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元妄的语气很淡定,仿佛迎娶贺瑶就是他想要的补偿。
元无忧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瞧见贺瑶,不觉眉尖轻蹙。
半晌,她嫌弃道:“她不过是平西将军府的嫡次女,门第普通也就罢了,听闻琴棋书画还一塌糊涂,整日只知舞刀弄枪。这般女子,如何配得上你?依母亲所见,不如先替你请封世子身份,再由母亲亲自出面,替你寻一门好亲事。须得世间最高贵的大家闺秀,方才配得上我儿!”..
元无忧瞥向自己所谓的母亲。
他自己做梦都没想到,他竟还有一位公主母亲。
她锦衣华服高贵美貌,生来便是天家公主,对宫婢呼来喝去,人生不如意事少之又少。
掌控欲也是极强。
他可以不怨她当年抛弃他,但她刚一见面就开始插手他的婚事、嫌恶贬低他心爱的小娘子,要他对她如何亲近得起来呢?
“我只要她。”元妄慵懒落座,不愿再看元无忧,侧头瞥向雕花窗外的木芙蓉,“我最烦你这般母亲,嘴上说着补偿、说着疼爱,却又喜欢自作主张。莫非你来找我,只是想另外建一座金笼子,把我关起来照管一辈子不成?”
元无忧大惊失色:“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与母亲说话?!母亲也是为了你好——”
“你究竟帮不帮我?”元妄不耐烦,侧脸尽是叛逆冷漠,“***的那些事你也知道,罪名虽大,却并不致死,说到底,不过是那群豪绅恨我毁了他们的利益,不肯放过我罢了。你若不帮我,我自己坐个十几年牢,大约也就能出来了。”
坐个十几年牢……
等将来放出来,岂不是直接废了?
元无忧抬手扶额,几欲晕厥。
她脸色惨白,拿手帕揩了揩通红湿润的眼圈儿,哽咽道:“你这话,真真是往我心上插刀子!我这当母亲的,如何舍得你平白坐十几年牢?自是会想尽办法救你。罢了,你若当真喜欢贺瑶,抬举她当个贵妾也就是了!至于世子妃,再另择好的——”
元妄听得心脏乱跳。
这位长公主殿下,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非得按照她的心意来挑儿媳妇!
可是娶妻的人是他,又不是她!
元妄起身就走:“天司判监牢的饭菜还不错,我瞧着,与其出来受人摆布,不如继续蹲大牢去!”
“你这孩子——”元无忧急忙转身,紧紧拽住元妄的衣袖,“冤孽,你真真是我命里的冤孽!罢了,我依了你就是!那平西将军府的二姑娘虽然蠢笨了些,好歹相貌不错,勉强也算与你般配……”
元妄背对着她,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么吁气的功夫,便嗅见身后女人的甜香气息丝丝缕缕紧扣而来,深厚深沉。
这就是母亲的味道吗?
元妄垂下眼睫,又听见那女人声音颤抖地催促道:“你……你该唤我一声阿娘……”
阿娘,阿娘……
元妄的面容笼在阴影里。
过去的年年岁岁,他曾在无数风雪夜里梦见这个称呼,然而梦里呼唤了千万遍的称呼,此时此刻竟无法唤出口。
他的沉默犹如钝刀子,深而缓慢地扎进元无忧的心脏,疼得她不能自已。
她慢慢松开他的衣袖,一边掉眼泪一边笑道:“今日初见,你唤不出口也是有的,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半刻……”
不等元妄说什么,她又朝抱厦外面唤道:“来人,侍奉世子沐浴更衣!”
侍女们很快捧着衣冠和热水进进出出。
元无忧眼圈红红,轻轻把元妄推向屏风后:“这囚衣穿着实在晦气,快去换了去!”
屏风后,侍女们已经准备好浴缶。
元妄回眸,元无忧仍旧关切地紧紧盯着他,生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似的。
第152章 不过就是年轻不懂事拿了几件小玩意儿
元妄沐浴更衣的功夫,元无忧坐在抱厦外,看女官呈上来的一沓文书。
女官屈了屈膝,恭声道:“殿下,天司判里与世子爷有关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元无忧看完,漫不经心地合上文书,放回案几上。
她略抬了抬眉,目视园林,轻描淡写道:“不过就是年轻不懂事,拿了别人几件小玩意儿,算什么了不得的大案,也值得衙门如此兴师动众?本宫瞧那些官吏,真真是没见过世面!顾停舟也是,这点子小事都压不下去,竟然还需本宫亲自出马……”
女官垂着头。
好家伙,从凉州一路偷到长安,盗走了北方十八路豪绅富贾的传家宝贝,这叫“年轻不懂事拿了别人几件小玩意儿”?
她只得道:“话虽如此,只是那些商贾小家子气,不肯放过咱们世子爷,听说已经联合上京,打算严惩咱们世子爷……此外,奴婢打听得知,洛京城里还有一位姓魏的公子,对咱们世子爷心怀叵测居心不良,世子爷入狱,也是他在背后一手策划的缘故。”
“姓魏的?”元无忧轻蔑,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我只听说过顾家、罗家,琅琊姜家,沧州王家,江南孙家,川蜀庾家,长安李家,哪里又冒出个魏家?”
“是了,”女官连忙附和,“他是什么阿猫阿狗,也配跟咱们世子爷作对?!从前世子爷流落在外无人撑腰,如今认祖归宗,岂能叫他们那些腌臜东西欺负到头上?!”
此话深得元无忧欢心。
她端起茶盏,眼底尽是冷笑:“正是如此。”
元妄沐浴更衣过后,元无忧又下令,就近在天司判园子里设家宴。
宴席和美酒都是明华楼的掌柜带人送过来的,席面十分丰盛。
尽管元无忧不喜贺瑶,然而念在元妄的面子上,还是捏着鼻子派人请她入席。
贺瑶有些怵元无忧,悄悄坐到元妄身侧,见他干干净净唇红齿白,又换了一袭崭新的圆领缺胯红缎袍,不禁小声道:“殿下放你出来了?她果真能帮你洗清罪名?”
元妄略一颔首:“看样子,她是有那个本事的。你不是爱吃明华楼的酱牛肉、卤鸭子,喏,给你鸭腿。”
说着话,先给贺瑶夹了一个鸭腿。
元无忧看在眼里,蹙了蹙眉,威严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们在嘀嘀咕咕什么?”
元妄不吭声。
贺瑶好歹想给未来阿姑留个好印象,于是讪讪回话:“殿下教训的是,我们不说话就是了。”
然而她无论说什么,元无忧看她都是很不顺眼的,只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她。
三人正用晚膳,霍小七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贺二,魏九卿带人来提那小贼——”
话未说完,骤然瞧见元无忧正瞪着自己,霍小七连忙止住话头。
他硬着头皮行过礼,用眼神指了指元妄,对贺瑶低声道:“魏九卿说咱们天司判办案不利,他要亲自接管这件案子,要把他带走。”
贺瑶眨了眨杏子眼,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元无忧。
如今小贼的身份今非昔比,魏九卿带着兵马上门抓人,只怕是要碰钉子了。
霍小七暂时还不知道元无忧和元妄的关系,心中难免好奇八卦,忍不住附在贺瑶的耳边问道:“这位长公主殿下,是冲着这小贼来的?他俩啥关系呀?”
事情未定,贺瑶哪敢说出来。
她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应付完霍小七,她起身为元无忧斟酒,腼腆笑道:“魏九卿十分难缠,又一贯看小贼——看元妄哥哥不顺眼,还请殿下出面打发了他。”
元无忧尝了口
酒,望向元妄:“你如今也该重新取个名儿。”
元妄漫不经心:“从前在凉州的时候,寺庙里的老和尚为我取名空释,我挺喜欢那个名儿,不打算改了。”
“空释……”元无忧略一思忖,道,“你既喜欢,冠以元姓,今后就叫元空释吧。”
霍小七眉心跳了跳。
冠以元姓?
这小贼,莫不是皇族中人?
他正猜忌元无忧和元空释的关系,魏九卿已经带着人手闯了进来。
领军卫的人马在抱厦外一字排开,魏九卿摇着折扇,含笑立在台阶外:“天司判好大的胆子,竟然把犯人堂而皇之地放了出来!贺二,你们可知罪?!”
贺瑶仗着元无忧撑腰,歪头娇笑:“这附近哪有犯人?我竟没瞧见!魏家哥哥莫非眼瞎了不成?”
魏九卿倏地合拢折扇,厉声喝道:“贺二,你找死是不是?那小贼不就坐在你旁边,你跟我玩什么把戏?!马上把他交出来,否则,我要你们所有人好看!”
话音落地,领军卫的人马齐齐拔刀。
一时间寒光照面,刀光剑影很是危险。
魏九卿正要叫他们动手拿人,元无忧的心腹女官率先站了出来,呵斥道:“大胆!殿下在此设家宴,你怎敢刀刃相向?!”
殿下……
魏九卿愣了愣,这才定睛望向抱厦。
,
明天就是除夕啦,祝大家都能与家人相聚,吃年夜饭,团团圆圆,开开心心!
第153章 肯定是贺二在里面搞鬼
元无忧十多年前就嫁去了琅琊郡,这些年鲜少回京,因此魏九卿并不认识她,此刻见她端坐抱厦,容貌气度都很不俗,身边又簇拥着许多衣着锦绣的女官,于是一时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
能被称作“殿下”的女子,无非是长公主、公主一类的角色,可据他所知,京中的长公主大都嫁给了寻常世家,根本没有位高权重之人,又哪里值得他畏惧?
于是魏九卿整了整衣冠,语气算不上恭敬:“敢问您是哪位殿下?夫家又是京中的哪一户?领军卫在此办案,您一介女流,可不要耽误了我们的公事。”
他态度如此,元无忧不禁嫌恶地挑了挑眉。
贺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插着腰站到抱厦前,尾巴几乎翘到了天上:“魏家哥哥,你可睁大眼睛瞧好了,这位殿下,乃是嫁去琅琊郡的长公主殿下,姜意浓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今琅琊姜家的家主。怎么,魏家哥哥见着她,连礼也不行吗?”
魏九卿的脸色微微一变。
皇族那么多公主,别的也就罢了,这一位却是特殊。
听说先帝在世时十分宠爱她,后来嫁去了琅琊姜家,虽然膝下无子无女,但手段过人,深得姜意浓尊重,在姜意浓被杀之后,以最短的时间掌控姜家,如今已是琅琊郡的实际掌权人。
就算放在洛京,也由不得人不另眼相待。
魏九卿心生忌惮,只得合拢折扇,低头行了个礼:“不知长公主殿下在此,是晚辈冒昧了。只是殿下身边坐着的那个人,乃是赫赫有名的凉州大盗,晚辈今日特意来此,想捉他归案,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凉州大盗?”元无忧冷笑,“本宫竟不知,本宫的儿子竟成了凉州大盗!”
魏九卿心底一颤,满脸震惊地抬起头。
儿子?
那贼子,竟然是元无忧的儿子?!
这怎么可能呢?!
对上他惊异的目光,元妄只是讥讽地勾了勾嘴角。
魏九卿脸色发白,勉强赔笑道:“殿下,这中间定然有什么误会。他是从凉州来的,您又从未去过凉州,必定是贺二那丫头使的诡计,想借您的手救出这个小贼。她和小贼沆瀣一气——”
“放肆。”元无忧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本宫已奏请皇兄,为我儿请封世子之位,什么小贼,你再敢胡言乱语,本宫命人打烂你的嘴!”
魏九卿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看了看气定神闲的元妄,又看了看得意洋洋的贺瑶,几乎要碎了后槽牙。
虽然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贺二在里面搞鬼。
今天想强行带走那个小贼,恐怕是不能够了……
魏九卿忍耐着怒意,被迫行了个退礼,带着人一声不吭地退出了天司判。
贺瑶目送他远去,忍不住笑靥如花,拍掌恭维道:“殿下好生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就把他撵走了!我厌恶他许久,今日才算解气呢!”
元无忧淡淡翻了个白眼:“少拍马屁。”
……
与此同时,太尉府。
书房里弥漫着药箱,檀木湘绣屏风隔开内间,身着藏青色衫袍的中年男子靠坐在案几旁,正对着花窗翻阅一本泛黄的旧书。
顾停舟进来时,瞧见窗外的牡丹光影落在男人的面庞上,虽则容华老去,可父亲的气度仍旧是洛京城第一。
他依稀记得,父亲年轻时灿如烈阳的容颜。
如今那张容颜和元妄的脸逐渐重合,竟有三分相像。
顾停舟压抑着内心的悸动,垂眸行礼:“父亲。”
顾准合上旧书:“这个时辰,你该在天司判。突然回家,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顾停舟沉默片刻,抬起眼帘:“长公主与父亲,可曾育有一子?”
第154章 虽然不成器,但到底是他的亲弟弟
顾准愣了愣。
他慢慢把书放在手边的雕花案几上,像是想了许久,才终于从过往数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找到和长公主元无忧在一起的那个篇章。
当初年少。
他出身显赫大族,样貌又是一等一的好,洛阳城的少女们谁不倾慕,就连九重宫阙里那位活泼娇贵的小公主也对他芳心暗许。
春日迟迟,少年风流。
牡丹花下,曲水之畔,果酒的醇香在树荫里弥漫,女子衣衫委地,纤纤玉手挽上他的颈,她的一点朱唇比樱桃还要红艳柔软,长风四起,垂落的柳枝像是帷幕,那一场情事宛如深春梦境。
情到浓时,他也曾许下向天子求娶的承诺,只是梦醒之后……
他早已心有所属,他并不爱她。
一封书信清楚地挑明了他的心意,她自尊自爱再不与他往来,他后来听说,那小公主因为相思入骨而变得痴痴傻傻,为了怡情养性,独自搬去了城郊行宫。
原来那个时候,她竟然怀了他的孩子……
是了,许是后来顾家获罪让元无忧清醒了过来,为了不牵连到她的孩子,她才把孩子送走,直到今日才寻了回来……
顾停舟观他表情,就知道他和长公主肯定有过一段往事。
那个坑蒙拐骗的盗贼,竟然当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贺瑶……
岂不就成了他的弟妹?
顾停舟心底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父亲猜,那孩子是谁?”
顾准抬起头:“是谁?”
“凉州大盗,空释。”顾停舟顿了顿,“长公主已经打算上奏天子,让他认祖归宗,请封世子之位,若是随母姓,如今该称呼他元空释了。”
顾准沉默不语。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叹息:“我欠他们母子太多了。停舟,你去明华楼置办一桌酒席,再去见长公主,就说明天中午,我要亲自宴请他们。咱们彼此,也该见上一面。”
顾停舟拱了拱手,退出了书房。
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忍不住回眸瞥向顾准。
要说父亲欠下的风流债,何止长公主这一桩。
据他所知,宫里那位皇后娘娘……
娘娘善妒,骤然知晓父亲还有个私生子,还不知道会愤怒成什么样。
元无忧到底不肯见顾准。
她道:“回去告诉你父亲,过去的事本宫从不后悔。空释虽然是他的儿子,但认不认由不得他,只看空释自己愿不愿意。”
顾停舟看向元妄。
元妄正摆弄桌上的茶盏,闻言,挑眉笑道:“十几年没见过面,乍然坐一桌吃饭,该叫我说些什么才好呢?我瞧他也不是缺儿子的人,见了面也是尴尬,倒不如不见得好。”
元无忧微微颔首:“那就不见。”
元妄垂下眼帘,继续摆弄茶盏,只唇边的笑容冷淡了些。
如果顾准当真在意他这个儿子,岂能等到明天中午设宴,只怕这会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来见他们母子了。
他不在意他,他又何必腆着脸非得叫他父亲。
顾停舟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
他本欲告退,目光又落在元妄的身上。
这是他的亲弟弟。
虽然不成器了些,但到底是他的亲弟弟。
他屏退左右:“殿下,微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元无忧轻笑一声,示意他坐:“你和本宫虽非母子,本宫却也是把你当做晚辈的。本宫面前,不必拘束。”
顾停舟这才进言道:“洛阳乃是非之地,宫里还有一位皇后娘娘与父亲……关系复杂。殿下恐怕得早做准备,尽早离京才是。”
……
夜渐深。
天司判的动静,很快被探子禀报到了长明宫。
张台柳未梳发髻,眉尾描得很长,穿宽松的素白拖尾宫裙,一手提着石榴花大红宫灯,面无表情地穿过回廊。
第155章 你欠了我一生
贺沉珠抱着斗篷从内殿出来时,瞧见张台柳鬓角的几缕乌发被风吹的凌乱,料想已经在外面待了许久。
她快步上前,把斗篷披在她的肩头:“虽是春夜,可殿外更深露重,风又大,娘娘的身子如何吃得消?还是快回殿歇着吧?”
她恭敬地系上斗篷系带,被张台柳一把握住手。
贺沉珠怔了怔:“娘娘的手好冷……”
悬在廊下的宫灯明明灭灭,隐约照亮了张台柳的面容。
那张绝世容颜在今夜看来很是憔悴,一双丹凤眼遍布红血丝,红唇笑起来仿佛透着咬牙切齿的阴森,虽然美貌,却令人毛骨悚然。
张台柳冷笑:“当初年少,他明明与我相爱,却又为了他们顾家东山再起,不惜把我送进宫。那也就罢了,他甚至在我进宫之前骗我吃了绝嗣汤药,他说他嫉妒我睡在别的男人的枕畔,还说他无法容忍我为别人诞下子嗣。”
贺沉珠沉默。
她进宫侍奉这么久,只知道皇后娘娘不能生育。
却不知道,竟然是顾太尉害娘娘不能生育的。
“可他自己呢?他照常娶妻生子,甚至还和元无忧有染,弄了个私生子出来!他贵为太尉,他儿孙满堂,他们顾家枝繁叶茂贵不可言,那我呢?我孤零零一个人在深宫内院,我算什么?!”
话到最后,张台柳歇斯底里。
漂亮的丹凤眼也越发血红,宛如两轮血月,透出蚀骨的恨意。
深宫内苑,夜风渐起,寒凉入骨。
她宽大的袖摆和裙裾在风中摇曳,她的身段那么单薄纤瘦,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
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突然又哭又笑:“年少时什么也不懂,以为有情饮水饱,以为即便隔着高高的宫墙,可是只要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哪怕一年只见寥寥几次面,也能高高兴兴地活下去。然而过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什么男欢女爱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唯有权势富贵,唯有把权势富贵牢牢攥在手里,这深宫里的日子,我才能慢慢熬下去……”
她盯着虚空,泪水像是怎样也流淌不尽。
明明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可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绝望。
贺沉珠垂下眼帘,不知该如何劝说。
她始终认定,男女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不是骗人的,只看那人是否靠谱。
就像她父亲,她阿娘过世那么多年,即使不少媒人登门说亲,父亲也始终没有续弦纳妾,可见父亲对阿娘的感情非常浓厚纯粹。
“我活不下去,他们也别想好好活下去。”张台柳对着明月怪笑几声,“顾准啊顾准,你欠了我一生,除了命,你还能拿什么还?”
她说完,似乎不再有丝毫眷恋,转身进了殿内。
贺沉珠凝视月光下的影子。
皇后娘娘的手段她是知道的,今天受了私生子的刺激,还不知道将来会干出什么事。
怕是要早做打算。
她想着,唤来心腹宫女,低声耳语了几句。
……
三天之后,请封世子的圣旨下来了。
天子偏疼幼妹,连带着心疼元妄这么多年流离失所,因此大手一挥,不仅封了世子之位,还赏赐了宅邸童仆、金银珠宝。
贺瑶听着春浓的禀报,正从长廊美人靠上探出半个身子舀水玩。
春浓道:“对了,奴婢还听说天子突然病了。”
“突然病了?”贺瑶好奇。
一枚桃花瓣飘零而落,淡青的衣袖垂落在水面,映着桃花,渐渐晕染开深色。
第156章 你等我,好不好?
春浓把贺瑶拽起来不让她玩水,又替她拧干湿透的袖口,“说起来,虽然春天到了天气也暖和了,但乍暖还寒的,稍不注意就会染上风寒。天子年纪大了,在这种季节生病也实属正常——姑娘还是去换一身襦裙吧?着了凉就不好了。”
贺瑶点点头。
她正好想去找元妄玩,于是回到闺房,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
春浓替她梳了漂亮的双髻,绑上两根嫩绿丝带,又挑了一身新裁的鹅黄襦裙,搭配豆绿披帛,越发衬得少女肤白如雪娇俏清新,像是春日枝头最娇嫩的一颗青梅。
贺瑶来到行宫,被宫女领着穿过重重回廊,最后在一座书房外停下。
宫女屈膝行了一礼:“贺二姑娘,世子爷正在书房用功读书,不许奴婢等人打搅,您还是自己进去见他吧。”
贺瑶点点头,那宫女便退了下去。
书房外面种着几株梧桐,廊下菱花窗上蒙着碧青的纱,透过纱窗,贺瑶隐隐绰绰瞧见里面果然有个读书的身影。
她歪了歪头:“这小贼,还真用起功来了……”
话音未落,温热的手掌忽然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猜猜我——靠!”
贺瑶厮杀惯了,被人蒙住眼睛,下意识一招小擒拿手,直接把那人摁在廊柱上。
元妄吃痛:“贺二,你干嘛?”
贺瑶回过神,连忙松开手:“我还以为有人要偷袭我……咦,你不是在书房用功读书,怎么跑到外面来了?里面那人是?”
“我拿衣裳做出来的假人。”元妄松活了一下手臂,“她整日叫我读书学规矩,不准我出门乱逛,烦得很。”
贺瑶幸灾乐祸:“你逍遥快活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人管束你了!”
正值春日,廊下绿影婆娑。
少女嫩黄的襦裙随风摇曳,漾开青梅味的甜香,她带笑的面容笼在绿影里,更显白嫩娇俏,弯起的杏子眼像是亮晶晶的月牙儿。
元妄挑了一下眉尖,突然靠近贺瑶,紧盯着她的眼睛:“听说男子成亲之后,常常会被夫人管束。那咱俩以后成亲,你是不是也要成日里管着我?”
四目相对。
贺瑶的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绯红。
这个盗贼生得那么俊俏,一张嘴却总爱犯贱,他可真坏呀!
贺瑶后退两步:“你再敢胡说八道,我揍你了!”
元妄薄唇含笑,退后半步,下盘极稳地扎了半个马步,抬手作请:“别的小娘子也就罢了,对你的话,我是一定要胡言乱语的。你若是听不惯,那么请出招。”
“你——”
贺瑶简直想把“厚颜无耻”四个大字贴在他脑门儿上!
她也不出招,一头顶到元妄的胸膛上,伸出拳头哐哐打他:“叫你使坏、叫你使坏!”
她活像一头小蛮牛!
她的脑袋那么硬,像是长了一对犄角!
元妄痛得要命!
他又不好真的还手,只得一把握住贺瑶的拳头:“别打了别打了,自己什么力气心里没数?你当自己是娇滴滴的深闺小娘子呢?!”
贺瑶:“……”
本就羞恼的脸,更加红的仿佛能滴血。
这小贼长着嘴巴仿佛只是为了吃饭,果然一句好话都没有的!
她贺二怎么就不是娇滴滴的深闺小娘子了!
她委屈地红了眼,背转过身抠弄廊外的牡丹花,抿着小嘴不说话。
元妄揉了揉额头,得,小姑娘恼了。
也是,她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高高兴兴来找他玩,结果却被他这么戏弄,偏偏他还是她的心上人,
她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轻咳一声,轻轻拉了拉贺瑶的袖角:“别生气。”
贺瑶甩开他的手,仍旧不搭理他。
元妄从怀袖里取出一对金手镯,拉起贺瑶的小手,替她戴了上去:“今日溜出去闲逛,瞧见洛阳城里新近流行这种圆手镯,于是顺手给你买了一对。你收了手镯,就别生我的气了吧?”
贺瑶低头望向手镯。
沉甸甸的实心金镯子,没有任何雕花装饰,非常古朴大方。
是了,洛阳城的小娘子们,最近是很喜欢这种款式。
她拨弄了一下金手镯,小声嘟囔:“那你下次可不许再说那些话——”
“我下次还敢。”元妄笑嘻嘻地打断她的话,一副皮痒难耐的姿态。
“你——”
贺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抡起兵器博古架上摆着的两把流星锤,毫不犹豫地捶向元妄。
元妄:“……”
上百斤的流星锤,她是真敢砸!
两人在院子里闹了半刻钟,直到贺瑶抡不动流星锤了,元妄才敢凑到她跟前。
两人坐在梧桐树下,元妄递给贺瑶一碗水,敛去嬉皮笑脸,认真道:“我今夜就要走了。”
贺瑶喝水的动作顿了顿,抬起杏子眼:“走?你要去哪儿?”
“琅琊。”元妄拿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灰尘,“你阿姐从宫里传出密信,张皇后恐怕要对我娘和我不利,所以我娘决定今夜就离开洛阳。”
贺瑶不禁想起天子突然生病的事。
她没心思喝水了,好奇地压低声音道:“皇后娘娘和你们有什么仇恨?”
元妄三言两语把上一辈的恩怨讲了一遍,贺瑶听得目瞪口呆:“那你和顾停舟岂不就是亲兄弟?你们的性格迥然不同,却有同一个父亲,天底下真是什么稀罕事都有!也不知顾太尉年轻的时候是怎样风华绝代,连皇后娘娘都爱慕他……”
唏嘘了片刻,她摸了摸腕上的金镯子:“那……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元妄沉默。
过了良久,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少女的手背上:“如果张皇后代表灾难,那么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为了自保,就留在琅琊苟且偷生。贺二,等手中有了可以和洛阳抗衡的兵马,我肯定会回来的。你等我,好不好?”
庭院里的风似乎大了些。
梧桐树叶哗哗作响,像是乱翻的古籍篇章。
天际处乌云蔽日,春阳逐渐惨淡,想来晚间的洛阳城该有一场风雨。
贺瑶感受着少年手掌的温度,抬头凝视他的双眼,认真地点点头:“我答应你,我等你!”
第157章 阿柳也是我的囚笼
皇宫。
天子突然重病,嫔妃纷纷前来侍疾,却被贺沉珠一一挡在外面。
少女高髻宫裙,端端正正地站在寝殿外:“御医叮嘱,不许任何人打搅陛下养病,诸位娘娘还是改日再来探望。”
嫔妃们以薛贵妃为首全部到齐,有子嗣的也都带了子嗣来。
薛贵妃羞恼地涨红了脸,争辩道:“是御医叮嘱,还是皇后叮嘱?恐怕是皇后不想让我们见到陛下吧?说句难听的话,陛下这病来得突然,今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若有什么要交代的,我们在场,也能做个见证。她不让我们侍疾,安的是什么心?!”
贺沉珠面不改色:“纵使陛下有什么要交代的,也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侧。太子殿下已是知人事的年纪,又孝顺恭谨,什么事处理不好?还请诸位娘娘放心回宫。”
“你——”
薛贵妃气怒。
张台柳霸着陛下不放,明摆着是打算等陛下驾崩之后,顺理成章扶持元成璧那个野种登基,可万一陛下临终前打算改变主意……
万一陛下突然觉得她的杰儿很孝顺很聪明,想改立杰儿当太子呢?
她得守在龙榻边,才能安心呀!
思及此,薛贵妃手帕一挥、眼泪一抹,哭嚎着跪了下去:“陛下!皇后娘娘好心狠呐,她不许臣妾等人探视您,您得替臣妾们做主呀!”
她一哭,后面的嫔妃跟着大哭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寝殿外面乌压压跪了一片。
贺沉珠冷眼看着。
深宫内院,哭有什么用。
皇帝人事不省,整座寝宫都是皇后娘娘的人。
皇后娘娘也根本就不在这里,她正在御书房联络心腹臣子,哪有空听她们哭。
天际传来一声闷雷。
贺沉珠看着汇聚而来的乌云,知晓洛阳城很快必有一场大雨。
夜色逐渐笼罩了皇宫。
风势越来越大,很快,冰冷的雨点瓢泼而降,把跪在寝殿外面哭诉的嫔妃们浇了个透心凉,有些体弱的已经支撑不住,跪在那里摇摇欲坠。
贺沉珠才用过晚膳回来,提一盏宫灯站在檐下,平静道:“诸位娘娘身娇体贵,为了身体着想,还是尽快回宫吧。陛下若有好转,臣女会派人通知你们。”
元杰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母妃,要不咱们就回去吧?跪在这里也怪累人的……”
“蠢货!”薛贵妃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你当咱们现在是什么处境?我想给你外祖父递个消息,都递不出去了!整个皇宫铁桶似的,全是她张台柳的心腹!你今天不跪,将来就得跪上一辈子!你甘心被那个野种比下去?!”
元杰嘟囔:“儿臣如今也没有多想要那个位置……您自己争不过皇后娘娘,却要我争过元成璧,您这就好像自己懒得飞,只在窝里下个蛋,指望那颗蛋能替您展翅高飞……”
薛贵妃被他气得够呛。
正要数落,一队披坚执锐的禁卫军从茫茫雨幕中而来。
他们戴着铁面,不由分说地拽起那群嫔妃,不顾她们大呼小叫,直接用最强硬的方式把她们拖离寝殿,送去各自的宫苑软禁起来。
偌大的宫室,顿时只剩下潇潇夜雨声。
随着明灯从曲折回廊渐次亮起,一群手执灯笼的宫女簇拥着张台柳缓步而来。
贺沉珠退后两步,屈膝行了一礼:“娘娘。”
张台柳解下斗篷递给她,独自跨进了寝殿。
寝殿里燃着明晃晃的错金烛台。
一名宫女守在龙榻边,见张台柳进来,连忙呈给她一碗浓黑的药:“陛下午后醒过一次,说是想见您,清醒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又晕睡了过去。”
张台柳坐到龙榻边:“陛下,臣妾来探望您了。”
她的声音像是带着魔力,皇帝的手指动了动,紧闭的眼皮微微轻颤,很快艰难睁开。
他凝视女人,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朕的皇后来了。”
张台柳面无表情:“陛下该喝药了。”
说着,舀起一勺药,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顿了顿,未曾反抗,慢慢喝了下去。
他始终凝视着张台柳,似是觉得有什么不妥,蹙起眉尖,抬起手轻轻覆在她的面颊上。
张台柳声音冷淡:“可是臣妾今夜的妆容不好?”
“很好,很好……”皇帝流露出怜惜的神情,“只是这双眼睛不好。”
“臣妾年轻的时候,顾准曾说,臣妾最漂亮的就是这双眼睛。想是如今年华老去,不复昔日美貌了吧。”
“不是不美,只是……没有光。
“朕记得你初到东宫时,这双眼最是明亮,夜晚看来,似乎比天上的明月还要亮。即便后来的许多年被困在深宫,阿柳的眼睛里依旧有光,怎么这才过去短短几日,就成了这副漆黑模样?朕的阿柳啊,朕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给你,你怎么就不快乐呢?”
话到最后,皇帝的声音开始颤抖。
他凝视着张台柳,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进枕巾。
张台柳垂着长长的睫毛,偏过头,不再直视他。
她戴着雍容高贵的点翠凤冠,凤冠上镶嵌的珠玉宝石折射出璀璨华丽的光,可是落在皇帝的眼中,并不如她昔年的眼睛明亮美丽。
张台柳仍旧淡漠:“囚禁在笼子里的雀儿,如何能够快乐?”
“阿柳喜欢顾准,若是得到他,你是不是就会快乐?”
张台柳沉默了片刻,认真回答道:“臣妾不知道。”
她年少时最爱顾准。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扪心自问,她对顾准的爱恨,还如当年那般纯粹炽热吗?
她活着,只是为了和顾准争个高低,似乎仅此而已。
“这深宫高墙是阿柳的囚笼,可是阿柳也是我的囚笼……”皇帝突然痴痴笑了起来,“你瞧,连高贵的九五之尊,也得画地为牢地活着……”
寝殿寂静。
烛火安静地燃烧着,在雨夜里发出哔啵声响。
两人的呼吸绵长平稳,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手突然紧紧握了握张台柳的手,之后便慢慢松了下去。
寝殿里,只剩一道呼吸声了。
张台柳闭了闭眼。
第158章 姐姐,你这样残忍是会有报应的哦
贺沉珠捧着茶果点心从外面进来,下意识望向龙榻,清楚地瞧见皇帝的胸口不再有起伏的迹象。
她的手颤了颤,茶泼出来了些。
她声音极低:“娘娘,陛下他……驾崩了?可要诏百官进宫?”
张台柳起身,瞥了眼她苍白的脸:“你在本宫身边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是天子驾崩,也值得你大惊小怪,连茶也端不稳?”
贺沉珠垂下眼帘:“娘娘教训的是。”
张台柳走到殿侧落座,慢条斯理地享用她送进来的茶果:“皇帝驾崩,秘不发丧,文武百官照常上朝。另外,你叫人多拿些冰块进来,省的尸体腐烂得太快。”
贺沉珠一一应下。
张台柳吃着茶,余光注意到殿外的那株石榴树。
外间雨势很大,宫灯朦胧,石榴树尚未开花结果,碧青的叶子就已经落了一地。
她道:“你模仿天子的笔迹写一道圣旨,传顾准进宫侍疾。”
贺沉珠愣了愣,屈膝称是。
她的字写得极好,而且非常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就连天子的笔迹也能模仿的惟妙惟肖,即便聪慧如朝中臣子,也难以分辨真假。
这一件本领,也是她能成为张皇后贴身心腹的重要原因。
贺沉珠写完圣旨,就被宫女内侍拿出宫了。
夜色渐深,张台柳要等顾准进宫,她便先行告退。
她踏出殿槛,刚转过回廊,就被人一把握住手拉到角落。
那人动作鲁莽,她手里提着的宫灯瞬间熄灭,顿时置身于昏暗的雨夜里。
贺沉珠推开那人:“殿下自重!”
元成璧也不恼,含笑抱臂,倚在廊柱边:“那个老头,死了是不是?”
贺沉珠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宫灯:“您该称呼他父皇。”
元成璧撇撇嘴。
那个男人对他和母妃不闻不问十几年,如今他长大了,又怎么可能对他生出孺慕或者爱意?
他道:“那么,现在宫里是张台柳说了算。”
贺沉珠不置可否。
元成璧见她提着宫灯要走,于是拽住她的袖角:“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贺沉珠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臣女若能侥幸不死,等天下安定,就出宫回家。臣女离家多年,很想与家中的亲人团聚。”
元成璧的眼眸暗了暗。
又是这种回答……
他道:“姐姐就不能留下来陪我?”
贺沉珠指了指远处的宫墙:“深宫于我,便是囚笼。殿下,我想破开这个囚笼。”
元成璧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巍峨起伏的宫墙像是潜伏在雨夜里的怪物,吞噬着靠近的一切,就连本该无边无际的广袤天空,也被它们切割成条条框框的固定形状。
雨声淅沥。
“可是……”少年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可是姐姐,深宫若是囚笼,深宫之外,又何尝不是?我近日读了几本佛经,参悟了心若不自在,那么处处皆都不自在。连我都明白的道理,姐姐怎么就不明白呢?”
贺沉珠冷笑了一声:“你让我留下来,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欲望而已。”
“人本来就是为了欲望活着。”元成璧不容少女反抗,紧紧握住她的手,“姐姐你瞧,洛阳城马上就要大乱了,夜这样深,将来你我还不知道会怎样。我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喜欢姐姐,我的欲望就是你永生永世都要陪伴我。姐姐呢,你清楚你自己的心吗?”
“人若是为了欲望活着,那么我的欲望便是离开皇宫。”贺沉珠斩钉截铁,仿佛永远不会生出第二种选择。
“世上总有人不甘心被困在囚笼,可也总有人,心甘情愿为了另一人被困在囚笼。”元成璧紧贴着贺沉珠,几乎让她无路可逃。
他抬起手,指尖勾勒过贺沉珠嫣红的唇角。
他穿着玄黑大袖外裳,一张脸唇红齿白纯澈入骨,美好的像是个少女,此刻笼火映照出他眉头紧锁的模样,泛寒的雨夜里分外多情秾艳。
他歪了歪头,无辜如林中小鹿:“姐姐可否为了我,心甘情愿留在囚笼?”
贺沉珠再次笑了一声。
她不伪装时,连笑声都格外冰冷无情。
她玩味地瞥了眼元成璧,提着宫灯决然地转身离去。
仿佛这座深宫,当真没有任何人值得她留下。
元成璧孤零零站在原地:“姐姐把我从不得见人的冷宫里弄出来,让我像个人一样活着,这么多年来刻意对我好,让我只能依赖你,如今却又说舍弃就舍弃,就像舍弃一条狗……”
指尖刮过廊柱,发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几道腥红色斑驳漆痕。
他的笑声像是某种野兽,在寒夜里显得格外讥讽而富有侵略性:“姐姐,你这样残忍,是会有报应的哦!”
贺沉珠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渐行渐远。
……
顾府。
接到入宫侍疾的圣旨之后,顾停舟脸色不大好看。
他注视亲自收拾行李的顾准,劝道:“父亲,据天司判得到的消息,文武百官之中,宫里只传了您一人侍疾,天底下岂有这种事?只怕是张皇后假传圣旨,在宫里设了陷阱等着父亲。”
顾准并不在意:“陷阱与否,我都要去。”
“父亲!”
顾准合拢包袱,抬起头望向窗外。
风雨如晦,竹叶潇潇。
种在窗畔的那株石榴树,这些年总也长不好,连开花结果都不能。
这是当年,他和阿柳一起种下的。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苦笑道:“我这人啊,年轻的时候欠了那么多风流债,到头来一个也没能还清。长公主如是,阿柳亦如是。这些年阿柳的性子愈发极端,若能以我一人之身,平息她的怒火,还政于天子,那也算是我的赎罪了。”
顾停舟还想再劝,顾准摆摆手:“她不会迁怒于你,顾家,今后就交给你了。”
顾准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
他被内侍引到寝殿,殿内静悄悄的,燃着无数烛火。
高髻华服的明艳女子端坐在殿侧,一手撑着腮,似乎已经睡着了。
第159章 娘娘珍重(为玖拾加更)
顾准缓步走到她的身边,拿起绒毯为她披上。
他凝视张台柳,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凝视她,她一如当年那么美貌,可是眉梢眼角,却不复当年的天真。
张台柳被他的动作惊醒,见来人是他,不禁嫌恶地丢了绒毯:“放肆!”
顾准望了眼龙榻上的男人:“‘放肆’二字,似乎该形容娘娘。天子驾崩,娘娘却秘不发丧,所谓何故?”
“本宫想要什么……”张台柳起身,盯着顾准的眼睛,如同环伺猎物的凶兽,绕着他缓缓走了半圈,“太尉一清二楚。”
虽是雨夜,金殿却寂静澄明。
顾准轻轻叹息:“阿柳,过去是我对不住你——”
“住嘴!”张台柳冷脸呵斥,“你把我送进宫之前,在石榴树下曾发过怎样的誓言?你说你这辈子只爱我一人,可是最后呢?你不仅照常娶妻生子,甚至还和毫无关系的长公主有了孩子!顾准,顾太尉,你顾家枝繁叶茂贵不可言,那我呢,在你眼里,我算什么?青梅竹马?露水情人?还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一颗棋子?!”
烛火在她的面庞上跳跃。
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今宵看来颇有些狰狞扭曲。
顾准平静道:“我这辈子,确实只爱你一人。”
“你撒谎!”
听见他嘴里说出“爱”这个字,张台柳的声音都尖锐几分。
胸腔里弥漫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委屈,也有讥讽。
她紧紧盯着顾准:“如果你所谓的爱,是可以容许他人插足的,是可以与他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的,那叫什么爱?”
她抬手指向龙榻上的男人:“与他同床共枕的每一夜,我都恶心不已,我像熬油似的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可你呢?你一见到美貌高贵的女子,你就可以欢愉的和她共度春宵……你现在告诉我你只爱我一人,顾准,你的良心呢?!”
面对女人的控诉,顾准无言以对。
他确实有过很多女人。
而她们之中,他最在意的也确实是张台柳。
隔着高高的宫墙,隔着悬殊的身份,这么多年他身在顾府,每夜心心念念。
也曾在逢年过节进贡礼物时,特意挑选她喜欢的物件,金银玉器、古董字画,但凡听说她喜欢,他竭尽全力也要弄到手。
可是……
原来这在她的眼里,并不是爱。
顾准自嘲:“阿柳,我活了大半辈子,走过许多山川湖海,也读过许多经史子集,经历过家破人亡也经历过东山再起,不敢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我敢自夸一句博古通今精通世故。可是今夜……你难倒我了,我活了大半辈子,似乎确实不知道,何为爱,何为男女之爱。那是古籍上没有写明的东西,也是长辈未曾教过的东西。”
他说着说着,不禁红了眼。
情这一字,凡人似乎得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参透。
殿外夜雨依旧。
那雨声铺天盖地,丝丝水汽渗进门窗,长夜里格外寒凉入骨。
两人沉默了良久,顾准郑重道:“阿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了情情爱爱。你我皆都身居高位,也该为江山社稷着想。”
张台柳不可思议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出了声。
她道:“你如今东山再起功成名就,开始讨论起江山社稷了,当年落魄潦倒的时候,怎么一心只管你们顾家飞黄腾达,只字不提江山社稷?真虚伪。”
她满眼轻蔑,不愿再听顾准说话。
她叫宫女盯好顾准不许他离开寝殿,才孤身踏出殿外。
跨出门槛时,她轻声:“是了,现在的我,知道世上不只有情情爱爱。可是顾准,当年那个十六岁的阿柳,心里眼里,情爱最大。到头来,是你亲手杀了那个女孩儿。”
殿门被合拢。
雨丝被吹进廊下,打湿了张台柳面颊上的一缕碎发。
一名心腹太监迎了上来:“娘娘,派出去的人扑了个空,长公主和元空释早已离开洛阳,虽然咱们的人快马加鞭去追他们了,只怕不能追到。”
张台柳意味深长:“怕是有人通风报信。本宫身边,也该清理一番了。”
御书房。
临近黎明,因为落雨的缘故,天色仍旧昏昏沉沉。
贺沉珠捧着茶点进来:“娘娘忙了一晚上,该休息了。”
张台柳抬眸:“你跪下。”
贺沉珠把茶盏放到她手边,像是早已预料到,平静地跪在了房中。
“本宫要杀长公主和元空释的消息,是你走漏的吧?”张台柳居高临下,“江蛮,也是你暗中谋杀的。”
贺沉珠承认得干脆:“是。”
“这些年,本宫待你不薄。”
贺沉珠以头贴地:“请娘娘惩处。”
张台柳紧紧攥住朱笔,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少女。
她无儿无女,这些年几乎把贺沉珠看成了半个亲生女儿,整日同吃同住,但凡她出宫半日,她都会不习惯。
她道:“本宫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对宫里的规矩还不熟悉,皇帝想让嬷嬷教你,本宫不肯,本宫嫌她们迂腐陈旧,于是亲自教你规矩。皇帝说,女子该多看《女德》《女诫》那一类书,本宫亦不肯让你读,本宫认定,凭你的聪颖,该学男子读经史子集,该学治国之术。贺沉珠,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
贺沉珠的额头抵着地砖。
地砖冰凉。
她睁着眼睛,久久没有回答。
皇后娘娘对她的知遇之恩,犹如再生父母,娘娘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不仅把她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更难得的是教她成为了一个胸有沟壑、分明善恶的人。
这份再造之恩,她这辈子都没办法报答。
可是……
也正因为读过那么多经史子集,也正因为分明善恶心怀家国,她才不能坐视皇后娘娘草芥人命,把朝堂政治当做儿戏。
贺沉珠很少掉眼泪。
她闭了闭眼,抑制住强烈的泪意:“臣女无话可说,请娘娘责罚。”
“砰!”
张台柳把手里的朱笔砸了出去。
她的脸色愈发寒冷:“把她关进暴室。”
贺沉珠被内侍太监拖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回眸。
灯火阑珊,那高贵明艳的女人端坐在龙案后,双眉紧蹙眼眶绯红,明明有着倾国倾城的貌,这一刻似乎也苍老了几分。
她小声:“娘娘珍重。”
张台柳冷笑,宛如骄傲般抬起头,不在意地望向漆金描朱的殿顶。
却还是没忍住,悄悄落了泪。
第160章 姐姐不喜欢我?(为爱吃猫的鱼加更)
半个月后。
贺瑶带着霍小七一帮人在酒肆吃酒,听见邻桌的客人们讨论国事,说是如今皇帝重病不起,国家大事一律由皇后娘娘处理,只怕牝鸡司晨,迟早会出事。
又有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听说,天子早就驾崩了,皇后故意密不发丧,就是为了夺权!”
“天子驾崩了?!”
一言惊起千层浪,满桌的人都震惊了,纷纷询问消息来源。
那人道:“咱们洛阳管得严,因此没有那么多风言风语。这些话,乃是从琅琊那边传出来的!我在外面做生意,我还不知道吗?现在除了洛阳城,其他州府郡县的人都这么传!琅琊那位小世子爷,在长公主的支持下,已经打算联合各地藩王,进京讨伐张皇后!”
“……”
贺瑶吃了口酒,却没尝到烈酒的滋味儿。
她眨了眨杏子眼,望向霍小七等人:“该不会是真的吧?我祖父这半个月进出宫中,当真没见过皇帝。”
“这……”霍小七犹豫地挠挠头,“我看,咱们得赶紧禀报给小顾大人!”
一帮人兴冲冲回到天司判,顾停舟正在窗边赏鹤。
得知他们的来意,顾停舟从玉碗里拈了几条小鱼给鹤吃,表情淡淡毫不意外。
贺瑶等人对视几眼。
霍小七试探:“小顾大人莫非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顾停舟垂下眼睫。
从他父亲被张皇后召进宫侍疾,他就知道天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这半个月来他父亲音讯全无,他屡次进宫面见张皇后,请求她让自己看看父亲,可是全部被驳回。
宫里,早已乱了套。
他放下玉碗:“洛阳看似太平,实则早已暗潮涌动。除了洛阳,以琅琊为首,各地都在集结军队入京,打算捉拿‘妖后’。想来,一场混战是避免不了了。”
贺瑶脆声道:“那咱们怎么办?”
“我不担心外地的军队……”顾停舟蹙起眉尖,望向北边天际,“我担心的,是北狄。”
“北狄?”霍小七不解。
“洛阳内乱,得到消息的何止是咱们中原人,”顾停舟解释,“北狄早就有吞并中原的野心,这次定然会抓住机会南下攻城。等着瞧吧,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天,蛮军必到。”
霍小七满脸倒霉相:“这可如何是好?我还没娶妻生子呢!”
贺瑶拍了拍他的肩膀,嚣张地抬了抬下巴:“怕什么?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万我杀一万!你放心,我罩着你,便是死,咱们天司判的人也要死在一处!”
霍小七感动哭了,连忙抱住贺瑶:“患难见真情,贺二,我爱惨你了!”
“滚滚滚,一男人黏黏糊糊的恶不恶心!”
众人都笑了起来,乌云压顶般的凝重气氛似乎也轻松许多。
顾停舟隔着人凝视贺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又到了黄昏时分。
洛阳城的牡丹都开了,深红浅粉如云如雾,本该引得无数郎君女郎欣赏,只是城池上空笼罩着重重乌云,原本熙攘繁华的长街格外昏惑惨淡,摊贩们忙着收拾东西回家避雨,谁也没心思欣赏满城牡丹。
元成璧穿过宫闺庭院。
路过花径时,他随手掐了一朵娇嫩洁白的牡丹藏在怀袖里,才在几名宫人的带领下,一路往暴室而去。
贺沉珠被关在暴室,并没有被看守的太监嬷嬷虐待。
元成璧进来的时候,瞧见她坐在廊下弹琵琶。
她穿玉白的十二破裙,梳寻常小娘子的发髻,没戴任何珠钗首饰,她这么坐在昏光里,周身却像笼着一层莹莹月色,清艳绝伦。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压抑住内心的思慕和占有欲,故作嘲讽道:“哟,昔日威风凛凛的女官,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了?”
贺沉珠按住琴弦,抬眸望来:“怎副模样?”
元成璧哑口无言。
怎副模样呢,她的脸似乎比半个月前还要红润光洁,丹凤眼也很明亮干净,她明明作为囚徒被关押在这里,可是却比在外面呼风唤雨时更加舒心自在。
他上前,强硬地扣住少女的下巴,又取出怀袖里的那朵白牡丹,簪在少女的鬓角。
她肌肤白腻,竟把那朵碗口大的白牡丹生生艳压了下去。
指尖触碰着她的肌肤,他不愿收手,居高临下道:“我偷听张台柳他们谈话,北狄正要南下攻城。张台柳整日和顾准吵架,根本不想抗敌。等洛阳大乱的时候,姐姐,你我大约都会死。你瞧,你一辈子都在宫里,到死,也还是死在宫里。”
贺沉珠仿佛对这些事漠不关心,拨开他的手,继续弹琵琶。
元成璧恼怒。
这半个月来,他故意不来探望她,他想叫她知道,他也是心狠的人。
可是连着半个月,她竟然不肯给他传递任何消息,也不肯求他救她出去。
到最后,忍不住先低头的人,仍旧是自己。
他几乎不知道该把她怎么办才好,只得冷笑着放狠话:“姐姐果然铁石心肠,如今连生死都不在意了。除了贺家人,你当真没有其他在意的人了吗?我跟了姐姐这么多年,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琴音泠泠。
贺沉珠垂着长睫:“不喜欢。”
“你——”
元成璧气到语噎。
他也是犯贱,明明早就知道的答案,非得再来问一遍。
这不是找虐吗?!
“我不管你了!”他拂袖,沉着脸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元成璧到底忍不住,又快步转身回去,一把抓住贺沉珠的手:“我悄悄收拾了金银细软,如果北狄真的攻破了洛阳,我就带你逃出宫去!你不肯留在宫里陪我,那我跟你出宫总成了吧?!”
他是皇族人。
懂事以来一身反骨,从不对谁服软低头。
唯独贺沉珠,唯独这个女人,他愿意让她成为例外。
她亲手养大了他,亲手操纵着他,她早已在他的心脏和五体四肢上种下了无数丝线,她弹琵琶的手那么纤细白嫩,可是只要她动动手指,稍微拉一拉那些丝线,那么哪怕他如今贵为太子,他也得心甘情愿地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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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顾郎,我好疼呀
贺沉珠挣开他的手。
这么多年宫中冷暖,她早已锤炼成铁石心肠,对她而言,元成璧只要乖乖按照她铺好的路走就行,他虽然性子古怪,可一颗心到底是善良的,他能当一位好皇帝。
若是脱离原本的道路,那么他便成了她的累赘。
她看了眼天色,道:“殿下该回去了。”
元成璧有些懊恼。
他不甘心地凝了一眼贺沉珠,才怏怏不乐地离开。
乌云如山倾般压境,傍晚的洛阳城越发昏暗。
一丝冷雨被风吹进回廊,落在贺沉珠的手背上。
她仰头望向天空,这场雨终于来了。
……
“下雨了!”
铜驼街头,贺瑶握着一根大羊肉串吃得正欢,突然察觉到脸上一凉。
她仰起头,满天雨丝绵绵密密地落下,打湿了少女的鬓发。
周遭店铺纷纷提前点上灯盏,蜿蜒向前不见尽头。
贺瑶正要往家的方向跑,远处遥遥传来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地动山摇似的摧城而来。
贺瑶下意识回眸——
一根锋利的羽箭呼啸着刺破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铜驼街!
喊杀声震天!
来自北方的蛮族士兵竟然突破了城门防守,大摇大摆地杀进了城内!
他们高鼻深目,编着细辫穿着兽皮,高高挥舞起弯刀、长矛、皮鞭等物,满脸横肉的脸上翻涌着即将狩猎的兴奋和嗜血,仿佛整座城的女人、财宝、粮草,都将被他们俘获。
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街上响起惨叫,百姓惊慌失措地逃进房屋楼阁,紧紧锁上门窗试图抵御这群狩猎者。
街面只剩下贺瑶一人。
那根羽箭恰巧穿过她的羊肉串。
她低下头。
那么肥、那么香的羊肉串,她才吃了两口,就被射落在地。
贺瑶眨了眨杏子眼:“我的羊肉串……”
下一瞬,她猛然抽出背负的红缨枪,敏捷地一跃而起,凶悍地迎上袭来的悍匪:“你们干的好事!!”
……
洛阳城破。
守城的将军被张台柳召进宫中,北边疏于防守,因此才给了蛮人可乘之机。
此刻北城楼尸横遍地,一名小兵苟延残喘着从血泊里面爬起来,挣扎着点燃了烽火。
天穹昏暗,满城风雨,山河幽莽。
自洛阳起,一座座烽火台被次第点燃,像是黑夜中睁开黄彤彤巨眼的游龙,蜿蜒着向中原大地咆哮而去,把蛮人入侵的消息迅速带给了各地的诸侯藩王。
琅琊郡外。
元妄集结了兵马,原本打算三日后进京,陡然瞧见烽烟四起,立刻意识到了危险。
不再多做停留,随着鼓点声起,数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地涌向洛阳。
元妄提刀纵马,银盔下系着红缨在夜色中化作一缕野风。
昔年在扇纸上看过的锦绣山河呈现在眼前,当白马跃过一重重山一重重水时,少年肩负家国重担,已非旧日赏花弄月睥睨四野的盗贼。
……
天色熹微时,这场雨终于停歇。
城破了。
熙攘繁华的都城,一夜之间化作残垣断壁。
满城牡丹埋在了尸体和砖瓦之下,大火烧着绵延不绝的楼阁房舍,酒肆里永远旋转的胡姬化作一滩比红罗裙还要鲜红的血,曾经最热闹的戏楼妓馆人去楼空,烧焦的琵琶半掩在废墟里,琴弦早已折断,依稀可见一只焦黑的纤细骨手还紧紧扣着琴橼。
城门破碎,寺庙坍塌,连那俯瞰众生的金身佛像,也被刮去了金衣。
一只黄鹂鸟穿过诡异昏暗的黎明,落在长街巷尾,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街边,贺瑶浑身浴血蓬头垢面,屈膝坐在门板前面喘气。
门板后面躲着一群小娘子和小孩儿,此时吓得连啼哭都不敢,生怕引来掠夺者。
休息够了,贺瑶撕下一根布条,慢吞吞挽起乱发。
虽然她的红缨枪折断了,但是她杀了上百个蛮人,算起来一点儿也不亏。
只可惜人单力薄,不能救下更多的人。
她拿起半截红缨枪,迟疑地望向皇宫方向。
这个时候,蛮军大约已经杀进了宫。
她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阿姐现在怎么样了……
皇宫。
到处都是杀烧掳掠。
中原的富贵迷了人眼,哪怕是挂在檐角的青铜铃,他们也要想办法抠下来带走。
宫人们抱着包袱四处逃窜,或有不幸的,没跑出多远就葬身在敌人的弯刀之下。
晓风轻寒。
雕梁画栋的殿宇高阁内,一名宫女哭着跪倒在地:“那些人快杀到后宫了,娘娘,咱们赶紧走吧?!”
张台柳视若无睹。
她从箱笼里挑出一件华贵的石榴裙换上,又坐到妆镜台边梳妆打扮。
宫女见实在劝不动她,只得狠了狠心,自己逃跑去了。
张台柳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张胭脂纸,檀口轻张地抿了抿,一点朱色更显容颜殊丽。
她是王朝最美的女人。
即便岁月老去,她的美貌也依旧傲人。
她满意地站起身,含笑望向坐在角落的男人:“你瞧,当初你若没把我送进宫,今日也不会国破家亡。顾六郎,你可曾后悔?”
顾准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陌生而又熟悉,可爱而又可憎。
可今日种种,都是他亲手种下的因果。
今生也好,后世也罢,世上所有人都有理由、有资格憎恨张台柳,唯独他没有。
他沉声回答道:“日夜后悔。”
不仅是因为山河破碎,还因为他的心。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张台柳挑了挑柳叶眉。
可不知怎的,她并不开心。
她望向雕花窗外,那些逃命的宫人正在被追杀,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上,一滩滩血泊像是开到荼蘼的牡丹花。
往日看人死于非命,她只觉凄艳绝伦痛快绝顶,可是今日瞧着……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表情呈现出残忍的天真:“一点都不美。”
顿了顿,她低下头,把事先准备好的火油泼洒在地。
顾准看着她拿起那根还未燃尽的蜡烛:“阿柳……”
“我活不下去了,世人也容不得我活下去。”张台柳看向他,“你呢,你是走是留?”
她弯着丹凤眼笑,笑着笑着,两行泪珠子突兀地顺着雪腮滚落。
她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从十六年前进宫那日起,她就已经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顾准沉默以对。
于是张台柳松了手。
随着蜡烛落地,猩红的火焰瞬间燃起,顺着重重纱幔,逐渐包裹了整座宫楼。
“顾郎,我好疼呀……”
女人呢喃,一如当初年少时,石榴花树下的呢哝软语。
一只大掌牢牢牵住了她的手,把她带进自己的怀中。
顾准紧紧抱着她。
她犯了那么大的错,纵然自焚,朝臣也不会放过她,青史也不会放过她。
而他亦是千古罪人。
他们活该死。
第162章 姐姐你瞧,宫门就在那里
“姐姐!姐姐!”
少年身穿宽松的玄黑纹金大袖,墨发披散,一张脸白的惊人。
他跌跌撞撞地拨开四周逃难的宫人,不顾一切地奔向暴室。
贺沉珠正从暴室出来。
听见呼喊,她抬眸望去。
元成璧一边奔跑,一边脱下碍事的大袖丢弃在地。
他内里穿着窄袖白衣,和周遭穿红戴绿哭哭啼啼的宫人们形成强烈的对比,所有人都在朝宫门口逃命,唯独他逆着人流向她而来。
远远瞧见她,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姐姐!”
他像一只白蝶,为了心爱的女人在鲜血和刀尖上翩翩起舞,嘲讽战争在“情”字面前的无能为力。
贺沉珠蹙了蹙眉。
为什么?
按照她的想法,他应该赶紧逃出去,然后和援军汇合,等援军击退了北狄,他就是中原王朝名正言顺的新的帝王。
为什么要冒险见她?
难道所谓的喜欢,真的可以逾越生命的吗?
“姐姐!”
元成璧一把抱住她。
少女不喜熏香,身上自带一股天然清冷的甘甜,是他这些年魂牵梦绕的味道。
贺沉珠不习惯跟人近距离接触,沉着脸推开他:“行了,咱们也该走了。”
“好!”元成璧笑眯眯的,紧紧牵住贺沉珠的手,不容她挣开。
两人一路穿过厮杀,跑到气喘吁吁时,终于看见了不远处巍峨耸立的宫门。
贺沉珠冷静道:“出宫之后,先去我家——”
话音未落,一支锋利的流矢倏然射来!
贺沉珠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瞬,整个人被推倒在地。
元成璧压在她身上,把她牢牢护在怀里。
“太子殿下——”贺沉珠眉尖紧蹙,正要扶起少年,却摸到了一手湿热。
血……
粘稠暗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的手。
她低头,那支流矢穿透了少年尚还单薄的身体,血液迅速染红了他的白衣,那张本就白的脸越发惨白如金纸。
他竟然替她挡了一箭……
贺沉珠怔怔的。
她自来是个有主见又自私的人,很清楚现在自己最应该做的,是舍弃这个半死不活的累赘,把宝贵的时间留给自己单独逃命。
宫门就在那里不是吗?
只要她稍微跑上几步,她就能回家……
她好久没有回家了……
她这么想着,丹凤眼却不自觉地湿润泛红。
纤细的手紧紧扶着怀中的少年,怎么也没办法丢开。
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昔年的情景——
冷宫落雪,她拥着华贵的狐裘,第一眼看见宫墙角落野狗般茹毛饮血衣衫褴褛的元成璧,想到的不是他很可怜,而是他可以被拿来利用。
她教他说话,他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姐姐”。
她教他写字,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贺沉珠”。
他年年岁岁日日夜夜被关在那座废弃空旷的冷宫,一年之中最盼望的事,是见到她。
冷宫里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孤独到极致时,曾发疯般在整个大殿的墙壁上写满了她的名字,曾爬到最高的楼阁上眺望皇宫,渴望能侥幸看见她穿过九重宫阙的身影。
她成了他的全部。
对他而言,贺沉珠是可以令他付出生命的珍宝。
可她的世界依旧很大,他只是她闲暇时捡来利用的东西,与无聊时养条狗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她随时可以舍弃他,她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直到元成璧中箭之前,贺沉珠一直是这么想的。
温热的液体夺眶而出。
贺沉珠摸了摸脸上的泪痕,有些困惑自己竟然会为一颗棋子落泪。
元成璧凝视她,抬起手为她抹了抹泪水,虚弱道:“姐姐你瞧,宫门就在那里……”
贺沉珠想笑,泪水却宛如断线珍珠:“是啊,宫门就在那里。”
“姐姐不走吗?我死了,自然会有别人来当皇帝。他与姐姐不熟,不会强迫姐姐当他的皇后,不会强迫姐姐留在宫中。姐姐可以一直住在家里啦。”
贺沉珠忽然失声痛哭。
逃难的宫人纷纷惊疑侧目。
偌大的皇宫,谁不知道皇后娘娘身边的这位贺姑娘喜怒不形于色!
她幼时就进了宫,受过委屈也受过欺负,却不曾在谁面前掉过眼泪,她在旁人面前永远都会保持高贵优雅,端庄清冷的宛如中天明月,为人处世有算计有筹谋,全然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
可她今日,怎么会失态至此?
哭的像是被人抢走了糖块的小孩儿。
黎明前,天色幽暗。
贺沉珠颤抖地捂住元成璧的箭伤,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人与人的羁绊是看不见的。
她自以为根本不在乎元成璧,可是那些来往的书信,挑灯为他缝补的布老虎,她生辰时他为她摘下的桃花,她精挑细选送给他的古籍,他懵懂天真的请教,她亲笔写下的一个个注解……
这些都是被她忽略的羁绊。
所谓的感情,像是一颗种子,早就在他们年年岁岁的相处中生根发芽。
元成璧心疼地轻抚过少女的面颊:“姐姐再不走,会死的哦。”
贺沉珠哭着摇头。
不走了……
哪怕宫门就在眼前,她也不想走了。
如今困住她的不再是那道门,而是身边这个被她亲手养大的少年。
眼见蛮族的士兵朝这边杀了过来,贺沉珠紧紧抱住元成璧,认命般闭上眼。
“阿姐!”
清脆的女音忽然传来。
贺沉珠惊诧回眸。
贺瑶穿着银白细铠,拖着崭新的红缨枪,正策马而来。
祖父也在。
征战多年的老人家同样身穿铠甲,提一把亮锃锃的长刀,身后还跟着一队心腹。
他举起长刀,苍老的声音透出浓浓的霸道:“随我杀敌!”
宝刀未老,轻而易举就把袭来的蛮人砍翻在地。
贺瑶翻身下马:“我担心阿姐,就往宫里赶,正巧在半路遇见了祖父他们。阿姐,你没受伤吧?”
贺沉珠摇摇头:“我虽没事,可是太子他……”
贺瑶看见满身是血的元成璧,愣了愣,连忙从怀里掏出止血药:“幸好我随身带着药,箭伤离心脏还有两寸距离,应当不会致命。”
元成璧“柔弱”地望向贺沉珠:“姐姐,孤不要她上药。”
贺瑶:“……”
她真的很想一枪挑翻这位皇太子!
第163章 就像我们的城
给元成璧上完药,贺瑶便转头加入了厮杀。
在老将军贺渠的带领下,洛阳城幸存的士兵集结成新的贺家军,以皇宫为据点,抵御北狄蛮军的入侵。
眼看快要弹尽粮绝,第八天的时候,元妄领着数十万大军,终于赶到了洛阳。
正值黎明之前,牡丹花影斑驳,深宫人声寂寥。
贺瑶抱着红缨枪坐在廊下,仰头望向天穹尽头的那轮月牙。
她的铠甲破碎得厉害,铁缝里全是凝结的暗色血渍。
这几天她没能好好休息,也没能好好吃饭,整个人消瘦许多,两颊饱满的婴儿肥逐渐褪去,随着她抬手撩头发,便呈现出少女天然的妩媚。
隔着槅扇,贺沉珠躺在竹榻上,一手握着团扇,脸上没有丝毫睡意。
她盯着帐顶,轻声道:“今日若再没有援军,宫里储备的粮食就要吃完了。我昨天替士兵们包扎伤口的时候,注意到他们情绪不高,甚至还有人心智崩溃无法再战。妹妹,我瞧着,恐怕咱们得早做准备了。”
贺瑶抿了抿嘴唇。
脑海中,浮现出元妄临走前的那番话:
——如果张皇后代表灾难,那么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为了自保,就留在琅琊苟且偷生。贺二,等手中有了可以和洛阳抗衡的兵马,我肯定会回来的。你等我,好不好?
她想着少年的承诺,认真道:“阿姐,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肯定!”
贺沉珠静默片刻,起身抱起琵琶。
她坐姿端正,指尖轻抚过琴弦。
明明是那么纤细娇嫩的手,可经由她手弹出来的乐音,格外气势恢宏振奋人心,跟她以往经常弹的绵柔之曲迥然不同。
贺瑶竖着耳朵聆听:“阿姐,这是什么曲子?”
“《秦王破阵乐》。”
贺瑶颔首:“是了,我以前在军队里的时候听过的。”
宫城万籁俱寂,唯有黎明前的月色在风声树影里独舞。
随着贺沉珠的琵琶声起,困顿疲惫濒临极限的士兵慢慢睁开眼。
他们侧耳倾听,原本悲怆绝望的内心,似乎因此注入了一点力量。
随着琵琶音渐渐弹到高潮,忽有鼓点声隐隐从远方传来,起初只是恍惚能闻,逐渐的,那鼓声震天撼地而来,竟是中原最纯正的破阵之乐!
士兵们激动不已,瞬间起身:“是外地的援军!”
“救兵来了,救兵来了!”
“……”
元成璧站在最高的楼阁上。
他穿着象征帝王身份的绣金龙玄黑锦袍,遥遥望见无数兵马手持火把穿过山河,游龙般朝洛阳奔赴而来。
隐约可见,跑在军队最前方的那匹白马上,正载着一位少年郎。
他笑了笑,拿起鼓槌:“护山河无恙,复千秋太平!”
击鼓,迎敌!
宫城里的士兵们泪流满面争相呼告,“护山河无恙,复千秋太平”的呐喊声一重接着一重,撼天动地,振奋人心。
他们纷纷穿上盔甲拿起兵器,涌向宫门接应援军。
贺瑶与贺沉珠道了别,勇敢地跟着军队出宫杀敌。
满城厮杀。
凋零的牡丹重新盛开在废墟上,倒下的不再是中原的兵马,而是蛮族的铁骑。
贺瑶长枪如龙,挑翻蛮族将军的刹那,瞧见正对面正巧是浴血奋战的元妄。
他的刀使得极好,薄唇噙着霸道的冷笑,几招就把对方的大将斩于马下!
他潇洒又骄傲地耍着刀花,隔着厮杀场,与贺瑶遥遥对视。
贺瑶抬袖擦去脸颊上溅到的血渍,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那时少年刚从凉州来,站在船头好奇地打量洛阳码头,他脚上踩一双灰扑扑的旧草鞋,穿了身利落的黑色短打衣裳,用鹅黄色的嫩柳枝绑起高高的马尾,额发微卷,桀骜不驯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那个假冒她未婚夫的小贼……
如今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渐渐红了眼眶。
元妄嚣张挑衅地抬了抬下巴:“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这么俊俏?以后,给小爷做媳妇好不好?”
贺瑶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才不愿在三军面前掉眼泪,于是哽咽着使劲儿擦去泪水:“姑奶奶是贺家二姑娘,你想娶我,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我与你打个赌,我若杀敌比你多,你就乖乖给我当媳妇。你若杀敌比我多,我就入赘你们贺府。小爷长得这么好看,也不算委屈了你!”
元妄叫嚣着,顺手又斩了两个贼寇。
贺瑶被他逗笑。
如果他敢入赘贺府,只怕长公主得气到提着刀杀进她家!
她翻身上马,豪气干云:“好,我与你赌!”
宫阙深处。
贺沉珠端坐在廊下,认真弹着琵琶。
正值黎明,太阳升起来了。
元成璧循着琴音,一路穿过被烧毁的坍塌宫室,出现在了贺沉珠面前。
借着曦光,他指向宫院角落:“姐姐瞧。”
墙角,从前葳蕤繁茂的牡丹花被战争毁掉,此刻却又有新的嫩芽迎光而生,嫩绿干净,如一颗翠莹莹的宝石。
贺沉珠笑了笑:“就像我们的城。”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