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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掌灯全文阅读

作者:岑百六     今我掌灯txt下载     今我掌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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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宴起

    万物初发于鸿蒙,终归于虚妄。

    清清冷冷的灯笼蹲坐在林间雾霭里,冷不防被一只手提起,紧接着山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段如此的运作之后,若是仔细听便会发现,有叮当的敲击声混杂着凿穿声若隐若现。

    动静不大,一如往常,如此这般已经持续了两三个月。

    压死骆驼的,少不了最后一根稻草。

    年年岁岁,横亘于天道平衡的最后一道支撑垮下,天色云谲波诡之际,已经有什么再也不复从前。

    ......

    易北王朝。

    康平十七年,圣大喜,许了京城的簪缨世家一场自主自娱的琼林宴,供年轻之辈结交洽谈。

    清早晨光微曦,宫里便派了礼官前去主持操办,一直忙到晌午的时候,方可迎客。

    京都的市井惯是如此,宝辇厢车积满旁道,耍闹去处,皆是络绎不绝。

    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关扑,正是百姓在以商品为诱饵赌掷货物。

    有诸如炒杏果子、灌藕、银丝冷陶等吃食,又有漏光扇柄、蝉纹金珰的鸦帽儿、华容道、鸳鸯锁等玩物,实在是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人潮熙熙攘攘,街道小店的门檐前也陆续挂起了鸟兽刺缝的纱罩灯笼,不远处十字坡包子铺的摊位上热气蒸蒸。

    “瞧嘞!搁这儿瞧一瞧嘞!”

    “二两包子一碗汤,刚好够您填肚囊!”

    盛况惊鸿,都只道是这人间烟火气的安稳与盎然。

    京城蓥华街主街,坐落着庞大敞亮的琼林楼,足足有六层之高,自建造起就由宫里派人常驻掌管,恰恰被称为“宫外宫”。

    此时楼外禁军林立,镇守于主街道各个方位,秩序井然,无人敢造次。

    入口处有验帖的小侍,待验明身份后,两端自有候着的迎宾手脚麻利地将宾客引入席间,整个流程虽不比宫里的繁缛华贵,却也算得上是典制兼备。

    楼里已经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不少人,瓷面地板擦得锃亮,一女缓步入厅,霎时吸引了无数目光。

    橙红色的系带在胳膊处挽了个飞仙结,敞袖突然在袖口处收紧,显露出她细白的手腕,高腰蓬松的裙摆随着走动而微微飘振,显得仿佛置身于水雾之中。

    脚脖子因裙摆较短而展现出来,却又因最外层略长的薄纱遮掩,让人看得不太真切。

    玉色琼鼻,飞樱点唇,是宋家的姑娘宋知熹。

    不妨有人斟酌着开嗓:“她好生漂亮。”

    此女每次的装扮都能让人一饱眼福,却有个别男子吃过闷亏,不敢看得太过张扬。

    是了,虽是个漂亮的女娇娥,但同时又是个让人头疼的存在,前几日有个小公子只是多瞧上了几眼,就被她指着鼻子数落,说是什么冒犯了她。

    凭着这娇俏乖巧的长相,若不是平日里任性且无脑的做派,她也不至于几日内便在小圈子里落得个“宋家二世祖”的名号。

    当朝丞相是她的亲娘舅,当朝御史大夫是她的亲老爹,可不是有资格在京城横着走?

    习惯了长辈的庇佑,她也全然不在乎是否会给自家亲戚招来诟病,府里的丫鬟替她隐忧而发问时,她也只是一边轻佻地剥着山竹一边喃喃,“虱子多了,不痒。”

    “嘁,看她那一脸傲娇,可不是想着要把公主都比下去了,她也配?!”倚靠在二楼栏杆边的姑娘姓张,出自武安侯府,此刻正翘着桃花眼面露不喜。

    自这女人进来后她就浑身不舒服。

    “阿早,还是小声些罢,可别又被她作弄了。”

    提起那档子事,边上几个姐妹瞬时就笑眯眯地凑了上来想要添添耳福。

    “去!去!”张姜早圆润的下巴一抬,挥扫着袖子掩饰她的尴尬。

    众女嬉笑着一哄而散。

    待几人入座,一群世家子弟结伴而来,声音高朗,丰神俊逸,各有千秋。

    明眼看去,伯府来的几位公子哥儿勾肩搭背而入,待看清内里的女眷,却又迅速推开对方。一举一动惹得案席那边不妨有人交头接耳,细碎的声音里掺杂着几分娇羞与矜持。

    待宴请的宾友尽数落座,一礼官高呼“起宴!”,厅堂里随即八音迭奏,凤萧鸾管,一段散绫舞伴着清脆的钟鸣缓缓呈上。

    乐舞助兴,舞娘以挥扬绫罗踩奏,以飞传绣球献技,声乐灵妙高扬,气氛好不活络。

    场下偶尔有侍者走动,或端水或摆盘,一尊玉貔貅也被摆上了上首处的玉台。

    一众婢女中规中矩地循着流程穿梭于席间,倒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宋知熹只是安静地思量着什么,却是不由自主地,骤然瞳孔紧缩。

    ……

    三楼隔间里,一位小侍端着一盘色泽黯淡的碎玉,低眉顺眼地递到了管事的面前。

    “孟管事您瞧这......”

    “幸好你小子眼尖给偷偷撤下了,要是给哪位贵人瞧见,咱必定要问罚。”

    管事看着一盘子碎渣,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交到库房那去,查查这哪来的劣质品,怎的好端端地自个儿就裂了,一个玩意儿还有了脾气不成?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那管事嘴里叫着玩意儿,面上却是不舍:“可惜了这上好的南阳玉啊......”

    ……

    待双眼恢复澄明,宋知熹眨了眨惺忪的眸子,可算是回了神,四周余音环绕,但她似乎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异样的悸痛感刺痛神经,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惊得邻座的人把茶水都抖泼了,“啪嗒”一声杯盏碎裂,动静可不小,引得四周的人都忙不迭地看了过来。

    “怎么,你有意见不成?”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她的五感六觉瞬时清晰了起来,这才看清台上有一女子身穿青白缎裙,面容端美鼻梁挺秀,此时正神色乖张地打量她。

    她当然认得,这不就是先前被她当众扯开了衣带的张姑娘么。

    邻席的女子瞧见眼下这情况不太好,赶忙拉扯住她的袖子,一股脑儿把她拽着坐了下来,这女子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松开手,一脸紧张地看她。

    一来二去弄得宋知熹好不尴尬。

    啧啧啧,这表情要不要嘚这么夸张,要不要像扔烫山芋一样?

    她长得可有那么吓人?

    她捻了一只瓷杯,颔首抿了一口茶安抚自己,气质这块儿拿捏得死死的。

    方才那会儿......竟是走神了?还臆想到劳什子的上天视角。

    唉,八成是疯了。

    宋知熹面色平静地环顾四周,这般热闹的场面她竟然也能出得了神?连她自个儿都要鄙夷自己了。

    “既然没有异议,那么,就由我压轴领舞好了。”

    原来张姑娘是安排了这么一出,现下再也无人起身相争。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陆陆续续又有几名男子步入,端坐在了靠前的席面,周正的相貌再次聚集了多处的目光。

    宋知熹却神色讪讪:这又是哪家的贵人,如此不守时?

    “那个最靠前是翰林编修的长子,喏,那个侧身扶着头正在......嗯,闭目养神的是翰林曹编修家的公子……”

    “哪个哪个?你偷偷指一下嘛。”

    宋知熹一个脑袋悄咪咪凑了过去,把正在咬耳朵的两个好姐妹吓了一跳。

    分明是枕着胳膊在酣睡,怎说得如此好听......

    女眷最后几排传来娇笑,惹得前头几个端庄自持的贵女转身,朝人扫了几记鄙夷的眼风。

    宋知熹欣赏着周遭隐隐约约富有韵律的咂舌声,虽是坐得比谁都淡定,眼下却又凝眉替那些个献舞的艺人尴尬。

    喏,台上舞女的舞姿都显得有些僵硬了。

    若是她爹宋渊见了,定要丢给她一记白眼:老毛病又犯了,这蠢的真是随了谁了?喏瞅瞅,别人自己哪儿是尴尬了,你这是在替谁尴尬?!

    时不时的小插曲,反而活络了众人的兴致,几段歌舞作罢,男男女女自由流席,不少人起身攀谈。

    瞧见几个眼熟的身影,宋知熹便下意识起身,跟着她们向三楼里厅的方向走去,一旁的侍儿见状,也紧随其后。

第二章 飞天

    可怜她宋知熹刚提裙迈上楼梯,还没几步就摔了个趔趄,她暗道不好。

    丢人丢大发了。

    眼看着就要失去重心向前扑去,一只纤纤素手出现在眼前,托着她的小臂便把她扶了起来。

    “我说,宋知熹,你端是心急要寻我堂兄,也用不着这么个走法吧?”

    贺雪汀收回手,抚了抚腕上的冰糯玉镯,面色嘲弄地嗤笑道,“谁人都知道,我堂兄避了你几回,显然是早就烦了你了......胡搅蛮缠,呵呵,可真是上不得台面呢。”

    “见过清河郡主。”宋知熹随着身旁几个女子一同见礼,眼前这位身姿绰约的姑娘,作为承王府的嫡长女可不是一般的尊贵。

    嗯,没让她摔下两颗门牙,就够让她感激涕零了,只是这语气......也罢,她从来不是个爱计较的主儿。

    宋知熹心情甚好,红口白牙微微张开,笑意直达眼底:“哪里哪里。”

    众人语塞:这心情简直了……好得就快要哼上一句“嘿嘿”了。

    好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贺雪汀一脸失落,神情悻悻:这丫今个儿什么情况?难不成……已经得手了?!

    清河郡主面露讶色,一个不留神就与宋知熹错开了身子。

    三楼宴厅的装点和布置让人倏地眼前一亮。

    靠里摆置的是前朝泰安公主制的坐榻,榻上坐着几个宫妆精致的女娇娥,几人巧笑倩兮正打着趣儿。

    榻下平铺着暗金纹路的地毯,席案上设有仙鼎,左边紫檀架上放了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西墙当中挂了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左右吊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四周有两排玉案,端一看那纹绣衣着与锦带玉冠,就知其中不乏王子皇孙,正中间是个宽敞的平台,恰有两个台阶高,便于献艺展示。

    宋知熹稍稍抬眼便看到四周的天桥小廊,再抬头往上,天花顶上以一中心为统领,中心系着八条八宝紫的绫缎,隔空分别朝下牵去。

    天围廊桥有四面共八个方位,绫缎的末端就在六米之下的天围廊桥栏柱上拴着。

    宴厅中央有一华美的瓷色天台,三面开口无凭栏,连接着小廊的一端,正对下方平台。

    宋知熹叹为观止,半敛着眸子向四周探看:为了享乐的视觉效果,时人真的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身份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一声惊叫乍然响起,一个面色泛青的男子指着上方:“啊!快瞧!”

    “怎么了?”

    “那天台上站着的是不是一个小娃?!”

    “不好,是四皇子小殿下!”

    “奴才婆子呢都死哪儿去了!”几个管事瞬间急了眼,敞袖一甩便赶忙招呼下人,大厅内显然已经人头攒动,还有几处甚至生了骚乱。

    “哎快快来人啊!远处的几个跑两步!瘸了腿不成!”

    女子惊叫声此起彼伏,像掀浪一般一声盖过一声。

    宋熹一脸懵,倏地抬头:还真是!

    只就一眼便看得骇人,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娃不知怎么溜到了天台上。他颤巍巍地站在台沿边,此时正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台上几只什么玩意儿,眼神灼灼就如同小兽一般,似是想要捉住那玩意儿,倒是压根不理会他人的叫唤。

    “那奴才!快闭嘴!”

    “莫要瞎喊!可仔细着点儿别把小殿下惊了!”

    几波侍者与奴才轮番而上,乍呼呼地就要跑上廊桥,人群之中不乏有人跃跃欲试却又不敢迈腿上前,在无人给出一个明确指挥的情况下,都生怕出了差错。

    那娃娃眼看就要向前扑了去!

    在并不起眼的一角,一女子站在桥廊边,往近处扫了一眼,继而忽地扯下了相邻两个廊柱上的八宝绫。目测着距顶高度,同时把那绫缎在自己高腰处缠上了几圈,用蛮力打了个死结。

    只见她忽然双手撑开两边的绫带,借着脚力就向空中跃去,宛如飞天!

    希望这华美的做工是实打实的,可千万别只是徒有其表啊......宋知熹暗赌,她先是目测高度,在打结系带时就相应调整了绫带的长度,只盼望到了中心,应该够正好拉住那孩子。

    只要接下来的力道足够她把他推送到对面的廊桥上,那么便不成问题。

    但是,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位......是谁啊?

    “好像是宋家那个……宋姑娘?!”

    气氛仿佛被冻滞,在场人皆绷紧了一根弦。

    她随重力坠落而下,绫缎忽地绷紧,因受中心顶的牵引之力旋即就带着人向中心摆去。就在那娃娃向前腾空生扑的时候,她忽地伸出双手捞住了他,惯性把绫缎末端的人继续向前挥抛。

    宋知熹飞身向前的时候,看到了一人在面前接应她,一个男人。

    眼熟,眼熟得紧。

    “啊呀!”

    “是......!”

    底下有人瞬时惊呼出了他的名号,但她紧张,发昏的脑子也跟着嗡嗡作响,真的完全听不清了。

    来不及恍神,在与他近在咫尺的时候,她眼神一定使劲把孩子往他怀里一送,男子迅速稳当地接过,二人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旁观者心中顽石落地,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气,但是她不淡定了,因为在那放手的一瞬间,只剩一个短暂的滞留,她便会被重力带回,直直坠摆下去。

    她不敢肯定,余力能否把她顺利地带回去,更何况那台面是在她此刻的身后,她压根看不见,心里完全是......没底啊。

    若是照这样被甩上几回,先不说这缎子和顶上的筑基结不结实,她会不会被甩得身形颠倒呕吐一地还说不定呢。

    况且讲真,好没形象!

    没有支力点使不出力,她将是那个被任凭摆布的倒霉人。

    在她生无可恋之际,引力开始把她向后扯去,眼前的男子绷着脸沉眸,突然把刚接过的小皇子顺势就朝后猛推给嬷嬷,一只手迅速伸向她,动作霸气凌然。

    她定睛一惊,毫不犹豫地伸手,两人紧握。

    那一刹那,从天台上飞来几只鹊儿,众人放眼望去,有女仙袂飘飘,有男坚毅神容,那场景,撇开两人的身份不说,活脱就是再现了当年天女与牛郎断桥相奔而来,千里相会的至情盛况!

    待握牢她的手,男子迅速而利落地把人往身前一带,与她几乎相贴之时他突然松开手,利落地侧身一闪。宋知熹顺着力道向前落地,颤颤巍巍快顿了几步才终于站稳。

    她薄唇轻咬,心中万分无奈,这人避如蛇蝎的动作她可是尽收眼底。

    待回看了楼下那高度,她心生后怕,垂下脑袋轻吁一口气。

    “衡川郡王!”

    惊闻叫唤,她回首看向他,这位似是......

    这不看不打紧,一认真打量可不得了!

    果真是贺衔!

    裕王爷的嫡子,衡川郡王。

    男人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金色镶红玉冠高高挽起,眼眸色如墨玉,长眉入鬓,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五官甚是端正英俊。

    他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仿佛目空一切又清贵自持,整个人犹如高高在上的皎月,令人不由的产生一丝仰慕。

    察觉到四周炽热的目光,他噙着一抹随意盎然的笑。

    和她脑海里心心念念的那个印象重叠在了一起。

    然而,在他注视着她的时候,却是端起架子崩住了脸,神色漠然之余,眼里不经意地迸射出凌光。

    那审视,意味分明。

    倒又还是那个疏离撇清的意思。

    一个不察,小殿下便生扑在了宋知熹的怀里,昂着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她也没多想,便像平日里弄猫儿一般,不由自主地信手撸了撸他头上的绒毛,竟还揉成了一个鸟窝。

    他轻轻挑了挑眉峰。

    “太妙了!”赞赏声此起彼伏,被宋知熹惊艳的与仰慕于衡川郡王的大有人在,两方营仗倒是难得平分秋色。

    “太精彩了!”

    ……

    她按了按心口,不禁抬起眉头口吐芬芳:嗬,这头蠢鹿咋就撞得没个消停。

    多少人意难平,又有多少人纵了芳心。

    多少偏见,又能斗得过多少改观。

第三章 团宠

    当下的情况是,飞天这一奇闻佚事已经在整栋宴楼的各个楼厅里传成了佳话,就连在楼外的院落里,都已经成为了洒扫丫头们的谈资。

    “你可是没见着,那场景唷~真真就是九天仙女下凡似的,可幸小殿下无恙。”一个身着青黄缎褙子的婢女杵着扫帚,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不妨有人不以为意:“叫我说呀,要不是知晓有衡川郡王在,宋姑娘她哪里会有这个胆量。”

    “可不是嘛,再说了,没有衡川郡王搭救,她能不能安然无恙还说不定呢……”

    “可是,郡王不是去兖州监掌水利了吗?都有小半年了呢,应该没人知道他近日会恰巧回京的呀......宋姑娘定是也没料到的吧?”

    “这……”

    几个小婢女说着就慢下动作,秀眉轻抬,像是想要琢磨出个究竟。

    “哎呦!你们几个丫头片子,怎的在偷懒不成!被宫里那管事的瞧见,仔细着你们的皮儿!”婆子的叫嚷声气势够足,喊的婢女们一个激灵就赶忙重拾起手中的活儿。

    作为热议话题中的正主儿,还没一盏茶的功夫,不容她与众人热络客套几句,宋知熹就被几个呼啦啦围上来的女侍困住。

    几人又是搭披风又是搀胳膊的,还不住地往她身前身后乱瞧一通,接着簇拥着她,就要把她带进里间好好查看一番。

    “那个,我挺好的,我没事,真不用……”宋知熹讪讪地笑道,“你们这是要把我瞧出朵花儿来吗?”

    不由分说,人就被带进了二楼桥廊里的一个里间。

    最后进来的女侍还不忘吩咐几个人在外边守着,顺带把门关上了。

    宽敞的厢房内,背对着她们的一个中年男人听了动静即刻转了身,规矩周正浑身气度不凡,神情肃穆,端着个脸就上上下下打量她。

    她心里咯噔一下,一进来就这么诡异,难道她又做错了什么的吗?

    看样子这人着实难对付。

    那领头的女侍瞧见女子那一脸不知所以然的模样,想着此刻由不得她犯糊涂,便立刻上前轻声提醒,“这位是楼里的主持,司礼监的方司职。”

    宋知熹顿悟,心思一转就曲了膝向他见礼,却见眼前的人突然上手一把扶住她的袖子,她愣了抬头,那先前分明还端着架子的人竟是满脸堆笑,眼中难掩涕零与欢喜。

    “使不得!使不得!宋姑娘好胆识,若不是姑娘你反应快呀......”男人说着就一脸嫌弃地瞥向屋里站着的一圈侍卫,“待我们这些人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明个儿的太阳了呢!”

    众侍卫沉着脸:……我不动,我不动,我不动就不尴尬……

    方司职这变脸比翻书还快,惹得几个女侍咯咯笑了,室内的气氛好说歹说总算是活络了起来。

    回廊上有人踩着急匆匆的步子,愈发近了。

    一婆子推门而入。

    “可见是宋姑娘了吧,哎哟,可多亏了你呀!”进来的是小殿下的奶嬷嬷。刚瞧见纱裙一角,这奶嬷嬷就面露狂喜,紧接着抬起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辛酸泪,明眼朝身边一瞪:“你们几个还不上茶去。”

    这么说着,奶嬷嬷瞥了眼离开了的丫头,就忽然咚地一声向宋知熹跪下。

    好生客气!宋知熹倒吸一口凉气,先前的隐忧一扫而光,“哎哎您可别这样,嬷嬷这是要折煞我了!”

    奶嬷嬷起身后恢复了先前的架势,飒爽地使唤着一众婢女迎上来伺候她。

    宋知熹张望着那些个掐胳膊揉肩的丫头,一时有些放不开手脚。

    这……太够意思了吧……

    因着这琼林宴要连开三天,琼林楼的顶端置备了两层厢房,特地为赴宴的世家子弟开放,厢房分为东西两面,东面为女客,西面为男客。

    西面走廊尽头,四季常绿的广玉兰芳香馥郁,配以海桐球应景,白瓷的盆载在楼道口错落有致,以供来客观赏。

    一间雅室内房门半开,檀木制的八仙桌上,手指一搭便是清脆悦耳。黑白交错的局面内落子有声,二人厮杀筹谋的对局中,尽管其间有人眉头紧锁,放眼看去,却皆是一派月朗风清,芝兰玉树的格调。

    围坐之人都是顶好的样貌。

    崔国公府的世子崔迟兆几欲开口,却被一人夺了先机出言打断。

    “观棋不语真君子。”

    “贺衔,你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并没有。”衡川郡王把指尖的白棋握入手心,施施然转了身,微微一笑:“从我坐下开始你就盯着我瞧,怎么,怀疑我是假的?”

    崔迟兆心一紧:这人竟然还认真地回答了,稀奇啊真稀奇。

    他一手环胸,一手磋磨着下巴:“你今日确实有些反常。”

    只听见扣桌声哒哒响起,他便被一人搂住了肩按了下去,崔迟兆偏头剜了一眼,那男子眨着眼睛抚掌而笑,露出左嘴角的那颗亮眼的虎牙,“麻烦精再不济,也是个窈窕淑女,贺兄心思不一样了,也是在理的呀!”

    听人发话,贺衔眼神清明,这才出声:“道义使然。”

    说实话,他并没有在意也不会有什么心思,若不是听出此人话里有话,他早已将先前那女子抛之脑后,别人存的什么心意,又与他何干?

    见郡王一笑而过,屋里的男子也没再继续话题,自然而然而问起了兖州的近况,时不时还评论两句京中的趣事。

    而小姑娘家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杂事,他们又何曾放在心上过?既然事不关己,再不济也不至于瞎掺和,不仅无趣,还未免有失风度。

    金乌西沉,细月牵着它的月华白练出没,半推半就地现身于穹顶。夜幕降临,意在普世,从不偏袒,华丽的楼阁飞檐在夜色之中,也敛去了一身的宝色与招摇。

    宋知熹身心俱疲地上了四楼,一进房便抑制不住眉飞色舞,现下便是她最恣意的时候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触向发梢,不料触了个空,然而仅仅只是愣了一瞬,便兀自解开了罩裙就要往床榻上扑去,连候在屋里的丫头都懒得使唤了。

    彼女瘫软在熏了竹水的被窝里,内心欢呼:果真是舒爽极了……

    “阿熹!”

    “阿熹真的是你!可找着你了!”虽然语气惊喜,但那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一个穿着藕色嫩荷裙的女子轻轻推门而入,攒银的累丝珠钗上流苏晃动,动作倒是比平时略显唐突。

    “你做什么。”

    “她们……她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真亦假,假亦真。”宋知熹没由头地来了这么一句。

    “你又在闹了,都醒了还装什么梦话呢……”

    “宋知熹!”

    又一道尖利又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刺拉拉地传来,那人几步推门而入,张姜早毫不留情地上手把女孩侧躺的身子掰了翻了个面。

    这下宋知熹才真正看清了她房里的二位不速之客。

    得,侯府的祖宗又来了。

    现如今,进她房里就这么随便了吗。

    “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别吓着阿熹。”冯筝这才醒神,出手赶忙阻止。

    “吓着她?我?呵呵!红口白牙地莫要颠倒了黑白!”张姜早伸手揪绕着耳边的垂发扭头,面色稍缓:“冯筝你什么语气,你那太医爹还没这胆子和侯府抬杠吧?”

    被呵斥的人没恼,可见是个天生的好气性:“你喝得是不是有些上头了?这么做确实有些于礼不合……”

    依旧躺在床上的宋知熹觉得有些荒谬。

    于礼不合?你俩不请自来夜闯我房间里,争辩于礼不合?

    “打住。”她撇了撇嘴,赶紧起身比了个手势,十分的憋屈。待趿了绣鞋,她随即利落地搭上了罩衫,绕过一扇楚式小座屏,好整以暇地端坐了下来,临时还不忘捻好褶皱的衣角。

    “坐啊,有什么话就明说了去,不必藏着掖着,本姑娘洗耳恭听。”

    这女人竟然还能这么淡定?!张姜早眼见之余就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外头虽已入夜而楼内却不曾静下,想着不方便这会儿闹开,她佯装着面色拂了拂衣袖也跟着过去:“今天这件事,你怎么说。”

    听人发问,宋知熹便开口,“小殿下?”

    “莫要跟我打迷糊眼儿。”张姜早忙出口否认,贝齿咬得咯咯作响。不久前那一幕她可是都看在了眼里,只觉得特别不是滋味儿,不然她也不会想着要当面弄个明白。

    这磨牙声都出来了,不知情的怕是以为她渴极了。

    宋知熹从茶盏上移开视线,杏眼一转,问:“不会是贺衔吧?”

    听见眼前之人如此直呼郡王名讳,另外两人皆有些讶然,然而对于她自己来说,她也只是习惯如此,并无冒犯之意。

    “你竟然抓了他的手!”

    “不然呢,你是想看我摔死不成。”

    “这样就没了?”张姜早很是鄙夷,步步紧逼并不打算松口,目光紧锁住眼前之人。

    却见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睫毛轻颤,轻叹了一声,“噢~我懂了,唉,确实是我不对,这救命之恩,我怎能不去道谢!你别催,千万别催!我这就去找衡川郡王,可得好好谢谢他!”说着就满眼胜若娇羞,情意绵绵。

    不等穿戴,宋知熹只是拢了拢轻薄的外衫就迅速起身,眨眼的功夫已经闪出了门。冯筝见状,喜形于色又有些慌忙,赶紧在后边附和着唤道:“来人,快给指个路!”

    “你给我站住!衣服都没穿齐呢!你个不知羞的!”张姜早连忙提裙跑出去堵住她。

    “哈!不送!”

    宋知熹连忙旋踵回身,话音刚落就砰地一声把人关在了外面,可怜她屋里的丫头都早已跟着跑了出去,此刻正和一同被挡在屋外的那个女子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回来了!”冯筝瞧着乍现的人影,愣是喷出了半口茶。

    “怎么,你以为我来真的?我可是女孩子……”宋知熹眼角余光扫了扫单薄的里衣,尽管披着罩衫,还是勾勒出了一番玲珑的身形。

    她心里一拧:这真是……太羞耻了。

    男人再好看,也不至于叫她眼巴巴地上赶子找虐。

    正擦着水渍的冯筝面色很是无奈:“是了呢。”

    先前没脸地纠缠郡王的那段日子里,你就不是女孩子了?

第四章 围观

    翌日清早,过道里窸窸窣窣有走动声,不紧不慢。

    没有人来扰了她,宋知熹也十分自然地睡到了日上三杆,而屋里的婢女倒是接过了一壶又一壶照例送来的热茶。

    这不,小婢女眼巴巴地立在一旁,等着新来的这壶冷了又打算唤人送出去。

    在这位婢女看来,姑娘里难得有不认床的,而这位宋姑娘便算其中一个了。

    宋知熹拢了拢被子抬起眼皮,天竟然这么亮了。

    ……

    她照着菱镜,梳妆时用了点玉簪粉,点了点蜜色的口脂,一小绺刘海垂在光洁的额头晃悠,衬得眼睛水灵。

    镜中的女子一身茶白色烟罗短衫中裙,落肩袖的袖筒中部偏宽,于袖摆处打缀结收紧,上好的绸料与外罩的烟罗纱半臂短衫搭配而成,一如既往的娇俏灵动。

    宋知熹莞尔一笑,摸了摸那婢女的脑袋,婢女眼睛亮亮的,骄傲地挺起胸脯。

    宋知熹一愣,轻咳几声慌忙移开了眼。

    琼林楼内里不甚热闹,更多人凑趣的是楼外西边庭院里的朱观台。

    绕过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穿过两三间抱厦,路过池馆水廊,不远处就是朱观台。这朱观台可不是一个台面,而是一处别致宽阔的场地,不管是投壶、掷卢、藏钩还是行酒令,都有各自的座台或是小角楼,互不干扰,相得甚欢。

    宋知熹哪里用得着旁人撺掇,有这么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不得好好凑个热闹?

    大理石亭台内,围桌的女孩子看起来很好亲近的样子,正凑着趣儿谈论着家里兄弟姐妹那点儿芝麻豆大的事儿,凭着几个相似的兴趣爱好,先前还是陌生的外人瞬间就能变成倾吐心事的手帕交甚至是同簪友,这种结交的效率实在是令他们男子望尘莫及。

    先前还连名带姓地叫着她的不知是哪家的贵女,这会儿便一个劲地喊“阿熹,阿熹。”

    当然,不包括某些天生看不对眼的。

    宋知熹百无聊赖地玩转着手里的玉牌,瞧见新来了几个女孩坐在她身边,倒是起了兴趣,她面色怡然,悄咪咪地凑到一个碧色衣裙女孩耳边:“你口脂吃到嘴里了。”

    谁知那女孩先是一惊,抿了抿嘴,转而面露羞恼地偷偷瞪了她,红着耳朵根就走了,那背影可像是落荒而逃。

    对面一个身穿八宝石榴裙女子勾着嘴角意味深长地偷笑,竟是还给她递了递眼色。

    可谓是看破不说破。

    宋知熹翻了个白眼: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你们过来,那儿有公子献神技了!”

    “什么神技?”

    “听说是射覆。”

    据《汉书·东方朔传》记载,射覆是用巾盂等物覆盖东西让人猜,和藏钩类似,也是酒令游戏之一,都有一定的博弈成分。

    不只民间,宫中亦好此戏。

    纵观史料,便可知其历史悠久。此游戏类似于猜谜游戏,只是谜面为各自所得的卦象,根据易经八卦的象、数、理从无限种可能的事物中推断出某种具体事物来。

    射覆可以无心“玩占”也可以考验易者的功力,是古今易占家的一种高难度游戏。

    从事周易占卜研究的,主要是帝王将相、文人雅士,一般没有学问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触碰到周易这门深奥的学问的。

    这一游戏的起源倒是颇为讲究,周易研究多出现在文人学子当中,来后慢慢融入到了生活中,至此产生了射覆,具体来说,是在瓯、盂等器具下覆盖某一物件,让人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能把周易玩成了游戏,可见之风雅无边。

    坊间传闻,曾有山上的信道者说,没有人有资格说传统的东西都是迷信,其实很多人所说的迷信,大多只是看到我们丢了文化,却继承了糟粕后的残缺品而给其盖棺定论。

    徒有其表,未承精髓。

    乍看起来,射覆无任何规律,所覆之物从一枚钉子到一只小鸟,从一颗珠宝到一片碎玻璃都有可能,没有任何的参数可供推测,此时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都不会发生作用,猜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般人的聪明才智在这种游戏上根本不起作用。

    但从全息哲学的角度来看,时与空构造了联系中的各个相互联动的结点,冥冥之中万事万物与时、空及人的意识、思维都是息息相关的,潜藏着看不见的蛛丝马迹,而沟通和揭示其联系的媒介和机理就是易卦之象数。

    某人在什么时间、什么方位、什么次序、什么情况下隐藏什么东西,是受易理所阐述的规律性制约的,因此,理论上只要抓住了这个网中的任何一个结点,我们都可以还原出整张易理布局网。

    这就是周易猜物的原理,占卜寻找丢失的物品也是来源于此,说是只要潜心研究,周易预测占卜还是会在指导人生,趋吉避凶,住宅建造等方面发挥应有的作用的。

    朱观台的另一面,陆陆续续已经进来了好些人。

    看热闹?她当然也可以来凑一脚。

    只见那台面上,果真摆着一个精致的楠木案几。

    “游戏并没有那么刁钻,不必要求会卜卦,卦象会有先生来告诉大家,参赛者只需通悟其中精髓,反推物之因果来源,参悟卦象,即可得到指示。”

    “这是什么话,谁能有这参卦的本事,民间若有这等神人呐哈哈,还要钦天监作甚!”

    众人倒是开始笑话,“若是真能看卦识物,那依这道行,此人不就成仙了嘛!”

    早已站在台上的那位薛姓公子倒是胸有成竹,其貌不扬,倒是风度翩翩,信誓旦旦道:“谁来与我迎战?”

    话音刚落,两个子弟站上台跃跃欲试,神情分外庄严认真,看上去倒真像有两把刷子似的。

    为示公平,先生放眼扫了扫四方远近与人物周身,随机点了几个揶揄起哄的小公子,在后台选用了他们提供的物件。

    “这第一物,请上呈!”

    桌案上一个大口盘,用朱红色的巾盂盖着不知是什么东西,虽能看出它的大小,却分辨不出形状。

    “第一卦!”

    先生在桌上摆上一罗盘,盘上是先天八卦,在时间上,从坤始,到艮止,顺时针排一圈就是一个循环。

    坤-震-离-兑-乾-巽-坎-艮。

    四象生八卦,各卦字下标有由阳爻“—”、阴爻“--”构成的三个爻自下而上排列而成的记号。

    那先生拨弄一通,捻着一撮修剪精致眉须缓缓吐露:“二坤相错,数往者顺,兑袖乾坤,艮方寸形。”

    薛姓的公子一手支着下巴作冥想状,像是顿悟了什么随即就抬头哂笑,眼神轻蔑又从容不迫地向四周扫视,看得众人心惊。

    而另外两个对手呢,还听得一阵云里雾里。

    “你瞧他那臭显摆的模样。”

    一道男声脱口而出:“哈哈你别说,还真有几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仙容。”

    宋知熹恍然。

第五章 解卦

    八卦的意义范围很广,这也是其中不好拿捏与推敲的地方,所谓八卦,应该是在地之八方测量结果的记录。

    卦形歌诀中大多是对其总括的描述: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虽说八卦神乎其神,但在各个具体含义上看,八卦可以指八卦代数,八卦方位,五行属性,八卦生克,四季旺衰,甚至是手上八卦图,可谓是找准其所指,就能把易像具体化。

    宋知熹跻身上前,看清了那只桌上罗盘,深思一阵后,突然就矮着身又穿出了人群,脚步和目光直指西南方。

    她的目光犹豫片刻,最终锁在了一位女子身上,确切地说,是她青葱玉指间夹着的一面丝帕。

    那女子端坐着正在笑谈,压根无意于这边的热闹。

    “是一只锦帕!”就是那一瞬间,薛家公子不容置疑地脱口而出。

    宋知熹讶然回身。

    只见那片蒙着的巾布豁然被掀开,明晃晃就是一只随意叠着的锦帕。

    竟真是如此!

    众人一阵唏嘘可劲儿地眨眼,一石激起千层浪,男男女女皆惊了神色。

    不错,方才从它摆放的罗盘上看,确实是下北上南,右西左东......

    宋知熹攥着手自言自语,“巧合?”

    这日光亮得让人刺眼。

    “第二卦!”没等众人缓过神,又一物被选中呈了上来。

    先生依然是捻着胡须,倒多了点摇头晃脑的喜感。

    “天地先坤,视坎若艮,乾紧之因,缘以是然。”

    这下,不比众人目光紧锁在那一被掩盖的物品上,宋知熹和那薛姓公子却是不约而同地端详着那位先生,神情分明是一样的逗趣笑意。

    是了,方位上先坤指向北方,正是薛公子正前头的先生。

    年岁上坎表中男,艮表少男,“视坎若艮”是说自己看着年纪较长实则年轻灵活,而身体观上,乾为头,引申为头发,头发被高冠盘起,可不就是扎紧了么。

    答案呼之欲出。

    “男子的头冠。”

    随着巾盖又一掀,众位看客哗然。

    宋知熹眼中划过几分揶揄,诚然,这先生的心思倒也灵活能变,不管底下人如何刁难想要换了什么物品,只要现场有可见的样品,他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然就堂而皇之找出各种理由回绝。

    不得不说,这薛小子倒也有些小聪明。

    虽是有趣,但这明摆着就是打着周易卜卦的幌子请的托儿做戏,根本算不上是实打实的解卦,虽然不至于说那些身上有同类物件的人都是托儿,但这台上两位,事先暗通曲款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坐着品茶的公子哥儿们纷纷起身排手叫好。

    “小哥儿!快快报上名来!待日后我亲自向位居朝中的父亲禀明,定能将你向圣上举荐!”

    “小子,御史大人的嫡子都发话了,这事了没差啦!”识才之乐在众人中兴起,一串串保送与赏识的话炸响在围观之人耳畔。

    不过这等好事在当事人耳朵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如此把戏就是娱乐而已,哪里是真正可用的本事,若是被圣上发现,那可是莫大的欺君之罪啊!

    性命堪忧,还要劳什子的前程!

    那薛公子在台上呆若木鸡,怎么也没料到会闹这么大,显然是慌了。

    “嘿,一个娱乐的把戏而已,别太较真呀!若是看破了,哪里真是能上得了朝堂的?”

    清脆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转身而望,只见一茶白搭衫裙的女子笑逐颜开,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之际令人恍神。

    她整了整面色,认真道:“这八卦确实是最早的人文表述方式,是一套用三组阴阳组成的形而上的哲学符号,它呀,在于用深邃的哲理解释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

    人群中不妨有人深谙此道,赶忙接话:“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八卦之所以能生大业,在于它本身就是被创造出来使用的。”

    “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测风水勘六合,从洛书九宫图可以看出数、卦、方位一一对应关系。”

    那先生也走下台面对众人,不甘示弱,却也知晓瞒不住也不能再瞒着了,相继和盘托出:“一代表坎卦,位居正北方;二代表坤卦,位居西南方;三代表震卦,位居东方;四代表巽卦,位居东南方;五代表中宫。”

    “而先天八卦: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兑东南,震东北,巽西南,艮西北。”

    “《周易·说卦传》也介绍了一些基础卦象:身体观上:乾为首,坤为腹,震为足,巽为股,坎为耳,离为目,艮为手,兑为口。”

    “家庭或年岁上:乾父也,坤母也,震长男,巽长女,坎中男,离中女,艮少男,兑少女。”

    有人听得云里雾里,宋知熹清了清嗓子,说:“所以啊,方位,年岁,身体部位,物件本身特征,就是这“卦象”谜面的线索,正如那锦帕和玉冠,就是意有所指的答案了。”

    几个和她刚刚交好的女子俏生生地围上来掩着嘴笑,“可不就是了嘛,我看那薛公子,就说怎么开始那么地猴急,这会儿却一言不发了呢!敢情是被戳穿了呢!”

    薛公子这才移开逗留在那位姑娘身上的目光,拱手红着脸答到:“鄙人不才,之前全供娱乐,没及时揭晓真相,这才闹了个乌龙。”于是便向众人一五一十地讲解先前的奥妙。

    “如此道理,倒是真让我等长了见识。”

    “哈哈,你小子还得答谢刚刚那个姑娘啊!”

    “你连她都不认得?快清醒些吧,这是宋御史家的姑娘宋知熹。”

    ……

    “搞什么,这不是骗人的幌子吗!你小子玩小爷呢!”

    “孙兄,这点气度咱还是要有的,有什么可气恼的,刚那姑娘不是说了,一场玩笑罢了。”

    “嘁!”

    “哎哎,无伤大雅,何必呢,这不还挺有学问么。”

    “阿熹,我们快走。”娇笑声入耳,宋知熹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被几个与她处得来的姑娘箍住胳膊拉走了。

    “哎,怎么走了,别啊~”庭院里赫然就是一阵哄笑。

    怯场么?她哪里露怯了!

    今日过后,盛京城里又多了一桩供文人士子闲聚的谈资,周易识物,乾坤所指,还真别有一番学问智趣。

    只是终究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因为这盛京城从来不缺谈资,也从来不会记住任何一场热闹。

    不日,说书先生的文稿里定是又能增添一笔浓墨重彩。

    不过在宋知熹想来,枪打出头鸟也不是前人瞎说的,存在感太高是不行的,只怪这脑子一热,拦也拦不住啊。

第六章 既见君子

    扑通一声如木瓜投湖。

    水花飞溅起来,在阳光的映射下分外璀璨,夺目得刺眼,湖水没入口鼻的一瞬,悔意才涌上心头。

    最后一眼期冀与恐慌交杂,女子的视线落入亭台的堇色衣袍一角,在她下坠后,眼见之处尽数化为脑海里的泡影。

    水渍溅湿了不少人的绣花鞋面,画船上珠翠罗绮溢目。突然的变故让几人腿脚发抖,旋即嘶声尖叫开来,惊得不远处兰亭上的鸟儿振翅飞开,眨眼间没入了鲜活的枝桠。

    亭内不见人影,圆桌上碎纹的茶杯微微晃荡,里面的水酒还没见底,可见先前是有人的。

    “落水了!”

    “救命啊!”

    “赶紧的!快些快些呀!”

    “快拿披风!”

    “那人快住手!放下竹竿子当心戳着人!”

    ……

    上弦院的院里布置雅致简约,典制规矩兼备,远处敲响红牙檀板,丝竹声声入耳,姑且平添了几分闲趣。

    细看在这儿走动奉茶、受人差遣的婢女,都个个生得有模有样,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庄重与素雅。

    “贪心不足蛇吞象,自己选的路,咬牙也是得走完的。”

    被遮掩的消息向来拦不住它不胫而走,说是湖心亭那一处有个女孩子落了水,只是会泅水的仆妇还没来得及赶来,就被一个男子救了上来,好在性命无碍。

    不容置喙的是,施救之人出于好意这是事实,救人的行径确实也值得称道。

    但端是要知道,随着清明时令一过,女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跟风换上了薄衫,荡起秋千来也能显露出她们的窈窕身姿,更何况是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衣物紧贴那娇躯,就连小衣的颜色款式、几条襟带、以及缎面上绣的是海棠还是香雪球也都能够尽收眼底。

    但这搂也搂了摸也摸了,该瞧的不该瞧的都瞧了,好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总是得要人负责的,这种事情不好做,不落个圆满也容易引起闲话。

    没得说,双方的长辈应该都在赶来的路上了。

    好在赴宴的都是世族子弟,除了那些天潢贵胄,其它的门第之间也不会差了太多。

    “让她嫁呀。”宋知熹缓缓道,“嫁人总比丢了性命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苏姑娘貌似是不乐意的。”

    “怎么,临了挑挑捡捡?还能指名道姓叫人救了?”宋知熹听这话觉得有些好笑,一晃一滞收拢了折扇敲打在大理石桌沿,“这么做不厚道的。”

    “叫我说,”一个面如桃腮的女子扶了发鬓上一支喜鹊登梅簪,点着头插话:“这种事情男子更占理的,就算那公子挟恩以报,也是能成的。”

    “不、不是,你们这话起先就说得离谱了,敢情人家落水,还是学着那富贵老翁钓金龟婿呢?”

    “我没有推她。”一女子静坐一旁,忽地抽抽搭搭地哭了,“当时大家都瞧见了的,我没有碰着她,真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众人语塞,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对于女孩子来说,只要抛出了一个引子,怎么着都能自然而然地接下去,再来个畅谈清欢。

    宋知熹正摇着手腕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凉风,听着桃花庵里桃花庙的故事心底涌出了些许暖意,这会儿站起身就要活络她活络酥麻的身子。

    那边榆树阴下,一排身着深色衣裳的小侍垂手而立,让人瞧不见里面聚着的人究竟是哪家王孙。

    眼下终于有了动静。

    有人碧纹衣袖,有人暗金织锦,有人头缀玉冠,个个身材欣长,一同起身像准备是要在大理石桌上来几局手谈,切磋棋艺。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端着盘板走过来,盘上几杯茶水,竟然还是早先就斟满了的。

    绫带飘飘拂过腰身,侍女看似走得端庄无意,却是早就显露了端倪,那侍女显然是有几分技巧的,这不,一个侧后崴脚就要把端起的茶水洒在一人身上。

    贺衔举掌推向那盘板的边沿,那盘板还被人端着,受了阻截便直直杵向侍女的腰腹部使她瞬间就摔在了地上。

    案盘随着这突然的动作与几个杯子摔了一地,但不妨还有一只剩下的,那唯一一只完好的茶杯竟然只是平平地跃起,眼看就要泼下溅洒开来,他伸手向杯身用力一拍,那杯子便向前猛地飞去,飞出一段距离后由于受力不足才几近倾倒,茶水横溅空中。

    滴水不让近身,男人每一个动作透露出的都是无比的嫌弃,而他周身月朗风清的气度,玉面温煦的笑意,又让人觉得是自己狭隘了。

    贺衔只是随意一拍,好巧不巧,谁知道竟是朝着那人后脑勺的方向。

    他忽地沉声冲那人喊了一声:“宋知熹!”

    他不确定他是心存试探还是趣味萌生,总归不是有意提醒,只是不徐不疾,这招正中下怀。

    宋知熹才起身站了会儿,就看见面前一个姐儿瞬间惊慌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回头张望。

    嗬!好家伙!

    这是要溅她一脸的意思啊!

    她以不察的速度顺手抄起一姐们儿唇边的瓷杯,旋身这么倾手一兜就是大半茶水入里。她顺着打了旋儿的身子又把那杯子直直一甩,那杯子竟也稳稳当当地朝着原来的方向飞了回去。

    好身手!

    别问她为什么还要抛回去,真的只是太顺手了!

    眼见那杯子直勾勾地就要往自己怀里砸,贺衔拂手一挡,那杯子连同茶水打翻在近处一个男子身上,呦呵,还贴着一片水润的嫩叶尖儿。

    这飞来横祸让那男子嗷嗷直叫。

    深院之中,男男女女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好!”

    “给我把嘴闭上!好什么好。”

    “崔世子,看来你身手也不过如此啊”

    崔迟兆一个干瞪眼:“你们几个肖小是要挨揍咋地?”

    ……

    突然喊她名字,指不定是想让她转过身好溅她一脸呢。

    宋知熹心里嗔怪,却又感觉有些对不住,毕竟她险些砸中了个郡王爷,还真是无心冒犯……

    正寻思着要不要去见礼,她抬头搜索便撞进了一个人的眼眸,眼神交流竟然也能畅通无阻!

    “竟然给你躲了。”

    “你几个意思?”

    “你说呢。”

    “我怎么了我?”

    “你好的很呐。”

    ……

    “哈,误会!”一道爽朗的男声响起,众人尴尬之色缓解。

    “郡王兄果真好身手!”

    那婢女已经被拖拉下去,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想必都不会好过。

    茶水泼了也就泼了,人家被泼了的还没怎么样,也没见着如何发作呢。而女眷这边,那个被夺了茶杯的女子一言不发地撇过脸去,一脸愠色,细看之下那双颊还透着几抹晕红。

    这就被人拍了拍肩安慰。

    “你放心好了,你那用过的杯子没人偷偷留着,会被下人处理掉的哈。”几个小姐偷偷打趣她,倒是给了宋知熹一个台阶下。

    “你、你们!”

    “添油加醋地说什么呢!”宋知熹先是鄙夷了她们一眼,啊呀一声扭头对人满脸堆笑:“真是对不住。”

    别人是大度还是有心计较呀,那是别人的事儿,而她道歉与否却是她分内的事。

    谆谆教诲,不敢忘却。

第七章 一品香

    刘家的伙计往壶里扔了几块陈皮,再倒入开水冲泡,约半刻钟即可出汤。

    “伙计!人参五宝汤,来一罐呗。”

    “得嘞~”

    一声答应喊了个七拐十八弯,和着楼厅里几处劝酒声与猜拳碰杯声,还有了几分如鱼得水的恣意与欢脱。

    伙计一身短打,攥起几枚那老爷打赏的铜钱顺手就往兜里一揣,一团和气地继续道:“晌午一到,咱家的厨师傅都当工了,您的汤快着呐!”

    这个时辰点,只有些许几处的八仙桌上还留有空位。柜台里的掌柜把身后的抽屉尽数拉开取出了号码牌,锤了锤酸疼的肩膀背靠着墙,放眼于大门外人头攒动的街市。

    大门口对称摆放着两个半人高的瓮坛子,吸引了过路孩子的目光,坛面上擦拭得分外光亮,想必应该是装潢用的。

    一品香食楼的后厨内,掌厨用漏柄在酒缸里拨弄几番,取了红参随冷水下壶,煮开后又改文火慢熬。

    掌厨师傅看见一个人提溜着一坛子黄酒与几条桂鱼入内,熟络地笑了:“秦老弟这是又买了酒吃?”

    那人面容比较刚硬,肤色如麦,眨着眼睛把酒坛子往上提了提,“南巷头当垆卖酒,又是半两银子不到。”

    “品级怎么样?”

    那人索性把酒坛子往案板边一放,掀开酒塞说:“试试?”

    从气味上来勘验也就不必多说了,从掌厨那神色就可见是令人满意的,待品尝过后他才察觉到,这黄酒在散发着优美香气的前提下,还具有糖、酒、酸调和的基本口味,若只是突出了某种口味,就会使酒出现过甜、过酸或有苦辣等感觉,影响酒的质量。

    黄酒在北地以黍米、粟为原料,属于低度酿造酒,味醇不易醉,其基本口味有甜、鲜、苦、涩、辣、酸诸多味道,在品评中占有不小的比重。

    一般来说,好的黄酒必须是香味芬幽且质纯可口,尤其是那糖的甘甜、酒的醇香、酸的鲜美、曲的苦辛必须相得益彰,如此才能甘顺爽口,余味绵长。

    “正宗的黄酒,信了吧?你也不瞧瞧我何时上过当,是吧?”

    “看来......”掌厨点了头,“今年粮食收成不错啊。”

    北地的酒大都是高粱和稻酿的酒,果酒不多,花酿的也少。

    在当今王朝,像贡酒基本是有钱也买不了的,不过也不一定,只要有心掷出黄金,估计还是能买的吧。

    如果是普通的酒,大约是四两银钱之内,具体还要看粮食的价钱定,近日单看这贱卖的酒,可以推测北地应该是喜丰三麦的大好情形。

    掌厨师傅有些佩服又是忍不住暗暗疑惑,这秦兄弟向来消息灵通,哪儿有好处哪哪儿都能赶得上,可不是比他们都快。

    一刻钟不到,帮厨的师傅都相继而来了。

    “秦老弟,方才外头听人叫你十八,怎么,你真在家中行十八?”

    听人发问,秦十八神色微怔而稍后又缓和下来,习惯性地回答:“唉,都是老说法了,家里重视香火,按叔伯算下来的。”

    一个跑堂的伙计打了门帘进来报了菜名,见了秦十八就忽地松了一口气,上前拍着他的肩膀:“你怎么在这儿,该换班了。”

    “对了,一会儿长点心,这份人参五宝汤,是那位宋大人要的。”伙计踌躇了一会儿又回头喊道,“唉算了还是我自己去,顶多再跑一趟就是。”

    秦十八了然,平头百姓不识而他却清楚得很,京城里的宋大人只有一位,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就是了。

    他笑着开口:“人参五宝汤?听起来不错,不过在熟客里头的卖相貌似不太好。”

    “咱刘记一品香你还不知道?很多小吃名字好听其实并不好吃,有些小吃因为数量紧俏才让人感觉味道好。”伙计笑了笑,“浮夸,是我们的一种文化。”

    秦十八的嘴角抽了抽。

    这样啊……这种自夸还真是清新脱俗,不过......嗯,有特色。

    一品香二楼的一角,宋御史觉得有些奇妙,户部尚书曹疆竟然也会下馆子。

    “宋御史。”曹尚书与他同样穿了便服,混在热闹喧嚣的食楼里也不甚起眼。

    “曹尚书这是得了空,来一品香试试鲜?”

    “哦?宋御史说笑了,礼部的事,向来就繁重。”

    知道此人向来话少沉着,宋御史瞥了一眼周围毫无遮挡的场面,算得上正大光明。

    同为朝臣,在朝廷外众目睽睽之下一起吃顿饭也不至于遭人诟病,宋御史心有分寸,也再没多说客套话,“不如一道坐。”

    “可。”

    没过半晌便有小二提着板子过来报菜名。

    “一份蚝油仔鸡,淋了孜然香油的,好嘞已点上!”

    “乾果五品之怪味腰果……嗯好。”

    “我给二位来个推荐吧,咱的点心五品还有蜜饯樱桃,红薯瓜条,红玉酥卷,茶味蓉饼……噢都不要是吧。”

    “那,换~膳汤一品里的一品官燕怎么样?哎客官好眼力,这个就是咱楼里的一味招牌了……”

    “饽饽来二品,金丝烧麦和喇嘛糕杏仁豆腐是吧。”

    “不如先来个糖醋荷藕作为前菜爽爽口?是的不用等的,这个就有现菜~”

    ……

    几分餍足后,胸胆开张,好不憨爽,曹疆一两银子也没使,出了食楼坐上官轿就打道回了官署。

    乾清门两侧,皇宫内有当值房的,比如文华殿,武英殿之类,这些都是六部的日常办公地点。

    曹疆回到官署后,换完一身五章纹孔雀紫的官服刚刚坐下,就见到一个青衣的太监被侍从引入了堂内。

    “唷,几位大人都在呐。”虽说是太监,但此人没有半分的下人之色。

    “司礼监催了杂家来问一问,琼林宴的玉器可是从户部官库内出来的?怎么还有残次品,还请大人查一查是从哪个州府供上来的。”

    司礼监是宦官机构,洪明太祖宣统年间置,在前朝乃是内廷管理宦官与宫内事务的“十二监”之一,有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太监,其中的提督太监掌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及管理当差、听事各役。

    在起初,司礼监并没有太大的权力,而且受到诸多限制,到了中后期,由于皇帝怠政厌政以及幼冲等原因,皇帝经常让司礼监掌印太监代帝批拟奏折,至此之后,司礼监利用这一机会不断扩大自己的权力,没少干预中央决策,由此给历朝的政治、经济、军事、司法造成过恶劣的后果。

    尽管皇太祖绞尽脑汁设置过不少掣肘,但大体上效果不佳。

    到了易北王朝第二代的皇太宗手里,为防止宦官专权,太宗毅然决然做出第二次全面调整,彻底改了编制,明令诏告“内臣不得干予政事,犯者斩。”

    司礼监自此下署于礼部。

    为与礼部主事相区分,太宗又下发一道诏令,敕司礼监所掌的宫廷礼仪具体化为制帛与御前勘合、赏赐笔墨书画、并长随当差内使等人出门马牌及供应诸筵宴之事,但凡正旦、冬至等节,命妇朝贺等礼,则掌其班位仪注及纠察内官人员违犯礼法者。

    “官库里的器皿都是上缴国库,交付宫中使用的,绝对是从正规渠道来的。”户部侍郎负责官库出入的巨细,率先开了口。

    话音入耳,曹疆却不妨心头一紧,脸色也跟着有些不好,不过随着一杯水下肚他也立刻恢复了常态,静坐在一端只是耐心听着。

    青衣太监话锋一转:“不过,礼部尚且有些留用的库存,杂家都挑拣着验过了,与它同一批入库的都是完好的,并且一定都经过了层层甄选,大人放心,应该是不存在以次充好的嫌疑的。”

    曹疆笑了,这是在与他讨好?

    “既然已经问到宫里了,算了,一个器物罢了,叫下面的人对着记录那就查一查来源吧,最好是能再写个文书,这样杂家回去,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曹疆不以为意,他们的人来做,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不过从这位宦官表露出的态度与意思来说,他却是看好的,“那是当然了......对了,公公如何称呼?”

    “咱家自入了宫就单名一个辛字。”

    ......

    “大人,大理寺的人前来走访。”此时一人突然进来通禀,室内几人顿时止住话题。

    又不是在各家府邸里,算什么走访?

    青衣太监眯了眯眼,向门口看去。

    曹疆先是一惊,随即放松开来暗自揣度:一个小辈而已,按辈分来排还不够他放在眼里的,他能紧张什么。

    应付应付得了。

    他转头轻轻出声:“莫要多提一个字。”

第八章 回府

    接连三天的琼林宴,在婢女与小侍的奔走洒扫中圆满收场。

    既然是圣上赐宴,各家子弟回去时总得和自家长辈说上几句中用的话,就好比这朝中的关系网,有时候只是看看哪几家子孙走得近,谁与谁交情好,甚至是打听到几桩最近定下的姻亲,便也能揣度出个八九不离十。

    摆宴三天宾主尽欢,只是这个主到底是不是真的欢喜,还得看宫里那位的意思。

    易北皇宫。

    一身绛红色衣袍的内监悄悄张口,借着拢袖的机会默默抬起了避尘,似乎正掩饰着一个呵欠,冷不防瞧见迎面走来的队伍,惊得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碧色丝绦在腰际忽摆忽落,一群挽了花髻的宫娥悠着步子,徐徐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乾清宫内气氛有些肃穆,偶尔有小孩儿的逗笑声传出打破了原本僵硬的场面。一宫装丽人指尖搓着锦织袖口的纹路,不一会儿朝身边摆了手,就有宫娥端起一盘红果呈上,躬身送前。

    苏贵妃捻起一颗针叶樱桃,抖落了从青瓷盘里沾起的水珠送到小殿下贺锦的嘴边,圆润的指甲点了朱色的丹蔻,衬得那颗樱桃更是鲜活好看。

    今日的小殿下任由宫婢用小绾笼起了稀疏的头发,他嚼着口中的樱桃,婴儿肥的腮帮一鼓一鼓的,相比之前在酒宴上胡闹,这番模样倒显得乖顺许多。

    殿座下方正跪着的人,正是那日负责照顾小殿下的嬷嬷。

    “娘娘,事情就是这么个样子,奴才们看护不力已经领过罚了,这会儿估计还在疼得叫唤呢。”

    见娘娘不置可否,奶嬷嬷想了想就接着道:“那宋姑娘奴才也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先前面色虽有些痴呆,倒也是算得上是落落大方。”

    痴呆?没听说御史大夫的女儿是个痴傻的啊。看来是被吓着了,是啊,一个小姑娘做出如此惊世之举,怕是回过神来想想连自己都要害怕的吧。

    真是幸亏她了。

    苏贵妃点点头,视线并没有从小殿下身上移开,眼里分明透着无奈却又甚是宠溺。

    “陛下昨个儿在我宫里还差点怒了,好在小皇子没事,陛下赏罚分明自有定夺,用不了本宫做这个主了,不然的话......”苏贵妃笑了笑,“反倒落了他的面子。”

    听了这话,奶嬷嬷更加伏低了腰板表示顺从,这种话她可没资格接也没胆子接啊……

    相比于其他嫔妃,近年来苏贵妃在宫里可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尤其是在她诞下了皇嗣之后,既有皇子又有皇女傍身,可谓是无可撼动地坐稳了位子,在她面前自然也就少不了伏低做小的。

    贵妃娘娘与陛下本就伉俪情深,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情分远远越过了皇后,这是宫里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隔天一早,蓥华街主街便陆陆续续驶来了不少的华帘马车,罗绮盖,漆木雕,膘肥马壮,所谓“宝马雕车香满路”,也不过如此。

    主街上的侍卫三天轮着换岗,眼下非但没有撤走,这会儿人手反而更是增上来了。

    “姑娘!”

    宋知熹一眼便瞧见了自家的贴身丫鬟盘锦,这人影一晃就窜了上来搀住她,她笑眯眯地打量这丫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啊呀,仿佛有许久未见了,竟然甚是想念啊。

    “姑娘,婢子冒失了。”

    “不打紧,先回去罢。”宋知熹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右手反手握住了她。

    盘锦欢喜地扶着自家主子上了马车,便朝着姓马的车夫颔首,马车这就驶出主街入了拱辰街。

    林立的是酒楼食肆,如果沿着街道往巷尾拐弯就是清妓馆了,不少药铺是前店后院的构造,门口都会栽着几盆常青。

    那门口蹲坐着鎏金拱狮的,看着就是财大气粗不知收敛的商户手下开立的票号钱庄,隔了个路口挨着的是京城最有声望的兴源当铺,相比之下倒是显得更加谦虚。

    再远处就是引河桥了,京城川河稀少,桥下那片人工开引的河也就被保护得分外清澈。

    街道布局与宽度丈量,不仅仅是考虑视觉感受那么简单的事,除却布局巡锣兵和官府机密等因素,因为本朝常有外国使节造访朝贡,这街道布局与百姓的精神风貌,象征的还是自家王朝的颜面。

    街道宽敞干净,除却节日不说,两边一般是不允许摆摊设席的,这京城治安并非浪得虚名,每四个时辰就有卫队巡街,若是有人阻挠了向京城传送急报的马匹,亦或是冲撞了哪家的达官显贵,那么就不仅是被请去五城兵马司喝喝茶唠唠嗑那么简单了。

    熙熙攘攘,行止合矩,律法严明,阖家安定,没有乌烟瘴气的盛京城就是一块人间宝地。什么仇恨腌臜、尔虞我诈、血溅逼宫,也许只是乐得清闲的人们习惯了这份安定,才编撰出诸如此类的话本子聊以抚平心生的躁动吧。

    茶馆倒是开得甚好,说书也成了红火的职业,听众什么的他们向来不愁缺。

    然而一切表象之浮华,从来只为掩其内里之糟絮。

    宋知熹掀开车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里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一刹那对这些人间烟火气倍感新鲜。

    闷在宴楼里三天后,今个儿总算是能给放出来了。

    进了正府街,几个婆子在门口翘首以盼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只是其中不乏有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但不妨碍宋知熹眼眶一热。

    是了,这种熟悉感扑面而来,温馨得竟然惹人落泪。

    结果后脚跟刚迈进后院,宋知熹就被蜂拥而来的莺莺燕燕吓出了一个饱嗝。

    “姑娘!您瞧瞧我替您绣的喜帕子,婢子没有偷懒呢!”

    宋知熹惊呼:“什么?!”

    “姑娘您忘啦?上次张姑娘来闹,这喜鹊鸳鸯帕是您临时说要给她当赔礼的,还吩咐了奴婢做得亮眼些呢。”

    宋知熹缓缓拍了拍胸口:竟是想岔了。

    “姑娘!看我这儿,您要我给李姑娘生辰礼做的荷包已经做好了,婢子绝对给您长脸!”

    “还有还有!”

    她循声看去,捕捉到前方一抹清新脱俗的颜色:“咦,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一个丫鬟被点到,想起几个小姐妹提到的赏钱,立刻兴奋地跻身过去,“还有婢子打的这个绿水拂柳抹额,您说要给城东的准状元郎马公子回礼,还特意叮嘱了婢子要选用这种油亮一点的色泽呢!”

    宋知熹定定地看着那绿油油的玩意儿,一口气又提了上来:这要真送了出去岂不是会被人拍死……

    宋家的姑娘别的先不说,就一个出手阔绰大家都是深信不疑的,这不,宋知熹临行前放了话,丢下一摊子待办的事,丫鬟们就硬着头皮抢着揽了活。

    莺莺燕燕围着一女争前恐后地献上手里的绣品,霎时就成为后院里的一抹亮色。

    照她自己的话来说,丫鬟多可不就是气派了嘛,哪个贵族的姑娘出门不是身边簇拥着一群丫头的?红红绿绿的哪哪儿都能赏心悦目。

    宋知熹抬起一只手,不住地点头应付,但实在是……太闹腾了。

    八盏巨大的红纱鼓肚罩灯挂在琉璃瓦下的房檐口,灯脚的金色的穗子迎风摇摆着,天色昏黄的时候宋老爷下了衙,踏着坚实的步子终于回了府。

    褚玉院内。

    “姑娘。”盘锦打了帘子进了闺房,放下手中的一盘子瓜果,“崔管事说,老爷回来了。”

    宋知熹褪下碧钗,重新梳齐了头发:“好,我这就去。”

    正堂里,一个四十有几的男人时不时往门口瞥上几眼,手里的核桃盘了又盘,细细按摩着手掌的经络。

    宋渊见着那提裙而入的女孩子,立刻瞪大了眼睛直接甩出一句:“野了没!?”

    宋知熹识趣地笑了,“心野了怎么还会记着回家呀?”

    宋渊顿时就展颜而笑:“哈哈好啊!来,跟你老爹讲讲……”

    自己的亲爹,她还是很了解的。

    宋知熹幼年丧母,她的生母杨清早年因生了她就落下了病根,才两年人就突然没了,至此事后,杨宋两家渐渐也少了来往。

    宋渊自发妻死后没有再续弦,宋知熹也就成了宋渊的独女,宋府没有个正经的女主人,她自然而然就享受着独一份的偏袒。

    夜半,宋知熹才自顾自地挑了灯回闺院,她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耳畔还回响着临走时爹爹的嘱托。

    “不知是不是最近忙着公务太过疲惫,前几日总是心生忐忑。”

    他爹说完就递给她一个荷包说是要还给她,一脸嗔怪:“你自个儿的东西,你自己好生揣着,这么大人了还要爹替你保管。”

    她自小就知道,荷包里边是一张泛白的符箓,上面的金色符文错综复杂,但描印得异常清晰。

    他爹向来是不信神佛的,却抵不过她突生的厄运,这也正是她小时候不仅没了娘还大病一场,眼看快要一命归西时,好在命硬,愣是被她扛了过来,她爹亲自去找道人为她求来这一张平安符,让她贴身带着,也好心安。

    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她尴尬地问:“爹,你这是怎么了?”

    她只记得他爹扇动了干涸的唇瓣,捏着手心里那张符箓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说不清地凄楚。

    “孩子……爹就是可怜你,怕你受了委屈。”他拍了拍她的头又站起身活动筋骨,“好了,不要整天瞎想,歇了吧。”

    宋知熹抬手抹了把额头,旋即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明明是爹爹在胡思乱想才对,她啊,恣意得很呢。

第九章 问罪朝堂

    当前盛世乃是易北皇朝沿袭的第十代,当政者励精图治,国风大体上肃穆有序,偶尔有作奸犯科、阴邪报复等人祸,自有底下的人依照职权律法进行清理处置。

    官府办事的人里头还有专门善后的,作为官民的共识,这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就好似扇了巴掌再给颗糖,每每施威之后再给你点好处,宣扬了皇威的同时还能顺带捞一把民心,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个事儿搁在一个兴盛的王朝根本不痛不痒,到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依照史官的笔法来看,这就是所鼓吹的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了。

    两日一早朝,八日一休沐。

    每到国事繁忙之时,一些个肥缺的府衙里,直到夜半才能加急处理好手头公务,更糟心的还是某些清水衙门,以翰林编修为例,每当赶上国祚大贺,不仅油水捞不着还跟着忙里忙外拼命赶稿,只图一个应付周转。

    其实,大部分普通的京官也都是这般难做。

    早朝的时候,这些官员碍于皇威只能在殿外先一鼓作气,将就着猛地把呵欠打完,再眼尖点四处瞅瞅,抹点子从哪个同僚那里讨来的爽神膏,精神头也能倍儿好。

    不似前朝国事频扰,频繁上朝不仅过于损耗精力还实在是得不偿失,皇帝观看如今这安定局势,没什么事的时候就是殿上一君王下方众臣子,大眼瞪小眼地也没个正形,私下也就揣摩着,如果这样意思意思算了,倒不如直接放手让朝臣去各自府衙办公来得实在。

    这样的意思一显露,果真就有一些人才挺身而出,松口出了主意,于是就有了当今两日一早朝八日一休沐的上朝规制,除非有重大国事时再因需召开朝会。

    这个问题一解决,君臣皆欢。

    果真,这样一改下来,早朝上的精神风貌看着就不一样了,奏上来的方略一项比一项精,御史台里那些人也能比往常多检举出一些官衙疏漏、弊病腌臜,就连怼人那番气势也是愈发磅礴。

    天刚蒙蒙亮,穿着制式职服的钦定官吏点了几个宦官,沿着大理石路台走过,几路宫娥和几路宦官在桥砑碰头,停下来见了早礼就开始了今日各自的职班。

    寅时的午门外,陆陆续续站满了从皇城中道穿行而来的官员。

    相熟同道的人拱手捶肩打了招呼,倒是出奇地比往日更加精神。互相看不顺眼的也愣是端着架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安。

    看着虽是松散而立并不扎堆,但精明的人也能发现其中玄机,若是抓住他们凑话的时机与方向频率,不难发现其总是以某个高官为支点,各成一派。

    有人使着眼色,默不作声,有人却是已经不经意地聊开了。

    “前几日那事怕是有些端倪了,今个儿早朝定热闹。”

    “去去去小声点,不嫌事大。”

    “怎么,秦太尉还在吹胡子瞪眼呢,府上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还气呢,老夫可是好生艳羡啊哈哈!”

    “还说那臭脸!那臭小子竟然背着我喝花酒!气的我整夜没合眼!”

    ......

    “林编修,人逢喜事精神爽?说道说道?来,趁着这股热乎劲儿让我也沾沾喜气。”

    “公务忙不,不忙下了朝找时间聚聚?”

    “哎没事儿没啥好避的,就咱这高不就的官儿有啥避嫌的。”

    ......

    “看看工部那边会不会先有个什么说法。”

    “我看兹事体大,户部怕是也会牵扯。”

    “多大点事儿......嘿,依我看,兴许又能被哪个压下。”

    “哎呦丞相大人,咱几个刚还盼着你呢。”

    ......

    “眼观鼻鼻观心悄悄和你说,前几日我打听了赵大人的话,说是下不下狱还不一定,咱哥俩儿好,依我说啊,你可别做出头鸟。”

    午门城楼上的鼓钟开始敲响。

    “卯时,点卯开始!”钦定官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摆正手中的“卯册”陡然拔高了声音。

    查点到的人赶忙依次入伍应名,敬畏之心顿生,生怕耽误了时辰。

    主殿宫门开启,百官依次进入走过金水桥,皇帝驾临太和殿,百官行一跪三叩头礼,礼节性仪式结束,早朝伊始。

    有一事终于还是提上了日程。

    一段静默后,宋御史上前开立一步,“陛下,祈水县国矿盗采一事已经激起当地民愤,据县令所言,百姓据理力争,盗毁山林有损山水宗庙有损国威,百姓痛恨,为陛下抱不平啊!”

    “可见陛下深得民望,万万不可辜负民心呀!”

    右谏议大夫李湘皱了皱眉:这家伙能耐啊,说就说吧还不忘吹捧几句拍个马屁。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陛下的马屁那可是真香,不是谁都有机会拍的~

    “臣附议,盗贼猖狂觊觎国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此等侵害国家财产的行为,定要给予彻查!”

    前排一官员一甩斛板,“臣附议,另外,仅是乡野小贼,我朝不必过于兴师动众,臣建议按盗窃罪加重一等,派京官前往监治贼人并速速治罪,还我朝公道。”

    “不是何等事情都有必要拿到朝堂上来说。”礼部尚书曹疆一番审时度势后,赶忙奏言,“陛下,这器物最初是在礼部发现的,各等资料流程老臣最清楚不过,理应由礼部来着手调查。”

    宋御史半点儿没有松口的意思:“不成,既然及时发现那绝对由不得听之任之,国矿开采有专司负责而如今竟从其他渠道流入,若是细细查究必是漏洞百出,上升为罪案也不为过,理应深究,在未查明经手之人以前,官民都有嫌疑......”

    无风不起浪,御史台的消息向来是有鼻子有眼的,当然也见识过不少秘辛。

    他有意无意地睨了朝臣后方,“尤其是京中。”

    “啊呀!莫须有的罪名!”立马有人高声朗朗,“我等朝臣对陛下的忠心实乃日月可鉴啊!宋御史休要搬弄是非!”

    “你这么说还让下面的小官如何做人呐!”

    这边曹尚书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明明不久前两人还拼桌同食酣饮畅欢,怎么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这是句句诛心呐!

    曹疆眼色暗沉,他终于知道当日这老匹夫为什么争着结账了,敢情是早就想好了不给他留面子做人情是吧,他朝外开列一步。

    “疑心病还需心药医,如此康乾盛世,宋大人疑神疑鬼揣度人心离间我朝君臣关系,一味小题大做一力鼓吹丝毫不在乎损耗人力物力,敢问你是何居心!”

    御史中丞不乐意了,出列后撩袍就跪喊:“往日我们御史台奏的事儿也都是实打实的要事,就没松过口,为何几位大人今日却像是吃了炮仗一样站起来跳脚?”

    不少人观望着丞相这边的态度,然而,杨相爷却是一言不发。

    是的,杨相爷杨居山帮理不帮亲,和御史台这边一贯是尽量不搭话,有心人觉着是避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闹什么别扭。

    按理说谁还没个亲戚同朝为官呢,就是如果官职高些,在朝堂之上如果表现太亲近易被猜忌,可是如果表现过了头,便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杨相爷端着丞相的架子,细品案件内里的同时还在自我说服:不搭理,我不搭理就不认得这劳什子刁钻嘴碎不饶人的小舅子……

    “此事必不能这么草率,国矿自有重兵坚守,怎的会造成这么大面积亏空!经查探得到确报,国矿玉料早已经散往全国各地,这里面定是个庞大有素的地下组织,恐怕有官员勾结,结党营私之嫌还不明显吗?!”

    “臣建议以秘密调查为先,牵扯出涉案人员再做定罪!”

    殿中冷不丁一片死寂,不少人低着头高举笏板面色思虑,心思飞快旋转。

    “臣附议,此法稳妥可行。”

    “臣附议。”

    皇帝本来觉得脑仁有些疼,越听越觉得这事恰是一个契机,此次不可简单略过,听着听着仔细揣摩就拿定了主意,他眯了眼睛定了定神。

    朝臣州府里某些个坐拥自大的匹夫啊,是该好好整顿一番顺带清清人了。

    “这件事,交给大理寺全权负责了。”男人起身,明黄色的龙袍熠熠生辉,“若是有徇私舞弊之人,全部革职查办。”

    众臣了然,交给大理寺过问而略过其他刑狱司,看来皇帝今日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算,此番定是要下功夫了。

    “臣遵旨,定不负圣意。”

    清亮健朗的声音在沉稳横秋的朝堂里极其吸引人。

    抱拳领旨过后,那人微微一笑,面如冠玉令人恍神。

    细细想来,某些接触过那位男子的朝臣却是忍不住心里打了一个哆嗦,哪里还能生出别的心思?

    ......

    皇宫甬道内虽有内监随行,却还是一样的清净。

    “没想到宋大人还是如此健谈,曹某小瞧了,真是对不住。”

    宋渊停下脚步站定,“曹尚书,扪心自问,你的良心如今在哪。”

    曹疆一顿,眼里生出了几分阴翳,片刻后他双手一摊,揶揄地苦笑开来。

    “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呢。”

    近了官轿,两人终于分道扬镳,曹疆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心里突然感觉有些薄凉。

    一同入京为官,你还是那个一板一眼的做派,刁钻得很呐。

第十章 嬷嬷

    宋府西边厢房的百石园内,两人一前一后提着裙子跨过圆拱门,立刻没入了一旁的假山草木后,即刻便传出清清浅浅的呼吸声。

    “姑娘,”盘锦轻轻跺脚,“您才是府里的主人啊,怎么还偷偷摸摸的呢。”

    “嘘。”宋知熹比了个手势,转头询问道:“你确定我的鞭子被凉嬷嬷捎走了?”

    别的玩意儿她不在意,但是那条银色麒麟长鞭是她当初花重金打造而成,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她当宝贝一般供着,还真没用它见过血。这个规矩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被人给破了?

    盘锦愤愤咬牙:“是呀,婢子亲眼看见的,在姑娘赴宴的那一天就……”

    宋知熹扶住了假山石,寻思一阵后轻哼一句,只道这凉嬷嬷可真有主意,拿着她的鞭子好作威作福,给自己立威?

    果然,百石园内的情况有些不太妙。

    “你个死丫头,还不把东西给我交出来!想吃姑娘的鞭子吗!”凉婆叉着腰斥骂道,手掌向身侧摊开,立马就有丫头把一支红色缠柄的鞭子递到她的手心。

    宋知熹眼神一紧,突然伸手扯住了意图前去阻拦的盘锦,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再等等。”

    盘锦愤懑地朝凉婆子的脊背瞪了一眼,转身回去抠树皮了。

    一个身穿素色褙子的丫头伏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着眼泪都滑到衣领里了,双手却紧紧藏在袖子里没打算擦拭。

    “凉嬷嬷,这是婢子的姐姐出嫁的时候留给婢子的……不行……”

    “死丫头是看不懂脸色吗,识趣的就快些!”啪一声,鞭子被甩在了地上,沙尘飞扬,惊得在场的人浑身犯抖。

    小丫头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地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把一个银晃晃的八宝发饰放在了嬷嬷的手心,收回手后猛地退开了好些距离。

    凉嬷嬷抬高手掌,眯着眼仔细打量手心的宝贝,眼里流露出猖狂的欣赏与欢喜,“做工不错,你呀莫想着去告状否则我……呃!”

    话没说完,她的眼前一晃,突然一个身影横闪过来,从下方猛地向上拍托了她的手背,银饰腾空飞起,一只纤纤玉手向上抓握,动作一气呵成。

    宋知熹旋身站停的时候,耳边别了一个的八宝银饰,明晃晃地衬得那模样更是亮眼。

    院子里的仆妇大惊失色连忙跑开,踉踉跄跄之间不知是踩丢了一只谁人的帛鞋,竟然也没人来拾回去。

    姑娘亲手教训人了!看不得看不得!

    “姑、姑娘!”凉嬷嬷惊得一哆嗦,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是牵起了脸上的皮肉微笑。

    宋知熹纳闷:我手劲真有这么大?

    她别过头,面无表情地伸出食指在鼻子下横搓了几下,好似在止痒,随即一个回头就笑得灿烂:“凉嬷嬷呀,我的鞭子呢?”

    听人发问,凉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垂放于身侧的手紧了紧,嘴皮子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宋知熹保持着完美灿烂的笑容,真挚地看着嬷嬷的眼睛:嗯,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打算如何给我个交代。

    “姑娘,老奴替您试过了,这鞭子用着十分趁手呢。”

    两人一个敢递,一个肯接。

    “哦?是嘛,您对知熹真是好。”

    凉婆子尴尬着赔笑,生怕姑娘开罪赶紧就麻溜地走了。

    宋知熹面色稍缓,回头就看见先前那丫头正为难地扭着身子,问,“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不待小丫鬟反应,盘锦倏地凑过来拦身呵斥,“蠢丫头瞧你那小心眼儿的模样,姑娘还能昧了你的东西不成?”

    宋知熹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咳了咳,赶紧伸手从耳边取下那八宝银饰,塞回到小丫头手里,“我动作比脑子快,你不要介意。”

    “婢子不敢,谢姑娘大恩!”

    “不至于不至于,快回吧,下次少拿出来显摆,没准又被哪个惦记上了。”

    丫头拼命点头,满眼崇拜感激。

    “姑娘怎的对那丫头这么好?”回去的路上盘锦嘟哝着,看起来有些吃味儿,还是酸的那种。

    宋知熹心里偷笑,却装作不经意地回了句:“嗯……模样好看。”

    “姑娘,你胡说~”

    ……

    褚玉苑内。

    “这枝丫怎的还让它长外边来了呢,手伸得比我还长......嘿你们几个!赶紧过来给它掐回去。”

    此时一个下人撞进她的视线:“虔嬷嬷,厨房那边说午膳备好了。”

    “嗬!这是叫我们自己去取吗?怎的不叫他们自己人送过来,真是没半点眼色,赶明儿把他们的烧火棍儿给削了!”

    不过,烧火棍儿削了不就能当柴火棍儿用了么,可见她就是耍耍嘴皮子,没几个人真敢在姑娘的眼皮子底下动手。下人默不作声,心知肚明也没这个必要把话说破。

    虔嬷嬷和凉嬷嬷是宋知熹闺院的两个管事嬷嬷,相处了一段时间,脾气竟然也能出奇地相似。

    “这么大的石子都没瞧见是吧,赶紧扫了!也不怕被姑娘的鞭子削了脑袋!”

    好巧不巧,几个丫头果真看到宋知熹拿着鞭子回院,赶忙抄起洒壶和扫帚恨不得把地皮都掀了起来。

    话说,姑娘好久没使过鞭子了,虽说脾气好了些,但手上的功夫应该还是没落下的吧……

    宋知熹已经对这番场景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心下感叹:瞧这唬的,果然,才离开几天,她这威名是一点儿也没掉价啊……

    任性是有代价的,这话不假。

    宋知熹回到闺房的时候,看见一箱一箱的东西整齐地堆放在里间。

    虔嬷嬷见人疑惑便细声说话:“姑娘,崔管事说是老爷下了衙,顺带从宫里带回来的,这就想着给您掌掌眼,先搁这儿了。”

    宋知熹如遭雷劈:“这、我爹不贪啊。”

    “姑娘,这是宫里赏赐给您的呀!”

    宋知熹自觉失态了,微微有些窘迫,待想起自己宴会上救场那一次,这才轻呼一口气,“原来是赏赐啊,我还信不过你么,虔嬷嬷你去帮我收起来便是。”

    ……

    缥缈的夜凉如水,宋知熹只是想独自走走,这才有意地绕开了府里的下人,走过亭院的侧门,跃过短短的石阶,专门寻了僻静的地方溜达,体味捉摸这异样的新奇感。

    软缎钉珠锦鞋蹭了地,她停顿在了月光的清辉下,转身回望,眼睛清亮得像一只林间的麋鹿。

    她伸手握住一只小飞虫,吹着温凉的夜风闻着竹叶的清香,闭眼散开神识倾听万物声音。

    当她撒开手的时候,飞出的小虫竟是浑身泛着莹光。

    瞧着蛾子飞走了,她木讷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动,心底的一汪深潭死水,竟是在这寂静的夜泛了微波,撩拨心弦的感觉油然而生。

    仿佛有神明在她耳畔叹息,该醒了。

    “是么……”宋知熹抬起手端详,五指收于掌心而又迅速张开,月色掩映的错觉下似乎跳动着点点莹光……

    她偏头自嘲。

    是了,清醒些吧,飞蛾子与萤火虫都分不清的么?

第十一章 鸿胪寺

    几乎是琼林宴散后的第六天,临祈县山脉的国矿被盗采一事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令行禁止,揪出了临祈县以及京中一批高官,满朝哗然。

    在证据确凿的情形下,大理寺接手了金吾卫押送来的犯人,略过了三司会审直接奏给圣上,判了个盗毁山林罪,立即收监,以正视听。

    侵犯国家财产是对当今圣上的大不敬,虽不在死刑和抄家律法的范畴内,但革职流放在所难免。

    而这一切的线索来源,却只是一尊南阳玉制的玉貔貅残骸。

    一个随意的调查,竟然抽丝剥茧地越发不可收拾。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大理寺的办案能力的确令人惊叹,凭着信息线索追本溯源,倒是拎起来了一整张交易关系网,抖落出不少鱼。

    若是有心人还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将此事压下,可如今连钦天监都已然奏明圣上:天有异象预示,此事必不可草草善了。

    天道严明,虽被世人悄悄诟病它常缺席于世间,但千百年来根治于灵魂深处信仰不可辜负,这是祖先的谆谆教诲,也是先辈的身体力行,才有了这一代又一代世间翘楚与繁华。

    宋知熹这几天总有些惴惴不安,浑身不自在,也烦闷得很,胡思乱想到,搞不齐最近还可能会有霉运或者祸端降临在自己头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心里犯着嘀咕,还是去寺庙里烧烧香来得心安。

    丫鬟多了她怕麻烦,拉个玩伴解解闷就挺好。

    马车转着轱辘驶在官道上,宋知熹掀开帘子,城里的客楼里人源不断,汤面馆里也有人三三两两地聚着,没得说,定是都在谈论一个话题。

    这会儿,又有多少高官落马,多少人拭目以待。

    “你又不安分了。”

    马车内,冯筝眨着桃花眼就要把帘子放下,宋知熹杏眼一溜,咧嘴露出半排皓齿,“还有更不安分的呢!”说着就搂住了冯筝的腰,掐着她腰际的痒痒肉就几乎要把人压倒。

    “哈哈哈哈!你哪儿学的,快起开!没个正形儿!”冯筝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经意间发出喘息声。

    街边不少人侧目。

    “哟,动静这么大,里边人打架呢。”

    “瞧,相府的马车……”

    “这、该不会?!?”

    “若是衡川郡王知道了......唉,换人比我换衣裳还快,郡王何等仙姿,这说不要就不要了......”

    “哈,帽儿为啥那样绿。”

    走街串巷的人一阵交换着眼中的精光,马车里的人浑然不觉。

    鸿胪寺坐落在京畿地区,香火向来旺盛,平日里有不少香客潜心求拜,今日当然也是络绎不绝,寺门口马车亭亭如盖可见一斑。

    看得寺庙门口的一群乞丐垂涎欲滴,“香油钱不少吧。”

    鸿胪寺初身为学堂贡院,经过层层擢考供出过不少知名大学士。

    但世事难料,在前朝纷乱更迭之中曾有老学究牵连进党争,乱党被查究诛杀后,党争才得以尘埃落定,如今已是京城人都闭口不提的一件旧事了。

    但在宋知熹看来,并不需要如此夸张,就算当街说出来也根本不会应验他人所说的那般惹祸上身,最多被某些人查查底细罢了。

    她有这个自信。

    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一句,在怀璧其罪、尔虞我诈的境况下虽被定义为谬论,但在此处是行得通的。

    “本来自那事之后贡院的地位就渐渐有些尴尬,在有识之士的请谏下,陛下特准新设贡院,这一学堂旧址也衍生成......不,确切来说是改建为当今的鸿胪寺。”

    冯筝刻意压低了声音由衷感慨道:“不过看这人来人往的......难得没人避讳,也道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宋知熹了然于心却没有表态,皇帝亲令拆迁另外改建,这态度不就是首肯了么,京城哪里缺少揣摩时局眼色之人?如此放开顾忌才是真正理智的,上头人刻意抹去就是图一个重新开始的新局面,下面的人哪能再扭捏作态?

    一个恋旧就是祸端。

    鸿胪寺因其地理位置优越也便愈发兴盛。

    宋知熹与冯筝两人你侬我侬地互相挽着,穿过抄手游廊后眼前豁然开朗。

    庙宇分了两个旁殿和一个主殿,供着不同的佛尊灵宝。

    主殿两侧是紫铜斗拱的铜色梁柱,与殿内刻有浮雕的天花板为同一个颜色,这样的色调让眼见的人不禁神色肃穆。

    两人这就进了寺庙主殿。

    宋知熹正色后跪坐蒲团,念了几句常念的经文祈求最近宋府阖家安泰,净化了她这几日的焦躁不安。

    她闭着眼睛,眉眼温顺。

    她知道,这几个和她一起跪着的老妇正瞥着眼可劲儿地瞧她。

    千万不要以为只要藏着掖着,拐着弯儿瞧她就没发现,不好好拜菩萨,试问看她能看出什么?

    相看孙媳妇儿?

    宋知熹笑着摇摇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赶紧起身四处张望。

    冯筝这丫头跑哪去了?不会又被上次那个说是会解姻缘的老道忽悠走了吧?

    那老道一看那番行径就不像是庙里的,八成是来庙里抢生意的。

    不成!

    想到这儿,她神色笃定地拍了拍勾纱的米色衣裙,踩着稳当的步子就往殿后走去。

    后面候着的几个夫人瞧见了,却是觉得这女孩子的模样与表情倒是挺讨喜的,互相询问着这是哪家的姑娘。

第十二章 周世子

    后殿多是小一点的庙堂,再往后面就是僧侣的住处或是客房了。

    这儿场地倒是分外开阔,可供前院祈福完毕的香客们四处闲逛解闷,一眼望去大多是妇人和孺子,偶尔在哪个闲亭之下还能看见几群莺莺燕燕的姑娘家挥着手里的轻罗小扇巧笑倩兮,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宋知熹环望搜罗着,犹豫片刻便径直就往客房那边走去,一路上清冷得只有几个小沙弥向她打招呼。

    “施主万福。”

    宋知熹偶尔停下来双手合十与僧人见礼,一刻钟后才怀疑自己莫不是走错了方向,她停下脚步打算换了路去寻,又觉得不是办法。

    她忍不住瞧着池塘里的鱼儿蹙眉犯浑:“冯筝这丫头过分了啊。”

    一道破空声突然划破天际,一个客房被破门而开,紧接着就有一批人迈着猛乱急促的脚步声直直闯入!

    顿时刀剑声唰拉拉响起,“尔等朝廷要犯束手就擒!”

    喊声如平地炸雷般穿过耳膜,拳拳相向刀剑穿肉的打斗声如雷贯耳!

    这突然的惊变让宋知熹猛然一震倏地转身。

    眼前的局面却是已经见分晓,一个穿着端庄贵气而又富态十足的中年男人被侍卫扣押在了地上,脚脖子处的伤口渗了满地的血,此时还在一顿猛咳,显然是还没有缓过气来,那嘴角噙着血珠的样子实在是骇人。

    院落里,一处是一大群侍卫,弑杀之气铺天盖地纵然袭来,一地鲜血的赤红刺激眼膜,而另一处是孤身一女茕茕孑立面色发白,袖摆处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这鲜明的对比既是尴尬又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尴尬的不是宋知熹,她是心惊肉跳的那个!

    侍卫们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人面色黑青,看见地上的人几欲反抗,猛地又踹了一脚。

    打马声传来,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单膝跪下。

    “大人,犯人已俘获。”

    一人骑着一匹乌骓良驹悠哉悠哉地闯入了众人的视线。

    那人轻笑道:“贾侍郎,若是早些就范,不就不用活受罪了么。”

    “周绪呈!咳、咳、咳!枉我平日还尊崇你这个晚辈,你拿这样的阵仗对我,你!咳咳……!”

    “呵,圣命在身罢了,周某不敢当。”

    宋知熹讶然:前前后后不过半刻钟,仗着人多势众,这解决速度真是真是……忒绝了!

    她注意到了马匹上那个十分显眼的男人。

    那人鲜衣怒马,大概二十出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金玉冠,琥珀色眼眸里蕴藏清冽气息,横眉轻挑浑如墨漆,鼻梁高挺五官精致,桀骜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引人入胜得让人迷了眼。

    身材甚是修长伟岸,肩宽窄腰,身着一件大红束袖朝服,腰际束着长穗宫绦紧带,蹬着黑缎小朝靴,狂野不拘,虽怒时而若笑。

    天生的端方性感。

    宋知熹耳边的碎发随风律动,耳根没出息地染上了晕红。

    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这才发觉此地有几分僵持的奇妙氛围。

    他挑眉疑惑地看向了那个与此处十分不相容的人,凝神打量。

    这女孩面色白净,两颊泛着浅晕与惊诧的神色,一身米黄的撒裙如烟飘缈,看上去倒确实和此地的做派甚是违和。

    目光和那人眼风一撞,她便突然下意识地伸手捂在了自己的长命锁颈圈上,竟是像防狼一般!

    众人一惊,她不是该跑吗?怎么是这个动作!

    这意思也太明显了,不过,不应该是捂着胸口吗……

    宋知熹欲哭无泪:我不晓得,我也不晓得……不能怪我的......太失态了太丢人了!

    当时为了配这条粹银长命锁,选了这件领口较大的裙子,这不,锁骨都能露出来吗……

    周绪呈的脸上也跟着闪过一丝讶然,但随即便转头嗤声笑了。

    宋知熹不愉快地黑了脸。

    “啪!”

    一只手猛伸过来打痛了她的手背,她一个扭头就是看见冯筝那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随即被人拉着见了礼。

    “见过周世子。”

    冯筝看见那边的血泊与一团狼藉,顿了顿道又,“打扰世子在此秉公办事,我二人多有得罪,在此赔个不是了,这就告辞。”说完就掰扯着身边还在腆着脸的女孩,风一样地落荒而逃。

    “宋知熹……”有人缓缓念出这名字。

    ……

    “你今个儿怎的如此冒失?往日的机灵劲儿哪去了?”冯筝睨了一眼她,脸色才和缓下来,“这等事,咱还是少见为好。”

    宋知熹定睛一睨,“好了,我出此洋相已经够难看了,还没追究你撂下我就走了呢。”

    “唉别恼,我……回去和你说。”

    一路上。

    “那位是飒国公府的世子,全名周绪呈,是飒国公周衍的独子,你该听说过的呀。”

    “世子?”

    “噢,他是当朝的大理寺卿,统管大理寺的案宗刑狱,这不最近这个盗采国矿的案子,兹事体大,圣上钦点归他们管了。”

    “这样啊…你一个出门比我少的闺阁少女,竟然懂得比我还多…”宋知熹又道,“不过别打岔,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害得我以为你被拐了,你可知道,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唉莫要说了,遇上我表兄家的同僚,说是姑母唤我,结果……我就说了,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冯筝潋滟的目光滑过三分羞意。

    “原来是喜提良缘一枚,早说嘛。”宋知熹一拍大腿,敞开身子躺卧,神色恹恹:“不行,今天好没形象。”

    “呵呵。”冯筝听了这话明显不认同,“你都敢在郡王面前宽衣解带,怎么见着周世子倒害臊了?”

    宋知熹一个激灵坐起,“怎么连你也知道?……我都快忘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又怎能免俗,那时定是被爱慕蒙蔽了心智。

    不怪外面的人提及她偶尔会浮想联翩,只因确有其事,并非空穴来风。

    犹记得当时,她是因为参加宫宴入了宫,其间按照计划摸进了衡川郡王暂歇的偏殿内,那人目不斜视地端坐着,似是看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她也就是二话不说直接扯开了腰带褪去了外衫,怎想连个肩膀都还没露就被人卷了铺盖丢出去,如此一来,宋知熹明目张胆勾搭衡川郡王的消息就在宫里传开了......

    如此难堪,何止是羞愤至极呀!她当时可是哭着跑了的,那男人竟然一点面子也没留给她,想必是眼不见为净,当真无半分情意!

    冯筝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唉,没多大事儿,盛京城只要认得郡王,就指定知道宋家的姑娘你就是了。”

    宋知熹懊恼。

    “我说,你是不是又看上周世子了?”

    瞅着相府到了,宋知熹连忙跳下车,偏头瞥了眼那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子,摇摇头叹息道:“还是早点睡,命要紧。”

    这下轮到冯筝一脸懵了。

第十三章 闺趣

    生活晴朗,万物澄明。

    这不过是一句简单浅显的道理,却往往能在平静的日子里催化出许多说不清的情愫。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宋知熹觉得就好比今日,只是简单地因为天气晴好,连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幸福的清香。

    她的睫毛扑闪扑闪,眼眸里倒映出了一枚小小的樱桃,石桌上盘子里的樱桃红润诱人,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怪不得,果真是清香。

    “呵呵,唤你来我家里坐坐,这会儿怎么这么客气,都快不像你了。”冯筝拢了拢敞口喇叭袖,递上一杯口味新奇的盐焗奶羹。

    “怎么会?”吃人嘴短,她觉得自己就是安静了些罢了,倒还真不是拘谨。

    隔墙深院,二人围凑于座闲叙一二,还真是应验了那句“江海最真少年友,闺中不遑手帕交,罗绢相赠暂解围,天涯纵远长同簪”。

    女儿家呀,不必谈论什么高深学问,只是戏说历代姻缘的爱恨纠葛,谈论时兴的钗饰衣裙,编一个赛若仙娥的发髻,演一场惟妙惟肖的故事画本,就足以欢喜上好一阵子。

    宋知熹一手扣着勺匙拨弄奶羹,一手抵着溜滑的下巴,袖口两粒同色纽扣装饰收束出了手臂的精致细腻。

    她端详着眼前这个出落得愈发优雅的女子,视线触及冯筝的发梢,捕捉到那支色彩鲜亮的喜鹊红缨簪,不由得释然地想:冯家的大小姐终于不似往常那般素净过了头。

    她有一种直觉,眼前的女子不再是初识时的那根青涩萝卜,而是一朵将要承蒙恩泽的娇媚海棠,也许她的比喻不太贴切,但就是这么个感觉没错了。

    宋知熹胡思乱想着,流露出几分艳羡。

    果然,情愫这东西,到底还是要互相给与才是尽善尽美的,不然就是热脸贴着冷屁股,纯粹就是煞风景。

    反观自身,对于她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奢求,红尘会不会偏袒谁,谁又能道出个一二?

    她似乎特别能体会这种感觉,那种无可比拟的缱绻缠绵,是比满目星辰璀璨还要让人动容。

    夜半,灯罩里的绛烛熄灭,二人散了满头青丝裹进了同一床被子里,夜里出奇的静谧,二人却没有半点困意继而开始絮絮叨叨。

    “给你讲个故事,昆仑虚上昆仑仙,噢对了阿熹,你觉着,昆仑仙真的是仙吗……”

    “何出此言呢?”宋知熹讶异,手指拨弄着枕边人的头发丝,简直爱不释手。

    “你可有听长辈说过,数百年前昆仑仙惹起的祸事?那个罔悖人伦致使整个王朝大厦将倾的祸事。”

    “这个祖辈口耳相传,我自然听过。”

    “你说,传说中的仙家竟然也会是非不分、罔悖天道么……也许,这‘仙’就是一个名号罢了,沽名钓誉真是没有半点良心……”冯筝捂住心口,神色不忍。

    宋知熹面色平静,收敛心神后平心而论:“我倒也不太明白,只能从道德经的昆仑仙本中找到一点影子了,总章里说:

    道可恒道,非常恒道;名可恒名,非常恒名。

    德可恒德,非常恒德;衡可恒衡,非常恒衡。

    无名而名,天地之始;有名而名,万物之母。

    无衡而衡,尊德之初;有衡而衡,万道之父。

    这一段文字全是在论述道、德、衡三个字义,虽然有点生涩,但可见这‘昆仑仙’也该是个含有普世价值意义的词才对。”

    宋知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再次跻身凑近,“说到过去,阿筝你帮我想想,《淮南子》这本书里有一句古话,‘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从字面上来理解,说是粟米像雨一样从天而降,鬼害怕地在夜里哭......这又是什么个道理?”

    “这个我识得,我读过一些注解本,说是以前苍颉创造文字,上天担心百姓从此诈伪萌生、去本趋末、弃耕作而务锥刀、天下缺粮,于是降粟雨。鬼恐怕被书文所揭发,故夜哭。”

    冯筝撑起胳膊坐了起来,面色愤愤:“正是对‘智与能越多,德行越薄’的一种担忧,可叹的是上天如果真存大德,现今又为何会有那么多千古冤孽荡存于世……”

    宋知熹拢了拢衣襟,不禁内心悲戚。

    她生而为人,此刻却不想为人争辩不公,倒是有些了然的感怀,替这天道不值。

    姑娘家都能这般想,那么更何况是有过这般切身经历之人?世人多有谴责上天之心,而这种偏见恐怕也难以改观。

    这里面的渊源不是一两句话就说得清的,再说了,就连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怎好意思对上天公道不公道的问题侃侃而谈?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就要魔怔了。”

    确实是过了啊,端看现如今还有多少真正信奉仙道的。

    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江湖术士少不了会有一番别样的说辞,嘴皮子功夫贼溜,这是他们行骗的看家本领。

    越是神乎其神,让你觉得云里雾里摸不着门道呀,就越是能把你拿下!

    江湖中人自诩英雄气概,再看不惯术士,也不至于砸人家饭碗不是?不管水路陆路还是什么康庄大道,只要是在江湖上,哪条路上都是有人要混的,互不干扰四个字就是公认的规矩。

    这也见怪不怪了。

    说起“天德”二字,很容易想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于是就难免要提及世人所念的天道法常。

    最初的人很朴素,对环境有着极大的敬畏,而道法这一概念,在于实体的生灵因天道而得灵,也许是在赋予人这种唯一具有能动性和主宰能力的特殊生灵某种责任。

    天道在于“衡”?衡量?平衡?或者周期性的平衡也是可以的吧,具体某个朝代的失衡与祸端,在这偌大的架构中,根本就是一粒浮尘,而随着文明的演进而涣散消弭的道法,也许是注定,即定数。

    人最终会进步,这是一个整体的进步,开端于人的认识与思考、意识与欲望。

    繁荣壮大到一定程度的体系架构中,此消彼长是常态,迅猛的进步代表着人们完全自主时代的到来,人的文明也由此跌跌撞撞经久不息地发展起来了。

    好在人能够通过自我反省保持理智,尽管有时天道不公,但在这样一个庞大王朝体系的运转下,部分历史时期的磕磕碰碰与善恶失衡纵向看来也无伤大雅,阶段性失衡也是有存在的道理的,甚至可以是有益的,正所谓“矛盾统一体”云云。

    时下“祸害遗千年”这个说法,就是形容在天道失衡的状态下施政者没有作出有力的应对调整,致使现实情况往往不尽如人意。

    天道是否公允又是否真的存在,其实无关痛痒也压根儿不重要了。

    因为事在人为。

    渐渐地,闺房里呼吸声平缓下来。

    梦里有人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

第十四章 约见

    京城西楚街因着食楼与酒肆众多,早已成为京城各阶层人士的好去处。

    只要是有人,谈笑风生也就没什么拘束,只管敞开了说话便是,因为只要凑了群,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不好揪着胡乱拿捏。

    与掌管京城九门守卫治安的禁卫军不同,作为负责京师内部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五城兵马司不是隶属于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

    洪武元年,五城兵马司分司于中都风阳府,职专京城巡捕等事,圣命其并管市司,每七日一次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

    “将命父母,察剿不靖,士农工商,各守其职。”指挥司内设有指挥使、副指挥使,各城门设兵马,但人浮于事,大多时候无事可管,因此细究起来似乎职责繁重,实则闲散。

    当下不仅是搠笔巡街的白面书生当街卖诗文,就连红姐儿出街也能赚上一把数额不菲的银钱。

    各大街巷的店铺也是开得玩笑,那店铺名取得个个脑洞新奇,靠着自吹自擂的名号在周边打响了名声。

    端看那些女客盈门的店,索性被冠上“西施”二字,也不管店家但不但得起,权当图个好彩头,就拿眼前来说,老庄家开的一品画屏楼被叫做西施嫡一号,那家香料铺被叫西施老幺……

    宋知熹伸手握了一把碟里的瓜子,闲着无事向闹市一一看去,心下便有了比较,仔细想来,其中还是最数宝福楼的点心甚得京中夫人小姐的喜欢。

    小厮坐在榻板上赶车,几辆梨木马车相继驶向了街道,路面上顿时推推搡搡。

    “哎呀快靠边站。”

    “傻缺,还不快瞅瞅,你踩着我鞋了呢。”

    “唷!不好意思,怪我这无处安放的玉足。”

    “呦,这七老八十了也不臊得慌。”

    赶车的家丁支起膝盖大声朝前嚷嚷:“嘿!那趴地上的!快起来!说你呢还偷瞥啥,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车,看见来了贵人就往上撞......去去去!要碰瓷儿的一边玩去!”

    几个壮实的家丁这么一嚷,举手抬足之间有了巡街的气派。

    待马车停下,不知是哪几家的大人挑帘而出,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显然是刚交了玉硅下了朝,约在这里碰个酒。

    “借光!”几个威风凛凛的巡卫从府衙那头走来,下了值时不似平常的严肃,通常也来凑一杯水酒喝。

    “吁~”吹着呼哨声下马,京中子弟鱼贯而入。

    宋知熹收回视线,惫懒地抵住眉心:不相干的人都来了,她等的人却还没到,这到底几个意思?

    宝福楼三楼的这间敞厢房正好面朝大街,视野开阔。宽长的楼廊里,只要倚靠凭栏,就能在视野没有半分遮挡的情况下把街道远近一览无余,又因为敞厢房一面大开,因此街外人和楼里的客人也能看到内里。

    “宋姑娘,我家姑娘一会儿就到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把宋知熹拉回了神。

    那丫头端着兽耳环香薰炉走进来,添了几片苏合冰片来净化空气。

    楼下再次熙熙攘攘,动静不小。

    丫头合上香炉盖,低头剜了门口的丫鬟一眼,点了点头,随即就垂手迎了出去。

    宋知熹闭眼凝神,判断这香并不浓郁,还能提神醒脑、澄清思绪甚至安抚紧张的情绪,颇有纾解压力、改善失眠头晕等症状之功效,是个好的。

    随着迷迭香拂过,一女子到了厢房门口,转头吩咐了什么,径直朝屋内那女孩对面的座位走去。

    宋知熹忽地睁开眼睛,推了推桌案上的拜帖道:“张姜早,帖子上明明写着我是客,怎么你这个东道主,比我还舍不得露面?”

    这拜帖早几日就从门房处递了过来,她当时这么一看就觉得来者不善,这往日瞧她如此不顺眼的侯府嫡姑娘,怎么会有心情请她吃点心?

    这葫芦里卖的定然不是啥好药。

    那女子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在她身边绕走了一圈,一只手还不忘搭在宋知熹的肩膀上,那双眼睛,十分放肆地扫过了她的脸蛋、脖子、前胸、腰肢,就连臀部也没放过,犀利的眼光盯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宋知熹坐不住了,双手环胸揶揄,“你今天又哪儿抽风了,要瞧,瞧你自己不就够了,犯得着么?”

    张姜早“嗬”了一声收回目光,一个转头之间水涟的耳坠晃动,她宽袖一甩翩然入座终于压低了声音启齿。

    “宋知熹,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知熹微微偏头,问:“你想问的又是哪一茬?”

    “就你解了衣服那一茬。”

    “啊?”宋知熹不解,一来二去都这么直白地问,她不要面子的啊?

    还有,这......这都哪儿跟哪啊,她什么时候在她面前也……?

    “你还装蒜,我说的是你倒贴勾引衡川郡王那日,青天白日的你不会忘了吧。”

    “你这人怎么比我还死缠烂打。”宋知熹回忆了片刻,把心一横,“好我告诉你!那事儿......嗯没办成,亵衣都还没脱,就被突然进来的宫人用被褥裹了轰了出去。”

    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莫要对自己太狠了,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这到底是谁扔的......啊呀不用在意......

    张姜早面上瞧不出喜怒,“那我怎么听姐妹们说,当时还有宫女瞧见了你的蝴蝶骨呢。”

    宋知熹一惊,尴尬地笑着,凑近问了一句。

    “什么骨?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天呐,这外边的人都是怎么传她的,指不定都传出个啥样呢,细思极恐,真真是细思极恐......

    “你有什么害臊的?脸皮厚得都可以当墙立了。”张姜早显然对她这副吃瘪的表情十分受用,笑着连忙继续开口。

    “我表妹前阵子跟我咬耳朵,说我表舅家的公子,都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你的露骨画像,藏在书房……”

    此刻楼里几个小侍入内,端来的几盘新鲜瓜果色泽很是饱满,几人放下了盘子就一手扶帽迈着大步赶忙蹿了出去。

    房里就两人,张姜早亲手剥了橘子,眼见之物就如同一并得罪了她似的,嫌弃道:“总共就这么大的橘子,竟然有那么多的籽,真是缺德。”

    宋知熹已经释怀,她其实不是很在乎这些个节操的,若是真在乎,她恐怕早就自挂东南枝了。

    她问:“张姜早,我对你倒有些好奇,怎么说在人前你也是端庄知理的样子,怎么一见着我,就这么放得开了?”

    “你该知道,我再不济,不是还有你垫底么。”话说得一点也不含糊。

    张姜早端正了体态,对她正色:“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有时候,苦恼是自己找的,麻烦也是自找的,而愚蠢,大多在手脚和舌头比大脑还快的时候。”

    这人讲起道理来也是像模像样的,不过,愚蠢?苦恼?

    别人吃白米饭吃盐巴,可她觉得自己就是吃着道理长大的。

    现在,就连她也要来和她讲道理了吗?灵魂深处某种疲惫辛酸的滋味再次涌上心头。

    不行啊,再这么下去她早晚要被虐得体无完肤。

    又一张褪下的橘子皮完整无缺,搁在盘子里呈开花状摊开,妙趣横生。

    既然解了馋,一切都好说。

    “够了。”宋知熹抬着眼皮愉悦地看着,吊儿郎当地翘起脚丫子,没有了半点风度。

    “张大姑娘,有时我真心觉得你傻得没心没肺,说你心思深沉还算抬举你了,就你这么直的做派,搁在画本子里早就被虐死了,所以……我并不想与你在这,就这些鸡毛蒜皮、不痛不痒的事儿较真,累。”

    “怎么,和我说话还嫌降低了你的格调吗?”张姜早貌似没往心里去,见对座的她这番动作,面上乐得嘲弄。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下终于端不住了吧?自暴自弃了装不出气质了吧?

    可令张姑娘奇怪的是,她非但没有觉得解气,反而越看越来气,既然不打算继续耗下去便也不再客气,她秀眉一竖干脆撕破脸撂出狠话。

    “莫要以为自己聪慧过人,阴你一把根本不在话下。”

    宋知熹无奈,头回见打算害人还说得如此直白的,觉得真是神了,不过她也是有性子的。

    她杏眸一转即刻摆正了身子,“言归正传,道理讲过了就是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既然早晚都是要有个结果的,有时倒不如以暴制暴,来得简单些。”

    说完,她右手慵懒地一抬,“关门,放狗。”

第十五章 飞针

    宝福楼内的有心人早就扎好堆,成片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这两位姑娘可都是京城里身份不低的人物,不比一般姑娘家斗嘴,这两人对上还颇有看头。

    是以觉着事情不大,没人去喊掌柜。

    放狗?!还关门?

    一听见吩咐,门外候着的盘锦立马抖擞精神,牵着府里那只松狮犬闯进了厢房,因为敞厢房敞压根没有门,所以也没什么关不关的问题,虽然有点尴尬,但她还是拿出了平日里气势汹汹的模样,那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宋知熹很满意。

    那狗虽然个头不大,但好在咧着牙兴奋至极,连牵引绳都要栓不住了,这狗似乎越小,咬人就越凶。

    张姜早惊恐万分,抓住自己的衣裙,就差脑补出自己腿脚血肉模糊的一幕了,扯着嗓子冲着门外大喊。

    “吴婆!”

    哗啦啦地霎时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看见自家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似是被吓得不轻,领头的那个仆妇急得跳脚。

    宋知熹惊愕瞪眼,“你还带了婆子?!”

    二人的局势瞬间来了个对掉。

    以她带来的这几个小崽儿,这架势这阵仗她怎么对付得了?

    那为首的婆子认定了罪魁祸首,呼喊着几个帮手上前去抓狗,边抓还不忘扯着嗓子叫唤:“姑娘莫慌,我们几个这就绑了这小畜生!”

    盘锦看着围攻上来的人急了眼:“哎,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家姑娘也不是好得罪的!”

    宋知熹面色讪讪:人家可是侯府的,我爹再显赫也不比人家有功勋傍身,忌讳不忌讳我们还不一定呢,毕竟寡不敌众。

    端看身形就知,这群婆子的拳脚功夫估计了不得,没有当场动武她就阿弥陀佛了。

    但,若是真叫他爹到侯府要狗,她回去少不了要被臭骂一顿。

    ......

    “怎么这么怂了?”

    三楼敞厢房对面,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喃喃开口,指骨有意无意地轻扣着桌面。

    “世子爷,这叫有一分底气干一份事儿。”五城兵马司的岑副使露出几分欣赏,“这宋姑娘啊,明白着呢,你见她在谁手里吃过瘪?”

    男子起身将要离去,回味这话,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日境况,这女子腆着脸的窘迫模样实在是可笑。

    他认得衡川郡王贺衔,自然就听说过她。

    不过那日却是第一次得见。

    这边,宋知熹看眼下没到要动粗的地步,打算挟持了张姜早,保她的狗的小命。谁知那张姜早也不是个吃素的,先一步上前掐住宋知熹的腰,“竟然放狗咬我,你还打算来真的了!”

    楼下的官兵循了声赶来,似乎又在犹豫究竟要不要上楼抓人。嗑着瓜子的看客在一旁劝退,“小姑娘斗嘴呢,几个大男人凑个什么劲儿?。”

    宋知熹忙着躲闪了几个招式,反身用手肘杵中了她就腾地闪开了,张姜早咬牙追向前,接着便一手朝着对方脖子横劈过去。

    正所谓主子斗架,下人躲开,这身子相贴地,说轻了就是逾越了规矩,可万一伤了自己人,回去就得当众挨板子。

    谁也没料到,张姜早冲上了楼台,没劈中那女孩却刹不住身子,在栏杆上一个翻身就被重力抛下了楼台!

    及时被一只手抓住!

    张姜早看着眼前费力趴在栏杆上的宋知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几个婆子不要命地冲过来想要帮忙,无奈手太短,够不着,急得就要去搬救兵。

    宝福楼内各色人物心惊胆战之际,街道上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喊声,乱成一片。

    “我……试试,拉你上来……”宋知熹额头冒汗。

    忽然伴着道破空声,一根细长的东西射过来直接划破了宋知熹的手背,血淋淋的口子渗出血,滴了张姜早一脸,苍白的脸上滑过鲜红的液体,十分瘆人。

    “小姐!”盘锦怕了,无从下手只能和涌上来的婆子们抱着姑娘的腿。

    宋知熹疼得手一抽搐,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握紧了,没有丝毫松手。

    张姜早哭了。

    又是几道破空声传来,宋知熹一手拽着张姜早,脚上忽地一松,忽地被拽落了下去,她心里叫苦。

    “啊!”

    身子突然悬空。

    她扭头,几个婆子再次拽住了她的双脚。

    宋知熹眯眼朝不远处的吊脚楼看去,刚才的划破她手的,是一根飞针,那个方向......方才那个灰色斗篷的,嗯她肯定。

    张姜早被婆子拉了上去,此刻正在顺气,惨白的脸好歹恢复了一点血色,侯府立马来人,二话不说就紧张兮兮地把自家姑娘接走,那几个婆子临走时的脚步还颤巍巍的,显然是心有余悸。

    好在有惊无险。

    但是足够看见的小孩儿做噩梦了。

    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堵在了楼里,只有副指挥使带着几人上了楼,留下的皆是无名小卒。

    一个生涩的声音打破底下的沉默:“兄弟,这闹事的姑娘,咱们还抓……”

    “嘘,你有没有点眼色?这种事情咱明显不好管,没听说是意外?”说话的男人满脸胡茬子不修边幅,“抓什么抓?抓那个救人的还是差点摔死的?还不够给大人添乱吗?”

    “这不是咱一贯的作风吗……”

    “少说话,多做事,明白着点儿。”男人锤了他一拳,以表奉劝。

    ......

    宋知熹此刻不在厢房内,她早已追出巷外,却不见那人踪迹。

    那人究竟是谁,有心抑或是……无意?难不成只是手痒?嗬,没这么闲的,若是成功了,那可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姑娘,先回府上药吧……”盘锦怀里抱着狗,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宋知熹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点头道,“是得回去一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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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掌灯介绍:
在贵胄云集的琼林宴上,宋家大小姐貌似心不在焉地走神了,可再次回神的时候,她竟发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
——
宋知熹有些难为情。都说云开雾散子孙贤,功德圆满则宗族长绵,可为何宗谱里却没有半分她存在的痕迹?
有人抹唇散漫道:“无巧不成趣,你可懂?”
——错世相认,你可还会叫错,我的名称?今我掌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今我掌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今我掌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