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贺家小娘子
春雨淅沥,闺房里的铜镜逐渐漫上一层水雾。
纤细的指尖拂拭过水雾,镜中露出一双稚嫩清润的杏子眼。
贺瑶眨了眨眼,她刚刚还是魏九卿的小妾,在廊下苦苦哀求他救她阿兄,却被他下令拖出去杖责五十,嫣红的血液染红了白雪地,她拖着伤痕累累的下肢,哭着往深宅大院外面爬,她想见阿兄最后一面,她想给祖父和阿耶的新坟添一抔土……
寒冬腊月,暗夜无边,依稀有人披着大氅提灯而来。
灯影昏惑,她最后只瞧见漫天大雪,枝头的寒梅在她身边簌簌跌落,再睁眼时,她便回到了十五岁。
妆镜台上插着一枝娇嫩粉白的杏花。
贺瑶拈起绣帕,一点一点擦去铜镜上的雾气。
她家是洛京的名门望族,阿耶官拜平西大将军,阿娘早逝,她上面还有阿兄和阿姐。
阿兄玉树临风,是骑射俱佳的小将军,很受小娘子们喜欢,如今和祖父一起戍守边疆。
阿姐自幼饱读诗书机敏沉稳,八岁那年被皇后娘娘看中,留在宫中侍奉左右,如今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品女官,负责起草文书保管凤印,还和金尊玉贵的镇国公府世子爷约为婚姻。
而她……
她诗书平平,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舞枪弄剑。
可是洛京风气崇尚娇弱文静的淑女,她害怕被嘲笑狂野粗鄙,一向不敢在人前展露骑射功夫,于是比起阿姐她便是毫无长处的草包,世人只知将军府上的大姑娘惊才绝艳,提起她就只是连连摇头。
她也有一门亲事,然而对方只是家道中落的小侯爷,远在凉州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没有权势也没有钱财,空有个爵位头衔,家中只剩他一人,听说落魄的连聘礼都凑不出来,不知多少小娘子在背地里笑话她将来要嫁给乡野村夫。
她样样比不上阿姐,连阿耶和阿兄也更偏爱阿姐。
他们会给阿姐送进宫大笔钱财,会记挂阿姐爱吃的菜,会在她和阿姐吵架时只呵斥她一人。
贺家二姑娘,样样不如姐姐,生来就是多余的——
上辈子,她是这么想的。
竹帘晃动,粉衣侍女端着茶果进来,“听闻小侯爷今日就要抵达洛京投奔咱们,大将军已经派人去城郊迎接,要让他住进咱们府里呢!虽说小侯爷寒酸落魄也无功名在身,过了他这一辈就要收回爵位成为庶族,可是谁让他祖父曾在战场上救过咱们老将军的性命呢?姑娘嫁给他也是报恩。”
她放下茶果,过来为贺瑶梳头,“只可惜姑娘无缘嫁给魏家郎君,魏家郎君出身高门,文武双全不说,还是有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小娘子芳心暗许,枉他和姑娘情投意合……罢了,嫁给那位小侯爷,苦是苦了点,也比不得大姑娘的婚事显赫,但总要有人去报恩的嘛!”
贺瑶凝视铜镜。
上辈子,春浓也是这么说的。
而她和其他小娘子一般,也爱慕那位面如冠玉的魏家郎君。
她禁不住春浓的挑拨,愤愤不平为什么是自己去报恩而不是阿姐。
于是她叫春浓出面,私底下回绝了和小侯爷的亲事。
也不知春浓是怎么回绝的,那小侯爷第二日便登门来见她阿耶,不仅退还了婚书,还放话说和贺家再无瓜葛。
她阿耶气得把她吊起来打了一顿,她那时张狂又倔强,一边挨揍一边嚷嚷她是捡来的没人疼,好的亲事轮不到她,只把别人不要的给她,人人都瞧不上她,可她定要争气,将来嫁的一定比阿姐好……
当夜,她便在春浓的撺掇下翻墙离府,投奔了魏家郎君。
聘为妻奔为妾,魏九卿假装深情地收留她,实则是想利用她得到贺家的兵权,可惜他低估了阿耶和阿兄的品格,贺家对国家忠心耿耿,他想谋朝篡位,却无法从她身上捞到半点儿好处。
他也没法伤她性命,因为阿耶和阿兄放话出去,他若敢伤她,便是拼了整个贺家也不会叫他好过。
自那以后,她被孤零零扔在魏家深宅整整五年。
她所见只有后院一方天,只隐约听说她从前那位未婚夫很是了不起,平步青云权倾朝野,连皇族都要看他的脸色,更别提魏九卿……
“姑娘?”春浓摇了摇她的肩膀,“您如果实在不肯嫁给小侯爷,奴婢这就出府替您告诉他,您已有心上人就是。想来他也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贺瑶端起茶盏,忽然抬眸望向春浓。
春浓生得清秀高挑,到她身边伺候才一年,平日里嘴又甜做事又利索,再加上也会舞刀弄剑,因此很快博得了她的信任。
魏九卿狼子野心,不爱花前月下只爱权势富贵,早早就在皇宫和权贵府邸安插奸细打探机密,莫非春浓便是他放在贺家的奸细?
春浓不明所以,“姑娘一直瞧着奴婢做什么?”
贺瑶拎起闺房里的一把红缨枪,随手挽了个漂亮利落的枪花,雪亮的枪头忽然直指春浓的脖颈。
枪尖抵在肌肤上,冰冷。
春浓浑身紧绷,笑容也变得僵硬,“姑娘?”
贺瑶盯着她。
暂时不知春浓是否是奸细,贸然伤她恐怕不妥。
如果真是奸细,反过来利用她对付魏九卿也是不错的。
思及此,贺瑶收了红缨枪,亲热地捧住春浓的双手,“瞧你吓的,我不过是与你开玩笑罢了。我与你同吃同住情同姐妹,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
春浓见她神情真挚,这才放松下来,继续试探道:“那退婚的事……姑娘,人生苦短,若是错过良人,将来会抱憾终生的。您一向比不上大姑娘,世人只知大姑娘美貌机敏又有文采,却不知您的存在。依奴婢看,您只有嫁给魏家郎君,才能胜她一筹,世人才会知晓,原来将军府上还有一位小娘子!”
贺瑶暗暗鄙夷。
若是上辈子,她听了这番话肯定动容。
可是如今想来,魏九卿算哪门子良人呢?
更何况阿姐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姐姐,是上辈子家人入狱后为他们反复奔走求情的人,是她被关在魏府后院时以皇后娘娘的名义给她送银子的人,不如阿姐就不如阿姐,为什么非要比个高下?
她不动声色,笑容灿烂,“春浓,你说得太对了,整个将军府里,只有你是真心为我打算的。你不必替我跑这一趟,我打算亲自去城郊见小侯爷,当面与他退婚。”
第二章 他是北方最有名的大盗
午后春雨初歇,贺瑶牵出一匹马。
撞见要去接小侯爷的老管家,贺瑶扬了扬马鞭,“我要亲自接人,你们留在府里收拾客房。”
老管家挠了挠头。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一向听说二姑娘不喜那位小侯爷,今日竟然如此殷勤……
二姑娘性情乖戾,只怕其中有诈。
他笑道:“接人这种活儿,怎能劳烦二姑娘?”
贺瑶脆声道:“我不怕麻烦。更何况我早已想通,小侯爷饱读诗书才名远扬,我十分钦佩,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我思他如狂,恨不能马上与他成亲才好!”
刘管家呆若木鸡,他知道夫人早逝,府上的二姑娘没人管束,言语举止与寻常闺秀不同,可是这番话……
也忒大胆了!
贺瑶一扬马鞭,直奔城郊。
上辈子欠了那位小侯爷,这辈子,她知晓他前程锦绣,她也没指望自己这种草包小娘子能嫁给他,把他好好迎进府,为他提供仕途上的便利,也算补偿。
洛京城郊,桃花十里,春和景明。
一艘大船破开青镜似的水面,朝码头划来。
来自凉州的少年站在船头,脚上踩一双旧草鞋,穿了身利落的黑色短打衣裳,用鹅黄色的嫩柳枝绑起高高的马尾,额发微卷,桀骜不驯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少年举目四望,岸边熙熙攘攘都是摊贩,叫卖着各种各样他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也有踏青宴饮的男女,远远就能听见山水间笙歌繁华,可见皇城百姓衣食无缺富庶安逸。
“这就是洛京啊……”
他玩味一笑,目光忽然落在一株桃花树旁。
桃花树旁立着一位梳双髻的少女,穿豆绿色半臂,嫩黄的襦裙如花儿般在风中轻轻摇曳,腰肢细如嫩柳,她的小脸圆润白嫩,两靥微微浮红,像是枝头刚泛红的青苹果,十分清新甜美。
身边有人惊叹少女的美貌,少年傲娇地移开视线,“不过就是白了些,细皮嫩肉的,怕是连宰鸡都不敢,洛京的小娘子也不过如此。”
大船徐徐靠岸。
少年随着人流下船,正要在码头上雇一辆犊车进城,那位青苹果一般的小娘子忽然牵着马靠近。
她挡在他面前,声音又甜又脆,“你是从凉州来的吗?”
少年桀骜挑眉,“是又如何?”
小娘子打量他片刻,眉眼弯弯道:“是了,满船的人里,只有你的年纪对得上。小侯爷,我是贺家的二姑娘贺瑶,也是你的未婚妻,特意来接你去贺府。”
贺瑶面颊微红。
她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老实木讷的书呆子,然而眼前的小郎君虽然贫寒落魄,样貌却是顶好。
他骨相流畅,睫毛纤长,鼻梁高挑,笑起来时略薄的红唇微微上翘,露出一对白森森的小虎牙,透出玩世不恭的风流快活,他甚至比魏九卿还要俊俏!
“小侯爷……”
少年品着这个称呼。
他可不是什么小侯爷,他是北方最有名的侠盗。
自幼不知父母是谁,从十岁起跟着师父干劫富济贫的事儿,曾独自从凉州一路偷到长安,盗尽天下珍宝,就连官府也拿他没辙儿。
可是……
北方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易子相食疾病肆虐,官府无所作为,即便他盗尽天下珍宝也救不活那些人,就连师父和几个小师弟也被恶疾折磨致死。
然而身为父母官的凉州刺史,却瞒报旱灾,伪造盛世太平!
天子也是个瞎子,竟然还在前阵子把凉州刺史升迁到了洛京!
他来洛京,就是为了从狗官和狗皇帝身上偷两颗人头。
少年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藏在袖袋里的玉牌。
从凉州到洛京,走水路需要一个多月。
他乘坐的大船刚出凉州不久,就遇到了打劫的水贼,船上的人死伤大半,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书呆子也死在乱斗之中。
他捡了书呆子的行李,里面最值钱的是一块刻着“元妄”这个名字的身份玉牌,还有通关文书、侯爷印玺等物,似乎确实还有一卷婚书。
“小侯爷啊……”
这个现成的身份,似乎还不错。
以后,他就是凉州小侯爷元妄了。
少年微微一笑,学那书呆子做派,摇头晃脑拖长音调道:“是了,我正是来自凉州的小侯爷,劳驾小娘子亲自来接,在下不胜感激~~”
贺瑶顿了顿,觉得这位小侯爷怪怪的。
不过听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都喜欢文静婉约知书达理的小娘子,她可不能在这读书人面前耍枪弄剑或者说话粗鲁吓到他。
她拿捏起淑女姿态,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娇声娇气道:“小侯爷车马劳顿实在辛苦,府上早已准备好为你接风洗尘了呢~~”
贺家的这颗小苹果讲起话来矫揉造作,真是辜负了这副皮囊……
少年想着,望向枣红马,“可是骑马回府?”
贺瑶愣了愣,连忙丢掉缰绳,“这马儿是我捡的,像我这种娇娇娘子,哪里会骑马呢?人家看见马就很害怕呢!”
少年也假装虚弱地咳嗽几声,“我生来体虚易病,也是不会骑马的,咱们还是坐犊车吧。”
贺瑶叫来一辆犊车,“小侯爷请。”
少年笑道:“小娘子先请。”
“还是小侯爷先请。”
“不,小娘子先请。”
“小侯爷先请。”
“小娘子先请。”
“好吧我先请!”
“……”
犊车缓缓驶向洛京城内。
贺瑶嫌车内气氛沉闷怪异,于是温声软语道:“听闻小侯爷饱读诗书,不知平日里读哪些书?我也热爱读书,很想向你学习呢。”
读书?
少年蹭了蹭鼻尖,他连字都不认识,他读哪门子书?
可是面前的小娘子色若海棠眉如远山,凝视他的那双杏子眼黑白分明纯澈如水,满是对他的崇敬和信赖,正期待他的回答。
第三章 夜奔
少年顿了片刻,微笑道:“除了该读的那些书,还读《盗典》、《鉴宝》、《风水大墓》一类的杂书。”
他说完,却见贺瑶手执白玉团扇,无措地睁大杏眼。
他垂下眼帘,这小娘子一看就是读书人,平日里不知道看过多少书,大约是他随口杜撰的那些书名被识破了!
他这边琢磨着应对之策,贺瑶那边也在绞尽脑汁。
不愧是将来在朝堂上平步青云的人,小侯爷果然饱读诗书。
可惜她读书少,也不知这些都是什么书,贸然接话恐怕只会暴露她的浅薄无知,反而叫他笑话。
过了半晌,她硬着头皮柔柔笑道:“这些书我亦有所耳闻,乃是宫中学识最渊博的博士才会钻研的书。小侯爷年纪轻轻就读这些,果然厉害。”
少年见蒙混过关,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车途冗长,车内气氛又陷入沉默尴尬。
喝了半盏茶,少年随意挑了个话题,“不知贺小苹果——不是,贺小娘子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爱好?
贺瑶打起精神,她最爱舞枪弄剑,骑射打猎都是一把好手!
她尤其善使红缨枪,枪法是幼时祖父手把手亲自教她的,她一杆红缨枪可以挑翻十个壮汉,她可不是深闺里那些只会刺绣抚琴的娇滴滴的小娘子!
然而这种兴趣说出来,只怕会吓到对方。
贺瑶矫揉造作地捏着绣帕,轻声细语道:“平日最喜读书写字,刺绣抚琴等技艺也还算精湛。我的琵琶最好,连皇后娘娘也曾夸奖过我的琵琶呢。”
她可不会什么琵琶,洛京城最善琵琶的小娘子是她阿姐,被皇后娘娘夸奖的人也是她阿姐,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吹牛。
少年夸奖道:“小娘子才貌双绝,有机会的话,在下一定要欣赏聆听你的琵琶。”
贺瑶笑容满面,“小侯爷可也会什么乐器?”
会什么乐器?
少年吃了口茶,去别人葬礼上吹的唢呐曲儿算吗?
他虚伪道:“善吹笛。”
贺瑶拍手,“小侯爷当真风雅,我最爱听笛!”
驾犊车的老师傅在外面听得起劲儿,插嘴道:“车厢里就有一把琵琶和一支竹笛,小娘子和小郎君现在就可以合奏一曲,也让我开开眼呗!”
贺瑶:“……”
我谢谢你嘞!
她勉强保持微笑,“小侯爷车马劳顿,不如改日再吹笛?”
少年立刻附和,“小娘子前来接我也甚是辛苦,还是不要弹琵琶了。合奏之事,改日再说。”
贺瑶笑眯眯的,“改日好,改日好!”
终于回到贺府,贺瑶把少年交给刘管家,自个儿回了闺房。
她饮了一盏青杏茶,长舒一大口气,跟那位小侯爷说话得捏着嗓子,举止仪态也得时刻注意,实在是太累了。
“姑娘!”春浓忽然闯进来,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焦急,“您不是去退婚的吗?怎么把那位小侯爷领回府了?!如此一来,魏家郎君怎么办?魏家郎君可是一直在等您呢!”
贺瑶佯装苦恼,“他就是个书呆子,在洛京举目无亲,从未出过远门,刚下船就吓得够呛,见着我宛如见了救苦救难的菩萨,非要跟我回府,任我百般拒绝也没用。我实在无法,就把他带了回来。”
春浓咬了咬嘴唇,“姑娘糊涂,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您把他请回了家,可就再也赶不走了!”
贺瑶双手捧脸,无辜地睁圆了杏子眼,“那该怎么办呢?”
春浓在房中踱步了一圈,忽然回头道:“私奔!”
贺瑶故作吃惊,“私奔?”
“是,和魏家郎君私奔!”春浓自说自话,竟自作主张开始收拾行李,“魏家郎君待您情深似海,您今夜就翻墙出府去投奔他!只要过了今夜,您就是魏家郎君的人了,就算是大将军,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门婚事!”
私奔……
贺瑶清亮的杏子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她上辈子脑子进水,才会干出为了一个男人抛下至亲这种蠢事!
这辈子若是再犯,那真不怪旁人笑话她是草包小娘子了!
她眨了眨纤长的睫毛,软声道:“翻墙出府自然简单,可我数日未见九卿哥哥,只怕他忘了我也未可知……贸然去他府上,若他不肯收留我怎么办?我不管,非得他今夜亲自来后门接我,我才相信他的深情呢!”
春浓犹豫片刻,笑道:“这个简单,奴婢替您悄悄走一趟魏府,请魏家郎君今夜过来接您就是!”
贺瑶意味深长,“那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妹……”
是夜。
一架寻常马车悄悄停在了贺府后门。
车帘低垂,里头悬挂着珍稀罕见的夜明珠,将车厢照得亮如白昼。
一位年轻郎君端坐车内,正翻看书卷。
心腹小厮坐在车外,不时朝后门张望,“春浓说好了这个时辰出来,怎么还不见人?要说这贺二姑娘真是蠢钝如猪,公子不过多给她几个眼神,跟她说了几句好听的话,她就真以为公子对她情根深种!就她这样的小娘子,连她阿姐万分之一都比不上,怎么敢肖想公子?!还敢要求公子亲自来接,真是三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面!”
魏九卿翻了一页书。
夜明珠的光晕下,郎君发束高冠,身穿绣宝相花纹的月白交领长衫,面如冠玉俊美温润,最是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便是看着书也似含情脉脉。
他的声音宛如春风般多情,“贺小娘子是个难得的妙人儿,今夜迎她回府是我之幸,不可背后议论,更不可对她无礼。”
小厮笑嘻嘻地应了声是,“这些深闺小娘子没什么见识,稍微一哄就被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用真心对待公子,却不知真心在公子这里,乃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此时,贺府后院。
窗外夜风四起,不多时,细润的春雨便打在了芭蕉叶上。
贺瑶安静地跪坐在紫茭席上。
她沐过身,穿一袭牙白寝衣,鸦青长发蜿蜒铺散在地,正照着铜镜,不紧不慢地在面颊上匀开桃花面脂。
春浓踏进闺房,骤然瞧见她还在屋里,顿时撞鬼般吓了一跳,“姑娘,您怎么还在这里?!魏家郎君不都亲自来接您了吗?!”
贺瑶对着铜镜酝酿好感情,回眸的刹那眼圈湿润泛红,十分楚楚可怜,“我本欲私奔,只是越想越害怕,竟腿软到走不动路……春浓,我好怕呀,阿耶若是知晓我与人私奔,只怕会打断我的腿!”
春浓暗恨,这小娘子还真是没用的草包!
她上前拽起贺瑶,“约定好了的事怎么能反悔呢?魏家郎君这时想必已经等急了,您还是快去赴约吧!”
“我已经派人告知阿耶,九卿哥哥今夜会来接我。这个时辰阿耶已经从军营回来,说不定已经在后门见到了九卿哥哥。春浓,九卿哥哥爱我如宝,定然会求阿耶成全我们,你就不要着急啦!”
春浓几乎崩溃,“你把魏家郎君的事告诉了大将军?!”
第四章 是阿耶的宝贝
细雨如酥。
蜿蜒的火把照亮了整条巷弄,兵卒们身披盔甲,沉默而危险地包围了魏家的马车,小厮撑开伞,被迫扶魏九卿下车。
昏惑夜色的遮掩之下,魏九卿的面色阴沉可怖。
他万万没想到,他没等到贺瑶,反而等到了她父亲贺威!
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好在他有应对之策。
隔着雨幕,他朝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作揖行礼,“贺伯父。”
“谁是你伯父?!”贺威厉声怒斥,“小小年纪,竟学着诱拐良家女子那一套,来人,给本将军把他绑了!”
“且慢。”魏九卿不卑不亢地制止,“晚辈今夜前来,乃是受贺二姑娘之托。贺伯父强迫她嫁给不爱之人,眼见她日渐消瘦,我实在于心不忍,才打算接她去府上小住几日。‘诱拐’之罪,晚辈不敢当!贺伯父若是不信,可以请贺二姑娘出来当面对质!”
眼前的郎君面如冠玉白衣胜雪,举止仪态温润有风度,在洛京城中风评极好,贺威纵然识人无数,也确实瞧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贺威想了想,吩咐心腹去请贺瑶过来。
贺瑶系着一件莲青色的薄斗篷,沿着回廊提灯而来。
远远瞧见阿耶,她眼眶一酸。
她已有五年不曾见到阿耶,最后一面,是她面目狰狞地对阿耶放狠话,赌气咒骂她是捡来的没人疼,只觉阿耶阻拦她的幸福十分面目可憎,当夜就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个家。
后来再得知阿耶的消息,已是天人永隔。
阿耶和祖父带领二十万精兵远赴边疆,抵挡胡虏入侵,却意外在贺兰山遭到敌人的事先埋伏,二十万精兵死伤大半。
天子震怒,把她全家下狱,赐死了阿耶和祖父。
阿姐后来托人递消息给她,她才知晓阿耶在狱中,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竟是她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儿,他用血絮絮叨叨地写了一封家书,叮嘱阿姐莫要忘了遗落在魏府深宅的妹妹,莫要叫妹妹当真没了家。
她捧着血书泣不成声。
父母在尚有归途,父母去,她又何以为家呢?
“阿耶!”
贺瑶哽咽着扑到贺威的怀里,哭得十分委屈。
贺威愣了愣,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抱了抱贺瑶。
他家的小女儿一向性情乖戾,因为婚约之事时常与他叫板,父女俩的关系很是紧张,可是今夜……
他的小女儿骄傲坚强,便是小时候骑马摔断了腿也能忍住不哭,今夜哭成这样,定然是被魏九卿狠狠欺负了的缘故!
贺威越想越气,不禁震怒,“魏九卿,你个天杀的棒槌,你到底对岁岁干了什么?!”
“岁岁”是贺瑶的小字,她阿姐小字“年年”,是阿娘在世时为她们取的,寓意“年年岁岁团圆平安”。
魏九卿风轻云淡地站在原地,对贺瑶朗声道:“贺小娘子,今夜分明是你邀请我前来,可贺将军却误会是我要诱拐你出府,还请你为我解释一番。”
贺瑶在贺威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呜呜呜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这副模样,仿佛当真被欺负了似的。
魏九卿可担不起“诱拐少女”的罪名,压抑着不满,温声哄她道:“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贺小娘子照实说就是,否则,我可就要被你阿耶误会了。贺小娘子,你也不忍心看我名声受损是不是?”
贺瑶打了个哭嗝儿,从贺威怀里抬起头,瞅了眼魏九卿。
即便狼狈地站在雨里,他也仍旧是那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他的皮囊和风度都是那么的出众,怨不得能迷惑许多小娘子。
然而就是这般如竹如兰的人物,毫不在意她那些年对他最纯真的爱慕,视她如仇寇般下令侍卫杖责她五十大板,活生生要了她的命……
魏家郎君的皮囊底下,究竟藏着一颗怎样冷酷残忍的心呢?
她像是被吓到,又胆怯地钻进父亲怀里。
落在旁人眼中,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宝贝,事事都求阿耶做主。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九卿哥哥何必逼我?许是……许是误会……罢了,嗯,既然九卿哥哥说是我邀请你,那便是我邀请你吧……九卿哥哥不要生我的气,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阿耶,九卿哥哥他不是故意的……”
魏九卿额角青筋乱跳。
这番话听起来,好似贺瑶在为他遮掩什么似的!
果然是个蠢钝如猪的玩意儿,私奔这种事都不敢做!
见到父亲,就被吓成这副模样,当真草包一个!
他按捺住不耐烦,勉强维持笑容,“贺小娘子——”
“够了!”贺威粗暴地打断他,“今夜之事到此为止,魏九卿,你再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休要怪我手下无情!滚!”
贺府的后门缓缓掩上。
廊外几丛芭蕉翠绿欲滴,贺瑶在廊下悄然回眸。
魏九卿利用那副好皮囊,故意玩弄女子的真心,不知辜负了多少姐妹,今夜也有他吃瘪的时候,该!
今夜的事闹得这么大,等到明日,所有人都会误以为魏九卿对她情根深种,恨不能与她私奔,看他以后还怎么勾搭别家小娘子!
除她之外,魏九卿还和几位出身高门的小娘子保持着暧昧关系,等那些小姐妹知晓今夜之事,魏九卿怕是要哄不过来了!
府门缓缓闭合。
雨水溅湿了魏九卿的袍裾。
光影昏惑,郎君敛去了那副温润如玉的神态,眉眼间竟流露出狰狞之色,宛如簪花吸血的艳鬼。
小厮愤愤不平道:“贺将军真真可笑,他女儿什么样他自己心里没数吗?!公子龙章凤姿惊才绝艳,怎会打她那种草包小娘子的主意?真是面子当鞋底,好厚的脸皮!”
“今夜是我失算。”魏九卿拂袖回车,“看来夺取贺家兵权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马车缓缓驶出巷弄。
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高高的檐角上。
少年身穿盗贼常穿的黑色短打衣裳,嘴里叼一根青草,微笑着压了压竹笠,“城里人可真会玩儿,看起来是位翩翩公子,背地里干的却是引诱深闺女郎的事……”
少年正是元妄。
他今夜潜行出府打算逛逛洛京,没想到撞见后门这一幕。
下一瞬,他整个人宛如黑色雨燕,轻盈地从檐角疾速坠落,似一缕野风般追随在马车旁。
魏九卿端坐车内,只觉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些。
他掀开窗帘探头张望,见外面并没有异常于是又坐回车中,却发现车厢内漆黑一片,那颗硕大珍贵的夜明珠竟不见了踪影!
耳畔传来呼吸声,伴随着一声邪气的低笑。
魏九卿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紧紧按住案几上的一柄玉如意,“谁在装神弄鬼?!”
第五章 夜盗明珠
车厢内无人应答。
小厮停了马车,提着油灯探进来半个身子,“公子?!”
灯影昏黄,车厢里分明只有魏九卿一人,仿佛刚刚的呼吸声和笑声都是他在雨夜里产生的幻觉。
然而盛放夜明珠的琉璃盏空空如也,清楚地证明确实有人出现过。
冗长的巷弄里,雨声潇潇无边。
车壁上涂饰着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说经的彩画,慈眉善目的佛在黑暗的雨夜里看来竟莫名瘆人。
小厮打了个寒颤,“好端端的,夜明珠竟然不翼而飞……莫非,莫非是鬼魂干的?张姑娘和王姑娘——”
“住嘴!”魏九卿厉声呵斥,“世上哪有鬼神,不过是个轻功极好的小贼罢了!那颗夜明珠乃是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小贼窃我心爱之物,我绝不轻饶了他!马上去报官,我要那贼子不得好死!”
魏九卿的马车,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此时,贺府后院。
贺瑶随贺威穿过回廊,父女之间的气氛颇为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贺威才咳嗽一声,板着脸道:“那姓魏的瞧着是个端方君子,遇到事儿却只会往你头上推,可见毫无担当并非良人。今后,莫要再与他来往。”
“阿耶说的是,我今夜才看清楚他的真面目。”贺瑶附和。
小女儿难得乖巧,贺威简直要疑心其中是否有诈。
走了一段路,贺威想起什么,又道:“凉州元家的那孩子,住进来了?”
贺瑶笑道:“住进来了,女儿亲自从城郊接回来的。”
贺威诧怪,“你倒是转了性子……”
正巧元妄居住的院子相隔不远,父女俩便一道过去了。
屋里点着烛火,人却不见踪影。
伺候的小厮挠了挠头,“小侯爷刚刚还在书房看书,怎么转眼不见了?”
贺瑶挑了挑眉,他初到府上,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乱跑才是……
“这位就是贺伯父吗?”屋外忽然传来声音。
贺瑶和贺威转身望去。
戴着竹笠的少年站在屋檐下,穿一身干净的深青色粗布衣衫,怀抱一盆雪白杜鹃,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很是俊俏。
贺威打量他片刻,随即满意大笑,“你幼时我曾抱过你,如今长大倒是变了模样!比你阿耶当年俊,好,好!”
元妄把那盆杜鹃放在墙角,摘下竹笠,朝贺威施了一礼,“家父在世时,时常提起伯父在战场上的骁勇身姿,晚辈很是仰慕。”
简单的寒暄过后,贺瑶问道:“小侯爷刚刚做什么去了?”
元妄微笑着指了指那盆杜鹃,“原本在房中夜读,听见窗外落雨,又见远处这一盆杜鹃花被花匠落下,孤零零地淋在雨里,一时心生怜悯,因此冒雨去了园中,把它带回檐下避雨。”
贺家父女一时无言。
半晌,贺威感慨道:“生逢乱世,人人都藏着私心。你对一盆杜鹃花尚且如此怜惜,更何况待人接物?聪慧之人比比皆是,宅心仁厚之人却十分罕见,你生了一颗仁心,这很好。”
夸完元妄,贺威又吩咐贺瑶,“明日你带他去街上买些布料裁制衣衫,笔墨纸砚一类所缺也都仔细备上,莫要吝惜银两。”
贺家虽然是名门望族,但贺威为官清正,手上多余的闲钱大都拿去补贴那些死在战争中的士兵们的家眷,府里的日子在官宦人家当中,算得上是相当清贫了。
得知可以去街上买东西,贺瑶不禁欢喜,趁机敲竹杠,“阿耶,我上个月看中的那支步摇……我喜欢了好久呢!”
她今日难得懂事,没有一意孤行跟魏九卿那个混账玩意儿夜奔,对贺威而言实属罕见,于是他大手一挥,“买!”
元妄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贺瑶。
贺家小娘子出身高门世家,可是比起洛京的其他小娘子,她的穿戴却相当简朴,襦衫上刺绣极少,发饰也只是简单的两朵绢纱珠花。
倒是辜负了那副绝色,也辜负了风华正茂的芳龄……
贺瑶欢欢喜喜地回到闺房,春浓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姑娘,大将军可有为难魏家郎君?!”
“你倒是关心他,”贺瑶意味深长,“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被阿耶训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慕九卿哥哥呢!”
春浓面颊一红,连忙否认,“没有的事!奴婢想着,姑娘是大将军的亲女儿,难不成大将军还会责罚您不成?因此才没有过问……”
贺瑶坐到妆镜台前,对着铜镜拆下绢花和发带,“明日我要和小侯爷去街上置办行头,今晚得早些睡。”
“为他置办行头?”春浓拿起木梳,为贺瑶梳顺头发,“他那种乡野村夫,想必容貌气度全无,就算穿金戴银也比不上魏家郎君,何必为他花冤枉钱?”
“阿耶要为他置办行头,难不成我还要阻挠?”
春浓咬了咬嘴唇,忽然压低声音,“半个月后,镇国公府的姑娘要举办桃花酒宴,会邀请许多小郎君和小娘子,到时候咱们把那乡野村夫也带去,他哪里见过那样的世面,肯定会沦为大家的笑柄!咱们叫他下不来台,叫他知晓自己配不上姑娘!”
贺瑶凝视铜镜,眼波流转。
她是得有多蠢,才会让自己的未婚夫在众人面前沦为笑柄?
未婚夫成了笑柄,那她的脸面往哪里搁?
不过俗话说得好,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她不可能一直把小侯爷藏着掖着。
那些小娘子笑话她的未婚夫是乡野村夫,前阵子听说小侯爷要来投奔她家,还在拐弯抹角地打听消息,迫不及待地要看他笑话。
可是小侯爷生得俊俏又饱读诗书,带出去是很有脸面的事。
把他带去桃花酒宴上,请他当场做几首文采斐然的诗赋,再吹一首精妙绝伦的笛子曲,定然会狠狠打那些人的脸,叫她们闭嘴。
贺瑶越想越欢喜,“你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这么办吧!”
,
嗷
第六章 没有正式告白的感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暧昧
次日。
贺瑶领着元妄去了最繁华的铜驼街。
进了布庄,贺瑶挑中一匹朱红色的织锦缎子,“洛京时兴穿红,把这匹料子裁了做一身圆领袍,小侯爷穿上肯定好看。”
元妄瞥了眼。
他从前是盗贼,朱色对他而言太扎眼,不过如今身份变换,穿红也未尝不可。
贺瑶又兴冲冲地挑了些别的料子,见元妄没有任何意见,才吩咐掌柜带他去内间量身高尺寸。
她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生气的呼喊,“贺二!”
贺瑶转身望去,一位妙龄少女被侍女们众星捧月而来。
少女头戴百花冠,碧纱裙衣腰彩,打扮得流光溢彩很是华贵。
贺瑶微微一笑,“哟,这不是镇国公府的罗姐姐吗?好好的,谁惹罗姐姐生气啦?”
镇国公府就是她阿姐未来的婆家,在洛京城十分显赫。
镇国公不仅有爵位在身,还是天司判的大长官,直接效命于天子,有先斩后奏之权,负责处理洛京一带所有案件,是天子的耳目和心腹。
前世,魏九卿为了天司判迎娶了罗辞玉。
只可惜,眼前这鲜活娇俏的美人儿也捂不热魏九卿的心,魏九卿被镇国公举荐继任为天司判大长官之后,就把失去利用价值的罗辞玉丢在了深闺后院。
后来,她曾在后院里见过罗辞玉一面。
那年的罗辞玉才不过十七岁的芳龄,却面容憔悴暮气沉沉,形单影只地站在海棠花边痴痴低语,“魏郎曾说钟情于我,嫁给他时我不知道有多么欢喜,可魏郎的爱怎么就那么短暂呢?比海棠花期还要短……”
女子的眼泪落在海棠花上,在魏家深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许是爱惨了魏九卿,无法接受被冷落辜负的事实,没捱过那年冬天罗辞玉便郁郁而终,像是一株早谢的海棠花。
此时,罗辞玉气得小脸通红,宛如一朵娇艳欲滴的春日海棠。
她质问道:“她们说,昨夜魏郎要与你私奔,此事是真是假?!”
贺瑶扬了扬小山眉,故意趾高气昂道:“昨夜,九卿哥哥亲自去我家后门接我,罗姐姐你说私奔一事是真是假?”
“你——”罗辞玉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紧紧揪着手帕,“不会的,魏郎绝不会与你私奔!”
贺瑶逼问,“他为何不能与我私奔?”
罗辞玉紧紧咬住唇瓣,羞于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因为魏郎明明是爱慕她的呀!
踏青时,他会轻言细语地哄她不要喝冷酒;乍暖还寒时,他会关切地为她披上他穿过的斗篷;彼此独处时,他还会亲自为她剥栗子和石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的嘴边。
都说细节是不能骗人的,魏郎待她这么体贴亲近,远远超过一般男女关系的范畴,不就是喜欢她却又不敢明说的意思吗?
贺瑶忽然贴近几步。
她凑到罗辞玉的耳朵边,“因为他曾给你剥过几颗栗子石榴,他待你热情而又特别,像是把你看作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小娘子,所以罗姐姐便认定他心中有你,是不是?”
罗辞玉愣了愣,“你……你怎么知道?”
贺瑶轻笑。
因为这些事,魏九卿也曾对她做过。
如今想来,魏九卿从头到尾只凭一张嘴皮子聊表关心,剥栗子石榴更不算什么大事,因为要陪其他小娘子所以动辄晾她十天半月,却美其名曰忙于政务,叫她懂事点不要纠缠他。
而她竟单纯到,被这样鸡贼的郎君打动!
没有正式告白的感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暧昧,若遇良人还好,若是遇人不淑,到最后算什么呢?
被抛弃时只会被嘲讽为一厢情愿。
她忽然提议,“罗姐姐,我与你打个赌可好?”
“打什么赌?”
“下个月,你家要举办桃花宴,我跟你打赌,一定会在桃花宴上,让魏九卿亲自向我告白。”
“痴心妄想!”罗辞玉委屈不已,“魏郎那般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郎君,才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小娘子!他……他喜欢的人明明是……”
“罗姐姐不敢赌吗?”
“我敢!”罗辞玉咬牙,“如果魏郎没有对你表白心意,那你从此以后就得离他远远的,不许再编排他的坏话!”
“如果我赢了,罗姐姐也不许再与他亲近,更不能与他谈婚论嫁。”
“成!”罗辞玉胸有成竹地应下赌约,“你就等着哭吧!”
罗辞玉正要带着侍女们离开,想起什么忽然转身,“贺二,听说那位凉州来的小侯爷已经到了你府上?”
“罗姐姐有何指教?”
“看在同在国子监念书的份上,奉劝你一句,那种乡野村夫除了爵位一无所有,来投奔你家定然是看中了你家的权势富贵,这种村夫嫁不得,还是尽早想办法解除婚约为妙,何必为了老一辈的恩怨搭上一辈子?言尽于此,告辞!”
她被众星捧月地离开了布庄。
贺瑶莞尔。
罗辞玉,仍旧是那个罗辞玉。
上辈子嫁进魏府,罗辞玉并没有仗着正妻的位份对她们这些妾室赶尽杀绝,反而处处照顾。
这辈子,明明视她为情敌,却仍存着一颗善心。
这也是她愿意帮罗辞玉的原因……
“贺小娘子,我量好尺寸了。”
元妄从内间挑了帘子出来。
贺瑶连忙规规矩矩地站好,娇滴滴道:“咱们去买些别的行头吧?鞋袜头冠腰带一类,也是不可缺少的。”
两人往外走时,元妄道:“刚刚在内间,似乎听见小娘子在与人说话?”
“是镇国公府的罗姐姐,邀请咱们下个月去参加桃花宴。小侯爷不知道,大家看你从偏远的地方来,都觉得你孤陋寡闻学问浅薄,就等着看你的笑话。我想着,小侯爷定要在宴会上做几首诗赋、吹一首曲子,才算叫他们开眼,因此爽快地应了邀约。”
叫他做几首诗赋,吹一首曲子?
元妄神情扭曲,“……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第七章 给小侯爷念诗
两人刚回到贺府,元妄就被贺威叫去了大书房。
“贤侄,”贺威示意他坐,开门见山道,“你今年年方十六,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元妄微笑。
他打算取凉州郡守和狗皇帝的人头。
然而这话说出来,非得吓死贺大将军不可。
他故作惆怅,“家中亲人全部亡故,晚辈也不知将来如何是好。”
“听说你在凉州时读书不错,今后不如就去国子监继续读书。”贺威显然是早已替他做好打算,“我已和国子监祭酒打过招呼,你三日后就可入学。好好学一些本事,将来成为国之栋梁,你父亲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让他去国子监读书?
元妄勉强保持微笑。
他幼时曾进书院偷过东西,他坐在房梁上,看见在学堂里读书的都是穿戴齐整的小孩儿,无需为生计奔波,才能有空学那之乎者也。
像他们这种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连活着都很困难,学那玩意儿做什么,将来给自己的墓碑刻字吗?
可是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人,将来死了无非是草席一裹扔在荒野,哪里来的墓碑呢?
这父女俩真会来事儿,一个让他去国子监读书,一个让他去宴会上作诗作赋还要吹笛子,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贺威不解,“贤侄看起来怎么不太高兴?”
“没有的事,晚辈都快高兴哭了……能进国子监读书,是晚辈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一时情绪激动,因此才会失态。”
“你喜欢就好。”贺威又叮嘱道,“在国子监读书的都是权贵子弟,你进去之后,多结交一些朋友,对你将来步入官场大有裨益。”
元妄谢过贺威,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对着园中花草发呆。
他连字都不认识,去国子监定然会令人起疑暴露身份。
国子监去不得,桃花宴也去不得。
不如……
装病?
另一边。
贺瑶用晚膳的时候,收到了镇国公府的帖子。
春浓捧着帖子,“罗姑娘怕宴会无趣,让参加宴会的公子姑娘都准备一些才艺,她安排您和小侯爷在开宴时,合奏一曲《高山流水》。”
贺瑶的筷箸险些拿不住。
合奏《高山流水》?
小侯爷定然没问题,可她连乐谱都认不全,她奏哪门子流水?
亏她白天时还觉得罗辞玉心善,她分明就是故意让她出丑!
春浓絮絮叨叨的,“奴婢听说薛家姐妹凑齐了十二位小娘子,要在宴会上表演《春江花月夜》。薛家姐妹也爱慕魏家郎君,她们一向爱跟您攀比,您可不能落了下乘!要奴婢说,您不如求助魏家郎君,魏家郎君精通乐理,可不比小侯爷那个乡野村夫强?”
贺瑶听她提起魏九卿就烦。
她敷衍道:“罗辞玉安排我和小侯爷合奏,又不是与他合奏,求助他有什么用?我还是去瞧瞧小侯爷吧,问问他可有什么打算。”
黄昏时分,贺瑶抱着琵琶来寻元妄。
小厮在门口迎她,惆怅道:“小侯爷午后就病倒了,上吐下泻的,大夫看过,说可能是水土不服。”
“病倒了?”贺瑶吃惊。
她进了屋,元妄果然躺在榻上。
听见动静,元妄虚弱地坐起身。
他抬手拢了拢淡青色的衣领,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勉强笑道:“你来了……”
“上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贺瑶连忙放下琵琶,坐到榻边,故作贤惠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定是我照顾不周的缘故。”
“贺小娘子太客气了,是我自己身子虚才会水土不服。”元妄抬袖掩面,遮住自己嘴角的笑意,“贺伯父还让我进国子监读书,怪我不中用,倒是枉费了他的一片情意……下个月的桃花宴,恐怕也去不成了呢。”
少年的声音低沉难过,漂亮的桃花眼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落在贺瑶眼中,真真可怜极了。
小侯爷年纪轻轻就没了双亲,从偏远荒僻的凉州跋山涉水而来,好不容易进了京,却无法去最好的学府读书,也不能见识桃花宴的繁华热闹,只能孤零零呆在这里忍受病痛的折磨……
贺瑶心生怜悯,忽然拍掌,“我无事可做,不如多陪陪你吧。既然你最喜欢读书,那我念诗给你听好了。”
她取来一本《诗经》,坐到榻边轻声诵读。
元妄:“……”
我真的是谢谢你了!
也谢谢你的父亲!
什么劳什子的诗,他这种粗人根本听不懂!
早知道就不装什么小侯爷了!
天色渐渐擦黑。
小厮拨亮屋里的灯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窗外又落起淅淅沥沥的春雨,少女的吟诗声夹杂其中,宛如一泓清泉,比击金敲玉声更加清润悦耳。
在这声音里,元妄烦躁的心奇异般的渐渐平静。
他望向面前的小娘子。
烛影摇曳,小娘子鸦发如云肤色凝白,色若海棠眉如远山,穿豆绿色袒领半臂,嫩黄罗裙铺散在榻边,更显腰肢盈软而有韧性。
她手捧书卷,鸦羽似的长睫在面颊上投落两痕扇形阴影,一双杏子眼纯澈如水,朱唇轻启,是他在凉州从未见过的绝色。
偏偏还对他如此温柔耐心……
世上从没有小娘子这般照顾过他,他曾在凉州街头替几位小娘子寻回丢失的步摇,可她们只会嫌弃他的手弄脏了她们昂贵的钗饰。
他闭上眼,聆听少女的读诗声。
然而脑海中,竟反复浮现少女娇俏如苹果的容颜。
就连他的心脏,似乎也跳快了些……
他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
贺小娘子出身高门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洛京最有名的名媛淑女,背地里爱慕她的郎君多如牛毛,像他这野狗般的人,能听她读诗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怎么还敢肖想其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贺瑶翻了一页书,心里一万头骡子飞奔而过。
她疯了,竟然突发奇想给小侯爷念诗!
她只念了两首就开始不耐烦,只觉书卷上的字都化作了蚂蚁,身上也活像有蚂蚁在爬,恨不能扔了书出去耍几招红缨枪!
贺瑶心虚地抬起眼帘,恰好对上元妄探究的视线。
她心里顿时宛如敲锣打鼓。
莫非是她念错了字儿?
可是书上的字儿密密麻麻像是蚂蚁打架,她在国子监不曾好好学习,也不知是哪个字儿念错了……
第八章 她的琵琶连狗听了都要摇头
贺瑶压下心虚,老神在在地笑了笑,“最近在钻研《春秋》,已经许久不曾读过《诗经》,如果有读错的地方,还请小侯爷指正。”
元妄僵了僵,请他指正?
他连字儿都不认识,哪有本事指正?
他柔声道:“贺小娘子读得极好,没有哪里需要指正。”
这么说着,心里却起了读书认字的念头。
从前没有条件读书,是凉州城游手好闲的土狗,如今来了洛京,不仅有吃有住,遍地还都是有学问的人,他起码也得学会认字才成,不然偷盗时进的哪家府邸都不知道。
没读错就好……
贺瑶悄悄松了口气,正要继续翻页念诵,春浓忽然推门而入。
“姑娘——”春浓正要说话,视线忽然被元妄吸引。
坐在青帐里的少年郎唇红齿白,笑起来时桃花眼弯弯撩撩,几缕微卷的碎发搭在额角,很是俊俏温柔。
她怔了怔,这就是来自凉州的小侯爷?
他竟然生了这么好的一副皮相!
难怪姑娘肯跟他一起逛街!
不过……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说到底不过就是个贫寒落魄的乡野村夫,见识短浅上不得台面,不配跟魏家郎君相提并论。
她盈盈上前,“外间天色已晚,奴婢来接姑娘回房。对了,罗姑娘让您和小侯爷在桃花宴上合奏一曲《高山流水》,如今可有商量出什么进展?”
贺瑶眨了眨眼,“暂时还没有进展。”
“这可不成,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您和小侯爷该抓紧操练起来了。那薛家姐妹看小侯爷从荒僻野蛮的凉州而来,认定小侯爷别无长处,就等着看他和您的笑话,难道您从前被她们嘲笑的还少吗?”春浓眼波流转,坏意一闪而过,“话说回来,凉州贫瘠,恐怕根本没有精通音律的先生,不知小侯爷的音律是跟哪位大家学的?小侯爷,我家姑娘的脸面,可全都指着您呐!”
她仗着出身洛京见多识广,对元妄好一番阴阳怪气。
贺瑶只觉元妄十分可怜,不忍见他被侍女欺负,义正言辞道:“英雄不问出处,你干嘛总是揪着凉州不放?往上数三五代,你我的先祖不也是从蛮荒之地出来的吗?”
春浓没料到贺瑶会为他出头,虽然不满却也只能无话可说。
元妄玩味地挑了下眉。
贺小娘子纤细娇弱,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总是护着他……
明知桃花宴上会有人对她不利,却依旧勇敢地想要直面困难,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装病不去,相比起来,他可真懦弱。
既然占了书呆子的身份,对方的未婚妻他总得护一护才成,不至于叫这小娘子在姐妹们面前丢了颜面。
不就是一曲笛子吗?
他学就是。
送走贺瑶主仆,元妄从书房里取来一根玉笛钻研。
只是钻研了片刻,却仍旧钻研不明白。
他把玉笛丢在角落,罢了,干脆明日去城里找个曲乐先生得了。
夜雨潇潇,园林灯火幽微。
贺瑶与春浓走在回廊上,春浓忍不住念叨,“魏家郎君最善音律,如果是他跟姑娘合奏,薛姑娘她们羡慕还来不及,才不敢看您笑话呢!这门婚事何时才能取消呀,奴婢瞧着,那小侯爷一副赖着不走的架势,仗着娃娃亲跑到府上打秋风吃软饭,真叫人厌恶!”
贺瑶抱着琵琶。
小侯爷那等惊才绝艳之人,吹笛子自然不在话下,说不定比魏家郎君更加精通音律,才不会令她丢脸。
关键是她的琵琶……
她的琵琶连狗听了都要摇头,如何拿得出手呢?
她忽然驻足,吩咐道:“你明日去城里,替我寻一位教授曲乐的先生,我这一个月不干别的就专门练《高山流水》,不信练不好!”
次日。
坊市巷弄曲径通幽。
贺瑶抱着琵琶进了一座两进的小宅院,做贼似的朝四周张望,“不会被人发现我偷偷补习吧?”
“姑娘放心,住在这里的东郭先生从前是仙乐坊的乐工,后来年纪大了就买了这一处宅院,专门在家教授学生。”春浓挑了竹帘,“东郭先生已经在楼上等您,奴婢在这里守着,绝不会有人发现您偷偷补课。”
贺瑶放了心,抱着琵琶上了阁楼。
阁楼陈设风雅,地面铺着玉骨竹席,百宝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造型做工都十分精致。
内间隐隐传来吹笛声,大约也是来求学的学生。
贺瑶侧耳倾听,虽然不懂音律,却也能听出对方吹得宛如老妪号丧,很是刺耳糟糕。
过了片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从内间出来,正是东郭先生。
简单的寒暄过后,东郭先生正襟危坐,“你先弹一曲我听听。”
贺瑶兴冲冲地弹完一曲《高山流水》,期待道:“我阿姐最善琵琶,我与她同父同母,虽然现在弹得不行,但天赋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先生,我算不算可造之材?”
东郭先生闭着眼睛,眉头紧皱。
贺瑶身子前倾,好奇地揪了揪他的白胡须,“先生?”
东郭先生睁开眼,正儿八经地用绢帕沾了清水洗耳朵。
洗完耳朵,他指了指内间,“本以为里面那位小郎君乃是当世独一无二朽木不可雕的蠢材,没想到小娘子的琵琶竟然比他的笛子还要污人耳朵。听罢二位的琵琶和笛子,老夫的耳朵可以切了下酒了!”
贺瑶:“……”
好家伙,这老先生要不要这么毒舌?
她讪讪,“先生只管好好教我,我定然刻苦勤奋。”
东郭先生教了她最基本的乐谱,又教了一套弹琵琶的指法,便让她在这里好好练习,自个儿出门打酒喝去了。
贺瑶正要重新弹奏一曲,内间又传出笛子声。
听起来呜呜咽咽,像是黄昏时分的老鸦在坟头盘旋嚎叫,令人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是满心烦躁。
贺瑶捂住耳朵,实在被他吵得没法专心练琴,干脆起身走到内室前,抬脚踹了踹那扇厚重的檀木雕花门。
她粗着嗓门叫嚷道:“你练了这么久,也该轮到我练了!”
内室的笛声这才消停。
贺瑶得了清净,回到座位,又按照先生教的弹起琵琶。
此刻,内室。
元妄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哪家的小娘子如此蠢钝,弹个琵琶弹得这么难听,弹棉花的匠人都比她强。”
这么吐槽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贺瑶的身姿。
贺小娘子温柔婉约,琵琶也是极好,不像外间的这位小娘子,弹得难听也就罢了,还用蛮力踹门,可见举止粗鲁脾气暴躁,将来谁娶了要倒霉的。
第九章 怎么好像她红杏出墙似的?
两人各自练习曲乐,到黄昏时才回府。
贺瑶带着从街上买来的酥点,兴冲冲来寻元妄,“小侯爷!”
她推开门,少年郎弱不胜衣地倚坐在窗边,披着件天青色斗篷,正对着晚霞翻看史书,灿烂的霞光映照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即便在病中也昳丽生辉。
他可真好看呀……
贺瑶连声音也柔和许多,“今日出去玩,回来时瞧见路边有卖金丝芙蓉糕的,想着小侯爷大约从未尝过洛京的糕点,因此买了些给你送来。”
“多谢贺小娘子。”元妄虚弱地咳嗽一声,“让你破费了。”
贺瑶在他对面坐了,怕他在府里孤单寂寞,于是挑了有趣的事说给他解闷儿,“我今天还遇见了一个吹笛子的家伙,你不知道他吹得有多难听,像老妪哭坟,又像乌鸦嚎丧。我活了十四年,还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笛子呢!幸好桃花宴上要与我合奏的人是小侯爷不是他,否则,我定要羞耻的投湖而死了!”
元妄挑了挑眉,心想巧了,我今儿也撞见个小娘子,琵琶弹得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弹棉花。
他笑道:“贺小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虽然没听过小娘子的琵琶,但定然宛如天籁。”
“哪里,小侯爷的笛子才是天籁之声呢!”
两人互相夸奖了片刻,贺瑶才意犹未尽地回自己闺房。
穿过回廊时,余霞在少女红润的面颊上晕开胭脂色,她清亮亮的杏子眼泛着莹润水光,像是蜻蜓害羞掠过水面时留下的涟漪。
她蹦蹦跳跳,暗道虽然起初和小侯爷相处起来很累,可如今渐渐熟悉,小侯爷倒是比她遇见过的所有小郎君都要温柔惊艳,相处起来很舒服不说,还总是夸她,怪叫她害臊的……
“姑娘。”
回廊尽头,春浓忧心忡忡地注视贺瑶。
贺瑶回过神,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辫子,“怎么啦?”
春浓责备道:“姑娘一回来就去探望小侯爷,莫非是喜欢上他了?姑娘如今变了,从前总是提起魏家郎君,如今一整日也不曾提起一句,反而常常记挂小侯爷,还特意买了芙蓉糕给他送去……”
贺瑶一时无言。
春浓这语气,怎么好像她红杏出墙似的?
她想了想,故作难过道:“我倒是想和九卿哥哥亲近,可他总是不理我,也从未说过爱慕我、喜欢我这些话,可见他待我,与待其他妹妹是一样的。春浓,我非得听他亲口说出喜欢我,我才信他的心意。”
春浓为难地咬了咬嘴唇,“这……”
晚霞的余晖从少女的袖角滑落。
贺瑶在夜色中微微一笑,独自回了闺房。
贺瑶练了整整一个月的《高山流水》,在阁楼里弹奏的最后一遍终于让东郭先生满意地点了头。
老人轻抚胡须,“正所谓天道酬勤、勤能补拙,小娘子的功夫未曾白费,这一曲《高山流水》,已有些古意了。”
贺瑶弯起清亮亮的杏子眼,“先生,比起洛京城那些有名的曲乐大家,我弹得如何?我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成就,是不是当世难得的天纵奇才?”
东郭先生嘴角微微抽搐。
见过活泼骄傲的小娘子,可是骄傲到这个份上的,面前这位还是头一份。
他虎着脸道:“骄兵必败,弹琵琶也好、做人也罢,都得时时保持谦逊的姿态。小娘子在音律上并无天赋可言,能弹到这个程度,全是刻苦勤奋的缘故。但愿小娘子在别的方面也能刻苦勤奋,将来才能有个好前程。”
贺瑶争辩道:“我不是懒惰的人,我在练枪方面可勤奋了,我的红缨枪耍得极好,就算是军营里的将军,也未必挑得过我!只是洛京的女子以文静婉约为美,就算我再有本事,也不敢在人前显摆,否则,那些小娘子和小郎君都不敢亲近我了……”
话到最后,她抱紧琵琶,语气不由自主地透出遗憾。
东郭先生想了想,认真道:“世间的美,从不止一种形态。春日的百花固然很美,但冬夜的朔雪不也很美?文静婉约固然很好,可骁勇善战何尝不是另一种美?何必为世俗禁锢,人生短短几十载,活出自我就好。”
贺瑶愣住。
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和评价?
舍弃所谓的高门淑女,做回原本的自己?
可那样的自己,不喜舞文弄墨只爱舞刀弄枪,那样喊打喊杀的自己,真的会受小娘子们欢迎,真的会有小郎君喜欢吗?
东郭先生摆摆手,“老朽能教你的都教了,你走罢。”
贺瑶看着他开始收拾琴案,郑重地作了个揖,才告辞离去。
她走后不久,东郭先生又考了元妄的笛子。
“你的心里藏着戾气和杀戮,因此吹出来的曲子并不纯粹干净。”东郭先生打量少年的眉眼,“你想杀谁?”
元妄保持微笑,“不过一首曲子而已,先生就能听出杀气了?”
东郭先生不与他争辩,淡淡道:“你的名字很好,‘空释’,寓意放下、自然,为人也当如此,小小年纪,戾气那么重作甚?”
“空释”是元妄自己原本的名字。
他是个没有名字的孤儿,幼时曾藏身寺庙,靠偷吃和尚们剩下的米饭活了下来。
老和尚明知庙里藏着他这个小贼,却从来没有抓过他,反而每顿斋饭都会故意剩下许多,逢年过节还会在香案上放两块小孩子爱吃的糖糕,像是刻意留给他的。
在他下山的时候,他出来和老和尚道别,老和尚不仅送了他干粮和水,还为他取了这个名字。
只可惜,凉州大旱,那老和尚也没能落得个善终的下场……
元妄眼底晦暗不明。
他低眉敛目,随手把玩竹笛,笑起来时小虎牙嚣张顽劣,“学佛门那一套,难道就一定能有个好下场?大善人、老好人都是笨蛋,我这个人坏得很,学不来修身养性兼济天下。多谢先生教导音律,告辞!”
他懒得走门,径直夺窗而出。
东郭先生正品着他的话,想起什么连忙悲痛欲绝地追上去,“老朽的竹笛!”
然而窗外空空如也,少年已不知所踪。
,
晚安鸭
第十章 乡野村夫小侯爷
桃花宴设在镇国公府的城郊别墅。
别墅四周环山抱水桃花成云,侍女童仆皆都穿着锦绣,殷勤地奉上一盘盘美酒佳肴。
贺瑶和元妄进了园林,远远望去鬓影衣香环佩伶仃,笑闹之间都是富贵热闹。
两人站在桃花树下,贺瑶指着远处的郎君,为元妄介绍,“簪花敷粉的那位是小国舅张翠峰,为人嚣张跋扈,仗着亲姐姐是皇后娘娘四处拈花惹草,在洛京城风评不好。穿绣鹤袍的那位是顾太尉家的嫡子顾停舟,文才武略很是了得,虽然值得结交,但诡谲清高不易接近。那位是……”
她介绍了一圈,口干舌燥地饮了半盏香茶。
元妄悠闲地折了一枝桃花,“听说凉州刺史郭端平升迁到了洛京,为左仆射,不知他们家的人可有赴宴?”
贺瑶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元妄起身,“我去别处逛逛。”
他是盗贼,每到新地方,习惯先熟悉周边环境。
元妄走后,贺瑶从案几上捧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马奶翡翠糕,刚咬了一口,一对面容妩媚的双胞姐妹花突然凑了过来。
薛凝云笑道:“哟,这不是贺二吗?还没开宴呢你就吃上啦?你那位凉州来的未婚夫在哪里,拉出来叫我们开开眼呗!这般藏着掖着,莫非是上不得台面的乡野村夫,不堪入目?”
她妹妹薛弄巧名字里有个“巧”字,说话却天生磕巴,于是习惯性地附和姐姐,“乡野村夫,不堪入目!”
贺瑶翻了个白眼。
薛家姐妹天生坏到了骨子里。
前世这两姐妹也进了魏家的门,虽然出身没有罗辞玉显赫,却因为经常帮魏九卿出各种各样的奸计,为他解决夺权路上的绊脚石而深得他的欢心。
死在她们阴谋诡计里的官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罗辞玉死后,这两人更是吩咐管家在下葬的时候,悄悄让罗辞玉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可谓恶毒无比。
她在这两姐妹手底下也吃了很多苦,挨打挨饿都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她们甚至想拿她当人情,送给一个六旬年纪的官员做小妾,幸好被阿姐阻止了。
薛家姐妹前世今生都对她抱有敌意,不仅是因为她们都爱慕魏九卿,还因为贺家和薛家在朝堂上不对付。
贺瑶看她们也不顺眼,“没见过本人,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村夫罢了,给我提鞋都不配。”薛凝云讥讽,“可惜了贺家妹妹这副冰肌玉骨,竟落得嫁给乡野村夫的下场!”
“你们在说什么?”罗辞玉领着一群名门女郎姗姗而来。
薛凝云回眸一笑,“正夸贺家妹妹好福气,她那未婚夫一穷二白连宅子都没有,将来成亲了还能一起住在她家,跟上门女婿也没差别。不像我们,将来还不知要嫁去什么地方。若是嫁得远了,想见阿耶娘都难。”
罗辞玉知道薛凝云在故意为难贺瑶。
虽然她也不喜欢贺瑶,可贺瑶的阿姐与她的阿兄有婚约关系,她作为东道主,不可以任由旁人欺负贺瑶。
她道:“宴会要开场了,贺二,你准备准备,和那位小侯爷为我们合奏一曲吧。”
宾客都已入席。
贺瑶左右四顾,却没见元妄回来。
她只得自个儿先进场。
薛凝云率先笑出声,对旁边的小娘子们解释道:“那位小侯爷是从偏僻贫穷的凉州乡下来的,未曾见过洛京的繁华,听说刚入京就病倒了,哪里参加过这么热闹讲究的宴会?这会儿子,怕是吓得犹如过街老鼠,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与薛凝云交好的小娘子们纷纷掩袖讥笑:
“贺二疯了,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竟然肯嫁给乡野村夫!我若是她,这门亲事是死也不肯点头的!”
“说什么合奏《高山流水》,贺二那个草包,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三天两头逃课,她会弹琵琶吗?还有那个所谓的小侯爷,恐怕根本不通音律,他是不愿丢脸才会故意躲起来的吧?”
“说起来,不知那乡下人长什么模样?跟魏郎可有的比?”
“你在搞笑吗?凭他也配跟魏郎比?”
“……”
魏九卿端坐在男眷席上,情不自禁地勾唇。
他不知道贺瑶哪里来的勇气,敢把那位小侯爷带到桃花宴上。
在座的都是高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女郎,个个都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凉州那种地方来的乡下人,配跟他们同桌而食吗?
恐怕未曾吃过这么精致的糕点,也未曾饮过琼浆佳酿。
土狗一个罢了。
魏九卿的目光落在贺瑶脸上,贺二从前不知道有多爱慕他,之所以把小侯爷带来,恐怕是为了故意气他,好叫他吃醋。
当真幼稚,无知,可笑!
他合拢折扇,贺家兵权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为了安抚贺瑶,或许他可以勉强表现出吃醋的姿态。
只希望那村夫不要太差劲儿才好,否则连吃醋都是有失风度。
场中。
贺瑶垂下眼帘,小侯爷兴许在园子里迷了路,看来她只能独奏了。
幸好为了争气,这一个月她并没有偷懒。
少女定了定心神,玉手轻抚琵琶,流水般的琴音很快从指尖倾泻而出。
薛凝云等人原本等着看笑话,听见琴音不禁一愣。
她们怎么不知道贺瑶还会弹琵琶?
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她分明连乐谱都背不全的!
见琵琶曲里挑不出错处,薛凝云冷笑一声,从别处下手,故作怜悯道:“贺二真可怜,未婚夫临阵脱逃,连面都不敢露。嫁给那种懦弱卑怯的乡野村夫,这辈子算是完了。”
又有小娘子嬉笑道:“许是因为长得丑,不敢出来见人吧?”
话音落地,一道清凌凌的笛声忽然从桃林深处传来。
众人回头望去,一位十五六岁的小郎君手捧竹笛而来。
春风乍起,落英缤纷。
小郎君穿一袭朱红色圆领缺胯袍,身姿挺拔如松竹。
他用鹅黄丝带束发,额发微卷,眼若桃花眉似远山,挺拔的鼻骨透出凉州少年特有的英气和桀骜,嫣红的薄唇微微上翘,周身是道不尽的风流俊俏。
这皮囊和气度,哪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分明比九重宫阙里的王孙公子还要惹眼!
第十一章 凉州土狗
少年的笛声和贺瑶的琵琶曲交相融合此起彼伏,时缓时急,如峨峨之高山,如潺潺之流水,一音一调总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薛凝云等人一时缄默不语。
这位小侯爷笛子吹得很好,看他那气度,似乎还颇通诗书。
都说凉州贫瘠落后,那种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怎么能养出这么俊俏的小郎君?
合奏完《高山流水》,贺瑶起身,拿捏着淑女姿态,娇娇弱弱地迎上元妄,羞怯道:“人家还以为小侯爷不来了呢。”
元妄微笑,“答应了要与你合奏,自然不会反悔。”
他把贺瑶护在身后,大大方方地转向众人,略施一礼道:“在下从凉州而来,在洛京人生地不熟,今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洛京风气最爱美人。
薛弄巧盯着元妄,忍不住犯了花痴病,捏着手帕笑眯眯道:“是该指教,好好指教……咱们何时,私下指教?”
薛凝云暗暗咬牙,拿胳膊肘捅了捅妹妹,压低声音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你还要不要嫁魏郎了?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哪比得上魏郎出门高门文武双全?”
薛弄巧不悦,“阿姐,不也,看痴了……”
薛凝云面颊一红。
她怎么知道那乡野村夫竟生了这般模样!
贺二也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竟然能嫁给这样一个俊俏的郎君!
薛家和贺家在朝堂上向来不对付,从前她阿耶收受贿赂还被贺威弹劾过,害阿耶被罚了两年俸禄!
阿耶视贺家为眼中钉,她便在读书时暗暗用功,轻而易举就在琴棋书画上把贺二比了下去,平常她总被夫子夸奖,而贺二总被夫子拿戒尺打手心,成绩在学堂年年倒数,不知道被大家嘲讽了多少回。
像贺二这种草包,活该一辈子不如她……
怎么偏偏冒出这么个未婚夫?
酸意和嫉妒在胸腔里蔓延,她不忿道:“也就是个空有爵位的乡下人,长得好又怎样,难道相貌能当饭吃吗?肚子里有没有文化才要紧呢!”
她有意让元妄当众出丑,于是朗声道:“小侯爷瞧着是读书人,小女子在学问上有些困惑,不知可否请你为我解惑?”
元妄保持微笑。
别的也就罢了,学问上的困惑,他真解不了。
他正要找借口推辞,贺瑶小声怂恿,“小侯爷博览群书,不怕她为难,你便大胆应答好了!”
她怂恿完,骄傲地对薛凝云放话,“你尽管问,小侯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妄:“……”
贺家小娘子可真是一位贤惠得体的未婚妻,他狠狠谢谢她了!
不等元妄说什么,薛凝云已经开始出题,“《金刚经》上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心经》上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船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佛门的布施修行应当‘不住于相’,‘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可高僧每日晨昏必须念经打坐,信徒每日必须手抄佛经以示虔诚。这些形式皆是‘住于相’,既“住于相”,岂不是一点用处也无?既然无用,为何要做?”
佛教在本朝颇为盛行。
就连天子也敬佛礼佛,时常率领后妃宫嫔入寺庙祈福。
上行下效,达官显贵和寻常百姓也跟着信奉佛教,以致如今洛京的佛寺多达四百八十一座,僧侣也十分受人敬重。
平常宴会,这些小郎君和小娘子也会谈佛论道,修习佛经几乎成了贵族的必修课。
她自觉这个问题非常有难度,元妄定然是答不上来的,因此忍不住洋洋自得,满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跟着掩袖窃笑。
薛家姑娘摆明了是要给这乡下人难堪,宴会无趣,两人争辩起来自然好玩,他们何必阻止?
看眼前这形势,只怕这乡下人没那慧根,也没读过几本佛经,根本答不上来这问题。
不远处,魏九卿轻摇折扇。
他是没想到,这凉州土狗生了这么俊俏的一副皮囊,自打顾太尉老去,洛京已经很久没出过容貌俊美如灿阳的小郎君,就算是顾太尉的独子顾停舟也比不上他当年的风采。
可这元妄……
不过,空有皮囊有什么用,没有文才武略和家世的加持,美貌反而是最不值钱的一张牌。
薛凝云的问题很好,若是答得不好,很容易得罪那些高僧和信徒,就算是他来回答也得费一番心神,更别提这凉州土狗。
元妄面色如常。
他还以为这个女人要考校他四书五经,没成想问的竟然是佛经。
他幼时贫苦,在佛寺里住了好几年,每天都坐在横梁上听老和尚敲鱼念经,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面对薛凝云的刁难,他摘了贺瑶发髻上的步摇,“这是何物?”
“步摇啊!”薛凝云不以为然,“这般货色的步摇,我可瞧不上,也就贺二乐意戴。”
元妄把银步摇簪回贺瑶的发髻里。
这是贺家小娘子上回与他逛街时新买的步摇,步摇垂落一排细小精致的银叶子流苏,在她白嫩的面颊旁轻轻晃荡,更显少女色若海棠窈窕娇艳。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额角,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光润细腻,比他这辈子偷过的最上等的丝绸还要柔软。
当真是一朵娇花……
元妄定了定心神,收回视线,不紧不慢道:“原来在薛姑娘眼里,那是不值钱的银步摇。可是在我眼里,贺小娘子的发髻上分明空无一物。”
薛凝云一愣,“空无一物?”
元妄继续道:“薛姑娘认定高僧和信徒的诵经祈福是‘住于相’,薛姑娘心中有‘相’,因此看什么都是‘住于相’。可我却未曾看见任何‘相’,我见诸相非相,是名诸相。”
话音落地,春风骤起。
少年一袭圆领红袍站在风中,格外孤高莫测。
众人一时都惊呆了。
这哪里是什么乡野村夫、凉州土狗,这明明就是大学问家呀!
,
原来的书名审核不通过,所以书城搜索不到,然后现在改成了《岁岁折娇》
第十二章 从血水和淤泥里挣扎出来的野狗
贺瑶不太听得懂这些。
看众人的表情,大约是小侯爷的回答镇住了场子。
她就说将来权倾朝野的小侯爷,必定饱读诗书学问渊博,在座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对付区区薛凝云,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薛凝云愤愤不平地扯了扯手帕。
这个乡野村夫,既回答了她的问题,字里行间又暗骂她没有慧根,当真叫人生气!
她拿胳膊肘捅了捅妹妹,“我输了,你来!”
薛弄巧还沉醉在元妄的美貌里,被姐姐叫醒,连忙回过神。
薛弄巧收敛了那副痴相,正色道:“《四十二章经》有言,‘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又言,‘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小侯爷与贺二妹妹约为婚姻,若舍爱欲,将来如何嫁娶?若不舍爱欲,道不可见,小侯爷又如何修佛读经呢?”
她平常说话结结巴巴,看起来憨厚老实并不机灵的样子。
可每逢论辩就像是变了个人,一双眼格外明亮锐利,连磕巴的语言也变得利索清晰。
元妄反问道:“佛是通过看经书,而成为佛的吗?”
薛弄巧愣了愣,“自然不是……”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元妄侃侃而谈,“所谓修佛亦讲究缘法自然,我遇见贺小娘子,爱慕贺小娘子,正是自然缘法。忘却爱欲是修行,嫁娶亦是修行;生是修行,死亦是修行。我于修行中自然见道,何故只拘泥于经书?”
薛弄巧愣在当场。
那朱衣少年一身风华,言语流利从容不迫,像是读尽了天底下的佛经,又像是走遍了山山水水见识过无数生老病死,看起来竟比佛寺里最擅长论辩的高僧还要聪慧!
他虽然从贫穷野蛮的凉州而来,然而佛法学识,实在深不可测!
众人沉默半晌,终于由衷地为他喝彩。
薛家姐妹没捞到好处,悻悻翻了个白眼。
魏九卿合拢折扇。
他第一次正视元妄,握着扇骨的手忍不住收紧,险些捏碎了竹骨。
是他小瞧这凉州土狗了。
看来贺瑶那边,他得加把力才成。
想起春浓递来的消息,他低声吩咐了侍女几句,继而起身离席。
此时,贺瑶满脸崇拜地跟在元妄身边,“小侯爷果然厉害,她们都被你说的哑口无言了。”
元妄暗暗擦了把冷汗,不动声色地微笑道:“没给你丢脸,算是万幸。”
什么诸相非相,什么自然缘法,其实那都是他胡诌的,幸好那对姐妹没再继续问下去,否则他说不准就要露馅儿了。
贺瑶与他落座,好奇道:“小侯爷对佛法十分了解,你信佛吗?”
元妄端起一盏美酒。
他不信佛。
否则佛见凉州饿殍遍野易子相食,为何不帮?
否则佛见老和尚饿死在寺庙里,为何不帮?
亲身经历了那许多,他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他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信吗?”
“有些不信,又有些信。”贺瑶的杏子眼流露出一抹思量,“阿耶和祖父他们外出领兵打仗时,我总是吃斋茹素,常常跪在佛堂里为阿耶祈求平安。那个时候,我总是宁愿世上有神佛的。”
元妄注视她。
她坐在桃花树下,云髻鸦青如雾,两鬓垂落细小精致的银流苏,面颊匀开的胭脂比花瓣更加娇艳粉嫩。
她是深闺里长大的小娘子,自幼学的是诗书礼仪,被她的父兄保护得极好,不必为生计奔波,也未曾见过外间的风雨,像是娇贵的花儿。
她与他是不一样的。
他就是个从血水和淤泥里挣扎出来的野狗。
若世有神佛……
元妄低眉敛目,“若世有神佛,像贺小娘子这样善良乖巧的姑娘,神佛总会愿意多多庇佑的。”
“真的吗?”贺瑶弯起眉眼。
因为是第一次被夸奖善良乖巧,她喜得险些笑出声来,幸而及时拿团扇遮掩了嘴巴,才未曾在小侯爷面前笑出两排小白牙,算是保住了自己的淑女姿态。
恰在这时,一名侍女过来,在贺瑶耳畔低语了几句。
贺瑶望了眼魏九卿离席的方向,对元妄道:“小侯爷,我去更衣,很快就会回来。”
离席之前,她又瞥了眼正招待女眷们的罗辞玉。
罗辞玉眉心微动,很快笑谈依旧。
转过游廊和几道照壁,侍女领着贺瑶来到一处偏僻的园子。
园子里遍种牡丹,只是如今才是三月,牡丹花期未至,这里绿影斑驳,比起桃花林里的热闹倒显得寂寥幽深人踪罕至。
“贺二妹妹。”
魏九卿的声音忽然从回廊里响起。
贺瑶佯装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听侍女说九卿哥哥请我出来说话,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魏九卿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妹妹如今有了未婚夫,倒是与我生分了。妹妹前些时候才说过爱慕我,如今却又喜欢上那个凉州来的小侯爷,妹妹的情意如此短暂,真叫我寒心。”
郎君容貌昳丽,故作痴情的姿态十分动人。
可是落在贺瑶眼里,却很是不堪。
人大约便是如此,从前爱慕他的时候,便是他嘴角沾了颗饭粒也觉得可爱,如今不爱了,那饭粒只会显得恶心。
贺瑶余光注意到,不远处的照壁后面露出一角石榴裙。
罗辞玉已经到了。
贺瑶几乎是立刻酝酿好情绪,捏着手帕看向魏九卿。
她那双清凌凌的杏子眼开始泛红,哽咽道:“九卿哥哥说这话,便是在诛我的心!我对你情意如何,天地可鉴日月可证!如今和小侯爷在一起,不过是因为阿耶逼迫的缘故!”
话音落地,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恰到好处地滚落面颊。
她楚楚可怜地拭去泪珠,“我想和九卿哥哥在一起,可你总不给我一个准信儿,从没说过喜欢我爱慕我那些话。你对我和对其他妹妹是一样的好,我怎么知道你究竟是拿我当妹妹,还是拿我当……”
空灵的黄鹂声从斑驳绿影中传来。
深宅园林幽寂沉沉。
古旧的竹木回廊之中,峨髻双鬟的小女郎宛如羞怯般及时止住话语,她慢慢垂下脑袋盯着绣花鞋,委屈的泪珠落得更欢。
她鬓边的银流苏在春风中伶仃作响,像是被伤害到破碎的少女心。
魏九卿愣在当场。
他知晓贺瑶爱慕他,却不知她简直爱惨了他!
,
签约啦
第十二章 你我的情意誓如此钗
回过神来,魏九卿唇角微勾,满意地伸出手摸了摸贺瑶的发顶,故作伤感道:“贺二妹妹,我不知你心意如此……”
贺瑶的杏子眼里掠过狡黠。
她仰起头,哭过的小脸朦胧湿润,宛如一掬皎白的水中月,“九卿哥哥,今日只要你说一句喜欢我,哪怕赴汤蹈火,那门婚事我也退定了!”
她能退婚就好……
贺家的兵权,终究还是要落入他的手里。
魏九卿想着,柔柔笑道:“初见贺二妹妹,我便动了真心,我喜欢你、爱慕你,每日都想亲近你,更想早日娶你过门。因为生怕唐突你,所以才总是压抑自己的感情。”
“真的吗?”贺瑶瞟了眼照壁旁的石榴裙,故作羞赧地咬了咬唇瓣,“九卿哥哥当真喜欢我?可我曾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你钟情罗姐姐,意欲和镇国公府结亲……我听见这些话时,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像是喝了一大坛醋,几乎快要酸死了!”
魏九卿不悦地压了压眉眼。
难怪贺瑶这阵子对他忽冷忽热,原来是因为罗辞玉!
他按捺住不耐烦,温柔地安抚道:“没有的事。我心里只有贺二妹妹一人,什么罗辞玉、王辞玉,我甚至都记不清她们的容貌,又怎么可能喜欢她们呢?”
话音落地,一道艳红窈窕的身影从照壁后面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罗辞玉像是经历了五雷轰顶,不敢置信地扶着照壁,眼圈通红,“魏郎?!”
魏九卿一惊,“阿玉?”
罗辞玉强忍眼泪。
事到如今,她哪里还看不明白?
她成了傻子,被男人玩弄了感情呢。
她自嘲道:“原来魏郎连我的容貌都记不住,连我是谁都不清楚,从前种种,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死死凝视魏九卿那张面如冠玉的脸,脑海里走马灯般浮现着往日种种。
魏九卿亲自为她披上斗篷,魏九卿不许她喝冷酒,魏九卿为她剥栗子和石榴……
原来那些琐碎的细节里面,藏着的不是郎君的绵绵爱意,而是处心积虑的算计和欺骗!
魏九卿慌了神,“阿玉,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别唤我闺名,恶心!”罗辞玉愤怒地打断他。
她强忍着悲痛,笼在袖中的双手早已被指甲掐得鲜血淋漓,然而面上却不肯掉一滴眼泪,脊背挺得越发笔直。
她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何必招惹我?难道在魏郎眼里,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东西?我总以为,世上万物都能作假,唯独感情作不得假。”
她从不知深闺无趣。
直到魏九卿的到来,她才发现原来外面的天地那么精彩。
她渐渐开始依赖魏九卿,甚至把他当做照亮深渊的一束光,她这辈子只想嫁魏九卿!
可是如今她才知晓,这束光从来不属于她!
甚至连他的到来,都只是一场骗局!
罗辞玉拔下发间金钗,决绝地投掷在地,“我罗辞玉绝不是不自重的女子,魏九卿,你欺骗我、伤害我,肆意玩弄我的感情,从今日起,你我的情意誓如此钗,金钗既损,不可如旧!”
摔在地砖上的金钗变形扭曲,钗头的明珠也碎了。
罗辞玉转身便走。
魏九卿正要去追,贺瑶及时抓住他的袖角,故意高声道:“九卿哥哥管她作甚,这般自作多情的人,凭她去死,也不与咱们相干!”
魏九卿的脸都绿了!
他挣开贺瑶的手,心痛到滴血。
他觊觎天司判的权力多年,眼看着这一两年就能娶到罗辞玉,偏偏在今日被贺瑶这个草包坏了好事!
罗辞玉看似温婉得体,实际上心气极高,她既然能说出这番话,那么事情就很难有转圜的余地。
都是贺瑶的错!
他又想起私奔一事莫名其妙被贺威发现,不禁满脸阴霾,忽然转身盯向贺瑶,“你是不是故意的?”
贺瑶愣住,“什么故意的?”
魏九卿紧紧盯着她,她的杏子眼清凌凌的,小脸又无辜又纯澈,俨然是个笨蛋美人,根本藏不了任何坏心思。
大约是自己多疑了……
他懊恼地揉了揉额角,“没什么。”
贺瑶像是明悟了什么,杏子眼蒙上一层水雾,不敢置信道:“九卿哥哥怀疑,今日被罗姐姐撞见一事,是我故意安排的?在你心里,我竟然是那种心思叵测的小娘子?!”
似乎是伤心极了,她哭得梨花带雨,转头撞向廊柱,“我不活了!”
魏九卿心中一骇,连忙拉住她,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安抚,“我并没有怀疑你!是我说错话了,贺二妹妹莫要生气!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罗辞玉可怜。我爱极了贺二妹妹,才舍不得怀疑你……”
他已经损失了罗辞玉,再不能损失贺瑶。
贺瑶埋头在他怀里,纤弱的双肩微微耸动,像是哭得厉害。
魏九卿只得说尽甜言蜜语,仿佛就算是贺瑶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给她摘下来,“……等我有空,就带你去看惠觉寺的桃花,那里的桃花比这里的好看……”
贺瑶的双肩耸动得更加厉害,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哈哈哈哈哈哈……”
她挣开魏九卿,憋笑憋的面颊绯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笑够了,她抬起比星星更加明亮湿润的杏子眼,歪头调侃道:“看什么桃花,难道我没看过吗?!魏九卿,亏你还是出身显赫的王孙公子,讨好小姑娘却如此小气,连根钗都舍不得送,只晓得拿不要钱的桃花哄姑娘开心!狗求偶都知道要送骨头,你却想空手套白狼?!”
魏九卿的脸色骤然变白。
贺瑶她……
装的?!
他死死盯着贺瑶,像是第一次认识她,非得在她身上盯出个窟窿。
贺瑶顽劣地跳到回廊的美人靠上。
她动作轻盈,腰肢细软,跳跃的动作宛如胡旋。
春阳落在她鹅黄色的襦裙上,水青披帛在春风中翻飞招展,她鬓边的银流苏发出好听的叮铃声,绯红的小脸娇艳如海棠。
她居高临下,从袖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得意又轻狂地撒向魏九卿,“今日猴戏不错,赏你的!”
铜钱撒的满地都是,接二连三地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一枚铜钱砸在魏九卿的脸颊上,宛如最顶级的戏谑。
第十三章 贺瑶……留不得了
魏九卿的脸色青白交加。
以前的贺瑶就是个草包蠢货,只知道围在他身边打转,对他言听计从,像一条只会摇尾巴的狗,哪儿来的这么多心眼?!
不过短短几日光景,她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对他的爱慕烟消云散不说,还故意戏弄他于鼓掌之中!
他咬牙,“你从何时起——”
“我从何时起,识破你的真面目?”贺瑶笑吟吟打断他的话。
从何时起呢?
大约是在魏府深宅受尽折磨的无数个日夜。
在魏府的那五年,本该是她最美好的年华,却因为魏九卿而成了她最难熬的岁月,幽闭的深宅大院和等不到天明的黑夜,耗尽了她的欢喜与真情,她的心里,只剩对这个男人的一腔怨恨。
如今重新来过,过往种种如梦幻泡影。
她不会再与阿姐攀比,也不会再忤逆阿耶。
她更不会再为这个男人伤心难过了。
然而重生一事,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于是贺瑶随口道:“你的演技太拙劣,因此才会被我识破。你不止勾搭我一个,还勾搭了罗姐姐和其他家世显赫的小娘子。你自己没本事,却指望靠女人谋得权势,你欺骗她们的感情,践踏她们的真心……魏九卿,我其实,挺瞧不起你的。”
听着这番批判,魏九卿的脸色阴沉如水。
长久的静默过后,他不怒反笑。
他轻摇折扇,“贺二妹妹不通诗书,更未曾读过兵法,因此不知道有个词叫做‘兵不厌诈’。在我看来,采取何种手段并不重要,只要能夺得权势,我便是胜者。历来所有史书,皆由胜者书写,只要我赢,我便清清白白。”
“赢?”
贺瑶莞尔。
她跳下美人靠,踱步到魏九卿面前。
她仰起娇艳如海棠的小脸,戏谑又危险道:“九卿哥哥记着,从今往后洛京城中,但凡你亲近哪家的小娘子,我都会出手破坏,就像今日破坏你和罗辞玉的感情这般。玩弄别人真心的人,活该被辜负千万次!”
魏九卿眉宇间掠过狠毒,“你敢?”
贺瑶嚣张地抬了抬下巴,“你看我敢不敢!”
魏九卿对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见此地偏僻,于是干脆撕破温润贵公子的伪装,疾言厉色道:“贱人!你阿耶管不了你,我来替他教训你!”
他扬起巴掌,恶狠狠扇向贺瑶的脸!
贺瑶不躲不避,“从前总想做阿姐那样的高门淑女,因此言语举止处处小心,可到最后也没能落到好处。如今,我不想再做淑女了。”
细嫩娇白的小手轻轻握住魏九卿挥来的巴掌。
她的功夫是跟祖父学的,是家族正宗传承。
魏九卿自诩文武双全,然而他所谓的“武”撑死只是打一套拳法,怎么能跟她比?
她站在原地,魏九卿甚至没能看清楚她的动作,就被她毫不客气地摔了个过肩摔!
他狼狈地跌倒在地,整个人疼得像是要散架了!
贺瑶拍了拍小手,讥讽地扫他一眼,“花拳绣腿,不堪一击!”
她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魏九卿喘着粗气爬起来,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的背影,他竟不知,贺瑶这草包居然还会拳脚功夫!
他扶着廊柱歇了片刻,脸色越发狠戾阴沉。
今日失去天司判和贺家兵权,对他而言损失惨重,他绝不能再损失其他!
贺瑶……
留不得了!
他狠狠折下廊外的一枝芙蓉花,娇嫩的花瓣在他掌心被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又被毫不留情地抛掷在地。
贺瑶在后院一处废弃的抱厦里寻到了罗辞玉。
罗辞玉孤零零趴在案几上,哭得肝肠寸断。
贺瑶在她面前蹲下。
她看了她片刻,忽然把新摘的一朵海棠花簪在她的鬓角。
罗辞玉抬起哭红的眼,“你来看我笑话是不是?”
贺瑶歪了歪头。
面前的小娘子虽然满脸泪珠,却娇艳鲜活,绝不是上辈子那个形容枯槁未老先衰的魏家妇人。
她弯起清澈如水的杏子眼,故意道:“啊对对对,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笑话你蠢笨,竟然会为了一个不值得的薄情郎伤心难过!亏你还是镇国公府的大家闺秀,从小被你阿娘往世家宗妇的方向培养,现在如此小家子气,还不如我这草包拿得起放得下呢!”
“你——”罗辞玉凤目圆睁,一时气得忘了掉眼泪,“在国子监一起读书的姐妹里面,就属贺二你最讨厌了!”
她嘴上说着讨厌,心里却很明白贺瑶是为了她好。
贺瑶让她看清了魏九卿的真面目。
她背转身,拿手帕擦了擦眼泪,又稍微整理过仪容,才重新转向贺瑶,瓮声瓮气道:“罢了,今日之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你有所求,我定然帮你。”
贺瑶才不跟她客气,笑眯眯应了声好。
安抚好罗辞玉,她正要去桃花园找元妄,忽然注意到抱厦的百宝架上放置了一副弓箭。
弓身用黑檀木精雕而成,那根羽箭……
羽箭箭尾的羽毛被刻意涂黑一半,很特别。
贺瑶的瞳孔微微缩小。
上辈子在魏府深宅,她收到阿姐的家书,家书里说,阿耶率领军队在贺兰山作战,便是被一支奇特的羽箭从背后贯穿了心脏。
尸体送回洛京的时候,阿姐发现箭尾羽毛像是标记般被涂黑一半,阿姐去查胡人的将领,发现他们之中没有人会使用这种黑翎箭。
阿姐怀疑,父亲是被自家朝廷里的官员暗杀的。
贺瑶握着那支黑翎箭,牙关忍不住轻颤,镇国公府和她家是姻亲关系,镇国公为人端肃正直,绝不可能在背地里对阿耶下狠手。
她转向罗辞玉,“这东西哪儿来的?”
罗辞玉愣了愣,答道:“天司判每年都会处理年代久远的废弃证物,他们打算处理掉这件东西时,恰巧被阿耶撞见,阿耶见它做工精细考究,因此带回府里做装饰。可是有什么不妥?”
天司判是有实权的官署,长官直接效命于天子,解决各种案件,探听八方机密,维护洛京平安,是天子的耳目和心腹。
贺瑶暗道,或许她要走一遭那个地方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黑翎箭放回原处,“并无不妥,瞧着漂亮才问的。”
两人回到桃花园,园子里笙歌繁华,薛家姐妹正领着其他十位小娘子表演《春江花月夜》,编钟、秦筝、玉箫等等乐器都使上了,舞蹈和歌喉也十分曼妙精彩,引来阵阵喝彩。
“姑娘!”
罗辞玉的侍女忽然找了过来,“姑娘,郭家兄妹求见。”
罗辞玉挑眉,“哪个郭家?”
侍女答道:“就是前阵子才调任到洛京为左仆射的凉州刺史。奴婢告诉他们没有请帖不能赴宴,他们却说和寄住在贺家的那位小侯爷乃是旧相识,请姑娘念在贺家的面子上,让他们进来赴宴。”
罗辞玉轻哼一声,“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什么凉州郭家。想来只是来宴席上巴结权贵的无名之辈。”
贺瑶来了兴致,“罗姐姐,小侯爷在洛京孤零零的谁也不认识,既然郭家兄妹和他是旧相识,不如把他们请进来吃杯酒说说话。”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罗辞玉不在意,“罢了,让他们进来吧。”
,
祝小宝贝们2022年的中秋节团团圆圆,开开心心!
顺便求一波推荐票可以嘛,哈哈哈哈哈
第十四章 她发现他是个冒牌货了
谁知郭家兄妹自打进了别墅,就开始到处献媚攀附。
兄长郭奋勤直奔小国舅张翠峰,点头哈腰亲自斟酒,宛如随从。
妹妹郭盈盈跑到罗辞玉跟前,殷勤地笑道:“镇国公府好大的排场,我在凉州时,还从未参加过这么热闹的宴会!都是罗姐姐厉害,能把宴会安排的这般妥帖!”
罗辞玉冷淡地介绍道:“这位是平西将军府的二姑娘贺瑶,她的未婚夫就是从你们凉州来的那位小侯爷。你们聊,我去招待其他客人。”
她径直走了。
贺瑶对郭盈盈笑道:“走,你领你去见他。他乡遇故知是喜事,他看见你,肯定也会非常高兴。”
到了元妄面前,贺瑶欢快道:“小侯爷,快看我把谁给你找来了!”
元妄正在饮酒,闻言好奇望去。
是个面生的贵族女子,他并不认识。
贺瑶眨了眨清亮亮的杏子眼,“她是凉州刺史的掌上明珠呀!你们不是旧相识吗?我想着你们认识,所以特意带她来见你,就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呢。”
元妄被酒水呛到,狠狠咳嗽了几声。
贺家小娘子可真是太会给他制造惊喜了!
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小侯爷,他会被当场拆穿的!
盗贼的戒备心蠢蠢欲动,他正想逃跑,郭盈盈忽然含笑开口,“小侯爷安好。”
元妄惊诧。
面前的少女正热情地注视他,仿佛并没有发现他是个冒牌货……
他心思百转千回,很快像是无事发生,回她道:“郭姑娘安好。”
郭盈盈又道:“我瞧北边的桃花开得不错,我去那边逛逛了。”
她行了个退礼,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元妄,径直往北边儿去了。
元妄叩了叩食案,趁贺瑶跟其他小娘子说话,悄悄跟到北边桃林。
郭盈盈从一株桃花树后走出来,“我等你许久。”
元妄不动声色,“郭姑娘有什么事?”
郭盈盈围着他打量般走了一圈,“我竟不知,短短几个月的光景,人的相貌可以有这么大的变化……从前的小侯爷容貌普通自卑怯懦,哪有现在这般风姿?”
她果然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了……
元妄想着,漫不经心道:“为何不揭穿我?”
郭盈盈一改在人前的谄媚殷勤,带着算计冷笑道:“你伪造身份这么久都没人发现,想必真正的元妄早已死在进京途中。你顶替他的身份,无非是为了求财。既然咱们是同乡,那我索性做个好人,饶过你这一回。只是从今往后,你必须为我郭家办事!”
她珠翠满头,漂亮的罗裙红得刺目。
元妄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师妹。
她也是师父收养的孤儿,才九岁的年纪,跟着他们东奔西走吃尽苦头,在凉州大旱的那几年,懂事的把自己的馍馍省下来给更小的弟弟妹妹吃。
凉州闹饥荒,刺史郭端平不肯开仓放粮。
那时候是真饿呀……
眼看大家都活不下去了,他带人打劫粮仓,师妹跟他们一起闯进粮仓,饿得抓起一把干玉米粒就往嘴里塞,险些活活噎死过去。
后来他们被郭家的护卫发现,拿了棍棒刀剑便要杀他们。
混乱之中,师妹落在最后。
等他回头去救时,那么小的女孩儿,被护卫们破口大骂“小贼”、“婊子”,残忍地用乱棍打死。
她趴在血泊中,眼耳口鼻都是血,稚嫩的脑袋破了那么大一个血洞,衣裳也被鲜血染得通红,像极了郭盈盈这身罗裙的颜色。
临死前,她的手里仍旧紧紧抓着一把干玉米粒,嘴角还有未嚼烂的玉米……
元妄的眼睛渐渐猩红。
有的小娘子一出生就享尽荣华富贵,可是有的小娘子,到死都在为一口粮食奔波,连罗裙都不曾穿过。
“你盯着我做什么?”郭盈盈不悦地护住自己,“你该不会是对我见色起意吧?!”
“见色起意?你配吗?”元妄压抑住杀意,讥讽,“你不拆穿我,并非是想做好人,而是怕我把凉州的情况说出去。你怕天子知道凉州大旱民不聊生,把你阿耶撤职查办。你怕荣华富贵灰飞烟灭,你怕再也过不了锦衣玉食的日子——”
“住嘴!”郭盈盈慌张地打断他。
元妄狞笑,眉梢眼角都是戾气,“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对你们郭家而言,也没剩几天了。”
意味不明地说完,他径直离开。
郭盈盈狠狠咬住嘴唇,“阿兄,咱们怎么办?”
桃花树后又走出一位郎君,正是郭奋勤。
郭奋勤一改刚刚在众人面前的谄媚,憨厚老实的脸变得阴毒可怖,阴沉沉道:“此人留不得了,为了咱们郭家的前程,必须尽早除掉!来人!”
……
元妄回到宴席上,远远瞧见贺瑶跪坐在案几边。
她欢欢喜喜的和几位小娘子玩行酒令,有人输了耍赖,她便娇笑着端起酒往人家嘴边送。
桃树叠云堆雪。
她鬓边的银流苏清脆伶仃,因为喝过酒的缘故,两靥酡红明艳,很是娇憨可爱,像一颗渐红的小苹果。
贺家小娘子被娇养长大,是贺大将军的掌中珠,未曾见过血,也未曾见过死亡,是养在锦绣富贵窝里的一株花。
她与他,并非一路人。
从来不是一路人。
元妄看了片刻,转身朝园外走去。
贺瑶正玩得起劲儿,一位小娘子推了推她,“贺二你还玩呢?喏,你们家那位小侯爷是不是要走了?”
贺瑶瞅了眼元妄的背影,连忙起身,“今天便到此为止吧。说好了哦,以后若是小侯爷去国子监读书,你们可一定要求你们阿兄阿弟,千万别跟他说我成绩倒数的事!”
她叮嘱完,匆匆去追元妄。
她在别墅门口追到元妄,想起自己的淑女设定,连忙拿手帕矜持地擦了擦额头薄汗,细声细语道:“小侯爷这就要下山了吗?”
元妄道:“出来看看风景。你继续玩,我等你。”
贺瑶暗道,定然是宴会上的人他都不认识,觉着无趣才会出来看风景,而她只顾着和小姐妹玩耍,竟然把他独自撇在一旁。
她懊恼自己照顾不周,柔声道:“我喝了几盏酒,已有些醉意,再留下来只怕会闹出笑话。不如咱们一起回府吧?”
与罗辞玉道过别,两人乘坐犊车离开别墅。
此时刚过晌午,日头渐渐大了,青山绿水间并无人家。
犊车经过一座破旧的村庄,村庄临水,每到夏天大水涨潮总会淹没田地屋舍,因此住在这里的百姓都搬走了,只留下一幢幢破屋。
贺瑶想着魏九卿,元妄想着郭家,没注意犊车慢慢停了下来。
隔着垂帘,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木板上。
两人敏感地嗅到血腥味儿,脸色同时变了变。
元妄撩开垂帘。
车夫靠在门框上,一把雪亮的长枪贯穿了他的心脏。
有刺客!
有人想杀他们……
是魏九卿吗?
是郭家兄妹吗?
两人脑海中同时冒出念头。
贺瑶按捺住手痒杀人的冲动,委屈巴巴可怜兮兮道:“小侯爷,咱们是不是遇见山贼了?人家好害怕!”
元妄想把这颗小苹果护在怀中,然而想起小侯爷的人设,只得忍住戾气,面色雪白而惶恐,“我……我也很害怕……”
,
晚安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