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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岑百六     今我掌灯txt下载     今我掌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点丹红

    那侍卫正搜罗着,心想这女人竟然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气呼呼地找人。

    万一连一个人都带不到,他恐怕回去就要负荆请罪了。

    一声呼唤乍起,他眼眉一蹙,连忙折回了身。

    几个泼皮公子一转身,就忙不迭看见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卫堵在了他们后面。

    侍卫看这情形哪里还不明白?

    “我来,不过……”,他翻了个白眼,两边偏头望天,还不忘吹上几个俏皮的口哨,看上去惬意非凡。

    虽然是对着宋知熹表态,而在几个泼皮看来,那模样十分欠揍。

    “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放心。”她见场面似乎僵持了,扯回自己的衣角带子连忙闪到了他身侧,“我这就去,那……”

    “城南昌顺街西坊,四道口。”

    “收到,多谢了!”宋知熹连忙走开,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那侍卫嘴角颤了颤,紧接着拦住了要追出来的几个泼皮,作势干架。

    ……

    面纱早已被那些人扯没了,耳边呼呼的风刮过,宋知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从来没被人如此欺凌,她祝明宴,于祝家望族,仙岐名门所出,何人曾敢这么对待她?虽然接触过这种情况,但却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会有吃瘪的一天。

    不似方才的豁达乐观,她抑制不住地泪眼婆娑,可她真心觉得自己并不委屈,所以她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呵,一朝跌落神坛,就连这点恐吓都接受不了了吗?

    祝明宴,你这样未免也太矫情了吧。这些人只是气急了,你没必要一再贬低自己看轻自己,自讨没趣是不值当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常言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当务之急,是去赴约。

    火树银花不夜天。

    孩提在桥边赏着红鲤,拿着糖葫芦指向水面,乐得咯咯地笑。

    四道口内。

    “你怎么来了?”一道疑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不、不是郡王有事唤我来的?”

    “噢,无事,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真去找了。”贺衔对她青眼相加,“你还挺识趣。”

    宋知熹僵笑:您这随口一说,可忙得我和你那侍卫兜了个大圈圈啊……

    贺衔三步近了身,似是注意到了什么,忽地探向了她的手心。直到这时,宋知熹才察觉手中之物,轻呼一口气,一路上这东西倒是没落下。

    贺衔五指一搭,拧开了那小盒子,原来是胭脂,成色尚佳,在灯火阑珊之下,流露出动人的光泽。他伸出食指在胭脂膏面一擦,抬手在女子眉心一点,光洁白皙的面色乍然显得明滟开来。

    她不曾想到,衡川郡王贺衔,有朝一日竟会亲手给她点丹红。

    看着面前人稀松平常的神情,她有些恍惚:今夕何夕?

    贺衔像是欣赏了自己完成的艺术品,潇洒地盖上了盒子,淡淡地掀起眼皮,“宋知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竟有些捉摸不透。”

    宋知熹:敢情是有备而来,方才的温柔不过是先给她吃个定心丸,当下再使大招?

    “郡王何出此言?”

    “你不觉得,你对我的态度,有些微妙么?”他也不看她,耐心地把玩手里的小盒子,竟还有些爱不释手。

    是的,别的不说,前身那般死缠烂打痴缠不休,这一点,叫初来乍到的她,如何做的来?

    宋知熹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到贺衔的时候。

    那一伸手,无关乎风花雪月,却实实在在地带给她震撼与感动,难以磨灭。

    只是……

    她倏地抬眸直视他,这般温柔……让她竟也耐不住心痒难挠。

    她眉眼弯弯促狭地一挑,克制住笑意,扬起下巴,伸手戳了戳他胸膛处的衣襟,“心里那头小鹿啊,在见你的时候撞死了,你心里的小鹿看见我的死了,嗅了嗅我的尸体,转头离开了。”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一手绕过她耳畔撑住了她身后的墙,以拳抵额,笑岔气了……

    良久的静默。

    “郡王骨相丰逸,金相玉质,清贵出尘,与仙比肩。知熹万万不敢亵渎。”宋知熹眼睫扑闪,注视着男子展颜的欢笑,在几分紧张里尽量组织着语言。

    “知熹就是一个俗人,喜爱花枝招展,不贪嗤奢求……”听到这话,他下意识目光流眄,轻描淡写地,仿佛开玩笑一般,“花枝招展,它不美么?”

    “啊?”宋知熹一愣后立刻垂头敛眸,她不敢揣摩其中的意思,又偏开头接着道,“我想……我想和你……”

    “不行。”眼前的男人肃然间变了脸色。

    “什、什么不行?”宋知熹错愕。

    “好了,收起你那些心思。”贺衔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便一手撑开墙,嘴唇轻轻勾起,与她拉开了几分距离。

    宋知熹懵了,暗暗回味后这才摸了一把汗,她只是想和他说……一起去看看那位仁兄,他这想哪去了……

    他静静看着她,忽然背着手转了身。

    “你的衣裳,还能不能好好穿。”

    宋知熹顿时哑口无言,又惊又疑赶忙低头探看,“啊这……”她倒是没注意,先前拉扯之际衣带早已有些松垮,不仔细瞧的话也看不出端倪。

    先前你可没提醒,现在才来责怪我?

    罢了,算起她今日吃的闷亏,加上这一个其实也不嫌多。

第四十七章 西宁公主

    通济街位于宣武三门以外,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商业街。成衣店、布庄集群而设,因其内装潢精致,物品价格定然不菲,马车车轮碌碌来往,也是达官夫人与姑娘们闲时的去处。

    一位侍女从蒲扇门后间端来一个案盘。

    侍女面露难色,推推搡搡之间竟然让她前去招呼了来客,这铺子里好歹听说过,宋御史府上的姑娘呀,被她瞧上后,那叫一个难缠,说招惹就能招惹。

    她小心地领着宋知熹和丫鬟们走到最近处的展衣处。

    衣架台子多采用横杆形式,两侧有立柱,上下承木墩底座,两座之间有横板或横枨,立柱顶端安横梁,两端长出立柱,尽端雕出龙凤纹或灵芝或云头之类。

    横杆之下安了牌子,上有透雕装饰,主要起牢固作用,外衣脱下后就可搭在横杆之上。

    “宋姑娘,今个儿有件出自南洋坊的成衣刚送来,样式时兴,因只是新到的展品所以还未曾有人定下,今日姑娘来得巧,先给您掌掌眼,若是姑娘喜欢,可以给您预留。”

    裙子以藕色的搭染为主,在袖肩处和高腰处有一圈约摸一指节宽的薄纱镂空,特意裁去了一小圈内衬,也是精妙所在。

    挑线裙的蓬松度看上去刚刚好,既不过于遮掩也不会过于轻浮。

    还真是中了时下姑娘们的喜好。

    侍女见女子神色清爽,继续笑道:“此款腰身容易贴合,紧贴处与蓬松度也是依着身形来定的,取名为瑶池仙子。姑娘觉得如何?”

    听人发问,宋知熹便掩嘴笑着打趣道,“等几天天气晴好,就可以穿着去炸街了。”

    侍女被这话一逗,笑逐颜开,“那改日我们店家差人,再到姑娘府上量裁并打理细节。”

    “不了,直接到京棠街的冯太医府上,来源署名宋姑娘便好。”

    侍女了然,想必是姑娘家之间的往来。

    待盘珠把府里的留牌垫下,宋知熹便下了楼,只是刚一抬眼她便倒吸一口凉气。

    这,什么个情况?

    放眼望去,楼厅内刷啦啦地跪了一地。

    “平身吧。”那宫装打扮的女娥摆了摆手,几个嬷嬷立即把手里押拽着的丫头推得踉跄上前。

    “这贱婢方才冲撞了本公主的车銮仪架,怎么,没有人来认领么?”那女娥抚了抚指尖的丹蔻,随意扭动着天鹅般的脖颈,向四周睥睨。

    宋知熹有些乐了。

    嗬,怕是来了位更难缠的主儿。

    “姑娘,你怎么还能幸灾乐祸呢,那是鸦儿啊!”

    心猿意马的思绪突然被这一声打断,宋知熹愕然:“什么?谁?”

    “姑娘不记得了?鸦儿是先夫人院里的婢女,不过之后不是跟着菁娘被您扫出院里了吗。”

    赶着这是瞧热闹瞧到自己身上了?!

    宋知熹神色一绷,随即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赶忙上前。她倒要弄清这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参见三公主殿下,公主万福金安。”

    “这位是……”女娥稍稍偏头询问,桂嬷嬷的眼皮耷拉下来,凑身到公主边低语了几句。

    “噢,原来是宋姑娘,呵呵,这是你家的丫头?怪不得会如此莽撞了。”

    鸦儿脸上分明一个红彤彤的掌印,此刻吓得一言不发,显然是被打懵了。宋知熹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擅自起身。

    她母亲留下的丫头,岂是一个嬷嬷可以打的!

    “盘珠。”她低声唤道。盘珠了然,壮着胆子上去搀着鸦儿。

    “宋知熹,你在本公主面前还耍什么宝,竟敢如此大不敬,是不把皇家女放在眼里么?”

    满厅吓得提气。

    蔑视皇族,大不敬啊!

    陆陆续续有人退步瑟缩,又不敢擅自离去,公主还没消气,万一冒犯了可如何是好!这罪名担不起啊!

    “公主莫急,这打也打了,气也总能消了,还望公主大度,这一口一个罪名就这么数落下,叫这盛京的百姓惶恐啊。”

    宋知熹淡淡地说道,眉眼流露着一丝不苟的恭敬,“皇帝陛下爱民如子,皇恩浩荡,天胄贵族,承当百姓敬畏,怕是也不愿这敬畏二字,在公主这儿,就单单只被这‘畏’字占据了上风吧。”

    三公主心思一转:挖坑等我跳呢,怎会让你引了话?

    “哦?宋知熹,我处罚一个莽撞的婢女,你就如此气不过还擅作主张,这不是失敬……”三公主讥诮一笑,“是什么?”

    她故意绕开话里的引子,稍一转弯便娓娓道来,气派没有降下分毫。

    宋知熹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这红口白牙的也难辨是非,宋姑娘莫不是以为,胡吹海吹就能把自己撇干净了不成?”一位嬷嬷帮腔道。

    “胡吹海吹?敢问嬷嬷您说得是哪一句?知熹有哪句话,在嬷嬷眼里,是不妥当呢,还是失了实呢?”宋知熹眼睫轻颤,抬头一笑。

    “住嘴!”西宁公主意识到不对,赶忙呵斥。

    知道自己帮了倒忙说错了话,那嬷嬷连忙自赏了一个嘴巴子,看得众人叹为观止。此时,盘珠紧张地上前凑到了宋知熹的身边。

    宋知熹一个眼神询问:是怎么了?

    盘珠压低了声音:“姑娘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宋知熹眼眸一闪,既然特地来知会她,估计麻烦不小,得赶紧回去!

    “想走?绑了她回宫!”三公主恼了,指使着宫女就要拿人。

    宋知熹哪里肯从,这两头起火,当然得先提防后院,保不齐是她奶娘出了事儿!

    去宫里遭你的罪?她还得回去收拾自家的烂摊子呢。

    宋知熹自知这是不敬,可她既然有不敬在先,做都做了,无法挽回,待真出事降下罪来,她再对付便是,否则两头吃亏。

    只见那大宫女连忙冲过去扯住了她的手臂,宋知熹毫不客气地甩开将要挣脱。那大宫女眼尾瞧见自家公主的眼色,顿时扬起手要挥出一个耳刮子。

    闹大了,竟然动手了!先前顶多是为了丫鬟拌嘴,这么快竟然就直接对上主子了!

    先前真假参半,还没直接撕破脸,而现在……

    打脸打得向来飞快。

    说时迟那时快,宋知熹眼神一紧,瞬间伸出右手拍打下大宫女挥向脸的手掌,却又同时抬起左手反挥向那宫女的脸颊。

    清脆的“啪”,掌掴声回响在厅堂。

    满厅错愕。

    “这种力气活儿换我来教你,学好了,不必言谢。”

    那宫女惊得捂住脸却又连忙把手移开,火辣辣的疼,一碰触就更疼了!她颇为意外,自己作为公主的贴身宫女向来得脸,这宋家的泼皮却敢直接上手!

    “大胆!”西宁公主恼了。

    宋知熹抽回吃痛的手,被盘珠护着赶忙冲了出去。

    “诶对了,鸦儿呢!”

    “姑娘别急,我这就找人折回去!”

    她坚定地点头。

    ……

第四十八章 后宅

    成衣厅内,很多人已经趁乱溜了出去。

    “公主,这丫头……”桂嬷嬷这才惶恐地上前。

    公主圆目一瞪,“还押着做什么!你们抢不到人,还指望我只能拿别人婢女撒气?这么作践本公主的脸面吗!”

    宫女跪一地大气不敢出:……竟还有这种说法……但确实有道理。

    宋知熹三步并作两步,后面呼啦啦跟着一众丫鬟。

    盘锦一看来人,眼眶一热,“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宋知熹火急火燎地边走边问,“我院里,怎么回事?”

    “姑娘,长话短说,凉婆子本是和菁娘起了争执,动手之间,把上来劝架的一个丫头失手打残了。”

    “这人……不知道菁娘是我叫回来的吗,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宋知熹咬牙急问道,“延嬷嬷呢?!有她在镇场子,竟然也镇不住?”

    院子里已经乱了。

    “瞎叫唤什么呢!把她摁下去,上赶子找茬呢!”

    “这……”毕竟两位都是掌事嬷嬷,一时间也没人真敢上去摁人。

    “我要见姑娘,谁敢动我!”凉婆子的声音刺啦啦地响起。

    “见我作甚。”

    婢女婆子们听见这声音,瞬间垂手让道站得远远的。

    “姑娘,那丫头已经被抬到府医那儿去了,说是断了一条腿,管家带着到附近医馆接骨去了,说万一能接好,走是走得,就是……免不了跛足了。”

    宋知熹抿起嘴唇,再次看向凉婆,“凉嬷嬷,你见我作甚。”

    看姑娘这架势摆明了是要来问话的,凉婆子扯着宋知熹的衣摆一跪,就要开始言语。

    “嗯?你这是想让我也跟你一起跪下吗?”宋知熹笑着说。

    凉嬷嬷跟在姑娘身边察言观色学得最好,知道姑娘愈是淡定,愈发心中有了计量,她松了抓扯的力气暗道不好,脸色也有些摆不住了。

    看这样子姑娘不像是找她问话,倒像是问罪来的。

    “放肆!你个糟婆子,谁叫你这么力道拽姑娘的!”延嬷嬷见状连忙把凉婆掰扯开。

    见这场合差不多了,盘锦赶紧抱来一把棕漆的椅子直往姑娘身后重重一放,愣是摆出了架势。宋知熹施施然往座上一躺,靠着椅背就开始问话,“说说吧,闹哪样?”

    “姑娘,老奴想着,这姑娘院里不兴吃白饭的,这才好心给菁娘子安排个活计,谁知她根本不领情拒绝老奴,毫无敬重,实乃对姑娘的大不敬啊!”

    宋知熹眼角抽了抽,这“大不敬”她今日已经是第二次招揽上了,转头问道,“菁娘,你怎么说?”

    “姑娘,这凉婆子分明是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我与她好生说了,是姑娘要我排好了后院的花名册,我菁娘什么时候吃过闲饭?正要去各院做调整,”杨菁愤愤不平,“嘿!这婆子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把我摁在地上拧巴,说我是不是找姑娘您告了状诉了苦!”

    “所以,凉嬷嬷,你就气不过把上来维护的那丫头打残了?”宋知熹微微张着嘴表示惊讶,盘锦却知道,姑娘明明心知肚明,这是做好了表情要给那无法无天的婆子难堪了。

    “还有,为何忤逆了你的意思,就是对我大不敬了?”

    宋知熹一个恍然,“噢,凉嬷嬷呀,你真是把我当你亲闺女了呢。”

    凉婆哑口,她以前确实与姑娘表过心意,说要把姑娘当亲闺女疼的话。

    不过,貌似这么一说就变了味儿了。

    “你!姑娘是夫人嫡亲的母亲,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称长辈了!也不把头杵到井里瞧瞧自己什么个样子!”延嬷嬷指着凉婆叫骂道,心里却是颤颤。

    这嘴碎的婆子究竟还与姑娘说过什么不着调的话!

    凉婆子一惊连忙跪走去磕头,“姑娘冤枉啊,老奴并无此意,是掏了心窝对姑娘好哇,老奴稀罕姑娘稀罕得紧,这些年姑娘都明明看在眼里的啊!”

    满院陷入寂静。

    宋知熹不徐不疾地启齿,“那,凉嬷嬷,你这稀罕归稀罕,却也没必要拉着外头人一起稀罕我吧。”

    “姑娘!”菁娘惊声提醒。

    这……稀罕不稀罕的这什么污糟话啊,实在是有损闺誉,这传出去怎么得了!

    宋知熹继续道,“也没必要跟外头人描述,我背上的蝴蝶骨是如何如何吧。”

    凉婆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起自己平时在外头采买时,曾偶尔与几个别府的婆娘口无遮拦地说过悄悄话,聊了各自主子的阴私,这才突然捂了嘴巴瞪大眼珠。

    这下满院齐齐惊讶了。

    这……谁不知一直是凉婆主管伺候姑娘洗浴,这人胆子竟然大得惊天了!连这等话都敢往外说,平白给主子招惹闲话,何等大逆不道!

    这这这!无独有偶,有其一必有其二,她们不敢想象这婆子是不是还说过……别的什么……

    敢情外边那些轻佻的污言秽语是这么来的!

    菁娘大怒,上来就要揍人,被延嬷嬷一把抱住了,“你个杀千刀的!夫人待你不薄,姑娘如此招拂你,你竟然生了这等心思出去嘴碎!”

    宋知熹这才表态,“掌嘴。”

    一个壮实的丫头一个箭步上前,连扇了凉婆三个耳刮子,打得她脸直抽抽。

    “姑娘呀,这凉嬷嬷怕是不太长记性哩。”

    宋知熹轻叹一口气,“凉嬷嬷,不是我不讲理,你这样可一点儿也不地道。”

    “这些年,殊不知是你惯着我呢,还是我惯着你了。”

    “奴大欺主,传我小话儿,连着恶意伤人,数罪并罚。我也是怕了你啊,也不送你进官府了,你不是喜欢往外边凑吗?”

    “来人,拖到城郊的人牙子那儿去。”她伸手一指,“把凉婆发卖了!”

    “姑娘恕罪啊,老奴没有,大大的冤枉啊!”婆子哭天抢地辩解,眼神中却闪过几分怨毒。

    盘锦啐了一口,“你居然还不谢恩,干出这么些丧尽天良的腌臜事儿,姑娘让人乱棍打死你也是可以的呀!”

    凉嬷嬷嘴角一抽,愣在了当场,随即被人拖了出去,拖了老远才重新传来叫声嚷嚷。

    宋知熹按了按眉心,“菁娘,府里不可缺位,你顶了凉婆,可好?”

    这一提拔就是府里的掌事嬷嬷,众人都羡慕又兴奋,大喜过望啊!姑娘明智!她们终于不用受那凉嬷嬷的磋磨了。

    “谢姑娘!不负姑娘所托。”菁娘大喜。

    “吩咐下去,今个儿各院加餐肉肘子。”

    “姑娘万福!”

    “姑娘万福!”

    “姑娘,银子从凉婆的私库里出!”丫头里有人喊出了声。

    宋知熹对延嬷嬷使了个眼色,延婆子立马会意,眨眨眼就带了人去搜查。

    她瘫软在美人榻上,扶额:这见天传儿的二世祖,怎么也能被吹了耳旁风?莫不是个耳根子软的?

    要不是她前些日子查出,那蝴蝶骨一说,是源于自己院里的凉嬷嬷嘴碎,她怕是还要误以为是那日宽衣解带,从宫里瞎传出的呢。

    先前她也是奇了怪了,这些人就这么会添油加醋地传人闲话?她那日明明没有褪尽衣裳,怎么就能露了背,还被哪个宫女不小心瞧见了呢。

    想起某日自己沐浴后起身,凉嬷嬷那抹遮遮捂捂的眼神,她不禁身子抖了抖,鸡皮疙瘩乍起泛起一阵恶寒。

    “呲~”宋知熹摇了摇脑袋,轻咬下唇,暗叹真是太可怕了。

第四十九章 典礼季

    农历九月初八,京街接令史纵马而来传回边关捷报,僵持了五年的鞑靼人被易北王朝的边关戍卫一举歼灭,余孽败北不足为惧,至此,终于拔除了一根顽固的刺头。

    皇帝龙心大悦,敕令翰林院攥文,皇榜一出,钦告大赦天下,另改年号为庆和,庆和元年伊始。

    快马加鞭轮番接传,数日之内,皇榜张贴于各州府城门,有专人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朔州边关大捷,特此大赦天下,并减半三年贡赋,谨以主功将卫为代表,诏令回京,举办典宫宴,交由礼部操持,十二州府同庆,因地设宜,钦此。”

    在汴梁城一处临近官道的驿站内,身着常服的壮年男人亲自下了楼。

    “掌柜的,结账退房了。”

    驿站柜台的掌柜听着声音,赶忙起身离了竹榻,从柜台底下探出脑袋。

    “怎么,掌柜的打盹儿呢?”裴将军松了松身子骨,侧腰靠在柜台上,向驿站内里扫视一番。

    驿站不同方位均管派着待客的小侍,也同样隔三差五地注意着柜台这边。

    有这么多双眼睛在,这柜台也确实不怕缺人看守。

    “哎哪能啊,闭闭眼溜会儿神罢了,哎?将军这是要带好汉们回返边关啦?”掌柜从柜底抽拉出一沓簿子,舔了食指粘上唾沫就开始翻页。

    裴将军面色如常,掸了掸衣裳上沾染的灰尘就随口搭了话,“不是,上头要咱到汴梁等消息,驻留一段日子,眼看这也差不多了,是时候走了。”

    那掌柜听闻是军中消息,实在不方便打探,识趣着也没多问,客套上一两句,勾了簿籍上的入住日子就完事了。

    裴将军上了三楼,推开门便瞧见一人已穿戴齐整立于窗边,一柄忽晃的烛火上黑灰洒落,男子双指间夹住的锦条,仅剩最后一角。

    想着今早得到的宫内消息,裴将军双眼再次放光,强行掩饰住内心的澎湃,“周世子,可还有其他打算?”

    “陛下应允了,我随你们一同回京。”周绪呈转身踱步,忽地转身一笑,“裴将军这些日子,住得可还习惯?”

    裴将军愣了愣,正色道:“尚可。”

    周绪呈面色诚然。

    “可我,住得不太习惯。”

    裴将军听完一脸尴尬,还以为世子爷在跟他客套……愣是没想到这世子爷竟会这么直白。

    说实话,住得虽然勉强习惯,但这吃食……还真是不敢恭维。不过,绕到这雍州城是他自作主张选了路,他怎么还有脸埋怨?

    周绪呈毫不在意地仰头,似是在笑,“换了文碟,撤下驻扎令,回京。”

    “周世子,要不要等圣旨到了再启程?咱先行一步,万一惹来众议或是怀疑……”

    周绪呈挑眉,一脸揣摩的神色,“看不出来,裴将军还挺期待这民间的热诚围观啊……到时候可不好走,你确定?”

    他移开目光继续道,“况且不必在意。咱们身为朝廷的人自然消息灵通,有陛下的飞羽卫传敕亲令,在皇榜来之前回京也就不足为奇。明白人一想便知,不会有破绽。”

    “还是周世子想得周全。歇了这么久不知让哪个浑人偷了懒,免得节外生枝,还是尽快赶路的好。”裴将军大迈步子就出去整顿兵马,一刻也不耽搁。

    前有皇帝催令,后有眼线伺机而动,水深火热的境地里,还是赶紧完成任务得了,再说,周世子可是皇帝授意前来监助的,今日能得到诏请,可见三皇子已经安然无恙。

    他裴善可等着回京,好随群雄下酒宴呢!这么个无聊胆颤的日子,他娘的谁想过谁过去。

    “将军,副都尉还未到。”一个士兵急匆匆前来禀告。

    几位副将急了,裴将军咬牙切齿率先斥问,“忒没脑子了,这混人现在所在何处?”

    “勾、勾栏院里头。”那士兵不着痕迹地望了眼街头的青巷,期期艾艾地吐了词。

    几个副将幸灾乐祸,“哈哈这老小子!怕是这会儿还睡在娘儿们肚皮上吧!”

    裴将军恼了:这要是传到京城那些朝臣的耳朵里,定要告他个御下不严的罪啊!

    裴将军暴怒,转而看向马背上的男人拱手道:“世子,我等这就把他拿来问罪!”

    周绪呈挺坐在马背上,睨了一眼街上一个小楼门前那些个欲拒还迎妩媚轻浮的女人,“不了,直接丢回边关。”

    “我们走。”他把手高高一扬,大理寺的侍从立刻凝神。

    ……

    京城内城,恰不似州府地方的沸腾。

    京都人翘首以盼,尽管难掩笑意,潜移默化和耳濡目染之下,却仍旧保持着京城人独有的仪态,其功夫之深厚,可见不凡。

    翌日,举京的氛围稍缓,京中贵女之间又喧出了一件大事。

    礼部下达诏令,不日将按照典礼季的规格朝制在宫中设宴,这就意味着,京中受邀的世家贵族,都要供奉献礼。对于某些被选定的世家女来说,因美名在外,此刻她们最期待,莫过于在宫宴上献舞。

    皇城内的教坊司坐落于宫墙之外,专门为宫里培养正经舞娘而设,隶属于司仪司,每年都有新的舞娘进宫,当然,因近日情况特殊,一些舞娘又被重新请回来作为伴舞。

    宫中的教习女官早已准备妥当,世女们将接连排演数日,也就直接留住于教坊司,直待入宫的那一日大放异彩。

    教坊司内厅室众多,其中就数主厅的高度最高,与琼林楼相差无几。

    宋知熹倚在凭栏边,趁这短暂的休憩时刻欣赏着下面不同排场的舞女翩然起舞,舞曲乐调柔和,陶冶身心。

    怪不得仁人钟爱从高处睥睨,这视觉盛宴,果真是观感甚佳。

    宋知熹只觉眼神散漫,几乎昏昏欲睡。

    “宋姑娘,在想什么呢。”

    宋知熹惯性回头垂手见礼,心中讶异:难道是她耽搁久了?

    “苏姑姑,我恍了神了,她们是不是已经在练着了?”

    来人是宫内的舞娘苏络娘,也是这次典礼中,担当编舞的教习女官,苏络娘道,“并没有,只是正巧遇见你,不知宋姑娘可方便帮忙,寻了谏议府上的凌姑娘来我厢房?毕竟我们教坊司的人你们也不识得,难免你们会谨慎些。你与她相识,也让她少些顾虑。”

    “方便的。”宋知熹了然。

    “捡枝。”苏络娘唤道。

    听着女官唤了,一个小丫头这才从女官身后走了出来,给宋知熹带路,“宋姑娘,请随我来。”

    ……

    一方小院。

    宋知熹刚要跨过石拱门入内,便听见几句不太客气的私语。她连忙伸手拽住还要向前走的丫头,捂着她嘴巴就把她拉回来,把人家的头朝里摁在自己的怀里。

    “宋、唔!”那丫头低呼,冷不防竖了耳朵听见几句对峙,识趣地噤了声。

    宋知熹这才把人放开。

    “莫要在这跟我扯皮。”院子里,女子的声音听着有些气恼。

    宋知熹伏在月洞门边探看,那个发话的女子沐浴在阳光里,背对着外头正和人说话,阳光把她的耳廓照得几近透明,额边细碎的绒毛煞是温和。

    “我说了,莫要在这跟我扯皮。”

    “凌姐姐,我说的是真的,三殿下就在归京的仪队里头,听我爹说,是回来就等着袭爵了,不会再走了呢。”

    “就算是真,挺好的,怎么了。”

    瞧见四下无人,杜念儿斗胆凑近了言语,“恐怕……他会对太子殿下不利呢。”

    “你、休得胡言!杜念儿,你胆子真大!”

    “凌姐姐,不怪我,我也是听下人传的。”

    “杜念儿,你向来与我并无交集,杜编修与我父亲也向来没什么来往,怎么这会儿你却突然与我这般亲近?”

    杜念儿凑近了凌七妙的耳廓,不知又说了什么,凌七妙的脸色竟变得青一阵白一阵。

    宋知熹这会儿算是认出来了,这位被称作杜念儿的,不就是那日与三皇子耳鬓厮磨的女子吗!

    这作的什么妖哦。

    宋知熹顿时皱了眉,“呦,连你家下人都晓得,你们杜府还是个包打听呢!”

    那两人一惊,倏地看向了她。

    “阿熹!”凌七妙明眸善睐,笑着要迎,却又怕人已经听到了什么,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杜念儿看清来人的容貌,不等分辨就天生有了敌意,立刻攥紧了袖口的帕子。

    宋知熹懒得废话,她祝明宴费心思、说巧话、打圆场,向来是要看人的,不然秉性何在?

    “杜姑娘不识得我?”抬眼对视直接抬杠,还偏偏语气淡淡:“没关系,京城二世祖,宋知熹是也。”

    话音一落,宋知熹攥住凌七妙的手便头也不回地把人拉走了。见杜念儿并没有追回来恼她,转而就安抚着手中攥着的人儿,“不管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都是怀着目的的,你捡着听就是了。”

    凌七妙心生动容,“哈,做什么这么含情脉脉,我晓得了,你怎么一来就和人家杠上了?莫非……你和她曾有过节?”

    宋知熹伸手压了压眼角,并不打算节外生枝,“过节谈不上,我说不上缘由,最多……嗯,嫉妒她的美貌。”宋知熹脸不红心不跳,“噢,苏姑姑叫你去她的厢房寻她。”

    宋知熹讶异地看向拣枝,道,“你做什么这么瞧我?”

    “原来你是、你是……”丫头慌张地捂了嘴巴。

    “吓唬吓唬人家罢了,其实我这名号并不……”

    “那日在宫中的长宁殿郡王他、他……”

    宋知熹顿时脸一沉,推着那丫头让她领路,“打住!结巴就结巴,莫要勉强自己了,你倒是快给这位凌姑娘带路啊……”

    宋知熹无情地转身离开,心里碎碎念,“宫里的啊……怪不得看着眼熟,敢情是那日长宁殿见原主吃瘪,还传了她小话的……”

第五十章 当街纵箭

    单单这四方街,青石涯路上,古柳下牛衣老妪正卖着嫩黄瓜。

    街道上有各种不同样式的马车往来,其中不乏有妇人坐了小轿,前呼后拥,在人丛中穿过。也不乏有人站在桥头旁,就着河水流过的声线凭着栏杆悠闲地看柳。

    秩序井然,一派人和之相。小伙计们的呦喝声忽远忽近,煎饼果子铺面上,老婆婆一脸宠溺,那些小娘子们挑拣起那些流苏挂袋,也是娇笑吟吟。

    人声鼎沸的京华街道上,一辆低调而内奢的马车沿街行驶而来。

    “兜里装豆,豆装满兜,兜破漏豆,倒出豆,补破兜,补好兜,又装豆,装满兜,不漏豆。”

    嬉闹清脆的童声传来,宋知熹忍不住起身靠着窗边,伸手撂开帘子向外张望。

    一个稚童伸手向穹裤掏着口袋,抓出一小包糖豆,一边大声唱着童谣一边向另一个扎着双丫总角的小孩儿分着吃食。只是虽然在唱歌,但他双眼泪汪汪的,瞧着委屈得很。

    捡枝瞧见马车的帘子撩开了,慢下脚步退回来,笑眯眯地搭话:“是边上两个小孩儿猜拳玩闹呢。”

    宋知熹掩着嘴笑,“那男娃儿的小表情太讨喜了。”

    拣枝回头看了看,又再次打量了车帘里的人儿,只见人儿一身留仙长裙,钗环与发饰未拆,还是练舞时的那般姿容。

    “宋姑娘,既然苏姑姑允了咱出来,那便是不着急,为何不先换了衣裳收拾收拾再出街呢?”

    “不妨事,想着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我办完事儿即刻就要回去的。”宋知熹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拣枝四处张望,对周围的事物应接不暇,十分欣喜,“是哩是哩。”

    突然,街上有一声口哨急急吹响,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儿,街尾热闹非凡。

    一队人马在入城前,便早已卸下盔甲等候安排,此时将领几人游街而入里,正要进宫复命。

    “那是……”裴将军驾马于前首,勒了缰绳使马缓下步调。

    周绪呈察觉身后之人的迟滞,面色狐疑地循着视线望去,只见一辆简约轻奢的马车那儿,车里人微微撂了帘子,只是用细指捻起一小角车帘,边上的丫头像是听了什么,转而绕到车后方随行。

    周绪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马背上的裴将军,会意道,“想看?”

    不等人回答,他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接着便微抬下巴轻眯一眼,背手向身后的箭柄握去。

    裴将军看到这番动作吓得脸色一白,没等他阻止,男子迅捷的动作在行云流水之间已经不带丝毫迟疑。

    哪里用得着这样!

    晚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支粗长的箭羽泛着冷厉寒光“咻”一声破空而穿!

    箭羽猛地钉在了一辆慢行的马车上,马车重重一晃。

    “啊!”

    突如其来的惊变让街上骚动乍起,近处的人溃散而逃,眼见之人大惊失色,车夫也弃车而奔!

    “啊!”捡枝天生胆小,瑟缩在马车后不敢现身,惊得乱叫。

    “要命啦!”

    百姓在一瞬间奔走呼号,老老少少皆乱了阵脚,身着麻衣的小贩把糖葫芦柱子直直往客人手里一推,便抱头躲避不见西东。一双孩童手里的糖豆掉洒了一地,慌了手脚杵在原地哭爹喊娘。

    前前后后,宋知熹只听到“砰”一声的响动后,接着就有人慌乱中撞到了车沿,她身形不稳猝不及防碰倒在车壁上,紧接着就听见外头的骚乱与惊叫,一瞬间慌得她心脏都要突突地跳出来。

    她屏住呼吸,眼神狠狠一紧。

    坐以待毙岂不是更糟?!

    裴将军刚抹了把汗,这就看见马车里一个女子突然挥开门帘,她眼神一扫,二话不说就闪身过去,猛地用力拔下了紧紧钉在车壁上的箭羽。

    嗬!这、太出人意料了,京城里的姑娘都这么胆大了吗!

    不怕死的?!

    裴将军偷偷瞥向手持弓柄的男子:也不怕把姑娘家吓得梨花带雨,如此法子请人出来,丝毫不拖泥带水,难道……真是大理寺一贯的做派!

    裴将军自觉他三观已崩,崩得渣都不剩。

    ……

    “姑娘……”拣枝小心翼翼地壮胆,扶着车壁拖着步子走出来,声音分明带了哭腔。

    “哎、别过来!走远些!”

    宋知熹催促地喊完,看向箭羽绷紧了心弦,这才放眼探寻那个始作俑者。

    这一看,她紧绷的身子突然垮了,一个踉跄就瘫靠在马车外壁。

    嗬!

    一男子头束鎏金的玉冠,手中提溜的短弓还未放下,笔挺的腰身当真是盛气凌人,还是碾压级的风度!

    他也同时瞥向了她,一刹那眼中分明流过惊异,却忽地转而轻笑一声,随手把短弓丢到了侍从身上。

    他低声道,“竟是她。”

    “周世子,你这,这样会不会不太友好……”裴将军打马过来,同情地看着马车边那个面相娇矜的姑娘。

    “无妨,别人有没有事我不晓得,但,她经得住吓。”他随意道。

    裴将军这才松了口气,敢情周世子早已知晓马车里是何人,把握了分寸。

    分毫尽在掌握之中,这等功夫与眼力更是令他心生敬佩,不过……就算白送他十个胆子,这等惊举他也绝对干不来。

    裴将军这么想着,便朝那姑娘抱拳聊表歉意,随即夹马跟上世子,离开了街市。

    宋知熹把箭甩在地上,又惊又怪,“他、竟敢如此,无法无天了!京城巡卫不管的么……”

    这是什么仇怨啊……

    捡枝这才怯生生地从马车后喘着气出来,觉得自己好生丢脸。

    “莫怕,是故人,和我闹着玩儿呢。”宋知熹艰难地挤出笑容安慰道。

    “太可怕了……不过呀,姑娘果真翘楚!”拣枝竖起大拇指,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唉实在不敢当。”宋知熹瞄了一眼街尾,“没他翘楚。”

    “这……马车,宋姑娘我们可怎么办呀?”

    宋知熹大大方方地从车里拿出一顶兜帽,只觉惊魂未定,“也没几步路,拣枝,我们走。”

    “哎!”

    荣升堂的室内,戴胜鸟飞出了窗棂。

    有人造访,西窗开合时便传来茶香,微火烘烤出的这番玄味,羡煞春草。

    金盏花与虫草入壶,新沏的茶水口感温爽,宋知熹忍不住再嗦了几口。

    她拾起桌上已然拟好的契约再细细检查了一番,觉得各项妥当了,便从荷包里掏出印泥盖在纸上,笔走龙蛇之际,落款完毕。

    二东家蔡杏收好印信,盖上的是票号所属的官方印鉴。印为金质,铸造精美,印钮是一只爬行姿态的龟,龟壳及前身布满纹饰,刻画细致传神,栩栩如生,印面为方形,刻有“荣升正印”四个篆字。

    待把手里的印信递了出去,她说,“荣升票号京城十二州都有分庄,各庄兼有掌事,都识得此印信,到时只要将印信一示,他们也就识得了姑娘的身份。”

    “宋姑娘,欢迎入东。望合作愉快。”她郑重地拱手,也算正式认了人。

    “那知熹在此,就再次谢过了。”宋知熹双手接过,认认真真地行了个万全的福礼,“定当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作为京都三大票号之一,荣升票号和附近钱庄的业务内容不同,做买卖跑业的商人一般不愿久居京中,京中对商贾之流有意打压,他们也处处受些掣肘。

    但是在州府内地,却是活络开放许多。

    商业兴盛后银钱周转多,加上交通耗费时间长,行商者走南闯北,花钱的时日多却又不便及时拿出银两,票号这才应运而生。

    他们主要靠汇兑赚取佣金,利润是客户异地汇款手续费与存贷款的差额,也就会看见有人拿着一张凭据就可以从里面兑换出银两。

    而对于钱庄来说,银锭、铜币和碎银都是平行的,这几种货币的价格比率差别很大,而且各不相同,因此需要专门的机构来兑换。钱庄的利润是收取货币兑换费,相比于票号,其业务圈子也就小得多。

    票号么……各地皆有分店联络,有迹可循,有处依归,总比歧路亡羊来得实在。

第五十一章 双杀局

    天色渐暗,已是各家开始点灯的时辰。

    世家女在广台上摆着后段节拍一刻的动作,此时应该是有飞天女在先前备好的二楼台坪踩着点,一跃而下在半空中交换手中的长练,化作天女散花之景。

    奈何节拍过了却迟迟未见人影。

    指点下半段舞曲的曹姑姑这会儿正扯着嗓子叫骂,丝毫不讲情面,毕竟太子妃的礼仪都是她亲自指点的,当然有资格豪横。

    “畏畏缩缩有没有个好样子瞧了!紧张个什么劲儿呢啊,先前都练的好好的,还跟我答应得好好的,既然让你们来了就做好了万全的防备,你们倒是跳哇……”

    后方骂的停不下来,前方摆了动作的女孩子们保持着方才的舞姿一个都不敢动,不喊歇便不敢有小动作。

    这几天下来,姑娘们也见识过了这位新来的姑姑的能耐,生怕连自己也一起端了,还是悠着点儿罢。

    一丛侍女从广台前路过,手里皆捧着白瓷罐,碰撞间蜀镯叮当响,乳沫溢出了罐沿。

    端着动作的女孩子们无聊得很,前方香味四溢开来,眼馋地和身边的姐妹互相交换眼神。

    “诶,你可闻见了?”

    宋知熹歪着天鹅姿大体不动,晃了晃胳膊肘碰了身边的贺雪汀。

    贺雪汀睨了一眼,悄悄朝后面瞅了瞅。

    “当然闻见了,是羊奶吧,没想到,这教坊司的待遇真是好,只是怎么没我们的份儿?”

    宋知熹压低了声音,“哈,你还指望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呢,那些好东西都是用来养姑娘的,给我们岂不是白送?”

    “真是小气,且说,来这儿还不能吩咐人。”贺雪汀悄悄抱怨。

    宋知熹见她们这边并不起眼,便立刻活络了起来,捏着嗓子佯装着腔调,“莫要在我姑奶奶面前装那劳什子娇滴滴的大姑娘,你们呀~那些个小伎俩都不够我瞧的,练好了与有荣焉,练砸了,姑奶奶我还会被戳脊梁骨!损色~”

    “宋知熹,你是疯了不成?”贺雪汀一脸鄙夷,笑意在众女间传散开来,几个女孩子的身形便有些颤得把持不住了。

    “你们前边那几个,动什么动,信不信我供出那条传闻中的如意软藤鞭,让你们掌掌眼?!”

    这曹姑姑虽然嘴上不留情,但还没真来过硬的,听这语气不对,女孩子中顿时一片老实寂静。

    曹姑姑正恼着,这几个娇滴滴的姑娘就是下不去胆子,她最多罚罚但也打不得,这会儿更是瞅谁都不顺眼。

    “莫要在我姑奶奶面前装那劳什子娇滴滴的大姑娘,你们呀~那些个小破伎俩都不够我瞧的。”

    听了这话,好些个女孩子绷不住面色突然想笑,一个接着一个无意间瞥向了先前那个模仿者。

    曹姑姑眼角一翘捕捉完毕,嘴角勾起就锁定了一个姑娘。

    “宋姑娘。”曹姑姑斜眼道,“不用我多说了吧,戴罪立功,你上去。”

    “曹姑姑,我……”宋知熹尴尬地笑笑,哀叹这姑姑好生精明。

    惹不得惹不得……宋知熹独自提裙,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队形。

    低音鼓拍沉沉拍响,六弦琴低配的音色晕染和声,不紧不慢之间仿佛有音晕笼散,更是让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前奏酝酿着一曲壮观恢宏的舞蹈,清朗的女声起吟,就是此刻管弦拔高音律滑开,眼前色彩仿佛烟火四开,赤色的海棠于众女裙摆之上忽起忽落,美得惊艳四方。

    楼上几位姑姑都轻步走出来,扶在栏杆上,舞娘们也在不远处关注着这一边,心皆滚烫。

    曹姑姑拧紧袖子,对成效既是满意激动,又十分紧张接下来的出演。

    同样是先起后落,短暂的欢腾迸发紧随而来的又是一场酝酿,广台之下的女子弹奏伴奏,和声低唱,仿佛有月华流泻而出,

    今我掌灯,为看四方河山,依稀眼见,闲云野鹤作客人间……

    落黄梓桑,弥留之际缘他捷报传,良人归乡,终得闻喜!

    音律层层递进,更多音色逢时融合而入,银瓶乍破之际,空中广绫对向散开,四女凌空及时交换了手中红云纹的白练,四人同时擦身而过。

    成功了!最高难度的一个环节,成功了!

    几位教习女官心头一热,竟然还留了这一手!

    一举惊动四方,曹姑姑满脸激动难平,狠狠抚掌!

    跃过柱栏一瞬,宋知熹突然察觉一丝冷意,与她同向而落的女子突然之间向她狠狠地挥出白绫,眼神寒光骤现。飘忽在眼前的白绫挥击而来,飘软之中却是蕴含一道凝聚的力,把宋知熹狠狠扫向地面。

    宋知熹直直倒在广台之上,摔得神智不清,她无力起身,只觉胸腔翻涌,猛一个歪身大口吐出血来。

    见血了。

    宋知熹回过神,滔天的恨意袭来。

    舞曲终于因这惊变乍然四停,血淋淋的一幕惹得众女吓哭惊溃。

    “这是!怎么回事?!”

    “救人啊!”

    那凌空而下落的女子挥出几道银针,惊退了上前救扶的人。再次挥手之际,长绫直指倒地侧躺的人。

    宋知熹在垂死模样中惊坐起,她不能接这白绫!

    白绫“啪”一声袭地,一女官这才看出端倪,那女孩绝不是意外摔地吐血,而是被这重击而伤!

    宋知熹翻身躲过一袭,躲闪的时候紧逼而前,风一般近身攥住女子的手腕。

    她再次紧盯那女子的眼睛,只见那双眼眸里尽是冷厉凶残的肃杀之意,可她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在哪里得罪过这幅生面孔。

    作为祝明宴,她并无全然恢复记忆,但就算有仇家,另一幅皮囊的掩盖之下怎么还能认出她来!

    就连她也只是在重新拾回自己!

    作为宋知熹,她万分肯定,她们并不相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

    那女子趁她思虑不察,瞬间从袖口拔出一柄匕首,扺掌就是一滑。

    宋知熹手掌生疼,瞬间踹脚把人踢开,她低呼一声紧咬牙关,手心一道红口子汩汩流血。来不及迟疑,她立刻旋着手绕紧了裙腰的纱带,狠狠一扯撕下缠紧。

    那女子又攻了上来,招招是决意要夺命!

    窝囊!

    管不得人命与后果了,人要杀我,我岂能再三留情?!

    宋知熹眼眸黑沉,低音倾泻而出,“你完了。”

    宋知熹凌空出腿,手掌用力袭去,招招手刀之间她试图在掌间凝聚力气提高攻击力,就像那条袭击她的绫带一般,可是几番下来,并不起效。

    祝明宴,你废物!

    她暗自骂道,这是她第一次,被自己的窝囊气红了眼,几乎恨得要掉泪。

    场下已经混乱不堪,有威望的掌事姑姑喊道,“援卫是死的吗!”

    “呜~姑姑,三皇子和那些个兵将回京需要请迎,皇城附近的援卫还在调岗呢,说是快了,但、但我们的人还没回来……呜呜呜呜~”一婢女带着哭腔已经泣不成声。

    眼见那女子几步退远,竟是又打算挥绫!

    众人心如泣血,她怎么办,怎可么办!

    宋知熹反倒近身迎上去:绝对不能给她机会!

    在那女子一惊就要赶忙出手之际,宋知熹侵身上前,撂开周身绫缎,裙纱飞扬,阻挡了众人视线。

    宋知熹凝神于二指上,立刻往人眼前一挥,一道金黄的莹光划过那女子的双眼。

    那女子只觉眼前的视野突然涣散,顿时又惊又急,却决然又毫无顾忌地抓住这最后的时机朝那模糊的人影挥刀,宋知熹反手握住匕首的刀柄,拐手向斜方向按插。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血肉,那女子吃痛地惊叫,看向自己手中的刀柄竟是已然深深扎入了小腹。

    宋知熹赶忙出手扣住她的下巴,却被那人急力甩开,那人弥留之际咬牙吞入了毒囊,用尽最后的力气踹开宋知熹,霎时血花喷吐。

    宋知熹倒地闷哼几声后一顿猛咳,方才被喷了一身血,晕染在洁白绣云的裙子上,让人看得心惊。

    那女子捂着小腹,气息已无。

    宋知熹脑袋昏沉,眼皮低垂将要落闭,最后一眼的那副模糊的光景里,都是涌上来的人。

    女官,舞女,门前赶来的带刀侍卫……还有……

    呵,周绪呈。

第五十二章 稍安

    华严的宫城。

    承贤殿内,上位者杯盏一扣,不怒自威。

    曹大人拱手答到,“陛下,提刑司已经推断,此女并不在宴请的世家女之中,其功夫颇深,臣这几日已经到教坊司与在场者询问,经查探此女还练就了气功内力,是死士无疑。”

    “至于礼部怎么筛人的,名帖怎么查的,臣一概不知。”

    礼部的蔻尚书急了,“曹大人,你这是刻意诋毁啊,陛下,这世家女入教坊司的当日便已经验明身份,确实没有疏漏。”

    “经臣验明,此女在帖上化名为姜恒,而与她同练的舞女,竟是没有一个认得她的。”

    一位内侍拱手将一张名帖递上,皇帝扶着额头随意翻开,眉头一皱恼了,把帖子一甩落在了礼部尚书的面前。

    “自己看!”

    蔻尚书惶恐地摊开,明眼所见里边竟是只有姓名,论及家族出处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字里行间遮遮掩掩,实际上的身份只字未提。

    蔻尚书眼神一紧,意识到底下定有人犯事,正色道,“陛下,礼部下边定是有人浑水摸鱼,恐怕有私通之人,臣定当彻查肃清!臣管辖不力,查明后自请责罚。”

    “陛下,既然提刑司已并入刑部,臣请令,协助礼部彻查。”

    “准。”

    “若不是阴差阳错,这厮杀,是不是还会闹到宫宴上。”

    曹姑姑早就惶惶不可终日,见陛下终于给了机会,深吸一口气,连忙伏低身子道,“陛下,教坊司大半的人都亲眼所见,那女子是直逼宋家女而去,招招要夺其性命,对其他人可是一个眼色都没给的,可见那贼人早有预谋。”

    “临时换了那宋知熹救场顶替只是阴差阳错,没成想却方便了那贼人,这什么送羊入虎口,根本是奴婢无心之举。”

    皇帝想起那日内监向他吐露的名字,眼中流露出几分几不可察的赏识之意,却又暗暗疑心,这好端端的姑娘为何会惹上这等私仇,或者……是与宋家有何渊源。

    怕不是个简单的。

    尽管内心有了疑虑,皇帝却没有再显露面色,“宋知熹?宋御史的女儿是吧,得亏她及时自保,不过,你们说那贼女,功力深厚?”

    “陛下,那贼女就是差点儿被宋姑娘了结的,只是那贼女最后吞毒而亡……不过,那宋姑娘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简直是以命搏命啊。”

    “她可是当场被那贼人从二楼的高处击落,差点儿摔死在那广台上!那血可当真是吐了一地……场面及其骇人,根本无人敢靠近。”

    皇帝在同情之中愈发闹心,扬手一挥离开内殿:“叫太医署派去的太医别回来了,要是那宋家女有性命之忧,这宫宴也就撤了别办了!”

    若是因为宫宴的准备而丧命,这叫他一个皇帝,如何跟他的宋御史交代!那顽人狠起来可是满朝堂都敢参个遍!

    教坊司楼厅门外,因前几日晚间的变故,援守增派了不少。

    一间整洁的厢房内,陆陆续续有侍女端着瓜果进出。

    宋知熹幽闭双眼,尽管是醒着,却一点儿都不想醒来。

    她还是个病人呢,图个清净怎么就不行了呢。

    她第一次被太医救醒的时候,就见门外守了不少官府中人,断断续续地对她盘问,她也耐不住了。

    干脆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那些人也没再难为她。

    当时还是那两个太医替她说了软话,“她刚恢复神智身体弱着呢,需要休息。”

    那俩太医实则是和官府的人下了楼,吹胡子瞪眼地指责一通:“她要是又出了事儿,我们的饭碗不要了吗!陛下若是怪罪下来,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几日她可是教坊司的头号祖宗!

    清净过后,她缓缓理了理思绪。

    先前看那女子飞针的招式与角度,她依稀想起那日张姜早坠楼,那冷不防从半空中杀出来的针簪。

    搞不齐就是一路人。

    是是非非,懒得管你,全给我绕道。招惹我祝明宴呀,可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宋知熹翻身对墙,卧榻依旧。她呼吸清浅,闭目养神。

    “宋知熹,你这连躺几日也是不行的啊,起来活动活动也好啊。”

    ……

    有推门声传来。

    又来了,送这么多瓜果茶汤,福利待遇可真好。

    原来这就是躺赢的感觉。

    她半梦半醒之间嘤咛一声,鼻音里很是满足与舒适。

    良久。

    “宋、阿熹,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贺雪汀的语气轻柔了几分。

    待房间再次陷入静谧,宋知熹满心愉悦,不经意地嘴角勾起笑意盈盈。

    半醒之际她觉得有些闷热口渴,身子已经在床榻里捂热了。

    本是穿寝衣而眠,却因总是有人问话打搅她,她便穿那罩衫方便见人。

    她双眼迷离地起了身,干脆利落地脱下了薄薄寝衣外的小罩衫。

    “门还未关。”

    一道清越的男声猝不及防响起,惊得宋知熹瞬间清醒。

    谁在这儿?!

    官府的人不是早就走了?

    她猝然转身,一个男人华贵慵懒地坐在床边的漆椅上,那张熟悉的面容惊得她连忙拢上了外衫。

    端方如斯。

    还得谢他好心出言提醒。

    宋知熹转而看向门口,难怪方才出奇的清静,敢情是此人坐镇,无人敢入啊。

    她眼神闪烁,心乱如麻地起身去倒茶,“周世子您怎在这儿?哎呀怎的不知会我一声,您瞧这不怠慢了不是。”

    她腆着脸笑,本来右手手心就才上了药,这会儿动作毛手毛脚,窘得她都感觉这不是自己了。

    她八成还没清醒。

    这人到底是坐了多久了,她竟然没有察觉……她应该没有在人眼皮子底下说什么不该说的,抑或是做什么不妥的吧?

    “确实是来知会你一声,不过,你要是再不醒,直接朝你泼水也不是不可能的。”

    宋知熹心里鄙夷却不显露山水,笑如春风:“那、招待不周……恩人恕罪。”

    周绪呈正看向案桌上一张宣纸上描摹出的山尘烟波,石拱桥看不清两端,许是地势过高带着奇妙的悬空感,薄雾环绕近在眼前的青山。

    听了这话眉峰一挑,眼中滑过一丝笑意,“恩人?”

    宋知熹瞧在眼里,心里松了一口气。

    看来很是受用。

    她想着便端正面色,缓缓解释道,“知熹不敢托大,那次牢狱之灾,知熹卷入其中很是麻烦,能如此顺利脱身,问罪奸佞之人,还世间清白公道,周大人定然顺手从中费了心的。”

    周绪呈了然,这姑娘果真是心思通透,旁人看不出来,这公道一事,不就暗指柴孙两家的私仇么,案子在中途被压下后不了了之。

    他确实授了意。

    诚然,浅层面上确实牵扯不及孙家,不过,若是有心,错综复杂的人际勾结网中,提纲挈领加之以抽丝剥茧,便可牵一发而动全身。

    想挖出什么有判罪价值的错处,对于某些人来说,也是易事。

    所以,孙家的弊病,不急于一时指摘。

    在他看来,有时候,公之于众沉冤昭雪看的都是面子上的功夫,还不如直接上手做了来得省事。

    “恩人二字不敢当,我很本无意帮你。”周绪呈瞥眼看她。

    “况且做你的恩人,怕是很廉价吧。”

    宋知熹没怎么想便脱口而出,“对我有恩的最多算是……恩客。这么说来我恩客却实不少,但还没有擢升到恩人这个层次的地步……”

    周绪呈一惊,茶汤都抖泼了。

    宋知熹垂手站好,言辞恳切道:“若是周世子不嫌弃,我唤你恩客也是行的。”

    眼看这女子越说越离谱,周绪呈立刻把茶杯重重一放,脸色瞬间沉了,“恬不知耻,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宋知熹浑身一僵,被这架势吓得腿肚子打了哆嗦:糟糕,那凌厉逼人的感觉又来了!

    周绪呈随即撩袍起身,移步近了宋知熹,低头沉声道:“那女人,是个死士。”

    他迈步向外,嘴角转而噙了笑,云淡风轻地把话送出了口。

    “你的命,怕是有人买了。”

    宋知熹怔在了原地,良久后笑抿了朱唇,伸手入桌上的瓷盘,吞了几颗小赤豆。

    呵,那人的银子,估计要打水漂了。

第五十三章 宫宴

    廷臣宴向来没有女眷,但今日作为典礼季的首宴,三喜同贺,既是庆贺边境大捷,又祝民间喜丰三麦,国泰民安。

    因此,除却皇族不论,朝官及其亲眷都得了宴请。

    自庆和元年以来,盈车嘉穗,蟹肥虾美,若是粮食大部分自给自足,不大量售卖,也不至于造成粮食呈一定幅度的广泛下跌。况且,缴纳税赋的时候官府并不收实物,而是折算成银钱缴纳。

    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为了缴纳税赋就必须把粮食出售转换成钱,卖得多了价格自然就下降了。

    今年尤其是粮酒,甚至下降至半银子叫卖。

    籴甚贵伤民,甚贱则伤农。值此典礼季,朝廷特准减免赋税,另外给予农家补贴,由国家统一收购部分丰粮存放于国库,既是防止囤积居奇,也能在歉年时放粮救济一二。

    典礼季的谕诏在各个州府通传伊始,江南“八府一州”便陆续向京都供奉了锦带云罗。尤其是太仓州的苏州府、松江府、江宁府,三地经济联系比较紧密,共同联名供奉了浣花烟罗,烟罗缎上绣以瑞草云鹤纹,其细腻与精美堪称一绝。

    织造署用其制作成新款成衣赠与宫娥,恰巧为今日宫宴添作了一副新面貌,在这个晴好明亮的日子里,颇为应景。

    宫后苑,别称御花园,以其为中心,向前方及两侧铺展开了各处的亭台楼阁。

    大殿内的宫宴还未开始,待穿过汉白玉石阶的甬道,宫娥便如流水一般捧着碟子游走于御花园外场的席面之间,莲步迈出的尺寸几乎同一,叫座上的闲人无事之时细细品味。

    皇帝进膳会单独摆桌,菜汤都各有碗盖,临时才打开,而宴客的席面上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席面上的饮品是各种茶水和用牛奶、奶油、盐、茶熬制的奶茶,由御茶房供应。各样点心由面糕房制作,正餐饭菜则由御膳房供应。

    宴会上虽然吃食种类甚多,但宫里的贵人一般不会多用,既是出于东道主的风度,也是恩赐诸臣的象征。不过不打紧,晚间宴散之后,皇室自然还有添做的御膳,在宫内别有承办之处。

    虽然殿内还未正式开宴,但爽口的点心还是一大早便备下了的,也好让人垫垫肚子。

    合意饼攒盒一品,龙凤描金攒盒龙盘柱,虎皮花生,奶白葡萄,还有蜜饯青梅、蜜饯桂圆、蜜饯银杏、蜜饯金枣四品组成的雪山梅四甜蜜饯,各桌都有一份,分量虽不多,但好在都以组合的样式成套搭配摆出,一样不少。

    桌席上的香茗都是信阳毛尖。宋知熹捧了一杯,就着它用了早餐,既生津解渴,也抵去了合意糕饼的腻味。

    但是,没有人会像她这般,胆敢一大清早直接空腹就来赴宴的,更何况这可是宫宴。呈上的糕点在精不在多,别的宾客都当尝个甜头,她却是直接奔着饱腹来的。

    宋渊睁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不经意一般又递来一盘金枣,“放你那儿,我见不得甜食。”

    宋知熹讶然,自觉自己吃得温柔淑婉,却也知道宋渊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但装作不知,只是对她看破不戳破。

    眼下没得到一番数落,她也乐见其成,小心接过后把一盘子金枣儿放在了席案边的毯子上。

    二人打着掩护互相不戳破。

    虽然因身子还未恢复爽利,无法继续参加献舞,但同时教坊司也不放她回去,前几日还劝她道,既然来了哪有又把人回去的道理,可不是你我两头都落了面子不是?

    这几日里,颇得教坊司的姑姑们照顾,宋知熹过得很是舒坦。

    话说,自打受伤以后她便待在教坊司静养,当她端着瓜果盘儿站在栏杆前,欣赏众位美娇娥们练舞的时候,也会心生那么一小些惭愧之意。

    毕竟,别人在这儿香汗淋漓,她却在那儿蹭吃蹭喝,简直都快养废了!

    眼看那些献舞的姐妹都进了事先安排的内殿进行最后一场演练,她便与他父亲一同在御花园先落了座。

    可不是两人一见面就一把辛酸泪么?好在是在宫里,否则劈头盖脸她就能迎来一顿臭骂。

    这般想着,宋知熹就瞧见宋渊终于转过头来微微张口,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这孩子,怎么又遭了这么大的罪,要不是前几日下了早朝后陛下亲自召见我,我连差点没了女儿都不知道!”宋渊压根不敢用力拍她,生怕随手一拍就能把人拍没了。

    宋知熹哭笑不得,“爹您小点儿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惹您不快了……我也是要面子的呀。”

    “看来……爹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啊。”宋渊哀叹一声,却又同时看向对面座席的贵人,眉眼舒展开来,像是看开了什么。

    裕王爷早先便携了王妃入席,此时二人相敬如宾,王妃照旧亲手剥开新鲜的山竹,向王爷嘴边递了过去。

    裕王爷却俊脸一僵:那宋老爷们儿瞧着他呵呵笑又是何意?

    裕王爷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对王妃道,“人看着呢。”

    裕王妃习以为常地笑了笑,“有人看着怎么了,哪次不是你看着带果壳儿的东西,就把老脸一皱,贪我手里的便宜。”

    “咳咳。”裕王爷嗔怪地瞥了王妃一眼,但自知是自己理亏,便直起身子不再辩驳。

    裕王妃笑意盎然。

    宋知熹见自己老爹眼神不对,顺着望了过去,即刻便了然于胸。

    他爹这是馋了。

    平时那么严肃的一个人,也会面露馋意?

    不过,哪有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道理?

    虽然这么想着,但宋知熹还是净了手,灵活的手指翻飞,也学着窸窣地剥了山竹递到了宋渊的嘴边,道,“呐,女儿一片心意,爹请笑纳。”

    宋御史刚嗦的一口梅汁差点没给喷出来,但这种场合哪能落了自家姑娘的颜面!

    宋渊黑着脸,改用手接过山竹,放入口中。

    越来越多人携带自家亲眷入了席,几个向来娇惯的姑娘们此时瞧着,比平日里要庄重了不少。

    宋知熹笑了笑便低眉不再打量,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许多。

    “啊行够了够了,来来我自个儿来,我还没老到颐养天年的时候。”看着自己的盘里的果实逐渐堆叠如山,宋御史察觉陆续移来的视线,不想过于引人注目。

    这么大老爷们儿了,从闺女手里讨吃食,确实有些臊得慌。

第五十四章 有请

    宋渊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咳。

    宋知熹低着头全然不察,随口答应道,“嗯好,爹您自己来也成,不过,您挑山竹时一定要选蒂绿、果软的新果,否则会买到俗称的‘呆竹’,使您大失所望。不过,宫里准备的自然是经过精心甄选了的,这点倒是方便。”

    她凑近了些,“你看,对付很熟的山竹可以用手,纵向的按住两头的结节,外壳就会裂开的。”

    “最后把整个果肉掏出来就好了,注意果肉在掏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沾到皮上紫色的水,剥壳时注意不要将皮上紫色汁液染在果肉上,否则口感会涩涩的。”

    除掉外壳的山竹露出了雪白、嫩滑、诱人的果肉,十分玉雪可爱。白色的果肉像蒜瓣一样紧密的排列在一起,味道酸甜,爽口多汁,是老少皆宜的水果。

    捧着酒盏的队伍走得有些急,末端,一个宫女路过一簇碧青的树,垂下的枝桠勾住了臂弯的披帛,不防把她拉回了步子,她悄悄“嘁”了一声,尽管小心地扯出绫带,却还是惊飞了深树里的黄莺。

    几只莺儿齐齐朝外纷飞,唯独有一只异类从宫墙外回落在了枝桠上,大相径庭的举动惹人注目。

    宋知熹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看,捕捉到有一簇暗金色的尾羽,在细碎的阳光里泛起了莹光。

    竟是它么?怎的到宫里来了?

    宋知熹刚要从盘子里摘下一颗荔枝,打算装模作样地招徕信翁鸽,这般稀松平常的举动也不会惹人猜忌,谁料那鸟儿刚抖开翅膀就朝另一方座席上俯冲而去。

    “啊!”

    尖叫声乍起,一个女孩子莹莹白指僵停在身前,指尖的黑紫葡萄瞬间没了影儿,她只是惊得呆住了,却把边上的姐妹一瞬间吓得胡乱朝鸟儿挥打着扇子。

    “浑鸟!”

    竟敢从人嘴里夺食!

    宋知熹按耐不住想要起身,心里突突地跳:哎呦莫打了,容我先把东西取来再说啊……

    好巧不巧,只是拍下了一根灰毛,灰毛在半空中孤零零地飘舞,最后落在了持扇女子的发梢上,看着好不诙谐。

    宋知熹轻呼一口气,好在没拍下什么要紧的东西。

    不过,信翁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便了?

    看来是顺遂久了,不但自己废了,把它也养废了?

    不行的啊,如此这般,胖蕉将会如何耻笑于她?

    宋知熹的裙纱微动,她低头看去,那鸟贼不知是从哪儿飞回来的,现下又落到了宋知熹的怀里。她轻轻拂过鸟毛,顺手取下了它尾羽间藏着的捆条,动作之间,已经看清了字条里言简意赅的内容。

    她抬头闭眼,重新抿了一口茶,一杯茶水见底后嗓子终于变得清润,接着又不徐不疾地唤了宫女来给她继续添茶。

    毕竟是宫里承办的筵席,她还得寻个合适的机会才能想办法离开,不过,既然事情不紧急,信中也有意表明说去不去都随她,不必强求,那她也乐得自在。

    碧色丝绦在案前宫女的腰际忽摆忽落,宋知熹抬眼一看觉得眼熟得紧,这位不就是西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流朱么?

    还是先前在成衣店有过交集的那位。

    流朱装作不识得她,欠身笑道,“可是宋御史府上的宋姑娘了?三公主殿下提及你,长乐敷华殿有请。”

    恰巧在案前添茶的小宫女一听,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女,惊异这位宋姑娘果真不简单,竟能让娘娘亲口点了名唤她。

    可是入了长乐敷华殿那位贵妃娘娘的眼?

    宋知熹抿紧嘴唇,以她先前得罪公主的那些破烂事儿,想必今日就是打算要来清账的。

    流朱柔和的面容让她险些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说是息事宁人,她也是不太信的,毕竟那么一个大耳刮子下去,那清脆的声音满厅都能回荡。

    也许只是假意温柔,但不是所有宫人都能有这般炉火纯青的敛眉息气的功夫,她并不会真以为流朱一点儿也没记恨她那一巴掌。

    尽管情况不妙,但内心的慌张并没有显露山水,她朝宋渊庄重道,“爹,我先过去了。”

    宋渊这才看向流朱,这位宫女的装束与普通宫女不同,想必是哪个宫里的主子召见了她闺女,他便点了头不再多问。

    这些事情在他看来不足为奇,自家闺女哪哪儿都看着舒心,被宫里人唤走凑话也不是第一次了。

    朱色汉墙的宫道里,四下再无旁人,宋知熹倏地停下了脚步,她偏头笑道,“你叫我如何信你,你不说明白我便是不信你的,这样一来,我就算不去,也是能有理由的搪塞的。”

    “这……”流朱虽然妥协,但语气仍带有几分愉悦的促狭,“先不说贵妃娘娘与三公主都在,三皇子殿下也是来了的,我怎敢搬弄出这些贵人来唬你?不过,奉劝你小心些才好,今日敷华殿这次,哪一个都是你惹不起的。”

    宋知熹觉得流朱这话着实有道理,尤其是最后一句,便突然眼前一黑,捂着额头就软了下去。

    “宋姑娘,你又闹哪样!”流朱有些急了,这女人又作的什么妖?

    “唉,你也是知道的,我前几日为了准备献舞,在教坊司遇刺后损了心脉,不行了,你赶紧扶我回去,我若是以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去见娘娘,岂不是我的罪过了呢。”宋知熹撑住墙难过地道,“不行的啊。”

    看着眼前的女子悲痛欲绝,浑身瘫软无力,流朱暗暗咬牙,她知道前几日发生了什么,而且那事还惊动了陛下,从圣意来看,陛下有意对这女子颇加照顾。

    若是在长乐敷华殿的召见中旧病复发,她可不是平白无故给主子招来闲话添了堵?宫里那些个嘴碎的嫔妃各个都不是善茬。

    众口铄金,三人便成虎,就算是贵妃娘娘也是难以招架的。

    麻烦得很。

    “可要请御医?”流朱皱着眉上前搀住她的胳膊,没好气地问道。

    “不必了,平心而论,就是身子有点虚,回去坐坐便好。”宋知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歉意地笑笑,好像两人之间压根就没有过那些什么苦大仇深的过节。

第五十五章 胖蕉

    至於衡阳,是谓隅中。隅中之时未到,可见还未过午。

    一辆马车停靠在街边,天光从打起的织锦车帘外乍泄而入,分外亮堂,能瞧见里面并没有人。

    马车边的摊铺上正卖着蒸糕。

    “姑娘,以回府养病为由头咱这就出了宫,可现在这样逗留……真的好么?”

    盘锦在府里得了接人的消息,即刻就备了马车候在宫外,虽说姑娘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轻了许多,但看面色红润,想必身子已无大碍,就是体力需要慢慢调养恢复。

    盘锦悬着的心也便终于放了下来。

    自从去了教坊司,她家姑娘似乎就柔弱了许多,也不知道其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不管她如何向外边的丫头打听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当真是揪心啊。

    “趁天色尚早,还未过午,买块千层糕带回去吃也是不错的。”宋知熹亲自用油纸把蒸糕小心包好,朝盘锦手中塞了过去,“所以我说,你一会儿坐了马车回府便是,不必等我了。”

    “怎么啦。”宋知熹宠溺地笑着,“今日你一见我便是这般模样,刚会儿哭得还不够吗,不过是几天没见,哪能就这么粘人了不是?”

    方才她在马车里好一番相劝,盘锦说什么都不愿与她分开独自回府,这让宋知熹哭笑不得,但她也晓得,盘锦是打心眼儿里关心她。

    “尝尝,味道应是不错的。”宋知熹拍了拍她的肩膀,眨眼笑道,“你……该不会是对我动心了吧。”

    盘锦终于绷不住地笑了,“姑娘,你莫要打岔~”

    “看,多大点事儿,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么,一会儿就回去。”宋知熹摊开双手宽慰道,神色畅然舒心,好不快活。

    “那,姑娘你当心些。”盘锦点头,知道姑娘有了安排,便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地坐回马车打道回府。

    摊铺上的婆婆把主仆二人的互动全部看在眼里,川字纹在她额头上似乎舒展开了许多,她呵呵笑道,“姑娘这般乐得自在的态度,实在令人艳羡。”

    “摊主的手艺才是令人艳羡,我不再来一块岂不是对不住我胃里的馋虫?”宋知熹亲眼看到老婆婆将黏米粉、粟米粉、椰奶混合成椰粉浆,按照层数来分成若干等份,从第二份椰粉浆起开始加入酿造的果酱着色。

    用拗炉烘烤时,烘至糕体膨胀,糕面呈谷黄色时起锅。冷却后抽出屉子,取一净木板盖在屉上翻过来,将糕反扣在板上,又以汤匙在浓稠的果酱上轻画些纹路,做成大理石般的漂亮线条,最后除去屉布进行包装。

    宋知熹叹为观止,这番手艺她也是艳羡得不行。

    ……

    百食楼的楼堂内皆是畅谈清欢,宋知熹时不时瞅见几个眼熟的面孔,她低头讥诮地偷笑,认出这些人都是平日里爱吃霸王餐的,这会儿竟然还聚在了一起。

    百食楼她也算来过几次,最近一次还坑了崔贵一桌子酒菜,外加捞了一袋子银花生,犹记得当时她也没落得多好,除却爬墙不说,被人追着躲债似的满巷子逃窜,那种感觉真够酸爽。

    还是酸爽得让人吐血的那种。

    “你真的来了?”胖蕉狐疑地盯着她瞧,“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忙得很才对。”

    “忙什么?有什么可忙的。”宋知熹靠在椅背上,先前在马车里身子像被掏空一般的疲软,多下地走走反而感觉好了许多,现在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

    她把一盘盐渍柠檬拉到眼前,从碧笼中抽出洗净的小匙,朝盘里用力一杵便插在了软化的柠檬果肉上。

    胖蕉看着女子这番百无聊赖又没心没肺的模样,自顾自地摇摇头,暗道女人变心可真快,难养,实在是难养。

    他又认真道,“我这次,要离京。”

    宋知熹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手上榨杵汁水的动作越来越慢,可见是上了心的。

    她抬头与他对视,问,“多会儿走啊?怎么这么快,我都还没准备好和你道声珍重……”

    “约摸晌午一过,便是要走了。”胖蕉说得丝毫没有隐忧,来的时候他便已经安排妥当,提前几日向掌柜娘子打了招呼,现下,百食楼里大半都是自己人。

    他随口说笑以缓解气氛,“没多大事儿,有道是关心则乱,你可莫要给我添麻烦啊。为了行事方便些,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如何?”

    宋知熹把盐巴搅拌均匀,终于捣鼓好了盘子里的柠檬果肉,用小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她顿时眉头紧锁抿紧嘴唇,贝齿摩搓得咯吱作响。

    胖蕉知道她一直在认真听着,继续开口吐露,“一品香柜台,秦十八。”

    宋知熹若无其事地粲然一笑,“秦十八?能得你引荐,想必一定你身边的红人了。”

    胖蕉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是啊,大红人,红到发紫的那种。”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面前多了一个盘子,一只素手伸过来递给他一把新的汤匙。

    “瞧你笑得,这么干涩。”对座的女孩子朝他点头道,“润肺。”

    胖蕉愣愣地盯着宋知熹双眼,同时用汤匙舀了一勺送到嘴边,眼看越来越近了,几乎就要碰到舌尖,他突然狡黠一笑起身向她告辞,“这等好东西,端给我的弟兄们尝尝。”

    宋知熹逐渐弯起的嘴角僵在了最后的弧度上,目送着胖蕉端起一盘子盐渍柠檬,拐身进了楼上的天字号厢房。

    她无奈,“好啊,竟不吃我这一套。”

    她可是差点酸掉了牙。

第五十六章 百食楼

    胖蕉这边已经离去,宋知熹双手交叠十指相扣,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朝楼里四处张望,突然有几分念旧。

    想着既然来都来了,她便起身提起裙子,踩过两层短阶,走到柜台边朝伙计唤道,“请问,琼娘在么?”

    “姑娘是要寻咱百食楼的掌柜娘子啊。”伙计抬起头疑惑地问道,“是饭菜出了什么问题不是?”

    “不会,没有的事儿。”宋知熹微微摇头,忽然一只染着浅梅色丹蔻的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福生啊,你眼力见儿不够了,这位可是咱百食楼的第十八位东家,怎么又不认得了?”女声悠悠传来。

    伙计苦恼地挠挠头,紧接着就十分卖力地盯着宋知熹瞧,仿佛要将她印在脑子里一般。

    宋知熹被瞧得心里发毛,尴尬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赶忙偏头看向说话的娘子。

    “宋姑娘莫怪,这小子,瞧谁都脸生。”琼娘笑着道。

    琼娘二十有七,生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与出阁时别无二致。她丈夫姓张,出息不大却偏爱从军,这么一去便有三年五载,她也顺手打理起夫家的百事楼,做了掌柜娘子。

    因她为人随和且与人相处融洽,加盟的东家大有人在,就算不入东,也有不少商人借着百食楼谈成过不少生意,自然愿意帮衬一二。

    不过,第十八位……总共加起来岂不是会更多?

    “这……”宋知熹看向伙计,面露同情,“这哪是脸生不脸生的问题,琼娘,你也太难为人家了。”

    这时,伙计率先开口了,“宋姑娘可别小瞧了福生,咱守柜台的,应该有这个能耐。”

    “觉悟挺高,不错呀。”琼娘柔声笑道,牵起宋知熹的手便把她带走,打算聊上几句热乎话。

    ……

    只需拾阶而上,便可发现百食楼的这一处视野敞亮,楼层内皆是撂起了帘子的雅座。不管是文人雅客,还是身背剑鞘的江湖旅人,在畅谈清欢这一方面一句更比一句慷慨。

    “待到花枝酒盏,当需再聚!”

    几人围座之处,一人起身率先陈词道,“我愿一直与各位畅谈清欢,诸位挚友一身浩然,不惜对我照以肝胆,今日这最后一聚……”

    他刚说完便一手端起酒碗,另一只手立马朝邻座之人的肩膀使劲按压,把刚要起身的人直直摁了下去,“郭兄你莫要与我争抢,让我先干为敬!”

    “哈哈哈!”

    久违的笑声打乱了几人过往珍贵的回忆,往事如

    洪涛一般拍打着心中的擂鼓,全座忽然寂静,之后的一字一句都说得万分艰难,感人肺腑。

    惹得邻座一位猛士潸然落泪,觉着手里的酱肘子都忽然不香了。

    宋知熹撑手抵住眉眼,暗道这就是离别季了么?虽互相不识得,但此番场景在陌生人之间极易引起共鸣。

    几人这么一场饯别宴,感染得整层楼里顿时沉静下来,轻轻的叹息声陆陆续续从各方雅座上传出,四处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感怀……

    “嘿!就那几两胸脯肉,崔爷我瞧得上?买二两白花花的猪肚皮挂着都比看那女人来得实在!”刺啦啦的声音响起,把众人几乎就要酝酿好的情绪倏地刺破。

    宋知熹抬起眼皮,觉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忒煞风景了。

    猛士突然把酱肘子往桌上一拍,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干,“哪个浑人,喊你娘呢!”

    “咋!”

    琼娘这番已经从对面起身,往猛士那边走过去说了几句软乎的场面话。

    待琼娘在宋知熹对面回了座,几个伙计正巧端着坛子上楼添酒,方才沉静的气氛这才终于轰然打破,整层楼里陆陆续续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畅谈与笑闹。

    这半晌的时间,宋知熹已经想起了什么。

    崔爷?不就是那日被琼娘告了官的那位霸王?竟然还敢来,是要赖着不走了么?

    宋知熹疑惑地看向琼娘,希望知道些什么。

    “想必这人是来惯了,崔贵的金豆子多得没处花销,有生意上门为啥不做?再说了,他倒是中规中矩地付清了账。”琼娘道,“所以说,你也别对他太有偏见。”

    “这么富裕还偏偏爱吃白饭,图什么?优越感么?”宋知熹掩着嘴打趣道,“琼娘,你这偏心了啊。”

    “但……好德行!即使被告了,也能照样面不改色地来吃喝。”宋知熹思量一番,偏头朝崔贵那边投去了视线,“这一点,我真心佩服。”

    崔贵那一圈雅座里显然围了不少男人,有几个甚至已经被列入了街坊食店的黑名单。

    “那等耳根细软,平时又那么软和一个女人,怎的就被你逼急了呢?瞧瞧我们几个,官府把咱一整,弄得好好的便宜饭也吃不成了。”

    崔贵道,“唉,你们崔爷也不容易,被罚了不少家财,把我老子气得都差点儿起不来床了。”

    “诶,你是不是做了那等子事,把人给逼急了?”几个男子眯着眼讪笑,眼里冒着精光。

    “呸,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

    ……

    “耳根子软,哪比得过眼皮子浅更来得可笑?”一个清朗含笑的女声滑过众人的耳朵,就算是在嘈杂的楼厅里也能十分抓耳。

    宋知熹至始至终没有偏头,又道,“琼娘呀,你怎么看?”

    琼娘刚想制止,又觉着宋知熹有心为她出头,倒是她自己过于迁就了,唯一一次有机会告官,还是拖了宋姑娘的福。

    她点头回道,“我觉着挺有道理。”

    听到两人的对话,一个男子嗤声笑道,“眼皮子浅?这是说咱没眼力见儿?”这就打算寻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女子,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崔贵早已循声望去,却一眼便看到了女子对面的琼娘……

    “瓮中捉鳖啊,就是想一网打尽,那咋说来着……杀鸡儆猴?我就是那鸡,你们就是那些猴儿,咱们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呢。”崔贵突然拦身高声说道,又清了清嗓子,“学着点,做个良民,懂不?”

    “崔爷,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我们若是有你那么多金豆子,还用得着吃霸王餐?!”一人突然掀了桌子,酒盏摔地后即刻皲裂开来。

    “敢情崔爷以前日日来百食楼吃白食,是打起了掌柜娘子的主意啊~啧、啧!”眼尖的一人也跟着起身插话,他早就看见了那边的琼娘,哪里还不明白?

    崔贵莫名有些臊得慌,他起初是真不知道琼娘也在这层楼里,不然他不会开口第一句便说得那么、那么羞耻。

    怎么还就冒冒失失了,不就是猝不及防被告了状么,跟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好置气的,自己也忒没风度了。

    宋知熹回头看去,那边几个男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至于崔贵么……嘿!奇了,活脱一个受气包似的,杵在那儿竟然还在出神!

    这般模样,倒是像极了琼娘的做派……

    宋知熹似乎看明白了什么,笑着地摇摇头并不言语。

    这俩人的心思,她还是莫要掺和的好。

    “平日里不晓得听过有多少回了,让他们去吧,就是讨点嘴皮子上的便宜罢了,我也不吃亏。”琼娘打场面的功夫向来不差,她却起身离座,挽住了宋知熹的胳膊,并不打算掺和那边的纠葛,“来,陪我出街走走。”

    “好啊。”宋知熹垂眼,识趣地答应了,经过前几日的一番折腾她也算有了改观,回到府里躺着虽然舒服,但多到处走走身子能更加爽利,比躺在床榻上蹭吃蹭喝也来得更加安心。

第五十七章 叫花子

    百食楼外,几人拱拳相敬打算在车马前辞别,其中一位发镶紫冠的年轻公子抖了抖衣衫,甩出一袖洒然,引得不少平头百姓驻足围观。

    正是那桌饯别宴的酒客。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停在竹筒饭的摊子边,卷了两圈的裤腿上沾上不少半干的泥渍,许是不久前刚从山里出来。

    糯米香四溢开来,馋了不少小孩儿。

    男人竹篾编的背篓里,从盖子里探出一个细长脑袋,虎头虎脑的小巴蛇惹得同样等在摊边的妇人们尖叫开来。

    女人一旦尖叫起来,那种尖细的嗓音压根不分年纪。

    男人慌忙卸下背篓把盖子“啪”的一声搭上,对着妇人们赔笑道:“菜花蛇,没有毒的。”

    盖子同样是竹篾编的,露出的孔洞反而比背篓上的更大,让琼娘看了觉得瘆得慌。

    宋知熹已经从钱庄兑了些铜板出来,四下寻着琼娘,眼睛一亮便走到了摊子旁。

    “琼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宋知熹眉头皱起,一把扯过她的袖子,“可是遇见歹人了?”

    ……

    街道的尽头视野开阔,穿过河桥,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手中颠着破碗坐在街上放声惨哭,惨哭后又改为低声啜泣,想必是刚哭起来,眼泪都还未酝酿完备,愣是一滴也没掉出。

    “哎呦喂,唯一的儿子死得早,儿媳妇改嫁就丢下了小老儿,这让小老儿可怎么活啊……”他哀叹着抬起脱了线的袖子擦拭眼角,老头儿显然上了年纪,光是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就惹人心生恻隐,更何况哭得这般惨。

    宋知熹眯了眯眼,尽管荷包鼓囊囊的,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并没有前去救济的打算。

    琼娘正要上前给钱,却被宋知熹一只手拉住,宋知熹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她止步。

    琼娘不明所以。

    “怎么性情如此凉薄。”

    宋知熹眉头一皱,回头看去,待看清楚说话的人,早已准备在嘴里的说辞便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男人迈近几步路过她的身侧,端着面色扭头道,“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岑兆。”

    宋知熹很想尬笑,但她忍住了:我还不认得你么?

    “姑娘,做人不能如此凉薄。”他顿了顿,“更何况,身为一个女子。”

    “嗯?”宋知熹弯着手肘撑住脑袋,没骨头似的地斜靠在琼娘的肩上,漫不经心地瞥着他。

    岑兆眼皮子跳了跳,更加不悦了,分明是一个模样姣好的姑娘家,学得都是些什么花柳巷的烟火气?

    琼娘刻意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道,“宋姑娘,你这样是不讨喜的。”

    宋知熹只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太合适,容易引起误会。

    岑兆嗤笑一声,尽管瞧着眼熟亲近,但,娇滴滴的大小姐都是一个样子,果真都是小家子气的,上不得台面。

    岑兆伸手扶腰,抽出一小袋银钱,掂量一番便抛入了破碗之中。

    宋知熹不作感想,双眼放空看向了别处。

    吸着鼻涕的小男孩儿站在榆树荫下犹豫不决,他的外褂短褐洗得发白,握住的手松了又紧,明明分外拮据,却还是踏着坚实的步子走近了,蹲下来把手里的几枚铜板小心地放进了破碗里。

    宋知熹心里一紧。

    男孩刚要起身,忽地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他抬头,只见一个女子眸若星河,直直盯着那个破烂不堪的碗,清亮的声音从她的皓齿中滑出,“让我来。”

    她说完便明目张胆地伸手朝破碗里捻出五枚铜钱塞回男孩的手中,又从荷包里掏出一样数额的放入碗中。

    “嘿!姑娘你、?!”叫花子吃了一惊,但见人确实又自掏了腰包,他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岑兆看得心惊肉跳,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同叫花子夺食的。

    从叫花子碗里拿钱?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实在有碍观瞻有伤风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这做的是什么呦!”一个夫子模样的先生突然斥声道。

    “琼娘,带他买一碗糖水喝去,南街卖千页豆腐的那家,小孩子都喜欢。”宋知熹没有搭理他。

    琼娘会意。

    待人走远,宋知熹回身道,“我分明看见他把十两银子换成散钱,装在一个破碗里,然后坐在街上大哭。”

    “小老儿我就是想混口软乎饭吃,姑娘为何这样和我过意不去……造孽哇!”叫花子哭天抢地,惹来更多街坊里的闲人围观。

    “她说得可是真的?”一个手里挽着菜篮子的妇人出声道。

    叫花子暗道不好,方才他却实去了一趟三晋安钱庄,可这怎么会被认出来?

    他抹了一把眼角,“那银两是贵人好心打赏的,我若是真放一颗碎银在碗里,谁还会留步啊?”

    宋知熹也不恼,手指绕着腰际垂落的带尾打转,轻声道,“你确定?”

    围观的百姓愈发多了起来。

    叫花子更加面不改色,“怎么不确定?你莫要看我老就欺负我……”

    “可是,我方才见您时,您穿的并不是这身衣裳啊?”宋知熹叹息道,“可见您是忘记了,虽然那衣裳不显华贵,但也比穿得这般不体面来得好,您说是吧。”

    “你、胡说!”叫花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向来最拿手倚老卖老,年龄摆在这儿就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怎能在一个黄毛丫头跟前栽了?!

    宋知熹自顾自地摇摇头,觉得这人这么做虽然有些不道德,但谁人都有各自的难处,自己也没必要死揪着不放。

    再说,没把握稳赢的局面,她本不应掺和的,到最后反而惹来一身腥,算了吧。

    宋知熹施施然转身,几乎与岑兆擦肩而过时,她点头笑了笑,算作告辞。

    待女孩子离去,不少围观的姑娘家挥着帕子指指点点,矛头直指她的行径。

    “好烦啊,怎么办~”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宋知熹无奈地耸耸肩,在某些人看来却是走得有些落寞。

    尽管此刻事情还没有作出一个定论,但岑兆突然有预感,自己受到了天大的讽刺。

    一个拎着肉桂鱼的小贩拨开人群,把脖子伸得老长,“呦,老王头,卖艺呐!”

    旁边的人纷纷瞪向这个不速之客。

    “做什么?!”小贩慌里慌张地护住了手里的鱼,蹿到叫花子跟前道,“老王头,我媳妇来的时候跟我提了一嘴,你儿子在喊你回去吃饭呢,这不,我正打算提着这鱼去蹭蹭你家的油水,行不?”

    造孽!

    老王头瞬间慌里慌张地起身拔腿就跑,临时不忘回身抄起破碗,端看那速度,可见身子骨健朗得很!

    群众骂骂咧咧地哄叫开来!

    “呦,推我作甚!”小贩捂着头,觉得莫名其妙,他也太委屈了好不!

    岑兆站在十几步开外,五指微微收拢。

    这么一看,她原先没打算把那个叫花子拆穿,所以才袖手旁观?

    别人心思通透,他自己倒是小人之心了。

    “但为何……”岑兆喃喃出声。

    她还是上前制止了,不过是先把小孩儿招呼走。

    老夫子不知是何时走来的,拍了拍他的肩幽幽道,“若是当着小孩儿的面把人拆穿,你说那小孩儿以后……会怎么想?”

    岑兆恍然,“是我思虑不周了。”

    有时候警惕是好,但如果对人对事常怀揣摩疑虑之心……若是潜移默化养成这等习惯,这才是害了他啊。

    老夫子又道,“立百福之基,只在一念慈祥,小孩能有这个念想我们便是欣慰的。”

    ……

    李记千叶豆腐店,宋知熹刚到就累得屁股一坐,点了一碗甜汤,好降降火气。

    看见小孩儿走了,她便把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琼娘听,解了她心中的好奇。

    “你说的话可是真的?”琼娘问道。

    “半真半假。”她道。

    她确实看见这人把银两换成了散钱,但装在破碗里,那她还真是猜的。

    至于坐在街上大哭……大伙儿不都看到了吗?

    她这话掺不得假,每半句都是真,至于连起来的意思么……

    用不着她多费唇舌,明白的人自然心如明镜。

第五十八章 太后

    康平十八年,虽是刚入早春,但不似往年的春寒料峭,此时已经有些暖意。端看那宫闱的双廊池边,有了雪水养护的角堇,球根才终于发芽。

    寿康宫佛堂位于皇宫内廷外西侧。

    彩绘万寿朝贺图像轴悬挂于西次间的壁面上,熠熠生辉。东暖阁北壁正龛内所供奉的,有日月灯明佛一尊、妙光普照佛一尊、大慈广润佛一尊、蕊香幢王佛一尊。

    除此之外,佛堂还供奉或唪念《圆觉经》《佛说无量寿经》《白衣大士救苦神咒》等佛教经典。其中有一部经书,还是永续八年太后六旬万寿的贺礼,由内务府完成,泥金书写,护经板装饰纯金欢门,其上镶嵌了珊瑚珠、松石等各色宝石一百多颗,经卷总共一百零八函。

    这些佛像和佛经,大多供奉于寿康宫东暖阁佛堂,为日常礼佛修行之用。

    因临近皇太后的春禧殿,也便是皇太后日常的礼佛之所。

    只是,今日这佛堂里,却是跪了一地的妃嫔,气氛万般沉重,皆颔首低眉姿容规矩,却大多都是无心祈祷,心思早已飘飞。祈福之前,娘娘们还叫了各自的婢女紧盯着春禧殿的境况。

    这宫里,怕是要变天了。

    春禧殿外,皇帝岿然不动,面色紧张更是阴沉。

    眼下,几乎是把整个太医署都搬到了春禧殿内。

    “陛下,这眼看……”自知在劫难逃,宝福公公垂着头走到皇帝身边,为难地开了口。

    在上位者的暴戾呼之欲出之时,宝福公公下意识就要畏缩,只见皇帝突然伸手抽出了他挽在臂间的避尘,旋了身子直直把它砸向了门房边跪着的太医长。

    “你们敢说一个不字!”

    “陛下,太后几乎是耗尽了气息,来不及了……”

    太医们明白,顶多再过半个时辰,就算是最后还吊着一口气,也该是散尽了。

    但,他们不敢说出口。

    太医署各太医先后三叩首,“臣,来晚了。”

    “臣,来晚了。”

    “臣......”

    愠怒之下,皇帝艰难地咬出一句话,语气狠厉无半分迟疑,“把人,抄家!”

    ……

    西街坊间的药膳堂,遵照着前店后院的规制。从后院再穿过半月状的落地窗,依稀可见有两人相对而立。

    风和日暄,早春的碎琼将近融化了个干净,几簇残雪在天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周遭亮堂。

    钱掌柜从晾架上取下一盘新到的干料,干料晒得颜色青黄,竟有几分长得像刚剁碎的稻草杆子。

    “照宋姑娘的意思,若是用沸汤炖煮,这熬出来的滋味,应和这原本的味道相差无几。”

    女孩子双耳边各垂落了两缕用绊带编结的发辫,顶端用镂纹的玉色小栉固定,衬得面色看起来很是温和。

    钱掌柜与宋御史当初是一同入京的,也算半个老相识,只不过对于眼前这位姑娘,以往他倒是见得不多。

    这段时日,宋家的大小姐已是亲自来了几趟了,钱掌柜也是愈发与她熟络起来,当然,她不是来采买的,只是探讨研习了做食料的药理搭配之法,不过,能对药膳感兴趣了,也算一桩妙事。

    想着自家小子在这个年纪只知道撺掇着小哥们去下河摸鱼,半点正经事儿不做,没十天半个月回得来,而人家朱门贵女都已经知道孝敬爹了,钱掌柜偷偷摸了几把辛酸泪。

    这多好的孩子。

    嗯,闺女就是贴心的。

    自家小子,就是个破布口袋,才补好没两天就处处漏风,实在欠收拾。

    宋知熹捻了一小颗药材,放入口中含着,没感知出什么味儿,便直接在口中咬着咀嚼。

    她回味着说道,“嗯,闻着气香特异,这一入口……照您药行的话来说,可是味微辛?”

    钱掌柜咯咯笑道,“没错,既然是要用广藿香,照我方才同你说的《和剂局方》里一篇的药理,它常与半夏、丁香等同用,再加些开胃的佐料,有利于缓解或预防少食作呕,神疲体倦等症。”

    “噢,我晓得了……啊呀,还要多谢钱叔知无不言啊!”宋知熹恍然。

    钱掌柜撇撇胡子,“诶,又不是什么祖传秘方,有什么好谢的。只是改日钱叔再去宋府与你爹手谈几局的时候,那几份羹汤呀,捎带上我就行。”

    宋知熹眉眼弯弯,“那是一定的,我若是敢怠慢了钱叔,保不齐您前脚刚走,我就得吃我爹几个眼刀子了。”

    谈罢,宋知熹从半月状的落地窗里走出,独自穿到了前堂,前堂里客人挺多,生意也算是兴旺,这让她看得却有些微怔与陌生。

    她还清晰地记得,晋康年间,也就是谢姓王朝的时代,她头一次离开仙岐门后转身拐进的药铺,堂上便是一块醒目的牌匾。

    匾额上笔风端正:“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那药堂的清静,门可罗雀也都能让人心安。

    而现在,药入膳,以养人,却成了时兴。

    果然是人习惯了无病无灾,也就再也不忌讳吃药了。

    一个人推推搡搡地就闯了进来,“啊呀,你们瞧完没啊,我腿扭了,让我先看看,你们大夫呢!”

    “小伙子你弄错了,这儿是药堂可没有坐堂大夫,去那回春堂见医诊去。”店小二高声出言,也没顾得上去招呼一二。

    “哎呀管它了就你们这最近,先给我来一瓶跌打损伤的药油吧。”

    一个中年客人提着药包往那人裸露的脚腕上细细一看,“呦!刘家二郎?你这不行啊,都淤青了,罢了,你先好生坐着,等我叫人去找大夫,这咋弄的啊……”

    “嘁,还不是刚刚被五城兵马司那些王八给踩的。”

    “呦呦~积点口德吧你。”

    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蛮横起来,凶得能叫小孩儿牙齿打颤,压根不怕招来闲话,百姓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宋知熹笑笑,京城的兵卒,哪个没点儿倨傲的气性?她用手拢了拢半袖,掏出一包糖块,糖块上裹的那层冰糖纸渣丝滑入口,冲淡了方才口中残留的辛味。

    宋知熹抬了下巴微闭双眼,就要满心愉悦地跨门而出。

    “这可不怪我冲撞那些官爷,谁知道这些人啊,别的不说,捉起人抄起家来那是杠把子,这着急忙慌地把我踩了,嘿!也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留给我!”

    “什么!抄家?!”捕捉住某个骇人的词,堂内客人的目光腾地雪亮又惊异。

    “呦,你们还没听说呢吧,冯家,就是那个……那个西宁街的冯太医府上,要被抄了。”刘家二郎掀起眼皮,一手搬起脚丫子,似乎十分享受这种被万众注目的感觉。

    “你说什么!”

    那刘二郎还打算卖个关子,眼前一晃突然就被人攥住了前襟,把他吓了一跳。

    “你、小娘子你、”

    宋知熹松了手,眼神仍是惊异:“你、请你再说一遍。”

    刘二郎直愣愣地开口道,“呃,宫里传出来说,太后娘娘今早用了药后就、就突然病发昏迷了,几个时辰前……好像就咽气了,那药方经查实是冯太医开的,是他用错了药。”

    “那现在……”人群里有人同情地开了口。

    可想而知。

第五十九章 寻他

    按捺不住的心悸酥麻了全身。

    宋知熹已经稳住发慌的步子,倚靠在墙边调息片刻,随即她便提裙开始奔跑。

    沸反盈天的街道里侧,宽巷府门前尖叫声与恸哭声阵阵充斥,冯府外,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只待完事后再利落地给府门打上封条。

    多少年了,又一家高门大户,只是须臾片刻,倾覆消失便成定局。

    街巷不远处聚集了诸多百姓,纷纷指指点点或是唏嘘叹惋,虽是不明所以却也能自我揣度出个七七八八。

    兵马司的官兵一个个分别扣押出了冯府亲眷,进进出出之间,那佩刀无情冷硬,竟然已是泛了血色。

    奴仆被尽数围困在府内,日后何等命运,想必也并不好过。

    宋知熹远远地上前一步,她看见女眷之内已经晕了好些人,年纪小的更是哭得快要背过气去。

    冯筝咬着唇挺直脊背,面色苍白又紧绷,她直直看着那伫立在巷头的女子,再也绷不住地红了眼眶。

    宋知熹没再走近便顿住了步子,她哪能没有看到,围府的官兵之中,被无情扣押的那个娇弱女子,正颤抖着唇拼命地朝她摇头!

    阿熹,不要过来!

    这种无声的呐喊与啜泣,把她的心拧得紧实又疼痛。

    “太医正冯景,谋害太后性命,抄家查办,即刻下狱!”

    兵马司都尉高喝一声,官兵狠厉地开了道,一行人马直通诏狱,人群再次沸腾,推搡踩踏之间,断断续续传来谩骂。

    一沧桑的老者双眼浑浊,一字一顿吐词清晰,“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不知说得是冯家,还是怨愤其他什么。

    “这些太医,仗着官高了就倚老卖老,啊呸!这不就是来了现世报了?”

    “竟没想到,这冯家原来是个不安分的……”

    “谁知道呢,飞来横祸啊。”

    到底是没人敢对皇帝的判处产生非议。

    五指紧拢着裙摆,宋知熹的指节泛了红,尽力理清杂乱的心绪。

    她没有时间了。

    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可是瞬间就被她否决了。

    劫狱是不可能的。

    她抬眼,细细地端详自己的手指。原本应有的杀伤力不复存在,那么和障眼法的又有什么两样?

    这水平,怕是还不如街上变戏法的道行高。

    不信问问当初那个要弄死她的死士,凝聚内力与流光于指尖挥了她一眼,那女子也只是因突然的强光暂时模糊了视线罢了,可有觉得疼痛过?

    她嗟叹,无用!

    爹爹作为御史大夫,冯家向来和她家走得近,她也有所了解,在她仅有的些许印象之中,那冯太医应该是个宽厚之人,但到底是无心过失,还是有意而为,抑或是被人栽赃?

    敢冒着十恶不赦的风险害死太后,又是图什么?

    就算真有所图……

    然而她也并不想知道。

    这些个朝堂府宅阴私,与她何干?

    宋知熹抬头瘫靠在了墙上,沉沉闭上了眼。

    但若不是证据确凿,皇帝也不会开口便拿人下狱,更不会断然抄家。冯太医是知情参与的,还是无心冤枉的,她无从得知,也不想纠结。

    她只知道,不管谁的错,冯筝不能有事,冯家不能有事。

    可是如果太后崩了,任何努力便都是徒劳,她若想为冯家争取生还的机会,前提是:太后还活着。

    这是赌命的最大的筹码。

    不管其间是否存在误会,君王盛怒之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推波助澜的人,人都死了,无任何弥补的机会。哪怕是阴差阳错的无心之失还是诬陷,他恐怕并不关心。

    可是……太后已经断气了。

    她抖着手伸向腰际,捏住荷包一角。

    她眼神一紧,她要进宫。

    可是如何得进?若是以她爹的名义递了牌子上去,等皇帝批复下来召见,那就更来不及了。

    最快的法子,是直接跟着要入宫述职的官员,不过如此大的罪案面前,皇帝哪有心情召见?

    在这种时候,谁最便利?

    跟着刑部的官员入宫,想都不要想。

    宋知熹忽地眼睛一睁,她也不知道怎么冒出这一想法的,抑制不住心突突地跳。

    她艰难地咬牙,撑起身子,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一旦做了,那么全身而退对她自己来说,可能便是奢望。

    凡未经大理寺评允,诸司均不得具狱发遣,误则纠之。

    漆红色的大门正上方,梁栋上碎金色的浮纹涌动,“不诱于誉,不恐于诽。”两联高列于深色梁柱上,不禁令人浑身一振。

    大门东西侧有两座高高的雕纹石台,石台上各坐落着一尊石雕,似羊非羊,似鹿非鹿,体型类似麒麟,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长有一角。仔细分辨,便知是那“獬豸”,作为神话传说中的神兽,它能够辨善恶与忠奸,懂人言知人性,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

    正所谓“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

    它能辨曲直,是司法“正大光明”,“清平公正”,“光明天下”的象征,被后人视为驱害辟邪的吉祥瑞物。然而,普通民居的府宅前是断然不征用的。

    望着眼前守卫林立的府衙,诚然既气派又庄严。

    想来这威风八面相对于其昭名来说,也应该是名副其实。

    宋知熹用力抿紧了嘴唇,虽说她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会走到眼下这一步的,但她深谙其道,没有退路之下,只能势在必行。

    宋知熹沉下眼睑,稳步向前直直地闯入了周遭视线。

    “闲人勿扰!”

    “大理寺卿大人可府衙内?”

    门前的守卫互相交换了眼神,没有半分迟疑,正要横陈剑鞘威吓驱逐眼前这个不知痛痒的女子。

    “我要见周世子。”宋知熹丝毫不敢拖泥带水,抬了抬下巴,越是在豪横的官家面前,气势越不能输。

    “去!世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大理寺左右少卿形同虚设,已然被架空,整个庞大机构里主事的便只有他了。

    “看来应该是真在。”她暗暗唏嘘一声,不知是该庆幸还是焦虑,

    手心的薄汗暴露了她此刻明显更加紧张了几分。

    “我乃宋御史府上大小姐宋知熹,有要事求见周世子,还望各位能给个通传。”

    守卫压根儿不吃这一套,走近前就要赶人:“你会错意了,速速离去。”

    往昔被他们拦在外面的,少不了是来头不小的,管他意欲巴结不巴结,不是照样要吃闭门羹?更何况一个毛丫头?

    “识相的快走,最起码也得有函令才得通禀世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双方纹丝不动,耗在门口僵持。

    俩爷们儿的脸黑得似锅底一样。

    嗯,就差砍人了。

    一阵勒马声呼拥而至,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解下官配的刀鞘往边上侍卫的身前一送,大步朝这边迈了过来。

    守卫瞬间抽回了已经拔出来的大刀,毕恭毕敬拱手道,“周世子!”

    宋知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忙要凑了上去,周绪呈与她对视一眼,先是几分捉摸,旋即释怀地步入府衙内,一气呵成愣是一步也没停顿。

    这?!宋知熹哪还管得心里憋不憋闷,一鼓作气跟着那人的后脚跟就要一并进了,那守卫目睹大人这一路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势便大臂插入空隙一拦,“懂了吗!滚!”

    以鞘抵肘推了她的肩头,抱胸一步横跨,再次把她拒之门外。

    此时一位飞骑卫飞速下马便持牌入内,没一刻钟的时辰,便有人整装出了门,周绪呈目不斜视地改进了官轿。

    机不可失!

    眼看就要起轿把她彻彻底底晾在了外面,宋知熹眼神一紧,飞身成一道炫目的影子避开了侍卫,耳边刮过喝止之声,她掀开那门帘就直直闯入官轿之中。

    在场人皆是一惊,这可是大大的失职啊:“嘿!大胆狂徒!赶快出来!”

    众侍卫心里恻恻也不敢长驱直入,倒不是他们怕,只是根本用不着他们捉拿,那女子……自求多福吧。

    宋知熹呼吸一滞,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就连瞳孔的琥珀色也分明可辨。

    在她闯进来的一刹那,她便被一只手有力地掐住了脖子狠狠抵在了壁面上。

    这砰一声撞响后,外头守卫尽数退开。

    “我若是不见你,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大理寺的门给踹了。”他轻松地笑道,掌间的力道却丝毫没松。

    怎敢啊!宋知熹绷紧了身子,喑哑地挤出声音,“求、求……”

    “天景年以后,大理寺只阅案卷,囚徒俱不到寺。”男子眸色转而深沉,“你的胆子,未免用错了地方。”

    宋知熹抬手要掰开那手掌,手心温热相触之余,周绪呈果断松开了压制。

    他倒要听听,她还能讲出什么歪理。

    “世子误会了,我来并不是向您求情徇私的。”

    宋知熹正色道,“请世子带我入宫。”

    “祸不妄至,福不徒来,你管的,未免太宽了。”周绪呈不置可否。

    却是意味分明,冯家在劫难逃。

    “我要见太后。”宋知熹直接挑明,并无含糊。

    “世子心中定有疑问,但实在是兹事体大时间不等人,还望世子助我。”

    周绪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不能再拖了,宋知熹面色端着而心里却已经是火急火燎,随即就皮笑肉不笑地哑着嗓子,“周小仙君啊~”

    ……

    他身子一僵。

    “我既不会保你,也不会再带你出来。”他随即偏过头沉声催道:“起轿!”

第六十章 德充符

    宋知熹整饬好自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通往春禧殿的一道上皆点了暖色的莹灯,与小宫娥手中提着的宫灯交相辉映。

    灯罩上烟碧罗的丝线透亮,恍如昨日的晨曦,以往前呼后拥的宽敞常道,现下却走出了个曲径通幽。

    夜里,春禧殿还是暖灯长亮。

    宫里的皇后妃嫔,皇子皇女,早已便来探视了最后一眼,殿中只留下了这最后一晚守夜梳洗的侍女。至于太医,能撤的早便撤了。

    周世子作为皇帝看好的近臣,在辛公公眼里称得上是个大忙人,这入夜了的时候才来探视,便也不足为奇。

    辛公公瞟了眼他近旁的一抹颜色,那为他提着灯的宫娥,暖色昏昏地映在她窈窕的腰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后宫他并不常来,也不识得这是御书房的,还是哪个殿的宫女。

    辛公公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走近了的紫黑色束服的男子,心里也道,总归不会是哪位公主或娘娘殿里的。

    “周世子。”

    “辛公公留步,我不久留,片刻便走。”

    宋知熹刚要推门而入,顿住了步子想着要留下照路的宫灯,正要交付于身后的男子,便听一路上无言之人,终究是率先出了声。

    “你留用。”

    宋知熹没好意思拒绝,毕竟这大半夜的,她还打算回去呢,不是吗?

    “姜太医在里面。”男子缓缓道。

    宋知熹敛眸应好,即刻便面色泰然地进了寝殿,堂而皇之地换下了一位守夜的宫女。

    随着周绪呈离去,零零散散不经意关注的眼睛顺理成章地歇下跟着退出了宫殿。

    宋知熹挥了一把无色的迷药,内殿的值夜宫女本就少,现如今只剩下她的脚步声。

    声音不大,却步步回响在偌大的寝殿内。

    殿内有一人,半枕在药箱上,看起来像是被迫留下,做个样子的。

    宋知熹也不避讳,她需要这么一个人在场,是太医也便再好不过了。

    姜太医为正奉上太医,领着正二品官职的头衔,也不是泛泛之辈。

    他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宫娥静静站在床榻前,神情怔怔,像是若有所思。

    那宫娥的脸庞似是滑过几缕孺慕之情,如此打量太后,虽然已经说不上冒犯或是不敬什么的了,但事到如今又能惦记些什么?

    他移开眼叹惋一声,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已经没气了。”

    宋知熹垂站在榻前,看着那雍容饱满的面容,只是一瞬间便不由得心生出一股子惦念与伤腻之感。

    她的祖母啊,也是这般慈容的。

    她凭空捏了一把空气,便搭手覆在了太后的掌上,问:“断气多久了?”

    姜太医这下便有些恼意,这话里的语气倒是像极了他的上司太医正。对一个已死之人,和他探讨病情?这都什么时候了,气都没了这么久再来说这话?

    晚了!

    姜太医没好气地回了嘴,“断气有五六个时辰了,这么多太医断定的还能有假。”

    女孩子看似随意地环顾了四周,也不知是在找寻着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姜太医只觉得浑身冷嗖嗖的,女孩子一句话,更是让他一下子颤了个彻底。

    “还没死透。”她道。

    姜太医仿佛有种被人诋毁的不爽,我这还站在你面前呢,当太医都是痴傻儿不成!不过虽是恼意,但没由来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期冀。

    “信口雌黄什么,没这道理啊。”姜太医又惊又疑,就差拍榻而起了!

    在她话音刚落,宋知熹便已经从特意备好的荷包里摘出一张色泽暗淡的符箓。

    她有些紧张和激动,这是她值此世间,第一次尝试此法。

    “德充符。”她喃喃道,语气淡淡,不知到底是想说给谁听。

    她绕着指法将符箓向空气中一搭,晕光映现天际,没收了万物声音。但法诀引出的光晕仅限于此大殿内,殿内外已经形成两幅光景。

    这样既无外人打扰,也省得内里人跑出去的麻烦。

    她看一眼姜太医,并不打算藏着掖着。

    “这是、你这是梅山道?巫……巫祝?”姜太医瞪大了眼睛,干瘪的嘴唇在颤抖。

    宋知熹尴尬地笑了笑,“并不是,太医您先稳住。待会儿我还需要您帮忙的。”

    虽说自古巫医不两立,但她么……巫祝?还真不是。

    她双手交叠盈放于腰间,在回忆之际也变得愈发熟稔。

    宋知熹在心中喃喃念动上清天蓬法中的五府聚灵诀,同时两手食指相勾中指相靠直起。大指相交,掐两小指酉文,中指掐掌心横文,二指,四指直。

    如此这般,她已经快速变动指法捻完了三真印。

    份与物忘,同乎浑涅;

    即展眉头,灵台清幽;

    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

    符箓泛起透亮的金光,宋知熹几近唤动,可犹豫片刻后,她却最终停滞住了。

    宋知熹懊恼地掐住了眉心。

    还差一步?可究竟是什么来着?

    灵符不等人,宋知熹这一停顿,符箓瞬间暗了下去。

    姜太医已经看傻了眼。

    这眼前一切流光四溢的变幻,真是传说中的法术?!?

    姜太医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懂了,回天乏术这个词对于这个女子而言,也许就是谬误,因为她是真的有能耐救人性命!

    尽管他几乎语无伦次,但亲眼看到符箓的消灭之后,还是理智地认清了现实与大局。

    他没来得及错愕,便看见女子挠了挠头顶,眼神一亮便再次有所动作。

    她指尖凝有跳跃的流光,仿佛星光漏泄,以指为笔,旋身跃动之际,符文再现!

    她敛眸冥思,思绪穿过道道心诀,最后清亮开嗓,“急宣灵宝旨!”

    话音刚落,她凭虚捉去,像是捻来一张纸一般轻便。

    姜太医内心惶惶,她在捏寻什么……

    女子抱十归一后,他眼前一暗,殿内突然恢复如初。

    两人不约而同上前探看床榻上之人,竟生出一种诙谐的气氛。

    榻上之人断断续续有了微弱的气息,与白日里断气前的情形别无二致。

    宋知熹眼见老太医呆呆的模样,苦笑着敢忙急急低唤道,“啊呀您看我做什么!我可不会岐黄之术啊,快施救呀,吊气什么的,你们最在行了!”

    姜太医立即翻开药箱取出一个瓷瓶,把一粒丹药没入太后口中。利落的动作中难掩微微颤抖与激动。

    十香返魂丹是将丁香、郁金同用,十香返生丹具有芳香开窍,化痰安神的功效。主治痰厥中风,口眼喎斜牙关紧闭,昏晕欲死,或诸风狂乱。

    宋知熹看他就要出去张罗这个好消息,赶忙拦身制止道,“太医且慢,先莫要喊人!”

    姜太医的态度好了很多,认真诚恳地解释道,“你误会了……要太后醒神,最好是有灯心、赤金煎汤送下。”

    宋知熹眼神闪烁,“我去唤人,不过,如今这凝神的符箓,仅此一张也用没了,我想……今后,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诚然,若非亲眼所见,如此奇闻异事说出去没人会信的。

    “怎么来的不重要,结果是好的,也便顺遂了,您看可是这个道理?”宋知熹定定看着老者,继续道。

    “姑娘,你大可不必担忧,作为医者,鬼神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无稽之谈,是为医一行最忌口的。”姜太医轻叹一口气,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老夫自有分寸,还不想把饭碗砸在自己手里。”

    他此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这便又问出了口,“敢问姑娘是……”

    这女子恐怕来头不小,也许并不是位宫女,想必也是有几分对太后的孺慕或者利益牵扯才冒险而来……不,他怎能如此狭隘。

    “姜太医不必惦念,多谢。”宋知熹笑着无比认真地福了身子行礼。转身进了内殿里侧,点了一柱醒神香。

    姜太医回过神来,人生能得几回见?不过,琢磨起女子最后的话,他心里暗哔:惦念个头!

    年纪大了不过是求个安稳踏实,这等有违常理的场景还是少看吧,简直夭寿啊!

    宋知熹轻手轻脚地提起偏门那盏灯笼,瞅了瞅四方。

    德充符仅此一张,然而此刻,她觉得自己非但没有怅然若失的遗憾,反而身心俱松。

    事物再好,不合时宜,总归是留着也不踏实的。

    宋知熹狡黠一笑,立刻喜形于色,以掌括弧抵在嘴边,尖细的声音便穿破宫闱,“来人呐!太后有——气——啦!”

    姜太医一猝而起。

    造孽啊!这是要把好不容易聚回的魂儿给吓走哇!

    床榻上的皇太后被这声音一惊转醒,未含化的苦涩丹药哽在了喉咙里,她猛然直起身子。

    姜太医吓得须尾一抖。

    好家伙!真是应了那句垂死病中惊坐起!

    见证奇迹后的泪水在老太医的眼眶里打转,他连忙端来桌上现成的瓷碗,“太后哇!来,水!”

    成了!

    夜凉如水,宫女内侍前前后后奔走传达,一座接一座宫殿里的人儿开始转醒,刹那间橘灯辉煌。

    许久没有如此盛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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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掌灯介绍:
在贵胄云集的琼林宴上,宋家大小姐貌似心不在焉地走神了,可再次回神的时候,她竟发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
——
宋知熹有些难为情。都说云开雾散子孙贤,功德圆满则宗族长绵,可为何宗谱里却没有半分她存在的痕迹?
有人抹唇散漫道:“无巧不成趣,你可懂?”
——错世相认,你可还会叫错,我的名称?今我掌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今我掌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今我掌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