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天明
缥缈的夜色凉如秋水。
进宫时过于仓促,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也未曾为自己准备后路,她只希望不虚此行,如此便好。
回忆起细枝末节,她应该并未露出身份的破绽。
姜太医不识得她,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对她却并无追问之意,可见此人通透。事急从权,事缓则圆,且不说当时她袖笼中的迷药已经所剩无几,太后真正醒来也还得仰仗岐黄之术。
出于私心,她也想留下一个知情人,遂和盘托出施展了仙岐祝术,是为排遣内心的孤独也好,是忿忿不平闹脾气也罢,抑或是只管自顾自地强行分享。
粲然辉煌,终究是美,可违禁之美,是人间桎梏啊。
她确实是想飒然做出格,触及世间逆鳞,瞧一瞧这所谓的天道究竟有何反应,又能如何降罪处决她。
宋知熹昂起头来,茫然闭眼嬉笑出声:悉听尊便。
眉眼流露出的倔强与无谓,与过往不谋而合。
“祝家小儿,你向来明理听话,你该晓得,祝家不会有错,不能有错,也从来不养白眼狼。”
这种对于她来说十分无厘头的话,是每个祝家子孙听得最多的,就连祝家最小的六哥儿也能拿捏着语气倒背如流。
“你莫要多说了,孩子不愿听……阿宴啊,在外要谨记,周全二字才是不二法门。”祖母只要拿鹰眼一睨,威信最高的大叔伯也能瞬间噤了声,接着还会习惯性地从广袖里掏出玉梳篦,打理起他最得意的鹤须。
谆谆教导之外,她听过最多的告诫,便是如此了。
烙印在心底不可磨灭,几近全然麻木,而当她再次摊开掌心,恣意挥放的快感贯彻心扉,久违的亲切感浑然天成,宛如醍醐灌顶让她的记忆愈发明晰起来。
“您心里分明通透,到底是没有苛求过我什么,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宋知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淡然一笑处之,与她荣辱一体的至亲之人叫她怎么舍得忘却?更何来埋怨?
“我晓得的。”她温柔地轻叹,只是身不由己,难免有过委屈罢了。
宋知熹忽地睁眼,拍了拍脑门,曲起左腿的同时,用食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丝纠结起那自找的一摊子的烂问题。
想起方才面对盛光乍泄流光溢彩的场面姜太医呆愣惊怪的神情,她很是无奈。
啊呀,莫得办法,莫得办法的惊人之举,唉,姜老伯怕是要多食几碗米饭再灌上安神汤,最好能再给自己抓一把药来压惊了。
如果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太后忽然回天,免不了有心思缜密之人会去探究其因,所幸那一晚见她的人不多,怀疑不到她身上,也便谈不上认出她或识破她。
所以并无暴露的可能。
唯独那个赠灯携带她之人……
她猝然摇了摇头,这个真是不好作罢。
前人说的真对!自己挖的坑,跪着也得填完。
宋知熹背枕屏风,放眼空旷寂寥的空殿,想起那人伸手一指,在偏殿外等她换上宫装的人修长的背影,只是静静伫立于夜色中,便能化解了一夜的凉薄。
她暗自出神,自己当真好没道理。
不仅借了他一只信鸽回府传信,还赖着人把她塞进了春禧殿。
人情不薄啊。
“太后醒了!快,快随咱家去张罗!”宫阙再次惊动,宫内防守愈发变得森严。
她警惕地坐起身眯了眯眼,仓促的人声过后,殿内唯一一柄不知是何时新点的绛座短烛独立于案台,在最后噼啪一声中乍然熄灭。
遗世而独立。
她再也忍不住垂下了沉重的眼皮,寻个妥帖的姿势侧躺床沿,伸手搭盖住了双眸,掩去窗棂内洒落的白月光。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宋知熹才终于舍弃了那盏琉璃宫灯,移步出了宫。
拂堤杨柳醉春烟,飘飘间细如莹丝,才辨得原来是雾水,不是烟。
漫步在南台街桥堤边的青石板上,鞋履轻踩出的嗒嗒声霎是好听,瞧着四下冷清无人,她微微加重了脚步,恰似一抹童真意趣。
几时没这么欢脱过了。
被风抚起的碎发有些凝湿,她扬了扬头,喃喃念叨这早春的细雨怎来得如此快。她拢着藕白色的春衫,扶着头顶停留在了一家米面小店的屋檐下。
同样的脚步声嗒嗒传来,她扭头看向来人,同样是来避雨的。蒙蒙细雨沾湿了他青色的蓑衣,歪戴的斗笠拦住了半张脸,他摆了摆袖子,抖落下细小的水珠,这么瞧着,那神韵倒是像极了一棵青松。
那人察觉到视线,稍稍偏头便锁住了她的眼眸。
眼看雨没有下大的迹象,那男子拾起行箧,压低了斗笠便消失在蒙蒙水雾之中。
她还没打算走,叫她淋雨是不可能的。
一品香内,清早的时候店里清净,只有一楼靠外稀稀落落坐着几个赶早的食客简单用了点清粥小菜。
掌柜的把账目过目一遍,开了柜面的锁,茶小生照旧端来店里第一份热茶,接着往客人那边走开。
赵掌柜半掀盖子吹了一口气,偏头看向坐在摇椅的人,那人屈着指头敲得瓮坛子哐当响。
赵掌柜疑惑:此人跑堂的活计不去干了,这些日子接连几天日日与他坐镇,这是又要和自己抢饭碗了?
只怕不是,他俩聊的尽是些有的没的,虽然无厘头但好歹处得融洽,不过这小子竟然也会闲得与他陪坐,年轻好啊,就能这般恣意。
这么想着,赵掌柜打了个呵欠,茶水的热气氤氲让他浑身舒坦,眉眼也跟着舒展开。
秦十八收回手,会心一笑,“哈哈,赵当家的真是日日都能如此舒坦啊。”
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近日这京城的风闻还是有些微妙了,变故不小,掀起的浪花自然也是不容小觑,如此看来,置身事外淡然如常也是一种难得的心境与习惯了。
“哎呀哪能啊,”赵掌柜虽是淡然地放下茶盏,可心里早已蠢蠢欲动,听人发话赶忙拾起话题,凑近道,“哎,秦兄弟你最活络了,你说这太后娘娘都被谕告薨了,这怎么一夜之间就沸沸扬扬传出又醒了呢?”
赵掌柜眯起眼睛又自顾自地点点头,“八成是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太医耍宝呐,也不是不可能的。”秦十八挑逗道,伸出双手向后枕着脑袋闭目养神,“当下怎么见天传小话的都有,不过依我看,你这么想就对了。“
看这天色尚早而且清晨细雨霏霏,该是不会有人这么赶巧,料定应当无事,秦十八打算再眯一会儿觉,摇椅上顿时再次静了。
不过这次竟是突然又被拍醒了,秦十八不明所以,微微张口试探性地歪头看向掌柜。
只见赵掌柜眼睛一亮,对眼就看见他一脸疑惑,便匿笑着朝门外努努嘴,“喏,找你的。”
“已经打量你好一会儿了。”
秦十八心里咯噔一瞬倏地回头。
……
宋知熹收回视线的时候微微对身侧的人福身道谢,“是这儿了,多谢娘子相送。”那女人移开碧青的油纸伞,客气地说了句无事便先行离去。
宋知熹回首,对上堂内两人的目光后身子一愣。
仿佛方才她躲在墙后偷偷打量两人徒目摘光之时,晨曦映在他们眼里光却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旋即迈步走过去,掌柜立刻回身顺手抄起还未见底的茶盏嘻嘻笑道,“这小二今个儿怎么了也不晓得来拾一走。”
秦十八颜面冒汗:就你刚才那一小口,茶盏应是还未见底的吧……
宋知熹却觉得逗趣,她还没见过顺手把分斟茶汤的茶盅也要一并带走的。
“今日可做营生?”她浅笑着把手搭在柜面,熟稔的神色惹得邻桌的旁人遐想。
秦十八面上一热,连忙起身之际手心却微微起了薄汗。他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他奶奶的这手足无措演给谁看呢!
他正色看了她一眼,盘算着正事的时候心下便起了提防,没准这人就是个自来熟的,他可别先把自个儿卖了。
他向店内扫视一遍,自然而然地回道:“姑娘明眼瞧这就是啊,一品香向来开得早,怎么,要来点什么吃食?”说着摆手招呼小二,“哎!”
“不必麻烦了。“宋知熹轻轻出声打断,握拢搭在柜面的手,有意无意地敲扣了两下,嗒嗒的磕碰声小得只有近处可闻。
秦十八瞥向女子的手腕,定睛后眼神一紧。
“十八……兄?”宋知熹眉眼弯弯,虽然说得委婉且疑惑,却在方才便笃定了要寻的人是谁。
秦十八突然面色一改态度反转,大手扶额夸张道,“哈哈,原来是表妹,几年不见为兄都快认不出了!你随我来。“
他刚走几步,回头唤道,“那兄弟,你喊赵掌柜来看顾柜台。”
茶小二挥着汗巾张望过来:“得嘞!”
第六十二章 路过
晨雨初霁,天色晴好。
愈发亮堂的日光普照开来,牛蒙般的水雾眨眼间便消失殆尽。天空彻底放晴的时候,走街串巷的商贩也重新拾起一日的活计,吆喝声揭开了各家上工的序幕。
街边的小商铺陆陆续续从内打开,当值的伙计在自家门店前的一小块地段泼水洒扫,不到一刻钟左右,街市里较大的门面这才陆续开张。
又是活泛的一日。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已经走在了白石涯道的街巷中。
宋知熹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与前人虽是自然而然地保持着几步之遥,但也不至于落了后,回想着方才秦十八与她的言语,她不禁细细品味了一番。
昨晚,殿外的八角宫灯挂到二更都不曾撤下,亮堂了整宿。
宫中当值的小黄门最先知情,说是太后当日的早膳正巧与前日太医开来几味补药的性状相冲,这才致使太后娘娘险些猝死。
而这药方正是出自太医正冯秉温之手。
好在眼下已经查清,虽说冯太医是无心之失,医者开药应当提醒用药者忌口的吃食,但宫中零嘴种类繁多,日日都有更新的花样。
对于民间的施药者来说,药与膳相冲造成的弊病并不少见,只要弄清事情原委,再是不讲理之人,也断然不会把责任推卸到他们身上。但对于太医署的人来说却没这么好运了,就算是撞了巧,也只能嗟叹自己运道不好,是要眼巴巴地赶着揽罪的。
宫中御医并不局限于“医”字上,贵人们的身体康健与否,全都是他们大过天的职责。
好在太后一夜回天,赶来的太医们及时把握时机救治成功,这天大的喜兆,整个太医署功不可没。
一想到这儿宋知熹便觉得有些好笑,她总算知道姜太医存的什么打算了。
把功劳往集体上推,也算是掩人耳目的好法子,这下功劳全都落到太医署这一壳子上,太医们都乐见其成,毕竟只要头脑清醒,也不是敢什么好处都争着往自己身上揽的。
更何况是这种在冯太医用药不慎,整个太医署都带有余罪的背景之下的功劳。
这种因罪而来的功劳,就算能带来泼天的富贵,试问谁抢了之后还能睡个安稳觉?
皇帝大喜过望,以天有吉兆是以诏狱不得杀生为由,赦免了冯太医阖府一家,即刻便可出狱放还。可这缘由也正等于昭告了天下,起始的过错终究是定在了冯秉温的头上,若是之前事情没到断气那么严重,那这过错也不至于让百姓议论纷纷。
秦十八查验完毕归还她彩玉球时,还难得温吞地与她说道,太医署的人都是戴惯了高帽子的,要他们承认之前太后断了气其实是他们误诊,是不可能的。再说了,欺君之罪,也没人能担得起。
这么看来,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性命无忧,便是她最初的希冀成了真。
贪心不得啊。
宋知熹活络了许多,脚步也轻快地跟进了些,她这本就是请人带路,自己一直缀在后头也太不成样子了。
冯府大门前是一块宽阔的场地,几个小孩儿玩着年前剩下的纸硝爆竹,突然“崩”的一声炸响惊得宋知熹一个哆嗦。
“四宝儿,赶紧回来!”身披芙蓉对襟的大娘扭着身子走来,揪起一个蹲在地上小孩儿的耳朵开骂,“今早都说了几遍了,这地儿晦气,等给你爹知道了看他不抽你。”
大娘说着瞪了一眼其他孩童,一个胆大的男孩儿撅着嘴巴就挥手朝她扔去了什么,剩下的娃儿立刻便一边叫唤着各自跑开了。
噼啪的炸响声短暂叫嚣,却吓得大娘提着衣裙胡乱踩踏,“哎呦!四宝儿你看看你看看!都欺负起你娘来了,谁知道还怎么作弄你!”
“娘,哥哥们没……”小孩儿奶声奶气地想要辩驳,察觉娘亲担忧的面色,硬是懂事地噤了声。
“好宝儿,听娘的,下次莫要跟他们玩儿!”大娘牵起小孩的肉乎乎的手,如除晦一般在孩子身上胡乱拍了一通,满脸鄙夷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给站在不远处毫不相干的二人也顺便丢去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宋知熹来不及躲避就忽地被一个小孩儿撞到,踉跄几步才站稳,看见秦十八还在瞅她,便面不改色地点头喃喃道,“嗯,小孩劲儿真大。”
她转而看向府门,抬眉疑惑道,“眼下都快要放人了,冯府门前的封条怎么还没拆?”
“看这态度,只怕他这太医一职也算做到头了。”秦十八打了个呵欠,走到她身边随性道,“不过,收收心也好,就看他自己怎么想了。”
经过先前一番彻谈,他也逐渐放开手脚,回归了先前的本性,比起自来熟,呵呵!谁能比他能耐?
不过能得到胖蕉如此信任,想必这位宋姑娘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明白人,没准真有几分能耐,尽管是女子,也断然看轻不得。
其实在他栖身于一品香前台等人的这些时日里,也不是没想过对方会是一个姑娘,因此他早就想好了,就算到时候这个女孩子在他看来没啥用,只是个就知道哭哭唧唧娇声娇气的小娇娥,甚至找他就只是为了颐指气使,他也是没有半点异议的。
撒娇?女孩子嘛,没办法,天生吃这口饭长大的。
他能怎么办?
不过,看现下这情形,他貌似是多虑了……
微风徐徐而来,宋知熹伸手压下将要飘飘吹起的裙摆,收回凝聚在府宅门上的视线,转身不再多看。
“你说的那个锦里客栈,还去不?”秦十八瞥一眼府门前紧实的封条,话尾的音调瞬间拐了弯,道,“噢对,更是要去了。”
“那么秦公子,麻烦你也得跟我走一趟了。”宋知熹和颜悦色地说着,微微偏头,难得认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哈哈,宋姑娘你一直这么没架子的吗?”秦十八正打算移步,想到了些什么,又回头对她打量了一眼,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宋知熹看得眼神一紧。
她、她又怎么了?
第六十三章 心思
日光亮得刺目,从诏狱里走出来,就恍若见到另外一番天地,说是重生也不为过。
冯筝适应了好一会儿,眼睫上下轻颤着,终于能完全睁开双眼,直到这时她这才体味到,话本子里的重生之喜是缘何而来,又是怎样一番动人心魄的滋味。
狱卒扶着冯秉温在最后出来,眼见之人或许会暗叹,这久守诏狱之人到底是还留有温情,难得体恤,却忽视了被扶之人略显艰难的步伐。
踏出大门的那一刹那,冯秉温咬紧牙关半阖了眼皮,这才依稀看见只有他的大女儿和他那个不善言辞的发妻,正眼巴巴地望向他。
冯府的庶出子女还是有两个的,他们的姨娘因生产不利去得早,念在他们年纪小又是双生子,已经被找回的奶妈子带进外头的轿子里等着了。
整个冯府,只有冯筝与他向来最亲,大闺女知冷知热,也懂得时常对他这个爹嘘寒问暖,而发妻冯柳氏却天生性子软和又内向,待在后宅里安分守己得过了头,别家的嫡母都明里暗里偏心嫡亲的子女,私底下打压庶出,到她这儿反而就拎不清了,全然不分偏重,对三个子女不分嫡庶好得没话说。
既然阖府安宁,他也乐见其成,只是,这大女儿终究是与她生分了。
冯筝率先上前几步搀住了他,哽咽地唤他,“爹……”
看到来人,狱卒即刻撒开了手,冯秉温顺势挺直脊背,“没想到我年纪不大,腿脚竟也不利索了。”
……
大开的主门外,一个戴着兜帽的人攥着牌子疾步走来,纱帘隐约遮住了上半身,只看衣着与身形也能看出是个女子,那女子稍稍停顿探看,便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
冯筝正和柳氏要把冯秉温迎上轿去,一个软糯而略显焦急的声音却忽然唤住了他们。
“冯姑娘请留步。”
待走近了,盘锦一手掀起兜帽福身见礼,正在冯筝要开口的时候,她却扭身对冯秉温见礼,道,“见过冯老爷,婢子是宋御史府上大小姐的人,我家姑娘有要事相谈,昨个儿便送了口信嘱咐我留心您这边的动静,还请您和冯姑娘跟着婢子走一趟。”
冯秉温不解地看向冯筝,“宋御史府上,可是宋知熹了?”
冯筝点头笑道,“是了。”
冯秉温没多在意,徐徐道,“你家姑娘若真有事,改日来我府上便可,我们也能好生招待,我还有一众家人在外头等着,眼下离去着实不太方便。”
盘锦也没敢真急,只是腆着脸相劝,“实不相瞒,我方才托人打听,冯府应是还没解封,因为那封条还原封不动地贴着……”
冯筝听得一愣,倏地抬头去看她爹的脸色,又落寞地低头咬住了下唇。
“不过冯老爷不必担忧,我家姑娘已经安排好了,冯府的贵亲都可以随我一同前去客栈暂歇片刻,”盘锦微微笑道,“应是时候尚早,想必官府一会儿就会动身前去府上解封抚慰。”
冯秉温心知肚明,宋知熹与他闺女向来交好,是以信了这位婢女的言辞,不过听到最后一句,他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
看着大女儿朝他点头似是要他同意,他便有些好奇了。
这位与他闺女年岁相近的女孩子,能与他有什么要事相谈?
虽是这么思量着,但他也没持多大念想,只当是她刻意为他冯家解围,免得他们一会儿陷入在自家府门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想着这姑娘确实有心了,他也随即点头答应道,“有劳了。”
一辆马车坐不下,冯府其他家眷先被车夫引着路先行离去,只有冯筝陪着冯秉温站在路口的石台边,等着盘锦招呼一辆马车过来相接。
冯秉温有些出神,若是他本就孑然一身,他也不至于心生担忧。
他堂堂正正做了太医正将近十年,入宫入得早,整个太医署就数他头发最为乌青。多年来从未出任何差池,他不奢望什么泼天的荣耀,只求殷实安稳,好给自家子女一个坚实的后盾。
希望是他多想了,他虽不至于功高,但劳苦还是有的,以他在宫里各殿辗转的次数来说,他都能混个脸熟了,多少宫殿里一有头疼脑热便是指了名唤他冯太医去看诊。
这半点情面宫里不会不给。
他感觉手上有几分松动,回神看到冯筝怔怔的面容,便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对面酒楼门前停着一匹赤兔骏马,马蹄上沾了不少黄土,一男子牵着缰绳背对着街道,身形高挑俊朗,几名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从酒楼走出来与他碰拳问好。
此人应是从京郊打马而来,街道虽宽,但隔得不远,冯秉温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
“云杨!这会儿舍得来了!”一个体态略丰的男子率先上前,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面色有些酡红,颤颤巍巍地拍着来人的肩道,“等你好一会儿了。”
冯秉温恍然,原来是景国公府的世子云杨,去年便和他家结了亲。
冯筝看得有些怔,“爹,我们……景国公府……”
冯秉温知道闺女在担忧什么,看着闺女难得腼腆又落寞的神情,他温声开解道,“莫要多想,等你爹找个合适的机会,再去国公府走一趟便好了,不是多大的事儿。”
“诶,世子爷……那小娘子长得不错啊,不过我怎么看得有些眼熟……”
“你喝昏头了!”淮阳伯府的大公子出言提醒。
现下京中居有两个世子,能叫的上世子爷的,却独独只有一位。
景国公府与飒国公府落户两地,自然走得不近,云杨没多想,他与周绪呈也不熟,唯一知道的关于他的功绩还是和衡川郡王手谈几局时听闻的。
他回头向对面望去,只看见一个身姿俏丽的女子被扶着上了一辆马车,他对女子向来眼生,只是那个扶着人的婢女他好像曾在街上见过几次,在他印象里还生龙活虎得很……
罢了,没准是经常随主子出街的,习惯性打头阵……
他眉心一跳,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便突然回头,微微张口很是惊异。
“贺衔在吗?”
“嗯?”
第六十四章 劝离
锦里客栈位于东门街五柳牌坊道口,端看那些提箱拉箧,进进出出的客人,便知在此处打尖或是入住的大有人在。
待拉紧缰绳停稳马车,秦十八收起晃荡在车沿的右脚起了身,踩着平头履从马车前端的驭板上一跃而下,客栈门口立马有伙计上前,取来两块木头制的“伏兔”安插在了车舆的底部,起到固定马车的作用。
秦十八足尖一旋突然折回身,打算抬臂让马车里的人儿扶着下来,却正好瞧见宋知熹已经提着裙子跳下,动作虽然与他一样熟稔却不知道比他好看了多少。
看她压根没有怪罪的意思,秦十八觉着自己也没啥好矫情的,道,“诶,这就到了,那我……”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子咋咋呼呼地从客栈里走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姑娘!”
“盘锦,能再见到你真好。”宋知熹迎面而上,看见边上停靠的显然是冯府的马车,对她竖起大拇指笑道,“好样的!”
盘锦此时有许多话想问姑娘,且不说姑娘彻夜未归,那夜她正守在府门前,正纠结是否要禀告老爷,一封突来乍到指明传给她的信件让她将信将疑,最终她还是凭着自己的感觉照做了,好在确实是姑娘,让她庆幸自己是照做了。
“事出突然,我也是莫得办法啊……”宋知熹无奈道。
“姑娘,先不说别的了,”盘锦觉得处理好要紧事才是当务之急,“婢子已经按照你的安排打理好了,冯老爷正在楼上等您。”
宋知熹点点头,正要与盘锦一道入了客栈,又转身唤住她,“对了,盘锦,你来招待一下这位秦公子。”
秦十八啊呀了一声大步走近,“宋姑娘,不是我这人麻烦,既然是要说理,我觉着我还是与你一道进去比较好。”
“有我一个男子在场,也好给你整整场面不是?”秦十八抬起下巴眯着眼笑,可在旁人看来,那幅表情活脱就像一只黄鼠狼见了鸡。
秦十八琢磨明白了,这女子一大早从找他到现在,都是为了冯家那摊子难事儿,冯秉温那爷们儿估计刚从诏狱出来自顾不暇,压根还对自家的处境半点不知情。
想必这番安排,要么是规劝,要么就是提醒。
真是神了,从主仆二人的对话里他也听出来,这宋知熹昨晚便为冯家安排好了客栈?她怎么有把握冯家能被赦免出狱?
不,应当换句话说,她怎么知道太后能一夜之间就活了过来!
天方夜谭都不敢这么写的好不!
八成是她破罐子破摔赌的,没成想还真给她赌中了,还真是……
上天的宠儿,不,运道的宠儿。
不过,她就算再能耐再聪慧,对一个大老爷们儿讲理,女子天生占下风,哪有他能耐?既然是胖蕉的挚友,以后他也少不了要和她打交道,他可是镇场高手,这些个能耐怎能不先让她们主仆二人掌掌眼?
他可不是闲着,毕竟勉强算得上是同道中人,也好让人家心里有底。
盘锦第一次见到这人,见他肤色如麦眉眼深邃,虽然在京城里看称不上有多清俊,但面相好歹瞧着正经,只是……这幅表情实在是乏善可陈。
宋知熹轻轻地拍了拍盘锦僵硬的手背,回道,“哈哈确实有道理,还是秦公子处事周到,那就……请吧。”
想必应是正值正午时分,锦里客栈内客源滚滚,盘锦隔在宋知熹身边,以免有人不小心冲撞。
穿过一楼的迎客厅,踏上楼梯中间的漫坡,是一道樟木铺就的长廊,长廊尽头的一排轩窗向两边大开,视野毫无遮挡,便可把长街上换了春衫的人儿尽收眼底,令人耳目一新。
辰字号房采光良好,盘锦把房门推开的时候,屋里屋外都能瞧得分明。
冯筝率先从柏漆杌子上起身,看到宋知熹顿时眼前一亮,“阿熹,你来了。”
宋知熹先一步进了屋子,虽然她时常进出冯府,但大多时候是待在冯筝的闺院,因此与这位冯太医见得不多,对他脾性什么的不甚了解。
定心片刻后,她握了握冯筝的手便走到冯秉温身前,福身道,“冯太医,知熹唐突了。”
“使不得。”冯秉温虽然知道自己是长辈应该为尊,可毕竟才受了人家这么大一个雪中送炭的人情,也半分没有对眼前的女孩子看轻的意思,他温声道,“宋姑娘有心了,得姑娘如此相助,冯家是感激的。”
房门推拉的声音引起了冯筝的注意,她向门外投去视线,看到一个男子入内,低头在盘锦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盘锦就跨出了屋子,不忘轻轻巧巧地把门合上。
冯筝的笑容凝在了嘴角,见男子向屋里投去视线,一边大步朝内走来,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宋知熹。
“哦?这位是……”
宋知熹感觉有人用胳膊肘杵了杵她的袖子,回头便看到秦十八咧着嘴对冯秉温十分热情地笑。
宋知熹眼皮一跳:秦兄弟您猴急个什么呢?
她正要跟人解释,却被身边之人拦身抢了一步先机,“久仰冯太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温朗有加啊!”
宋知熹有预感这男人马上就要步入正题,喘都不让人喘的,赶忙唤来冯筝招呼道,“来!咱先坐下说话。”
……
因为时过正午,在客栈打尖住店的多为赶路而来,“酒困路长人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客栈分外贴心,在各厢房内添的是苏合香,外加冰片提神醒脑。
冯秉温并不言语,只是细细掂量着说话之人的心思,待听到后面,他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垮了下来。
“宫中如今对冯府持的是什么态度,这几日,便可见端倪。”
“您要看开,如今非但宫中,民间小话传得快,对您也颇有微词,想必您心里也不会舒坦。”
“这太医当不下去,医馆怕是也开不成了,虽说陛下深明大义,但事情已经发生,终究还是会有隔阂的。”
“与其过这样相看两厌的日子,倒不如寻个他处另辟蹊径,只要青山常在,未来定当可期。”秦十八眼神熠熠,炫目夺人,似乎能憧憬出京城以外另外一副锦绣光景。
“所以……”冯秉温颇为动容,扇动着僵硬的嘴唇。
他虽然向来看得开,在未明事理之前他并未做出这最后的打算,他到底是心怀侥幸打算赌一把,赌着风头过了他便可以重操旧业恢复往常一般。
不过,决然地换条路走,也许还能免了碰壁之苦,他这是成全自己,成全冯家。
……
“我,劝离。”宋知熹敛下眼睫缓缓开口,清亮的女声荡彻心扉,简短的两个字如黄钟大吕,几乎把冯秉温心中最后一抹侥幸与不舍击得溃散。
冯筝一个激灵突然醒神,她微微张口,难以置信地看向出言的女子,搭在女子臂间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松动,滑落。
冯秉温心中了然,他身为一家之主,比谁都要心思通透,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他顿时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开口道,“诚然,看眼下这情形,十二州府皆为繁华安定,我冯家,在哪儿都比呆在京城要好得多。”
“哈哈,冯老爷好心性!秦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秦十八拱拳起身笑道,眉眼不似起初的怠慢,此刻尽是钦佩。
第六十五章 绑架
冯秉温撩袍起身,把本该细品的香茗也举杯一饮而尽,不忘有意幽默地点头道,“事理至明,无待饶舌。”
宋知熹迅速对冯筝眨巴了眸子,旋即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言简意赅,明白之至!”
东门街那头,胡子拉碴的大爷们坐在茶寮边戏说庙堂老弱,几个年轻的书生念着蹩脚的文章侃侃而谈,也有妇人就着阴凉,凑了一桌的牌搭子打着叶子牌。
茶寮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茶炉烘烤着新茶尖儿散发出缕缕玄味,把春日里最招采山婆喜爱的香燕草都给比下去了。
宋知熹深吸一口气,这茶再香再诱人也是解不了馋的啊。
她带着盘锦走进了那个重修了半年的“燕春老店”,说是老店,其实就是一个开了十几年的老摊,支起了一个亭棚似的铺子,远近都能来这里填饱肚子。
燕春老店的老板是从南方举家搬迁而来的,到了京城知道入乡随俗,但也保留了家乡的口味。
宋知熹没有过午不食的习惯,总共叫了三碗汤圆,外加三盘豆花。
“宋姑娘啊,对我这胃口来说,应该是不够的啊。”秦十八翘起二郎腿,嘴里衔着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茶草根子,吐词有点儿不清,“哎呀,你这样招待客人是不行的呀……”
宋知熹讪讪,她哪知道如他这般年纪的男子,胃口应该是有多大?她爹不常与她一同用膳,唯一几次一起用膳的时候,只是能看出他爹的口味喜好,但并不足以捉摸出他爹的胃口大小。
不过,较真不得。
她知道这人在闲着找茬,毕竟他秦十八又不是缺银子的,若真饿了还会来向她讨要吃食?
宋知熹弯着眉眼呵呵笑着,装作不懂,并不打算揭穿他,“啊!那就……”
盘锦终于看不下去了,怎么知道这人是个自来熟的,一路上这男人唧唧歪歪说得不停,那嘴就跟打了炮仗似的,弄得她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光看着自家姑娘不住地与人点头谈笑,
她可是憋屈得很呢!
听人如此说话,她直接扔去一个白眼,“秦公子你可得了吧,犯得着和女孩子抢吃食么?来,吃我的!”
盘锦说完就把盛着牛奶小米拌汤圆的瓷碗一推,推到秦十八面前,“喏,一个没动过,热乎着呢!”
秦十八嘴角抽搐,这丫头还真是……个性。
不过就是说说罢了,怎么还这么较真了呢?可见是个护短的丫头没错了。
老店做出的味道依然没变,豆花与汤圆,不管客人是喜欢咸的还是甜的,只要放一小撮梅盐,就能滋味饱满,满口留香,直到吃得嘴唇呈现出橘调肉桂色,就像抹了口脂一般,擦也擦不掉。
日过三竿,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宽道上,有孩童架着竹马跑过石板桥。
“啊!”
“呀!”
“啊呀!”街道上忽然响起阵阵尖叫,惊乱中还夹杂着惊喜,引得诸多人投去视线。
“哔了狗的,喊你个棒槌!”秦十八的一勺汤圆呛在嘴里,烫得他给一口吞了,刚要起身讲讲道理,余光瞥见不远处走马而来的人,惊得忘了动作。
宋知熹刚抬起头来,眯着双眼还未看清那边的人,就被盘锦撺掇着起身,站在了铺子边看个热闹。
吃撑了,权当消消食也好啊。
“是周世子呀!”
“你、你还有荷包嘛!”
“来了!来了!”
叫喊声越来越大,平日里都不见有这么激动,此刻宋知熹的瞳孔倏地收紧,她恍惚之间看到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偏头看她,隐约意味不明地勾起了唇,随即打了马鞭夹着马肚,朝她飞驰而来!
心中擂鼓一般呐喊:完了完了!
“来了来了!”
完了完了!
凌冽的气息如风一般拂来,擦身之际,他一手牵住她挽在臂间的披帛一端,随马一扯,突如其来巨大的力道让宋知熹旋了身子,她发狠地咬紧了牙关,才晕乎乎地稳住了身形,眼前便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男人抖开手中杏粉色的纱绢披帛,以此为绳束住了她的双手,利落娴熟的捆绑手法令人惊叹!
“你、你?!”宋知熹双手动弹不得,只能朝内拽着缠住的披帛恨恨地看着他,他也不恼,半分不停留地拉着末端大力一拽把她顺道拉入怀中,旋即搂住女子的腰把人狠狠扔趴在了马背上,单手上马扬长而去!
整个场面宛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看得大姑娘小伙儿们瞠目结舌!
盘锦哭着惊叫开来,“啊!抢人啦!当街抢人啊!”
“这、这当街绑架啊这?!”茶寮里的老人腾地站起来打抱不平。
“不像是大理寺拿人呐?”
“哟!世子爷还会干这种稀罕事儿?奇了啊!”
然而,有不少年轻的姑娘流露出羡慕又嫉妒的目光,只顾着纷纷打听,“那姑娘是谁啊?”
“对啊,你们有谁瞧清了啊?那是谁家的姑娘?!”
“姑娘!那是我家姑娘!”
盘锦又急又慌,忽地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秦十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怎么,你这么乱喊是巴不得全京城都知道周世子抢的是宋知熹是吧?”
“那、那怎么办……呜……”盘锦掰扯着他的袖子,强装镇定地想着办法,道,“你帮我,帮我回去叫人!”
秦十八耸耸肩,站得纹丝不动,盘锦看得更气了,“好你个没良心的!我家姑娘好歹请你吃了一顿饭,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哇!”
“诶,你放心好了,没事的,他周绪呈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豁出去了,你家姑娘还有啥好怕的……”秦十八拽出他的袖子,在盘锦脖子后劈了一掌,知道人晕了却还继续劝道,“莫急莫急,人家两个自己的事情让他俩自己解决去,咱掺和什么热闹,还是莫要去打扰的好,大理寺的正主儿,咱可惹不起哟……”
不过,估计一会儿全京城就能传遍了……那等场面……说书的唾沫星子横飞,茶馆都能给挤爆了。
秦十八惊得一哆嗦,扶着盘锦立马站直身子鄙夷道,“嘿我怕个啥!抢的又不是我!”
第六十六章 唇诱
宋知熹横伏在马背上,她一路上受尽颠簸极力反抗,奈何被人倾身牢牢压住了腰背,毫无招架之力。
她全身有点儿酸痛,都说腰是个好东西,可惜她没有。
男子身上凌冽的气息,夹杂着正午阳光热烈的温度,明明是隔着衣料相触,算不上太多逾矩,却让她慌得全身的肌理竟有些滚烫。
“你再多动,不防就被人认出来了。”
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悠悠传来,宋知熹呼吸一滞,皱紧眉头双眼一翻,像是认命一般,像一个破布偶瘫趴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周绪呈微微低眉看她,这女子像是晕了一般,只是那脸颊憋得通红,暴露了她此刻的清醒与羞恼。
直至马行至附街,马匹才放慢了蹄子,方才一路上男男女女的惊呼声喊得她耳膜都要酥麻,此刻腰上两侧已经酸痛得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尽管料想到此人也许会来兴师问罪,但不仅突如其来,还如此明目乖张的行径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可她还未准备好怎么办?
想什么也没用了。
这回,糗大了。
蓥华街的附街外一片肃然,唯一坐落着一座规模与制式皆为端庄庞大的府宅,金箔漆地的匾额上,著有全名“敕造鼎元府”,实为宫中御赐飒国公世子的府邸。
京中若是提及世子府,说的便是这鼎元府了,荫蔽之下的国公贵胄,未承袭爵位的世子之中,
唯独飒国公之子得以享此御赐府邸的殊荣,与其辅佐朝政,经年累月的功劳息息相关,无人敢有微词。
“萧策,外面,你去解决。”一众侍卫迎上,周绪呈翻身下马解开了宋知熹手上的纱帛,指腹只是短暂地相触,他便转身兀自进了府内。
宋知熹刚掀起眼皮,不容她半分拒绝,就被几个壮实的仆妇搀下马带进了府里,毫无回旋的余地。
宋知熹不知道她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她只知道一路上有不少家丁打扮的侍卫直直地站着。为什么能辩识出是侍卫,只因他们的站姿有些不一般,一看便晓得长期练的是军仪,与大理寺门口那些侍卫别无二致。
府宅里的丫鬟比较少见,但还是有的,见了生人也规规矩矩地端着个脸目不斜视,比那些王府里的下人还要识礼得多。
这让宋知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好似自己进的不是一座世子府,而是个矜贵的王府……
……
室内很暖,装潢雅致,不知是不是点了炉香,渲染出偌大内室的静谧安宁。味道很清,深吸一口气却什么也闻不出。
一方靠墙的梁栋边立着一座巨大的古董架,精美玉器整齐地陈列摆置于上。釉雕采用了金银平脱的工艺,将髤漆与金属镶嵌相结合,金箔贴制的花纹高出漆底,金银的光泽映照在黑色漆面上格外生辉,充分显示出器物的雅致贵重。
然而都只是装饰墙面之用。
宋知熹被仆妇褪了鞋,穿着罗袜踩在绣着回字纹的地毯上,就这么直愣愣地干站着,用眼神勾勒着前方榻座底下纹路的走向与笔画。
尽管沉静,她还是有点儿郁结于心。
月白色的衣角映入眼帘。
周绪呈与她擦身而过,清冽的竹息若有若无地打开了宋知熹的感官。
她突然抬眼,看见男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了面前的榻座上,右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凝眸打量她。
一瞬间两人双眼对视,宋知熹倒吸一口凉气。
明明是她站着,他坐着,可她莫名感觉面前的人正在月朗风清、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她没由来地自乱了阵脚。
“累?”男人忽然荡漾开笑意,宋知熹下意识后退一步,右手不防触到了身后的几案。
“这么客气做什么,坐啊。”
“真的?”宋知熹有些惊惑,却还是识趣地双手向后一撑坐在了几案上。
周绪呈也是没料到女子会误解他的意思,他眉峰斜挑,垂手扣了扣榻座,“宋姑娘,你这个样子与我谈话,未免不太妥当。”
“可是我是真累了,您也看见了,腿肚子都打着哆嗦呢,估计一刻也站不住了。”宋知熹虽知放肆,却也不想落了下风,硬着头皮不卑不亢道,“只要话是妥当的,这些细枝末节就不必计较了吧。”
“哦?那好。”男人的声音硬朗了几分,漫不经心地道,“昨晚,你看见了什么,说来我听听。”
问的是她看见了什么,而不是做了什么。
宋知熹不知道此刻该不该放松,但她知道,什么话该说而什么话是不该说的。既然亲自拿她问话,便不可随意糊弄与搪塞,与外头流传的什么太后福泽绵绵死而回天之说,总该有所区别。
只是她用了德充符,这个万万不能说,虽说能施用符箓的不一定是精通道法之人,但她不知道这个朝代的史料如何,有没有关于她那一世德充符的相关记载。
德充符,除了她师傅,也就她和祖母知晓如何施用。
都与祝家脱不了干系。
在一切缘由还未明了之前,她不得暴露,更不得害了祝家后脉……如果还存于世间的话。
沉吟片刻,“那晚我照例去探望太后,如您所说,姜太医也在殿内,我见他给太后服了十香返生丹。”她抬眼直视,对上他深邃的眸子,“本是没多大胜算,但只有半柱香的功夫,太后就咳了起来,竟是醒了。”
“什么样的宝贝,先前不用,非要等到人断气,你来探望,才舍得用药?”他嗤声,言语中已经有些促狭,“为了邀功,拿太后的命做赌注,他做的又是什么好买卖。”
宋知熹晓得,他显然没信。
“我劝他的,”她眼神坚毅,“太后娘娘如此和蔼可亲,知熹看了颇为动容,如此好的一个人,理应颐养天年,怎能遭此横罪,心里难免不舍……”
“宋知熹……”扫一眼她晃动得有些不自然腿脚,他幽幽笑道,“你如此紧张做什么,怕我?呵呵……”
男人唇红齿白,月朗风清,却是下一瞬他陡然起身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躺在了几案上,宋知熹一声惊叫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蹙眉凝神吸气,压制住内心的张皇失措,死死地瞪大了双眼。
铜壶的滴漏的漏刻声充耳可闻,紫炉浅雾袅袅,室内静得异常。
鼻尖有气息划过。
并没有如期而至的发威,他的视线从女子的瞳眸下移至双唇,橘调的肉桂色新奇又娇美,为她平添出了一抹旖旎。
“你这口脂……”他偏头一笑不复凌威,眸色变得似酒光一般引人迷醉得异常。
官禄唇,天生的欲望性感。
他讥诮地看向她发问,“无味的?”
宋知熹呼吸一滞,顾不得紧张与害怕,羞恼得趁机发力推开他的臂膀,“做什么!”
她这段时日哪里有空闲去擦那劳什子口脂?
这分明是强占便宜!
他收拢了手放于身侧,及时收起了玩味,“你有意瞒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宋知熹感觉受到了全身心的凌辱:敢情我方才守口如瓶,不是你威逼的,一直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
第六十七章 作践
宋知熹跟着几个仆妇出府,一路上欣赏了不少景致。
但景致再美,眼看这天色不早了,最重要的是,府里可能已经急了。
她叹息一声敛下了眼皮。
引路的是个嬷嬷,一身镂金团扇纹的褙子,皮肤紧实,肤色不像别家府里常年奔波劳碌的婆子一般蜡黄,她略显福态,眼神却仍旧精烁。
姚嬷嬷是世子府的老人,在端平郡也算是看着世子长大的。
在鼎元府建成后不久,亲随飒国公夫人周乔氏入京小住,国公夫人见府里都是五大三粗的侍卫,管事瞧着精明却长得皮糙肉厚的,精细的事情全然不讲究,
而自己的儿子又向来不搭理府中琐事,她便把随身带的侍女婆子留下,国公府里带来的,都是持礼有加且教养好的,也好帮衬一二。
不比在那些个金玉其表的侯府,乌烟瘴气的后宅内少不了不安分的丫头作天作地,惹出的腌臜事不断。
国公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是骨子里的心气高,向来看不惯这些做派。
就算因眼下国公府一脉单传,哪天就要着急起这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一事,就算急得额头上起了燎泡,她也不敢自作主张在端平郡纳采,为嫡子定下姻亲。
世子早几年便年及弱冠,虽说时下如这般年纪的男子,拖个几年才成家的也大有人在。不过,儿子闭口不谈,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能就这么放纵地去颐养天年。
该是留心身边门第内适龄的女子了。
恼人的是国公爷心大,向来不管这事儿,自打从边关回来调休后更甚了,竟还一边吹着茶沫儿,一边还说什么“哎呀顺其自然,瞎操什么心。”就这么一句话把她搪塞了过去。
没日没夜的枕边风吹得她都快断气了,都没等到那老头有啥实质性的打算,饶是她堂堂国公夫人再庄重也忍不住拽走了被子。
亲儿子都不管,一个人吹夜风去!
一家人都一个性子,撂完话就不管不问地走人,这沉重的担子还不是得她扛起来!
不过她还是得沉住气,到了时候,定是要旁敲侧击琢磨清楚自己儿子的意思才好。
……
通往府门的院落里有一座十里亭台,飞檐上铺就的琉璃瓦流光溢彩,柳树提早抽了芽儿,油亮得新意盎然。
湖风一吹,化雪的凉意拂面而来,还是有些冷的,宋知熹伸手微微捂住鼻子,以防打出个喷嚏。
她斜了一眼发亮的琉璃瓦,在这么华美端庄的地儿打个喷嚏她都能有一种罪恶感。
此刻,姚嬷嬷不着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却是轻皱了眉头。
嘁,饶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也不必这般心高气傲吧,这抬袖挡着鼻子莫不是嫌弃?
罢了不计较了,这年头,如这般模样姣好的姑娘都有眼高手低的通病,端平郡的女娇娥们尚且如此,京城里的还不更甚?
见怪不怪了,但世子爷亲自“请”来的客人,她还是莫要怠慢的好。
行至亭道,宋知熹突然被一块没来得及清理的石子绊了一跤,她惊呼一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跌进了池潭里!
糟了,她怎么这般没脸!
姚嬷嬷听声回头,连忙甩手喝道:“快救人呐,宋姑娘落水了!”
是了,丫头这般容貌,拿智商换的吧!
碧青的池潭里本来只是在春风的照拂下微微泛起波纹,宋知熹失足跌进去的时候,刹那间水珠如泼开一般飞溅在了姚嬷嬷的脸皮上,愣是她皮肉紧实也凉得抽动了嘴角。
她不会水,惊得愈发卖力地喊人。
……
一瞬间池水没入了宋知熹的双耳与口鼻,光线变得有些晦暗,她强忍胸腔内的呕意使劲曲膝向下一蹬,池潭不深,她终于露出了水面,甩开脸上残余的水渍睁开眼,
她这才注意到,竟是来了好些人围观!
她倒是想出来,可、可这……
忽地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突然力道向外就要把她往上提去!
“不!”宋知熹向下缩住了身子,向回拽,尽力不让身子露出水面,却在某些人看来实在是不可理喻。
“你耍什么脾气,还想不想出来了!”周绪呈在后院听了呼喊就黑着脸赶来,怎料自己难得大发善心多管闲事,眼巴巴地过来救人,竟还给人拒了!
这女子怎能如此不识好歹!
“宋知熹,我问最后一遍,赖着不走了是么?”他拉住她的那只手紧握得泛白,与水中女子煞白的脸色互为映照。
“不走了。”宋知熹没什么好说的,她压根不想解释,顽固地紧咬着下唇,牵强地温吞道,“水里……很凉快。”
姚婆子环顾四周赶来的侍卫,婆子丫鬟倒是不见几个,现下黑压压的一丛让她也看得脑壳儿疼,这也确实太为难人家了……
看出了她的难处,姚婆子也不知道自家主子是否也明白,或者说,他心里明白却故意而为之。
若是后者,那她一个下人也不该多管了,毕竟,应该站在哪一边她心里明白得很。
这般琢磨着,她突然看见世子爷黑着一张脸朝那宋姑娘嗤笑了一声,拽着那姑娘手腕的手似乎握得更紧了!
“这、使不得使不得!”
看见女子惨白的脸色,姚嬷嬷心一横便连忙硬着头皮喊了出声,刹那间全院的人都回头看她。
站在潭边的男人眯着眼睛回头打量仆妇,眸色深邃生出几分嗔怒,姚嬷嬷刚想说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嗓子里钻出的声音细如蚊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
宋知熹泡得有些僵硬。
她只知道方才那人对她一笑而过,二话不说就要借力把她强拉出来,只是有人及时喊出了声,她便就这么露出肩膀停在水面上。
潭水虽凉,但回春之时乍暖,女孩子皆换上了春衫,只在内裹一件围肚,便可保暖又灵活。
宋知熹牙齿微微打颤,她后悔极了。
直角肩形态尽收眼底,白皙细腻的肌肤暴露在日光之下,亮得令人心跳。
周绪呈回头看她,忽地眉峰皱起,不一会儿才松开了手,轻咳了一声道,“倔得好。”
大步走出了庭院,偏头对一丛的侍卫扔下一句话,“你们谁也不准帮她!”
很快,院子里刷啦啦一声就走得就只剩几个丫鬟和婆子。
一个丫鬟脆生生地低头道,“姚嬷嬷,这……如何是好啊。”
“还不赶紧把宋姑娘捞上来诶!毯子先来!”姚嬷嬷赶忙张罗着救起人来,不忘训斥道,“不成器的,连世子爷的一点眼色都不识得,世子府的饭白吃了不成!”
丫鬟恍然大悟,原来世子说的“你们”不包括她们啊……
“本来、本来就没伺候过世子啊,这还怎么识得......”丫鬟委屈得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脸上却不经意间爬满了红晕。
“宋姑娘莫怪老奴出言不逊,你看你也是,这不,死要面子活受罪,女孩子的身子哪能这么作践。”
第六十八章 留宿
宋知熹有些糟心,“我的天,明明差一点儿就可以离府的。”
她依着丫鬟们裹上缀着羊绒的毯子,拢在脖子处的青葱指尖泛白,一路上步履匆匆向回走,腮帮子慢慢不再打颤。
今天狼狈至极,可谓是达到了此生巅峰了。
几个迎过来的婆子塞来几个暖炉,快步带路的同时劝道,“姑娘若这般回去见人,给世子落下个苛待女子的名声怕是不太好,宋姑娘不必惧怕,且由着奴婢们来便是。”
“可是要去咸若居?”一个丫鬟道,“咸若居那位……”
一簇人路过水榭之外,娇笑声如玉珠落盘一般传开,宋知熹讶异地抬眼看去,见一个纤细窈窕的人儿侧着身子静静地站在那儿,她微抬下巴看着天上的纸鸢,桃腮带笑粉面含春,
见宋知熹看得有些呆,一个身穿红褙子的小丫鬟乐道,“这便是府里咸若居的那位了,她是世子爷几年前就带回来的舞姬,唤作婴姬。”
宋知熹扫视一眼自己满身的狼狈与俗气,还裹得跟个肉粽子似的,自叹莫得办法,那人清绝的气质当真让她自愧不如。
另一个丫鬟俏生生地插嘴道,“世子特地给她赐了一座院子,能得如此专宠,可见甚得世子爷的心呢。”
红褙子的丫鬟问道,“香梅姐姐,她身段好,舞姿定是不凡吧?”
唤作香梅的丫鬟一脸自豪赶忙回道,“我去世子书房送茶点时,还有幸瞧见过,她跳舞可好看了。”
这……呃,呵呵,什么舞竟还要在书房跳?
宋知熹被冷落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见两人似乎说上了瘾,貌似完全把身边这个粽子给忘了。
“干哈呢!”姚嬷嬷一来便看到这副场景,气得肉褶横生,“磨磨唧唧没个正经!要是把人家冻坏了仔细着你们的小命儿!”
……
见她进了落地窗,姚嬷嬷便先行离去,留下几个脸生的几个仆妇与丫鬟,快速入内关上了房门。
屋内暖融融的,是不久前撤下的地龙重新烧了起来。屋里有一方不小的软塌,且有用茵褥铺设在榻前的台阶上以表示阔气,榻上摆着崭新的重明枕。
仆妇道,“姑娘先褪了衣裳,奴婢们立刻就能准备好热水与替换的衣裳。”
她脱下毯子,待褪了鞋履与衣裳,只着一件单衣坐在桌边。桌上放置着一本札记,封皮标明“捕鹤录”三字,她顿时起了几分兴趣,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偷偷翻开,结果刚翻开一页便自乱了阵脚。
本是煞白的脸如同火烧云一般滚烫!
她颤巍巍地抓住了衣领。
端着衣物的仆妇看见她这副神情,安慰道,“宋姑娘不必惊慌,这间屋子外头无人敢进,奴婢几人也是头一次来,所以不会有人瞧见姑娘更衣后到四处嘴碎。”
“为、为何?”她眉心一跳。
“这是世子爷的卧房啊,若不是宋姑娘得脸,奴婢也是不可能来的。”
婆子的话如晴天霹雳一般乍响在她耳畔!
非但放那等掩人耳目的书,还要她在这里更衣?这简直就是作践人的癖好!
她性情向来随和,今日第一次端不住了。饶是她再理智,也是有这个年纪的脾气的,起初留下还有点儿郁结于心,这下子她更是憋火了,三步退开偏头道:“不穿!”
几个仆妇互相对视一眼,绷着脸就走过去摁住她打算亲自上手。
“不穿!”
一瞬间推推搡搡让屋内乱了套,鸡飞狗跳一般的喧哗声传出来,打破了院子里惯有的平静,外头几个胆大的丫鬟凑到门边偷看,顿时拉着几个家丁跑出了院子。
“我说了不穿,再逼我可动手了!”宋知熹胡乱推搡着,仆妇们顶着乱了的头发狼狈不堪,仍旧铁了心要给她换衣裳。
“这是在我府里,她跟我摆什么谱?!”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男人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愠怒。
“世子爷来了!”像等来救世主一般,屋里的仆妇们眼睛顿时雪亮。
“我穿我穿!”宋知熹抓过扔了一地的衣裳,快速套在身上的同时使劲儿朝她们摇头,
意图求得仆妇们的宽限,她这衣衫不整绝对是见不得人的!
到底是向着自家主子的,仆妇们赶忙刷拉一声拉开了房门,扶着脑袋上堕乱的发髻踉踉跄跄地退下。
“在我面前,收起你的大小姐脾气。”修长的腿跨门而入,凌厉的声音不怒自威。
周绪呈也是恼了,自己先是大发善心助她入宫,而后又对这女子的隐瞒宽容再三,甚至偶尔起了玩弄之心,他本不甚在意那些所谓的实情,只因他想知道的事情,用不着威逼利诱的手段便唾手可得,全在于他想或者不想。
看她浑身湿透多有不便,想起他卧房里昨日的地龙才刚刚撤下,便叫人带了她去。
在他府里,没人敢胡乱嘴碎,所以谈不上避嫌。
方才他在前堂阅览卷宗,没成想这女子占用了他的卧房还如此嚣张,以抗拒更衣为由,竟还叫丫鬟闹到他跟前来了。
怎的不放肆?!
全大理寺的人都不敢这般与他甩脸色,呵,她可真有能耐…..
……
贴心的关门声,在偌大的屋子里引人浮想联翩。
“我看你一切都很好啊。”周绪呈迈步走近,眼神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她,“这么着急引我来,是想通了么,想要与我说什么?”
“你知道,”他走过她的身侧与她擦身而过,“欺瞒我会是什么下场。”
声音在身后冷冷传来,宋知熹握紧了拳头。
果真,该来的还是来了,逃也逃不掉。
不过……
循着他似有意或无意的视线瞥去,墙上挂着的是一柄已开刃的剑。
“就算我不说,你又能做些什么?倒不如各自来个痛快。”宋知熹闭眼扬起下巴道,“你知道,怎样死会最痛。”
尽管看上去大义凛然,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已经冒了薄汗,暴露了紧张的端倪。毕竟在极有可能面对死亡的时候,身体的反应终究比心来得实诚。
两人咫尺之间静得可怕,等待间的恐惧使她几近崩溃。
他眸色幽暗,声音怒意转冷,“我确实知道,怎样能让你最痛。”
腰间一紧,宋知熹慌忙扶上缠勒在腰际的双手,意图掰扯开那紧实的束缚,却是突然又感到脖子后一凉,衣领被从后方扯下,他的朱唇立刻凑上她的后颈。小衣缠在薄颈上的系带被咬开,她察觉衣内的松动,哪里还管得了腰上的束缚,赶忙俯身用双手挡在身前。
失重感猛地袭来,便是被他拦腰提抱起,一扔摔在了软榻之上。
眼前如黑云压城一般,她赶紧别过头去,电光石火之际,二人仅仅唇角擦过,他的鼻息最终只是滞留在了她的耳根之上。
“你别这样,我有点儿窒息。”宋知熹惊得大气不敢出,手指深深嵌在褥子里,因紧张用力,指尖肉眼可见泛了红。
“吓唬你的。”他温吞道,手指却不自觉地用了力,缝在她衫裙上的子母扣骤然脱落。
“这……还真不是故意的。”他看着她此刻真实的怯意,温声道,“不赖我。”
说着还不经意地滑转起了她手腕之上,那只石榴红色的绞丝镯子。
在他看来,之前二人种种交涉,她所流露出对他的敬意与怯意都是她的佯装,方才轻佻的行径,不过是为了试探,她到底有没有真正怕过他。
只是当她此刻真正露怯的时候,他却有点儿于心不忍,自己貌似是有些过了……
男子难得的温柔让宋知熹有点儿不知所措。
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周绪呈光风霁月般起身,整理着衣袖朝她道,“我问你……”
“周世子,时候不早了,”宋知熹的心有点儿乱,说是心乱如麻也不为过,她起身低声道,“我想回去歇息了,可好?”
她垂着脑袋,看不清任何情绪。
良久,他低声回话,“没事,宋府那边已有人知会,隔院厢房还空着。”
“明早送你回去。”他一字一顿道,“信我。”
......
这一夜,月有重明,福祚相寄。
第六十九章 梦回
百千家分布得似围棋局一般,十二条大街纵贯其间。日出的时候,城门人来人走,正府街上设于宫外的各大府衙,因官员的陆续上任渐渐有了生气。
辰时三刻,红栏的小清馆里言笑宴宴。能称作清馆的,一般里头皆是男侍,也只招待男客,这已经成为了时下不成文的规矩。
“那朱家小子,说是备来年的科考,哈哈,定是拿着笔在画春花儿!”男子与旁人对酌一杯酒,“就那点儿爱好,咱还不了解他?”
“欸,郭兄慎言。”坐一旁的云杨提醒道。
当朝皇太后便是姓朱,与二人所提及的朱家三房的嫡子朱畅,出自同一宗族,对于朱畅来说,他能称太后朱婞一声堂姑母。
本来,闲谈中提及朱家也没什么好戒口的,但这几天宫里宫外为了太后的康健闹得沸沸扬扬,皇城上下投入了过多关注,眼下太后已经性命无忧,陛下大喜过望,
但大势未去,就连对冯家也只是放还,对冯秉温的医官身份的去留还未有个完全的表态。
处在这等风浪口尖上,还是谨慎些为妙。
今日友人互相闲叙一二,明日换在他人眼里,便容易称为“妄议太后母家。”
最先发话的男子看似不甚在意,却还是随手往身边一个伙计的怀里扔去一枚银锭,倒酒的伙计嘴角咧到飞起,“公子出手真是快意,小的刚刚过来,啥也没注意。”
“昨个儿啊,有个姑娘在街上被抢啦!”馆里有几人高声议论道
“怎么到处都在说这事儿,盛京城现在流行这个风气?”一男子道。
一位四肢健壮发达的壮士拍桌而起,语气激昂地愤慨道,“飒国公背枕山河,他周绪呈怎敢陷入酒色!”
“黑老二你喝昏了头吧!不要命啦!”
“咋!我他娘就是看不惯京城这种锦衣高冠的公子哥儿,衣冠禽兽!”
一语中的,在场的英气少年皆下意识地瞅一眼自个儿,不少人顿时失了风度,愤愤的呵斥声里还夹杂着不少温吞有礼的说理声
……
“外头都澄清了,他是捉人去问话的,大理寺的官儿,陛下都还未表态呢,轮不着咱们发话。”
“不过呀,这捉人就捉人,嘿嘿,怎么还捉到自个儿府里了呢。”
“听说是昨日那时周世子正好下了衙,事急从权嘛,可不就正好带回府嘛……”
“那姑娘是谁?”
“宋御史家的姑娘宋知熹啊,外头早就传遍了,你竟然还不知道。”那人轻笑道,“不过真是有趣,自家姑娘被抢了,宋府竟然没人出面要人,都没一个闹事的,这向来心气儿高的宋御史是咋了?”
“莫不是宋姑娘真犯了啥大错,有把柄落在了周世子手里,宋家的人这才忍气吞声?”
?!
“哈哈你瞎琢磨啥呢,没准儿是宋御史打算来个狠的,正闷在府里写着长篇大论的奏章,打算今早儿亲自入朝弹劾大理寺卿呢!”
“哈哈哈,咱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
……
宋知熹是一大早便搭乘着鼎元府的马车,低调回府的。
虽说她睡觉从不认床,但贸然在男子的府上留夜,这还是头一遭。
她祝明宴,骨子里便是识礼的,家族严渊的教养已然融进于她的血脉之中,但秉性内,她仍旧是一个与宋知熹一般大的姑娘。
一整晚心乱如麻,还要想着回府该如何给爹一个妥帖的交待,她愈发脑壳儿疼了。
一早再次见到他时,她难免会想起昨日种种接触,那般的手足无措之感再次涌上心头,让她有点儿无法面对。
好在回府后就发现,她爹宋渊并不在府里,早已准备好措辞当前排不上用场了。
只不过,非但没有看见预料当中婢女们惊慌疑惧的神情,反倒在她刚回房坐下时,围凑上来兴趣盎然地问她是什么感觉?
周绪呈的那些侍卫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手都竟然伸到府里来了!
“姑娘,你同婢子们讲讲,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形呀,什么样的感觉呀?!”盘珠扯着默不作声的盘锦,娇滴滴地道。
“当时啊……就挺突然的。”宋知熹漫不经心地回道。
盘锦睨了一眼凑上来的丫鬟们,“我不都与你们描述过了么,姑娘当时可是一声也没叫唤呢,若是换作你们被掳,准保吓得哭爹喊娘!”
宋知熹微微摇头,微笑着并不打断她的话。
她当时也是惊慌的,不过是因为她早已料想到会有被问话的一次,既然明白了他此行为何,便有了几分底气。
不过,怎么着也应该是掩人耳目才做得稳妥啊……光天化日之下绑人,她还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一日的午后,她睡了一个回笼觉,不似梦中应有的恍惚,记忆却是瞬间一派清明。
作为祝明宴,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过去,没有溯本求源再见至亲的欢喜,反而有长泪沾湿了枕巾。
……
晋康十八年。
那一晚,仙岐门火光冲天。
不知哪儿来火,竟是在半夜里燃起,无一处幸免,哭喊声彻天,触目之处非死即伤。
“天火。”沧桑的声音响起。
一词终了,群聚的人倒是不再哭喊,他们面目决然而又怅惘。
终究是来了。
一座小院内,一个女娥口里呛着灰,狼狈地倚坐在墙边,身上的灼烧感折磨着她,疼得她无法动弹。火光映照之下,她灰头土脸还带着伤,眼泪和灰尘搅和在一起,几乎让人看不清面容。
哭腔在一旁传来,“小姐,别怕。”
昙枝哆嗦着摊开一小块纸包,把一颗乳糖送入了女娥的嘴里,说是劝她不哭,自己却已经哭得压抑而又绝望。
祝明宴牵着唇哂笑,亏她还以为这又是祖母的一场玩笑,可是等她回神发现事情不对劲时,父亲和祖母都已经不见了。她瞬间泪崩,含着因温热融化了的糖块,这般滋味,违和的甜腻感刺激着痛苦的神经。
她走神闭目,想起了父亲祝铭。
“阿宴,好巧,竟是轮到我们这一代了。”祝铭曾经对她说,“几百年来自然失衡,天道微缈,怨邪已经过盛了。”
“这是警示,我们祝家过得太安逸,是时候要做个了断。这是好事,按世代传下来的规矩,仅需我们祝家一人,就能调灵平衡。”
“这是众望所归,是千万生灵所期。”
“在那个时候,天便点中了我。”祝铭说着,似是回忆起当年那场由祝家主持的祭天祈福礼,还在感叹那惊鸿盛况。
开场清乐声一经涌起,霎那间百官朝拜,皇家亲临以表崇敬天地,万民摆宴祭拜,香灰落满供坛。
祝家子孙好不风光。
“好巧不巧,那时便是你降生之日”,他笑意盎然,“你可要记住,调灵是我们的使命,是祝家长盛不衰的根源,是老祖传下的道义所在。”
尖叫声戳破了幸福的伪装。
“祝铭你不要去!我不准,没有爹,我还要这些素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眼前的男人忽地含着泪光,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她,“孽畜!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道理与教化十几年你都白学了吗!对得起祝家对你的栽培吗!”
她泣不成声,她自然明白,大爱与大善造就万物苍生,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
可是她不想。
在火光之中昏厥又转醒的时候,已是几天后。
“昭示有变啊,这天火竟然怪异消失了,也并不像祖辈记载的那样一个流程。”
“有留下什么指示吗?”
“按我们卷宗的记载,应该是会有什么的,只是经查验,并没有发现天火之后有了什么变化。”
族叔辈的家长在祠堂里商议着这中断的显像。
而她只是坐在闺房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人儿。
她试着闭眼,再一睁开,一道半莲花状灵印浮现在饱满的额前,微微泛着莹光。
她有些讶异。
罢了,也许那大火就是祝家又一个闹剧,只是中途挫败没骗着她只得灰溜溜收场了。
她自我说服后莞尔一笑,伸出素手捉光,手中一张画到半成的符箓片刻化为灰烬。
第七十章 国祚
“回秉陛下,太后已经起身,正和几位娘娘们聊着话。”春禧殿内,宫娥举止轻柔地打起珠帘,从殿内款步走出,在她俯下身子跪拜行礼之际,只能看见一角明黄色的衣袍在眼前摆过。
宝福公公跟上几步,扯着笑容道,“陛下您瞧,太后这身子定是爽利着呢。”
在一声声“拜见陛下”与“皇帝驾到”的见礼与通传中,皇帝贺枭不予答复,辑丝绣成的五爪金龙袍随着他的足风振振,他片刻也不耽搁地迈进了内殿。
朱太后娴静地坐在扶榻上,身穿绣着万福万寿的深青色的比甲,脚踩红木承足,头上戴着熏貂抹额,上缀朱纬,顶三层,冠后有护领,轻巧而不失雍容典雅之气。
太后见了皇帝到来,与往常一般别无二致,含笑道,“皇帝来了。”
皇帝看着太后饱满的面容,放下了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母后可好些了?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妥?”
“成天就是这么一句话,哀家都能听厌了。”太后嘴里的语气嗔怪,但她眉眼舒展开,显然是皇帝说得再多,她也是乐意听的。
“汋儿,殁了。”皇帝轻声道。
话音一落,伏坐在一旁的嫔妃们皆面色惊讶地噤了声。
这个名字,这个称谓,在宫里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你,终究还是懊悔的吧。”太后静默片刻,本想直接问了皇帝,她的大皇孙是如何死的,但话一出口,就无奈地换了个说法,“汋儿,可是自愿走的?”
“在宗家的道观里,去得很安详。”提起这个名字,贺枭不复往日的气闷,此刻有些责怪,“他这是何苦呢。”
“罢了,他一心求道,就当他是参透了尘世,前往那逍遥天宫追求极乐了罢。”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人死如灯灭,皇帝请节哀。”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朕打算再立太子,贺汋空占着太子这个名头,是该换下了。”皇帝没有因提及这种国事而刻意避讳,却也是适可而止。
在场的嫔妃们大吸一口凉气,内心惴惴不安,却又生出激动与欣喜的期盼,她们不知的是,眼眸中的骤亮早已被太后尽收眼底。
太后面不改色,她知道皇帝早已属意三皇子贺韵,贺韵是她看着长大的,嫡亲的血脉在那儿,承袭太子也是合情合理,“也好,你能这般想,倒是省得那些朝臣旁敲侧击地劝你,到时候没法子了,又跑来到我跟前提醒。”
“不过,既然是国祚,年号也是要改的。”挑选年号一般自有礼部负责,不必劳烦堂堂国君费心,但他还是随口问道,“母后可有想法?”
太后捧着紫砂杯的手顿了顿,她刻意压制住内心的殷切,虽然神情看起来有些随意,但一旦开口,语气就变得尤为认真。
“不如,就叫庆源吧。”
皇帝自然而然地点头,本就不甚在意,却像又记起了什么,他突然凝目,一字一顿道,“庆源啊……”
苏贵妃猛然抬头与几位妃嫔讶异地对视,这个封号带有久违的熟悉感,让她们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倒也谈不上什么避讳。
之后便没有了后话。
皇帝要离开的时候,几位妃嫔识礼起身,迎送着皇帝走出了内殿。
殿内殿内恢复了静默,只有太后与小皇子贺锦对坐。
太后这才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垂死之际,见到了一个女子。”
“咦?那……皇祖母可识得她?”贺锦放下手中把玩的九连环,兴致浓浓地问。
太后慈爱地微笑着,不置可否。
“不过,她竟是与三公主年岁相仿。”
“噢~皇祖母,那姐姐生得可有皇姐好看?”小皇子歪着脑袋,十分好奇地问道。
“那人啊……”太后叹息一声,回忆起那人一裙红纱缱绻流连,只是一眼便恍若惊鸿,“神祗不可谈,说是漂亮,都是亵渎了她。”
贺锦挠了挠头,不太明白。
新年已过,又值暖春,爆竹声辞去了旧的年岁,民间畅饮着新酿的醅酒,各自在府门前张罗着换上新的桃符,把大红的卷轴打开,提笔画上一个句点,道是今岁不留白。
每当遇到国祚大事,宫里历来就有生疏上表的传统,即“天子祭天地,或祭五岳四渎”。
因为天、地、水三官主宰人间、阴间之祸福,故将疏文呈递三官的宫殿“三元妙纬宫”与“三元都会府”。具体来说,就是将所求“祈愿”写成文函,再经过焚化,意存上天到天官那里,以求天官赐福,祈求我朝千秋万代洪福齐天,福祚无边。
在这新的年岁里,易北皇朝发生了一件举国大事。
皇帝正式发下谕告称,皇太子贺汋已薨,追封其为贞显先太子,众朝臣上疏,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奏请新立嫡皇子贺韵为太子,潜邸东宫。
皇帝敕准,同时改年号为庆源,沿用二十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十二州府上下顿时议论纷纷。
话说,这位贞显先太子并不常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只因他少年时便痴迷道法,不顾皇帝的规劝阻拦,毅然偷偷出宫,归隐山林求仙问道,大大辜负了朝廷的期望,皇帝大怒,放话让其自生自灭,十几年过去了,宫内外便再也不曾提及他。
这是坊间皆知的轶事,从此,这位贵胄便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也没人会突然想起,他们还曾有这么一位太子。
这突然殁了的消息刚刚传出来,也没引起人们多大的感怀,他们只是唏嘘叹惋,太子英年早逝,最多再加上一句“天妒红颜”。
皇室之子,都是顶好的样貌。
不过,近几日,倒是有不少来自于名山大刹的道士出山,民间时常可以见到他们出没的身影,只道是“乱世菩提不问事,老君背剑济苍茫。”这些老道极力宣扬贞显太子成功飞升,为我朝求得了盛世清欢,福祚无边。
这样的言论一传出,民间大为传颂。原本是碌碌无为、无所建树、乏善可陈的太子贺汋,一瞬间竟然成为了百姓心中的景仰,更有老者提议,为其建造长生祠,打算每年于此日祭拜。
竟是成就了他一生的清名。
皇帝本是有些感伤,听闻了民间的说法,大喜与感动之余只能叹惋,他的贺汋生不逢时啊。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如此高度称赞了皇室的嫡子,又兼顾称颂了王朝未来可期,实则加强了百姓对王朝的拥戴,巩固了贺家的统治,皇帝怎能不高兴?
于是,新的一年里,新太子即位,非但没有因为旧太子薨逝的伤感氛围而受到影响,民间尤其是在京城内,反而呈现出一片热切与憧憬。
这一国祚大事,真是撞上了好时机。
但是,其间还有一件事情,引起了诸多有心之人的关注,像是尘封的史事,再一次展现在了世人眼前。
便是这新的年号,“庆源”二字。
第七十一章 庆源宗姬
茶馆里,伴着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的讲文节奏,堂内渐渐座无虚席。
来者皆是客友,就算互不相识,也能凑合着同一条宽宽的板凳毗邻而坐,时不时借着对说书的点评搭上一两句话,这点人情味实在令人愉快。
不管这桌拼坐了几人,茶小二每桌只收三文钱,他端着大耳粗嘴的鹌鹑壶在各桌间游走,时不时还能收到额外的犒赏。
“你们的茶盏以前不是白瓷的么,怎么换成这黑不溜秋的玩意儿了?”
“哟,这位客官怕是有一阵没来了,黑色釉的茶盏被大伙儿称为茶器中的黑珍珠,好着呢!”茶小二指着一桌客人道,“时下流行点茶的玩法,您瞧。”
那人顺着小二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位身穿团衫生娟裙的姑娘坐在那里,杏白色的遮面纱绢放在桌沿,神情有几分专注又闲散。
宋知熹捣鼓着手中的汤匙,她先是把由茶饼被碾成茶末的茶调匀,撩起袖子注入沸水的同时,用茶匙极力击打茶水,让茶汤产生鲜白色的泡沫。白色的泡沫从茶盏中浮起,逐步贴近茶盏边缘。
黑色的茶盏恰好衬得白色茶汤如同江海凝结,浮光闪动之间,深沉稳重。
“没想到现在点个茶,竟会这么累,都没有从前那般娴熟了,时过境迁,不复往昔啊。”宋知熹伸手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细汗,捡起碗仰头喝尽,还意犹未尽地笑道,“哈,畅快。”
“姑娘,这般牛饮是不行的呀。”盘锦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明明方才点茶时还是温婉娴静的模样,让她一个女子都能看得动心,怎么到饮茶时就换了个人似的!
姑娘平常端着茶杯,也不是这样的呀!
宋知熹笑着打趣道,“你还不知道么,你家姑娘啊,只有认真起来才会像模像样。”
盘锦哭笑不得。
“这厢咱就讲完了昆仑仙,说实话,这昆仑仙只是今日的话引子,接下来啊,就是重中之重了。”说书先生目光明耀,神情激动万分,像是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却又藏着掖着,有意吊起大家的胃口,“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接下来要提及的,是何人物了。”
台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后旋即就议论纷纷,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
“没错,就是她,庆源宗姬。”
这一名号世代相传,纵观整个王朝,无人没听说过庆源宗姬,此人作为上古王朝的功臣,是深受百姓爱戴的贵女。
说书先生注意到在场之人热切又景仰的眼神,这庄重肃穆的氛围令他十分满意,正要照例先念完开场白,却不料此时一个小伙儿堂而皇之地进来,还呲啦啦地喊道,“好戏演到了几折?”
这人语气轻佻,破坏了肃静的氛围,在座之人仿佛觉得让宗姬受到了亵渎,立马怒目相对。
“啊咧?我听说,这里不是在讲昆仑仙么,你们也不必露出这般维护的表情吧?”
“昆仑仙?莫提、莫提他们!”一个学究嗤声道,“这些丧尽天良的恶人,他们也配?”
宋知熹自然知道,宗姬就是上古皇室郡主的别称,因为她所在的大庞王朝,便是以宗姬称作王爷之嫡长女,以示显贵。
世人祖祖辈辈皆传,数百年前的上古帝朝,巫祝之术崩坏,一群外邦之人以“昆仑仙”自我标榜,打着渡化世人的幌子,滥用巫祝之术残害国民,以谋求推翻谢姓王朝的统治,一夜之间巫术波及整个王朝,各大州府无一幸免,其规模之大与惨绝人寰实在是令人细思极恐。
庆源宗姬得上天眷顾,于福祚之日紫气东来之势降生,天生贯通法诀,虽然自小便含着金汤匙长大,却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落得个魂飞魄散与那巫祝一族同归于尽,保住了王朝血脉。
虽说之后王朝更迭,山河易主换了姓氏,但百姓终究还是百姓,全凭先祖的存活才得以有后世的子孙绵长。
这一个故事已经作为史实载入了国书,不管世人信道法还是不信道法,信不信故事与人物的真实性,这样一个人物是否当真存在?
或许只是祖先们出于内心一致的幻想,对榜样之人景仰的渴望,或是出于对后世子孙胸怀家国之心的鞭策,于是达成共识,共同编造出这么一个美丽的谎言,但是,数百年过去,诸多历史已经湮灭尘封,唯有深宫之内留存至今的国书卷宗上还有只言片语,像文物一般封存于高阁,无从考证。
但祖宗教诲不可忘,世人对庆源宗姬,还是大多保持着绝对的景仰与相信态度。
宋知熹嗟叹:这位宗姬虽然早亡,但好在她流芳百世,此生无憾啊。
生在谢姓的王朝,祝明宴作为仙歧世家之人,她与皇家贵胄也有过接触与了解,不过,她并不识得这么一位封号为庆源的宗姬。
是了,那便估计不是她那个时代之人了,因为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祝家是唯一的道法传承世家,皇族里也并没有出现这么一位会施展法决之人。
或许这位宗姬是大庞王朝的后世之人,那个时候她毕竟早就死了,不认得也正常。
“可有人识得那位宗姬的年岁与模样?”
见没有人答得上来,说书先生便道,“没有传下她的画像,因为宗姬死后的十年内,名气曾盛极一时,尤其是她样貌不凡,引得一些不肖之徒藏其画像于青楼妓馆,女子日日攀比仿妆,当时的端阳世子以冒犯皇族之人的由头,请宫下了圣旨,查禁了所有宗姬画像。”
“那段时间宗姬也曾受尽诋毁,有人为谋得财路,还把她画作上古妖姬,红玉为眸,画上那种妆容还曾盛极一时。”
“说是诋毁怕是不妥,世上没有空穴来风之事,怕是这宗姬沽名钓誉,经你们这种人美化,原本的妖姬才是她的真面目吧?”一个人出声道。
“这……说得有几分道理,毕竟我们都不是见证者,说开了,所谓的大义牺牲都是道听途说啊!”
底下人议论纷纷,各执一词,瞬间沸腾开来。
“都是一群刻板的老辈人,太扯犊子了!年轻人谁还信这个,顶多是一个故事罢了,不过是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传得太盛了反而有欺世盗名之嫌。”一个白衣书生说道,“就算它再真实,又与我们当下有何关系?还不是各活各的?”
有人急了眼,开始指着鼻子叫嚷,“怎么会查无此人?有国书记载,典制盛况历历在目,这位敕封的宗姬可是堂堂正正写在皇族的玉碟之上!是实实在在有这么一个人物!”
“嘁!说多了,不就是为了鼓吹天道大义,但事实呢,道德沦丧与泯灭,过去发生的还少吗,人都是这般,在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时候连同胞都能蚕食,一旦生活安康,便侃侃而谈所谓的大义与德行。”有学士愤慨道,“丑态毕露!”
有人看不过去了,起身相劝,“公子语言过激了,不能如此极端地定论啊,你这般是抹杀了所有为国而死的英魂,不能不如此啊。”
场面愈演愈烈。
“这话何其痛心,好没良心!生灵涂炭,家破人亡,国之将覆的惨像之下,一个女子破釜沉舟,不留一气的自告奋勇就义,你能想象吗,何其气量!你敢吗!”
“我怎么不敢!”
……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可怜我们这些劫后余生人,也真是吉庆有余福禄无边。”
最后,一个老者颤巍巍地扶着桌沿艰难站起,佝偻的脊背却撑起了全场大部分人心底坚实的支柱。
茶馆之内,良久陷入了静默。
无声的战事,告胜。
茶馆内舌战群雄,这一劲爆的消息传出,立刻引来了外头越来越多的看客,怕是要横生事端,
估计巡京的兵卫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整个过程里,宋知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内心看得通透,却只是这么看着,饶是她也有几次义愤填膺,却也并不打算插话。
在这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地方,还真不是一个真正能讲道理的场合。只要你顶上一句话,立马就有唾沫星子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恨不得把你淹死,就算有己方的人帮腔,也难免气结。
就拿这在场的人来说,哪个不是开始心平气和地说话,最终却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而她自己,就是那种一旦被人气着了,别人没事,她自己却能被气得心堵胸闷,几天都缓不过来的人。
她何必自讨没趣呢。
宋知熹摇了摇头,“行为者常常没有评论者高明,但评论者往往没有行动。”
井蛙不可以语海,夏虫不足以语冰。
对井底之蛙语海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狭小居处的局限;对夏天生而死的虫子语冰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时令的制约。
“呵呵,好了好了,咱们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干,本就爱谈论家长里短,勋贵趣闻不够聊了,就改探讨这些求仙问道了。”
“我们在为宗姬正名。”
宋知熹放于身侧的拳头微微收紧,有几分替此女不值。
正名?
说得好听,若不是这新改的年号,又有几人会记起这位宗姬?
也许,能被历代相传,历代尊崇恩谢铭记,这便是她最好的结局吧,只是不知道,这是否是她心中所愿,心中所想。
但宋知熹能体会到,这绝对不会是她的初衷。
世人妄加揣测,对其产生过误解,甚至以妖姬之名冠在她的头上,对其心生畏惧。
只是那位庆源宗姬,她再也不能知道了。
何其可叹!
后人对一个女子尚且如此,那么对待一个家族,又会有什么两样。
她想起回忆中的那场火光,有几分惴惴不安。
呵,若是我祝家当真因为成全了苍生道义而不复存在,那么我家族为大义牺牲,此等与天同高的恩情,又怎能被世人相忘!
那么她祝明宴就算侥幸重生而活,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
宋知熹莞尔一笑。
千万别呀。
天道,还请您听清我内心的祷告,千万别是这样。否则我呀,真的是会带着满腔仇恨……疯掉的。
第七十二章 亲事
宋知熹放眼望向大门口,捡起桌上的纱绢,叠好放入了荷包内,把荷包塞得鼓囊囊的。
在京街的巡卫到来之前,她得赶紧离开,若是等到他们来清场,保不齐又会碰见哪个熟人。
那可不太好。
从茶馆出来的时候,恰好是艳阳天,穿过来时经过的拱桥,兴许是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灯清河,东襄城街这边凉快了许多。
“姑娘,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盘锦担忧道,“是了,经过刚才里头那一摊子折腾,估计是累着了。”
宋知熹讶异地张张嘴,“我好像就说了两句话,貌似还是自言自语?”
盘锦一副有理有据的模样,“那姑娘八成听是听累的。”
“虽然我什么也没做,”宋知熹顺着盘锦的话,自我陶醉道,“但真是辛苦自己了。”说完她双手一摊,“欸,你说,我这是不是一副很欠揍的模样?”
“惟妙惟肖。”盘锦立刻点点头,走到几步开外的树荫下,忙活着去准备招徕马车夫。
灯清河平直地贯穿了整个商业区,河水清澈泠泠,细碎斑驳的水光与日光相映成趣,宋知熹百无聊赖地站在桥边,想起从前,自己也曾经在花灯节的夜晚,偷偷溜到县城的河边放下一盏圆圆的绢灯,祈求阖家安泰。
画舫游船在湖里微微起伏,偶尔有小娘子探出身子来,举着罗扇在水面轻轻撩起水花。想起
被水浸透的滋味,宋知熹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扶着桥柱走开。
“怎么了?”看着盘锦站在槐树下绞着帕子,宋知熹觉得有点儿好笑。
“哎这个老赵头,保不齐又去哪儿吃酒去了,都特意嘱咐了要记得时辰,他一个劲儿点了头,却是一点儿也不靠谱。”盘锦跺了跺脚,“这外头雇来的,怎这般怠慢?不知道您是宋府的千金么?”
“不打紧,你且去白记梅子铺买些酸梅,咱回去做酸梅汤。在这天儿里啊,最为生津止渴了。”
宋知熹说完便抬脚钻进帘子内,安心地呆了在马车里。
长街上人来人往,长吆声忽远忽近,意识放空后,反倒叫人越来越困倦。
……
“宋姑娘?”一个男声道。
“嗯?”里头的人慵懒道,却意识到叫她的人并不是盘锦,瞬间警觉地醒神。
“宋大人去了裕王府。”
那人见马车里的人没有半点儿回应的意思,想着自己是不是过于唐突,正要按照主子的交代把话说完,宋知熹终于出了声。
“我并不识得你。”宋知熹半撩起门帘,“所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站在马车外的是一个衣着体面的小厮。
小厮有礼地让开几步,朝长街对面摆手道,“郡王有请。”
宋知熹微眯了双眼,顺着方向看去,汉白玉石板上停着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四壁皆由复杂而精美纹样的丝绸所装裹,华盖顶上银灰色的牌旗,赫然就是郡王的身份标识。
这是让她过去的意思?
他爹去了裕王府,这便找她来兴师问罪?
一段时日不见,竟是连他爹也一并嫌弃了么,呵,宋渊能觊觎他王府什么?
宋知熹一动不动地敛眸道,“长街上人多眼杂,你家主子确定放心与我说话?”
小厮道,“姑娘一并入了马车便是,无人探听。”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指不定我这一去,就有人传你家主子的小话儿,那我岂不是难辞其咎,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了么。”
宋知熹摇头道,“不成不成,我还是有良心的。”
小厮不耐烦了。
这女人话怎么那么多,真是不识抬举,他们堂堂郡王爷来请都请不动?真当自己是块宝呢。
宋知熹暗自想道,果然,后台尊贵,下人也心气儿高。
一个冷脸的侍卫走过来,瞬间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宋姑娘,郡王有言,周世子在晌午的那番行径,他也不是干不来的,还望您考虑清楚。”
宋知熹脸色一僵,“行。”
……
马车里淡淡的沉檀香拂过,宋知熹双手搭在腿上,紧抿着双唇目不斜视。
男人衣袖上的勾云纹细腻可辨,唇瓣扇动,醇厚的低音倾泻而出。
“一段时日未见,你倒是变得拘谨。”
宋知熹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看着踏足边一个似曾相识的箱箧,微微出神。
“你当真不知道,你父亲此行何意?”他面色温润,却有些不耐道,“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忘记了。”
他叫她,收起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宋知熹秀眉一抬,认真地看向贺衔,“不会啊。”她想了想,又道,“我爹这几日并未与我说过话,我自然是不晓得他的意思的,只当他是与裕王爷有公事商讨,或者是与王爷有过交情,这般看来,造访王府并无不妥。”
“交情?”他轻笑了一声,光风霁月一般,却看不出情绪,让宋知熹尤其觉得来者不善,他道,“宋姑娘啊,亏你也说得出来,我们两家向来互不来往,若是要你猜,你觉得会是什么?”
宋知熹暗道不好,八成是去说亲的。
但她爹没去求圣旨赐婚,这事应该很难成,她也不怕落了宋渊的面子,“问题不大,裕王府没这个意思,那我爹也不能拿你们怎样,他也断然不敢与王府逼婚。”
她一刻也不停留地继续道,“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爹不会做,再者……”
“我父王同意了。”
宋知熹愕然,一大串话瞬间扼杀在了喉咙里。
“母妃也认了。”
看着她这般表情,他又笑了,语气云淡风轻,仿佛自始至终都与他无关,都只是一场玩笑。
“你那心思,到底是压不下了么?”贺衔轻叹口气道,“不要和我说,这里面没有你的意思。”
宋知熹觉得麻烦大了,误会也大了,当初就该一刀两断再和宋渊讲明白,那样的话,哪里还会落到今日这种境地?
是她疏忽了。
良久,马车里的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两人之间的气氛开始有些微妙,又陷入了一种尴尬。
像是率先表达了心意的良人久久在等答复。
但宋知熹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待整理好心情,她认真地抬头,对上了他清凉的眼眸,“郡王谪仙一般的人物,知熹不敢染指,更不敢觊觎。”
觊觎?贺衔眉峰一挑。
“既然你如此不上道,那我就不再给你留面子了。”见人貌似还打算不懂装懂,他觉得也没有必要再措辞了,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卷轴,看着她徐徐道,“喜欢我,直说。”
第七十三章 叙旧
她没有嫁过人,但是她见过啊。
画面感浮现于脑海之中,锣鼓咚咚锵激起环城的喧嚣,眼见之处红绸高扬翩飞,唢呐吹得响亮吉祥,流水席上觥筹交错,各个喜色溢于言表,十里红妆迎来的新娘定当绝世无双。
大红袖袍的人一附身二抬手三横抱,叫全福人与看客们心皆滚烫。
对面那厢的人正襟危坐,就算问住这种直白的问题,也根本看不出任何局促,贺衔,“怎么,把你问住了?”
宋知熹笑着跌进了他的眸子里。
这个问题。
喜欢么?
确切来说,是喜欢过的吧,但那是宋知熹,不是她阿宴啊,她绝对不会是原主的替身,她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本心。
是该把话说清楚了。
“您会错意了,我仰慕过郡王,但并不爱慕。”宋知熹诚恳道,“人是会变的,现在的我,不再像以前的我了,其实我在那日便说过,心里的那头小鹿,在见你的时候已经撞死了。所以,郡王对我,该嫌弃还是嫌弃着吧,您放心,我不会有任何微词。”
宋知熹犹豫着,要不要挤出几滴眼泪好让她看上去可怜至极。
“好,这话爽快。”贺衔朗声问,“那你和我说说,它什么时候死的?”
他是根本不信这句话的,也全然没把她为放在心上。若是这鹿早就死了,她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甚至还不惜清白,不知廉耻地勾引他。
玉席铺就的案几上摆着两杯凉茶,半樽清酒内的琼浆玉液芳香诱人,宋知熹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喉咙干得要冒烟了,今日晌午的酸梅汤怕是没有着落了。
听人语气不对,她这才意识到,这话里有疏漏,她祝明宴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琼林宴上,但宋知熹不一样,她是早就见过他,还对他暗生情愫了的。
她倔强地咬着下唇。
完了,这叫她怎么解释,难道叫她说,她不是宋知熹,她是从错世魂穿而来的人,本名祝明宴,还是个道行不浅的世家贵女?
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旦说出来,那她估计得被人丢出去,大祭法场。
贺衔眉头一紧,他是把话说重了么,为何她要这般委屈。
“好了,说清楚了。”他适时收住话题,既然不适合再谈下去,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既然把话说清楚了,那么问题多半是解决了,她不信,若是贺衔本人不同意这门亲事,裕王府真能定下,只因为对这位郡王,他们看得比谁都重。
她啊,还没有完美到让王孙贵族争着不放的程度,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所以说,这亲事必定结不了。
宋知熹走下马车的时候,她眼前一晃,忽地被人攥住了胳膊,阴恻恻的声音滑过耳畔,“站好了。”
熟悉的气息拂面而来,她侧身看去,男人转瞬笑得爽朗,声音变得分外清越,“什么话头这么有趣?”周绪呈撩起郡王的马车直接钻了进去,“今天天气不错,我也想聊一聊。”
周、周世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
宋知熹面色煞白,比从茶馆刚出来时还要忐忑上几分,毕竟青天白日就钻进外男的马车里,这让她怎么说得清楚?方才就不该把面纱塞回荷包的……
她又陡然站直身子,平缓了思绪:她想多了,为何她要解释?
冷面侍卫来不及阻止,就被人架住了脖子,他大喝,“什么人!敢冒犯郡王的马车,谁给你们的胆色!”
侍卫萧策放下架住的刀柄道,“我家世子爷想与衡川郡王叙叙旧,你这都要拦吗?”
宋知熹放眼四周,像是被清了场一般,四周都不见有百姓聚集。
“不必惊慌,周世子难得有空,今日莫要扰了他的清闲。”贺衔出声道。
听人发话,马车里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郡王这般客气,欸,咱俩一见如故,怎么不请我去王府坐坐,我也好讨杯茶水喝,怎么样?”
宋知熹仿佛能想象这人说出这话时促狭的神态。
两人依旧在对话,“呵,周世子这反客为主的能耐,还真叫我刮目相看。倒也不是不可……”
……
不管那边聊得如何投机,相处得如何融洽,宋知熹早已坐上了自家的马车,瘫软地靠在一旁。
半篮子的乌梅与山楂里,躺着几块陈皮与几簇甘草。乌梅泡发以后,放上冰糖、桂花、甘草一起煎熬,放入冰碗冰镇之后就能酸梅汤。
古籍所载的“土贡梅煎”就是酸梅汤最初的原型,宣德门外有摊主,常常手拿冰盏,也就是两个小青瓷碗,不时敲击发出铮铮之声来吸引人们的注意,路人大有望梅已自解渴,闻声已自清凉之感。
盘锦开口笑道,“姑娘莫要惊慌,世子爷怕是以为姑娘被纠缠了。”
宋知熹听了摇摇头,“别介别介,周世子正人君子,断不可这般猜忌他。”
“……”
“叙旧多好啊,没准还能成为莫逆之交,这么看来,实在是功德无量。”宋知熹好言相劝,“盘锦呐,做人要常怀善念,常言道,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啊。”
“姑娘。”盘锦平静地道,却让宋知熹心下一沉。
盘锦沉默了一阵,她的眼尾泛红,明显带有擦干的泪渍。笑着回身对她开口,“姑娘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呢,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的。”
“我这臭毛病,也不知是随了谁了,确实是该改一改了哈……”宋知熹清咳一声,“盘锦,我一直都在,你不要多想。”
盘锦点头。
宋知熹自然而然想起了宋渊,她有几分惭愧,她爹也是为了她好,她这次八成要暗地里和他对着干了……
这亲事,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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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表姐妹
自从去年大小姐在世子的鼎元府内彻夜未归,整个宋府的气氛都开始变得有些凝滞,只因为从那一日起,宋府最大的家主宋渊非但不再提及大小姐,更是很少在府中居留。这种微妙的生分,整个府里的下人全都看在了眼里。
倘若是离京处理公事,按理说,京官不得诏令不得离京办公,否则就算擅离职守,因此,私下有传言流散开来,猜测宋渊在外头养了外室,心都不在府里了。
府中别说准备,压根就没有人知道近日宋渊私下给大小姐定亲的事情,外面也并没有这方面的风传,由此可见,这门所谓的亲事算是告吹了。
在临近中秋时节的前一个月里,竟像是府里的猜测被应验了一般,宵禁时分,宋渊终于回府了,还带了个女人回来,更为震惊的是,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孩子,年岁竟是与宋大小姐相差无几,
这么一来,包养外室的风声倏地传开,顿时整个府里都不安分了。
好在后来宋渊说了声明,女人名叫杜婳,是他的远房表妹,因丈夫战死家道中落,没了依靠,这才借居宋府。
杜念儿的父亲是兖州清河府的二品武官,在战场上本来也只是运筹帷幄,不但武艺不凡,身边自然是由不少军将护卫,不久前往京中传来讣告,称其突然在军营中横死,经查明是敌营中的细作所为,已经被赶来救急的将领当场捕获就地处死,也算是引起了清河府不小的轰动。
不过府里的下人向来不关心这些,只关心府邸里对她们来说,是否会发生新的际遇,一下子各种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青梅竹马兜兜转转后,表妹最后变续弦,宋知熹的地位岌岌可危。
“先夫人已去,执掌中馈这种大事,放在大小姐院里几个嬷嬷手里像什么话,大小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嫁到别人府里去,咱们府里,到底还是需要一个女主人的。”有人如是说。
原主身为宋府唯一的大小姐,一直以来没有姨娘与庶房姐妹,也就没有后宅那些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情烦心,其恣意欢脱不晓得让多少世家的姐妹偷偷艳羡。这下倒好,来了个宋渊的表妹,于是有关续弦、抬姨娘、升正房等猜测层出不穷,一下子把她推到了众人视野的中心,一时间,大半个府里的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本来宋府的家风还算肃正,这么多风言风语能这般肆意传开,终究只是因为宋渊并没有出面制止,放在他人眼里,这就是没有否认的意思,如此一来,有不少已经被拨给了苏如婳的奴仆,竟还私下偷偷敬称她为“杜姨娘。”
现下,储玉院的抄手游廊上,一人在石板上踩着急切的步子赶回来,说是踩倒不如说是用力地碾,因为一点儿哒哒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闺房内石榴淡淡的香甜四溢开来,可惜的是,在一片愁云惨淡之像内没有几人有心品赏。
“盘珠?”一个丫鬟见到人回来,赶紧拿鹅毛掸子在人身上拂扫两下,把她叫了进来。盘珠站在镜子后挽起宋知熹垂落的头发,拾起的桌上梳篦,朝镜中的人儿点了点头。
似是瞧见人到齐了,几个贴身丫鬟忍不住开始为姑娘打抱不平。
“这才死了丈夫就上赶子巴着老爷,都是妇道人家了也不晓得避嫌,老爷看在亲戚一场的关系,心善顾全了她们,竟然不知廉耻也不知收敛地要了那么大一个院子!”
“毕竟是才没了至亲,再不济也终究是个可怜的,杏子你还是莫要说这么难听,传出去对姑娘的名声也不太好。”
“我早晨去浣洗房交差的时候,听一个刚去过听雪院的婆子说了,别看这杜娘子已经当了娘,皮子上瞧不出半点儿皱纹,还年轻貌美着呢,还有人说……”那丫鬟瞄了正在梳妆的姑娘一眼,声音越来越小,“说比先夫人都不逞多让……”
“真的假的?”有人惊呼道。
宋知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皲裂。
盘锦睨了那个没礼数的丫鬟一眼,“这眼看中秋就要到了,摆明了是个打秋风的亲戚啊。”
宋知熹并不在意这个,令她头疼的是,方才盘珠已经确认过了,她那所谓的表姑带来的女儿,名叫杜念儿……
本来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杜念儿,竟然还要叫上一句表姐妹?!
天意弄人呐。
更为难的是,同住在一个府邸里,除非她把自己囿于储玉院缩居,这日后怕是难以避免与她们日日相见。
这还是小事儿,以眼下两方尴尬的境地,真心和睦相处估计不太可能,说不在乎也是不可能的,遇上这种情况,心存芥蒂才是人之常情。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的,顶多是两个院子的人针尖对麦芒罢了,算不得多大的麻烦。
令她在意的是,她的身份。
宋渊把整个听雪院都拨给了杜娘子,听雪院占地大,靠近厨房与侍女成群的花苑,打点下人甚是方便。就算是府里的客人,也得是有些身份的才能住。既然是娘儿俩两个人一起住,拨个大点儿的地方也是讲得通的,
照顾归照顾,好歹是她从前住过的,竟然也不与她问一嘴就立刻给了外人,这明显是打她的脸啊。
她爹虽然不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但该考虑的向来都思虑得当,她几乎都要怀疑宋渊是不是已经看出了她身上的端倪,抑或是在故意试探着什么。
若真是这样,尽管内心纠结又忐忑,她也必须要坐得住,更不能自乱阵脚先行暴露,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做出最坏的打算。
“这般愁云惨淡做什么?”宋知熹狡黠一笑,“怕什么。”
黄澄澄的明月映于黑夜,尽管时候不早了,还是有几个丫鬟捧着针线纺新完工的料子,紧赶慢赶来到听雪院内。
苏如婳坐在绣凳上喝着茶,尽管一身白衣似做守孝之状,但面上轻松无比,看不出来多少伤心的情绪。
她虽嫁予二品武将杜堂为正妻,对杜堂没有多大的感情,杜家长辈过世得早,但光是家里的小妾就抬了五房,她成天心力交瘁地应付那些妾室,才好不容易把位子坐得牢牢地,任谁也抢不去,这些年作为当家主母也算是捞到了不少好处。
都说树倒猢狲散,当家的男人一死,这些妾室全都收拾起金银细软,连夜另寻出路,可算是叫她看得冷哼一声。
许是母家提言,宋渊这位表哥对她多有照拂,她也颇有些感动,但对于她这个深宅大院的妇人来说,她清楚地知道,仅靠一点点照拂关系的维持,是不足以她与女儿安身立命的。
此刻站在身边的仆妇是她从母家带来的,向来衷心,“夫人……不,应该是苏娘子了。奴婢已经在听雪院安排好了,那些下人都是明智之人,自然愿意为我们所用。”
“我那位表侄女,如何?”
“宋家的千金大小姐,模样好的自然是傲气,听说已经去宋老爷那儿闹了,看来不过是眼高手低之辈,比不得咱杜姑娘的气质与聪慧,苏娘子尽管放心。”
杜念儿端坐在一旁,娴静又乖巧,苏如婳看得很是欢喜,“你也别难过了,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寄人篱下终究不好听,出不得差错。你也不去留意,你表姐在做什么。”
静静地听完二人的谈话,杜念儿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从桌上端起一碗未动过的姜汤,摸了摸还是滚烫的,“父亲从来不喜我,只在乎庶弟,我为他流了一夜的眼泪,也算全了我的孝道,眼下,我有娘亲就够了,我明儿一早就去给表舅请安,也好全全心意。”
……
书房,二人彻谈已久。
“您把我的婚事安排完了,就撂了担子,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准备忙活自己的了吗。”宋知熹高声问道。
“宋知熹,长本事了,你这是在质问我?”宋渊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周家……”
“杜表妹有东宫那位傍身,不是吗?”宋知熹瞧送膳食的小厮离去,转而低声道,“说是傍身,名分没有,杀身之祸倒是悄咪咪引来了,这些,她母亲还不知道吧?”
“你怎么知道的。”宋渊万分惊讶,又正色道“听爹的,最近京城不太平,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里,不要瞎掺和。”
宋知熹,“那爹又是为何要把整个宋府搅合进去,您不用瞒着我,我知道的,您有苦衷有计划。只是希望您莫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有时候明哲保身也是好的。”宋知熹朝东方拱手道,“圣上固然圣明,但咱还是为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
想起前端时日皇帝在书房私下召见他,宋渊轻呼一口气,“你这孩子,倒是比我想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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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中秋家宴
时候正巧,这一天便是中秋了,在宋府临时当工的伙计们,只要事先得到了管家的批准,就可以自行归家过这团圆之夜。
此时府里张灯结彩,全部在为今晚的中秋良宵布置摆膳。各院的下人都有福利与赏钱分发,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大早就都笑容洋溢地忙活开了。
府里的正堂后有一处游苑,苑中的十里方亭是赏月的好地方,于是,赏月家宴就准备在此置办,在上午时分,宋知熹便照例吩咐管家往娘舅的丞相府上递出请帖。
请帖向来不封火漆,宋府与相府之间的函件往来也是由宋管家负责。逢年过节是杨宋两家走动最频繁的时候,这几年来,宋管家也经办过不少次,只是这次,他翻开封皮后却是一脸难色,“姑娘,毕竟是您亲舅舅,写得这般……把咱宋府的姿态放这么低,确定好吗?”
请帖上写着一行明显带有女子气息的簪花小楷:“略备薄酒,乞劳动玉趾,就寒舍小酌,万勿推却。”
丞相府的人一看便知是出自宋家大小姐的手笔。
宋知熹抬手拍拍宋管家的胳膊,“欸~宋叔放心罢,写得越见外越好,舅母心细又心软,一看便知我的处境了,加上棠表姐撺掇,怎么着都会拽着我舅来的。”
“相府的表姑娘生性活跃,姑娘打小就与她玩得甚好,这下府里人一多可要热闹非凡了。”宋管家道。
“可不是嘛。”宋知熹只要一想起刚才得来的确切消息便开心得不得了。此番还有自己那个好玩好乐的表姐杨棠作陪,今晚别提会多有趣了。
闺阁女子不就喜爱这种乐子么,清闲的时候,她也不例外。
不过还是谨慎些为好,安安分分当个看客罢了,若是撞破了或是搞砸了,那可就完了。
“姑娘,老爷喊你去用午膳。”此时,菁娘走了过来,不忘提醒道,“杜家母女已经到了。”
宋知熹琢磨着点头应好,看来这场午膳,就是她与苏娘子母女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合了罢。
午膳时分,各色的菜肴已经在一片繁忙之中有条不紊地呈上了饭桌。
宋渊坐在厅堂桌席的上首,极有耐心地摩搓着手里的古玩核桃,一队婢女上前摆上用餐前的洗盂,宋渊浇了盂盆里的水净手,接过婢女手中的干帕擦干了水渍。
苏如婳自然而优雅地坐在桌席的右方,她挺直身子,隐约显示出自己曾在杜府时的那股当家的气度,不由自主地引人注意,仔细看却又谦礼有加,能叫人瞧出,这是个安分守礼并且丝毫不逾矩的客人,让人对其好感倍增。
苏如婳颔首低眉朝外面望了几眼,另一个端着盂盆的丫鬟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柔和地应好,这才净了手。
杜念儿犹豫着要不要先去给表舅敬茶,灿烂一笑正要收拾好裙子起身,就听见外头传来耍闹嬉笑。
一个身穿橙白色单纱裙的女子迈步进来,身后跟来的一众丫鬟脸上的笑意未散,她们向堂内两边分路排开,守候在了厅堂东西两面。
杜念儿有些讶异,都说宋家大小姐是个骄纵难缠的主儿,她自己也曾见识过,没想到在府里,竟能如此得人心,定不能小看了去。
苏如婳笑着不置一词。
女孩子见到众人后愣得脚步一顿,旋即笑绽桃腮,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叫长辈等我,这怎么好意思,爹爹,给相府的请帖已经呈递出去,想必今晚舅舅与舅母他们就会到了。”
相府与舅舅两个词眼,引起了诸多人的注意。
宋渊点点头,表情自然而又随和地对她道,“丫头,这是你苏表姑母,那位姑娘与你年纪相仿,与你应是表姐妹了,日后可要好好相处。”
“这位便是表侄女儿了吧,出落得跟天仙儿似的,我瞧着甚是喜欢。”苏如婳看向宋渊道,“这通身的气度与表嫂是愈发像了,可见宋府的风水真是养人的。”
宋知熹觉得这话里的味道怎么听怎么怪,说,“杜娘子,怎么能是风水好呢,分明是我爹对我的教养好,您看是不?”
宋渊有些当之有愧,清咳两声,“中秋佳节,大家聚在一块儿吃饭,一团和气是最为应景的啊,知熹?”
候在一旁的菁娘替姑娘叫屈,这是提醒她们姑娘要待人和气?老爷啊你可弄错了,整个家宴由储玉院统揽,各院听候分工与差遣,她们这头为府里忙得焦头烂额的,就连姑娘也是因您的吩咐匆匆赶来用膳,哪有这个闲情找茬,至于要找麻烦的,您也应该盯着那边才对。
“表姐!”
宋知熹还未说句好话打圆场,右手突然被攥紧,暖乎乎又娇嫩的触感让她浑身一抖,回头就看见杜念儿一脸热情地问候她。
这叫就叫了怎么还牵上手了?
手被握得汗都起了一层,这般亲昵的举动,让她不由得想起此女与新太子贺韵二人的耳鬓厮磨,她赶忙拂下那只烫手的柔荑,笑着回道,“杜表妹啊,初次见面真是欢喜!”,热情半分不减,有过之而无不及。
表姐都叫上了,那她也只能捡剩下的称呼了,不过她向来随性,况且对她来说,年岁上也没啥值得纠结的。
杜念儿听这话却是一愣,心里哂笑:原来是要和她装作互不相识啊,行!
然而在下人们看来,却是宋知熹有些吃瘪,再怎么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听了府里那些风言风语,作为大小姐,到了话题的正主儿面前还得这番懂事与忍让,得亏姑娘心性好。
菁娘明眼瞧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走到宋知熹身边递上月饼食单,“姑娘,这是府里的斋房昨日备下的月饼式样,掌厨的桂婆叫我来问你一声。”
宋知熹接过后瞄了一眼,柔声道,“我瞧着荣诚楼的月饼种类多,今年必定又进了些新的式样,你不妨叫她们去那儿瞧瞧,噢,冰皮月饼记得多采买些,我爹向来喜好这个味儿。至于其他常见的式样,就由府里亲自做吧。”
宋知熹交代完又回头问,“表姑母与表妹可有什么喜好的口味?”
一来二去,宋渊对宋知熹十分满意,他看着桌上母女二人的面色,问,“丫头说得对,你俩不必拘谨,有什么想要的随意便是。”
“啊没事,我们都行的,多谢表侄女一番心意了……”
“原来整个中秋宴都是表侄女在操劳主管,果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孩子啊,是表姑母不对,方才真是小瞧了你呢。”苏如婳嗔怪地看着宋知熹,一眼的宠溺非但不像假的,还让人觉得十分亲近热络。
宋知熹没打算驳她的面子,明眼看着,大方地笑了一声,“算不得的,都是下人在忙活,我也只不过是过目一番罢了,担得操劳二字我实在是有愧啊。
菁娘出声道,“老爷您瞧,姑娘都脸红了呢。”
这么一说,在场人全部看向宋知熹,宋知熹本来挺正常,这么一弄愣是尴尬地红了脸。
“还是苏娘子会说话,姑娘脸皮薄,经不住这般夸的。”
脸皮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宋渊轻笑一声,声音极小,但还是被有心之人听见,苏如婳以为是宋渊看破了自己话里的心思,这才轻笑于她。
“呵呵是了呢。”宋知熹强装腼腆,捻着嗓子娇声笑着,想象起自己此时的样子还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也把苏如婳看得只能强颜欢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整整一顿午膳,宋知熹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盯着花石地板上细细的纹路偶尔发呆,其间宋渊几次给她夹菜,她也像若无其事一般依着他的骄纵,但并不代表她心里是没有一点隔阂的。
她方才一进来就那么热络,是因为完全把与父亲的生分压在了心里,至于之前结亲的缘由,她自然要找个机会好好打听一番。
但,凭她爹对她依旧宠溺的态度,她彻底地放下了心来。
一桌子午膳,也算用得尽善尽美,愉悦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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