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
夜幕低垂,热浪翻滚。闷雷一个接着一个,明闪耀得人眼花。
又是一个夏日的雨夜!
顾蕊躺在几张木板支起的床上,身上搭着一条破毡毯,睁着无神的眼睛默默盯着头顶黑不见底的草棚,心内很不平静。
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节奏啊,也不知道灶房里会不会漏雨,明早有没有干柴烧?
正七上八下地想着,就听堂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寂寥的夜里,断断续续,撕肝裂肺。
她于心不忍,披衣起来,趿拉着鞋来到隔壁堂屋门前拍门,“爹,我给您熬碗药吧。”
“咳,咳……”顾仲书又咳嗽一阵,才喘出口气来,“别忙活了,黑灯瞎火的,快睡吧。”
顾蕊自然不肯,爹虽然一身重病,但对她关爱有加,教她读书习字,做人处事,她感恩戴德,当然要担起照顾他的重责。
她先是回屋点灯,找出一个竹筐来,从里头捡出几味草药用笸箩盛了,又端起那盏明明灭灭的油灯,小心地护着,来到灶房。
这个家贫则贫矣,但顾仲书颇通医术,性子又温文尔雅,教女有方,再加上梅姨温柔可亲,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一家子,也算是温馨有爱。
只可惜,顾蕊生母三个月前故去,留下他们父女两人跟着梅姨住在这偏僻的山村里,平日不仅出不去,爹爹还叫她女扮男装,除了能去后山挖些山货,采采药,竟是哪里都去不得。
好在顾蕊也不是个跳脱的性子,除了伺候老爹,就是给村里人看个头疼脑热,甚或给牲畜接个生。
有时候,她也怅然,可一对上顾仲书那双清冷无神的眼睛,就又心软了,安心过起农家小日子。
淘洗干净草药,在砂锅里添了水,顾蕊才发觉灶房里草不够了,她只好起身出屋,到篱笆门外的草垛上扯点儿草。
谁料刚扯一把,她就觉得不大对头,鼻端一股子血腥气,手里的草更湿漉漉黏糊糊的。
身为医者,她对这种气味甚是敏感。
借着明明灭灭的闪,她似乎看到草垛里头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蠕动,动作艰难缓慢。
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就见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缓缓从草垛里钻出来,慢慢站直身子。
是人是鬼还是兽?
她暗嚎一声,却不敢大叫出来,唯恐惊动那团黑东西。
那“东西”站直后,看上去似乎是个人。
为何这么说?因为她能听得见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跟破风箱似的。
听这声音,这人似乎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这人的身形很是高大,足足高出她一个多头,只是摇摇摆摆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顾蕊右手悄悄地缩回袖袋里,摸着一包药粉,这才稍微放了心。
“嗯哼,咳,咳”,她清清嗓子,咳嗽一声。
那人似乎朝她看过来,身形却极不平稳地晃了晃,下一瞬,已是倒在了草垛上。
顾蕊害怕,不敢上前,站在那里捏着药包儿不动。
“救,救我。”干涩沙哑的声音从那人喉咙里发出来,好似那人喉咙里有柳絮堵着一样。
虽然声音极低,但顾蕊还是听清楚了。她上前一步,紧紧捏着那包药粉,轻声问,“你是何人?”
这年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黑更半夜的,这人一身的血腥味儿藏在她家草垛里,不是江洋大盗就是什么匪类,她救了,岂不惹上祸事?
“我,我……”那人吞吞吐吐的,似乎不肯说出名姓。
顾蕊心里有些恼火,心想让我救你还想藏着掖着的,当我傻子啊。
她索性抱着胳膊站那里,冷眼看着。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样,闷热得人都透不过气来。
天幕更黑了,雷声越来越近,那明闪一道一道的,好像漆黑的夜幕镶上一道道银边。
借着那光亮,她看清那人穿一身黑色的劲装,胸口处似乎还插着一根断箭。
她稳稳心神,使出杀手锏,“好汉,救你可以,只是我上有病重老父,下有……”
呃,下面还没有呢。
编到这里,她没词了。
撒谎也要靠天分啊。
不过家徒四壁的顾蕊,也就扭捏了下,又继续说下去,“你,银子,有没有?”
虽然医者仁心,但大夫也要吃饭也要养家糊口的,趁此机会,她还是能赚则赚吧。
那人似乎迟疑了下,旋即就把一物递到她面前,“这上面,有宝石。”
顾蕊接过来,就着明闪的光亮,看清那是一把匕首,小巧精致,柄上镶金嵌玉。一道明闪划过,那上面的宝石发出璀璨夺目的亮光。
估计不是稀世珍宝,也是价值连城的吧?
她猜测着,心里犹豫,要么救了吧,这些宝石到时候可以换些银子,家里也不必过得这般艰辛。
这么想着,她立即行动起来,上前一把就捞起那人的一条胳膊,嘴里道,“老哥,配合下。”
本以为她一把能把这人给架起来,谁知那人高大的身子不过是晃了晃,依然原封不动地躺草垛上。
顾蕊气得骂了句,“怎么这么重?”
她以为自己这几个月干了不少农活家务,劲儿已经够大了。今儿才知道,想把一个大男人给扛起来,还是遥不可及的。
疼得快要昏过去的陆凌风嘴角连着抽了几下,他都快血竭而亡了,怎么会重?
不过这人能救自己,他能配合还是配合下吧。
于是,他一手撑着草垛,一手抓住顾蕊的肩头,咬牙狠命一努劲儿,高大的身躯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顾蕊松一口气,架着他一步三摇地进了篱笆门。
先把他安置在角落里,她又回去扯了几抱干草,一部分铺在地上,让那人先躺着,一部分烧锅熬药,等送给她爹喝下之后,她方才腾出空来处理这男人的伤。
她拨旺油灯,拿着男人给她的那把匕首割开他胸前的衣襟。
下一刻,顾蕊的目光就胶着在那人的胸前。
就见那人胸前血肉模糊,没一处好皮,靠心窝处,皮肉都翻开来,汩汩往外冒着紫黑的血。
看来这箭头喂了毒。
“忍着点,我先试试有没有倒刺!”她割下男人的一角袍子,团成一团,塞进他嘴里。
顾蕊把匕首在油灯上燎红了,对着男人的胸口就扎去。男人疼得龇牙咧嘴,一双寒星般的眸子死死瞪着古青,只是没撑几下,他就疼晕过去了。
接下去,她在那人伤口里转了转,方才抽出匕首,松一口气,还好,这箭头虽然有倒刺,但离心脏还有二寸,这人,还真是命大。
她拿事先煮过的白布蘸着木头锅盖上的蒸馏水给他清洗了伤口,接着找来把勺子,压在伤口周边,拿匕首一点一点挖着他伤口边的肉,剜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方才把那箭头取出。
之后,她又找来银针和羊肠线飞速地给他缝合,免得血喷溅出来,这些还是她爹的东西呢。
她动作麻利,手法奇特,不多时就缝好,又撒了三七粉,包扎妥当。
一阵狂风吹过,差点吹灭灶台上的油灯,顾蕊忙用手挡了下,就听哗啦啦一阵雨点砸下来,空气里飘满土腥味儿。
又是一个雨夜!
天色微明,雨已停。顾蕊起身去房前屋后找了一些蒲公英,回来熬了一碗汤药,给那人灌进去。
这么重的伤,没有抗生素,姑且用它吧。
一顿忙活,已是晨光大亮。早起的鸟儿在雾气朦胧的枝头上叽喳跳跃,芬芳的花草香充斥鼻端,新的一天又来了。
顾蕊却累得腰酸背疼,上下眼皮直打架,再也撑不住,喝过野菜粥,就回屋补觉了。
一觉醒来,那日头都晒到屁股。
她忙起来,走进灶房,先瞥了眼角落。就见男人蜷缩成一团,睡在干草上,一动不动。
顾蕊蹲下身子,见他面色赤红,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想来是伤口中毒已深,箭头虽然拔出来,但那毒依然传遍全身了。
看样子,要想办法解毒才是。
只是这样的毒,用什么法子解才好?家里不过几样常用的药草,都是头疼脑热用的,想配伍出一个解毒的方剂都不容易。
顾蕊思来想去,想出一个法子,那就是地浆水。
据《本草纲目》记载:“地浆解中毒烦闷,解一切鱼肉果菜药物诸菌毒,及虫蜞入腹,中暍卒死者“。据说还可用来治疗跌打损伤以及食物相克中毒。地浆水是一种传统中药成份。其制作方法是掘地三尺左右,在黄土层里注入新汲的水,搅混,等澄清后取出的水就是。
眼前这人中毒已深,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吧。
为了他匕首上的宝石,顾蕊也是拼了,当即就找来铁锹、锄头在自家门前挖起来。
掘地三尺对她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一边挥着锄头,一边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银子,为了银子……
好不容易挖了半天,歇了三次,累得半死,直到顾蕊两手都磨出水泡,才挖了三尺深。
底下都是黄土层,她用锄头刨了两筐土,背到院子里的水缸前,又去后山脚下挑了两趟水,把水缸注满。
此时已经日上中天了。
顾蕊热得混身都是臭汗,手上沾满黄土,几乎都累瘫了。
不过为了银子,她只得咬牙撑着,拿扁担在水缸里不停地搅拌,直到那水变浑。
然后,她才打水,洗手,做饭。
家里没有隔夜粮,饭都舍不得多吃,每日只有两餐。
早上一锅照得出人影的野菜稀粥,半下午再一锅野菜稀粥,一天不过两顿,她饿得跟一颗豌豆苗一样,身量细长、上下一般粗,都快十五了,看不出一点儿前凸后翘来。
虽然五官长得颇为精致,可面有菜色,也就看不出丝毫美感了。
为了能把匕首上的宝石换成银子,为了能吃上一顿饱饭,她半条老命都快搭上了。
喝了一碗野菜粥,她则晃着身子走到水缸前,看那水是否澄净。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那水缸里的水终于干净透明了。
顾蕊取来一个缺口的粗瓷碗,舀了一碗走进灶房,给尚且昏迷高烧的男人灌下去。
第二章` 吃人
天擦黑的时候,咏梅从外头回来,一头一脸的灰,风尘仆仆的。
顾蕊正在灶下煮饭,听见动静,忙迎出来。就见咏梅面色枯槁,头发蓬乱,双目无神,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她忙上前扶着她,笑着问,“梅姨你回来啦?”
咏梅点点头,把肩头的布袋解下来,顾蕊忙接过去,却发现,里头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什么重物。
昨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娘家哥哥家,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过六七里地,谁知道竟去了一天一夜才回来,本以为她能到娘家哥哥家借一些粮食来的,谁知道这布袋里还是空空的。
其实,不用看布袋,光看咏梅的脸色,顾蕊也能猜出几分。
想几个月前,他们父女俩跟着梅姨,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到她的娘家,住在咏梅爹娘留下的四处漏风的茅草屋里。为了怕人追杀,他们一致对外说,他们是一家三口,咏梅是她的娘亲。
可是,只有顾蕊和他爹知道,咏梅是顾蕊娘的贴身丫鬟,当年因为爹娘去的早,哥嫂把她卖入大户人家,后来,因为踏实吃苦,被顾蕊娘看中,做了陪嫁丫头。自打顾蕊娘死后,咏梅就担负起照顾他们爷俩的重担,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经操劳地头发白了一半,没有嫁人不说,对外更是谎称自己是顾蕊他爹顾仲书的婆娘。
这份委屈,顾蕊和他爹顾仲书都看在眼里,所以他们也都把咏梅当作自家人。
这些日子入了夏,阴雨连绵,家里就断了粮,咏梅硬着头皮,找到娘家哥哥家去,想借一点,谁知,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回来。
看着咏梅那沮丧的样儿,顾蕊不忍苛责她,忙笑着安慰,“梅姨,别担心,吃的会有的。”
咏梅苦笑着一屁股坐到灶房的门槛上,双手捂着枯槁的面容,有气无力的叹息着,“老爷病重不起,你又是个弱女子,咱们初来乍到的,连两亩薄田都没有,上哪弄吃的?”
顾蕊忙笑着上前拉住她的手,指指墙角,“你看,吃的这不是来了?”
咏梅抬眼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墙角的干草上,蜷缩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身黑衣,头发蓬乱,一动不动。妈呀,这是哪里来的野男人?
“你,要吃他?”她指着男人,瞪圆眼睛问顾蕊,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难不成饿得太狠,这孩子去挖死尸吃了?
顾蕊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天,这个梅姨,脑洞也太大了吧?她什么时候要吃人了?
“梅姨,你听我跟你说……”顾蕊把自己昨天半夜怎么救的这人、这人又怎么把镶金嵌玉的匕首给了她的事,细细地说给咏梅听了。
咏梅这才拍着胸口直喘粗气,嗔道,“妈呀,吓死我了。你这丫头,做事太没计较。这人要是江洋大盗杀了你可怎么办?你当时怎么也不叫老爷起来?“
”哎呀,梅姨,当时事情紧急,我哪里顾得上?再说,爹身子那样,我怎敢惊动他?”顾蕊笑嘻嘻解释着,见咏梅还瞪着她,又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要不是我懂些医术,这等好事能落到咱们家头上?”
她摇晃着咏梅的胳膊,撒着娇。
咏梅本来心惊肉跳的,不过经她一解释,又看了男人半天,见他没有一丝动弹,也就松了一口气,但还心有余悸地叮嘱顾蕊,“以后可不能再干这样的傻事了,有什么事要跟老爷讲。”
“晓得啦,梅姨。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啦。”顾蕊摇摇她的手,笑着安慰,“你出去折腾了一天一夜,估计也受了不少气,既没借着粮食,咱只能先将就一晚上。等明儿,我就把这匕首拿到镇上当了,换些银两,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美美吃上一顿!”
她无限憧憬着,本来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这会子更饥肠辘辘了。
事到如今,咏梅也没好的办法,一家子要活下去,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她还是交代顾蕊,“这事还是得跟老爷说一声,家里平白多一个大男人,惹来多少是非?好在你女扮男装,这个村里的人,都还不知道咱们的身份……”
“知道啦,我们这就给我爹送些稀粥去,咱们再把这事跟他细细地说一说。”顾蕊知道梅姨为她好,自然痛快地答应下来。
吃过晚饭,收拾碗筷,梅姨和顾蕊伺候顾仲书梳洗了,娘儿两个才腾出功夫说会子话。
一夜好眠,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顾蕊就醒了。
古代没什么夜生活,天黑也不舍得点灯,睡得早自然起得早。
她来到灶下,打算烧水做饭。
不料刚踏进灶房的门槛,脖子上就被顶上一个尖锐的东西,硬邦邦的,扎得她脖颈上的肌肤有些刺痛。
她吓一大跳,下意识就要张嘴叫,不过嘴巴却被一只大手给捂住,身子也跟着腾空而起,被人半抱半拖给撮弄到屋里去了。
那人一脚踢上灶房那扇破旧的门,一个转身抵在门上,手依然捂住顾蕊的嘴。
顾蕊一颗心怦怦乱跳,连声告诉自己别慌,好不容易稳下神,就着蒙蒙晨光,才看清眼前这人正是自己夜半三更从草垛里救下的男人。
妈的,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她盯着男人,心中暗骂,却不敢有丝毫动作,唯恐这男人真的是什么江洋大盗,一个不爽杀了她。
不过看见男人手中的“武器”时,她稍稍松了口气。那不过是一根烧火的细棍,肯定不如匕首刀剑之类的一下子就能把脖子戳个洞。
不过眼前男人身材高大,力气估计也不小,使点儿劲她这豆芽般的小脖子也是非断即折,她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呜呜……”她发出两声,手指指那人手中的木棍,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呀眨,如同湿漉漉的小鹿眼,长长的睫毛抖得蝶翼一般。
男人慢慢松开大手,黑晶晶的眸子幽幽地盯着顾蕊,似乎想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第三章 赖账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慢慢松开手。顾蕊又小心翼翼地抬手,指指他手中的烧火棍,“能,能不能拿开这个?”
男人无动于衷,只有眼波闪了一下。
“我,我,救了你,你不记得了吗?”顾蕊有些着急,结巴起来,这男人的行为气得她想骂娘,这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难不成这男人失忆了?
还是他装的想赖账?
不过一刹,顾蕊脑子里飞出诸多想法。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顾蕊也不敢动弹,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得男人不爽把她给戳死,更怕待会儿梅姨起来发现此事,男人会杀人灭口,无奈之下,她只得从自己袖子里掏出那把珍藏一整日、夜里还搂着睡觉的镶金嵌玉的匕首,在男人眼前晃了晃,“瞧,这个是你付的诊金!”
“我的。”男人忽然开口了,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原来他记起来了,顾蕊心头一喜,刚要拍个马屁,结果下一瞬,那匕首就被男人紧紧地握在手里,当然,她脖颈的那根烧火棍也撤下来。
这人,还没有忘恩负义嘛。
她心内松了一口气,就去要那匕首,“这是诊金,你付给我的。”
她还指着把这匕首当了换银子买粮食救一家人的命呢。
男人不着痕迹地躲过她的手,牢牢地攥着那把匕首,嘴角微翘,声音冷冽,“我怎么不记得?”
说罢,还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顾蕊。
言下之意,是顾蕊趁火打劫,偷了他的匕首。
奶奶的,还有这么不要脸的?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顾蕊心里恶狠狠地骂着,面上却不敢表露一分,眼见着男人把匕首装进怀里,她只好眼馋地瞄一眼那上头璀璨夺目的各色宝石,咽了口唾沫,认命地做饭去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顾蕊哪里敢去抢那匕首?
男人,默默坐回到墙角的干草上,一双黑眸始终幽幽地盯着顾蕊,看得顾蕊头皮发麻,有点儿像是被人盯上的猎物一样的感觉。
匕首要不回,男人又打不过,她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没过多久,咏梅也起来了,看见灶房冒烟,就知道顾蕊已经在做饭了。
她一边扣着扣子一边朝灶房走去,满脸喜色,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孩子啊,咱们早点吃饭,一会子你趁着大生的牛车,到镇上去一趟,把东西当了,咱也好吃顿饱饭……”
顾蕊坐在灶前烧着火,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但却不敢回答。她朝墙角男人瞥了一眼,见那男人好似老僧入定一般,盘着腿坐在墙角,一动不动,似乎没听见。
她这才敢冲出屋子,把正要一脚跨进门槛的咏梅一把拉到院子里。力道太大,咏梅差点没有被她给带倒,又惊又气地瞪她,“你这丫头,一大早发的什么疯?”
顾蕊也不敢说自己差点儿被男人给杀了的事,生怕吓着咏梅,只压低嗓门道,“梅姨,这事落空了,这男人醒过来就赖账了……”
“什么,他赖账?”咏梅拔高声音,气得乱叫。幻想了一夜的白米馒头和红烧肉没了,她能不急吗?
顾蕊吓得忙去捂她的嘴,手指竖在唇边,连连嘘嘘两声,还不忘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一下灶房门口,见男人没有出来,她才松一口气,小声贴在咏梅耳边道,“梅姨,咱可千万不能得罪了那人,他身上有功夫的。一个不小心惹火了他,说不定咱一家人小命难保。”
梅姨吓得抽一口冷气,指指灶房门口,一双眼睛,因为惊恐瞪得滴溜圆,压着嗓子颤着声儿,“你救了个煞神回来!”
见顾蕊无声点点头,咏梅又是惊又是恐,“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是好?要不,咱们去问问老爷吧?”
顾蕊立马摇摇头,“我爹病得那么重,咱们不能再吓着他。”顾蕊见咏梅吓得这样,倒是冷静下来,仔细地给咏梅分析着。
“这男人虽然可怕,但现在身子很虚,用得着我。所以,我们没有性命之忧。先伺候好这位大爷,把他打发走再说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咏梅压下一肚子的惊恐,来到灶房,看都不敢看墙角的男人一眼,和顾蕊把稀饭盛出来,端到堂屋,一家人吃了。
见咏梅身子始终跟筛糠一样轻轻哆嗦着,顾蕊给她使个了眼色,道,“梅姨,你看着我爹喝药,我去刷碗。”
咏梅却道,“还是你伺候老爷喝药吧,我去收拾锅碗。”
顾仲书见两人谦让起来,不由笑了,“谁做不一样,怎么今儿这么客气了?”
顾蕊出了一身的汗,心想爹您是不知道灶房里住着个煞神啊,这是拿命去刷碗,不客气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梅姨去送死吧?
她顿了顿,笑道,“梅姨心细,不像我每次都洒药。”说完,她义无反顾地端着碗筷出了堂屋。
未免顾仲书疑心,咏梅只得装做淡定的样子伺候他喝药。顾仲书还惦记着问咏梅,“那男人醒了没?有没有给他留碗菜粥?”
咏梅一想起顾蕊跟她说过的话,混身就抖起来,只得强压下颤栗,稳着神儿答道,“蕊儿那孩子留了,老爷别惦记了。”
“别叫我老爷了,如今我哪里是什么老爷?”顾仲书深深地看了眼鬓角生出华发的咏梅,叹息一声,“以后就叫我仲书吧,这些日子,真是多亏你了。”
咏梅眼中溢满泪水,却还是强笑着,“老爷你可别这么想,我瞧着蕊儿这孩子是个有出息的,将来咱们都指望她了。”
“再有出息也是个女儿家,文不能登科中举,武不能安邦定国,咱们这样子,又有哪家敢娶?”顾仲书喟然长叹,心中有无限的愁绪。
咏梅不吭声了,她实在不晓得怎么接话。
顾蕊战战兢兢洗着锅碗,眼睛还不时瞟着角落里依然如老僧入定般的男人,生怕他突然暴起杀了她。
把锅碗洗干净收拾妥当,她正打算悄悄溜出去,谁知忽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叫声。
这声儿,她贼熟。
第四章 尴尬
男人睁开眼,正和看过来的顾蕊四目相对,目光不由浮现一丝尴尬。
“你,要吃饭吗?”顾蕊小心翼翼地探问。
男人似乎有些难为情,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他半张脸,顾蕊只能从他的眼神里观察。
她抿唇笑笑,揭开笨重的木头锅盖,把里头特意从嘴里省下的一点温热的菜粥盛出来,拿了一双筷子,慢慢走到男人面前,蹲下身子递过去,“家里没什么吃的,你先将就着吧。”
男人抬眼看看她,并没有露出凶神恶煞的目光,迟疑了一会,方才接过碗筷,低着头默默吃起来。
顾蕊见他虽然不吭声,但也没发怒,胆子不由大了些,蹲在他面前没走,细细地观察着他吃饭的样子。
就见他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喝粥的时候,不疾不徐,没有一点儿声响。这让顾蕊甚是惊奇。
这等作派,定不是什么江洋大盗亡命之徒能有的,一看就是出身不凡。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身中毒箭,流落在她家呢?
男人喝完菜粥,又默默地把碗筷递给她,自己则低头在袖子里掏着,只是掏来掏去并没有掏着,只好抬头问顾蕊,“有帕子吗?”
一句话,差点没把顾蕊手里的碗筷给惊掉。
妈呀,还这么讲究的?
她倒是有帕子来着,不过逃亡到这穷乡僻壤的,早就不用了,平日喝完粥都是拿袖子抹一抹嘴的,因为咏梅说,乡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要入乡随俗,不能让人家看出什么端倪来。
几个月下来,顾蕊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了,如今听这男人要帕子,不由挑眉一笑,“我们这样人家哪里有帕子?都快揭不开锅了。”
见男人黯然垂下眸子,她双眼又是一亮,盯着男人的前胸道,“要想吃好喝好用好也行……”
男人复又抬眸看着她,顾蕊嘿嘿一笑,指着他的胸口道,“那个,匕首当了就行。”
话音未落,男人飞快地伸手捂住胸口,那模样,就跟顾蕊能上手抢一样。
顾蕊咧咧嘴,想笑又笑不出,她敢抢吗?一大早差点被这男人给吓晕过去,他这会子倒好,这不是讽刺她呢吗?
撇撇嘴,顾蕊哭笑不得,“你使劲捂着,稀罕!”
甩下这句话,顾蕊又去房前屋后找了些蒲公英,洗净熬了汤药,给男人端过去喝了。
见男人复又躺下,她就背上背篓跟顾仲书和咏梅说一声,到后山采药去了。
家里没有田没有收入,就靠她给村民们看个头疼脑热换点吃的,勉强度日,这常用的药草是断断不能少的。
顾蕊在山上转悠半天,正午时分下得山来,回到家把采来的各色药材拿出来,能吃的让咏梅择洗干净,能种的就种在篱笆墙边上,其余的,则洗净晾干备用。
忙活完,她有些昏沉沉的,肚子瘪瘪的,没点力气。她知道自己这是饿得低血糖了,就拖着灌了铅般的腿走到屋里,想找点米熬点菜粥喝,可一揭开盖子,就见米缸里只剩了十几粒米。
顾蕊不由苦笑,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家无隔夜粮了。
顾仲书躺在那盘破炕上,见顾蕊站在米缸前发呆,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从炕头取出一个斑驳了漆皮的木盒子,打开,取出一根镶着颗猫睛石的簪子递给咏梅,“你把这个拿去当了,换点子米面回来。”
咏梅一见那簪子,眼睛就红了,哽咽道,“老爷,这是夫人留下来的,将来好给蕊姐儿做嫁妆的,怎能当了?”
“哎,我何尝不想留个念想。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总不能守着这个死物活活把人饿死吧?”顾仲书说着说着,那眼角的泪就流下来。
顾蕊听得心酸,勉强压住眼圈的酸涩,回头强笑道,“爹,哪里就饿死了呢?这院子里不还有我挖来的野菜?不行就跟左邻右舍的借点,咱平时看病从来不收诊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如今不太平,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何必麻烦人家?就算人家肯借,咱们也有点挟恩图报的意思了。”顾仲书不同意顾蕊去借粮,咏梅只得接过那簪子,就要出门去镇上当了。
谁知还没等她去,篱笆门外就有人喊了,“顾小哥在家吗?”
这是找顾蕊的,她平日女扮男装,村里人都称她一声“顾小哥”。
顾蕊忙定定心神,答应着出了屋,就见大生哥扶着他娘子站在篱笆门外。
“嫂子病了?”顾蕊搭眼一瞧,猜出个三五分。
“是,前儿个她跟我上山砍柴,淋了一场雨,回家之后也没当回事,吃了饭就睡了,结果昨儿一早上起来,头就疼得要炸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今儿竟然不能动了……”大生瞧着媳妇那样,面色甚是担忧。
“那让嫂子到屋里坐着,我给把把脉。”顾蕊说着,就去帮大生把他媳妇架到屋里去。
给她诊过脉,顾蕊心中有数,曼声道,“舌淡苔白,脉浮带紧,头痛骨痛,嗯,用麻黄汤吧。”
家里没有纸笔,她也不用开方子,只告诉咏梅,“梅姨,你去烧水,我来配药。”她声音清脆,带着点儿雌雄莫辨的清扬。
这些常用的药材家里都有,咏梅也是做惯了的,手脚利索地去生了火,坐上药吊子,顾蕊则配好药材,洗净到灶房里熬上,半个时辰之后,给大生媳妇喝了,不出片刻,就发了一身的汗,人精神了许多。
大生和他媳妇连连道谢,顾蕊又给他包了一剂药带上,嘱咐,“明儿再喝一剂,也就好了。大生哥,你可要照顾好嫂子,以后可不能让她淋雨,妇道人家身子弱,要好生保养。”
王大生赶紧答应着,带着媳妇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过了晌午,顾蕊就听篱笆门外有人喊,出门一看,正是王大生,手里还提着个竹篮子,笑道,“你嫂子已经好了,在家和了面,擀了葱花饼,特意让给你送一些尝尝得的。这不,家里还有几个鸡蛋,都让我拿来给你爹补补身子……”
第五章 煞神
顾蕊正饿得心发慌,闻听不由大喜,咏梅还没来得及去当簪子,以为今天又要饿肚子了,没成想王大生就给他们送来了葱花饼和鸡蛋,这不啻于天上掉个馅饼,砸中他们一家人!
她喜上眉梢,接过那竹篮子,眼圈儿泛红,“大生哥,我们家还真等着你们送吃的呢,我也不跟你客气了,等日后,你们家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尽管来这里。”
“客气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谁都不容易,只要我们家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们家的。”王大生是个热心肠的人,踏踏实实的山里汉子,黑红脸膛,身材魁梧,说话也如洪钟一样。
顾蕊笑着送走王大生,把竹篮子提到屋里去,看着咏梅和顾仲书直咧嘴笑,“今天可不用愁了,大生哥送了这么多葱油饼,够我们吃一顿了。”
放下篮子,她又对咏梅道,“梅姨,我去收拾药材,你择些野菜凉拌了,今晚咱们饱餐一顿。”
“哎,我这就去。”咏梅伺候着顾仲书喝了一碗水,在衣襟上蹭蹭手,笑着答应了。
一家子因为有了吃的,个个都欢天喜地。
晚饭时分,顾蕊叫咏梅和她爹先吃着,自己则盛了碗野菜粥,配上一小碟子凉拌野菜,拿了两张葱花饼,递给墙角里躺着的男人,“喂,起来吃饭了。”
这人身中毒箭,流了那么多血,要是不好好补补,就算能活命,也会留下病根。
虽然不晓得他是出尔反尔还是真的忘了而赖账,但既然是自己施救的,顾蕊可不想砸了招牌。
再加上这男人是个危险分子,她也的确不敢苛待了他。
陆凌风慢慢坐起来,眉头紧促,胸前的伤口实在是太疼,让他厮杀多年的身板也难吃得消。
听着顾蕊有些不大情愿的声音,陆凌风不由盯着她看了眼,就见眼前这少年郎面容俊秀,眉目如画,只可惜面有菜色,身量又过于纤细,想来是吃不饱的缘故吧。
他忽然有些愧疚,心里犹豫着是否把那匕首给她当了。若是一把普通的匕首也就罢了,只是这是圣上赏的,若是被她拿去当了,说不定那些人就找到他的藏身之地,恐怕给这家子人也会带来无妄之灾。
当时伤重之际,为了让她救他,他的确答应过把匕首给她的。可等他醒来之后,方才发觉自己思虑不周,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这家人,他都不能把匕首给她。
这理由他自然不能透露,也就由着这少年郎把他当作赖账之人了。
晚上的饭菜稍微丰盛了些,顾蕊特意端来一个小板凳,把碗筷放在上头。
陆凌风赞赏地看了眼顾蕊,别看这家子穷得没有隔夜粮,行为举止却颇有大家风范,穷却不失优雅,过日子并不将就。
端起碗喝了口菜粥,他又挑了一筷子野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虽然没有平日里鸡鸭鱼肉的浓香,可也别有一股清甜芬芳。
“这是邻居送的葱花饼,给你匀了两张。”顾蕊把那两张饼往男人面前推了推,小声解释着。
谁让人家是大爷呢,一伸手就能掐死她的。
男人毫不客气地拽过葱花饼就咬了一口,眉眼都舒展开,看样子很是满意。
顾蕊趁热打铁,往前探探身子,小心探问,“好吃不?”
“好吃。”男人很是客观地点头。
“想每天都吃吗?”顾蕊循循善诱。
“想。”男人很是爽快。
“那个,家里没米面了。”顾蕊脸色垮了垮,仰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男人。
男人撸了把额前的乱发,没有吭声。
顾蕊又往前凑凑,笑得贼兮兮的,“要不,把你匕首当了?”
男人猛抬头,一双黑晶晶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她。
顾蕊吓得小心脏一跳,忙不跌往后仰了仰,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男人就那么下死眼盯着她,却始终没有动作,顾蕊才勉强平复了下心情,双手撑着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男人,“你这人,好歹我也是你救命恩人,不给就不给,吓我做什么?”
陆凌风收回目光,低头喝了口粥,瓮声瓮气道,“不能给。”
顾蕊也不管他说什么了,忙道,“罢了罢了,不要了,成不?”
事到如今,她认命了,只要一家老小平安就好,谁让她倒霉救了这么个煞神呢?
吃饱喝足,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大早起来,顾蕊又发起愁了。
一家三口再加上不明身份的男人,四个都能吃能喝的,大生给的葱花饼一顿就撬没了。几个鸡蛋也是人家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顾蕊打算留着每日给她爹顾仲书吃一个,其余人连个味儿都闻不到。
眼下又没粮食了,该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她决定跟着王大生去镇上一趟,听说镇上有个医馆,也不知道收不收药材,她打算碰碰运气。
王大生隔三差五赶着牛车去镇上卖柴,顾蕊一大早就去问了,正好今日去。
她大喜,忙回家把晒干的各类常见药材分门别类装进背篓,和顾仲书咏梅交代一声,又给男人换了药,这才背上去找王大生。
走了一个时辰,才到镇上,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今儿正好逢集,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好生热闹。
顾蕊也顾不上看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赶紧按照王大生指的道儿找到那家医馆。
那家医馆正位于镇中心,门前阔朗宽敞,位置很不错。
她抬头看那匾额,黑漆楠木底儿,上书三个泥金隶书大字“安乐坊”,也不知出自谁之手,甚是气派。
顾蕊相了相,方才踏进门槛。就见里面一溜儿药柜一字儿排开,四五个伙计正站在柜台后,配药包药,忙得不亦乐乎。
左手边一个中年男人,身条精瘦,面容干瘪,一双绿豆小眼滴溜溜转个不停,正一手拨拉着算筹,一手捻着三缕山羊胡,像是个掌柜的。
靠门边设着一条长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后面椅子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穿一领天青色长衫,稀疏的白发总成一个髻,梳在头顶。
他见顾蕊进来,抬起头来问道,“这位小哥,看病?”
顾蕊忙站定,含笑回道,“大夫,我不看病,是来卖药的。”
第六章 卖药
“哦,什么药?”左边柜台后的那个山羊胡子中年人抬头问她。
“大叔,这是我山上采来的药,“顾蕊含笑答着,“有黄芪、当归、麻黄,还有一小袋枸杞……”
掌柜的有些不耐烦地撇撇嘴,“这都是些常见的,我们药铺里多的是,不值钱……”
顾蕊正笑着的脸出现一丝裂纹,正捏着一包枸杞的手也无处安放。
深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她又挤出一抹笑,“大叔,小药治大病,可别看不起这些稀松平常的药!”
“怎么?你这小子还挺有高见啊?”掌柜的皮笑肉不笑,对门口那个坐诊的头发苍白的大夫扬扬下巴,“老王头,瞧瞧,打擂台的来了。”
那被称作“老王头”的老大夫就嘎嘎地笑了,“毛都没长齐,还敢说大话?稀松平常的草根草籽喂猪倒是好!”
见这两人越说越不像话,顾蕊来气了,双手一提背篓,忿忿道,“不收就不收,用不着冷嘲热讽!”
“哟,这还气上了?”掌柜的阴阳怪气地扯着嗓子喊了声,“告诉你小子,我们这里专治达官贵人,你的药,还是留给那些穷鬼吃吧。”
顾蕊头也没回,大踏步出了安乐坊。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顶着烈焰沸腾的日头,闻着空气里飘来的香气,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
家里没的吃,仅有的几个鸡蛋都留给她爹顾仲书补身子了。早上只喝一碗野菜粥,光走路都去了半个多时辰,哪里还顶事?
她揉揉空瘪的肚子,不由苦笑:早知道就别这么硬气了,随便卖几个铜板也行,跟那帮子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置什么气啊?
如今要是回去,人家不收不说,怕还得被嘲笑一番,何必再去惹一肚子气?
她自我安慰一番,打起精神把背篓背上,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街里头走,看还有其他生药铺子没。
结果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一家,顾蕊不由垂着头叹气,怪不得安乐坊的人眼高于顶,原来镇上他一家独大啊。
实在无法,她来到镇中心的一家当铺外,看着那泥金的“润升德典当行”六个大字,心里踌躇不已。
摸摸怀里的布包,顾蕊心想,实在不行就把她娘留下的簪子当了吧,勉强维持几天生活。
只是长此以往也不是回事儿呀,自己一个穿越来的,拿着原身娘的簪子当,说不过去。
她倒不是贪这个簪子做嫁妆,只因他们逃亡过来之后,已经当了好几样首饰了,这根簪子,是原身的娘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
若是当了,顾仲书连个念想都没了。
她真是于心不忍。
可不当,家里老小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
她站在当铺门外,思来想去,把那根簪子反反复复地拿出来又塞进去。
折腾了一阵,等她捏着那根簪子终于一咬牙一狠心、抬起一只脚就要踏进润升德典当行的门槛时,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把那根簪子一把给抢了去。
“哟,表弟,哪来的金簪啊?”来人说话阴阳怪气的,音调儿拔得高高的,又尖又细。
顾蕊一惊之下倏然转头,见那人正是咏梅娘家侄儿——孙禄寿。
这小子二十郎当的年纪,正事不干,成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在家里啃老呢。
咏梅带着他们爷俩住到她爹娘留下的宅子时,这小子来过,所以顾蕊认得他,不过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当时他们初来乍到,住的是咏梅爹娘留下的三间破草屋子,可这小子还跑来要收银子,说不能白住,连亲姑姑咏梅的面子都不给。
要不是咏梅好说歹说苦苦哀求,这小子还真能把他们三个给赶出去。最后还是牛角洼村的里正见他们一家可怜,出面把他喝走,不然这小子还得给他们多少气受。
因着咏梅的哥哥做了上门女婿,所以孙禄寿一家住在他外祖父家,也就是离顾蕊住的村子牛角洼五六里地的孙家庄上。
没成想在这里遇见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看那小子捏着簪子喜眉笑眼的,顾蕊沉下脸来,冷声道,“把簪子还给我。”
“嘿哟,你的?”孙禄寿一手捏着簪子一手甩着,悠着步子围着顾蕊转,“你小子又不是娘们儿,要簪子做什么?”
“这是我娘的。”顾蕊竭力克制住自己想一刀捅了孙禄寿的欲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娘能有簪子?”孙禄寿好似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儿一样,“你爹摊在炕上,穷得饭都吃不起,还能给你娘打簪子?”
顾蕊看着跟一只猴子样跳上窜下满脸刻薄的孙禄寿,暗暗把手伸进袖子里,摸着顾仲书留给她的针灸包儿。
“这是我娘主家赏给她陪嫁的嫁妆……”她一脸淡漠疏离地解释着,暗地里却悄悄抽出一根银针来。
“谁信啊?”孙禄寿仗着顾蕊身量没他高力气没他大,极尽奚落之能事,“谁给你作证,啊?别是你小子偷来的吧?那家子早就死绝了,你蒙我呢。”
“是,我蒙你呢。”顾蕊忽然微笑着欺近,仰头看着孙禄寿的下巴。
孙禄寿倒是一愣,没想到顾蕊会这么说。
说时迟那时快,趁他发呆之际,顾蕊干净利落地把银针扎到孙禄寿的肘部曲池穴,就听孙禄寿“哎哟”大叫一声,手中的簪子跌落在地上。
顾蕊勾唇,冷冷一笑,“跟我斗,早着呢。”声音压抑低沉,带着说不出的狠戾,手下毫不留情,又把银针在曲池穴里捻了捻。
孙禄寿疼得哇哇大叫,听见这话更是吓了一跳,这个表弟眼神跟狼一样,特别凶狠,像是要吃人。
他不敢动弹,顾蕊则捡起那根簪子,在衣襟上擦干净了,塞进怀里,迈步离开。
孙禄寿在后头怒吼,“你敢打我?”
顾蕊回头,微笑,“谁看见了,谁给你作证?”
孙禄寿哑巴了。
是啊,方才不过一瞬间,大家看到的不过是顾蕊上前够簪子,然后孙禄寿哎哟叫了一声,那簪子就掉了,顾蕊弯腰去捡,谁也没看见顾蕊动手啊?
第七章 救人
顾蕊不理会孙禄寿的鬼哭狼嚎,大步流星地离开。
经历了刚才那一出,顾蕊觉得也许是天意不让她当掉簪子。也罢,不管是贫也好饿也罢,这是原身娘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她要收好保护好,也算是对得起原身了。
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有钱买粮,一家三口外加那个男人就没得吃,怎么办?
她苦巴着脸慢慢晃着,苦思冥想怎么赚点钱养家糊口。
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就见前头四五个壮汉抬着一扇门板急匆匆地赶来,一边走还一边吆喝着,“快让让,快让让……”
顾蕊忙闪身躲在一边,就见那几个人一路吆喝着直奔安乐坊而去。
这是有人病了?看样子还病得不轻。
顾蕊想着,就听人群里议论纷纷,“这不是‘万盛’粮行掌柜家的孩子吗?”
顾蕊愕然,这孩子得什么急病了?刚才门板上蒙着一床白单子,她也没看清是个什么人。
“怎么了?”她伸脖子问那知情人。
“嗨,别提了,那娃儿调皮,一个没瞅着,上树掏鸟蛋去了,结果,摔下来……”
“哦,”顾蕊应了声,没说什么。
对于她一个大夫来说,这种情况实在引不起什么波澜。
知情人却憋不住了,“你知道那孩子怎么了?”
顾蕊配合地问,“怎么了?”
“听说,当场就没气了。”
“啊,”顾蕊轻轻点头,“那还挺严重的。”
“当然,”知情人觉得她没有想象中反应那么大,很是不满,撇嘴道,“你这样的小郎君,怎能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
顾蕊也没当回事,抬起脚步朝安乐坊走去。
既然没气了,不晓得安乐坊的大夫能不能救过来?
身为医者,她喜欢有挑战的病例。
安乐坊,老王头蹲下身子给门板上的孩子诊断,诊了左腕诊右腕,翻了眼皮,摸了耳朵,片刻后,摇摇头,叹气,“回去预备后事吧。”
一句话,嚎哭一片。
为首的中年汉子白白胖胖的,当即就给他跪下了,“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儿……”
原来这位就是万盛粮行的掌柜的。
后头一人上前哭着哀求,“大夫,我哥就一个儿子,这要是没了,不是断了香火了?”
至于以后能不能生,不是这时候该说的话。
那老王头被他们闹不过,摊开两手无奈地叹气,“都没脉了,要我怎么救?”
那四个抬门板的壮汉估计都是孩子同宗的叔叔哥哥们,听见这话,个个都耷拉着头,默默流泪。
孩子从树上摔下来当时就没气了,他们抱着一线希望来求医,就是想着能有奇迹,可谁料还是没有任何转机。
他们蹲下身子,慢慢把白单给孩子盖上,又去扶万盛粮行的掌柜的,“大哥,咱回去吧。”
本来就死了的人,怎能赖在这里不走?
万盛粮行的掌柜的张着嘴哭个不停,连话都说不出来,被人扶起来,跟提线木偶一般看着白单下的孩子,嘴里直发出嗬嗬的声音。
这凄惨的一幕看得所有人无不为之动容,人生最惨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这中年男人还没有白发苍苍,就已经眼睁睁看着幼子夭折,心里的苦,岂非常人能感受得到的?
顾蕊不想在安乐坊这里抢风头,当时老王头诊断时,她挤在人群也偷看了几眼。这会子见那几个壮汉抬着门板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就悄没声地跟上去。
待那几个人走出几丈远,顾蕊方才出声叫住他们,“几位大哥……”
有人听见,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一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豆芽少年,就没理会。
这么一个乞丐似的少年郎乞讨也不找个地方。
顾蕊见没人理会,忙紧走几步上前,指着门板上的孩子道,“这孩子还有救。”
几个抬门板的壮汉都觉得这少年郎怕是穷疯了,讹人讹到他们头上了,找抽呢。
“给我滚!”后头一个壮实的年轻人回头喝了一声,就伸手去推顾蕊,“眼瞎了?”
顾蕊被他给激怒了,按说这事儿该他们求着她来着,如今她好心主动医治,他们倒不领情了,真是牵着不走打倒退,忘了怎么苦求安乐坊的大夫了吧?
她冷冷一笑,拂袖而去,撂下一句话,“可怜的孩子愣是被你们害死了。”
刚走两步,就听身后一个中年人的声气叫道,“小哥慢走。”
顾蕊站住脚,缓缓回头,果见孩子的爹——万盛粮行的掌柜的急急几步赶来,朝她作揖行礼,小心翼翼问,“小哥,你能治?”
顾蕊勾唇冷笑,“没那个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言下之意,不但能治还能治好。
中年人大喜,就去拉顾蕊的手,“小哥快些救救我儿。”
可其他同宗都觉得这中年人也是疯了,纷纷上前拦着,劝道,“大哥,别信这疯子的话,明明大夫都说没救了,别被她给骗了。”
活生生的心肝肉被剜走,搁谁谁都受不了。中年男人又哭起来,“我儿没了,我还有什么好骗的?”
顾蕊静静地看着中年男人,叹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就冲这个,你儿,我治定了。”
说完,也不管那些亲戚怎么骂,上前揭开白单子去看那孩子,见他牙关紧闭,气绝无声,没有破皮折骨,脉息也全无,看上去果真是死透了。
不过顾蕊还是有把握的,当即就开了方子:全当归6克钱,金银花6钱,大川芎6钱,穿山甲2钱,滇三七一钱,酒一碗、水两碗合煎取一碗半。
“我这里只有当归、金银花,其余的你们赶紧到安乐坊买去。”顾蕊从背篓里翻出当归和金银花,交给万盛粮行的掌柜的。
事到如今,其他人也不好迟疑,就有人飞奔着去了安乐坊,照方子抓药,余下的人赶紧抬起孩子,带着顾蕊回到万盛粮行。
药买来,煎好,给那孩子往嘴里灌,只是那孩子牙关紧闭,勺子压根儿就灌不进去。孩子娘要自己喝了嘴对嘴喂,顾蕊却制止住,成年人的嘴巴里细菌多,孩子年幼,还不知道又惹出什么病来呢。她想起前世里灌药的鹤嘴壶,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现在也没功夫研究这个,就四处看了眼,找到一把泡茶的小茶壶,装满药,给那孩子好歹灌进去了。
第八章 饿了
因为孩子还不知是死是活,万盛粮行的掌柜的留顾蕊住下来,把她安置在孩子隔壁住着。
天色已晚,顾蕊怕王大生找不到她着急,特意跟万盛粮行的掌柜的说了,让他派了一个伙计在回牛角洼的路口等着王大生,说了事情的经过,让他告诉顾仲书和咏梅一声,今夜先不回去。
事情安排妥当,顾蕊才静下心来,这时候就觉出饿来。
可是万盛粮行的掌柜的因儿子生死未卜,魂儿都不知飘到哪里去,连待客之道也忘了。
顾蕊实在饿得不行,只得找着掌柜的,道,“掌柜的,我饿了,能给我上些饭菜吗?”
伴随着这话,她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在大家伙儿都沉默不语的屋子里,是那么响亮,那么显眼。
先前喊着让她滚的那个年轻男人眼睛里立即闪过一丝不屑,嘴里却道,“小哥儿还是先忍忍吧,孩子还不晓得如何,大家哪有心思吃饭?”
言下之意,你还没把孩子救活,哪有脸要饭吃?
顾蕊不由恼了,冷哼一声,“还从未见过你们家这样的待客之道,孩子就算醒过来也需要一些时辰,难道就让我一直饿着不成?若是饿出个好歹来,等你们用得着我的时候,恐怕就晚了。”
那年轻人又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嗤,“别标榜自己了,你怎么知道我们用得着你?”
这话摆明了有过河拆桥的意思。
顾蕊也不跟他计较,索性背上背篓就往外头走,“也罢,算我瞎了眼。你们既用不着,那我家去了。”
说实在的,给人治病上赶着还真讨不了好,既然被人如此羞辱,她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这世道,有大把的人想要她呢,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不过总有明事理的人,她刚迈出两步,就听身后中年人的声气训斥年轻男人,“老六,怎么不懂事?还不快把小哥叫回来,好吃好喝地款待着?”
顾蕊暗喜,这万盛粮行的掌柜的还真不错。
那个年轻人还想分辨几句,嚷嚷着,“大哥,小宝喝了药都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见醒转,你信那小子的鬼话呢。”
万盛粮行的掌柜的叹息一声,并没有跟这个老六计较,自己则追上顾蕊,赔罪道,“小哥别气,都是我家六弟不懂事儿,小哥你大人有大量,小儿的性命全靠你了。”
遇到这样的人,顾蕊自然不能拿架,当即就回头,“掌柜的客气了,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只是腹中饥馁,实在难忍。”
她也没藏着掖着,更没觉得不好意思,完全一副理直气壮地样子,就是告诉所有人,我饿了要吃饭。
万盛粮行的掌柜的不由对顾蕊刮目相看起来,眼前这少年郎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可行为举止光明冷落、古道热肠,倒像是大家子出来的子弟。
他倒是更恭敬了,“小哥放心,只管留下来。”
说完,就吩咐下人摆饭,请顾蕊去了花厅款待。
那万盛粮行的掌柜的也是有钱人,一声令下,不过片刻,花厅的大理石桌面上就摆满了各色菜点,冷的热的,荤的素的,足足有三四十个碗碟,看得顾蕊食指大动,很是迫不及待。
见万盛粮行的掌柜的还站在一边要作陪,顾蕊忙道,“掌柜的不必在这里,只管去照顾孩子。等我吃完这顿饭,孩子也就该醒了……”
她倒不是夸海口,而是这人站在一边,她着实不好“扫荡”啊。
万盛粮行的掌柜的万万没想到顾蕊敢打这样的包票,在安乐坊,那大夫直言让他回家预备后事,如今这小哥儿却说一顿饭的功夫他儿子就醒了。
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云泥之别的话,当真让他难分真假。
但身为父母,他当然愿意相信自己儿子还能活过来,当即高兴地直朝顾蕊作揖,嘴里碎碎念着,“小哥儿真是神人!”
顾蕊也不理会,待他走了,方才抄起筷子,对着那些碗碟下手,什么白灼大虾,什么红烧肘子,酱香牛肉,大快朵颐起来。
自打穿过来,她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提油水这么足的饭菜了。
等她菜足饭饱时,不过一炷香的时辰。
她晃晃悠悠地出了花厅,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往那孩子的屋子走去。
刚走了一半,迎头就见一人脚底生风,飞奔过来。
因天色已晚,夜幕低垂,两个人都没看清对方,就这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
顾蕊个头矮,一头扎进人家怀里,挺翘的小鼻子就那么堪勘地撞上人家坚实的胸膛,疼得她眼冒泪花,蹬蹬蹬捂着鼻子后退三四步。
“哎哟,疼死我了。”她揉揉自己的小鼻子,摸了摸,好在还没撞出血。
缓了会儿神,她方才看清对面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正是下午出言讽刺她的男人,也就是万盛粮行掌柜的六弟。
“原来是你。”她指着老六,凶巴巴叫着,“做什么走得这么急,赶着投胎去?”
老六没给过她好脸色,如今有了理由,顾蕊可不想轻易放过他。
本以为老六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跟她干一架。早就预备好银针药粉的顾蕊,摩拳擦掌地等着老六被她收拾,谁知老六却满脸微笑地看着她,忽地弯下腰去,对着她结结实实地行了一礼。
“都怪我有眼无珠,错过了小哥,这厢给你赔礼了。”
面对老六的突然转变,顾蕊甚是愕然,不过愣了一瞬,她就明白过来了。
“可是那孩子醒了?”她淡淡问道,心想喝了药过去一个多时辰,也该醒了。
老六用看神仙的眼神看着顾蕊,佩服地五体投地,“正是!我大哥说你算准了一顿饭之后醒,果然没错。”
顾蕊随意摆摆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她倒不是谦虚,实在是这样的病症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
一句话,让这个老六对她更加心悦诚服了,忙请她过去。
顾蕊跟着老六去了孩子屋里,就见那孩子正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眨着,神清气爽的,压根儿就不像是垂死之人呐。
第九章 呛他
“醒了?”顾蕊上前一步,抓住孩子的手腕来诊脉。
那孩子躺那儿,眼睛一直滴溜溜看着她,甚是好奇,“是你救了我?”
童音稚嫩清脆,就是有些嘶哑,想来身上还是很痛的。
“嗯,是我,厉害吧?”顾蕊一边诊脉一边逗那孩子。
“噗嗤。”一个笑声响起,顾蕊抬眼,就见老六正朝她挤眉弄眼,仿佛在笑她毫不谦虚一样。
顾蕊白他一眼,不理会,只对万盛粮行的掌柜的道,“再煎一剂药喂下去。”
掌柜的忙不迭就吩咐下人去熬药,半个时辰后又给孩子喂了一碗,过不多时,孩子就嚷嚷着要解大便。
一炷香后,顾蕊去看便桶,就见里头的粪便都是黑色的,她心头轻了一下,这是体内的瘀血排出来,孩子这是没问题了。
老六见她亲自去看便桶,不觉油然生敬,迎上前,笑道,“先前真是多有得罪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有这般起死回生的医术,真是人不可貌相!”
本来好好的话,到他嘴里就变味儿了。
顾蕊没好气呛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丑?”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六慌张地摆着手,连忙解释,“我,我是觉得,你,你穿的这样,还以为你,你……”
下面的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顾蕊干脆替他接下去,“以为我是叫花子,专门讹诈你们的?”
她翻了个白眼,“真是狗眼看人低。”
“是,是,是我狗眼看人低。”老六一个性子急躁的人,这会子什么脾气都没有,被顾蕊的医术深深地折服了。
屋内其他人都哄然大笑起来,万盛粮行的掌柜的笑着打趣,“六弟什么时候也低眉顺眼的了?”
这么一说,顾蕊倒是不好意思再呛他了,毕竟,老六也没对她怎么着,况且人家还赔礼道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她越过老六,笑着对万盛粮行的掌柜的道,“明儿再给小少爷服一剂,就好了。”
众人大喜,纷纷竖起大拇指,对顾蕊的医术赞不绝口,“小哥真是妙手回春,活死人肉白骨啊。”
万盛粮行的掌柜的本来还以为自己儿子夭折了,如今不仅活过来而且明儿就能大好,这真是再想不到的事情。大悲大痛之后又是惊又是喜的,他不由得又哭又笑,竟然弯腰对着顾蕊行了一个大礼,“小哥就是我陈家的大恩人,这辈子,我们陈家定将铭记小哥的再造之恩。日后小哥但凡有什么用得着陈某人的,陈某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顾蕊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大礼,忙闪身避开,摇着手忙忙道,“掌柜的快别客气了,治病救人乃是医家本分,谈不上什么再造之恩。既然小少爷已无大碍,明早我就回家了。”
“好好,有劳小哥了,只是不知小哥尊姓大名,陈某定要在家里设下香案供奉的。”陈掌柜的虔诚道。
顾蕊汗颜,她才多大啊,经得住人家一天到晚三时六拜啊?
“不用不用,我叫顾,呃,顾瑞。”“顾蕊”俩字到了嘴边,她又赶紧变了音。顾蕊活脱脱就是个姑娘家名字,顾瑞却是男人名字,既然女扮男装,还是多注意些好。
“原来是顾瑞小哥。”陈掌柜的客气拱手,“天不早了,小哥也该累了,我已叫贱内收拾出一间精舍,小哥这就去歇着,等明儿我叫人送小哥回去。”
“好,顾某不打搅小少爷休息了。”顾蕊学着陈掌柜的样子,也拱拱手,出了屋。
陈老六亲自带她去精舍,陈掌柜的夫人吴氏亲自等在门外,见她来了,也是行了大礼,感激涕零。
顾蕊又客套一番,这才进屋歇息。屋内床帐被褥一应俱全,瓜果点心摆满一桌,果然精致极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一大早起身,看着陈家小少爷喝了药,又泄了一通血便,顾蕊才放心离开。
门外已经备好马车,陈掌柜的让陈老六亲自送顾蕊,他和夫人亲自送到大门口,下人们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送到车上。
顾蕊头一次觉得十分有成就感,她也没客气,本来就是冲着能赚些吃的用的来的。于是她跟陈掌柜的夫妇道别,上了车,陈老六也随后跟上,两个人坐在车厢里,那车夫就一甩鞭子,马车骨碌碌行走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牛角洼村头,在顾蕊家门口停下。
顾蕊颇有些衣锦还乡的感觉,不等陈老六去扶,她就欢快地蹦下马车,一步三跳地进了篱笆门,喊道,“爹,娘,我回来了,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当着人,她叫咏梅为“娘”。
堂屋的门开着,破旧不堪。咏梅从屋里急匆匆出来,一脸的喜色,迎着顾蕊,“你可算是回来了,昨儿听你大生哥说了,你爹担心得一夜没睡好呢。”
“我这不好好的?”顾蕊在咏梅面前欢喜得跟个孩子似的,转了个圈,让咏梅前后左右看了遍,这才拉着咏梅的手道,“我给人治好了,人家送我好多东西呢。”
咏梅跟着她出了篱笆门,就见巷口处停着一辆青稠帷幕的大马车,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人正站在车辕前,看着她们微微笑。
“这是?”咏梅不认识这人,忙问顾蕊。
“陈老六,救活的孩子的六叔,送我回来的。”顾蕊也不含糊,介绍起来。
“原来是陈公子。”咏梅大方地打了招呼,陈老六也忙见礼,同车夫往下搬东西。
四个人,足足搬了四趟,方才把车里的东西全部搬完。
顾蕊和咏梅看着堆满了炕头的大包小包,欢喜得不能自已。
陈老六站在这快要碰着头的茅草屋子里,只觉浑身局促不安,望着顾蕊那张欢喜的小脸,他捏着下巴长吁了口气,“原来你就住这样的屋子,怪不得穿的……”
话音未落,就被顾蕊给瞪了一眼,“不会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陈老六立马把剩下的话给憋回去了。
别说,他在家里仗着老小,爹娘哥哥们都宠他,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可谁知就是服顾蕊,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第十章 找茬
见他站着不走,顾蕊气得下逐客令,“你没见我们家病的病弱的弱吗?还矗这里做什么,等着管饭呐?”
顾仲书忙呵斥顾蕊,“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训完顾蕊,他又朝陈老六不好意思笑笑,“陈公子见谅,我家小蕊被我给惯坏了。”
陈老六也没分辨出到底是顾蕊还是顾瑞,更没当回事,笑道,“的确是,我可是怕了。”
顾蕊瞪他一眼,他忙笑着告辞出去。
咏梅拉着顾蕊出来送到巷子口,看着他上了马车,方要回转,就听陈老六掀开帘子回头喊,“等改日叫我哥给你在镇上买个院子,可好?”
“别,我自己买。”顾蕊可不想接受这等好意,毕竟,拿人的手短,她不想欠这么大的人情。
陈老六无奈地笑笑,“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过却还是竖起大拇指,“好小子,有志向!”
顾蕊嫌他不走,抱着胳膊瞪他,“啰哩啰嗦的有完没完?”
“好好好,我走,还不成?”陈老六哈哈一笑,撂下帘子。
回到屋里,顾仲书又把顾蕊训了一通,“你这孩子,怎能那样对待客人?”
“什么客人?我昨儿可是被他当成要饭的呢,要不是救活他侄儿,他会这么好说话?”顾蕊嗤之以鼻,她可算是知道陈老六的秉性了。
“好了,这也是人之常情。”顾仲书叹口气,又有些黯然神伤,“你也不小了,成天扮作男儿,到底也不是个事儿。现在更好,抛头露面的,将来可怎么嫁人?”
身为父亲,他觉得有愧于女儿。
顾蕊见他伤感,忙上前摇着他的胳膊撒娇,“女儿嫁人做什么?陪爹一辈子岂不好?”
“傻孩子,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咏梅眼圈儿发红,虽然是责备的话,但一点儿责备顾蕊的意思都没有。
顾蕊想想咏梅不就是一辈子没嫁人吗?如今还白白担了个虚名,岂不更惨?因此,到嘴的话也就打住不说了。
顾仲书自是了解女儿的心思,忙打圆场,“你们快看看这大包小包里都是什么,打开瞧瞧有没有吃的,我这一日快饿死了。”
他这么一说,顾蕊和咏梅都忙活起来,把那包裹都拆开,就见米面各一大袋,风干的香肠、鸡鸭鱼肉包了一大包,还有各色好吃的点心,几匹绫罗绸缎……另外,还有一封银子,足有二十两。
都是家里紧缺用得着的。
“这下,咱们家一年不愁了。”顾蕊高兴地拍掌,“这可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啊。”
“瞧你这孩子瞎说什么?你何时开张了?”顾仲书嗔着她,话虽如此,不过他脸上也满是喜色。
“梅姨,咱们现在就做饭吧,今儿,我们要放开肚皮大吃一顿。”顾蕊说着,就动手把米面倒进缸里。
咏梅也把东西归拢好,娘儿两个有说有笑地去了灶房,就见墙角那男人正盘腿静坐,听见动静,把眼睛睁开,恰好就和顾蕊来了个四目对视。
顾蕊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人呢。
也不知道这一天没回来,他伤势好些没。
如今家里有了吃的用的又有银子,她也用不着费尽心思要他那匕首去当了,心想着等过几天这人能行动了,打发他走了算了,也省得不知道哪天他凶性大发伤着一家人。
刚要过去看看他伤势如何,就听院子外头哟哟呵呵地似乎有人闯进来。
顾蕊和咏梅都愣了下,伸头往院子里看,就见一群人呼啦啦闯进来,为首一人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小杂种给我滚出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原来是孙禄寿找上门来,报那一针之仇了。
顾蕊不怕他,这样的泼皮无赖,就得硬起来。家里没个撑事的男人,她当然要冲上去。
“你来做什么?”她个头不高,站在孙禄寿跟前比他还矮一头,虽然说出的话冷冷清清,但说实在的还是缺点儿气势。
“嘿哟,还敢问我来做什么?自然来修理你这小子的。”孙禄寿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瞅着顾蕊,“怎么着,想反天啊?”
咏梅忙上前劝孙禄寿,“好侄儿,别这么对你表弟。”
孙禄寿却理都没理她,只瞪着顾蕊,“她是哪门子的表弟?”
咏梅气得分辨一句,“她是我儿子,怎么就不是你表弟了?”
“那敢问姑姑你何时嫁人、何时生的这个表弟?我怎么从来没听我爹娘说过?”孙禄寿乜斜着眼,盯着咏梅看好戏。
咏梅一下子愣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顾蕊悄悄摸着袖内的银针,仰着小脸瞪孙禄寿,“关你屁事?给我老老实实滚回去,否则要你好看。”
“呀嗬,”孙禄寿一双三角眼瞪得滴溜圆,开始挽袖子撸胳膊,“我看你小子就是皮痒痒,欠修理了。”
“是,我欠修理,有本事你来呀。”顾蕊不怕死地往前进了一步,笑嘻嘻地说出这句话来,倒是把孙禄寿给吓了一跳。
昨儿在街上也不知怎么地,胳膊肘子一麻使不上劲儿,眼睁睁看着到手的簪子飞了,他回家之后越想越咽不下那口气,就纠集了几个小混混来找茬,没想到顾蕊竟不怕他。
看着长得细细长长跟棵豆芽菜一样的顾蕊,孙禄寿压下心中那股子不安,猛喝道,“兄弟们,给我修理了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打残了算我的。”
咏梅一见这架势,吓得忙上前一步挡在顾蕊身前,望着孙禄寿苦求,“好侄儿,她可是你亲表弟啊,你怎么能叫人打她?”
“呸,哪里来的野种?”孙禄寿根本没把咏梅当回事,啐了她一口,“什么表弟?别是你跟别人私通生的吧?”
他如此恶劣,淫言秽语说个不停,咏梅还真被他给震住了,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顾蕊见孙禄寿实在是畜生,生怕再说下去,伤了咏梅,就抢先喊着,“你姑姑嫁不嫁人的要你管?你如此欺负我,不就是看着你姑姑还有些嫁妆可图吗?你要真想要,说出来,找几个长辈做个见证,给你如何?”
孙禄寿的心思被顾蕊戳破,不由恼羞成怒。他就是惦记着顾蕊的簪子,不知道咏梅那里还有多少好东西,所以才纠集了小混混来敲诈的。
十一章 成交
可咏梅毕竟是他亲姑姑,他再混,也不敢光天化日明抢。
如今顾蕊这般不留情面,他怎能不火?
于是他目眦欲裂地骂顾蕊,“小杂种,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这屋子是祖父祖母留给我爹的,你们霸占了不说,还敢如此无理?”
按照律法来讲,的确如此,女儿是没有继承财产的权力的。只是咏梅是他亲姑姑,不过借住在这里,他再不要脸也不好当着乡里乡亲们把他们三口给撵出去,只好千方百计污蔑顾蕊是小杂种,名不正言不顺了。
顾蕊他们三个本就无家可归,为了住在这里,只好忍声吞气地拿出东西给孙禄寿,如此一来,孙禄寿就达到目的了。
他心思可真够歹毒的,为了一己之利,连自己姑姑都敢侮辱,还真是猪狗不如。
咏梅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是那等伶牙利嘴能吵架的,只能捂着嘴干哭。
顾蕊也不客气,冷冷一笑,推开咏梅,对上孙禄寿,“你爹是入赘的,你姓孙,跟杨家有什么干系?要是你不服,尽管报官好了。”
孙禄寿跟他娘姓,咏梅娘家姓杨,说起来,他们三人更应该住着她爹娘的屋子,毕竟孙禄寿的爹入赘了孙家,已经是孙家的人了。
孙禄寿被顾蕊堵得哑口无言,不由大怒,挥手招呼自己带来的几个小混混,“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残这个小杂种。”
小混混们都是跟着孙禄寿混吃混喝的,听说他姑姑手里有不少嫁妆,就跟见了血的蚊子一样,一哄而上。
顾蕊一见这阵势,心里也自发慌,不过眼下这局面却是不能怯场,不然之后还不知道被孙禄寿欺负成什么样。
她把咏梅往身后一扒拉,自己则一矮身子,趁着小混混们还没围上来的功夫,一针扎向孙禄寿的膝盖。
就听孙禄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高壮肥胖的身子一下子跪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顾蕊赶紧往后跑了几步,摆脱小混混的包围,站到灶房门口处,拍着手笑,“哎呀,表哥,这不逢年过节的,怎么行如此大礼?不敢当,不敢当啊。”
孙禄寿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十分不敢置信地盯着顾蕊,像看怪物一样。上次在街上莫名地胳膊肘子疼得抬不起来,这一次又不晓得什么原因竟然跪下了,这小子,莫不是什么妖物?
他艰难地抬起头,伸出一手指着顾蕊,“给我上,这小子会妖术,抓住了送到衙门领赏去。”
前一阵子,有个教派妖言惑众、聚众闹事,朝廷派兵镇压,特意颁下旨意,若是见着这等人定要严加处置。
孙禄寿这是居心不良,想置顾蕊于死地。
小混混们本就没有正经事干,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听见有赏领,嗷嗷叫着攻了上来。
顾蕊这下子真慌了,若说对付一个人,她还有成算,无非就是趁人不备,对着他穴位扎一针。如今人多势众,她身上又没功夫,还没等银针扎出,自己就被人给揪住头发,拖到地上。
咏梅吓得哭起来,苦苦哀求,“小哥儿,别打她,千万别打她,你们要什么我给,我给……”就差跪下了。
孙禄寿吃了哑巴亏,哪能善罢甘休?这会子听见咏梅说这个话,当即得意冷笑,“姑姑说这个话晚了吧?早干什么去了?”
现在他的胃口可又大了,不仅要把顾蕊好好地修理一番,咏梅的嫁妆也一样不少地吞了。
小混混们在他的授意下,个个摩拳擦掌,对着顾蕊就要拳打脚踢。
顾蕊看见孙禄寿那双血红的眼睛,知道自己今天这顿打是逃不掉了,她绝望地闭上眼,心想挨一顿就挨一顿吧,教训了孙禄寿,也没亏。
她双手抱头,长舒一口气,咬牙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疼痛。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落在她身上的拳头和脚,而是一声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顾蕊又惊又奇,睁眼一看,就见本来围着她的小混混都滚在地上,东倒西歪,分明是被人给打倒了。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孩子,要脸吗?”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引得顾蕊抬眸寻找声源。
就见灶房门口,一个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的黑衣男人,右手拿着一根烧火棍,身姿挺拔地站着。
破旧的灶房们,衬得这男人高大威猛,像是天神下凡。
原来是这个男人救了自己。
顾蕊慢慢站起身,踢了一脚滚到自己面前的小混混,朝男人靠过去。
这人,还不算忘恩负义,至少,这种时刻救了她。
还是会功夫的好啊。
她由衷感叹一声,凑近男人,小声道,“看在你救我了的份上,你的匕首,我就不要了哈,权当诊金了。”
男人唇角微翘,也小声道,“四五个人都被我打趴下,诊金用不了啊。”
顾蕊心一提,拔高声音,“你什么意思?”
男人冷冷勾唇,“你懂的。”
顾蕊愕然,她懂得什么?
莫非还得倒找给这男人?
琢磨了下,似乎就这意思啊。
她欲哭无泪,本想着跟这男人两清了的,没想到还欠了他的。
天爷哎,这到哪里说理去?
不过眼下这局面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只得把牙一咬,暗下决心,“好,你把这些人赶走,以后少不了你的。”
反正万盛粮行掌柜的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她也拿得出手,先打发了这些祸害再说。
“成交!”男人似乎笑了,蓬乱的头发遮着脸,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薄薄的唇翘了翘,顾蕊就觉得这人肯定觉得划算,得意地笑了。
她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感觉,比起孙禄寿猪狗不如的行径,她觉得这男人还算有良心。
两权相害取其轻!
她赌了。
她对男人点点头,男人轻笑了声,跨上前两步,对着那几个倒地的小混混“啪啪啪”就是一顿狂抽,抽得他们鬼哭狼嚎,满地打滚。
孙禄寿见状,也吓坏了,挣扎着爬起身,指着咏梅骂,“姑父瘫了,姑姑就养野男人了?”
“抽他!”顾蕊还从未见过如此悖逆不要脸的侄子,恨不得想打死他。
话落,也没看清男人使了什么身法,就听“啪啪”两声脆响,那孙禄寿的脸已经跟发透了的馒头一样,肿起来了。
十三章 逗你
“爱擦不擦!”顾蕊气哼哼地把手巾甩进水盆,忽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瞪着男人。奶奶的,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他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竟敢如此嚣张。
反正他伤口刚裂开,这会子不敢动手,也让她尝尝反击的快感吧。
陆凌风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当然十分不爽,冷哼着,“胆儿肥了是不是?”
顾蕊正在气头上,压根儿就不怕他,当即还嘴,“就肥了你能怎么地?信不信我废了你?”话落,她捡起根烧火棍子就对着男人胸前伤口处,大有一个“不”字就给他戳个窟窿的架势。
陆凌风彻底没气了,谁叫自己现在是个伤者,要靠着人家呢?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服了。
“好吧,你赢了。”他无奈地一摊手。
本来还打算要打一场恶仗的,谁知这男人今儿竟没有穷凶极恶跟个煞神似的,她一下子愣住了,盯着男人,似乎想看看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有秋后算账的心思。
这么一看,她就有些花痴起来,这男人先前头发蓬乱着基本看不到他的脸,谁知这一洗头之后,那张脸显露出来,顿时就叫她移不开眼了。
就见男人两道剑眉长挑,斜飞入鬓,俊眉修眼,鼻若悬胆,唇线优美。脸上的肌肤虽然是古铜色的,但越发衬得他阳刚英武、朗若明珠。
再加上他裸着上身,露出完美的八块腹肌和硬朗的臂膀,别提多有范儿了。顾蕊都词穷了,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男人。前世今生,她还没看过身材、面容如此完美的男人。
她眼睛里顿时冒星星了。
从院子水井里提水的咏梅一头闯进来,见两人静静地对着,不知发生什么,提心吊胆地缓和气氛,“这么快就好了?”
顾蕊这才清醒过来,含糊其辞,“好了。”
咏梅赶紧放下水桶,道,“热水烧好,凉水放这儿了。”
不等顾蕊答应一声,她就逃一样地跑了。
顾蕊苦笑,梅姨这是把男人丢下给她一个人照料了?也罢,反正都怪她当初贪财,为了匕首上的宝石把人给拖回家的,她不负责谁负责?
不过让她给他脱了裤子擦洗,她是万万不会干的。
“水放在这里,你自个儿看着办。”她冷冷撂下句话,在男人不敢置信的眼神里,昂首挺胸地走出灶房。
陆凌风低头看看那一盆清可鉴人的水,忍不住抿唇笑了:这小子,胆子还真不小。但,他喜欢!
晚饭十分丰盛,鸡鸭鱼肉俱全,又配了四个野菜:凉拌马齿苋、凉拌蒲公英、蒸紫花地丁、蒸枸杞芽,顾蕊家堂屋的那张破旧的小饭桌差点儿摆不下。
咏梅又烙了一叠白面饼,熬了粳米粥,端到堂屋里,跟过年一样。
顾仲书坐在炕上,顾蕊和咏梅把饭桌抬到炕中间,一家子就要都上炕吃饭。
顾仲书却开口了,“蕊儿,今日多亏了那位壮士。他即是能走动,也把他叫过来一起吃吧。”
顾蕊愕然抬头,没想到她爹会这么说。不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应该的。
她答应一声就要去,咏梅却紧张起来,“老爷,毕竟是个外男,叫进来不好吧?”
顾仲书看她一眼,叹口气,“跟你说了别叫我‘老爷’,你还是改不了。”
咏梅忙蹲身,“这不是叫惯了改不了口吗?当着外人面我不叫就是了。”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顾仲书笑了,“看你,不过说你两句。我如今已是个废物,哪里还配什么‘老爷’?”
“您可不能这么说,”咏梅慌的直起身来就去捂他的嘴,“您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老爷。”
话落,她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捂顾仲书的嘴,就有些讪讪地缩回去。
顾仲书也没说什么。
顾蕊抿唇儿一笑,“好了,你们都别难过了,日子一天好似一天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她就去灶房叫那个男人。
陆凌风正枕着胳膊躺在草堆里,心情很是不错。洗了头又擦了澡,身子清爽了,他只觉得浑身的伤痛、疲倦一扫而空。
听见响动,他朝门口看来,就见顾蕊一脚迈进来,直直走到他面前,笑着蹲下,“我爹叫你去堂屋吃饭呢。”
陆凌风一愣,旋即板起脸,“不去。”
顾蕊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抬举,主人叫他吃饭他倒拿架了,不由恼了,拔高声音质问他,“为何?”
“你看我像是能进堂屋的人吗?”陆凌风指指身下躺着的干草,斜着眼问。
原来是嫌自己住的地方不好啊。
顾蕊也不气了,耐心跟他解释,“我们也是借住的屋子,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只能将就一下了。”
“怎么没有多余的房间?”陆凌风瞪着她,跟她杠上了,“你爹娘住一间,你自个儿住一间……”
“这不就是了,那还有多余的房间给你住?”顾蕊摊摊手,明摆着的事儿嘛。
“我跟你不能住一间?”陆凌风一脸看白痴的表情,好似顾蕊没有脑子一样。
这下,顾蕊就傻了。
她是个女的,怎能跟他一间房?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咏梅跟顾仲书一间,那也是打地铺的,为的是夜里能伺候他起居。而她自个儿住的是小屋子,只能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
如今这男人涎皮赖脸地要跟她睡一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
“美得你。”顾蕊豁然起来,拍拍手,哼一声,“爱吃不吃。”
说罢,转身要走。
陆凌风却喊住她,“哎,有你们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顾蕊又气得转头,对上他那双煜煜生辉的眸子,咬牙切齿地骂,“有你这么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吗?谁是谁的救命恩人?我当时要不把你给救了,你能有今天?还搁这儿扯微风呢,诊金都欠着我的,还好意思跟我住?做你大爷的美梦去吧。”
骂完还不解气,她又弯腰捡起根烧火棍子,就去戳陆凌风的胸口,“去不去?不然我给你戳烂,再把你撂到野地里去,看你还敢嘴硬!”
“真是个暴脾气。”陆凌风这次倒是乖了,赶紧翻身坐起来,拽着她的烧火棍子就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猛的高出顾蕊一个头来,还戏谑地捏捏她的小鼻头,“逗你玩呢,生这么大的气?”
顾蕊气绝,谁有这闲工夫在这里被他逗?还不是怕她手里的烧火棍子?
“哼,牵着不走打倒退!”
十四章 无赖
狭小的茅草屋里,油灯拨得亮堂堂的,一家子外加陆凌风团团围坐在炕头上,桌上摆满碗碟,人人脸上都有喜色。
顾仲书率先端起面前的粗瓷碗,笑看众人,“来来来,难得这么高兴,今儿以水代酒,干!”
大家都举起碗,和顾仲书碰了碰,顾仲书当先一干而尽。
顾蕊朝咏梅晃晃碗,正要喝,忽见陆凌风伸出碗来,对着她的碗就是“咣当”一碰,笑道,“干!”
顾蕊被他璀璨夺目的笑容差点闪瞎眼,愣了愣,才挤出一抹笑来,“干!”
顾仲书若有所思地望着陆凌风,十分客气,“今儿多亏壮士,才有我家的安宁。往后,仰仗壮士的地方还多得很,还望壮士多多帮衬。”
这话说的实在,顾蕊也是有这个打算的。
陆凌风谦逊地放下碗,拱手道,“老丈客气了,在下陆凌风,都是令公子施手相救,才有在下今日。在下感激不尽,自是尽心尽力。”
顾蕊差点被这男人的话给惊掉下巴,这文邹邹的不很会说话吗?怎么跟她一起时都痞里痞气的,像个江洋大盗一样?
顾仲书哈哈笑着让咏梅给倒水,又举起粗瓷碗敬陆凌风,“壮士爽快。我就托大把你当子侄辈了。”
“那是自然,小侄先干为敬!”陆凌风甚是乖觉,当即就改了口。
顾蕊暗暗好笑,她爹倒是没乱,辈分捋得好。
“如此一来,我也该称呼你一声小弟了。”正偷着乐的顾蕊,忽然被陆凌风一句话给打乱了思维,转脸一看,就见他脸上挂着得意狡黠的笑。
“该当的该当的。”顾仲书今晚精神头很好,十分高兴,命顾蕊,“还不给你大哥敬一杯?”
顾蕊哭笑不得,没想到前一刻跟这男人还有点冤家路窄的意思,这后一刻就成了兄弟了。
她很是不情愿地端起碗,对着陆凌风的碗碰了一下,嘴里说着,“小弟敬大哥!”
“好,干!”陆凌风笑得十分开怀,一扬脖子喝干。
顾蕊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扬起的脖子上,核桃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她可没有这个啊,哪天露馅就麻烦了。
拉了拉半高的领口,她也豪爽地一干而尽。
四个人吃吃喝喝的,十分愉快。
等收拾碗筷服侍顾仲书安歇了,那夜已到了三更时分。
顾蕊也不觉得累,吃饱喝足肚子里有了油水,干劲十足,她先烧一锅热水洗个澡再睡,反正家里有米有面还有二十两银子,一时不愁吃喝,她明儿打算睡到自然醒。
陆凌风躺在草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老弟啊,大哥问你个事。”
“啥事?”顾蕊既跟人家成了兄弟,自然语气也客气许多。
“我就纳闷,大热天的,你把脖子捂得那么严实作甚?”陆凌风指指顾蕊特意高出来的一圈领子,问道。
顾蕊语结,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好在她脑子转得快,一会儿就有了主意,“这个嘛,是因为我有喉疾,怕风怕凉。”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女扮男装,怕别人看出来呢。”也不知陆凌风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反正一石激起千层浪,顾蕊差点被他看穿,一时吓得魂都没了。
好半天,她才艰涩一笑,故作生气道,“大哥扯什么呢,说话能正经点儿吗?”
陆凌风陪笑,“哈哈,逗你玩呢,看把你气的?你这豆芽菜似的,就算是个女的,也平的跟块板一样。”
“啊呸。”刚才还故作生气的顾蕊,这会子是真气了。奶奶的,她好歹也是一女人,怎么就平的跟块板一样?她哪儿平了,哪儿平了?
这货,不损人能死是不是?
她刷地扔过一根烧火棍,也不管上面还带着红彤彤的火苗。要不是陆凌风闪得快,就扔他胸口了。
饶是这样,还是把他身底的干草给烧着了。
陆凌风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去,摸着缸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水才把那火给灭了,却被冒出的一股青烟给呛到咳嗽起来,愣是把胸口的伤给震疼了。
看着他攒眉拧目疼得都变形的脸,顾蕊哈哈大笑,“看你还嘴臭?”
“哼,最毒妇人心。你这样小心眼,还真跟个妇人一样!”陆凌风虽然没占到便宜,但嘴巴却不肯闲着,非要扳回一局。
顾蕊看看已经冒了热气的锅,慢条斯理地把灶里的火灭了,才腾出空来怼他,“你倒是堂堂男子汉,有本事别窝在这里,跟我斗嘴啊。”
一句话,噎得陆凌风不吭声了,就见他面色似乎苍白了下,也不知是不是明明灭灭的油灯晃的。
顾蕊自去舀水洗澡去了,等洗完出来倒水时,忽见一个黑影从灶房里冲出来,直奔她的屋子而去。
她吓了一大跳,旋即又反应过来是那该死的男人,不由压低嗓门骂他,“这么晚不挺尸要干嘛?”
陆凌风嬉笑着,“草都被你烧着我怎么睡?”
顾蕊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家伙觊觎她的屋子不是一时半会儿了,竟然等在这里。
她撂下木盆去推陆凌风,“草烧着你不会再扯去?”篱笆门外就是草垛,这货也曾经躲在里头的,不过才几日就忘了?
“我有伤,疼!”一个‘疼’字被他扯长了腔,听上去像是个撒娇的孩子。
顾蕊的心,一下子被击中。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其实女人拿孩子是毫无办法的。
陆凌风趁顾蕊一愣神的功夫就往里闯,顾蕊反应过来,拼命去关门。妈呀,这简直就是个土匪呀,撒娇暴力双管齐下。
不过事涉原则、关乎清誉的事儿,顾蕊是抵死不能退步的。
两个人一个堵一个进,隔着一扇破旧的木板门,在寂寥无边的暗夜里,上演着一出好戏。
“开不开?”一个恶声恶气问。
“不开,就不开!”一个咬牙切齿答。
也不知动静太大,还是时间太长,隔壁堂屋的顾仲书听见了,隔着窗子问,“蕊儿,怎么了?”
顾蕊忙答,“没事,爹,陆大哥伤口疼,让我想想办法。”
顾仲书咳嗽几声,嘱咐道,“那快些治,早点睡。”
“知道了,爹。”顾蕊赶紧答应着,不敢让顾仲书知道家里收留了个泼皮无赖,而这一切,还都是她贪财惹的祸!
十五章 娘们
应付完顾仲书这个老爹,顾蕊还得面对正推着门往里闯的陆凌风。
这家伙个子高、身子壮,劲儿大得很,她根本就不是对手,要不是他有伤在身,这扇破门板早就被他给踢飞了。
眼下这种状况,硬拼当然不行,顾蕊眼珠儿一转,语气就和缓下来,道,“陆大哥,咱商量下可好?”
陆凌风也停下,抱着胳膊隔着门问,“商量什么?”
“咱也别争了,我知道,你睡灶房草堆着实委屈了你,可这屋子就只有一张小床,着实睡不下两个人,你看,我给你拿床褥子如何?”
陆凌风显然不满,“地上又潮又湿,我是个伤者,日后落下病根岂不坏了你的名声?”
顾蕊暗暗磨牙,这家伙还会威胁她了?
不过她现在的目标就是把这煞神哄走,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定定神,她复又笑道,“我这屋里还有条长凳,要不给你搭个小床?”
她已经竭力压着心头一拱一拱的火,磨着后槽牙,心想再不成老娘一脚踹飞了你丫的。
陆凌风似乎犹豫了下,不过旋即又道,“有蚊子。”
这是盛夏的天儿,睡在灶房里自然有蚊子。
顾蕊只得安慰这货,“我这里有艾条,给你点一根,蚊子就熏跑了。”
“那,行吧。”陆凌风的语气十分勉强,很是委屈。
顾蕊没有办法,就算她真的是个男人,跟一个煞神睡一屋,那也绝对睡不好的。
更何况她是个女人,虽说长得前后一样平,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啊。
见陆凌风答应,她才敢移开身子,把门打开。
谁知陆凌风那货嗖地一下钻进来,速度之快,让她眼前也就是一晃。等她反应过来,那货已经躺上她那张虽然简陋但却干净整洁的小床。
“呼,真舒服。”那货发出一声喟然的满足。
这下可把顾蕊给气死了,她的床,凭什么让一个臭男人给睡了?
“那是我的。”顾蕊上前,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陆凌风却浑然不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知道啊。”
顾蕊看着他轻蔑地翻白眼,恨不得把他那双眼尾上挑的凤眼给戳瞎,两世为人,她算是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厚脸皮了。
“你要不要脸,方才不还说得好好的吗?”打又打不过,骂又不关痛痒,顾蕊真的有点欲哭无泪了。
“瞧你小气的,不就躺一下吗?”陆凌风见顾蕊急得小脸涨得通红,只得起身,嘁了一声,“跟个娘们似的。”
“谁是娘们?”顾蕊本就女扮男装,如今被戳中心病,不由恼怒起来,随手摸起床头笸箩里惯用的小银剪刀,对着陆凌风的脖子比划两下。
“好好好,我是娘们,我是娘们,行不行?”陆凌风拿她实在无法,不过是跟她开个玩笑,反应怎么这么大?连“凶器”都用上了?
他磨磨蹭蹭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蕊,拿下巴点点门边的长凳,道,“咱们一起去搭床吧?”
“自己去。”被他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的顾蕊,一点好话都没有。
“好吧好吧,真是经不起逗!”陆凌风盯着她看了几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顾蕊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的,但也懒得搭理他,巴不得他立马滚蛋才好。
陆凌风一手挑起那长凳子扛在肩上,一手拎起门后挂着的一根艾条,晃悠悠地朝外走,“哎呀,你好狠的心啊,我伤得这么重,还要自己动手干活!”
顾蕊见他后脚刚迈出门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拉上门闩,隔着门板,她又有了底气,“活该!”
“嘿嘿,说你像个娘们你还不服,”陆凌风忽然回头,脸贴在门板上,透过缝隙朝顾蕊龇牙咧嘴地笑,“看你这作派,跟个娘们有什么差别?别到时候讨不着媳妇!”
蓦然看到他贴上来的脸,顾蕊吓了一大跳,及至听见他的话,她又怒上心头,压低嗓门怒吼,“闭嘴!”
陆凌风嘻嘻一笑,慢慢地走了。
顾蕊倚在门后,心如小鹿在撞,哎妈呀,方才那货贴着门板缝,那张脸真的是人神共怒啊。两世为人,她还没见过长得如此英气勃发、阳刚帅气的脸。
一时,她不晓得怎么形容了。
第二日一大早,顾蕊起来进到灶房,就傻眼了。
灶房内,一张简易的床放在墙角,一头是长条凳子,一头是码起来的几块青石板,还是堆在顾蕊家院子角的。床板是拿稻草、烧火棍子扎起来的,上面铺了一层干草,还有顾蕊给找出来的一条烂褥子,陆凌风躺在上面,双手合拢,放在腹部,睡得正香。灶台上耷拉下来的艾条,已经燃尽,洒下一堆的灰。
这人,还真是个精巧人儿。
顾蕊不由慨叹,没想到一夜之间,这人竟然做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他搬青石板的时候有没有扯到伤口。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的胸口,见那处并没有渗出血来,方才放了心。
刚要离开,就见男人忽地睁开一双凤眼,眼神清澈凌厉地盯着她,分明不是刚睡醒的样子。
原来,这人早就醒了,真是够警觉的。
顾蕊暗赞,指指他胸口问,“疼不疼?”
陆凌风唇角慢慢扬起,“早!”
答非所问!
顾蕊不理他,转身去了灶下,生活烧水做饭。
咏梅也起来,扣着扣子站在院子里,见顾蕊正烧火,就问,“早饭吃什么?”
顾蕊忙道,“正熬粥,等会儿你来炒个鸡蛋吧。”
咏梅答应着,就回屋拿鸡蛋去。
他们家里分工明确,咏梅负责照顾顾仲书,不管白天黑夜的端茶递水翻身起夜,甚是辛苦,所以顾蕊就不叫她早起做饭。她自己呢,则上山采药配药,赚点儿零花养家糊口。
虽然一家子过得不富裕,但也很是幸福。
陆凌风听着这一问一答,心里莫名地软下来,有多久,他没感觉到这烟火气了?自打十五岁上了沙场,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杀人怎么打仗,从来没有多余的东西。
如今听见这琐碎的话,他竟然觉得向往起来。
咏梅拿了两枚鸡蛋刚出堂屋门,就见篱笆门被人给推开,闯进四五个壮汉,拉着一架平板车,上面坐着个蓬头垢面的人,嘴里还嗷嗷大叫。
她不由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那两枚鸡蛋差点儿掉下来砸烂了。
十六章 结亲
“你,你们做什么?”咏梅在看见孙禄寿从后头挤进来之后,吓得声儿都变了。
孙禄寿走上前,竟然冲笑嘻嘻作了一个揖之后,道,“姑姑,侄儿这厢有礼了。”
咏梅十分不受用,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顾蕊从灶房里出来,见孙禄寿带着这么多人进来,也是怔了怔,旋即就变了脸,“你找打来的?”
孙禄寿一双三角眼瞪了瞪,又滴溜溜转了几圈,才笑着冲顾蕊拱手,“妹婿,别来无恙?”
顾蕊吓了一大跳,他这是什么称呼?
孙禄寿自来熟地指挥人把平板车拉进来,顾蕊才看见上头坐着一个人,蓬头垢面的也看不清是什么人。
“这是谁啊?”她以为孙禄寿带了个病人过来。
“这是我妹妹。”孙禄寿回身指着那蓬头垢面嘴里咿咿呀呀的姑娘,道,“朝廷颁布律法,男子十六、女子十三要成家,否则就缴人头税,税还挺高,这不,表哥想着表弟也十六了……”
“等等……”顾蕊越听心越慌,赶紧打住孙禄寿的话,“我成不成家碍着你什么事了?”
说着话的功夫,她又往那蓬头垢面的姑娘身上瞄了一眼,“再不济我也不能娶你妹妹啊。”
她没好意思说这是个疯女人。
孙禄寿浑然没听懂她的话一样,兀自说下去,“表弟,你家里这样,能得出聘礼吗?如今娶一个黄花大姑娘可得十几两银子啊,就你这样的,还不得等着打光棍?表哥我心善,就把妹妹与了你,也不用聘礼,你多划算?咱们亲上加亲,还能多走动走动,是不是,姑姑?”
他转头看着咏梅,那小眼睛眨了几下,像是叫咏梅点头。
咏梅气得浑身发颤,指着孙禄寿骂,“我们家再穷,也不用你来行善,你这不是埋汰人的吗?”
“哎哟我的亲姑姑,你这话侄儿可不敢当啊。”孙禄寿跟个泼妇一样拍打着大腿,“姑姑,我妹妹不过一时糊涂,传宗接代却是不耽误的。你老人家就忍心看着表弟孤独一辈子,连个后都没有?”
顾蕊急了,上去跟他理论,“我有没有后关你屁事,要你操心?赶紧把你妹子拉回去,塞给我算怎么回事儿?”
她是讲理的人,总想着跟孙禄寿把理说透了才行。
可孙禄寿是个泼皮无赖,哪里管什么仁义道德?顾蕊话还没说完,他就把那平板车往院子里一丢,自己招呼人就跑了。
都是年轻力壮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顾蕊连追再追的就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气得她站在篱笆门前跳脚骂。
陆凌风从灶房里出来,抱着胳膊好笑地看着这一幕。
顾蕊回头看见他,顿时没有好气,“你傻站着干什么,也不知道上来拦着他们?”
陆凌风冷不防被顾蕊抱怨上,笑得很是无奈,“人家没动手,我上去做什么?我哪里知道他们做出这样缺德的事?”
顾蕊转念一想也是,成天让陆凌风喊打喊杀的像个什么?传出去,四邻八舍的不得说他们家养了个杀手啊?
孙禄寿的妹妹到了新地方,一开始被人给围着没下车,如今他哥哥带着人走了,她就跟个孩子似的好奇地从车上爬下来,光着脚嘿嘿傻笑着,四处乱看。
到底是咏梅的亲侄女,虽然她对孙禄寿没什么好感,但对这个疯了的侄女还是满心怜悯的,见状,忙上前去牵那姑娘的手,“好孩子,吃饭了没有?”
一大早就被从四五里地拉来,眼下天才刚亮,她家里怕是没人给她做饭。
那傻姑娘先是瞪着咏梅看了一阵子,后知后觉地听懂了一个“饭”字,顿时就忙活开了,“呵呵,饭,饭,我要吃饭……”
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东瞅西看地,四处乱窜。
灶房里散发出一阵米香味儿,因家里有了米面,顾蕊熬粥的时候多放了一把,放了点盐巴,又撒了点芫荽,清香四溢。
傻姑娘脑子不好使,鼻子却比狗还灵,闻着味儿就往灶房里钻。
陆凌风虽然站在门口,可他也不好伸手去拦一个没脸没皮不知道羞臊的傻姑娘,竟然由着傻姑娘钻进灶房。
顾蕊听见灶房传来一阵乒哩乓啷的锅碗瓢盆响,气就不打一处来,把陆凌风当成了出气筒,“你要不想法子把这姑娘给弄出来,今早的饭你就别吃了。”
陆凌风这才慢悠悠进屋,一把拽住傻姑娘的手,道,“别折腾了,我带你到外头找吃的。”
“吃,吃,我要吃吃……”傻姑娘嚷嚷着,想把手腕子甩开,却被陆凌风死死地攥住,动弹不得,十分委屈地撇了嘴,不情不愿地被陆凌风给拽出来。
顾蕊无奈地看着那姑娘,吩咐陆凌风,“你摁住她,我给她看看。”
陆凌风依言做了,顾蕊上前给傻姑娘把脉,瞥见陆凌风隔着衣裳攥住那姑娘的胳膊,心想这男人还算个君子!
两只手诊完之后,她站在那里静静地沉思起来。
咏梅急切地问道,“我侄女到底什么病?”
这些年,她不在家,也不晓得侄女怎么就疯了。她记得侄女小时候挺灵通的。
顾蕊捏着下巴沉吟一会,方道,“这是个痰瘀蒙心的症状,估计是受什么刺激了。”
咏梅对于“刺激”这个词一知半解,只得问,“我侄女才十六,能受什么刺激呢?”
“这个不好说,十六岁的姑娘家,正是花样年华,说不定瞧上哪个少年郎,爹娘不答应,或者少年郎没看上她,都有可能受刺激。”
顾蕊猜测着,从人性的角度讲,一个花季少女也就能经历这些。
咏梅却觉得很有道理,依照她哥嫂那样的性子,怕是想叫女儿攀高枝的,如今可倒好,高枝攀不上,却把闺女逼疯,更可笑的是,还扔到他们家。
这到哪里说理去?
“那,还能治吗?”她眼巴巴地望着顾蕊,“这么小的人儿,怎能就疯了呢?”
“容我想想法子吧,这疯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怕没那么容易。”事到如今,顾蕊也不好再把这傻姑娘送回去,毕竟医者仁心,她可学不来孙禄寿那样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