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未婚夫太粘人怎么办?
五月初,宫闱里开遍了火红的石榴花。
寝殿深处,帷幕低垂,熏了贵重的沉香。
一面鎏金铜镜倒映出端坐在面前的女人,女人凤冠宫裙,生了一张春花秋月般的面容,上挑的丹凤眼更显容色极端艳丽,唇色如牡丹般绯红,她拥有太阳般会灼伤人眼的美貌。
“娘娘寿辰,惠觉寺那边都准备好了。”贺沉珠侍立在她身后,恭敬地为她簪上压发凤钗,“臣女恭贺娘娘千秋。”
“又老一岁,有什么可恭贺的?”张台柳抬起细白的指尖,轻轻抚过眼尾。
片刻后,她像是认命般放下手,目光瞥向窗外。
她居住的宫室里种了许多石榴树,如今正值夏日,石榴花开了厚厚密密的一层,乍眼望去火红娇艳,比美人唇上的胭脂还要秾艳夺目。
她慢慢道:“十六年前的今日,本宫被他献给了当时的太子。那天的石榴花,也如今日这般艳丽葳蕤,石榴花树下,他夸赞本宫容色姝丽,定能夺得太子的宠爱。”
贺沉珠低眉敛目。
她八岁就到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知道有些话听过就该忘。
“年轻时,以为爱恨便是一生之中最要紧的大事,如今过了十六年,却不是那般想了……”张台柳瞥了眼案几上的凤玺,莫名笑了一下,“沉珠,你记着,女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该沉溺于风月情浓。男人争什么,我们便该争什么。”
她许久没笑过。
如今即使即将容华老去,她笑起来时依旧像是瑰丽的芙蕖花展开层层叠叠的花瓣,在榴红刺绣凤穿牡丹宫裙的衬托下,雍容华美到画笔也无法描摹,只丹凤眼里的情绪,连侍奉多年的贺沉珠也无法猜透。
错金博山炉里,几缕沉香袅袅升起。
张台柳忽然指着站在石榴树下的少女,“那是谁?”
贺沉珠看了一眼,恭敬道:“是臣女的妹妹,贺瑶。她现今在天司判当差,今日将为娘娘护驾。”
张台柳看着贺瑶。
少女梳高高的宫髻,簪一朵鹅黄珠花,小圆脸白净娇艳,穿宫女们统一的绛红衫子配碧罗裙,正捧着一块花糕大快朵颐。
她起了几分兴致,“你妹妹倒是特别。”
此时,石榴花树下。
贺瑶吃着花糕,津津有味道:“我还从未吃过御膳房的糕点,果然比外面的美味。我阿姐真有福气,天天在宫里吃这个,也不知道送些给我。咱们三个多吃些,这辈子兴许就这么一回了!”
李财和李福捧着花糕默默不语。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不吉利呢?
好像断头饭似的。
“你若喜欢,今后可天天来本宫这里吃。”
优雅的声音从宫檐下传来。
贺瑶三人望去,见是皇后娘娘,连忙低眉敛目,把花糕放回盘子里请安问好。
“顾停舟既派了你来护驾,想必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张台柳缓步走下宫阶,居高临下地打量贺瑶,“不如干脆就来本宫身边伺候,也好与你阿姐做个伴。”
贺瑶还没说话,贺沉珠先一步道:“娘娘身边有臣女侍奉还不够,还要把妹妹也接进宫,莫非是见妹妹伶俐,就不喜欢臣女了?”
张台柳伸出纤纤玉指,宠溺地点了点贺沉珠的额头,“你这孩子,在本宫身边待了多年,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争风吃醋那一套。怎么,你还怕本宫偏心不成?”
贺沉珠笑着转移话题,“娘娘,咱们该起驾去惠觉寺了。”
她扶着张台柳走远。
贺瑶站起身,眨了眨杏子眼。
若是放在前世,她不仅会觉得进宫侍奉皇后娘娘是个好差事,还会怨怪阿姐推三阻四不肯让她进宫风光。
可是这辈子……
她家手握兵权,祖父和阿兄还在边疆领军作战。
阿姐入宫……
看似受皇后娘娘抬举在洛京城风光无限,其实又何尝不是被迫作为人质?
平西将军府的掌上明珠,本该娇养深闺无忧无虑,却被迫在八岁的年纪进入这座只能看见四方天的皇宫,舍弃高门贵女的娇气和自尊,侍奉喜怒无常的帝后,学着看人眼色行事,名义上是女官,实则与宫女毫无区别。
阿姐这些年,很不容易吧?
因为她在宫中过得不快乐,所以才希望妹妹不要入宫。
贺瑶目送那道纤瘦的身影远去,心疼地蹙了蹙眉,“阿姐……”
宫闱里起了风,一朵石榴花飘飘摇摇地落在贺瑶的掌心。
贺瑶握住石榴花。
如果皇族忌惮贺家功高震主手揽兵权,那么前世杀害阿耶和阿兄的刺客,有没有可能是天子派去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巍峨恢宏的宫殿在少女眼里就像是变成了要吃人的凶兽,连瓷盘里的花糕也不再美味。
贺瑶怀着不敢为外人道的心事,护送凤辇前往惠觉寺。
洛京城里的达官显贵携带家眷,已经提前抵达了佛寺。
因为今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世家高门还各自带了贵重的礼物,护卫、高僧、宫女等人络绎不绝,整座寺庙一派热闹。
贺瑶等凤驾安顿下来,就悄摸摸地溜去了供贺家休息的那间禅房。
她在天司判任职的事并不打算宣扬出去。
因为今日要为皇后娘娘护驾,所以她不能以贺家二姑娘的身份出场,只得临时称病,假装无法参加讲经大会,等小侯爷离开,再用天司判巡捕的身份出去。
春浓早已备好衣裙,等她进来,就把她拉到屏风后。
她侍奉贺瑶换好衣裙,又拿珍珠粉抹白她的脸,营造出一种病弱憔悴的可怜模样。
做完这一切,元妄刚好从外面进来。
贺大将军刚刚带他见了许多达官显贵,是真心实意把他当女婿对待,想为他的前程铺路。
注意到躺在竹榻上的少女,他替她沏了一盏热茶,关切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今晨起来就听人说你病了,我想着去你院子里看看你,谁知你已经提前来了惠觉寺。”
贺瑶的杏子眼清亮亮的,面对心仪的小郎君,难掩欢喜之情。
她靠坐起来,“虚弱”地咳嗽几声,“许是昨晚睡觉忘记关窗,一时着凉染了风寒也未可知……小侯爷不必在此陪伴我,外间热闹,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你还是出去玩儿吧。”
贺家小娘子弱不胜衣,像是一枝不堪风雨的娇花。
元妄暗道,他一只手就能碾死她。
听她咳嗽几声,他的心都能狠狠悬起,怀疑她会不会一阵风刮过就脆弱地直接去西天了。
于是他不仅不走,反而坐了下来,“单独丢下你,我于心不忍。外间的热闹与我无关,我只想好好照顾你。”
贺瑶:“……”
虽然很感动也很欢喜,可她还有正经事要做呀!
未婚夫太粘人怎么办?
叫她又是高兴,又是烦恼。
第三十一章 一只手就能碾死这个凉州土狗
贺瑶娇声道:“人家哪里就需要小侯爷照顾了?虽然人家天生体弱多病,淋不得雨也吹不得风,稍有心事就忍不住半夜啼哭,但人家其实也还算坚强的啦……”
春浓:“……”
她深深盯了一眼贺瑶。
知道的,晓得她家姑娘是在装淑女钓郎君。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姑娘脑子出问题了呢!
就她姑娘那样的小娘子,一杆红缨枪可以挑翻十个壮汉,一只手就能碾死这个凉州土狗,什么淋不得雨吹不得风,她家姑娘甚至可以在暴风雪里翻十个跟斗都不带眨眼的!
屏风外面。
薛凝云和薛弄巧驻足,恰巧听见了贺瑶的这番话。
两人对视一眼。
这一个月以来,贺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常常请假不来国子监,弄得她们下药都只能下一半。
她们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确认贺二到底有没有中毒。
如果贺二中了毒变成了疯子,那么她们就可以引诱她破坏皇后娘娘的寿宴,叫她被皇后娘娘当众责罚。
薛凝云满脸得意,低声道:“你可听见她刚刚那番话了?曾经的贺二嚣张跋扈粗鄙不堪,是绝对说不出那些话的,可见她确实是疯了。”
薛弄巧高兴地点点头,“是疯了。”
两人进了屏风后,看贺瑶的目光犹如看傻子。
薛凝云收回视线,笑吟吟地朝元妄微微屈膝,“凉州土狗——不是,元小侯爷,我和妹妹是贺二的同窗,特意来找她玩儿。”
元妄:“……”
这个女人刚刚喊了他凉州土狗,绝对喊了,他听得清清楚楚!
贺瑶的杏子眼清清亮亮。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她可以利用薛家姐妹,把小侯爷打发出去呀。
思及此,她娇滴滴道:“二位姐姐确实是我的闺中密友,有她们陪伴我,小侯爷可以安心出去玩儿了。况且我们都是姑娘家,不仅要讨论琴棋书画,还要说些闺房私密话,小侯爷留在这里也不方便。”
薛凝云:“……”
薛弄巧:“……”
贺二要跟她们讨论琴棋书画?
知道的,晓得贺二是吃了疯药的缘故。
不知道的,还以为贺二被鬼怪附身了呢!
这么矫揉造作,怪吓人的!
元妄思虑片刻,便答应她出去参加寿宴。
他走后,薛凝云和薛弄巧不怀好意地对视一眼。
薛凝云凑近贺瑶,像是哄小孩儿般笑道:“此间无趣,不如我们带贺二妹妹出去玩儿?”
贺瑶歪了歪头。
这两姐妹,坏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也不晓得伪装一下。
打发走小侯爷,该轮到打发这两姐妹了。
她故意咳嗽几声,无辜又委屈道:“人家头疼,腿疼,屁股也疼,走不来路……要姐姐背!姐姐不背我,我就不出去!”
她像是小孩儿般张开双臂,全然是犯痴撒娇的模样。
薛家姐妹一阵无语。
贺二清醒时是个麻烦精,如今疯了也还是个麻烦精!
讨厌死了!
薛凝云拿胳膊肘捅了捅薛弄巧,“你来!”
薛弄巧很是为难,到底不敢忤逆姐姐,只得咬着牙背起贺瑶。
刚站起身,她就忍不住双腿哆嗦。
贺二看起来瘦瘦的,没想到出奇的沉,简直像是吃秤砣长大的!
贺瑶趴在她背上,忍笑忍得辛苦。
为了确保身轻如燕,她每日都会进行负重训练,在腿上绑十几斤重的铁块儿,能不沉吗?
刚走到禅房门口,薛弄巧就再也坚持不住,吧唧一声狼狈摔倒。
贺瑶顺势哇哇大哭,像是被摔疼了。
薛家姐妹慌张不已。
薛凝云试图继续哄她,“你别哭呀,你能不能起来自己走?好妹妹,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能要别人背呢?”
贺瑶不管,就是嚎啕大哭。
春浓板着脸过来,把她从地上扶起,“我家姑娘要养病,二位姑娘还是不要折腾她了。”
说完,亲自把贺瑶抱回了竹榻。
薛家姐妹对视一眼。
薛凝云懊恼地跺了跺绣花鞋,恶毒道:“罢了,今日且饶过她。反正她已经疯了,今后再不能跟九卿哥哥作对。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叫她死的机会!”
姐妹俩走后,贺瑶迅速换上绛红衫儿的宫裙,又拿了青鬼獠牙的面具,去张台柳那边了。
此时,寺庙后山。
元妄没有和洛京城同龄的公子哥们儿玩闹,而是独自来到了后山。
他坐在一块青苔斑驳的石头上纳凉,一边摇着洛京城新近流行的腰扇,一边听小乞儿喋喋不休地讲话。
他在洛京的这两个月,收买了许多到处流窜的小乞儿。
这些小乞儿会帮他打听消息,算是他独特的耳目。
此时他面前站着的小乞儿约莫八九岁的年龄,捧着元妄给的馍馍,边吃边含混道:“城北的哥哥姐姐打听到消息,说是有一伙北方来的难民,要进京告御状,大约今日就能到。他们要告的是左仆射郭端平,告他瞒报旱灾,害得凉州百姓很苦很苦。”
元妄摇着腰扇。
今日惠觉寺举办佛法大会,帝后都会到场。
与民同乐的日子,帝后不可能不见百姓,如果那群难民有机会面见天子,说不定就能让朝廷知晓凉州的旱灾,继而惩处郭端平。
他抛给小乞儿几颗金珠子,“去跟哥哥姐姐分了,叫他们想办法把那群难民引到惠觉寺。”
小乞儿捧着金珠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凉州难民来洛京告御状的消息,也悄然传到了郭家的耳朵里。
惠觉寺后院,一处偏僻的禅房。
郭奋勤不敢置信,“什么,你说凉州的百姓来了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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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三十二章 难道他还会欺负阿姐不成?
侍卫拱手,“卑职探听到的消息,确实如此。”
郭奋勤眉头紧皱,背着手在禅房里踱步。
父亲害怕凉州的灾情暴露,因此一直派人监视北边儿,本以为是无用功,没想到当真有百姓胆大包天,敢上京告他们的状!
也不瞧瞧他们郭家是什么人家!
半晌,他气的狠狠拍了拍桌案,“一群蝼蚁,怎敢如此!”
郭盈盈握着一面青铜镜,正仔细补妆,轻描淡写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值得阿兄大发雷霆?既然他们还没见到天子,咱们直接派人在半路杀了灭口就是。咱们郭家是什么人家,岂能被那群刁民陷害?”
郭奋勤沉思。
父亲去寺庙里结交其他世家了,现在这边只有他能当家做主。
思虑片刻,他吩咐侍卫道:“派二十个死士去北边儿等着,看见逃难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侍卫立刻称是。
侍卫走后,郭盈盈放下铜镜,为郭奋勤整理衣襟,“阿兄别为这种小事费神,当务之急,是如何俘获贺沉珠的心。若咱们郭家能跟贺家联姻,阿耶在朝堂里也能有个依靠。”
郭奋勤今日仔细打扮过。
他的衣裳挑得好,靛青色刺绣竹叶纹的圆领袍衬得他身姿修长,手持折扇的姿态,有那么几分贵族公子的风流倜傥。
因为洛京新近流行簪花敷粉,他也学了在发髻上簪朵红花,只是配上他坑坑洼洼又敷了厚粉描了黑眉的脸,倒是显得俗不可耐了。
他不在意地笑道:“对付一个长居宫闱的贵族小娘子,有什么难的?她那种姑娘,天真单纯心无城府,平日里定然没见过男人,待她稍微亲近些,她便会沦陷其中。好妹妹,你就放心吧。”
“他们贺家百年勋贵,咱们郭家也不是寻常人家,”郭盈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嫁给阿兄,也不算委屈了她。”
被兄妹俩算计的贺沉珠,已经随帝后仪驾到了惠觉寺。
贺沉珠服侍张台柳进禅房休息,“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讲经,娘娘先坐会儿。”
张台柳瞥了眼角落的一炉山水香。
贺沉珠招来宫女,轻声吩咐,“去,换成沉香。”
张台柳以手撑额,微阖凤目,慵懒道:“今日热闹,镇国公府的人可也来了?”
贺沉珠:“进寺时,臣女瞧见镇国公府一家人都到了,都来为娘娘祝寿。”
“听说罗青鹤从广陵回来了?”
罗青鹤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也是贺沉珠的未婚夫,这几年去了广陵做官历练。
贺沉珠道:“似乎是才回来的。”
“这些年你在本宫身边侍奉,与镇国公府走动甚少。去吧,去给镇国公夫人请安问好,也去见见你那心上人。”
贺沉珠垂首行了一礼,慢慢退出禅房。
贺瑶带着李财和李福守在禅房外面,“阿姐怎么出来了?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去给镇国公夫人请安。”贺沉珠顿了顿,又道,“今日这般要紧的日子,顾停舟就只派了你们三个过来?其他人呢?”
“我们三个负责贴身保护皇后娘娘,”贺瑶的杏子眼清亮有神,“惠觉寺东南西北各有上百人守卫,还有一百人扮做寻常僧人、仆役,分散在寺庙各处暗中巡逻。总之阿姐你就放心吧,我们绝不会让娘娘出事的!”
“可有防守薄弱的地方?”
“小顾大人心思细腻,应当所有方面都顾及到了……”贺瑶忽然眼前一亮,“对了,上回家里的侍女小厮来惠觉寺玩,几个年纪小的说北面高墙底下有个狗洞,他们还钻着玩儿来着,也不知道小顾大人有没有派人堵上——诶,李财,你快去禀报他!”
李财应声正要去办,贺沉珠道:“我去。”
“也好,”贺瑶点点头,“我们得守着皇后娘娘。”
贺沉珠离开禅院,淡淡瞥了一眼随侍的小宫女。
小宫女垂下头,不动声色地悄悄离开。
贺沉珠走后,禅房里面又走出来一位宫女,请贺瑶道:“贺二姑娘,皇后娘娘让您进去说话。”
贺瑶进了禅房,瞧见房中原本清幽简朴的摆设全部换成了奢靡昂贵的丝绸玉器,皇后娘娘大约很喜爱金玉之物,连垂落的竹帘也换成了金珠帘。
宫女捧来一只锦盒,恭敬地呈给贺瑶。
张台柳闭目养神,“里面是一支参,你拿去给镇国公夫人,就说是本宫赐的。”
“可是臣女奉小顾大人之命,保护娘娘安危——”
“让那两个留下来就是了。本宫不喜罗青鹤,只怕你阿姐吃亏。”
贺瑶不解。
罗青鹤生得俊美风流,人如其名犹如闲云野鹤,不在意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常穿道袍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名利场上,一手文章写得极好,洛京城里有不少小娘子对他暗暗倾心。
摊上这么好的未婚夫,阿姐怎么会吃亏呢?
难道他还会欺负阿姐不成?
贺沉珠已经到了镇国公府休息的禅院。
请过安后,镇国公夫人亲自扶起贺沉珠,注意到她发髻上戴着的那支明珠钗,笑道:“我眼光不错,这支钗你戴着果然好看,与你同龄的小娘子,都衬不起这几颗明珠的雍容干净。”
她又拉起贺沉珠的手,对旁边的夫人们笑道:“这么美貌聪明的姑娘,将来是要嫁进我们镇国公府,给我做儿媳妇的,你们可都没有这福气!”
其他夫人纷纷笑着附和,“皇后娘娘亲自调教出来的姑娘,定然是不差的。”
寒暄了片刻,镇国公夫人又对贺沉珠道:“辞玉在隔壁与其他小娘子小郎君说话,你也过去玩。青鹤早上说是有事耽搁,会晚一点到,这会儿子想必也该到了。他是个榆木疙瘩,在女儿家面前一向腼腆,从不晓得主动,你多担待些,与他亲近亲近。”
贺沉珠施了一礼,去了隔壁禅房。
禅房里坐着一圈小娘子和小郎君,正准备玩射覆的游戏。
见贺沉珠进门,满屋的喧嚣热闹顿时寂静下来。
贺沉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经常出入宫闱,代表皇后娘娘传达懿旨,虽然美貌却清冷孤高,像是天上那一轮遥不可及的月。
夫人们喜欢她知书达理才华横溢,于是常常拿她教育女儿,却反而惹得小娘子们都开始讨厌她,也从未把她当做同龄人看待。
第三十三章 她本该也如她们一般
一位抱着签筒的小娘子僵在当场,小声问旁边人,“怎么办?咱们还玩吗?”
其他小娘子交头接耳:
“我瞧见她就害怕,像是看见了皇后娘娘……听说宫里处死不听话的妃嫔宫女,都是她出面操办的,她可真狠心!”
“咱们好好的玩游戏,她来做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人,又没什么交情,怪扫兴的!”
“若是咱们表现不好,她会不会转头就去告诉皇后娘娘?”
“……”
罗辞玉咳嗽一声,示意她们别再说了。
她起身迎上贺沉珠,“许久没见贺姐姐,贺姐姐别来无恙。”
她又拉起贺沉珠的手,不顾其他小娘子们拼命使眼色,诚恳地邀请道:“我们要玩射覆,输了的人得当场表演一项才艺,赢了的人可以拿到彩头,姐姐与我们一道玩吧?”
贺沉珠扫了眼在座的小娘子。
她们穿着彩裙,簪着明艳的花儿朵儿,一张张小脸像是枝头鲜嫩的青苹果,未曾经历过生老病死尔虞我诈,眉梢眼角都是单纯灵动,与宫里的女人全然不同。
她本该……
也如她们一般。
平日里的烦恼,是小厨房没做爱吃的荷叶糕,是没能买到洛京城新近流行的珠钗,是夫子又留了做不完的作业……
哪怕明知这些小娘子都不欢迎自己,贺沉珠还是鬼使神差地道了个“好”字。
贺沉珠刚落座,一道润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妹妹,我来迟了。”
跨进门槛的年轻郎君穿一袭深青色道袍,身姿挺拔高大,眉目俊朗如星月,簪一根柳木簪,笑起来时清润如一泓清泉,绝非人群中最惹人注目的那个,却是看上一眼就难以忘怀的那个。
他就是镇国公府世子爷,最近两日才回洛京的罗青鹤。
贺沉珠起身行礼,余光注意到罗青鹤身后还跟着一位小娘子。
小娘子生得清秀婉约,梳精致的桃心髻,穿浅粉刺绣的襦裙,腕间戴两只银手镯,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很惹人怜爱。
罗辞玉蹙了蹙眉心,“阿兄,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她生怕贺沉珠误会,又连忙解释道:“贺姐姐,这位是我们家在广陵的远房亲戚表妹,在广陵时照顾过阿兄一段时间。她没来过洛京,所以才跟我阿兄来这里见识一番。”
说是远房表妹,可到底是什么身份谁能知晓呢?
瞧罗青鹤那般护着的姿态,关系显然非同一般。
在座的小娘子们眼观鼻鼻观心。
也有幸灾乐祸的,拿团扇遮面,对身边的小姐妹咬耳朵:
“亏贺沉珠素有才女之名,八岁就被皇后娘娘夸赞有咏絮之才,又一向被长辈拿来与我们比较,如今还没过门呢,世子爷就和别家女孩儿亲近上了。”
“要我说,都怪她总是板着个脸,瞧着一点儿也不亲切,别说她未婚夫不喜欢她,我这么一个同龄姑娘也不喜欢她。”
“……”
窃窃私语声经久不绝。
细细听来,句句嘲讽,字字诛心。
若换一个脸皮薄的小娘子,此刻早已羞愤欲绝地要与罗青鹤对质。
可贺沉珠依旧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
在宫中行走多年,什么阴谋诡计你死我活没见过,仅仅几句嘲讽,已经伤不了她分毫。
世家高门的郎君都会纳妾,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她从不抱幻想,觉得自己的夫君会是例外。
只要她像皇后娘娘那般,不交付自己的真心,不沉溺于风月情浓,稳稳坐着正室的位置,那么罗青鹤与别家小娘子亲近,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会拈酸吃醋,她只会庆幸他不来打搅她。
贺沉珠想着,越发保持住自己端庄大方的姿态。
可是自诩见惯了生老病死尔虞我诈的小娘子,此时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未曾真正尝过爱恨的苦,只把婚姻大事当做两家合作,不知道将来遇见爱慕的小郎君时,是很难做到不拈酸吃醋的。
罗辞玉喜欢贺沉珠,盼望贺沉珠能做她的嫂嫂,于是特意把罗青鹤的位置安排在贺沉珠旁边。
罗青鹤把玩着茶盏,寒暄道:“上回见贺姑娘,还是三年前,宫宴上,贺姑娘就坐在皇后娘娘身后,年纪虽小却很稳重。”
“世子谬赞。”贺沉珠情绪平静。
“这位是我表妹,柏雅。”罗青鹤介绍,“小雅,这位就是贺大姑娘,平西将军府的掌上明珠,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儿。”
柏雅乖巧地坐在罗青鹤身边,不太敢直视贺沉珠,声音也很细弱,“贺姑娘安好。”
贺沉珠:“柏姑娘安好。”
柏雅抿了抿嘴唇,又鼓起勇气道:“前两日来了洛京,就常常听镇国公府的侍女们提起贺姑娘,夸你才貌双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罗青鹤看她这般放低姿态,不禁握紧折扇,不悦地压了压眉骨。
贺沉珠把他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垂下长睫,“人云亦云,夸大其词罢了。”
柏雅顿了顿,又试探道:“贺姑娘,我能叫你姐姐吗?”
贺沉珠不紧不慢地吃了口茶,“你请随意。”
罗辞玉看得着急,不愿柏雅和贺沉珠多做接触,连忙吩咐侍女道:“我们开始玩游戏吧。”
她安排侍女准备好射覆的东西,又打发人取来一面鼓,用击鼓传花的方式挑选射覆的人。
几位小娘子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塞给敲鼓的小丫鬟一锭银子,叫她故意选贺沉珠来射覆。
贺沉珠心气那么高,玩游戏输了的话说不定会气得直接甩脸子走人了,她们只盼她早些离开,别影响她们玩闹才好。
当那枝石榴花落在贺沉珠的手里时,鼓声果然停了。
一位小娘子拍手道:“请贺大姑娘射覆。”
射覆就是猜谜。
用盂盘盖住某样东西,猜谜者需要准确地猜出那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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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三十四章 偏她矜贵,表演不得
贺沉珠看着那只青花盂盘,里面的东西是罗辞玉放的,她放的时候用手掌包覆,想必是精巧又不尖锐的的小物件儿。
罗辞玉佩戴的两枚耳铛都还在,腰间玉佩也在,大约是荷包里的小玩意儿。
女孩儿的荷包里,通常会放些针线或者散碎银钱。
沉吟半晌,贺沉珠排除了绣花针,从线团和银钱里面选了一样,“是一枚铜钱。”
“贺大姑娘猜错了!”侍女笑吟吟地掀开盂盘,“是一小团彩线!”
她猜错了,在场众人却没敢起哄。
她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儿,谁敢逼她当众表演才艺呢?
就算她耍赖不表演,众人也是不敢说什么的。
贺沉珠却大大方方要来一把琵琶,弹起了曲子。
她端坐在那里,高髻上簪一支明珠钗,穿石榴红的窄袖交领上衫,雪白干净的束腰罗裙像是梨花般铺陈开,臂间挽着一条刺绣披帛,怀抱琵琶的姿态优雅而矜贵。
她弹琵琶时微微侧首,露出一截凝白的细颈,侧颜是无可挑剔的美貌,低垂的丹凤眼又带出几分清冷感,像是春夜里的一轮孤月。
她的手也很漂亮,宛如白玉雕成,指节修长纤细,指甲圆润淡粉,跳跃在琴弦上,自成一股妩媚风流。
而她的琵琶弹得那么好……
比他们国子监教授曲乐的大家,都要好上许多。
难怪会被她们阿娘拿来,当做教育她们的典范。
在座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一时之间都看得痴迷了,也听得痴迷了。
一曲《阳春白雪》,绕梁经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回过神,由衷地为她鼓掌。
几位小娘子忍不住交头接耳:
“我算是看明白了,别说跟她比琴棋书画,我是连嫉妒她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努力一辈子,我的琵琶也弹不成她那么好。你们说都是一个娘生出来的,怎么贺二年年成绩倒数?”
“快别提贺二了,阿弥陀佛,我今日,算是对贺沉珠心服口服了!”
“我还以为她输了会耍赖,没想到这样坦率磊落。这么好的姑娘,那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却还瞧不上,巴巴儿地带了什么表妹回来……”
几人议论着,顿时看柏雅不顺眼起来。
她们笑嘻嘻凑了一锭银子,悄悄塞给击鼓的侍女,让她选柏雅射覆,好看她的笑话。
一阵紧张的鼓声过后,石榴花果然落在了柏雅手里。
罗辞玉暗暗蹙眉。
阿兄擅自把柏雅带回洛京时,她和阿娘都惊呆了,她们不喜欢柏雅,更不希望柏雅和阿兄发生什么。
阿娘说过,镇国公府的世子妃只能是贺沉珠,谁也不能抢了去。
柏雅从广陵来,小门小户出身也就罢了,言行举止还都很小家子气,第一次进镇国公府就不停地东张西望,她在旁边看了都觉丢人。
如今击鼓传花到了她手里,只怕她猜不出谜也表演不出才艺,会丢镇国公府的脸。
她只得故意放水,摘下一枚明珠耳铛藏进盂盘。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知道罗辞玉要维护镇国公府的面子,只忍着笑当没看见。
侍女朗声道:“请柏姑娘射覆。”
柏雅紧张地不敢抬起头,因此也就不曾瞧见罗辞玉耳垂上明显少了一枚耳铛。
她紧紧揪住罗青鹤的衣袖,小声地求助道:“表哥帮我……”
罗青鹤正要告诉她谜底,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世子哥哥,大家好好地玩游戏,可不兴作弊。你不帮我阿姐,怎么却要帮一个外人?”
贺瑶抱着参盒,笑吟吟地跨进门槛。
少女梳双髻,穿绛红衫儿的宫裙,身姿高挑纤细,一张小脸娇俏明艳如春阳里的青杏,也不知在禅房外面站了多久。
她玩味地扫了眼罗青鹤和柏雅,“哦,我说错话了,柏姑娘和罗家哥哥表哥表妹的,怎么能算是外人呢?我阿姐才是外人。”
小姑娘伶牙俐齿,十分维护姐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罗青鹤到底不好过分偏袒柏雅,便只笑道:“贺二妹妹从前总爱捉弄你阿姐,如今感情倒是好了。”
“什么捉弄,只是姐妹之间的玩闹罢了。”贺瑶亲亲热热地坐到贺沉珠身边,笑嘻嘻地挽起她的手臂,“我和阿姐的感情一向很好,是吧,阿姐?”
贺沉珠微笑,“自然。”
一位小娘子脆声道:“柏姑娘,你快猜谜呀,实在猜不出来的话,就为我们表演一项才艺吧!”
柏雅的面颊涨得通红。
她在家时,跟着女夫子学过琴棋书画。
可是贺沉珠珠玉在前,她无论表演什么,都会被狠狠比下去。
更何况……
更何况阿娘常常教导她,女儿家不可轻易抛头露面,更不可在人前展示琴棋书画,否则便是太过轻佻,跟青楼里弹琴唱曲儿以色侍人的烟花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咬住嘴唇,眼里含着泪,一声不吭地躲到罗青鹤背后。
在座的小娘子们顿觉扫兴。
一位小娘子冷哼一声,“咱们又没欺负她,玩个游戏而已,明明是她输了,她不认账,反而先委屈上了。既然玩不起,那从一开始就不要玩呀,小家子气!”
其他人没说话,心里却也是这般想的。
大家都是同龄人,聚在一起玩玩闹闹,彼此欣赏才艺,有什么可害怕的?
最严重的不过就是表演得不好,被当众取笑一番。
去年除夕宫宴,天子喝得尽兴了,还亲自下场和番邦的大胡子使臣手拉手,在国宴上载歌载舞呢!
虽然跳得一塌糊涂,但君臣都开开心心的,谁也没有扫兴。
偏她矜贵,表演不得……
眼看柏雅下不来场,罗青鹤端起面前的茶盏,“小雅初来乍到,胆小认生。我今日以茶代酒,向大家陪个不是。改日我亲自做东,请大家去镇国公府做客吃酒。”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游戏还在继续。
贺沉珠见时辰不早,于是起身告辞。
贺瑶陪她去隔壁向镇国公夫人告辞,顺便把皇后娘娘赏的那支人参送了出去。
在场的夫人们心知肚明,这是皇后娘娘为贺沉珠送的礼,暗示贺沉珠有她亲自撑腰,镇国公府不能随意欺辱。
贺沉珠走后,贺瑶突然折返。
她对镇国公夫人行了一礼,故作无知道:“刚刚阿姐在隔壁玩射覆,瞧见世子哥哥身边带了一位叫做柏雅的姐姐。不知她和世子哥哥是什么关系,怎么瞧着那么亲近?”
镇国公夫人脸色一变。
她家那个糊涂小子,竟然把柏雅带到了惠觉寺!
她就说他能有什么事要晚出门,原是被那小狐狸精绊住了脚!
第三十五章 贺大姑娘,我喜欢小雅
面对贺瑶的疑惑,镇国公夫人勉强笑道:“是个远房亲戚,初来洛京人生地不熟,因此被青鹤带在了身边。”
“阿弥陀佛,原来是远房亲戚。”贺瑶放松地抚了抚胸口,“世子哥哥待她那么好,玩射覆时不惜为她当众作弊,我还暗暗为阿姐不平,以为世子哥哥心仪她呢。”
镇国公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青鹤糊涂,竟然当众帮柏雅作弊,这不是打贺家的脸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镇国公府对贺家的这门婚事有什么不满!
周围的夫人们神色各异。
有幸灾乐祸的,在贺瑶走后揶揄道:“什么远房表妹这般矜贵,不让你们家辞玉带着出来玩儿,反而让青鹤一个小郎君带着?”
又有夫人半开玩笑,“若是青鹤不喜欢贺大姑娘,干脆早些退婚,我家里那小子虽然蠢了些,却也算有出息,一向很仰慕贺大姑娘。”
她们可都是非常欣赏贺沉珠的。
高门大户里面多少糊涂账、多少麻烦事,就得娶个贺沉珠那般精明厉害又有手段的当家主母,能镇得住下人,能管得了帐,也能应付各种人情往来。
镇国公夫人笑着敷衍过去,暗暗打定主意,等惠觉寺的法会结束,就好好敲打一番罗青鹤和柏雅。
禅院外面。
贺瑶欢快地追上贺沉珠,“阿姐!”
贺沉珠道:“你去而复返,定是在镇国公夫人面前给他上眼药了。”
贺瑶讪讪,她阿姐一颗心七窍玲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她去。
她脆声道:“我就是气不过。他要娶的人明明是阿姐,却当众和那个柏雅拉拉扯扯眉目传情,像什么样子?阿姐不曾辜负他,他倒是先欺负上阿姐了。阿姐,你就不生气吗?”
贺沉珠:“柏雅做不成世子妃。”
她太清楚,洛京的高门世家有多讲究门当户对。
即使罗青鹤一意孤行要娶柏雅,他阿耶阿娘也不可能同意,整个罗家都不可能同意,族中老人性情顽固,在他们眼里,家族的小世子娶柏雅那么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无异于是故意给家族蒙羞。
他们宁肯换了世子人选,也不可能答应罗青鹤娶柏雅。
既然柏雅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她又有什么可生气的?
贺瑶歪了歪脑袋,“即便如此,可小侯爷亲近别的姑娘时,我像是喝了一碗陈醋,心里不知道有多酸,但阿姐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难过。阿姐,你对他就没有几分真情吗?”
贺沉珠淡淡道:“对我而言,能够维持婚姻存续的只有两家利益,而非虚无缥缈的真情。旁人的真情是什么?我只知道,世上肯心甘情愿为咱们付出性命的,只有阿耶和阿娘,再无其他人比他们更爱咱们。”
贺瑶一时无言。
扪心而问,她虽然倾慕小侯爷,可也确实还没有到能为他付出性命的那一步。
戏文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她情不自禁地喃喃,“我常听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此说来,世上真正至情至坚之人,竟也没几个。大家活一辈子,也很难遇见生死与共的爱情。”
贺沉珠被她这副痴痴的模样逗笑,“别想这些了,像只呆鹅。”
姐妹俩正说着话,前方古槐树后面绕出一个人来。
郎君道袍木簪,正是罗青鹤。
罗青鹤道:“贺大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贺瑶瞅了瞅这两人,极有眼色地退开了。
罗青鹤注视面前的小娘子,她的肌肤白皙通透,下颌线干净利落,高髻鸦黑如云,雪白的罗裙纤尘不染,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矜贵,在这座佛寺里显得那么清冷孤绝不可亵渎。
唯独那身窄袖石榴红圆领春衫,稍稍透出些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有的活泼娇艳。
罗青鹤忽然想到了三年前的除夕宫宴。
君臣喝得尽兴,天子突然来了兴致,要考小郎君们的学问。
皇后提议,让贺沉珠也参与考校。
第一轮考的是作赋,在座的小郎君们各自挥毫泼墨写了一篇诗赋,可是最后夺得头彩的,竟然是贺沉珠。
天子当众朗读她作的赋,那篇文章不仅文采斐然,而且立意深远,很难想象竟然是一个年仅十三岁、从未在国子监读过书的小娘子写出来的,她拔得头筹,令在场所有人心服口服。
第二轮考的是策论。
天子出的题目很难,大家绞尽脑汁也无从落笔,可是贺沉珠竟然运笔如飞,短短两刻钟就写完了洋洋洒洒一篇文章。
不仅如此,她还另外又写了一篇,捧着来到他的座位边。
那年的贺沉珠容貌稚嫩,行事作风却很沉稳,她在他身边坐了,小声道:“你答不出来吗?我替你也写了一篇,你瞧瞧可有能用的地方。”
洁白的宣纸上,她的簪花小楷漂亮而有风骨,他扫了一眼,文章内容引经据典,最难得的是那些内容并不只是歌功颂德堆砌辞藻的场面话,反而字字句句都是最朴实的针砭时弊。
周围的小郎君们见状,纷纷起哄:
“青鹤,你答不出来,就去抄人家小姑娘的答卷,也不嫌害臊!”
“有什么可害臊的,他们两个可是有婚约关系的,像你我这些人,也就只剩羡慕的份儿了!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有这么一位厉害的未婚妻呢?”
“……”
他们闹着笑着。
落在罗青鹤的耳朵里,却都成了嘲讽。
他堂堂镇国公府世子爷,竟然连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都比不过,甚至还要抄她的答卷……
这叫他的脸面往哪里搁?!
那年他也只有十六岁,年少轻狂,正是最在意自尊的年纪,也还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当即黑了脸,把贺沉珠捧来的答卷揉成一团,毫不留情地扔在她的脚边,“不需要你来同情我,走开!”
时隔三年,他早已忘了当时贺沉珠的表情。
但骄傲冷漠如她,大约是没什么表情的。
之所以给他送答卷,想来也不过是为了故意显摆她的才华和能耐。
罗青鹤回想着,记忆里那张稚嫩的脸与面前的这张脸逐渐重合。
他微笑,“贺大姑娘,诚如你所见,我喜欢小雅。”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像是出了某一口陈年恶气,心里面十分舒坦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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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晚安,
第三十六章 世子的喜欢未免太过廉价
谁知,贺沉珠听完那句话,平静道:“与我何干?”
罗青鹤:“……”
预料之中少女的哭哭啼啼羞愤欲绝,竟然都没有出现。
他怔愣片刻,再次强调道:“或许贺大姑娘没听清楚,我说我喜欢柏雅,在广陵的这三年一直与她作伴,今后也打算把她留在身边。”
贺沉珠点点头,“你喜欢柏雅,我听清楚了。可是,这与我何干?”
她面色如常,看起来是真的不曾为他那句话伤心难过,更不在意他喜欢何人。
罗青鹤的面颊一阵阵发烫。
他暗暗握紧双拳,眼底掠过隐晦的难堪。
这就是贺沉珠了,自私冷静,从来都瞧不起他,从小到大只在意她自己的风光和名声,或许她觉得嫁给他都是一种委屈,或许她想当太子妃。
是了,她常年在宫中行走,结交过多少皇子,胃口养大了,又怎么会再瞧得上他一个区区镇国公府的世子爷呢?
眼看贺沉珠擦身而过,他转身盯向她,口不择言道:“贺沉珠,恃才傲物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你今日瞧不起我,可你将来终究会嫁给我,你再如何才华横溢,也还是会被困在小小的深宅后院,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到那个时候,你仰我鼻息生存,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所谓的才华与见识又有什么用?”
贺沉珠背对着他。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侮辱人的话,少女的黛眉微微蹙起。
过了片刻,她慢慢抬头。
正值初夏,远处山景碧绿,金色的佛殿掩映在苍翠的山林里。
钟声杳杳,更远的地方,浮云朵朵天空蔚蓝,天地是如此的浩渺盛大。
贺沉珠眉心舒展,情不自禁地弯起唇瓣。
她柔声道:“我从来没有瞧不起谁,我努力读书,我努力见识人情冷暖,大约就是为了这辈子,绝不可能说出如世子刚刚的那番蠢话。”
罗青鹤气急败坏,“谁说了蠢话——”
贺沉珠打断他,“至于你说你喜欢柏雅,那是你的自由,我无意干涉。只是扪心自问,世子当真喜欢她吗?可以为了娶她,放弃继承镇国公府吗?如果无法做到为了她舍弃名利,那么今后就不要轻易再说喜欢,否则,世子的喜欢未免太过廉价。”
罗青鹤恼羞成怒,“你——”
“告辞。”
不等他再说什么,贺沉珠翩然远去。
罗青鹤说不过她,胸口新淤积了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只得狠狠一拳砸在槐树上。
“表哥……”柏雅担忧地从树荫深处走了出来,“表哥不要生气,贺姐姐出身高贵,又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自然有骄傲的本钱。不过偶尔顶撞表哥几句,表哥别放在心里。”
她是真心为贺沉珠求情的。
她知晓凭她的出身,这辈子绝不可能做罗青鹤的正室夫人。
除非罗青鹤愿意为了她,放弃继承爵位。
可是失去爵位的罗青鹤,还不如广陵的寻常贵族公子,她又何苦巴巴儿地跟到洛京?
她爱的是他的出身门第,又不是他这个人。
她也很清楚,她不够聪明也没什么本事,没法儿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想鱼跃龙门一举成为世家高门,想改变子孙后代的命运,唯有嫁娶这一条途径。
既然决心攀附镇国公府,那么和未来的世子妃打好关系,甚至让世子妃欠她人情,都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罗青鹤冷笑一声,“你不懂,她就是那般性情,自以为才华横溢,实际上自私薄情。小雅,宫里的皇族,洛京的世家,皆是如此,他们享受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听不见百姓恸哭,也看不见人间疾苦,像是这寺庙里那一尊尊高高在上的佛像,即便镀了金身,也依旧冰冷。”
柏雅轻轻咬住唇瓣。
想来世子之所以去广陵,正是因为看不惯洛京贵族的作风吧?
可他看不惯的高高在上,却是她最想要的……
贺沉珠回到了张台柳休息的禅房。
张台柳慢悠悠戴上甲套,“可见着罗青鹤了?”
“回皇后娘娘话,臣女见到他了。”
“听说他从广陵带回来一位女子。”
“娘娘消息灵通。”
“三年前除夕宫宴,你好心帮他作策论,他不仅不肯领你的情,还当众落你的面子。如今,他又带了别的女子回京。依本宫看,这桩亲事不如作罢,本宫另给你指一门好的。”
贺沉珠沉默。
三年前的事,她记忆犹新。
那年她尚还懵懂,只知晓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是自己未来的夫婿,见他生得光风霁月,大约也是有几分朦胧好感的。
她精心写了一篇策论,好心好意地捧到他的书案前,却被他揉成纸团,毫不客气地当众砸在她的脚边。
他砸的哪里是她的文章,分明是她的自尊……
自那以后,她对他再无半分好感。
贺沉珠低眉敛目,扶张台柳踏出禅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女不敢妄自悔婚。”
张台柳意味深长,“本宫竟不知,你这般听话规矩。”
贺沉珠眉心一跳。
她下意识望向张台柳,皇后娘娘正直视前方,容貌美艳不可方物,红唇边噙着莫名笑意,像是窥透了她的什么秘密……
五月初,佛寺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
夏蝉初鸣,与法会上的木鱼声和讲经声此起彼伏,皇族和世家们端坐在法会上,听得津津有味。
贺瑶带着李财和李福藏在暗处,听得直打瞌睡。
她捧着一张白面饼,忍不住两眼望天,“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我这辈子听得经加起来,都不及今日多!今晚回家睡觉,恐怕连梦里也都是和尚讲经了!”
李财和李福在泥巴地上画了个棋盘,正拿石头下棋玩儿。
李财笑道:“比起抓贼破案,今天的活儿算是轻的。”
贺瑶不置可否。
让她无所事事地呆在这里,还不如让她去抓贼呢!
正百无聊赖,一个小和尚打扮的少年提着水桶过来。
他眨了眨眼,笑嘻嘻道:“阿弥陀佛,贫僧来给三位施主送水。”
他也是天司判的侍卫,今日特地打扮成小和尚,在寺庙里到处走动观察,防止僧侣之中混进了什么刺客。
贺瑶眼睛一亮,哄他道:“霍小七,你替我守着皇后娘娘,我替你巡逻去,好不好?”
小和尚神神叨叨地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奉小顾大人之命巡察寺庙,怎可擅离职守?”
贺瑶打断他,“等回了天司判,我教你贺家枪法。”
“阿弥陀佛,枪法不枪法的不要紧,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女施主的要求合情合理,贫僧答应了。”
贺瑶得了自由,又听霍小七神神秘秘地提起道:“你们听说没有,惠觉寺北山出了大事!”
第三十七章 要不你还是劫色吧
李财凑了过来,“什么事?”
霍小七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五十多个百姓,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被人活生生杀死在北山!那里面还有不少老幼妇孺,凶手可真是丧心病狂!小顾大人已经带人去查,听说魏家的那位郎君也去了,这两人向来不对付,这会儿恐怕已经吵起来了!”
霍小七是天司判的包打听,消息一向错不了。
他口中的魏家郎君,正是官拜领军卫的魏九卿,今日惠觉寺的安危由天司判负责,领军卫从旁协助,魏九卿成了副手心中不满,再加上魏家和顾家向来水火不容,自然会吵起来。
贺瑶的好奇心熊熊燃烧,毫不犹豫地直奔北山。
北山植被苍翠,偶尔能听见深山鸟鸣。
贺瑶沿着小路上了山腰,瞧见前方长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槐树,树底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果然都是惨死的百姓。
顾停舟和魏九卿各自带着心腹们,正剑拔弩张地对峙。
魏九卿冷笑,“今日天司判负责惠觉寺安危,却在北山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若是给皇后娘娘知道,生辰这日见了血,枉死五十多名百姓,不知道顾大人的官位,还保不保得住?”
顾停舟坐在一块干净的山石上。
他披着孔雀蓝的官袍,慵懒地握一把竹篾编织的腰扇,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照在他的面颊上,更显郎君唇红齿白肌肤白皙,像是脂粉堆里娇养出来的,令人疑心他是否真有办案抓贼的本事。
他漫不经心道:“出了人命,魏大人不想着如何揪出凶手,却忙着问责,不知道的,还以为魏大人觊觎我的官位呢。”
魏九卿似笑非笑,“我不过是关心你,怎么就成了觊觎?总而言之,既然天司判出了差错,今日惠觉寺的安危,便由我领军卫接手。”
“魏大人这要求,不如去皇后娘娘面前说?皇后娘娘若是同意,我自然也会同意。”
魏九卿语噎。
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他自然不会拿这种事去扫她的兴。
“另外,”顾停舟眉眼淡淡,轻摇腰扇,“今日负责惠觉寺安危的,不止我天司判一家,你们领军卫也参与其中。此事闹大,想来魏大人,也吃不了好果子。”
魏九卿再次语噎。
他只想着把这件事闹大,然后从顾停舟手里夺权,却忘了天子问责的话,那么他作为副手,也确实难逃其咎。
顾停舟欣赏着他如鲠在喉的表情,悠悠道:“现在,可以好好调查这件案子了吗?”
魏九卿沉默以对。
顾停舟忽然掀起眼皮,瞥向不远处的树荫,“出来。”
贺瑶愣了愣,意识到顾停舟确实是在看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好在她今日是宫女打扮,出来时又怕被人瞧见自己不好好保护皇后娘娘反而出来开小差,于是特意戴了一张青鬼面具,因此不怕被魏九卿认出来。
她走到顾停舟跟前,拱手作揖,压低声线,“顾大人。”
顾停舟白她一眼。
像是警告她下次在敢开小差,就罚她去处理牢房尸体。
他道:“你既听了许久,你来说说,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
贺瑶摸了摸额头。
叫她上阵杀敌,她能杀一百个!
可是叫她动脑子破案……
可属实是难为她了!
魏九卿率先笑了起来,“这位小娘子,就是你们天司判新招的巡捕?女的?看来必定是样貌出众的缘故,才能叫顾大人破格录用,顾大人好雅兴。”
贺瑶蹙了蹙眉,一阵恶心。
不仅瞧不起女子,还觉得别人都以貌取人任人唯亲,这就是魏九卿!
上辈子她瞎了眼,居然能看上他!
她咬了咬牙,决心查出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靠脸吃饭。
她在尸堆旁边绕了一圈,杏子眼里掠过暗芒。
过了片刻,她抬头直视顾停舟,“顾大人,这些百姓穿着破衣褴褛,鞋底又都磨得很薄,可见走了很远的路,是在故乡活不下去特意投奔来此的难民。可他们不去繁华富庶的城镇,却偏偏来惠觉寺,我想,定是因为知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寿诞,有重要的事想面见帝后。综上,小女子认为,他们是进京告御状的难民,只是提前被他们要告的那位朝廷官员察觉,因此惨遭灭口。”
她是初出茅庐的巡捕。
可这一番分析,竟也条理清楚,有理有据。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都开始沉思这个推理的可能性。
魏九卿盯着她的目光一变再变,最后逐渐变成了欣赏。
他率先鼓掌,“原以为姑娘是仗着美貌才进的天司判,没想到破案方面也颇有才干,刚刚是我有眼无珠。天司判从没有提拔女子为官的先例,姑娘不妨考虑来我领军卫?我这里,正缺个参谋。”
他白衣胜雪笑容温和,道歉的姿态情真意切。
贺瑶暗暗啐了一口,魏九卿这狗男人变脸可真快!
面对他的招揽,她玩味,“包吃包住吗?”
“姑娘肯来的话,不仅包吃包住,还分宅院。”
贺瑶笑道:“可惜可惜,我生来就爱看美人。魏大人不及小顾大人美貌,我还是留在天司判吧,每天看着小顾大人那张脸,我能多吃两碗米饭呢!”
顾停舟心情不错,“言之有理。”
魏九卿轻嗤。
顾停舟男生女相,毫无男子的阳刚之气,怎么就比他美貌了?
他正要反驳,远处突然响起枯枝断裂声。
众人望去,一道可疑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
有侍卫忍不住惊呼,“凶手?!”
贺瑶兴奋地睁圆了杏子眼,“来活儿了!”
她立刻追了上去。
对方的轻功很好,在茂密的深山老林里穿行自如,贺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没被他甩掉。
眼看快要追上,对方的身影突然在正前方消失了。
贺瑶刚“咦”了一声,整个人就骨碌碌滚进一处被野草覆盖的天然洞穴!
贺瑶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刚吃痛地揉着小蛮腰站起身,突然察觉到脖颈一寒。
昏暗的洞穴里,一把冰凉的匕首,从背后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贺瑶吞了吞口水,自觉地举起双手,“好汉,你劫色还是劫财?要不你还是劫色吧,我可没有财。”
对方没有说话,抵在她脖颈的匕首却在微微发抖。
贺瑶眨了眨眼,“好汉,你别抖呀,怪吓人的!”
她身后,元妄脸色苍白。
他试图握紧匕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那五十多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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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三十八章 小小年纪干尽坏事
他在山门外等待那群凉州难民,然而左等右等也不见踪影,他放心不下亲自上山找,却撞见了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骨!
是郭家的人杀了他们!
不用多想,就知道是郭家人为了隐瞒灾情干出来的!
如果……
如果他没有让小乞儿把那群凉州难民引到惠觉寺,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惨死?
也才十六岁年纪的少年郎,眼睛泛红湿润,压抑着悲愤,紧咬的牙关忍不住轻颤。
远处隐隐传来佛寺的钟声,他的头又开始痛了,就像那年老和尚死的那个黄昏……
贺瑶察觉到背后的人心不在焉。
杏子眼里掠过暗芒,她正要反客为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对方反应更快,直接反剪了她的双臂,恶狠狠把她摁在洞穴的土壁上。
贺瑶吃痛,“林子里的那些人,是你杀的吗?”
元妄的声音低沉隐忍,“与你何干?!”
贺瑶心思微动,“你的轻功极好,我好像见过……咦,你是不是那个凉州大盗?咱们在馒头窟交过手,你还偷了我的明珠和银票,你记得吗?”
元妄垂下眼帘,头痛欲裂,没在意她的话。
在凉州时,他曾亲眼目睹师父和老和尚死在寺庙里。
那年的佛寺已经许久不曾有过香客,金身大佛镀着的金漆也被人刮走,破陋的佛殿里弥漫着颓败的气息。
他最敬重的两位长辈死在佛前,他孤零零敲响了钟声,也彻底成了漂浮无根的野草。
自那以后,只要在寺庙里听见钟声看见尸体,他就容易头痛。
北山的尸堆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寺庙里的青铜钟声像是重重叩击在他的脑壳和心脏上,头痛刺激着他,使他想起一些琐碎片段——
像是某处幽寂的宫室。
碧玉珠帘低垂,宫室深处熏着贵重的香,白玉地砖上铺了厚厚的深红钩花波斯毯,高髻华服的女子正对镜理妆。
然而铜镜里的画面模模糊糊,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
“六郎,六郎……”
女子呢喃着这个称呼,缱绻温柔,情意绵绵。
山洞。
贺瑶突然不满,“喂,你这人怎么不说话?你上回偷走我的那一千两银票,能不能还给我呀?我还想给心上人买两双新靴子呢。”
少女的声音像是投入记忆湖面的一颗石子,本就模糊的宫室画面,顿时如同如水波般晕染开。
元妄抬起头,桃花眼里遍布红血丝。
他狞笑,“朝廷走狗。”
贺瑶被他气笑了,“走狗怎么啦,鹰犬怎么啦,我为民除害,我还做错了不成?我可不像某些人,从凉州一路偷到长安,盗尽天下珍宝,小小年纪干尽坏事!”
见对方不说话,贺瑶笑眯眯道:“罢了,我其实知道,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若知晓什么线索,尽管告诉我。如果逮到凶手,我就让天司判记你一功,将来给你判刑时,也能从轻发落,你意下如何?”
被少女这么一打岔,元妄的头痛微微缓解。
他幽幽道:“我不能告诉你线索,但我能告诉你,凶手是谁。”
贺瑶:“是谁?”
“我告诉你,你敢杀吗?”
“只要你没撒谎,那么你敢说,我就敢杀!”
“对方是朝廷命官。”
“凭他是谁,屠戮百姓,活该去死!”
元妄沉默。
面前的小娘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像是初出山林的小狮子,天不怕地不怕,又像是照进黑暗里的一束光,骄傲、正直、倔强。
或许,她是值得信任的。
可她的顶头上司,那个不男不女的顾停舟,未必值得信任。
天司判的大长官镇国公,也未必值得信任。
贺瑶追问,“你怎么又不说话啦?到底是谁呀?”
元妄淡淡道:“我会亲自处置他。”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犯错了,自然有律法处置,你私底下杀人算什么呢?你这是在犯罪,我有权逮捕你!”
“我不叫喂,我叫空释。”
对方声音低沉,松开了对贺瑶的钳制。
贺瑶转身想看他的脸,他却仗着轻功绝顶,已经消失在洞穴里。
“空释……”贺瑶呢喃着这个名字。
它听起来像是佛家的法号,莫非这个凉州大盗曾经在佛寺里住过一段时间?
没有姓氏,他大约是个被遗弃的孤儿。
贺瑶想着,握了握小拳头,杏子眼清亮亮的,“管你叫什么,反正在我这里就叫行走的一百万。为了一百万两雪花纹银——不对,为了国泰民安,我一定会抓住你的!”
贺瑶回到古槐树下,侍卫们已经在处理尸体。
顾停舟正交代心腹,“……仔细排查这半年来调任到洛京的所有官员,悄悄派人去他们原本任职的地方,亲自寻访民情。”
贺瑶逮住机会拍上马屁,“小顾大人看起来娇弱矜贵,仿佛风一吹就倒的美人灯病西施,没想到脑子还挺好使。”
顾停舟面无表情。
这个贺二,办事能力一流,但怎么就这么嘴欠呢?
他道:“衙门里还缺个专门敛尸的巡捕——”
贺瑶小嘴儿叭叭的,“卑职的意思是,小顾大人运筹帷幄,才貌双绝!在小顾大人的带领下,咱们天司判一定能捉住凶手,还枉死的百姓一个公道,为国泰民安出一份大力!”
顾停舟摇了摇腰扇,“你抓的人呢?”
贺瑶不觉得那个凉州大盗是滥杀无辜的凶手。
她甚至没有交代对方的身份,只蹭了蹭鼻尖,“被他跑了……”
顾停舟正要打发她滚,想起什么忽然问道:“我似乎安排你在皇后娘娘身边护驾?”
贺瑶眨了眨杏子眼,“我突然头疼,小顾大人,告辞!”
她马不停蹄地滚了。
她打算从北边儿翻墙进寺,刚窜到墙头,就撞见一个小宫女撅着屁股,正从外面艰难地钻进那个没有堵起来的狗洞。
贺瑶挑了挑眉,潇洒地跃下高墙。
她在小娘子面前单膝蹲下,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哟,这是哪个宫的小宫女,叫什么名字,怎么如此的不守规矩?”
小宫女抬起偏圆的鹿眼,似笑非笑,“老子是你祖宗。”
贺瑶当场愣住。
这位哪里是什么小宫女,分明是承邺行宫的九公主!
第三十九章 还有他郭奋勤拿捏不住的女人?
贺瑶连忙摘下青鬼面具,起身行礼,“臣女眼拙,没能认出九公主,九公主恕罪。”
她嘴上求饶,心里却忍不住腹诽。
果然,当初在承邺行宫时,九公主的乖巧温柔都是伪装出来的。
连“老子”都自称上了,显然不是善茬。
元成璧不耐烦,“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把我拉进来?”
贺瑶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出狗洞,好心劝道:“陛下有旨,九公主不得擅自离开承邺行宫,怎么今日跑出来了?如果是擅自出来的,还是尽快回行宫为妙——”
“沉珠姐姐!”
元成璧不理她,娇滴滴朝着她背后唤了一声。
贺瑶转身,阿姐不知道何时过来的,正静静站在那里。
元成璧小跑了过去,亲昵地抱住贺沉珠的腰肢,“姐姐安排我扮成宫女逃出承邺行宫,又打发人告诉我,北墙底下有个狗洞,可以从那里偷偷潜入惠觉寺。可是姐姐,人家堂堂公主,钻狗洞好委屈的,要姐姐抱抱……”
贺瑶歪了歪头。
原来是阿姐干的……
阿姐并没有把这里有狗洞的事告诉顾停舟。
贺瑶忽然想起当初去馒头窟,有人毁掉了所有船只,独独给她留了一艘船好叫她逃走,想必也是阿姐安排的?
目的就是为了让她顺顺利利地进入天司判。
阿姐料定,只要她能进天司判,就能被顾停舟重用,自然而然就能从她这里得到寺里的守卫安排情况,继而帮助九公主进入寺庙。
可是,阿姐为什么要带九公主来惠觉寺?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元成璧回眸一笑,挑衅道:“姐姐爱我,不忍心我孤零零被关在承邺行宫,所以答应我会想办法让我回宫。”
贺瑶恍然,“原是如此……”
元成璧得意,“怎么,贺二姑娘吃醋了吗?”
贺瑶摇摇头,“旁人都以为阿姐心狠手辣,从前我也是那般以为的,可是阿姐为了帮助弱小,不惜早早儿地筹谋安排,甚至为了事败之后不牵连到我,苦心孤诣地瞒着我。我的阿姐,果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阿姐!”
她的杏子眼弯如新月,圆润娇艳的小脸上满是崇敬。
元成璧:“……”
这个贺二,脑补的什么玩意儿,仿佛有什么大病。
怪不得看起来就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她翻了个白眼,只依恋地蹭了蹭贺沉珠的胸脯,“姐姐……”
贺沉珠不动声色地避开,“讲经大会即将结束,你也该进场了。”
三人往寺庙深处走。
没走多远,前方突然出现一位年轻公子。
正是郭奋勤。
郭奋勤守在路边儿,一手握着书卷,面带忧伤地仰望天空,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他念着念着,突然刻意地甩了甩两撮刘海儿,好像他很帅。
贺瑶:“……”
寺庙里进了傻子。
元成璧:“……”
好想把他叉出去。
贺沉珠目不斜视,带着贺瑶和元成璧径直走过。
又走了一段路,郭奋勤又出现在了路边儿。
他一手撑着古柏,一手扶着发髻上的簪花,目视虚空仿佛陶醉神游,“……‘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贺瑶:“……”
傻子。
郭家的公子变成了傻子!
元成璧:“……”
侍卫死绝了吗?
为什么还不把他叉出去?
贺沉珠目不斜视,领着两人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段路,郭奋勤再度出现。
他手握折扇,对着某个方向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他语调悲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像是再也吟诵不下去,他以袖掩面靠在树上,哭声十分凄凉。
哭着哭着,他悄悄扬起嘴角。
深宫里的小娘子最是寂寞,也最容易伤感。
他充分展现自己的才华和美貌,不信打动不了贺沉珠。
说到底,她不也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宫女吗?
他堂堂郭家公子,还有他拿捏不住的女人?
贺瑶:“……”
诡异地沉默半晌,她压低声音,“他哭的妆都花了,脸上那么粗那么长那么黑的两条泪痕,怪丑的。”
元成璧嗤笑,“跟家里死人了号丧似的。”
郭奋勤:“……?”
这两个小宫女哪里冒出来的,他勾引贺沉珠,有她们什么事儿?
他不好再继续哭下去,于是拿衣袖擦了擦眼泪,走到贺沉珠面前作揖行礼,“我一时读书读得入了迷,没注意到贺大姑娘路过,失态失态,我给贺大姑娘赔个不是。”
贺瑶微笑,“郭公子好大的能耐,读书都读得入了迷,还能从北山门一路瞬移到这里,生怕我阿姐看不见你似的,郭公子多有本事呀!”
元成璧跟着微笑,“岂止是有本事,还长了一副‘好皮囊’呢!瞧他那张脸白的,棺材里的死人都没他白,往这里一站,诶唷,多晦气呀!”
这俩小宫女一唱一和阴阳怪气,着实气人。
郭奋勤本想发怒,念在她们俩是贺沉珠身边人的份上,勉强才压抑住脾气。
他轻咳一声,像是看不见她们俩,只直勾勾盯着贺沉珠。
近距离看,贺沉珠比他想象的还要美貌。
那肌肤白的,不知把玩起来是何等滋味儿。
那腰线高的,仿佛胸以下全是腿!
再加上出身高门,贺沉珠确实配得上郭家少夫人的宝座。
郭奋勤难掩满意之色,又故作矜持道:“听闻贺大姑娘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不知我可有那个荣幸,与贺大姑娘探讨些文史方面的问题?”
他自觉搭讪得非常好。
不仅赞美了贺沉珠,也间接表达出自己喜欢读书、谦虚求学的美好品格,如此才貌双绝的郎君,还怕拿捏不住一个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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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第四十章 不好,郭奋勤要出事了
贺沉珠半垂眼帘,连个正眼也没给郭奋勤。
贺瑶听得起劲儿,突然故作惊讶,“咦,郭公子这是在搭讪?搭讪得非常好,像是棺材店里的剪纸鬼娃娃跑出来找人玩儿,感觉下一刻就会被高僧度化呢。下次不许再搭讪了哦!”
郭奋勤:“……”
额头青筋乱跳。
这个小宫女怎么回事?
嘴巴淬了毒还是怎样?!
“什么搭讪,”元成璧满脸无辜,却更加阴阳怪气,“人家郭公子分明是在求偶。可惜如今早已错过万物复苏争相求偶的春天,郭公子记得明年早些来哦。”
郭奋勤:“……”
这个圆脸小宫女看起来天真无邪,怎么一张嘴这么毒?!
这不是拐着弯儿骂他是发情的畜生吗?!
贺沉珠唇角抿了一丝笑,淡淡道:“走吧。”
她带着两人继续往前走。
郭奋勤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贺沉珠这个女人故作姿态,也不知是跟他玩欲擒故纵还是因为太过害臊,如此扭扭捏捏,一点儿比不上凉州女人的泼辣豪爽。
亲近贺沉珠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若是错过,或许只能再等年底的除夕宫宴。
可他等不了那么久!
看来,只能霸王硬上弓了!
贺沉珠长居深宫,必定不曾尝过男人的滋味儿,今日开了荤,她就知晓嫁给他的好处了。
至于那两个碍事的小宫女,他一巴掌就能劈晕!
郭奋勤打定主意,在后面喊道:“站住!”
三人转身,郭奋勤犹如脱缰的野狗,朝她们直奔而来!
就在郭奋勤举起手刀,打算劈晕贺瑶和元成璧时,贺瑶眼疾手快,提前捏住他的手腕,犹如掰玉米般往旁边一扭!
“咔嚓”的清脆声响起。
郭奋勤的手骨断了。
“啊啊啊啊啊——!!”
郭奋勤顿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捂住受伤的右手,不停在地上狼狈打滚,额头和后背的冷汗打湿了衣裳,整张脸狰狞扭曲,涨成了猪肝色,十分滑稽可笑。
元成璧拎着裙裾,嫌脏般后退半步,“求偶不成就要用强,怪恶心的。自个儿也不照照镜子,什么货色,也配亲近姐姐?给姐姐提靴都不配的东西,就该送进宫当太监,呸!”
贺瑶敬佩不已,由衷地赞美道:“殿下真会说话。”
这位九公主嘴巴很厉害,骂人就像倒豆子,又清脆又爽利,把她想骂的都骂了个遍,简直就是她的嘴替。
三人不管满地打滚痛不欲生的郭奋勤,径直走了。
贺沉珠把元成璧带进一处偏僻的佛殿。
贺沉珠道:“殿下就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午膳过后,臣女会带皇后娘娘过来。能否博得皇后娘娘的喜爱,重新回到宫里,就看殿下自己的本事了。”
贺瑶在旁边听着,她知道皇后娘娘唯一的亲生女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如今膝下无儿无女,看来阿姐是要把九公主推到皇后面前,由皇后亲自出面抚养。
如此,九公主就能彻底摆脱承邺行宫那个囚禁了她十几年的牢笼。
贺沉珠又交代了一些琐事,才领着贺瑶离开。
贺瑶情不自禁地回眸。
九公主正在捯饬佛殿里的供奉瓜果,像是想到了什么鬼主意,突然对着虚空狡黠一笑,像是食草的鹿精突然要改吃荤肉。
怪瘆人的……
贺瑶陪着贺沉珠回到讲经大会,几名高僧正在和帝后讨论佛法。
瞧见贺沉珠回来,张台柳微笑,“你来得正好,本宫和几位大师正在论辩,眼看本宫是辩不过了,你来帮本宫。”
贺沉珠行了一礼,款步上前。
贺瑶撑着腮帮子躲在暗处,忍不住望向场中。
她阿姐看似孤高寡言,实则能言善辩。
不知道她和小侯爷论辩起来,谁技高一筹呢?
她往场中瞧了一圈,并未瞧见元妄,想来是去别处玩儿了。
她的目光又落在郭家的席位上。
郭盈盈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大约是在找她的兄长。
她大约不知道,她的兄长这会儿子正满地打滚呢。
想起郭奋勤,贺瑶笑了两声,突然又想起了元成璧。
离开那处佛殿前,元成璧笑得格外腹黑恶劣。
想起她对阿姐的在意程度,和她说要把郭奋勤送进宫当太监的话,贺瑶突然拍了拍脑瓜子,“不好!”
郭奋勤要出事了!
不对,郭家可能要绝后了!
她飞快蹿了出去。
此时。
郭奋勤忍着巨大的痛苦,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他脸上的妆容被汗泪弄花,一身衣裳也尽是冷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他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实在是忍受不了腕骨折断的痛苦,只得靠在一处偏僻荒废的佛殿外面喘气休息。
他嘴唇苍白,面相恶毒,哆嗦着咒骂,“该死的贺沉珠,该死的贱人,总有一日,要叫你们知晓我的厉害……”
“你有多厉害?”
清越的声音忽然响起。
郭奋勤抬头望去,朱衣少年笑吟吟站在不远处。
他用鹅黄丝带绑起高马尾,生得唇红齿白,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虎牙,桃花眼弯弯撩撩,俊俏的宛如枝头桃花。
是元妄。
郭奋勤不耐烦,“冒牌货,出身低贱的臭泥巴腿,赶紧给爷滚!”
“啊对对对,我确实是冒牌货。”元妄随手折下一支青草,闲庭信步般慢慢靠近,笑容越发灿烂,“郭公子倒是出身高贵,只是今日,怕是要死在我这臭泥巴腿的手里了。”
郭奋勤狠狠皱眉,“你在说什么?”
元妄像是随意提起,“北山那五十多个惨死的凉州百姓,是郭公子的手笔吧?”
提起这件事,郭奋勤眉梢眼角多了一丝得意。
从他幼时起,阿耶就教他,男人做事就该当机立断该狠就狠,妇人之仁是成就不了大业的。
果断下令杀人灭口,完美保证郭家安危,就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他笑道:“是又如何?一群蝼蚁罢了。怎么,你这冒牌货还想为他们出头?也不看看我们郭家是什么人家,只要你敢伤我一根头发丝儿,我阿耶定然把你碎尸万段!奉劝你一句,夹紧尾巴做人,否则我哪日不开心,就把你是冒牌货的事告诉所有人!”
第四十一章 人家当然是女孩子呀
元妄的瞳孔中倒映出郭奋勤的姿态。
高傲,得意,以草菅人命为乐。
他玩味一笑,“郭公子猜猜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郭奋勤不耐烦,“还不赶紧去给我请大夫,最好是宫里的御医,赶紧给我把断骨续起来!”
元妄没理他,像是毫无感情般陈述,“永安十三年,北方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郭家却不肯开仓放粮。我从凉州一路偷到长安,盗尽天下珍宝,想多救几个人,却还是没用。我带人打劫粮仓,你们防守森严,我的不少师弟师妹死在了你们手里。”
少年回忆着,嘴角仍然带笑,桃花眼却渐渐爬满血丝。
郭奋勤愣在当场。
眼前这个容貌俊俏的朱衣少年,竟然是……
那个凉州大盗?
听说他不仅专门打劫富商巨贾,还杀人如麻,引来北方十八路富绅巨贾出资一百万两雪花纹银联合通缉,是天下第一号通缉犯……
他怎么跑来了洛京,还顶替了元妄的身份?
四周起了风。
无言的寒意逐渐爬满郭奋勤的后背。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是这个人,这个凉州大盗……
他就是条疯批野狗!
谁他妈有胆子同时惹怒北方所有富商巨贾,不要命地从洛京一路偷到长安,就算是天子也得掂量着些,偏他敢!
刚刚他还说,要取他性命……
郭奋勤悄悄朝四周观望,才发现这里的佛殿早已荒废,蟏蛸满室,蓬蒿满径,竹林潇潇,更无一个人影……
郭奋勤打了个寒战,“你,你——”
元妄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一把匕首精准地刺进了郭奋勤的心脏。
元妄捏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笑低语,“我在寺庙里杀人,死了会下地狱。可是郭奋勤,你这种人,死了也会下地狱。你且在黄泉路上等着,你阿耶很快就会下来陪你。”
郭奋勤愕然地瞪大双眼,“你……你……”
他像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当真敢杀他。
他可是郭家的公子,锦衣玉食,出身显赫,贵不可言……
这个出身低贱的盗贼,他怎么敢?!
元妄拔出匕首。
血液溅了他满脸。
他后退两步,含笑看着郭奋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啧……”
竹林深处,忽然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她笑眯眯道:“生前自以为高人一等、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公子,如今还不是死在了烂泥里?可见人生来根本没有贵贱之说,王侯将相,谁有能耐,谁便能当。”
元妄望去,是个穿着绛红衫儿的小宫女。
小宫女十四五岁,肌肤冷白长发乌黑,长了一双偏圆的鹿眼,看起来无辜又单纯。
可他当了多年盗贼,直觉和敏锐度甚至比天司判的巡捕还要锐利,他能清楚地捕捉到小宫女瞳孔里面藏着的冷漠、倨傲和戾气。
讥讽完郭奋勤,小宫女又朝他微微一笑,娇滴滴道:“你杀的人是郭家的嫡出公子,杀人偿命,你要完蛋了哦,我这就去叫人!”
元妄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擦拭匕首,“不过就是赶在你前面收拾了他,既然你也想他死,又有什么不高兴的?”
元成璧噎了噎,旋即撕破伪装,阴沉沉地笑道:“我是想他死,却不想他死的这么容易。行宫里的狸猫们,捉住猎物后都要先戏弄一番,再弄死不迟。你扰了我的兴致,我自然得报复你。”
她转身就走,似是要去叫天司判的人。
元妄笑了两声。
这个家伙,不像是在宫里长大的,倒像是在某处囚牢里长大的,不曾接触过太多人,也不曾经历过许多事。
性情举止,像极了没被驯化的兽物。
他道:“你去啊,去把天司判的人叫过来,我正好告诉他们,有人男扮女装混在宫女里,欲要图谋不轨。”
元成璧止住步子。
她的身体僵在原地,有半盏茶之久。
像是酝酿好了应对之策,她终于慢慢转过身。
看向元妄时,她娇美的小脸上带着乖巧天真的微笑,“哥哥在说什么,我怎么全然听不懂?人家这么可爱,当然是个真真切切的女孩子呀。”
元妄收好匕首。
对面这家伙大约不知道,她笑容里的杀气几乎快要溢出来。
元成璧盯着他的双眼,姿态摇曳步步逼近,“哥哥若是不信,可以摸摸我的手,看它是不是跟别家小娘子一样软。也可以抱抱我,看看我的腰是不是跟别家小娘子一样细……”
就在她距离元妄两步之遥时,她突然出手。
一根锋利的银簪子,狠毒地插向元妄的脖颈!
她奔着一招毙命来的!
元妄挑起唇角,轻而易举捏住她的手腕,“破绽太多了。”
他只不过稍稍用力,元成璧就狼狈地跌倒在地。
元成璧此刻面目狰狞,见对付不了元妄,干脆把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郭奋勤身上,紧紧握住那根银簪子,失控般奋力捅向郭奋勤的尸体。
鲜血四溅。
元妄微微蹙眉。
恰在这时,佛寺里的讲经大会正好结束。
青铜钟声缓缓响起,响彻整座佛寺。
鲜血模糊了元妄的双眼,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那副模糊破碎的画面重新出现在脑海中。
宫室幽寂。
转过帷幕,碧玉珠帘低垂,白玉地砖上铺了厚实的深红钩花波斯地毯,高髻华服的宫妇正对镜理妆……
“六郎……”
“六郎……”
女人轻抚过自己娇嫩红润的面颊,呢喃声缱绻悱恻,情意绵绵。
“殿下,殿下!”
殿外传来惊呼。
宫女拎着宽大的裙裾,慌慌张张地冲进宫殿,“殿下……郎君家里出事了……圣上大怒……”
说话声断断续续,元妄听不清楚。
女人霍然起身。
妆镜台上那只昂贵的胭脂铅盒,被她的大袖无意中扫落在地,花瓣状的胭脂悄然破碎成无数齑粉,融进了波斯地毯。
深红浅粉,浓的像是化不开的血。
“郭奋勤!”
一道清脆的女音远远传来,打破了竹林这边诡异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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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四十二章 贺二,无疑是美貌的
同时失控的元妄和元成璧回过神。
元成璧咬牙切齿,“天司判的人来了,先把尸体弄走,我不告诉他们你是凶手,作为交换,你也不能揭穿我的身份!”
对元妄而言,他是男是女一点都不重要。
他道:“成交。”
两人正要把尸体弄进竹林,贺瑶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
没办法,两人只好暂时藏进荒废的佛殿。
贺瑶跑到殿外,一眼看见满地鲜血。
天司判的其他巡捕被她刚刚的喊声吸引,匆匆聚过来二十几个人。
霍小七吃惊,“这么多血,怎么回事?谁死了?”
贺瑶愣了愣,“死了?”
霍小七除了是天司判的包打听,还是最出色的仵作,“可不是?寻常人流这么多血,早死绝了,除非这是好几个人的血。”
贺瑶脸色莫名。
难道是九公主动手的时候没注意分寸,把郭奋勤活活折腾死了?
是了,听说宫里有经验的老太监替新入宫的小太监净身时,偶尔也会出现失误……
啧,郭奋勤太惨了。
霍小七滔滔不绝,“小顾大人完了,先是北山死了那么多百姓,后是寺里又出了命案,依我看,他这天司判判官的位置,恐怕要换人坐了——”
“你希望谁来坐?”
一道凉幽幽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霍小七高高兴兴的,“当然是那位魏家郎君啦!魏家郎君光风霁月俊美潇洒,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连我阿姐也很仰慕他呢!”
贺瑶注意到站在他背后的顾停舟,连忙使劲儿咳嗽使眼色。
霍小七浑然不觉,已经畅想起美好的未来,“听说魏家郎君很心疼属下,从不让他们加班熬夜,出手也很大方,常常拿自家钱财贴补领军卫的人,不像咱们小顾大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个,就知道压榨咱们——咦,你们怎么啦,一个个眼睛里都进沙子啦?”
在场所有人都在拼命冲他眨眼。
贺瑶抬手扶额,“……”
眼看霍小七是不中用了,抬走吧。
霍小七终于注意到自己背后的顾停舟。
他犹如撞鬼般惊叫一声,满头冷汗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哟,什么风把小顾大人吹来了,半日不见,小顾大人更加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顾停舟没给他一个正眼,披着孔雀蓝的官袍,缓步走进案发现场。
霍小七擦了擦额头的汗,拉了拉贺瑶的衣袖,小声道:“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
贺瑶无辜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眼睛都要眨瞎了,你愣是看不见,一张嘴没个把门的。”
霍小七快哭了,“完了完了,小顾大人那么记仇,等回了天司判,我这不得运上一年半载的尸体?”
贺瑶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你默哀。”
顾停舟仔细检查过案发现场,起身道:“血液还是新鲜的,尸体却不翼而飞,想来是凶手把尸体一并带走了。”
他环视周边草地,蹙了蹙眉。
天司判来的人太多,脚步过于杂乱,掩盖了凶手的脚印痕迹。
他道:“凶手应当没有走远,山门有护卫看守他无法离寺,可以断定他就在附近。你们分头去追。”
众人领命,立刻行动起来。
贺瑶偷懒,直接进了旁边这座荒废的佛殿里面搜查。
佛殿里,无数帷幕从横梁上垂落,光影昏惑幽暗。
贺瑶转了一圈,像是心有所感,下意识仰头望去。
元成璧坐在房梁上,恰巧从帷幕后面探出一张脸。
郭奋勤的双脚从他背后露了出来,软塌塌地横在半空。
贺瑶:“……”
元成璧:“……”
大眼瞪小眼。
元成璧忽然回头,声音轻灵狡黠,“哥哥,她发现我们了。”
贺瑶:“……?!”
好家伙,九公主这是在跟谁说话?
跟郭奋勤的尸体说话?!
贺瑶浑身寒毛倒竖,随即瞧见元成璧浅笑盈盈地转向她,竖起食指放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又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像是在警告她,要是敢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就要杀她灭口。
贺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她倒是不怕什么公主皇子,不过她挺害怕神经病的,谁知道九公主哪天会突然犯病拿刀捅她,像她这样的,坟头跳舞的事都做得出来呢。
她惊魂不定地跑出佛殿,站在屋檐下摘了青鬼面具喘气,抬头时正好撞见拾阶而上的顾停舟。
顾停舟见她面色古怪,问道:“里面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贺瑶连忙挡在他面前,“里面没有凶手,有……有几只老鼠,又脏又吓人,小顾大人一身洁净,还是不要进去为妙!”
顾停舟挑眉,“你怕老鼠?”
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人,会害怕老鼠?
贺瑶不服地争辩道:“我怎么就不能怕老鼠了?人家也是小姑娘,又爱干净又爱漂亮,怕蟑螂老鼠不是很正常?”
顾停舟沉默。
他从未把贺瑶当做小姑娘看待。
他瞥向贺瑶。
许是从小被贺老将军训练的缘故,她的身姿比同龄女郎更加高挑柔韧,她梳双髻,髻上爱美地簪了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石榴花,穿绛红衫儿的宫裙,腰肢细软的不像话。
已是用午膳的时辰,初夏的阳光照进屋檐下,白花花的。
她抬手擦脸上的细汗,阳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她面颊上细微透明的绒毛,像是枝头还没成熟的一颗青杏,娇娇气气却又充满青春活力。
贺二,无疑是美貌的。
像是注意到他的目光,贺瑶毫不客气地仰起头,“你瞅啥?你是不是看我长得美,想占我便宜?”
顾停舟:“……”
上苍为什么要赐给贺二这张嘴?
贺瑶开心,“我也觉得我很美,我决定封自己为天司判判花!”
她得意不已,像是翘起尾巴的小狗。
顾停舟默默移开视线。
贺瑶正经地摆摆手,“我得去别处找凶手了。”
顾停舟目送她一溜烟跑下台阶,忽然想起什么,“你今天的任务,似乎是为皇后娘娘护驾?你现在在干嘛?”
贺瑶跑得更快了。
第四十三章 怪不得她妹妹年年成绩倒数第一
离开顾停舟的视线范围,贺瑶才停下脚步。
九公主杀了郭奋勤的事,必须得告诉阿姐。
此时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寺庙里准备了斋饭,专供帝后和世家贵族们享用。
贺瑶悄悄出现在禅房外面的碧纱窗外,朝里面探头探脑。
除了帝后,后宫一些得宠的嫔妃和公主也在。
其中最惹眼的是薛贵妃,她是薛凝云和薛弄巧的亲姑姑,膝下有一子一女,在后宫里的地位仅次于张皇后。
此刻,薛贵妃含笑嗔怪女儿,“吃个饭也不好好吃,瞧瞧,饭粒都沾到嘴角了,还有没有公主的样子?是不是又在想那位小顾大人了?”
她的女儿是三公主元斐星。
元斐星拿手帕擦了擦嘴角上的饭粒,娇声道:“母妃就爱拿我开玩笑,他那么坏的一个郎君,我才不会想他呢……”
这么说着,却悄悄红了脸。
贺瑶听得颇有兴致。
真正论起来,顾停舟的才貌和家世,要比魏九卿更胜一筹。
引来公主倾心,也无可厚非。
只是顾家手握重权,如果元斐星嫁给顾停舟,那么等于将整个顾家绑在了她的皇兄,也就是二皇子元睿这边。
将来天子老去,二皇子元睿是有资本和皇太子叫板夺位的。
万一最后登基的人是元睿……
那时候朝中局势,势必由外戚薛家说了算。
贺瑶不喜欢薛家。
想来,皇后娘娘也是不愿意发生这种事的。
难道阿姐接九公主离开承邺行宫,是为了帮皇后娘娘找个女儿跟顾停舟联姻,以便对付薛贵妃?
她正琢磨着,果不其然听见皇后娘娘悠悠开口,“本宫听说,顾停舟眼光颇高。”
她点到即止。
言外之意,是讥讽元斐星没有自知之明,所谓的爱慕只是一厢情愿,人家顾停舟其实根本瞧不上她。
薛贵妃和元斐星的脸色顿时十分精彩。
薛贵妃皮笑肉不笑,“小辈们的心事,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又怎能知晓?听说顾停舟还没有婚约,不如陛下亲自出面,为斐星赐婚?陛下也希望斐星能嫁个好郎君吧?”
皇帝瞅了眼张台柳的脸色。
旋即,他咳嗽一声,“好好用膳,说这些做什么?就算咱们是皇族,可如果停舟不喜欢斐星,咱们也没有逼他强娶的道理。天底下的好郎君那么多,咱们闺女也不一定非得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
席上的聊天到此为止。
只有元斐星愤愤不平,小声絮叨着顾停舟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贺瑶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金枝玉叶的公主跟寻常小娘子一样,也会愁嫁……
斋宴终于散场。
午后文武百官要进献寿礼,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吉时,因此贺沉珠先侍奉张台柳去禅房午睡。
贺瑶坐在石榴花树下等她阿姐出来。
她抱着一张白面饼啃,啃了片刻,她阿姐果然出来了。
贺沉珠走到院子里,招了招手,“早就看见你在窗边晃悠,可是出了什么事?”
贺瑶笑嘻嘻地上前,“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阿姐。”
她把元成璧和郭奋勤的事讲了一遍。
贺沉珠面不改色,“九公主绝不能出事,这件事必须瞒下来。”
贺瑶瞅了眼紧闭的禅房屋门,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阿姐,你帮九公主,是不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呀?”
见贺沉珠怔了怔,贺瑶继续道:“皇后娘娘膝下无儿无女,所以想收养一位公主,用来嫁给小顾大人,好拉拢朝中势力。而生母早逝的九公主,无疑是最好的人选。阿姐帮我进入天司判,不仅是为了得到情报,也是为了近距离调查小顾大人的喜好,以便帮助九公主得到他的倾心!”
贺沉珠表情古怪。
她妹妹这脑子……
怪不得年年国子监成绩倒数第一。
不过,她这样想也不是不可以。
半晌,贺沉珠怜悯地摸了摸贺瑶的脑袋,“岁岁,你已经长大了,已经是个聪明伶俐成熟稳重的小娘子,这些宫闱秘事,你应当知晓不能说出去吧?”
贺瑶愣了愣。
虽然阿姐的声音很温柔,可是为什么她觉得阿姐仿佛在看一个智障?
定然是她多虑了!
贺瑶正儿八经,“阿姐你放心,我的嘴巴比棉裤扎得还结实,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也不愿意薛家掌权,否则将来薛家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咱们家。这次帮皇后娘娘,其实也是帮咱们自己。没想到啊没想到,别家小娘子还在读书绣花的年纪,我却已经开始参与朝堂之争。阿姐,我突然有种‘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阿姐、阿姐,你说将来我死之后,朝廷是不是要给我立一块碑?”
立一块碑……
贺沉珠的脸色更加古怪。
那么多皇帝都没能立碑建庙呢,她妹妹却想立碑……
她看了眼她手里的白面饼,提醒道:“那边还有些没动过的斋菜和斋饭,你去吃些。”
听说有斋饭吃,贺瑶手里的白面饼顿时就不香了,连忙去吃斋饭。
临走前,她又忍不住问道:“九公主那边能处理好吗?需不需要我暗中帮忙?”
贺沉珠很平静,“不必。她若没本事处理这种小事,我也不会把她带出承邺行宫。”
贺瑶放心地去吃斋饭了。
贺沉珠在禅房外面站了许久,里间传来动静。
小宫女出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醒了。
贺沉珠侍奉张台柳洗漱梳妆,“娘娘今日难得出宫,不如臣女陪您逛逛惠觉寺?”
张台柳仰着头,面颊上湿敷了一块玫瑰帕子。
她声音闷闷的,“也好。”
此刻,惠觉寺西南角。
元妄和元成璧把郭奋勤的尸体埋在了竹林深处。
埋完,两人懒得看对方一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元成璧偷了一身干净的宫裙,回到原来的那座佛殿,装模作样地跪在蒲团上。
他双掌合十,仰头望向供奉的菩萨。
百无聊赖地等了几刻钟,殿外终于传来动静。
元成璧清了清嗓子,稚声道:“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愿意一生吃斋茹素,换您保佑母后身体康健,百岁无忧。”
他郑重又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
张台柳被宫女们众星捧月,立在殿外。
她打量着元成璧,话却是对着贺沉珠说的,“你这些天偷偷在承邺行宫安排内应,就是为了今日把她带到本宫面前?”
贺沉珠沉默。
果然,她的任何小动作都瞒不过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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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四十四章 姐姐永远不会背叛我,是不是?
想起贺瑶之前的那番自我攻略,贺沉珠顺势道:“娘娘体察入微。臣女也是想着,娘娘膝下无儿无女,若能收养一位公主,将来对上薛贵妃,也能多添一份胜算。”
“本宫会怕她?”
“娘娘如今不怕,可是将来呢?您膝下没有皇子,您的身体也……无论如何,娘娘总该为将来打算。虽说九公主只是一位公主,但生母早逝,如果您肯收养她,带她离开承邺行宫,她必定视您为亲生母亲。”
“本宫只想今日,不想明天。”
“娘娘!”
张台柳默了默,还是选择了踏进门槛。
元成璧像是被身后的动静惊到,转身看见众人,“吃惊”地跌坐在地,不敢置信道:“母……母后?!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张台柳:“……”
贺沉珠:“……”
刚刚她们讲话的声音那么大,元成璧绝对是听见了。
还搁这里演戏……
元成璧仿佛非常手忙脚乱的样子,连忙对张台柳行了大礼。
他又抬起那张写满孺慕之色的小脸,柔声道:“臣女私自离开承邺行宫,是因为今日是母后的寿诞,臣女想来惠觉寺为您祈福祝寿。不止今日,臣女敬慕您母仪天下心怀苍生,这些年日夜都在为您祝祷祈福,盼望您能安康快乐。”
张台柳:“……”
贺沉珠:“……”
够假的。
元成璧“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眼张台柳,露出腼腆的笑容,害羞地低下头去,“早就听说母后容貌极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纵然是牡丹花神现世,也不敌您倾国倾城,臣女甚至都想为您赋诗一首了。”
张台柳:“你确定她能帮本宫对付薛艳?”
“薛艳”是薛贵妃的闺名。
贺沉珠无言以对。
不怪皇后娘娘怀疑,九公主今日看起来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像是被她妹妹附身了。
元成璧忽然双手捧脸泪如雨下,“母后亲切温柔,一看见您,臣女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若是母亲还在,定然也会感念娘娘的恩德——”
“够了。”张台柳不耐烦地打断她。
元成璧眨了眨鹿眼。
啧,是他吹捧得不够好吗?
张台柳居高临下,跪坐在菩萨面前的少女肤色冷白,鸦青浓密的长发逶迤坠地,衬得那张小脸稚嫩无辜,她装哭很厉害,面颊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子,像是笼着烟雨的一枝梨花。
论容色,她比三公主元斐星出彩,甚至比后宫所有公主都出彩。
张台柳道:“本宫不养无用之人。”
元成璧可怜兮兮道:“母后想让臣女做什么?”
张台柳开门见山,“三个月内,毁掉顾停舟和元斐星联姻的可能。”
元斐星和顾停舟的事情很复杂。
顾停舟虽然不愿意娶元斐星,但顾家愿意。
可她绝不允许顾家和薛家联姻。
元成璧拢了拢耳边碎发,双掌合十望向菩萨像,虔诚道:“菩萨呀,三皇姐真有福气,有机会和顾家的嫡子议亲。不像我,常年幽居承邺行宫,连停舟哥哥的面都没见过。我奉母后的懿旨办事,希望三皇姐将来不要误会我,我也是为了所有人的幸福着想呢。”
张台柳:“……”
贺沉珠:“……”
一众宫女都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这位九公主讲起话来,让人有种想揍她的冲动?
张台柳转身要走,临走之前实在忍不了,吩咐贺沉珠道:“回宫之后,找几个厉害的嬷嬷好好调教她,至少在这三个月内,别丢本宫的脸。”
贺沉珠垂下头,“喏。”
张台柳走后,贺沉珠福了一礼,“恭贺殿下逃出承邺行宫。”
元成璧站在佛殿里,不知在想什么,盯着虚空,久久不发一语。
贺沉珠:“殿下?”
元成璧慢慢笑了起来。
他笑得越来越夸张,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连笑声也越来越放纵。
整座佛殿回荡着他肆无忌惮的笑声。
经幡摇晃,菩萨垂眸,似是诧异。
元成璧终于笑够了,认真地盯向元成璧,一字一顿,“姐姐,外面好有趣,我再也不要、永远也不要,回承邺行宫。”
承邺行宫的夜,太黑了。
他从记事起就活在那座荒废偏僻的冷宫,看见的是失宠发疯的妃嫔,是刻薄凶狠的老宫女,到了启蒙的年纪,也没有人教他读书写字,甚至都没有人教他说话。
他不知道什么是善恶,也分不清悲伤和快乐。
若非遇见贺沉珠……
元成璧的瞳孔中倒映出面前的少女。
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貌高贵,雪白的罗裙纤尘不染,石榴红的上襦娇艳婉约,薄施粉黛的面容犹如皎月,她是洛京城里一束不可亵渎的月光。
元成璧歪了歪头,忽而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去,“姐姐,你会永远待在我身边,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不会丢下我,是不是?”
少年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泛着一层薄薄的玉色。
他的瞳孔那么黑,像是深渊。
仿佛凝视一眼,就永远无法挣脱开去。
贺沉珠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
明明是寒冬,他却穿着单薄而破烂的衫裙,蓬头垢面地趴在宫墙角落,紧紧盯着枯草丛里的的一只野兔。
须臾,他如猎犬般猛然窜了出去。
他逮到野兔,茹毛饮血大快朵颐,像是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
他的指甲又长又脏,头发也结成了块儿。
她站在雪地里,轻声唤道:“九殿下?”
他抬起头。
不知道多久没洗过脸,他的脸很脏很黑,嘴边糊着野兔的血和皮毛,牙齿也很锋利,像是深山老林里的小兽。
身边的宫女们忍不住嫌恶作呕,纷纷劝她快走。
可她却被他的那双眼睛吸引。
那双眼睛干净纯澈,黑白分明。
承邺行宫里的九殿下,与朝堂里的任何党派势力都没有牵扯。
他是一张还未描摹上任何色彩的白纸。
她缓缓走近他。
当初也还年幼的她,朝他伸出手,“九殿下,跟我走,好不好?”
大雪飘零。
元成璧嘴里叼着死掉的野兔,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凭着本能觉得她没有恶意,才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掌心。
贺沉珠紧紧握住了他冷冰冰的小手。
这一握,便是六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