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的未婚夫这么有钱呢?!
下一瞬,无数利箭从空中射来!
犊车轰然四分五裂,两人滚落在地,各自机敏地借着车厢挡板挡住羽箭,这才没被射成马蜂窝。
“乖乖……”
贺瑶望向前后夹击的无数黑衣人,血液开始沸腾兴奋。
魏九卿的报复来得可真快,这就打算要她的命啦!
那个狗男人看似温润多情,实则心狠手辣,半点儿不懂怜香惜玉。
隔着烟尘和散落的犊车,她悄悄瞟了眼元妄,小侯爷手无缚鸡之力,既然这群人是冲着她来的,不如由她把他们引开……
元妄眉尖轻挑,眼底浮现出一抹乖戾。
这群黑衣人大约是郭家兄妹派来的,企图杀他灭口。
他悄悄瞟了眼贺瑶,贺家小娘子娇弱矜贵,哪见过这种场面,既然这群人是冲着他来的,他干脆把他们引开杀了就是。
两人各自打好算盘,几乎同时发出惊恐地尖叫,宛如受惊的兔子,害怕地逃向村落深处。
两拨黑衣人发出桀桀狞笑,纷纷追向彼此的猎物。
贺瑶跑得匆忙,一直逃到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才扶着膝盖喘着气,像是跑不动般停住脚步。
黑衣人步步逼近,得意道:“跑呀,怎么不继续跑了?瞧着生得细皮嫩肉,不如在临死之前,让哥们儿几个爽快爽快。若是伺候好了,老子送你一个痛快!”
贺瑶慢慢转过身。
老槐树早已枯死,枝头只剩稀稀疏疏的几片枯叶。
灿烂的春阳落在少女娇艳酡红的面颊上,许是才喝过酒的缘故,她的杏子眼格外清亮湿润,盛满了兴奋欢喜,哪还有刚刚的害怕惊恐。
鬓边的银流苏在山风中叮铃作响,她莞尔一笑。
小娘子笑起来时风流灵巧,在这褪色的老村里是那么的鲜活灵动,恰似要夺人魂魄的山精鬼魅。
一群人只觉脊背莫名窜上寒意,下意识后退几步。
此时,村西。
“跑呀,刚刚不是跑得很快吗?怎么不继续跑了?!”
讥讽的声音响起,十几名黑衣人提着刀剑棍棒步步逼近,把元妄堵在死胡同尽头,个个脸上都是戏谑。
元妄背对他们,轻轻吁出一口气。
他转身,语气像是捉迷藏的稚嫩少年,“轮到你们跑了。”
黑衣人哄然大笑。
一人笑得捂住肚子,“见过临死前嘴硬的,没见过嘴硬到这个程度的!喂,你是不是被吓傻了,竟然说起胡话来了?!”
元妄俯身,慢条斯理地拾起一根木棍。
他掂了掂木棍,笑起来时桃花眼弯弯撩撩,高马尾上绑着的鹅黄丝带随风轻舞,他看起来像是无害又顽劣的邻家少年郎。
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说,轮到你们跑了。”
话音落地,他的身影忽然消失在原地。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缩小!
风声迎面而来!
木棍重重敲击在其中一名黑衣人的脑壳上,顷刻间他整个脑袋都开了瓢!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错愕地死在了血泊之中!
少年的面庞上杀意毕现,桃花眼渐渐浮红充血,整个人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刃,狠戾地穿梭在黑衣人之中。
怎么能忘记凉州那人间炼狱般的惨景呢?
怎么能忘记惨死的师弟师妹呢?
凉州刺史郭端平该死,他豢养的走狗都该死!
而他不仅是北方最好的盗贼,也是最狠的刺客!
村东头,老槐树下。
贺瑶握住从黑衣人手里抢来的一杆红缨枪,红缨枪在她手里挥舞得越来越快,风声赫赫,那枪逐渐在空中被抡成漂亮的圆形枪花。
她兴奋地弯起嘴角,盯向那群黑衣人。
黑衣人下意识退后。
不远处的少女,分明是个高门士族娇养出来的小娘子,平时在深闺里绣绣花弹弹琴也就罢了,怎么会……怎么会舞枪呢?
那红缨枪比她还高,枪尖那么锋利,她……她就不害怕吗?
明明是来杀她的,众人却惊魂不定地咽了咽口水。
“我来了!”
贺瑶大喝一声,吓得众人抖了三抖。
她跑得极快!
红缨枪被她拖在身后,枪尖摩擦过地面带起阵阵火花!
不过顷刻之间,她便出现在黑衣人面前,那张娇艳如海棠的小脸上仍旧是兴奋的笑容,手中的红缨枪掠电带火般稳准狠地刺向恶人的面门!
半刻钟后。
贺瑶和元妄回到犊车边找到了对方。
见彼此身上都是血,两人不禁愣了愣。
元妄蹙眉,“你受伤了?”
“没……”贺瑶心思活络,娇滴滴道,“我被恶人追杀,幸亏有路过的高人救了我。这些血都是坏人的,并非我的。小侯爷你……你身上怎么也有血?”
元妄柔声道:“我被人追杀到西边,也是幸得路过的高人相救。”
贺瑶娇弱扶额,“哎呀,我见着血好生害怕,今日死里逃生,想来都是上苍庇佑的缘故。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元妄正儿八经地附和,“大约正是因为咱们平日里经常诵经祈福,所以才能侥幸捡回一条命。”
山风过境,两人在河边休整。
贺瑶坐在水边,捧着她那对流苏银步摇。
上个月才问阿耶要钱买的步摇,打斗时不小心掉落,混乱之中被她一脚踩烂,流苏掉了好几根不说,钗体也扭曲变形,想来是没法儿修复了……
元妄处理干净衣裳,抬眸,贺家小娘子捧着步摇咬着唇瓣,杏子眼里隐隐可见泪光,伤心的快要哭出来。
他安慰道:“坏了就坏了,再买一对就是。”
“我没有多余的钱了……”贺瑶懊恼,“阿耶晓得了定要数落我不爱惜,不会再给我买的。小侯爷,不瞒你说,我家很穷的。”
元妄道:“我给你买。”
贺瑶懂事地摇摇头,“你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吗?”
元妄忍着笑,“我有钱。”
贺瑶不太信他,试探道:“你有多少钱?”
元妄坦诚道:“五千两。”
他自己当然是没钱的。
他把从魏九卿那里偷来的夜明珠卖了,因此得了五千两。
贺瑶吃惊不已。
她的未婚夫这么有钱呢?!
她四顾无人,凑近元妄,不敢置信地伸出五根白嫩纤细的手指头,做贼般压低声音,“你有五千两这么多呢?!”
小娘子娇憨明艳,杏子眼又纯又澈。
仿佛五千两银钱,是很大很大的一笔钱,可以买到她的全世界。
第十六章 岁岁一向都很淑女
元妄微笑点头,“除了步摇,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吃明华楼的宴席!去年阿姐过生辰,阿耶带我们去吃过一次,他家的菜肴味道极好,只是价格也比别处贵,一桌宴席得要十两纹银呢!卤牛肉、桂香片鸭子、栗子糕、水晶鱼脍……”
贺瑶掰着手指头数菜名,险些馋地流口水。
注意到元妄还在旁边,才稍稍收敛。
她如今可是高门淑女,哪家的高门淑女会把卤牛肉片鸭子挂在嘴边,瞧瞧罗辞玉,人家可都是餐花饮露的!
“我带你去吃。”元妄爽快。
“这……”贺瑶窃喜又担忧,“你也知道我阿耶为人端肃,如果他知道我乱花你的钱,只怕会数落我。”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告诉他就是了。”
两人在明华楼用了晚膳,等到酒足饭饱酣畅淋漓,已是日暮。
回到府里,恰巧在门口撞见从军营回来的贺威。
见过礼后,贺威道:“今日可玩得高兴?”
贺瑶与元妄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提起遇刺的事。
贺瑶柔声道:“回阿耶的话,我们玩得十分尽兴,小侯爷学识渊博文采机敏,令人大开眼界。我与小侯爷合奏的《高山流水》也很不错,罗姐姐夸奖我的琵琶进步很大呢。”
她捏着手帕,一副矫揉造作要死不活的模样。
刘管家险些没能憋住笑。
贺威却很满意,只觉眼前这对金童玉女愈发般配。
他叮嘱贺瑶不许欺负元妄,便摆摆手让他们各自回房。
刘管家笑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二姑娘那么风风火火的人儿,竟然也装起高门淑女。还弹琵琶,我瞧着,弹棉花还差不多!”
贺威正儿八经道:“你懂什么?岁岁一向都很淑女。传我军令,今后阖府上下,不许在小侯爷面前提岁岁从前的事!没得吓跑了我的乖乖女婿!”
刘管家连忙笑着应承,“是是是……”
他们家二姑娘从前的事,那可真是太彪悍了!
五岁就能提着鸡脖子,拿菜刀杀鸡。
七岁溜进军营,抱着红缨枪跟在士兵后面操练,老将军看见之后欣喜不已,亲自传授她贺家枪法。
十二岁被老将军偷偷带去边疆战场,一待便是大半年,据说骁勇善战杀敌无数,很有老将军当年的风采。
这份履历拿出去,偌大的洛京城,怕是没有郎君敢上门求娶。
如今有小侯爷这么个冤种,那可不得牢牢抓紧?
金乌西沉。
闺房里燃起了几盏青灯。
贺瑶洗漱干净,跪坐在妆镜台前,捧着那对流苏银步摇细细端详。
这是小侯爷今日给她买的……
前世今生,从没有小郎君送过她钗饰。
小侯爷……
是不是喜欢她呀?
菱花青铜镜里倒映出少女圆润白嫩的脸,那脸颊浮起绯红,像是重新敷上了一层秾艳的胭脂。
闺房的槅扇忽然被人推开。
春浓端着一碗茶跨进门槛,正巧看见少女娇娇怯怯的脸。
今日镇国公府的事,她已经全部知晓了。
贺瑶不仅背叛她家主子,还狠狠戏耍了他一番。
主子不想再留她活在世上,吩咐今夜就用毒药毒死她。
春浓看了眼手里的茶,毒就下在茶里。
她驻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进屋,“姑娘。”
贺瑶收起银步摇,“怎么了?”
支摘窗开着,夜风灌进来,吹灭了几盏灯火。
闺房里光影昏暗,春浓捧着茶跪坐到她身边,影子倒映在墙壁上,犹如即将作恶的鬼魅。
春浓垂着头,把那盏茶放在妆镜台边,“姑娘从前总爱提起魏家郎君,现在却是只字不提,想来是不喜欢他了。”
贺瑶未置可否,“为我梳头吧。”
春浓拿起木梳为她梳头,少女鸦青色的头发像是最柔顺的丝绸,从掌心滑落在地,仿佛永远不会打结。
贺瑶凝视铜镜,“你第一次到我身边伺候,是在一年前。那时我的头发总爱打结,我嫌弃别的丫鬟梳的我头皮疼,便挑了你来梳。”
春浓为她梳着头,回忆道:“后来奴婢拿药水为姑娘调理头发,先在奴婢自己头上做实验,确定有用又不伤身体后才用到姑娘头上。奴婢费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总算是调理出这么一头秀发……”
“你对我用心,我待你也是极好。你与我同吃同住,但凡我得了好吃的糕点蜜饯,从不会少你一份。去年冬天你生了重病,城里的大夫说治不好,我便亲自背着你,冒着风雪爬上城郊荒山,求庙观里医术最好的老道士为你治病……春浓,我从未对不起你过。”
铜镜里,春浓的脸半垂着,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贺瑶眼底掠过讥讽,“所以,魏九卿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肯为他做奸细,肯为他卖命?”
春浓紧了紧双手,姑娘竟然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她咬紧牙关,并不肯开口说话。
她不说话,便是默认效忠魏九卿。
贺瑶讥笑一声,端起茶盏送到唇边。
春浓猛然抬起头。
让她把贺瑶骗去魏府,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哪怕明知魏府是个火坑,她也能安慰自己,主子光风霁月,贺瑶跟了主子并不算委屈她。
可是让她亲手杀了贺瑶……
她突然抬手打翻那盏茶。
茶水淋淋漓漓地洒了满地。
贺瑶莞尔,“看来这茶水并不干净,他命你下毒杀我,是不是?”
春浓难堪地站起身,“奴婢无福伺候姑娘,从今往后,还请姑娘保重!”
她转身奔出闺房。
贺瑶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笨蛋,你以为,你能活着回到他身边?”
她把长发绑成高高的马尾,利落地提起挂在墙上的红缨枪。
她沿着回廊追到春浓居住的厢房,房中混乱,春浓狼狈地跌坐在地,一名黑衣刺客手持利剑,正恶狠狠刺向她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贺瑶提着红缨枪挡在春浓面前!
枪尖敏捷地拨开那把剑,少女清亮亮的杏子眼在灯笼的映照下寒光乍现,她手中的枪花宛如梨花纷舞,与柔韧高挑的身段完美地融为一体!
不过瞬息之间,红缨枪贯穿了刺客的心脏!!
贺瑶握着红缨枪,转身瞥向惊魂甫定的春浓。
枪尖还在滴血,粘稠的血液染红了春浓的裙裾。
贺瑶歪头一笑,“他以为你毒杀了我,所以派了刺客,要杀你灭口。春浓,你回不去了,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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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十七章 幼时信仰的神明,沦为阿鼻恶鬼
春浓鬓发蓬乱。
她呆了片刻,两行清泪忽然滚落。
她蹙起眉心,因为极度痛苦,忍不住捂着嘴朝旁边干呕了几声。
为什么要为魏九卿卖命?
她仍旧记得幼时遇见魏九卿的场景。
她自幼被父母卖给杂耍班子,靠扮演高难度的杂耍为生,那年冬天她十一岁,在街头表演时不小心演砸了,砸碎了不少道具瓷盘,班主怒不可遏,拿起鞭子就狠狠抽她。
她惨叫着,快要被活活打死的时候,一辆奢贵的马车停在了路边。
车帘卷起,身穿白狐裘的少年探出半个身子,笑起来时温润如玉,落在她眼中,像是暖和又遥远的冬阳。
少年买了她,他说他叫魏九卿,是魏家的公子。
入府之后,她开始跟其他侍女一起学习功夫。
那么多年,她学着功夫,也暗暗爱慕着那位白衣胜雪宛如谪仙的魏家公子。
对她而言,魏九卿是救她出地狱的神明。
许是多年的爱慕感动了老天爷,被派到贺瑶身边的前一天夜里,魏九卿亲自告诉她,他明白她的心意,并且对她抱有同样的心意。
只是高门寒户云泥之别,他现在不可能娶她。
唯有坐上至高的位置,唯有被天下人膜拜敬仰,他才能风风光光地迎娶她做他的妻。
做他的妻……
一句话,足以令她赴汤蹈火。
“做他的妻……”春浓忽然边哭边笑,“姑娘,我真傻,我竟然觉得他那样的人,会对我存有几分真心,会是真心想娶我……”
明明亲眼见过郎君游刃有余地游戏花丛。
明知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却仍旧指望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姑娘,是能叫他收心的那个姑娘……
“他那种人……他那种人只爱他自己,只爱权势富贵,天底下谁能令他收心呢?像我这样的,在他眼里大约连路边的野草都不如,连灭口都无需他亲自出面,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
春浓痛哭流涕,心如刀绞。
窗外夜色沉沉,烛台吹熄数盏。
少女从幼时开始信仰的神明,至此灰飞烟灭,沦为阿鼻恶鬼。
贺瑶陪着她,等她终于流干了眼泪,才取出手帕为她擦脸,“既然你无处可去,今后不如留下来继续跟着我。”
春浓抬起红肿的眼睛,愕然,“继续侍奉姑娘?可我这种人……”
“你是何种人?”贺瑶捧起她的脸,左右端详片刻,故作吃惊,“春浓你才十七岁耶,将来会成为哪种人,还未可知呢!未来还有那么那么长那么长的路要走,你想在未来成为何种人呢?”
未来……
春浓嘴唇颤抖。
原来,她还有未来吗?
她忍不住再次哭出了声,一把抱住贺瑶,“呜呜呜姑娘!”
“好了好了,鼻涕眼泪都要蹭我身上啦!”
“呜呜呜姑娘,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小侯爷定然也不例外,咱们还是赶紧退婚吧!奴婢明日就去撵他走!”
“你敢!我要嫁不出去了啊喂——!”
另一边。
长夜渐深。
魏九卿携薛家二女,去了魏家建在城郊的别庄。
花亭靠水,亭角悬挂几盏琉璃灯,亭子里铺了金缕席,设了一桌瓜果美酒,夜间景致怡然。
薛弄巧素手弹筝,筝音泠泠。
薛凝云跪坐在魏九卿身边,剥开一粒葡萄,献媚似的把果肉递到他唇边,“魏郎尝尝这个,味道可甜了……”
魏九卿推开她的手,俊美的面容阴沉如水。
他派去追杀贺瑶的刺客,全军覆没无人生还,就连春浓那贱人也背叛了他!
贺瑶好大的本事!
他捏住一朵金丝海棠,越想越气,不禁恶狠狠揉烂海棠花,“从前以为她就是个草包,没想到还有几分深藏不露的本事……此人不除,我寝食难安!”
爱慕的郎君气成这样,薛家姐妹对视一眼,决心为魏九卿出谋划策。
薛凝云笑容妩媚,“不过是除掉一个小娘子,有什么难的?她功夫再好,总有落单的时候。十个刺客不行,就派二十个。二十个不行,就派三十个,总有弄死她的时候。”
薛弄巧按住轻颤的琴弦,笑起来时憨态可掬老实巴交,“死算什么,不如弄疯她。”
薛凝云立刻领会了妹妹的意思。
她兴奋道:“世上有一种奇药,下在每日的饮食中,可以逐渐让正常人变疯变傻。如果贺瑶疯了,那她说的话也就不会再有人信。她污蔑魏郎花心风流,想毁掉你的姻缘,别人也只会觉得那是她的胡言乱语。”
魏九卿眉眼微动。
薛凝云的笑容越发恶毒,继续道:“买通国子监的厨娘,把毒药放在贺瑶每日的午膳里,任她如何提防,也绝对想不到国子监的饮食有问题。贺瑶坐在后排,成绩倒数默默无闻,甚至没有交好的小娘子,就算她逐渐变得疯傻,也绝不会有人在意!”
让贺瑶变成傻子……
这个报复的法子令魏九卿身心愉悦。
他扔掉那朵金丝海棠,“虽然如此,可唯有她死,我才算解气。”
薛弄巧笑呵呵地提醒,“娘娘寿诞……”
薛凝云莞尔,“下个月就是皇后娘娘的寿诞,按照往年的规矩,会在惠觉寺举办诵经祈福的佛法大会,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都要到场。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贺瑶彻底变成傻子。届时,咱们轻易就可以引诱她毁掉仪式。仪式被毁,皇后娘娘定然治她死罪,又何须魏郎亲自动手?”
计议妥当,魏九卿询问道:“药从哪里买?”
薛凝云意味深长,“百鬼夜行、律法不侵,想买禁药,自然要去馒头窟。”
与此同时,郭家书房。
郭盈盈一拍书案,咬牙切齿,“咱们总共只有一百多个死士,如今竟然折了十几个在那野狗手上,可恶!那野狗究竟什么来历,身手那么好?!”
“父亲的意思是,暂时不必管他。”郭奋勤站在窗边眺望夜色,“咱们有把柄在他手里,他也有把柄在咱们手里。只要井水不犯河水,没必要非杀他不可。”
“话虽如此……”郭盈盈咬了咬嘴唇,“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嚣张跋扈的样!”
“妹妹,你可别忘了咱们来洛京的目的。”
“咱们来洛京,是为了光宗耀祖,让郭家成为正统的名门显贵,就像那些百年传承的世家……”郭盈盈回忆着父亲的叮嘱,“所以,父亲要求阿兄必须迎娶一位出身高门的大家闺秀,我也必须嫁进四世三公钟鸣鼎食的家族。如此,加上父亲的功勋,咱们郭家才能真正在洛京扎根。”
第十八章 竟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
郭奋勤赞许地点头,“不错,所以咱们兄妹才必须参加每一场宴会,不错过每一个相看亲事的机会。”
“阿兄可有相中的姑娘?”
郭奋勤侃侃而谈,“罗辞玉身份高贵,可惜毫无情趣。薛家姐妹才华横溢,可惜精明外露不懂藏拙。贺瑶美则美矣,可惜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其他小娘子都是庸脂俗粉,偌大的洛京城,竟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我。”
郭盈盈想了想,提议道:“我听说贺瑶的阿姐贺沉珠,才貌双绝,自幼被皇后娘娘养在身边,有称量天下之才,洛京城的王孙公子都很倾慕她。虽然和镇国公府有婚约,但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想来改嫁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贺沉珠?”郭奋勤笑了起来,“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与我倒是般配。平西将军府虽然算不上显赫,但到底手握实权,与咱们联姻也未尝不可。”
“我听那些小娘子提起,皇后娘娘下个月寿诞,会在惠觉寺举办诵经祈福的佛法大会,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都要到场庆贺。到时候贺沉珠肯定也会跟皇后娘娘一起去,阿兄,你一定要把握机会,让她对你一见倾心。”
郭奋勤浮想联翩,满口答应,“凭你阿兄的本事,还愁拿不下一个长居深宫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吗?”
兄妹两商量妥当,便专心等待皇后娘娘的寿诞。
……
平西将军府。
春浓留下之后,做事比从前更加认真细致,只是因为魏九卿的缘故,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开始对所有郎君敬谢不敏。
这日春光正好。
元妄要去国子监读书了。
贺瑶站在府门口送他,很贤惠地递出去一只小包袱,“里面是一些吃食,有红豆春卷、花生酥糖、豌豆黄并一些水果,小侯爷若是学累了,就吃些点心。”
元妄挑眉,他这是去读书还是去踏青?
然而小娘子盛情难却,他只得微笑着接过小包袱,“我一定吃完。”
元妄上了犊车,贺瑶站在窗外,又不放心地叮嘱,“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定要回来告诉我阿耶,让他为你出头。”
元妄笑着点头,“我记住了。”
犊车缓缓驶了出去。
贺瑶目送他远去,惆怅道:“春浓,我真不放心小侯爷,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家孩子第一次进学堂,非得一路亲自护送才能安心。”
“奴婢倒是希望小侯爷干脆死在路上。”春浓一脸高冷地说完,又郑重地捧起贺瑶的双手,苦口婆心地劝,“姑娘,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咱们搞事业要紧!”
贺瑶:“……”
她家春浓魔怔了。
她干笑两声,勉强抽回自己的手,“可不可以爱情事业两手抓?”
正说着话,一辆气派的马车驶了过来。
马车前挂着两只灯笼,灯笼上题着“罗”字,是镇国公府的马车。
马车停了,侍女卷起垂帘,罗辞玉端坐在里面,“上来吧。”
贺瑶带着春浓,笑嘻嘻地登上马车,“昨夜才派人给罗姐姐递口信,今日罗姐姐这么早就过来啦?”
“少嬉皮笑脸。”罗辞玉面色冷淡,“那日你帮我看清楚魏九卿的真面目,作为报答,我答应帮你办一件事。你托我带你去天司判,要查以前的卷宗,这事儿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错,只是究竟能不能进卷宗室,我说了不算。若是进不去,你可不能怨我。”
贺瑶想查黑翎箭的来历,只是年代久远物是人非,谁也不记得那支黑翎箭是哪件案子里面留下来的东西,因此她打算借阅天司判的卷宗室,从以前的案卷里找找线索。
贺瑶道:“怎么会怨怪罗姐姐?要是没有你,别说卷宗室,天司判的大门我都进不去呢!”
到了天司判,侍卫果然不许贺瑶和罗辞玉进卷宗室。
罗辞玉绷着小脸,娇声呵斥,“你可知我是谁?!”
侍卫赔着笑脸,“您是镇国公的嫡亲女儿,只是罗姑娘,天司判的卷宗绝不给外人看,便是公主皇子来了,那也是看不得的……”
“你——”罗辞玉咬牙切齿,“等我见到阿耶,定要告你的状!”
“罗姑娘,您这不是为难我吗?不瞒您说,您告我的状也没用,今日就算镇国公在这里,他老人家也是不许您进去的……”
贺瑶眉眼微动。
黑翎箭与天司判有关,无论如何她都要查到与它相关的卷宗。
见罗辞玉与那侍卫争执不下,她开口道:“如果成了天司判的巡捕,是不是就能自由进出卷宗室?”
侍卫忍俊不禁,“姑娘,就您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还能办案抓贼呢?没得见到血就要哭爹喊娘——”
贺瑶打断他,“瞧不起谁呢?更何况办案抓贼,也不一定非要武力过人,也许我格外聪明呢?”
侍卫和罗辞玉同时陷入沉默。
这话不知道贺二怎么有脸讲出来的,光看她那张脸,便觉得她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她就是个笨蛋美人呀!
侍卫挠了挠头,“得,最近洛京城不大太平,我们确实在招巡捕,您要试试,也不是不成。只是按照规矩,您得先破一个案子,才能正式成为天司判的人。”
他领着贺瑶和罗辞玉去了衙门里的大书房。
大书房里摆放着各种各样未解的悬案,墙壁上张贴着成百上千名通缉犯的画像,有杀人犯和纵火犯,也有采花大盗和盗贼。
居中最醒目的一张画像,罪犯面容模糊,看不清楚容貌。
贺瑶好奇,“这人是谁呀?连脸都看不清,怎么能抓得到?”
“是北方一个赫赫有名的大盗,曾经从凉州一路偷到长安,偷尽了沿路各大豪绅巨贾的珍宝,被北方十八路豪绅巨贾联合悬赏通缉,奖赏高达一百万两雪花纹银呢!”
贺瑶瞠目结舌,“乖乖,一百万两雪花纹银!”
“那盗贼神出鬼没,有人说他是白头老翁,有人说他是翩翩少年,也有人说他是一位窈窕妩媚的小娘子……总之没人见过他的真容。这种顶级大盗,贺二姑娘就不要想了,你能抓个小偷,就算很了不起啦!”
侍卫说着,从纸堆里抽出一张崭新的卷轴。
他把卷轴递给贺瑶,“这是最新的案子,比那些没了人证物证的陈年旧案更容易破。到了镇国公和平西大将军面前,您可别说我没关照您。”
贺瑶笑眯眯道了谢,满意地和罗辞玉一块儿离开。
坐上镇国公府的马车,贺瑶展开卷轴。
略微扫了一眼,她脸色微变。
罗辞玉不解,“可是案子复杂难破?”
贺瑶把卷轴递给她,“你自己瞧。”
罗辞玉接过,报案人竟然是魏九卿,说是母亲的遗物被人偷了,那遗物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有碗口那么大。
第十九章 可真是她的亲阿姐呀(为大茅桃加更)
罗辞玉冷笑,“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贺二,你何必非得进天司判,劳心劳力为魏九卿干活,你就不委屈?”
贺瑶托腮,“天司判我是一定要进的……”
她要查清楚黑翎箭的主人是谁,如此,才能帮父兄解决那个潜在的敌人。
眼见已是晌午,罗辞玉叫马车在铜驼街停了,请贺瑶用午膳。
她挑了家羊肉馆,“这里的羊肉味道一绝,算得上正宗了。”
贺瑶瞟了眼四周的装修摆设,暗道价格也相当不菲呢!
春浓在贺瑶耳边小声嘀咕,“姑娘,有钱真好。都是高门世家的嫡女,可是您连这里的一碟凉菜都买不起……”
贺瑶:“我流下了贫穷的眼泪……”
酒足饭饱,罗辞玉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只锦盒,“今春我们家女眷做新首饰,阿娘得了几颗皎洁润白的明珠,特意寻能工巧匠为你阿姐做成明珠钗。阿娘叮嘱我交给你,让你转交给你阿姐。”
贺瑶接过锦盒。
打开来,明珠钗雍容纯洁,价值不菲。
镇国公夫人喜欢阿姐,阿姐还没嫁过去,她就已经送了许多珍宝。
这也是自己上辈子嫉妒阿姐的原因之一。
然而这辈子,贺瑶毫无嫉妒之心。
她甚至……
有些想念阿姐。
她认真地收好锦盒,“阿姐今天会去承邺行宫,我这就去寻她。”
承邺行宫里居住的都是不受宠的弃妃公主,皇后为表贤德,让阿姐每个月代表她走一趟承邺行宫探视她们,以示母仪天下。
贺瑶与罗辞玉分别后,带着春浓去了承邺行宫。
在宫门外没等多久,一架宫中的马车徐徐驶来。
“阿姐!”
贺瑶清脆地唤了一声。
马车停了,小宫女卷起车帘,对端坐在里面的少女恭声道:“大人,是您的妹妹贺二姑娘。”
光影照进车厢。
贺沉珠梳着一丝不苟的峨髻,月白的襦裙纤尘不染。
她抬起丹凤眼,虽然才十六岁的年纪,可相貌却出落得精致冷艳,犹如月初时分的高山之月,雾霭乌云,皆不能折损她的气度。
上苍赐了她这样好的容貌,偏偏又赐予她称量天下的才华,她是那么受皇后娘娘喜爱,洛京城更不知有多少小郎君暗中倾慕。
不过正所谓伴君如伴虎,阿姐在宫中看似花团锦簇风光无限,但背后又怎会容易?
阿耶和阿兄常常补贴她,也是想她有银两傍身,不至于在宫中无钱打点关系,受旁人冷落欺负。
贺瑶想着,取出锦盒,干巴巴道:“阿姐,这是镇国公夫人托我带给阿姐的,是一支明珠钗……”
贺沉珠示意小宫女接了。
贺瑶见她没有打开的意思,知晓她在防备自己。
从前阿姐从宫中回家,她故意拿了锦盒送她,说是礼物,其实里面放了好几条大胖青虫,看见阿姐花容失色,她不知有多么得意。
贺瑶羞赧,“阿姐,我已经痛改前非了……”
春浓在她耳边小声嘀咕,“姑娘,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虽然你这么说,但大姑娘一时半会儿想必是不会信的。”
贺瑶眉心乱跳,“虽然确实如此,但春浓你就不能换个说法吗?谁是狗?!更何况像咱们这种身份,怎么能把‘屎’挂在嘴边呢?!”
“姑娘您自己不也说了那个字……”
见这对主仆吵了起来,贺沉珠轻蹙眉心,示意马车驶进行宫。
贺瑶连忙死皮赖脸地爬上马车,“阿姐,我真改了!我今后会好好孝敬阿耶,也再不与你作对。我还打算进天司判呢,你瞧,连考核的案子都拿到手了,只要找回失窃的夜明珠,我就能进天司判当巡捕!”
她献宝似的展开卷轴。
贺沉珠扫了眼,卷轴落款的印玺确实是天司判的。
她开口,嗓音清冷如浩渺烟波,“进天司判作甚?”
贺瑶迟疑。
总不能说阿耶和祖父今后很可能会被人陷害谋杀,她进天司判是为了提前五年找到凶手吧?
她会被阿姐看作傻瓜的!
她眨了眨清亮亮的杏子眼,道:“虽然我琴棋书画都学不好,功夫却很不错。我想着若能抓几个小贼,也算为江山社稷出一份绵薄之力,为百姓安居乐业做一份贡献……”
她越说声音越小。
这番话如此冠冕堂皇,连她自己都不信。
贺沉珠却没有质疑,阅览过卷轴,淡淡道:“你打算从哪里入手,追回夜明珠?”
从哪里入手……
贺瑶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贺沉珠把卷轴还给她,“魏家的那颗夜明珠珍贵特殊,小贼偷走之后,若要销赃,寻常当铺怕惹祸上身,绝不敢收。天底下,敢收夜明珠的地方只有一个。”
贺瑶听得入神,“哪个地方?”
“馒头窟。”
贺瑶愣住。
百鬼夜行、律法不侵,馒头窟是洛京城所有人都不敢提起的禁忌。
据说是一座只有在夜里才会出现的销金窟,曾有去过的人回来描述,说那里犹如一座不夜城,猩红色的火烛纱灯蔓延成金色火海,斗拱硕大,檐角高挑,殿宇连绵。
美貌的胡姬们在酒肆楼阁前作胡旋舞,醉客乞丐随处可见,脸上刺字的罪犯大摇大摆穿街过巷,更有神秘贵人被护卫簇拥着抬轿而过。
各种生意应有尽有,有买卖赃物的,有买卖奴隶的,有买卖兵器盔甲的,因为干尽了违法的生意行当,吃人血馒头发展成一方势力,因此得名馒头窟。
官府为保太平,几次想要捣毁馒头窟,可惜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
官府拷问去过的人,有人说它建在城郊荒山,有人说它藏在水底深处,也有人说曾见它附近有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寺。
众说纷纭,以至于多年过去,仍旧谁也找不到馒头窟。
贺瑶迟疑,“馒头窟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呢?阿姐,或许世上根本没有这个地方,乃是那些书生才子酒后杜撰出来的……”
贺沉珠:“世上的鬼怪,不过都是人心作祟。官府找不到的地方,当真就不存在吗?如果馒头窟本就是某位权贵的资产,官府自然‘找不到’。既然‘找不到’,当然也就不必毁掉。”
贺沉珠顿了顿,又道:“如果能借着找回夜明珠的契机,一举毁掉馒头窟,阿妹说不定能凭此功劳,成为天司判的一位判官。”
贺瑶讪讪。
她连馒头窟的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还毁掉那地方呢?
更何况那种地方不知道藏着多少高手,她单枪匹马……
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只是读书不好,她又不是傻,阿姐这般为她着想,可真是她的亲阿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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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鸭
第二十章 不许你对其他妹妹好
贺瑶转移话题,“对了阿姐,凉州来的那位小侯爷已经到了洛京,今日去国子监读书了。”
“他人如何?”
“温文尔雅博览群书,佛法方面也很有造诣呢!那日镇国公府桃花宴,他一个人跟薛家姐妹论辩,令在场所有人哑口无言,不知道有多神气!改日,我领他来给你瞧瞧。”
贺沉珠捕捉到她眉梢眼角的雀跃,“你喜欢他?”
这个年纪的闺阁小娘子,总是格外容易动心的。
贺瑶犹豫片刻,才小声道:“他见多识广前程大好,可我却在国子监年年成绩倒数第一。像我这种小娘子,只怕配不上他。阿姐,我也怕委屈了他,他喜欢我自然好,可若是不喜欢,那我与他退婚就是,总不能耽搁了人家。”
贺瑶说完,垂下纤长的眼睫,轻轻攥住裙摆,苹果般的面庞透出几分羞窘与卑怯。
马车沿着冗长的宫巷往前走。
车厢内,光影忽明忽暗。
贺沉珠面无表情。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遇见心仪的小郎君,大约也总爱妄自菲薄。
她一字一顿道:“你是平西将军府的掌上明珠,哪里配不上他?没有读过许多书又如何,你的枪法那么好,甚至还曾上过阵杀过敌,难道不比其他小娘子出彩吗?我的阿妹,总是好的。”
贺瑶眨了眨杏子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贺沉珠。
阿姐的表情是那么冷静从容,所说便是所想。
她从不知,原来在阿姐心里,她这样好。
她以为……
她从前一直以为,阿姐瞧不起舞刀弄枪的自己……
想起幼时对阿姐的恶语相向和故意捉弄,贺瑶不禁羞耻极了!
不等她感激涕零再次表达一番悔过的心意,贺沉珠继续道:“你的枪法那样好,所以,你有没有考虑亲自捣毁馒头窟?”
贺瑶:“……”
刚刚涌起的愧疚情绪一扫而空。
不提馒头窟会怎样?
她阿姐跟馒头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她一个人真的做不到呀!
进了承邺行宫,贺沉珠先进了其中一座宫殿。
贺瑶随后下车,好奇地左右四顾,忽然瞧见不远处跑来一个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妇人。
那妇人面目狰狞,挥舞着双臂嚷嚷,“张台柳该死,她该死!她诬陷嫔妃谋害皇嗣,这承邺行宫里多少弃妃是她弄进来的,她该死一千次一万次!”
贺瑶骇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拉住妇人,扬手给了她几耳光,“贱妇!皇后娘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唤的?!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宠妃?!再敢胡言乱语,拔了你的舌头!”
那妇人尖叫着被拖走了。
贺瑶回过神,连忙提起裙裾跑上汉白玉台阶,直奔殿内,“阿姐!”
宫殿深处。
深色帷幕低垂。
竹木地板上扔着各种各样的书籍,笔墨纸砚和罗裙钗环丢的到处都是,墙壁上被人涂满了古怪的字画,横梁和雕窗是那样的厚重,仿佛连轻盈的春风也吹不进这座宫殿里。
一扇精巧的暗青色湘妃竹屏风隔开了内殿。
屏风后置着矮几,矮几上的饭菜已经凉透。
少女跪坐在地,明明是春日,她却像怕冷似的,在洁白的春衫外面又罩了一件厚重的玄黑色外裳。
乌黑如瀑的长发逶迤曳地,掩映在长发后的冷白小脸虽然稚嫩却美貌,偏圆的鹿眼透出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可藏在瞳孔深处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冷漠。
贺沉珠亲自为她梳头,“听宫女说,你不肯吃饭,也不肯好好穿衣梳发。”
少女捧着一面铜镜,“我一直在等你……我想与你一同用膳,可你今日来迟了,我等到饭菜都凉了,也没能等到你。”
话到最后,少女清冷的声音里竟透出撒娇委屈的味道。
贺沉珠为她簪上银步摇,“宫里有事耽搁了。”
“阿姐!”
贺瑶风风火火地闯进内殿。
瞧见陌生的少女,她料想这位便是自幼被囚禁在承邺行宫的九公主元成璧。
九公主的生母是罪臣之女,天子酒后临幸,清醒之后后悔不已。
天子厌弃那罪臣之女,也连带着厌弃她所生的九公主,于是干脆让皇后做主,把母女俩迁去了承邺行宫,算是眼不见为净。
贺瑶屈膝行了一礼,“给殿下请安。”
元成璧打量她,话却是对贺沉珠说的,“她就是你那个妹妹?”
贺沉珠“嗯”了声。
元成璧笑容甜美,“听说她与你关系不好,经常在你回家时故意捉弄你。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姐姐。”
贺瑶:“……”
这位九公主是有什么毛病吗?
贺沉珠:“她很快会成为天司判的巡捕。”
元成璧歪了歪头,“她是你嫡亲的妹妹,见多识广手眼通天,我到底不如她。我哪里会抓贼呢,我连承邺行宫都没出过,这辈子最在意的,也就只有姐姐你。”
贺瑶:“……”
这位九公主绝对有毛病。
贺沉珠忽略掉元成璧的含酸拈醋话里有话,淡淡道:“下个月皇后娘娘生辰,会在惠觉寺举办讲经大会祭天祈福,帝后都将到场,寺内安危,由天司判负责。”
元成璧捧着铜镜,两人的目光在镜中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贺瑶未曾察觉。
梳好头发,贺沉珠示意宫女拿来箱笼,“这是带给殿下的新书、春衣,以及宫里新兴的一些小玩意儿。”
元成璧把玩起一只布偶娃娃,“你妹妹也有吗?”
贺沉珠:“殿下独一份。”
元成璧这才满意地弯起唇角。
她亲昵地抓住贺沉珠的手,挑衅般瞥了眼贺瑶,声音十分温柔,“我便知道,姐姐待我是最好的。她若是也有,那我就不要了。我只许姐姐对我一个人好,不许你对其他妹妹好。”
贺瑶:“……”
这位九公主,病得不轻呀!
贺沉珠陪元成璧用过午膳,因为在宫中太过劳累的缘故,便去内殿的床榻上午睡了。
贺瑶闲来无事,在殿角寻了一张棋盘,自个儿下棋玩。
元成璧就站在帷幕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窥视她。
过了片刻,贺瑶终于察觉到背后凉飕飕的。
她回眸,深色帷幕后面露出元成璧阴郁冷白的小脸,在寂静幽暗的大殿里,格外惊悚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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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二和男二来啦
第二十一章 她的气息软软的,甜甜的
贺瑶打了个冷颤,再定睛细看,帷幕后空空如也,分明无人窥视。
要离开承邺行宫了。
元成璧送贺沉珠到宫门口,便无法再多送半步。
她仰起头,宫墙和宫门巍峨入云,像是囚笼般锁住了她,把世间的喧嚣和热闹统统隔绝在外。
母妃早逝,她自记事起,就孤零零地活在承邺行宫。
所见即是这里的宫殿草木,八岁了还不会说话认字,嬷嬷不给她吃的,她就自己抓兔子麻雀吃,像是活在野蛮丛林里的懵懂兽物。
后来……
后来,她遇见了贺沉珠。
分别在即,夕阳如血。
高高的宫墙下,元成璧捏紧贺沉珠的袖角,圆鹿眼纯真又悲伤,“我会有离开的那天吗?”
贺沉珠反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宛如承诺,“很快。”
元成璧又转向贺瑶,友好又无辜道:“你有空的话,记得多来这里玩哦,你是沉珠姐姐的嫡亲妹妹,我肯定会对你‘照顾有加’。”
她加重了“照顾有加”四个字。
贺瑶:“……”
她绝对不会再来第二次。
贺瑶回到家,很快把承邺行宫里的事忘在了脑后。
正想着今晚吃什么,却在回廊里撞见了散学回来的元妄。
少年穿着国子监学生统一的褒衣博带,牙白的衣裳却不知怎么弄得灰扑扑的,俊俏的面颊上清晰可见淤青伤痕。
贺瑶吃惊,“小侯爷,你的脸?”
元妄摸了摸脸伤,垂着眼睛笑道:“跟人打了一架……”
贺瑶连忙吩咐春浓取来药箱,带着元妄在美人靠上坐了,亲自拿药酒为他处理伤口。
“可是国子监的人欺负你?”贺瑶心疼不已,涂药的动作细致轻柔,“你告诉我是谁,我揍他去——不是,我让我阿耶揍他去!”
晚风徐徐。
小娘子嫩黄色的襦裙轻轻摇曳,周身有股浅淡的草木香。
她涂着药,小脸上的神情认真而又心疼,小山眉紧蹙,睫影低垂,清亮亮的杏子眼含着水雾,是温柔极了的模样。
元妄紧了紧双手。
贺家的小娘子温婉贤淑,虽然出身高门却心地善良,从没有因为他是凉州来的而瞧不起他,她对他这么好……
世上从没有小娘子,对他这么好。
少年桀骜的心莫名柔软。
他把事情讲了一遍。
今日去国子监读书,课间有人故意当着他的面,讥讽凉州贫瘠荒凉,从那里出来的人都没见过世面,天生比他们这些洛京城土生土长的贵族子弟低贱一等。
他正与对方理论,谁知郭奋勤突然跳了出来。
明明都是凉州来的,可郭奋勤却像狗一样反过来去维护洛京的权贵子弟,指责他没有自知之明,不肯承认自己的低贱,甚至还动手推搡他。
忘本的郭奋勤比那些人更加可恶,他哪里忍得了于是还推回去,郭奋勤恼羞成怒,当即跟他打了起来。
少年说完,为难道:“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晚风吹拂着他鹅黄色的发带,他的衣襟上分明残留着血渍,却莫名透出清爽桀骜,那双桃花眼盛满了难为情,夕阳的金光在他的瞳孔中跳跃,宛如少年无法凉却的热血。
“怎么能算是惹麻烦呢?”贺瑶的杏子眼睁得圆啾啾,“别人打了咱们,咱们当然要打回去——不是,我的意思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当然要以理服人。但是对方如果不听,那咱们也只能先礼后兵。小侯爷没有做错,用不着内疚。”
她凑近元妄的脸颊仔细观察,“也不知会不会破相……小侯爷疼不疼?我给你吹吹,呼……”
少女鼓着白嫩嫩的腮帮子呼气,稚嫩又娇俏。
她的气息软软的,甜甜的。
元妄僵在当场,面颊到耳廓迅速烧红。
这动作由别家小娘子做出来,他只觉得矫揉造作,可是贺小娘子给他呼呼,他却觉得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
其实倒也不必心疼他,他的伤看起来严重,实际上都只是皮外伤。
郭奋勤才惨,打架时他专挑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下狠手,尤其是脏器,估计这会儿正在受罪。
“对了,”元妄忽然拿出一只小包袱,“你给我准备的红豆春卷、花生酥糖、豌豆黄,我都吃完了。”
小郎君献上空空如也的小包袱,仿佛唯恐辜负小娘子的心意。
贺瑶愣了愣,随即用团扇掩唇笑了起来。
落在元妄眼里,她笑得很甜很好看。
春风骤起。
挂在檐角下的青铜铃清脆作响。
廊外的石榴树葳蕤繁茂,已隐隐可见些许淡红花苞。
是夜。
贺瑶洗漱过后,坐在妆镜台前梳头,“阿姐让我去馒头窟找夜明珠,可我也不知道馒头窟究竟在哪里……”
春浓替她铺好床榻,“明日奴婢去市井里面问问,自然就知道了。”
贺瑶转身望向她,“官府都找不到,咱们问问就能找到?”
“只要肯使钱,什么找不到?”春浓笑了笑,“奴婢出身市井,知晓三教九流的都是什么人。他们不肯跟官府打交道,未必不愿意跟咱们打交道。”
“还得使钱呀?”贺瑶惆怅不已,磨磨唧唧地从妆奁深处翻出一只缎面荷包,“我这些年省吃俭用,也只攒了十两纹银……”
春浓伸手去拿,“虽然有些少,但请他们吃顿酒,应也够了——姑娘,您倒是松手呀!”
“春浓,这是我全部的身家了!”
“奴婢知晓,定然不会浪费。”
“春浓,你一定要谨慎地使用它们,务必都要用在刀刃上。”
“您放心。”
“春浓!呜呜呜,没有它们我怎么活!”
贺瑶痛心疾首,痛不欲生。
春浓收好钱袋,又提醒道:“姑娘该睡了,明日还要去国子监读书呢。”
贺瑶:“什么读书,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
春浓正儿八经,“姑娘玩的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先生给你们放了一个多月的假,让你们去城郊踏青,去佛寺看桃花,去山山水水里面游玩。如今假期结束,明天就要开学了。”
贺瑶表情僵硬,“世上还有开学这种事吗?”
春浓想起什么,又提醒道:“对了,姑娘的功课都做完了吗?我记得放假前先生布置了十篇游记,明天要交的。”
贺瑶傻了,“什么,世上还有做功课这种事吗?”
十篇游记,每篇字数不得低于千字。
贺瑶恍惚间想起似乎确实还有功课这事儿,顿时哭得好大声,“去,去把院子里的丫鬟和前院的护卫都叫起来,凑十个人,咱们每个人写一篇,想来很快就能写完!”
春浓语塞。
每逢这种时候,她都觉得她家姑娘在造孽。
然而不帮又不成,她只得硬着头皮去叫人。
次日。
贺瑶叮嘱春浓一定要打听到馒头窟的地址,就和元妄一起去了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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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凉州的风霜,养不活洛京的娇花
国子监的大书房里,小娘子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笑。
有的书案空着,是坐在那里的姑娘说亲嫁人了,以后不来这里读书了。
也有脸生的小娘子新入学,比如郭盈盈,此刻正着急地找其他人搭话,试图尽快融入洛京的贵女圈子。
贺瑶独自坐在后排,昏昏欲睡了大半日,终于熬到最后一堂课。
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捧着一叠纸出现在大书房,“诸位写的游记,老朽已经看完了。其中一位的游记,让老朽格外印象深刻。贺二姑娘。”
贺瑶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站起身,“先生……”
老先生轻抚胡须,“十篇游记,除了一篇是写镇国公府城郊别墅的风景,其余九篇全是去惠觉寺看桃花的经历。贺二姑娘,你竟在同一日,去了九次惠觉寺?还钻了九次惠觉寺北面高墙的狗洞?!”
满堂的小娘子都窃笑起来。
贺瑶满脸羞红,恨不能钻进地洞里!
她竟忘了,她找来的那些丫鬟护卫这一个月没干别的,因为阿耶给他们放了几天假,于是专门组队去了一趟惠觉寺。
好家伙,他们几个竟然全部都写了惠觉寺之游!
她心虚地蹭了蹭鼻尖,“因为惠觉寺的风景很好,所以屡次去而复返……”
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放课后,你留下来把《论语》的学而篇抄五遍,不抄完不许回家!”
大书房里笑声更甚,尤其是薛家姐妹,“咯咯咯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贺瑶忍不住瞪了她们一眼。
又不是老母鸡,“咯咯”个什么劲儿?
放课后,大家都走了。
贺瑶埋头抄写《论语》,直到暮色四合,才终于抄完。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离开国子监,却见元妄并没有提前回府。
他倚坐在车窗边,就着夕阳读书,洁白干净的褒衣博带衬的他唇红齿白干净风雅,宛如一块温润璞玉。
见她终于回来,元妄合上书卷,“我见别的小娘子都放课了,你怎么出来的这样晚?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我……”贺瑶欲言又止。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因为没做功课而被先生罚了吧?
她撒谎道:“因为要帮先生整理书房,所以出来得晚了些。”
元妄颔首,“原来如此,对了……”
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盘糕点,“等你的时候我买了几块枣泥糕,想着你爱吃,这会儿还是热的。你帮先生整理书房定然疲惫辛苦,拿这个垫垫肚子。”
贺瑶尝了一块,糕点松软甘甜,透着枣泥和糯米的醇香。
小侯爷如此体贴……
她捧着甜甜的枣泥糕,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儿。
原来一个谎言,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圆。
她抬眸注视面前浅笑盈盈的小郎君,她多想告诉他,她根本不是什么高门淑女,她就是个舞枪弄剑的粗人。
她不会弹琵琶,不会写字作画,更不会吟诗绣花。
她哪里配得上前程锦绣的他呢?
她心虚地垂下眼帘,第一次懊悔自己从前未曾好好用功,以致如今遇见惊才绝艳的小郎君,除了一纸婚约,琴棋书画竟拿不出一样去配他。
她垂眸的动作落在元妄眼里,便成了少女的羞怯。
贺家小娘子温婉娇弱,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琴棋书画,纵然放眼四海九州,那也称得上才貌双绝门第高贵。
况且她待他还那般好,从没有瞧不起他……
他一个凉州来的野狗,既无门第也无才华,能跟她同乘一车是占了未婚夫这个身份的便宜,可他心知肚明,他的身份是偷来的,真正的他根本没资格与她产生任何交集。
等杀掉狗官和狗皇帝,兴许他就要回凉州了。
可惜凉州风霜凛冽,养不活洛京的娇花……
回府后。
回廊曲折,少女娉娉婷婷的婀娜身影,在元妄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穿过庭院石榴树的春风,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幽香。
娶她?
元妄摸了摸鼻尖,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小郎君尚还年幼,并不清楚何为嫁娶。
只知道如果对一位小娘子动了心,那么便该努力娶她过门,不能叫她被别的郎君娶走。
可是娶一位小娘子要花很多很多钱,更不能叫她受委屈。
他坐到美人靠上,掐指细算,“娶贺小娘子,首先得买块地,造一座府邸,添上家私、摆设,起码得五十万雪花纹银。聘礼不能寒酸,也得有二十万雪花纹银。别家小娘子有的绫罗绸缎珠钗首饰,她也得有,就按十万两算。再加上每日吃穿用度、婢女童仆……”
一整套算下来,起码得要上百万两雪花纹银。
元妄折下一枝石榴花。
他从前一掷千金,这些年偷盗的宝物都潇洒地送给穷人了,如今手头区区几千两,哪里娶得了贺小娘子呢?
要不……
重操旧业?
那日他去馒头窟典当魏九卿的夜明珠,瞧见最高的楼台上镶嵌了一颗比人头还大的宝珠,起码得值十万两雪花纹银。
思虑妥当,元妄决定今夜就去馒头窟。
另一边,贺瑶回到闺房,倒头就睡。
等她睡饱,已是夜里二更天。
她就着咸菜吃完九个白面馒头,春浓终于从外面回来了,“姑娘,奴婢打听到馒头窟在哪儿了!”
贺瑶眼睛一亮,“在哪儿?”
春浓从怀里摸出一张羊皮纸,“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大湖,名为鬼湖,湖面一年四季都起大雾,以致游人稀少。湖心有岛,名为鬼岛,岛上高楼连绵殿宇翻飞阁道相连,白日闭门掩窗空无一人,夜里通宵达旦喧嚣热闹,正是馒头窟!”
贺瑶兴奋地接过羊皮纸,“既然如此,我今晚就去馒头窟!如果能找回夜明珠,明天我就能进天司判!”
只要能进天司判,她就能阅览那些案宗……
黑翎箭犹如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剑,令她不得安寝,她势必要找出黑翎箭的主人,才算罢休!
贺瑶用红丝带绑了个利落的马尾,又换了身嫩黄色的窄袖圆领缺胯袍,袍裤紧紧扎在黑色牛皮小靴里。
春浓捧出一张青面獠牙的猛鬼面具,忧心忡忡道:“馒头窟鱼龙混杂,姑娘此去危险重重,若是给人知晓你半夜三更去馒头窟,还会引来不必要的议论。姑娘,您还是戴上面具为妙。”
贺瑶欣然接过,“多谢!”
第二十三章 幸亏我是个温柔婉约的名门淑女
一个时辰后。
贺瑶划着小船,出现在鬼湖上。
一轮满月高挂夜空,皎洁的月色穿不透不见边际的迷雾,四面八方昏惑阴冷,掠过水面的风声犹如恶鬼哭泣。
船头悬一盏青灯,隐约照见三尺之内的光景,船桨划过湖面,涟漪晕开,水下偶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掠过,像是死人那一张张惨白的脸。
贺瑶呢喃,“怪不得没人来这里看风景,阴气森森的,难怪叫鬼湖……”
雾气太浓,朦胧之中,似有恢弘的殿宇、佛寺浮现在湖面上,又有美艳绝伦的胡姬热情歌舞,引诱着船上的人不顾一切去一探究竟。
是海市蜃楼。
贺瑶没被蛊惑,划着船轻而易举穿过迷雾,登上了鬼岛。
入目所及,灯火连绵,穷奢极欲。
楼台殿宇鳞次栉比,笙歌四起喧嚣繁华,遥遥可见胡姬美人环肥燕瘦,在勾栏酒肆中热情地跳着胡旋舞,引来看客们流连忘返。
游荡在街上的人都穿着奇装异服,脸上刺字的罪犯和异族番人随处可见,侏儒、老者、幼童、僧道比比皆是,也有乘坐轿辇的神秘贵人恍惚间飘然远去,种种怪异,犹如百鬼夜行。
两个醉汉当街互殴,其中一个凶残地砍下了另一人的首级,围观众人不仅不阻止,还纷纷拍掌叫好,甚至还有变态野蛮的人,捡起首级大口啜饮腔血,叫人恶心。
贺瑶敏捷地避开从楼上砸下来的酒坛子。
阿姐说得多,馒头窟这鬼地方,就不该存在。
在贺瑶找当铺的时候,一道身影同时落在街边的檐角上。
元妄衔着一根青草,额发微卷,鹅黄发带绑起高高的马尾,野心勃勃地望向馒头窟最高的那座楼阁。
楼阁之巅,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宝珠。
他含笑压了压竹笠。
他今夜为宝珠而来。
……
半个时辰后。
“夺四海之富,贪九州之财。”
贺瑶终于找到当铺,读出了刻在门前桃符上的对子。
贺瑶推门而入,“掌柜的。”
当铺里面没有别的客人,柜台后面独独站着一位白发老翁,老翁身形佝偻,雪白的胡须垂落至胸,抬起头时贼眉鼠眼笑容诡异,像是志怪故事里的老鼠成了精。
瞧见进门的贺瑶,他上下打量片刻,转身进里间端出两盏红豆饮,“小娘子瞧着面生,是头一次来馒头窟吧?阿伯请你喝红豆饮呀。”
贺瑶歪了歪头。
祖父说过,外面的人大都心怀鬼胎,像她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不能随便喝怪伯伯递来的茶饮。
她趁老翁不注意,偷换了两盏红豆饮,笑眯眯道:“阿伯,我不是来典当东西的,我是来找一颗夜明珠的,有这么这么大……”
她比划了一下。
小娘子虽然带着青鬼面具,但言行举止天真无邪,像是涉世未深的娇娇姑娘,一看就很好骗。
老翁喝了一口红豆饮,笑容更加诡异,“我这铺子里的夜明珠那可是太多了,不知小娘子找的是哪一颗?你且坐着喝东西,阿伯给你找去。”
他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偷窥贺瑶,见她当真喝了红豆饮,不禁喜上眉梢。
一把年纪的白头翁,对着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垂涎欲滴地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饰地站起身,朝贺瑶数数,“三、二——”
贺瑶的杏子眼清亮亮的,“一?”
“砰!”
老翁应声倒地。
等醒来时,他已经被贺瑶五花大绑地绑在了椅子上。
整座当铺被翻得一塌糊涂,那个看起来很好骗的小娘子捧着一颗皎洁润白的夜明珠站在椅子前,笑容娇憨灿烂。
贺瑶柔柔弱弱道:“阿伯不好好做生意,却跟我玩黑吃黑那一套……幸亏我是个温柔婉约的名门淑女,否则,真想一把火烧了你的当铺呢。”
老翁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睚眦欲裂,哪还有刚刚的亲切。
他破口大骂,“小贱人,我竟阴沟里翻了船,着了你的道——”
“你骂谁贱人呢?!”贺瑶抄起柜台上的一把铁如意,凶神恶煞地捅进了他的嘴里,“我让你说话了吗?!”
老翁:“……”
他的牙齿仿佛碎了几颗。
贺瑶凶完,又可怜兮兮道:“人家是天司判的巡捕,今夜来这里是为了追回这颗夜明珠。老伯,你可知偷珠子的贼人是谁?”
“嗷嗷嗷呜……”
老翁疼得龇牙咧嘴,压根儿说不出话,嘴里甚至流淌出了血水。
“嘴里塞了东西,是不是没法儿说话?”贺瑶很关切,“我这人一向尊老爱幼,我这就把铁如意给你拔出来,不过你不许乱说话哦。”
她拔出铁如意,老翁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水和几颗牙。
他被面前这阴晴不定的小娘子拿捏住,只得自认倒霉。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那个盗贼身手不凡,不仅拿了一千两的当银,还从老朽这里另外偷走了四千两。以老朽的见识,洛京还没有这般厉害的盗贼,恐怕他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凉州大盗。我听道上的人说,他好似来了洛京。”
贺瑶愣了愣,凉州大盗来了洛京?
还偷了魏九卿的夜明珠?
他可值一百万两雪花纹银呐!
她暗暗记住这个消息,正打算离开,忽然传来叩门声。
贺瑶放开老翁,示意他去接待客人。
当铺的门被推开,一位年轻郎君摇着折扇跨进门槛,“听闻馒头窟的当铺,可买卖世间万物,不知是真是假?”
贺瑶藏在柜台后面,悄眼望去,进门的郎君白衣胜雪,戴纯金镂花面具,只露出偏薄的红唇,微笑时令人如沐春风。
是魏九卿……
这人喜穿白衣,化成灰她都认识。
他一向自诩高雅风流,怎么会来馒头窟这种地方?
老翁咳嗽一声,“你想买卖何物?”
魏九卿撩袍落座,“洛京有一女子,顽劣放肆,整日纠缠我,在我拒绝之后,又编造谣言毁我清誉。我想要一味致人疯魔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可每日放在她的饮食里。”
贺瑶握了握拳头,魏九卿口中的“女子”就是她吧?
给她下毒,让她逐渐成为所有人眼里的傻子,今后她如果再跟别家小娘子说起魏九卿的风流龌龊事,也就不会有人信了。
魏九卿好狠!
老翁忍不住瞟向贺瑶,“这药……我是有,还是没有呢?”
魏九卿不悦,“有没有,你自己不知道?”
贺瑶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包糖豆,示意老翁递给魏九卿。
魏九卿得了糖豆,把玩片刻,欣然笑道:“不愧是馒头窟,果真什么都能买到。瞧这药丸五颜六色,必定剧毒无比。老板,这包药多少钱?”
“唔,”老翁故作深沉,“此物稀罕,须得两千两白银。”
,
第二十四章 她会喜欢一个盗贼?!
区区两千两白银就能解决掉贺瑶那个麻烦精,对魏九卿而言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他爽利地付了账,带着一包糖豆如获至宝般离开。
贺瑶从柜台底下钻出来,小手一伸,“分我一千两。”
老翁噎了噎。
他自诩是个黑心商人,没想到这小丫头比他还要奸猾!
被迫分了帐,等贺瑶心满意足地离开当铺,他的表情才变得狰狞可怕,有那位夫人在,馒头窟和官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天司判的人怎么会来这里闹事?
看来,得去禀报夫人了。
另一边。
贺瑶揣着银票捧着明珠,欢欢喜喜地穿过街巷。
她不仅找回了失窃的夜明珠,还意外赚了一千两,她发大财了!
对街檐角,元妄停下脚步,目光被夜明珠的光辉吸引。
穿圆领窄袖缺胯袍的少女,红丝带束发,戴一张青面獠牙的猛鬼面具,活泼地蹦蹦跳跳,而她手里捧着的夜明珠,正是他一个多月前从魏九卿那里偷走的那颗。
她身后,那间当铺被砸得满地狼藉。
看来,这位小娘子是个强盗。
元妄微微一笑,落在长街拐角,假装不经意与贺瑶擦身而过。
贺瑶往前走了一丈远,才惊觉手里的夜明珠不翼而飞。
她警觉地提枪转身,“小贼!”
元妄翻身跃上檐角,故意压低的嗓音轻佻又邪气,“小贼?老子是你贼祖宗!”
被偷了宝贝又被占了口头便宜,贺瑶哪能受这气,她跃到屋檐上,锃亮的红缨枪毫不留情地刺向少年!
元妄身形如鬼魅,因为幼年时复杂的经历,招式诡谲多变,既有佛寺武术的风格,又有北方民间百戏的狡诈。
贺瑶品出些味道,娇喝道:“你就是那个凉州大盗?!”
元妄含笑把玩那颗夜明珠,“怎么,听过小爷的名号?唔,仰慕小爷的小娘子可太多了,如今又添一位,真是烦恼。可惜小爷如今心有所属,小娘子来晚一步。”
“你——”
被言语调戏,贺瑶双颊绯红。
她会喜欢一个盗贼?!
就算全天下的小郎君都死绝了,她也绝不会喜欢一个盗贼!
都是凉州来的少年郎,小侯爷温润如玉饱读诗书,面前这位却举止放荡言语轻浮,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贺瑶咬牙切齿,“小贼看枪!”
她正要出招,不远处突然传来呼喊,“抓住她!她是官府的人,就是她在咱们馒头窟闹事!”
话音落地,馒头窟的护卫蜂拥而来,无数羽箭射向贺瑶!
漫天箭雨。
贺瑶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脚下打滑,竟笔直地跌下屋檐!
元妄下意识出现在她身边,单手揽住她的腰肢。
贺瑶怔怔凝视近在咫尺的少年,可惜对方的竹笠压得很低,她看不清楚他的相貌。
元妄弯起薄唇,“小娘子莫要心动——”
“谢啦!”
贺瑶不等他说完,夺过他手里的夜明珠,如敏捷的燕子般与他拉开距离,几个轻盈的起落,迅速消失在高低错落的楼阁殿宇之中。
元妄挑眉。
她刚刚摔的那一跤,是故意装出来的?
好狡猾的坏女人!
贺瑶一路逃到岛屿边缘,停在这里的小船全部被毁,只有一艘是完好无损的,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帮自己。
她回头望了眼逼近的追兵,毫不犹豫地跳上小船,往湖岸边划去。
她连夜把抢回来的夜明珠送去了天司判。
此时东方渐露鱼肚白,天司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值夜。
侍卫惊叹,“贺小娘子好本事,这颗珠子我们找了一个月也没能找到,你竟然这么快就能找回来……可知偷珠子的贼人是谁?”
贺瑶扬了扬眉毛,“凉州大盗。”
几名侍卫都愣住了,“他他他……他竟然从北方来了洛京?!这不是给咱们添乱吗?!要是逮不住他,惹来大乱,咱们可都要天天加班了!”
一想到得连夜加班抓贼,官衙还不给津贴,几人顿时愁眉苦脸。
“你们都起开!”贺瑶抓起毛笔,走到凉州大盗的通缉画像前,在上面画了个圈圈,嚣张磨牙,“我宣布,这个小贼是我的猎物!”
他可值一百万两雪花纹银呐!
得买多少支步摇!
况且他还偷走了她的一千两银子!
简直可恶至极!
“吵什么?”
屏风后面突然传出不耐烦的沙哑声音。
侍卫们立刻噤声。
贺瑶好奇望去,踏出屏风的郎君睡眼惺忪,松松垮垮地披着件刺绣合欢花的水青色外裳,男生女相唇红齿白,看似美貌,却清冷矜贵,令人不敢亲近。
是顾太尉的嫡子,顾停舟。
贺瑶知晓他也在天司判任职,于是行了个礼,“小顾大人。”
顾停舟瞥她一眼,“她就是你们新招的巡捕?女人?”
贺瑶别过脸小声嘀咕,“女人怎么啦,你长得还像女人呢……”
众人脸色骤变。
好家伙,虽然顾大人长得确实像女人,但这话怎能直白地说出口!
贺小娘子不要命啦!
顾停舟面无表情地盯了贺瑶片刻,忽然撩袍落座,“既然通过了考核,那么便是天司判的巡捕。我交给你的第一件案子,是处理仙乐坊的恶霸。”
众人的脸色又是一变。
仙乐坊的恶霸叫做孙默,在坊市间颇有势力,屡次在仙乐坊白吃白喝,甚至恶意凌虐里面的歌姬。
因为他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曾在道上徒手捏死过仇家,所以一向被官府忌惮。
叫贺家小娘子去对付孙默……
贺家小娘子生得白白嫩嫩,看上去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定然是连杀鸡都不敢,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小顾大人果然是公报私仇!
天司判好容易来了位女巡捕,众人怜香惜玉正要求情,贺瑶扫了眼仙乐坊的案子卷宗,“帮仙乐坊对付孙黑犬?成,这个案子我接了。”
她又领了巡捕的腰牌,才打着呵欠离开天司判。
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孙黑犬是谁?
这位贺家小娘子,怎么好像不大识字的样子?
她真的能行吗?!
……
贺瑶回到府里,已是天色大亮。
她换了裙裳梳了发髻,与元妄一起乘坐犊车去国子监。
小侯爷今日依旧俊俏温润,贺瑶暗暗可惜她那一千两银票被小贼偷走了,否则还可以为他添置两双新靴,算是当做他送她银步摇的回礼。
元妄见她双眼青黑,好奇道:“你昨夜可是没睡好?”
“唔……”贺瑶揉了揉杏子眼,困倦地点了点小脑袋,“小侯爷知晓我一向温柔婉约刻苦勤奋,昨夜手捧书卷爱不释手,一时情不自禁读了个通宵……”
第二十五章 小侯爷不学好,竟然逛乐坊
贺家小娘子如此勤奋好学,元妄忍不住暗暗钦佩。
到底是高门世家培养出来的淑女,和他昨夜在馒头窟碰见的女人截然不同,那个坏女人只知道舞枪弄棍坑蒙拐骗,哪里比得上贺家小娘子知书达理温柔婉约呢?
他想着,忽觉肩上一沉。
他垂眸,是贺家小娘子实在熬不住,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她身上有一股清新鲜嫩的幽香,像是春深时节的涧草,又像是初夏时节的青杏。
而她睡颜娇憨,鬓边的银流苏衬得她小脸圆润明艳,睫毛比别家的小娘子都要卷翘纤长,她才十五岁,面颊饱满泛红,宛如枝头稚嫩的苹果。
他不由轻声道:“贺小娘子,你这样睡,会着凉的。”
“叫我岁岁……”少女在睡梦里嘟囔。
岁岁,贺岁岁……
少女的小字娇俏可爱。
可那是多么亲近的称呼。
元妄想唤出口,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又默默咽下。
少年顽劣放肆,敢调戏陌生的姑娘,敢偷盗恶人的银两,可是在爱慕的小娘子面前却格外小心谨慎,便是一个小字,竟也不敢随意唤出口。
到了国子监,贺瑶迷迷糊糊摸到自己的书案,倒头就睡。
她坐在最后排,成绩不好屡教不改,能来读书已经很给面子,所以夫子素日里懒得管她,由她睡去了。
到用午膳的时辰,贺瑶终于睡饱,伸了个懒腰,直奔膳堂。
她步履生风,把一众小娘子都甩在了身后。
薛凝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读书不行,迟到早退,干饭倒是比谁都积极,跑得那样快,是怕咱们抢她的饭不成?”
其他小娘子没说话,心里却也是这般想的。
她们个个儿出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怎么偏偏摊上了贺瑶这么个一事无成蠢笨贪吃的同窗?
贺瑶才不管背后的议论。
中午有接近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她得抓紧吃完午膳,然后去仙乐坊抓恶霸,抓完恶霸,她晚上就可以去天司判查阅卷宗。
瞧她时间安排得多好!
到了膳堂,贺瑶领了自己的那份膳食。
在角落寻了张食案落座,尝了几口,便察觉到米饭比往日更甜。
她抬眸望向踏进门槛的薛家姐妹,两人也正望向她。
贺瑶微微一笑。
看来她那包糖豆被薛家姐妹当做毒药,叫厨娘放进她的米饭里了。
她匆匆吃完,一边嘀咕一边往外走,“今儿的饭菜真不错,似乎比往日更加美味……”
薛凝云和薛弄巧对视一眼,满脸得意。
薛凝云把玩着筷箸,语气是不加掩饰的鄙夷轻贱,“真是蠢钝,没有她阿姐半分聪明。本就没脑子,再吃一个月的药岂不是更加没脑子?到时候可要怎么办才好呢?怕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薛弄巧捂着嘴,笑得贱兮兮的。
贺瑶悄悄离开国子监,去了最热闹的铜驼街。
仙乐坊坐落在铜驼街尽头,是所有乐坊里最出名的。
得知贺瑶是天司判派来解决麻烦的,仙乐坊的管事刘妈妈带着七八个美人,不可思议地围着她仔细打量。
梳着双髻的少女,穿一身鹅黄色窄袖襦裙,鬓角的银流苏衬得她活泼娇艳,她笑眯眯地站在厅中,大大方方地任由她们打量。
过了好半晌,刘妈妈不满地甩了甩帕子,“你这小娘子怕不是来对付恶人的,是来选花魁的吧?就你这样的……那恶人一只手就能捏死!天司判也忒糊弄人了!”
这就好比打猎,别人牵的都是狼犬,她们仙乐坊却牵了只小狮毛狗,关键是这小狮毛狗看起来还不怎么聪明的样子,这不是还没比就知道输定了吗?
贺瑶不喜欢她们以貌取人,问道:“孙黑犬几时到?”
“什么孙黑犬,人家叫孙默。”刘妈妈纠正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领着她穿过三楼回廊,“过会儿子就该到了,半个时辰前派了小厮来递话,说是午后来探望我们姜梨。”
“姜梨?”
“是我们仙乐坊最能歌善舞的舞姬。也是可怜人,阿娘是别处乐坊的胡姬,被人搞大了肚子,生下她不久就逃跑了,至今不知父亲是谁。因为生得美貌,自幼被辗转买卖,到了咱们仙乐坊,又被孙黑犬——不是,又被孙默相中,屡次欺凌羞辱……”
刘妈妈滔滔不绝地介绍,贺瑶的目光忽然被楼下吸引。
被侍女领进大堂的十几位小郎君,正是国子监的学生。
有小国舅张翠峰、郭奋勤并其他几个贵族公子,以及……
她家小侯爷!
她家小侯爷不学好,竟然在午休时跟狐朋狗友逛乐坊,还叫了几个美貌的歌姬弹琵琶助兴!
难道她的琵琶弹得不够好吗?!
刘妈妈见她走神,提醒道:“大人?”
贺瑶知晓此时不能露面,只能忍住酸溜溜的心思,“走吧。”
到了姜梨的闺房,贺瑶瞧见了这位美人。
因为混了中原和胡人的血脉,她果然生得天姿国色,肌肤奶白通透,笑起来时颊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比新鲜的雪梨还要甜。
贺瑶自作主张,由自己假扮姜梨对付孙黑犬。
两人在屏风后互换衣裳,贺瑶瞥见姜梨的后背雪白单薄,左肩上有一粒略显香艳的朱砂痣,背部则伤痕累累,全是新旧交替的鞭伤,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迟疑道:“你这伤……”
姜梨狼狈地垂下眼睫,“是孙默打的……奴家这伤还算轻的,上个月有两个小姐妹,被他活生生打死了。”
“都闹出人命了,怎么拖到现在才报官?”
姜梨勉强笑了一下,“您觉得我们的命是命,有的官爷却不并觉得。身在贱籍,子孙后代也都是贱籍,在那些官爷眼里,我们连路边的草芥都不如,哪里值得他们亲自出面抓凶手呢?”
贺瑶沉默。
她知晓,在本朝,若父母是贱籍,那么子女也都是贱籍,不得脱籍改业,比如祖辈是乐户,那么子孙后代也只能从事乐工,如果祖辈是织户,那么子孙后代也只能从事织工。
去年宫中点名要蜀锦五百匹,织工晚了十日才完工,于是天子下令,涉事的五百名织工,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处死。
贺瑶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姜梨背部的鞭伤,清亮亮的杏子眼多了些温柔,“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贺瑶把刘妈妈和姜梨她们都撵了出去。
她跪坐在菱花镜前,她穿的是姜梨的羽纱面红罗裙,襦衣和裙裾上绣了漂亮的花儿草儿,她家中勤俭,她还从未穿过这么艳丽贵重的罗裙哩。
见妆奁上摆放着胭脂水粉,贺瑶情不自禁地拿起一盒口脂。
她学着罗辞玉她们梳妆打扮的模样,用指腹点了口脂往嘴唇上抹,然而她的手法不太行,嘴唇越抹越红、越抹越肿,竟像是被蜜蜂蛰了。
贺瑶朝着铜镜抿了抿唇瓣,却觉得自己十分美貌动人。
她放下口脂,又拿了胭脂往脸颊上扑。
左扑扑右扑扑,她仔细观察片刻,见两个红脸蛋似乎不太对称,于是干脆又重新扑上几层。
“我美极了。”她满意地放下胭脂。
,
晚安安!
第二十六章 人家会弹琵琶,还会心疼哥哥
她刚放下胭脂,闺房外面猛然传来踹门声。
虎背熊腰的孙默踹开房门,对姜梨没有亲自出来迎接他十分不满。
他脸皮颤动如滚刀肉,暴躁道:“姜梨!妈的小贱人,快给老子滚出来!”
他不耐烦地踏进闺房,却看见美人背对他坐在青铜镜前,正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
他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快步走向美人,伸手去拽她的头发,“妈的,老子叫你你听不见?!你耳朵聋了?!”
“哥哥是在叫我吗?”
贺瑶回眸一笑,杏子眼弯弯撩撩。
孙默急刹住步子,被她活生生吓了一跳。
那穿着红罗裙的小娘子,小脸涂得惨白惨白,脸蛋红红嘴唇红红,笑起来时活像花圈店老板用彩纸剪出来的鬼娃娃!
“你他妈想吓死老子——”
孙默本想破口大骂,对上贺瑶那张脸,又憋得骂不出口。
好半晌,他才怒气冲冲道:“姜梨呢?!你个丑东西赶紧滚,没得污了老子的眼!”
贺瑶委屈地照了照镜子,“哪里丑了?人家那么温柔那么婉约,会弹一手好琵琶,还会心疼哥哥……”
小娘子矫揉造作,孙默眉心突突乱跳,抬起蒲扇大的手掌,恶狠狠地要给她一耳光,“老子叫你滚啊!”
他打空了。
妆镜台前空无一人。
贺瑶轻盈地落在百宝架前,臭美地扶了扶金步摇,“孙黑犬,你怎么半点儿不懂怜香惜玉?白吃这么多年的米饭了。”
孙黑犬……
孙默气的脸通红,几乎把牙齿磨出了声儿,“谁是孙黑犬?!贱人,你敢故意挑衅我?!老子叫孙默!”
“好的,孙黑狗。”
孙黑狗……
孙默额头青筋暴起,抄起一把大刀,“贱人,今儿不把你的脑袋削下来当球踢,老子不姓孙!”
贺瑶振振有词,“老子当然不姓孙,老子姓李名耳字聃,著有《道德经》,是历史上很有名的圣人。孙黑狗,你怎么比我还没文化?叫你好好读书,你偏要去养猪。”
孙默暴跳如雷,脖子上的青筋都起来了,怎奈实在没文化,憋了半晌,只憋出“你、他、妈、的”四个字,随即操起大刀就抡向贺瑶!
隔壁闺房。
姜梨紧张地捏着绣帕,不争气地直掉眼泪,“刘妈妈,那位小娘子会不会吃亏?虽说她是天司判的人,可孙默力大无穷,若是因为我把她害死了,我心有愧……”
刘妈妈安抚道:“她既敢做,定然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想来不怕孙默。更何况她是官府的人,本就该为咱们出头!”
姜梨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起身捧来一坛好酒,“我这就为她准备美酒接风洗尘,她若功成,我这辈子当牛做马报答她。她若死了,我替她饮了这杯酒,我也不活了……”
“什么死啊活啊的?”
贺瑶拎着包袱推门而入。
姜梨见她毫发无伤地回来,顿时喜极而泣,“大人!”
刘妈妈担忧地朝贺瑶身后张望,“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孙默呢?”
贺瑶显摆地晃了晃手里沉甸甸的包袱,“喏,他的脑袋。”
包袱是棉布做的,此刻鲜血浸红了布料,正滴滴答答地滴血。
刘妈妈和姜梨:“……”
那脸儿涂花的小娘子笑眯眯的,穿着漂亮的羽纱面红罗裙,臭美地簪了两根金钗,献宝似的捧着包袱,还好声好气地问道:“你们要打开看看吗?”
姜梨和刘妈妈:“……”
这哪里是温柔婉约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小怪物!
刘妈妈见不得这场面,恶心地干呕了几声,摆摆手道:“快拿走、快拿走,没得脏了我这地儿!”
姜梨端来水盆和毛巾,亲自服侍贺瑶擦去面颊上的胭脂水粉,丹凤眼含情凝涕,“今日多谢大人相救,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回报,此生当牛做马,必定为大人效力……”
她又欢喜地准备了一桌宴席,请贺瑶吃酒。
贺瑶吃着酒,却忍不住朝大堂频频顾盼。
一位簪花的美貌乐姬,怀抱琵琶,柔弱无骨地朝小侯爷肩上靠,远远看去那两人像是在眉目传情,怪叫人生气的……
贺瑶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小粉拳。
姜梨敏感地捕捉到她的视线,笑道:“那些人里面,有大人爱慕的小郎君吗?可是穿朱衣的那位?”
贺瑶吃惊地瞅向她,随即悄悄红了脸,“他平日里安分守己,今日定是被狐朋狗友怂恿,才来逛乐坊……”
“他可知晓您爱慕他?”
“我从未对他说过我的心意,他自然是不知晓的。你也瞧见了我是怎样的性情,他就不一样了,他温润如玉前程锦绣,像我这样的小娘子,大约是配不上他的。”
姜梨掩唇轻笑,“我自幼身在乐坊,这些年见惯了风月情事。爱情里面,哪有什么配不配的?端只看喜不喜欢罢了。什么身份门第,什么模样才情,若当真两情相悦,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贺瑶不懂这些,只觉这番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她懵懂道:“那依你看,我要告诉他我的心意吗?可是这事儿怪叫人害臊的,我该如何开口呢?”
姜梨本欲把仙乐坊的女孩儿们常玩的那一套教给她,可是对上贺瑶清亮亮的杏子眼和红扑扑的脸蛋,又觉得一切都是多余。
这个年纪的少女,干净的像是初夏时节的枝头青杏。
道尽世间千言万语,都不如她面颊上那抹害羞的胭脂色,更能打动少年的心。
第二十七章 她的书案底下藏着一颗人头
在仙乐坊酒足饭饱,贺瑶带着孙默的首级回到国子监。
下午是绘画课,大书房里空无一人,其他小娘子都被夫子带去后山描摹山水,她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贺瑶想着,冷不防听见背后传来叫喊,“贺二,你又迟到了!你手里拿的什么?你是不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折回来拿毛笔的薛凝云双手叉腰,不满质问。
贺瑶把裹着人头的包袱藏进自己的书案底下,一边准备上课要用的笔墨纸砚,一边道:“你管我拿的什么,总归不是偷的。”
薛凝云不忿地翻了个白眼,目光却忍不住往她的书案打转。
看贺二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手里拿着的绝对是个宝贝。
贺家比起她家算得上清贫了,贺二定是没见过世面手脚不干净,偷了国子监里的什么贵重之物。
呵,今儿她迟早要给她翻出来,然后叫她名声扫地……
小娘子们在后山画了一个时辰的画儿。
薛凝云提前一刻钟交了画作,独自一人悄悄回了大书房。
她直奔贺瑶的书案,眼疾手快地搜出那只包袱,“嗬,里三层外三层,包得还挺严实,这么大一颗,也不知是什么稀罕宝贝……”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袱——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骨碌碌滚了出来。
薛凝云:“……”
她呆呆看着滚落在地的人头。
那人头眼睛还是睁着的,就这么瞪着她。
下一瞬,尖叫声刺破长空——
“啊啊啊啊啊啊——”
贺瑶回到大书房,恰巧撞见薛凝云吓晕过去。
“好奇心那么重作甚?没的给自己吓出病来……”贺瑶重新包好首级藏在横梁上,又拖起薛凝云,把她放在了她自己的座位上。
临近散学的时辰,其他小娘子三三两两地回到大书房。
薛凝云缓缓醒来,脸色惨白如纸。
想起昏死前发生的事,她突然拽住一位小娘子的手,指着贺瑶厉声道:“贺二杀人了!她的书案底下藏着一颗人头,我亲眼看见的!”
“贺二杀人了?!”
小娘子们都很震惊,她们娇生惯养的,从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呢!
罗辞玉率先否定,“无稽之谈!”
贺瑶点点小脑袋,赶紧附和,“没错,无稽之谈!”
瞧瞧,这么多同窗里面,还是罗辞玉待她最好。
罗辞玉继续道:“虽然贺二行事鲁莽蠢钝,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经常迟到早退惹先生生气,也很少花钱请姐妹们吃酒逛街,在国子监成绩倒数第一没有人缘,但那可是杀人,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杀人?薛妹妹莫非睡糊涂了?”
贺瑶:“……”
这是在为她辩解,还是在数落她?
罗辞玉不愧是罗辞玉!
其他小娘子听罢,纷纷点头。
瞧不起贺瑶是一回事儿,杀人却又是另一回事儿。
像她们这种娇弱的小娘子,提刀都提不起来,这辈子连杀鸡也没见过,又怎么可能杀人?
薛凝云不服地红了眼,指着贺瑶厉声道:“你敢让我们搜你的书案吗?!”
贺瑶大大方方地起身,“请便。”
薛凝云当着众多小娘子的面,把她书案里的东西全部掏了出来。
揉皱的纸团子,没吃完的糕点,发霉的书籍,断了的毛笔,没洗干净的砚台,借来的故事书,一团不知道从哪里薅来的狗毛……
小娘子们默默不语。
她们从没见过这么邋遢的书案,怪不得贺二成绩倒数第一,都是有原因的呀!
罗辞玉不忍直视,只得转移话题,“凝云,你说的人头呢?”
薛凝云小脸惨白,从书案最深处掏出一个包袱,声音都在发颤,“这不就是?”
她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袱,然而意料之中的尖叫声并没有响起。
薛凝云睁开眼,包袱里面裹着的哪里是人头,分明是一堆馒头。
薛凝云呆若木鸡,连声音也变得尖细,“怎会如此?!我明明看见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它还滚到了地上,我亲眼看见的!”
罗辞玉道:“许是眼花了也未可知。”
其他小娘子纷纷道:“凝云你刚刚睡着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青天白日的,咱们大书房怎么可能会出现人头呢?”
贺瑶关切道:“薛姐姐这段时间一直在帮夫子料理大书房,是不是太过疲惫因此出现了幻觉?今日冤枉我倒也没什么,若是改日冤枉了贵人,那可就糟糕了。”
薛凝云咬紧苍白的嘴唇。
她看见的那颗首级,当真只是……
自己的幻觉吗?
贺瑶又道:“薛姐姐身子娇弱,还是向夫子请几日假好好休息为妙,否则脾气不好又闹出乌龙,别人都会笑话你的。”
薛姐姐太过疲惫……
薛姐姐身子娇弱……
薛姐姐又闹出乌龙……
贺瑶话里话外都是关心,却潜移默化地向在场的小娘子们灌输了这三个观念,仿佛薛凝云总是紧张兮兮,做出任何奇怪的事都很正常。
其他小娘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跟着劝薛凝云多休息。
薛凝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这些天来,她白日里需要在国子监读书,顺便买通厨娘给贺瑶下毒,夜里又要去城郊别墅陪魏郎说话解闷儿,确实忙碌。
所以,真的是因为她太疲惫,才会把馒头看成人头吗?
又或者,根本就只是一场梦……
自以为弄清了原委,她恶狠狠盯向贺瑶,“不是人头就好,你最好别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带进国子监,否则,我定要回禀夫子叫你好看!”
说完,带着薛弄巧扬长而去。
其他小娘子也都散学了。
贺瑶独自站在大书房,窗外的桃花快要落尽,一枚浅粉花瓣随风落在她的裙裾上,又缓缓飘落在绣花鞋边。
贺瑶低下头,慢慢挪开绣花鞋。
鞋底踩着一块血渍,是她没来得及擦拭干净的。
她俯身擦拭血渍,神情狡黠。
薛家姐妹恶毒残忍,上辈子要把她送给老翁做玩物,这辈子又在她的饭菜里下毒,试图让她变成疯子。
“幸亏我温柔婉约,干不出下毒那种事……”贺瑶轻盈地跳跃到房梁上,取下孙默的首级,“用言语回敬一下,让薛凝云慢慢变成众人眼里的‘疯子’,应当不算什么吧?”
坐上回府的犊车,小侯爷已经等候良久。
贺瑶瞧见他就想起了仙乐坊的事,想着他和那位乐姬眉目传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抱着包袱,一声不吭地坐到犊车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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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鸭
第二十八章 你这人真坏!
她气鼓鼓的,好像一只委屈的河豚。
元妄不解,“你怎么不开心?可是其他小娘子欺负你?”
贺瑶低头抠弄包袱,偏不搭理他。
回到府里已是黄昏。
暮春时节,园子里芳菲谢尽,碧绿葳蕤的石榴树悄悄浮上了一层深红浅粉的花苞。
贺瑶抱着包袱,在前面走得飞快。
她也知道自己擅自闹脾气不对,总该听完对方的解释,再决定要不要生气。
可是……
可是,她该怎么开口问他,为什么要去逛乐坊、为什么要亲近里面的歌姬?
她如今空占了个未婚妻的身份,未曾对他表白心意,也未曾与他两情相悦,如果贸然质问他这些,是不是管得太宽了呢?
可是一想到他对待那位歌姬也像对待她这般温柔,甚至谈论他们没谈过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浑身就像爬满了蚂蚁,不问清楚就不自在。
“你——”
“我——”
贺瑶转身,险些撞上紧跟而来的元妄。
她慌忙后退两步,想起深宅大院的女子们所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立刻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疼……
贺瑶暗暗吸了一口凉气,杏子眼不禁蒙上一层水雾。
她避开少年的视线,委屈道:“回来时,我闻见你身上有脂粉香,我从没用过那种熏香,府里的丫鬟侍女也都没有。你……你……你是不是去逛了乐坊?”
石榴树下,小女郎欲语还休,两靥绯红。
娇娇怯怯,分明是在拈酸吃醋。
她在吃醋?
她竟然为了他吃醋……
元妄没忍住笑了起来,两颗小虎牙更显少年俊俏风流。
“你……”贺瑶面颊更加绯红,羞得赶紧转过身去,“你这人真坏!”
元妄莞尔。
这就叫坏了?
到底是长居深闺的小娘子,单纯天真不谙世事,不明白他们男人还可以更坏。
他保持着侯爷的温润端庄,解释道:“小国舅嫌弃国子监的饭菜难吃,请大家一起去仙乐坊吃宴席,我初来乍到,不好回绝。他们请了几位歌姬弹琵琶助兴,许是那个时候身上沾了脂粉香,但我在那里并没有干任何坏事。如果你不喜欢,我下次不去了就是。”
少年字字恳切,不像是在撒谎。
贺瑶背对着他,更加无地自容。
是了,小侯爷温润如玉言行端正,绝非魏九卿那种胡搞乱来的人。
她怎么突然就上了头,在那里患得患失拈酸吃醋呢?
话题是她挑起来的,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干脆趁这个机会挑明心意?
可是……
可是那种话多么叫人脸红心热,她哪里讲得出口呢?
她咬了咬唇瓣,厚着脸皮勉强重新面对元妄,小声道:“我……我并非是在拈酸吃醋,小侯爷莫要误会。像我这种知书达理温柔婉约的姑娘,才不会因为未婚夫衣袍上沾了脂粉香,就小气吧啦的拈酸吃醋。”
春风轻盈,一朵红石榴花轻轻巧巧地落在小娘子的双髻上,衬着她鬓边的两枚银流苏,十分娇艳可爱。
可她绯红的小圆脸比石榴花还要鲜红欲滴,像是将熟的稚嫩青杏,美貌俏丽的不像话。
元妄照顾她的脸皮,“我理解的。”
贺瑶唯恐他不理解,补充道:“我……我就是怕你乱花钱。仙乐坊那种地方可烧钱了,有的歌姬很坏的,她们会缠着你讨要赏钱的!不像我,我……我只会心疼小侯爷……”
她说完,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是什么虚伪的言语,她又不是承邺行宫的九公主!
元妄微笑,“我自幼老实,从未逛过那种地方,没想到如此可怕。多谢贺小娘子提醒,今后,我都不去了。”
夕阳温柔。
少年褒衣博带清爽干净,站在石榴树下,本该遗世独立,偏偏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弯如月牙多情撩人,比红艳艳的石榴花还要灼人心扉。
世上怎会有如此乖巧听话的小郎君?
像一只会摇尾巴的小奶狗。
贺瑶的心都要化了,腼腆道:“你……你唤我岁岁就好,我阿耶和阿兄,都是这般唤我的。”
岁岁……
贺家的小娘子事事都好,连小字也是极好的。
世上怎会有如此温柔婉约的小娘子?
像是住在月宫里的小仙女。
元妄凝视她的娇颜,郑重道:“岁岁。”
携着满院花香的晚风吹过,吹得贺瑶鬓边的银流苏叮铃作响,也吹红了两人的面颊。
是夜。
贺瑶换上窄袖夜行衣,抱着孙默的首级,策马去了天司判。
值夜的几名侍卫盯着案几上的首级,目瞪口呆。
好半晌,他们咽了咽口水,“你真把他杀了呀……”
贺瑶不在意地吃了口茶,“区区莽夫,杀他有什么难的?”
侍卫面面相觑。
孙默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徒手就能拔起一棵树。
贺家小娘子却轻轻松松就能把他的首级带回来……
贺家小娘子,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贺瑶交完差,笑眯眯道:“我去卷宗室啦!”
她起身,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青瓷茶盏砸在地板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屏风后传出慵懒喑哑的声音,“又在吵什么?”
贺瑶无辜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问道:“今日你们这里当值的,不会又是那位小顾大人吧?”
侍卫们惊恐地点点头,“贺小娘子你完了,你又吵醒他了……”
正说着话,顾停舟披着件外裳,睡眼惺忪地踏出屏风。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案几上的那颗首级,又瞥向贺瑶。
半晌,他拂袖落座,随手端起侍卫呈来的热茶,“半个月后就是皇后娘娘的寿辰,惠觉寺会为她举办诵经祈福的佛法大会。此次帝后出行的安危,由我们天司判负责。”
贺瑶了然,“小顾大人想让我参与护驾?”
顾停舟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茶汤,“你曾随贺老将军上过战场,屡次立下奇功,斩杀敌军数量多达数百,护驾这种小事,对你而言应当不算什么?”
几名侍卫暗暗吃惊,贺小娘子竟然上过战场……
她看起来娇憨稚嫩,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可她竟然上过战场,怪不得能拿回孙默的首级!
第二十九章 不仅是个盗贼,还背负了命案
贺瑶微笑。
顾停舟心思细腻,城府也很深沉,肯允许她进入天司判,背地里必定是仔细调查过她,知道她上过战场并不奇怪。
她坦然道:“成,这活儿我干。”
顾停舟又道:“寿辰那日,皇后娘娘会亲自扮成观音,布施行善与民同乐。届时鱼龙混杂,你和李财、李福扮成宫女,守在她身边。”
贺瑶好奇,“李财和李福是……”
两名侍卫立刻站了出来,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能与贺小娘子共事,是我俩的福气!”
贺瑶:“……”
这俩侍卫长得又黑又壮,能扮宫女?!
扮黑熊精还差不多!
她果断举手,“大人,卑职觉得由您亲自扮演宫女比较合适。您看您长得就像个涂脂抹粉的姑娘,讲话又慢慢吞吞——”
“对了,”顾停舟友好地打断她,“咱们天司判缺个专门清理尸体的巡捕,虽然每日都要与腐肉打交道,但贺二你一向不同凡响,想来应当能够胜任。”
贺瑶毕恭毕敬,“大人,卑职突然发现您浑身上下充满阳刚之气,一举一动都撼天地震乾坤,扮演宫女是万万不合适的,还是由我们三个竭诚为您效劳。”
安排好任务,顾停舟又去屏风后面睡觉了。
贺瑶独自去了卷宗室,面对浩如烟海的案卷,一时间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晌,她咂咂嘴,“这么多案卷,我得查到什么时候才能查到黑翎箭?幸好还有五年时间,我可以慢慢看。”
她硬着头皮从陈年旧案翻起,“我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阿耶呀阿耶,我也算为咱们家豁出去了……”
翻到的第一册,是那位凉州大盗的案子。
贺瑶想起馒头窟的相遇,不觉仔细看了起来。
九岁闯入凉州富商家偷盗,失手后被护卫们抓起来一顿毒打,满嘴是血的放狠话,今日若是打不死他,一年后他还敢再来。
他被打得几乎断了气,又被扔去了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那是个深冬,北方又一贯严寒。
可他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夜,爬出了乱葬岗,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一年后,少年果然再度出现在富商家。
他不仅偷走了富商家里的各种金珠宝贝,还报复般放了一把火,把富商活活烧死在了祖宅里。
那名富商在凉州本地常常救济施舍穷苦人家,还曾收养不少孤儿,素有“活菩萨”之称,因此他被杀一案轰动一时。
自那以后,少年正式成为凉州第一号通缉犯。
“原来不仅是个盗贼,还背负了命案……”
贺瑶呢喃。
然而回想起馒头窟的事,她总觉哪里不对。
馒头窟里,她假装从屋檐上跌落,那人却接了她一把。
一个穷凶极恶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会下意识地帮助别人吗?
贺瑶好奇地翻阅卷宗时,铜驼街。
元妄叼着一根青草,腰间挂着个酒葫芦,斜倚在高高的卷檐上。
放眼望去,洛京城灯火如海繁华喧嚣。
他眯了眯桃花眼,忽而想起幼时的事。
他不记得三岁之前的事了,自四五岁朦胧记事起,他就和一群同龄小孩儿活在凉州的一处深宅大院。
宅子的管事说,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富商收养了他们这些孤儿,指望他们将来长大后都能成为栋梁之才,为家国做一份贡献。
管事还叮嘱他们,要感恩戴德,要每日为恩人祈福祝祷。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在那处宅子长到九岁,发现每隔半年都有一双少年少女离开。
管事说他们是被好心的夫妻领养了,可他顽劣时从宅院里的狗洞钻出去玩,才发现那些同龄的孩子哪里是被领养,分明是被活活烧死!
富商身边有一位来自西域的巫师。
巫师告诉富商,每隔半年向神灵献祭一双童男童女,可保家族富贵,人丁兴旺,百年不衰。
于是富商派人掳来孤儿,对外美其名曰是收养他们,实则是把他们当做畜生圈养在深宅里,只等他们长到十岁,就拿他们献祭异族的神灵。
他对那衣冠禽兽产生了杀意。
那年他还小,不懂忍气吞声也不懂筹谋算计,只凭着一腔孤勇,握着一把小匕首闯进富商的宅子,结果却被当成小偷抓起来毒打一顿。
可他没死。
他从乱葬岗满地的腐尸里爬了出来。
他躲在寺庙里,靠着偷寺里的米粥果腹,硬生生捱过了那一年。
一年后,他终于逮到机会,再次溜进富商的宅子,把那衣冠禽兽锁在房间里,一把火烧死了他。
他仍旧记得那年大雪纷飞,他烧了宅子拔腿就跑,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他孤零零在雪地里跑了很远很远,直到精疲力尽栽倒在雪堆里。
再次醒来,是被人救到了一处破庙。
是师父救了他。
那个慈悲憨厚的中年男人,不仅抚养他,还亲自教他拳脚功夫。
可好人未必能有好报,凉州大旱的那几年,他散尽家财救济四方,最终却落得个无钱治病活活饿死的下场。
凉州的那些年……
是下在他心里的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
孤月当空。
洛京的繁华一望无际,独自卧在屋檐上的少年饮了口酒。
喝得尽兴了,他站起身把酒葫芦挂回腰间。
他弯起薄唇,桃花眼明亮有神,像是顽劣不羁的邻家少年郎,未曾走过山山水水,未曾经历过生老病死,也未曾对谁怀过刻骨铭心的爱恨。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精巧的丝绸布袋。
他漫不经心地穿过高低错落的重重屋檐,从布袋里摸出一颗颗小金珠,随手抛向路边的一扇扇破旧窗户,像是祭奠恩师。
“要死啊!谁这么缺德半夜往人家家里砸东西!”
“阿娘,是金珠子!是一颗金珠子!阿耶有钱治病了!”
“……”
“媳妇快醒醒,有人往咱们家里扔金珠子!咱们有钱还债啦,不必典当房屋流落街头,你的嫁妆也能赎回来了!”
“……”
月上中天。
元妄站在高高的檐角上。
他凝视远处的郭家府邸,那座府邸修建得端宏巍峨,此刻灯火通明,在皇城背后投落巨大的阴影,像一只矗立在天地间的凶兽,少年在孤月下的影子与之相比,是那么渺小。
良久,少年歪头,唇角带笑,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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