,却不是我显字营怕了他!”

    陈显达自年轻时起这一类的事便遇上不少,当初他在辽东也是为着类似的事心灰意冷,这才带着全家还有麾下家将兵丁调回故乡四川。因此也格外听不得这类无故作践人的事情。没成想临到老了,自家女婿竟然也让人欺到头上!

    “现下大战将即,此事说了也是白搭,不过翔字营若觉得如此轻轻放过就是打错算盘!”陈显达哼了一声,面色愠然道:“翔字营姓刘的且还没死呢,轮不到他一个毛头小子做主!”说完朝李永仲抬抬下巴,“李队官,你继续往下说。”

    拷问关老二,夜袭白撒所,奔袭小坪山——这些种种,非是当事人不能知晓其中险恶。就是队官们,此刻坐在营帐之中听李永仲声音低沉地徐徐道来,想到途中险恶,提心吊胆,纠心挂肠之处,心下亦是唏嘘不已。

    “……贼匪叫大火烧死大半,短时间里那山谷怕是住不得人了。”李永仲叹了口气,“不过此战亦有遗憾,审讯俘虏,才晓得原来那镇川东竟然逃脱了!”他说到此处不免也为此人的运气惊讶——在当晚的大火之中竟然还能当机立断带人突围,除了本事,不得不说,运气实在太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赤水(3)

    陈显达摇摇头。他老于军伍,看事比年轻军官们毒辣不知凡几。“纵然是逃,你以为他能逃到哪里?”千户官皱着眉头一针见血地道:“现下西南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他镇川东的根基就在这里,若是离了,便如活鱼上岸,飞鸟落地,总是讨不到甚么好。看着吧,说不得,你不去寻他,此人就自己蹦到面前来了!”

    既然陈显达开口,众人无不信服。李永仲讲了小半个时辰,早已口干舌燥,端起面前小杌子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方正容道:“千户说得在理。再有,镇川东此人,咱们虽说所知不多,但他不过是个不足一提的小角色,现在安邦彦并奢崇明两人进逼赤水,谁还耐烦和他纠纠缠缠!”

    军官们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到了这件事上。周谦听了半天,心里早就仿如蚂蚁在爬,喉咙作痒,好不容易抓到机会,立刻大着嗓门咋呼呼地开口道:“那甚么镇川东,手下有些贼匪,便自以为了不起,待大军剿灭蛮子,再去寻他的晦气!不过眼下到底是个甚么决断?上头有甚说法下来没有?”

    陈显达瞪他一眼,不过看众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好奇面色,因此将涌到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只摇摇头,竖眉毛瞪眼睛地喝道:“军略一事,上官自来心里有数!你们操的哪门子的心!?有这点心思,不如好生回去准备,兵士也要抓紧操练起来!若是到了战阵上头却拉稀摆带,本官能饶得了你,军法须不容情!”

    将原本热血上头的军官们搓圆搓扁地收拾一通,叫几个眼睛快要顶到头盖上头的军官好生冷静下来,陈显达便让军官们先行离开,止留了李永仲:“李队官,你且站一站,本官还有些事要同你商量,若你队里有事,先交代下去罢。”

    李永仲一怔,立刻答了个是,叫过曹金亮——其实现在丁队的杂事早不用他过问,不过是循例即可——说了几句,也是让兵士们好生休息一类,待军官们自帐篷里走得一个不剩,他方又在陈显达身前马扎上落座,伸手从火塘上提了水壶,默默地给陈显达的茶碗中续水。

    乳白的热气袅袅升起,将沉默的两个人隔在两端。陈显达干咳一声,终究打破安静,他看着李永仲,先前刻意作出的一脸严肃模样终究还是缓和不少,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仲官儿,出去一趟,没有受伤罢?”

    “明江兄长将我护得严严实实,女婿又怎么能受伤?”听陈显达叫了仲官儿,李永仲便也顺着他的意思,说话间没有再称呼官职:“他此番作战亦是英勇,单是有数的,便有五个首级,指挥也很得力。”他注意到陈显达眼中浮起一层不甚明显的笑意,低咳一声,放缓声音道:“女婿原想着,丁队规矩严,明江兄长怕不适应,但看他现在这样子,恐怕还是更愿意下去带兵。”

    “明江这孩子十来岁就跟着老夫的亲兵往来,刀头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也不晓得怎样松快。”陈显达叹了口气,眉目间隐有一丝嗔怪,但谈起陈明江更多的却是骄傲:“个性也板正,先前好几个队官听闻他要去带兵,巴巴地跑来要他,我却虑着他这个不讨喜的性子,一直没有松口,还好后来有你,不然明江就得耽误了。”

    三两句说完家常,陈显达沉默下来,伸手端起茶碗将残茶泼到火塘里,“呲”的一声,激起一阵白雾。八月的天气,尽管贵州天气凉爽,但此时点起火塘也委实太早,幸好营官帐篷老大,倒不憋气,不然简直呆不下人。

    但明显火塘就是为了陈显达所设,他摩挲着膝盖,半晌终是叹了一声,低低地感叹道:“搁在三五年前,这天气我穿裋褐还热得流汗,夜间要叫亲兵打扇,吃食贪凉;但现下,你也瞧见啦,九月不到,就畏寒得厉害,太阳底下还成,进了屋子,那骨头缝里就跟针刺一般!”陈显达重重地叹了一声,中间心酸无法历数:“一辈子劳于军伍,却仍是没能敌过年老!”

    李永仲唯有默然以对。陈显达的年岁放在几百年后,只能称为壮年,但在明末,却是人近暮年。他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甚么安慰之词——李永仲确定陈显达并不想听这些,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没等他想到说什么,陈显达自嘲地一笑,豁达道:“算啦,人生自古谁无死,我这一辈子,纵然有许多不如意,但总算老天待我不薄,又有甚么好抱怨的?真是老了老了,却也变得聒噪起来,没得惹人厌烦。”他看向李永仲,笑道:“倒是辛苦仲官儿听我说这些。”

    “岳父年岁上也并不很大。”李永仲言辞诚恳地道:“现下不过是病痛折磨,方才一时丧气罢了。待转过寒天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想必西南安定,到时候岳父就能好生修养将息。”

    “你这话说得倒让人心生欢喜。”陈显达悠然道:“不过,自家事,自家明。现下不说这个啦,不过,我要跟你说的事,跟这些也不算没有关系——仲官儿,前些时日你们走后,老夫想了一阵,去寻了刘心武指挥使,交卸了显字营的差事。”

    不防陈显达突然说出这话,李永仲诧异地抬头,直直地看向陈显达,谨慎地开口劝道:“岳父怎地突然起了这个主意?或许是病痛中容易颓丧的关系吧?女婿觉得,还是再想想为好。毕竟岳父还未至知天命的年纪!”

    陈显达摇摇头,此时他面色坦然,显然不是一时的主意,恐怕不止是前几天,而是很早之前便起了此念。“老夫打了一辈子仗,纵然皆是杀敌,但毕竟造下杀孽无数。年岁大了,心肠易生古怪,又易固执,在战阵之上都是要命的毛病。”他对着李永仲平静地道:“知进退的人方有福报。不错,先前老夫也确实犹豫得厉害,但病了这一阵,反倒清醒过来——病痛年岁不饶人,万一打仗时候犯了毛病,怎么了得!?不如趁现在,博个体面!”

    他摆摆手,止住李永仲,慈爱地看着他继续道:“你年轻,不晓得这军伍里头的路数——”陈显达不知想起什么,眯起眼睛冷哼一声,道:“现下老夫若退下来,显字营的事还尽可关起门来自家说得,但若是突然病发,那时候只能由得上官拿捏!到时候老夫辛苦一辈子攒下的这点东西,就要全数便宜旁人!”

    李永仲心中一跳。

    “这回你暂任营官,既是考验,也是应急,但仲官儿你的反应却让老夫深感满意。”许是要说到正题上头,陈显达面色严肃不少:“你虽不是军户里头出来的,却是天生的武人种子,这年月,那些个纨绔膏粱都能做官为将的,如何你就不成?”千户官意有所指道:“人哪,要紧的第一条,便是要守住本分!有些人,自以为与众不同,却不晓得众怒难犯的道理!”

    他不待李永仲深思,紧接着道:“此番你出战白撒所,胜战而归,这是实打实的军功!也是晋升的梯子,千万攀住!先前老夫同指挥使通过气,现下你又新立一功,和先前阿落密的战功一并算上,功劳非小!”

    “明日,你就和老夫去见刘心武,将此事定下。”陈显达紧紧盯着李永仲,强硬地不容拒绝道:“显字营是老夫一手一脚拉扯出来的,老弟兄们都是辽人子弟,同川人本不相同,咱们的名号也不甚好听,”——陈显达对自己的“好名声”还是有充分的认识——“显字营的事,还是咱们营里头的人说了才算!”

    陈显达加重语气:“仲官儿,你莫有顾虑!既然入了这杀伐场中,就得奋力向上!不然只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老夫将显字营交给你,自此往后,你既是它的靠山,它也是你的依仗!你须记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营中军回来,李永仲的脸上便没有一星半点的笑意。平日还敢跟他说笑两句的亲兵秦勇,看他脸色,连出气都不敢高声,唯恐惹来李永仲不悦。他将晚饭——不过是一个干饼,一碗杂粮粥,最后还有一碟子大头菜——放在帐篷里的小杌子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快到帐门,忽听见里头李永仲问了一句:“曹金亮在哪里?”

    “先前属下看曹副官同刘哨官一同吃饭,现在看时辰是夜课,多半去给什长们上课去了。”秦勇看李永仲脸色尚可,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了一句:“队官太忙许是忘了,让曹副官去上课,还是您亲自吩咐下来的。”

    是有这么回事。李永仲心里默了一句。他忽地起了兴致,几口将晚饭吃饭,随手抓起饭盒出了帐篷——丁队规定不论官兵,自己的饭盒自己负责清洗——到外头拿葫芦冲了冲水,他倒不必担心干净与否,无论粥饼都没有一丝油星子,饭盒用凉水一冲,就连是否用过饭都看不出来。

    “走,咱们去看看曹副官上课。”李永仲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放了饭盒转身出了帐篷,秦勇赶紧跟上,怕李永仲不知道地方,还特意提醒一句:“今晚的夜课轮到乙哨上,现在应该在陈哨官的帐篷里。”

    几万大军挤在赤水城里,还得留出校阅,通道等等地方,可想而知分到每个人头上的地盘得有多小,原本一什一帐,到了赤水,就不得不两个什挤到一起,平时关系还好的倒好说,彼此关系恶劣的,这些天的鸡飞狗跳可想而知。

    不过在丁队当中,这类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或者说,这里没有发生此类事件的土壤。接到合帐的命令之后,几个什按照顺序住到了一起,又一起动手,将原本的帐篷改得更大了些——他们的帐篷原就和一般明军不同,每一片苫布都打了圆孔,用结实的皮绳锁边,只要将两片苫布的边缘相叠,再用绳子穿孔绑紧,就能变成一顶比原本大出一倍的帐篷,却又没有占地太多。

    也因此,不过是几个什长加一个哨官和一个副官,帐篷里头容纳完全绰绰有余。

    夜课的制度理所当然的来源于曾经的李家护卫队。经历过几百年后完整基础教育的某人想当然地认为能读会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原谅一个从高中毕业之后就迅速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蜕化到连心算两位数加减都会卡壳的人——李永仲完全不知道,在漫长的世界历史上,读书识字不仅是一种少数人的特权,还是一种少数人垄断的特权,他必须感谢自己回到的是几百年前的明末而不是同时期的欧洲——某个国王藏书五本,还被认为是藏书最多的人。

    于是,成为李家护卫最早的那一批人在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敢相信中,过上了堪称梦幻的生活——有吃又喝,有住有穿,最后东家居然还教他们读书认字!不过穷不过了,索性想贱卖一条性命,没成想却落进了福窝里头!至于训练——其中的某人用诧异的语气反问当年还是太年少天真的李永仲:“这哪里算得上苦!?能敞开肚子吃饱,便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苦!”以至于后来要招收第二批护卫时,这些人很是惊惶不安了很长时间——唯恐东家不满意他们的表现,所以要招人来替换掉他们。

    很久以后,当这批以为自己上辈子修桥铺路积德无数才能遇上这么一个好东家的穷汉一个个功成名就之后,想起当年种种,印象最深的不是当做教材示范的李永仲一笔只能勉强用清楚来形容的狗爬大字,也不是因为默写不出头天所教的汉字而被罚负重跑圈,而是每次小考之后排名前列的人才有资格享用的一道美食——

    盐工牛肉。

    这些已经位居人臣顶端的昔日穷汉感叹道:“再没有甚么肉能有那时的牛肉香。”(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赤水(完)

    帐篷里的人并不知道访客将临。

    四周都点起了牛油大烛,将帐篷内照得一片通明。包括乙哨哨官陈明江在内,所有乙哨的军官都坐在小马扎上,曹金亮站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今日,咱们好生来说说仁。不少人都说,为兵为将,智勇双全,已是难得,而尽忠尽义,更是举世罕见。我却要讲,那些人说话,全是狗屁!便是寻常人家里头养的狗且还晓得看家护院,到了人身上,却变成难得,岂不是说武人连畜生都不过么?”他说到这里,略顿一顿,将下首坐着的人环视一圈,又语重心长地道:“那些人却错了!不闻那天下忠义第一的关云长便是武人么?”

    “因此,忠义是咱们武人的秉性,仁却很少有人说起。”曹金亮随手点了底下的某个什长:“张悬,你来说说,甚么叫仁?”

    “仁……”叫张悬的什长迟疑着站起来,伸手挠了挠头皮,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卑职觉得,是和善的意思?”

    “对也不对。”曹金亮冲他点点头,示意张悬坐下,后者赶紧如逃出生天一般坐下,曹金亮看也心里只一笑,面上却严肃地继续道:“温良者,仁之本也。因此我说张悬说得不算错。但咱们所说的仁,不是这样的仁,而是仁者,人也!”

    “甚么叫仁?说白了就是你行事之前,首先得是个人!咱们不常说‘这不是人该干的事’吗?就是因为,这人,和动物不一样!人知廉耻,贯道德,所以为人!咱们丁队有许多制度规矩,我晓得,有人在底下不是没发过牢骚,觉得整个显字营,整个川军,就咱们丁队规矩大!规矩多!”

    “但是,你们再仔细想一想,这些规矩,哪样不是人该干的?就连五岁稚儿都知道进退有序,整洁干净,难不成堂堂男子汉还不知晓?既然穿了这身军皮,从军习武难道不是本分?”曹金亮看着底下若有所思的军官们徐徐道:“就像咱们拿饷银是天公地道的事,安心打仗,敢战向前就是吾等武人的本分!有些人,自家本分做得并不如何,却日日惦记着怎么抠银子,如何捡便宜,这样的人,还打的甚么仗?带的甚么兵?”

    虽说他声音并不如何大,但地下的什长们后背都听出了一身冷汗。原本夜课应讲解战术战例,或者读书学字,很少像今日这样由上官专门讲一堂内容和现实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课。有几个老成敏感些的,不由就想起现在还在护卫队中时,一旦上类似这样的课,多半后头就要有人遭殃。他们用眼角余光隐蔽地四处打量张望,一时之间,帐篷里的气氛多了几分怪异。

    曹金亮是带老了兵的人,一双眼睛毒辣无比,只一看就晓得军官们心头在打什么主意。他脾性促狭,也懒得去纠正什长们的误解,干脆将错就错地继续发话道:“现在队里有种想法不得了啊——不仅是显字营,还是整个川军里头,就丁队最能干,最能打!要我说——”他忽地变了脸色,疾风暴雨般开骂:“狗屁!你们才见了多少世面,就敢把眼珠子顶到头顶上看人!怎么,显字营要装不下你们了?川军要装不下你们了?打几个蛮子,就以为是不世武功?我告诉你们,没了咱们,官军一样追着西南夷后头打!”

    “打了几场胜仗,就开始懈怠了,这几日的夜课,你们扪心自问,才来了几个!?我告诉你们,别以为你们的位置稳当,咱们丁队,向来是能者上,庸者下!兵士们一个个的且还晓得奋进努力,你们芝麻大的官,就敢摆起官架子!?”

    这些话无一个点名,但大家同在一个哨里,日日吃住在一起,有些人的做派哪里还有不晓得的?当下大家的视线就朝某几个人飘了过去,看得他们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直觉得马扎上生了刺,扎得屁股生疼,坐也坐不安定。

    李永仲在帐篷外站了许久,面色平静难辨喜怒,听到最后一段,意味不明地低低笑了一声。亲兵秦勇站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这里头不少什长,平日里和他成天价的称兄道弟,还有人就敢偷偷摸摸地和他打听队官的喜好!虽说秦勇口风紧,但心里头确乎多了几分飘飘然!今日若不是曹金亮的话,恐怕再过几回,他就要犯下大错!

    再听了一阵,里头却不再说这些,而是转到什一级的战术学习上头,里头开始讲长枪和火铳的配合,李永仲听了半刻,觉得没甚问题便转身走了,秦勇赶紧跟在他后头,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亲兵觉得双腿发沉发僵,他伸手摸了摸胸膛,只觉得心脏快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肤跳出来,咽了口唾沫,他惴惴不安,吞吞吐吐地开口道:“队官……”秦勇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就被李永仲打断了。

    “秦勇,先前你说想下去带兵吧?”李永仲站在灯光的阴影里,亲兵看不太清他的面目,只听他声音平淡,不徐不疾地续说道:“原本我想着,咱们的亲卫制度确也快修改了,不如让你呆到那时,不过现在想想,你这性子却是好热闹的,在本官身边不免无趣了些,现在大战在即,基层军官多一个也是好的,你明日就去找曹副官报道吧。”

    曹金亮找来时,只看见黑洞洞的帐篷里隐约有个人影。他性情虽惫懒,却实在是个精细的人,当下将要往里头迈的左脚收回,在帐门前站定,将盔帽摘下夹在压下,略略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道:“队官,卑职曹金亮奉命前来。”

    黑暗里李永仲的声音穿过来:“啊,是金亮?如何恁般客气?天黑尽了,怎么也不点灯?”然后随着脚步声响起,披挂甲胄的年轻人举着油灯从黑暗中浮了出来,他随手将油灯递给亲兵:“借一下火。”然后待油灯幽幽点亮,他冲曹金亮一点头,道:“里边坐。”

    曹金亮也不客气,随他身后走进帐篷,自家弯腰拣了一个马扎坐下,将盔帽放到脚下,抬头就看见李永仲一脸怔怔,眼睛却仿佛透过虚空不知看向哪里。他咳嗽一声,将李永仲注意力拉过来,方慢吞吞地开口:“刚才秦勇去找了我。”他观察着李永仲的脸色,“说队官你让秦勇下来带兵?”

    “他当个什长水平还是够的。”李永仲脸色平静,就似乎刚才那个神情惘然的人不是他一般,随口就点评起这个跟随自己时日不断的亲兵:“战技和勇气都是有的,夜课成绩也不错,就是性情上不够稳重,还是太跳脱了些,得好好压一压。”

    “队官手里放出来的人,哪里有不好的。”曹金亮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话是好话,只可惜说话的人少了几分诚意,听在耳朵里无论如何也让人呢相信不起来。李永仲看他一眼,回身拿了个茶碗放在他面前,伸手提了茶壶,一边倒水一边说:“我这里且只有凉水喝,若不嫌弃,陪我喝几杯水罢。”

    “好些年前我便说你总是太自苦了些。”曹金亮收敛了神色,伸手端了茶碗放到唇边慢慢呷了一口,的确是无味的凉水,大约之前烧开过,喝起来泛着一股水垢的锈味。他只喝了一口就放下,再不肯动它。

    曹金亮想起很多年前,那时他从末路中挣出一条命来,正觉前路茫茫,原以为随便找的一个糊口的差事,却不想遇上了个格外不同的主家。这许多年下来,也能称得起一句世事沧桑。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嬉笑不禁的神气,体察入微之处,却非常人所能及。

    “这算甚么苦?”李永仲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不愿同副官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一般,他随口道:“不知现下安邦彦在何处。”

    “上回传来消息,不是说还在水西城里么?”曹金亮懒洋洋地道:“不过以安邦彦的为人,恐怕并不以为官军有何可惧之处,而许军门和侯军门两位,好歹打老了仗,而朱制台也同寻常文官不同,他一手安民,一手剿贼,比先前那个老官虫样的张鹤鸣要强得多。”

    “我这里也就罢了,出去管好你那张嘴。”李永仲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却看见曹金亮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见李永仲看过来,勉强应了一声:“我便不是个傻的,如何会将这些说到外头去?”

    李永仲瞪他一眼,倒也没有再说甚么,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对坐一会儿,李永仲又语意难明地开口道:“原本我想着,都是从富顺出来的老兄弟,又是在一处摸爬滚打,生死交托的兄弟,总不该有那些龌蹉念头,不曾想,我竟是轻忽了些。”

    “人生在世,念头繁杂,哪是能说得准的?”曹金亮意思意思地安慰他一句,他自小在军伍中长大,这样的事没看过一百也看过八十。也只有李永仲这样的年轻人才会抱有幻想——这也是曹金亮迷惑不解的地方,李永仲虽然年轻,处事上头却老辣非常,又常年在商海里头打滚,按理说,实在不像是会这般天真。

    “是,”沉默半晌,李永仲面色不甚好看地点点头,叹道:“却又是我想得简单了。原以为和旁的队比起来,咱们已算得上好了……”他截断话头,没有再往下说。

    但曹金亮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底一笑,面上倒是绷住了,只道:“你这是苛责,求全责备了。和旁的队比起来,咱们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你还待要怎样?”

    李永仲默了一阵,语气坚定地开口:“待此间事了,亲卫制度就要彻底改了去!日后除了两哨之外,另组一部,算是队里的中军,军官亲卫定额,全从中军里头出!三月一轮换!我便不信了,铺一条疏阔的大道出来,还有谁立得起山头!”

    他说得含糊,曹金亮却听得明白。一面有些觉得无法理解,一面却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样做的好处——传统兵制到了明末,实在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候,如果历史的进程没有被粗暴打断,也许中国也能像欧洲一样,在经过各种实验之后找到适合武装力量的制度,但历史没有如果,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诞生,却只带来毁灭和倒退,明末正在逐渐成熟的职业兵制度被半奴隶军制取代,直到几百年后——“敌从海上来”。

    但一时急切之间,这样的新鲜事体曹金亮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他索性不想此事——眼下着急的也不是这桩——“这次从白撒所回来,再加上先前的功劳,队官的位置怕是要动一动。”曹金亮说这话时神情坦荡,“咱们怕是要好生谋划一番,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正想同你说此事。”李永仲顿了顿,将先前陈显达同他说的事慢慢说给了曹金亮听,最后他淡淡道:“听岳父的意思,他一早就同指挥使商量了,恐怕明日就要和营里头说明。只是这毕竟不是咱们一手带出的队伍,其中复杂难言之处定然是多不胜数的。”

    “能拿下营官的位置总是很好。”和李永仲看法不同,曹金亮深知差遣在官军中的重要性,因此李永仲所担心的事他并不很以为然,而他也有别的事要说。因此面上一板,肃容道:“队官先前做事务必求稳,但自入营之后,行动之间却渐渐让老曹我有了看不懂的念头——在富顺时,仲官儿你行事上头圆滑妥当,但自投军以来,我却觉得你渐渐有了些急躁冲动的迹象,就拿这回路上的事来说——若是先前,仲官儿你定然不会这般直接地和侯永贵对上,但你却偏偏和侯永贵打了擂台。”这事情在曹金亮心里憋了不少时候,直到此刻他方一吐为快:“投军之前,咱们商议下来,原是要低调从事,但细数起来,入营以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又哪里低调了?”

    他紧紧地盯着李永仲,一字一顿地问:“大战将至,我心有疑问,今日就盼着仲官儿为我解惑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八月十七(1)

    李永仲提了水壶来给自己的茶碗倒水,他注视着水流自壶嘴慢慢倾倒在褐色的陶碗中,在溢出来之前及时提正壶身。“军营之中,强者为尊。”年轻的军官端起茶碗啜饮一口,似乎苦涩的滋味对他毫无影响,思索着慢慢开口道:“我原以为,只要自家小心谨慎,与人为善,处事圆滑,纵然军伍之中,也当有我一席之地。”

    “但入营之初那几件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来,“却忽地让我明白了,这世上,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你想要与人为善,却不曾看见对方对你虎视眈眈,恨不得立时扑上来一口咬在你的咽喉上!吃你的肉,吸你的血,吮骨寝皮,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不肯稍稍放过!”

    对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若细究了看,里头却燃着一簇明亮的火光,曹金亮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视线,只觉口里发干,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听到喉头发出咕嘟的吞咽声,他咳嗽几下,清了清喉咙,半哑着声音道:“仲官儿这也鲁莽了些。军伍里头的事,是只靠莽夫之勇就能做成的么?”

    “当然不成。”李永仲淡淡说道,“但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如何又能有大智大勇?”他抬手止住欲言又止的曹金亮,又道:“我晓得你肯定要说,那莽夫之勇和这些不同。可在我看来,却也觉得,这世道,欠缺些血性,想得太多,也就把手脚困住了!”

    曹金亮叹口气,摇摇头道:“仲官儿你总有道理,这些事上,我却是说不过你的。”他面色转为严肃,“不过营官这件事总是紧要。咱们往白撒所一趟,除了军功以外,旁的收获却是将这一营人马都收拢在了手上,若要我说,比之军功更让人欣喜。”

    “现下说这个还早了些。”李永仲不如曹金亮乐观,或者说,他并不认为这样短短时间的相处就能让显字营的兵将们对自己贴心巴肠,他只希望在接下来的战斗当中,显字营能一如既往地服从安排,听从指挥就是很好。

    两个人又商议一阵,帐篷外天色黑透。曹金亮伸了个懒腰,冲李永仲摆摆手道:“今日先说到这里,我实在是乏得厉害,这几日骨头都累得酥烂,仲官儿你也好生将息将息,这一仗,过不久就要打起来。”

    李永仲从马扎上站起来送他,闻言轻声回答道:“你莫管我,自己先休息,队里明日给兵士们放假,从白撒所一路走来,俱是山路,也辛苦兄弟们。”顿了顿,他又道:“打仗的事情,自然有上官做主,我们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你操心也恁多了。”

    听他如此说,曹金亮不由哈哈一笑,边笑边点头:“是极是极。”掀开帘布走出去,李永仲目送他走远,不过片刻,身影便融化在夜色当中。

    将近八月十五,空气中的溽热一日比一日来得稀薄,一早一晚凉意悠悠,若不多穿一件外袍,决计不成。和逐渐凉爽下来的天气相比,明军营地中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更紧张。一直养精蓄锐的探马斥候开始时时外出,偶尔还有带着被反绑双手,满身血迹拖在马后带回俘虏。

    显字营和翔字营在白撒所立下的功劳的确足够出色,但放在整个大军面前就很不够看了。如今再是迟钝的兵士也已知晓,与奢安二人决战在即,那场面绝不是一两千号人小打小闹如过家家酒一般能比的。走在营里,到处都有兵士们操练,离着那辟作练兵场老远,就能听见传来的呼喝之声。

    中军幕僚刘周抱着一大卷文书,脚步匆匆地往中军营帐走,那摞文书堆得老高,一个不好散下来,就能将刘周埋到里头。他身后跟的贴身小厮,比他抱得还要多!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招来不少好奇的视线,也只当未知。

    他到中军帐之时,巨大的沙盘已经摆放起来,刘周指挥着几个兵士将文书小心地展开——却原来是几幅地图——和寻常所见的地图不太相同,而是仿佛用的是更坚韧的羊皮。刘周心细,又把关于蛮子的资料找寻出来,以防要用。

    于是待侯良柱同其他军官步入中军帐之时,里头样样都已安排妥当。军门见状满意地一笑,当先在上首的主座上坐了一下,又朝仍旧站着不动的军官们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地开口道:“都拄着干什么2?不晓得自家拿马扎坐下么?”

    他容貌苍老清癯,略板一板,就比常人严肃十倍。看侯良柱神色,军官们不敢造次,一个个的拣了马扎赶紧坐下来。侯良柱环视一周,心内稍稍满意,面上却丝毫不显,望着手下这群军官们,他按膝沉声道:“今日接朱制台的军令,道是奢安二贼已从水西出发,直扑赤水而来!”

    “前几日传消息过来,制台令总兵官林兆鼎拿下三岔,副将王国祯进军陆广,刘养鲲则盯着遵义,若是本官所料不差,现在应已得手!”他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连带着呼吸都急促几分,目光炯炯地望着军官们,一字一句地砸下来,震动人心:“刚才收到消息,奢安二贼已出了水西地界,现在直奔赤水而来!”

    “赤水是四川门户所在,轻忽不得,现在本官传令下去!众将!”

    军官们立刻站起,甲叶一阵哗啦作响,躬身抱拳,一声暴喝道:“末将在!”

    “从今日起,全军枕戈以待,伙夫备好十日干粮,弓箭,药子等物一一分发下去,刀枪甲胄在身不得稍离,医官将伤药备足,每日唱名点到,严查逃兵事体!”侯良柱中气十足地开口道:“现在,大战仅仅一步之遥!小子们,都给本官把皮绷紧了!”

    从中军营回来,陈显达立刻将营里的军官召集起来,等人到齐,他也不多说,几乎是立刻就宣布了第一个决定:“本官病痛难耐,现下却大战将近,因此前些天去同指挥使禀告,将差事交卸给丁队队官李永仲。”陈显达示意李永仲上前,几乎是以严厉的表情看着他喝道:“李队官!先前白撒所时你做得不错,现在本官要你接下显字营的担子,有无勇气?!”

    李永仲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沉声答道:“不敢有负所托!”

    “好!”陈显达喝了一声好,随即就将女婿拉到自己身前:“军情紧急,繁文缛节日后再行补上,现下你便是显字营这一千多号人的上官!连我在内,俱要听你调派!只望你能以兄弟们福祉为念,再建功勋!”

    这场交接可说仓促,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异议。在白撒所的两场战斗当中,李永仲已经展现了一个指挥官基本的素质——也许还不太足够,但起码对现在的显字营来说,不会对这场突如其来却又在情理之内的职务交接发出质疑。

    将此事了结,陈显达吁出一口气,心头大石放下一半,就连一直酸胀不堪的膝盖一时之间似乎都好过不少,他面上微微露出几丝笑容,很快就又被严厉肃穆的神色取代。陈显达环视军官了一眼,将先前开会时侯良柱所说几点都一一吩咐下去,最后他面色越加严厉,大声道:“咱们自四川一路来此,辛苦了多久?多少兄弟险些就送掉性命!?现在就差最后一口气就能赚个圆满,若有人在此时还不明白,哼哼……”他哼笑两声,没有再往后说下去。

    这次会议很快结束了。明面上,除了李永仲和陈显达之间仓促简单的职务交接之外就只是几道简单的命令。但谁都清楚,对于显字营来说,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拉开序幕,不少军官看向丁队兵将的目光尤其复杂,带着羡慕以及隐隐的讨好。丁队的兵将则难得高调一回,人人脸上俱是喜笑颜开,在其他兵将面前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一个个的不成样子……”李永仲低声念叨了一句。他刚从陈显达处回来,还没回到丁队,路上碰到的兵士就纷纷避让,有那胆小的干脆膝盖一软跪在两旁——这的确是时下官军的常态——对于一般的军官来说,大概是难得的荣耀,但是对于李永仲来说,则算是讨厌的负担。

    “这都是腿上没生骨头么?”这话他没说出来,并且生生将满脸的不耐烦勉强压回胸腔。陈显达在散会之后专门留住他,同他反复叮嘱,让李永仲一定收敛起自己平日里的臭脾气,哪怕再不愿看到甚么,也别急着发火。

    “老夫晓得你带兵的手段是尽有的。”陈显达语重心长地同他道:“但这丁队你自己调理了多少时间?眼下去却没有这等闲功夫让你慢慢来!兄弟们或许有甚么毛病,此刻也只能你自己多担待,待日后徐徐图之了。”

    李永仲担心的却不是这个。陈显达今日突然来这一手,他虽然先前就知道陈显达已经和指挥使刘心武打过招呼,但私心里却仍旧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一两百号人,而是整整一个独立的营头,一千多号人!他入营才多久,然后突然就跳到这位置上头,心里不免惴惴。

    心里这样想着,行动间不免就带了出来。李永仲迟疑了片刻,原本要离开营中军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朝陈显达问道:“岳父,这毕竟是经制官军,依着规矩,还得到兵备道面前报备,咱们这么自说自话……”

    “你心思也太重了些。”陈显达不以为然道:“你去打听打听,眼下谁还肯守着规矩章程?”他紧盯着李永仲,一字一句道:“别以为显字营挂在叙南卫就是卫所军,这里头从兵到官,都是老夫我一手一脚拉扯起来!更不用说军中自来便是父死子替!你甚么也不用说,现下只管好生想着如何打仗便是!”

    在侯良柱的命令下,明军很快行动起来,虽然并不十分情愿,但侯良柱和许成名商议过后,还是决定大军分兵两路,一路由他亲领,沿着营盘山、麻线堡、摩尼所、安旗屯、猴洞、普市一线布防;一路则由监军副使刘可训和副将邓玘率领,随同黔军行动。他私底下同两位同僚道:“许成名打仗上头还有几手,可惜黔兵却一个个都是软脓包,不中用!不晓得何时就要软了腰子!你二位到时候切切要撑住,本官领兵就在附近,到时立刻来援!”

    邓玘平日虽与刘可训不睦,但现下还晓得轻重。他冲侯良柱重重地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道:“军门多虑了!咱们川兵,向来敢战!黔兵软了骨头,咱们可不曾!奢安二人不来则罢,来了,俺就要教他来得去不得!”

    “好!就要你这股志气!”侯良柱对着邓玘赞了一声好,又将一双眼睛牢牢地看在刘可训身上,后者脸色不甚太好,倒也没说甚么,干脆地给他拱拱手道:“军门放心,这是大事,卑职便是舍了自家性命,也不敢在这件事上生出意气!”

    后二人相处果然少了几分呛死人的火药味。一番布置之后,侯良柱再同许成名就用兵之事商议数回,两人各有看法分歧,正在争执之间,远在大方的朱燮元派人送来消息:“奢安二人之中,奢崇明年老,无能为尔,安邦彦正值青壮,勃勃野心,目下无尘,并不肯将官军放在眼里,今三岔、陆广、遵义力抗官军,一日急似一日,安邦彦必然心急,此人生性狡诈,却又傲气十足,视官军为土鸡瓦狗,多半不肯回师救援,一定要拿下赤水至永宁一线!令许成名与黔兵与之交战,诈败诱他深入,侯良柱率川兵断他生机!”

    这道命令可说及时!将短短的几行字反复看了数遍,侯良柱一巴掌将信笺拍在桌上,看着许成名郑重地开口道:“既然制台有令,那本官及川兵将士遵令便是!许军门,这诱敌之事,便全部拜托于你,到时本官必亲率人马策应支援!”(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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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明末乱世盐商之子的逆袭之旅。 “我是老头正牌的长房嫡子!他李永仲算什么?” “他算什么人物?陈千户的女婿,一个盐贩子!你看他那个样子,干巴筋瘦,带什么兵?打甚么仗?” 这是逆流之人的挣命之旅。 “我全家除我一个光身子,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 “我是盐贩子,你们是挑水力工。战场刀枪无眼,我不想死!你们呢!想不想活?!” 天命之人其实起自草莽。 “朕非贤达,率盐工数百,筚路蓝缕,起于川陕;劈荆斩棘,浴血鏖战,复西域,平北境,保中原,兴江南。万民齐心,将士用命,使我中国血脉不绝,汉家文明不绝!华夏列祖列宗在上,至此及往,四域之内,皆为汉土,七海之外,皆为臣妾!”枭起传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起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起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