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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岑百六     今我掌灯txt下载     今我掌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舅母

    秋高气爽,天色澄净。

    若不是时令使然,恰巧花叶入泥,万物的颜色本该能看得更加分明。

    宋知熹刚刚听到下人告状,浆洗院中有一群粗使丫头,以中秋的封红赏钱为注聚众赌博,这便独身赶过去瞧瞧是什么个情况。

    还没跨过月洞门,她犹豫了片刻,停住脚步贴近墙面。

    相比于府里其他地方,浆洗院里静悄悄的。宋知熹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院落里各色布料整整齐齐地挂在几排林立的晾竿上,随着风的吹拂微微摆动着轻盈的边角,在黄叶凋零的横秋

    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变得生动出彩。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试探好了什么,院子里才终于传出女子们放开了的声音。

    “‘二四’与‘么二’,我摸到了至尊宝诶!”一个粗狂的声音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梅花,长三……尽是些杂牌,这叫我可怎么打哟。”

    宋知熹静悄悄地入院,果真,一圈石墩子上围坐着一群梳着双丫髻的粗使丫鬟。

    “轮到谁坐庄了?”

    圆脸的丫鬟一脸懊恼的神色问道,“皮儿姐呗,她都赢了我半袋子赏钱了。”

    “大、大小姐!”

    围凑的丫鬟们瞬间垂着脑袋跪了一地。

    宋知熹看着桌上的骨牌蹙眉道,“在经由官府红字批准的营业场合之外,摸牌九是明令禁止的。”

    ……

    转眼间,金乌西沉,玉兔东升。

    宋府在节日里拘得不紧,没有分到差事的丫鬟们闲下来,在各自当差的院子里嬉笑凑趣。

    北地的府宅里多用瓷砖或者木板铺地,还有就是用石板或者一些石渣锤平而成。

    青石板多见于庭院,这样的青石板地光洁平整,易于清扫,而且耐受风吹雨打、暴晒冰雪,用久之后自然有光泽,宋府游苑中的十里方亭就是这种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正是这样,才能在此时的月光下出现“如积水空明”的视觉效果。

    宋渊在庭院里亲自招待了杨丞相一家,可能是饮了酒的缘故,宋渊与杨居山二人难得畅谈甚欢,小到鸡毛蒜皮的闲事无话不谈,亲戚这层淡淡的关系,也渐渐明朗起来。

    趁二人不注意,舅母唐寰把宋知熹悄悄拉到了垂花照壁边,掂量一二才开口问,“阿熹啊,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宋知熹轻呼出一口气,上前轻轻拉住了唐寰的袖子,“还算舒坦,舅母看着与年前别无二致,反而面色更加红润,今年大概有喜事降临呢。”

    “哈哈瞧你说的,我府里能有什么喜事,倒是你……”唐寰,“还记得舅母带你去忠信侯府贺寿吗?”

    “记得的。”宋知熹眼皮一跳,听这番语气像是想通了什么。

    “那你定是还记得那次,裕王妃当面问起你父亲吧,知熹你跟舅母说说,你觉得裕王妃怎么样?”唐寰拉着她的手,笑意直达眼底。

    宋知熹想起自己曾经在寺庙外扮作丫鬟出街时的“哄骗”,似懂非懂地道,“王妃既大度又温婉,舅母为何要这么问我?”

    唐寰以为她说的是场面话,殊不知宋知熹全然是发自肺腑之言。但眼看都提到裕王府了,外甥女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便觉得很是蹊跷,连忙问道,“你父亲没同你说?连你舅舅都晓得了,怎么?!他还把你一个人蒙在鼓里?难不成藏着掖着等到迎亲的时候再给你来个惊喜?”

    “临时才说,惊喜也变成了惊吓好不!”

    宋知熹现在彻底是明白,自己那一桩不明不白的婚事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她舅母向来是个会说话的,就算是搜肠刮肚也能把她说得跟九天仙女儿似的,估计是舅母猜透了原主先前的心思,特意与裕王妃好言在先,之后她爹宋渊,也在她意外的刺激之下有过请旨赐婚的想法,这才把她与郡王之间的误会贯彻到底。

    唐寰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得此舅母,她此生何求啊……

    但是事情不该是这么个走向,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与郡王两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谈感情的话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能到交换庚帖的地步了。

    “舅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对我就像亲娘一般好,这些知熹都放在了心底。”宋知熹压低声音道,“可是,别听外边那些传言,我与衡川郡王实际上一清二白,也万万不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是不是郡王与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刺激到你了?”

    唐寰担忧地继续道,“舅母是过来人,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成亲最终都是过日子,日日夜夜相处下来,夫妻感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来了,男人那些嫁娶之前的心思,在成家之后,早就成为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了。”

    “就拿你舅舅来说,娶你舅母之前啊,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说什么还要削发出家,结果呢?”唐寰低低地笑了一声,“现在他一心全扑到孩子与公事上去了,两头不耽误,对我也是无微不至的照拂。”

    “郡王那孩子月朗风清,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看起来再胡闹,心底终究是个柔软体贴的,我瞧着,你俩哪哪儿都配。有一点儿矛盾没什么的,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些事情成亲后你自然会明白。”唐寰以为宋知熹是心里腼腆,犹豫再三,还是凑身贴近她,悄悄地说出了口,“你母亲该教你的,在送嫁之前,我会陪着你好好教给你的。”

    宋知熹听得鼻尖一酸,豆大的眼泪打在了青石板的地砖上。

    她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宋知熹从来不是个缺爱的,没想到,她祝明宴上辈子的伶俜与苦楚,竟是在这一错世找到了安抚与皈依。

    “不过,眼下这么久也没个消息,这亲事貌似遇上了点困难,若真不能成……”唐寰看她掉泪,尽管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还是狠下心来劝慰她,“你也别委屈,千万别学那些个痴心的女子非他不嫁,咱知熹啊,他们王府不珍惜,定有别人抢着要。”

    “你可是我的亲外甥女儿,任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宋知熹破涕为笑,她难得有这番狼狈的模样,此刻毫无遮掩地被人看了去,她赶紧从袖子里拽出手帕把泪水擦干,道,“让舅母见笑了。”

    唐寰摇摇头,“有委屈不要憋在心里,这样是不好受的。”

    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你舅舅提,他这人瞧着一本正经,心肠冷硬,但其实就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你娘自从嫁了你爹身体一直不好,生了你之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你舅舅就你娘这一个嫡亲的妹子,对这些事情心存芥蒂也不是,你莫要怪他,与我们家生分了。”

    宋知熹晓得,舅母是嗔怪她早晨写的信用语不当了,真诚地轻声道,“舅母我晓得的,是知熹不懂事,舅母一家对我的好,我是大小就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的,我真的很感动。”

    “诶,这不就对了,我可偷偷告诉你,你舅舅他一个大男人不好对你嘘寒问暖,明里暗里都要我帮衬着一二,你的棠表姐也整日缠着我,问什么时候能去看她的熹妹妹呢。”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交领挑线裙的女孩子蹿了出来,上身罩了一层银朱色的轻罗小衫,身材高挑眉眼清秀,让人看了就眼前一亮。

    “哪儿有?!”杨棠大大方方地说道。

    “对啊对啊,舅母一定是听错了,棠表姐生性皮闹,怎么会想起我这个便宜妹妹呢,”宋知熹心领神会地冲杨棠一笑,这个棠表姐,不由得让她想起她的族姐祝明川。

    看起来率真,实际上心思比谁都细腻。

    ……

    今日的中秋之夜清旷致远,万里无云,澄明的月色照得整个院子温柔幽亮,与长廊上一路橙黄色的灯笼光晕相接,相映成趣。

    两个女子漫步在府中贴着石砖的小路中,有意无意之中,实则是宋知熹引着路走。

    杨棠眨眼道,“诶,笑得那么讥诮,对你表姐打什么主意?”

    “杨棠,都多大人了,咱俩能不能正经儿点?”宋知熹啼笑皆非。

    “听说冯家因为族亲那边的事情,乔迁出京了,现在你那个最要好的姐妹冯筝走了,最知心的,还不就只有我了?”杨棠朝着她勾勾手,“快来巴结我。”

    宋知熹仰面朝天,气结。

    杨棠凑近了身子,转而正色道,“杜家那对母女是不是给你找麻烦了?我可是一心向着你的,你可要拿出你大小姐的气魄给我好好瞧瞧。”

    宋知熹瞪大了眼睛鄙夷一句,“棠姐姐,不带这么夸张的吧,你可多虑了,有谁能欺负了我去?”

    “是啊是啊,我就是瞎操心。”杨棠看见宋知熹从绣着福字的锦囊中,掏出了几颗红得诱人的果子,禁不住问,“你哪儿拿的果子,嗯?分我一个?”

    “席面上都是啊,方才你也吃了不少,都说了,我府里的便都是你的,哪里还分你我。”宋知熹扔去一个圣女果,稳稳当当落在了杨棠的手心。

    ……

    宫城外。

    月华撞了城阙的琼台,一人眺望灯火点点的京城府宅,一身夜行衣隐没了他一身招摇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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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玉露夜

    前院的喧闹与热语在园景后的竹林内渐渐收音,竹林四季常青,值此秋季反而更加墨绿,只是,夜里不比白日,一时间竟冷清得有些可怕。

    杨棠跟在后面絮叨完,这才向四处漫看,周围的景致让她冷不防打了一个寒颤,她赶忙加快脚步轻声试探道,“宋、知熹?”

    宋知熹忽然转身,拎高了手里的那盏气死风羊角灯,突然出现的光亮把她的脸色映照成一种发腻的白,又把杨棠唬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宋知熹对杨棠的惊惧后知后觉,疑惑了半晌才轻笑着摇摇头,她回身放空视线,看见偏僻的幽径中有一个小厮擦着枝叶跻身走来,小厮朝她点了点头,随即便拐进了那条府里通用的常道。

    “怎么了,你怎么这样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杨棠问道,方才她的心情已经平复,自然是看到了小厮与宋知熹二人的接头,又揣摩道,“你叫人盯着什么呢。”

    虽是在问,但她的语气平缓,并没有强烈地想要知道些什么,朱门大户内总会有些不便声张的私事,事事留余地,日后也好相见。

    “你不是方才问我程记书坊的图鉴么?”宋知熹认真地看着杨棠,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眨眼努努嘴,“图鉴没有,带你去看真人。”

    “活生生的真人?”杨棠尾音上扬,眼睛骤亮。

    “嗯,活的。”

    难道宋府还有别的客人?怎么会?杨棠按捺着好奇心,拉起宋知熹的手就要朝着小厮走来的方向一探究竟,却不料宋知熹反而揭开灯罩,鼓起腮帮吹灭了烛灯。

    “啊!你做什么?!”

    宋知熹温吞道,“吹灯啊。”

    “……”

    微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两个女子在竹石的掩蔽后矮下身形,宋知熹单膝着地,一手摁住杨棠的肩膀,向竹林内里望去。

    一身黑衣锁袖,衬得身形的线条十分流畅,那人曲腿倚靠在几簇粗竹之上,缀着符拔纹的夜行衣遮掩去了他全部的特征,但军兵的锐气丝毫不减。

    她本来打算盯着杜念儿,没想到竟是他先到了?此人如此敏锐,她派去侦查的小厮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回禀给她消息……

    宋知熹眉头微皱。

    踩着碎叶的脚步声沙沙作响,一个女子迈着轻轻的步子走近,乍然见到黑衣的男子,虽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却不妨又生出几分惊喜,二人双双搂抱之时,软糯的哭腔声低低四溢开来。

    “念儿,对不住,我来晚了。”

    杜念儿蹭着男人胸前的衣襟,“殿下来了念儿便满足了,念儿不敢奢望其它。”

    月华之下衣袂交缠,一亮一暗的衣着色彩在月辉的包裹之下显得尤为突兀。

    正蹲在竹石后面的杨棠虽然听不到二人的谈话,但也可算是看明白了,便凑身到宋知熹耳旁咬牙切齿,“嘿呦!这杜念儿的脸怎么这么大?这私会吧还竟然私会到你们宋府来了?”

    宋知熹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她微闭双眼,把听觉的范围尽力扩大。

    “京中水深,杜将军的事情恐怕是因我而起,就算怨我也是理所应当。”

    “怎么会,我自打算跟从殿下之日起,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事除了我爹,整个杜家只有我一人知晓,请殿下放心。”杜念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收起了往日亲密无间的吴侬软语与小女儿的缠绵姿态,垂头道,“念儿不后悔,只望殿下垂怜与不弃……”

    宋知熹把垂落额头的发丝拨到耳后,触摸到的耳垂有些发烫,想都不用想,一定是红了。

    她若有所思。

    贺韵力排众议荣登太子之位,为皇帝定鼎朝纲,背地里想要扼杀贺韵的人自然不少,这个幕后操手行事狠厉决绝,实力不容小觑,这么大一个局面没有留下半点可供探查的痕迹,让内廷以奸细进犯为由压了下去,可见实在是让难办。

    树倒猢狲散,人人都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因此跟权贵走得太近了不行,离得太远了也不行。

    跟着太近了怕站错队,一旦大树倒下,大难就会临头;离得太远了也不行,好处永远得不到坏处却少不了。

    京中少不了党争,三皇子贺韵晋升太子位,底下多少不和之人虎视眈眈,杜念儿与贺韵的私交,在男人从军之前就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杜念儿的父亲身居军中要职,若是未来两家联姻,必然会成为太子有力的臂膀。

    结果呢,一股未来可期的势力就这么扼杀在了摇篮,杜家所谓的“靠山”却最终成为其大祸临头的导火索。

    这怎么不叫知情人唏嘘叹惋,对背后那无情的博弈者连带憎恨?

    ……

    “这杜姑娘不错啊,这是在与哪位公子交心?”杨棠并没有认出那个黑衣人,眯眼道,“不过不重要……是个男人就是了。”

    宋知熹蹲得脚麻,她微微偏头,看见杨棠正在扎牢鞋履上的连袜系带,她又稍稍抬眼,对上了这人一脸无比揶揄的哂笑。

    宋知熹不明所以道,“你这是做什么,就要走……”

    宋知熹倏地眼神一紧!

    果然,“啪”的一记鼓掌声突然在林间如空谷回响般传彻开来,宋知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始作俑者麻溜逃窜的背影,眉头一皱便立刻决绝地跟着起身。

    时间的流逝恍若拉长,很慢很慢,墨绿的竹叶翻转在凌空之中擦过她的眼睫,狭长披针形的曼妙叶态与此情此景碰撞出违和的紧凑感。

    太刺激。

    刹那间脚踝处的痛感直达神经,惊叫的破音戛然而止,宋知熹把剩余的痛呼声吞回肚子,闷哼一声就栽跪到了地上。

    平铺在地面的稀疏落叶遮住了年前就被砍断的歪竹,断面上砍痕崎岖,细小的尖刺划破她的裙角扎进了她的皮肉。她低头攥起裙子,脚踝上被石子击中的一小块泛着乌青,乌青的边缘是一道冒着血的小口子。

    强烈的痛感被抓包的羞恼占据,整个脑袋顿时嗡嗡作响,她觉得自从自己不带脑子就魂穿而来,处处都在展现着她的低能……

    “宋、你!你怎么能---”杜念儿惊呼。

    宋知熹放下搭着额头的手,委屈地抬头道,“不是啊,你误会了,我找猫儿呢。”

    杜念儿捂着胸口惊慌疑惧,私会太子可是绝对不能被传出去的,否则又将惹来麻烦,她刚打算出声威胁,就被男人一手拦下。

    杜念儿不明所以,“殿下……”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小心回去,这儿我来处理。”贺韵温声道。

    杜念儿咬牙点头,她向来识得他的眼色,在这个非常时期自己也要谨慎戒备,她出来有一段时间了,估计她娘一会儿就来寻她。

    ……

    偌大的竹林,空旷得仅剩两人。一个席地而坐,一个顶天立地,只看气场就是高下立判。

    “我没认错的话,原来是宋府的大小姐啊?”

    他虽长年不在京都,但从军之前也是个浪荡京街,出席过各场世家宴会之人,与这位宋姑娘也有过几面之缘,这姑娘面相不差,自然好记。

    扫一眼她沁着血的脚踝,他眼尾轻佻而起,随意向四处放眼搜寻,警告的意味却很明显,幽幽道,“嗯~还有人呢?是羞于见我么?”

    尽管此人笑得愉悦,但宋知熹没察觉道半分善意,她没敢当场拔出那根倒刺,只能忍痛把脚缩进裙底,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连忙恍然答道,“噢!刚才那一巴掌是我自己拍的,您不知道,平日我挑逗我那只橘猫儿时啊,就是这样拍手的,平常听见这声它便会立刻叫唤着回应我,我也正纳闷啊,也不知道它跑哪儿耍去了……这老半天了也没见它出来,看来是不在这儿了。”

    贺韵上前一步,笼罩而来的阴影把洒在她脸上的月光挡住,问,“你可知我是谁?”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仿佛才识别出他的身份,慌忙又艰难地起身见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断定眼前的女子不是早先预谋而来,况且,瞧这无脑的模样也不值得他顾忌,他开了口,“今日的一见,最好只是个意外。”

    “杜念儿与本殿的事情,你若是敢张扬出去,本殿自然有办法叫宋御史自请乞骸骨。”

    两人私会在现下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但她被当场抓包本就尴尬,怎么还会到处张扬?

    “民女谨记。”

    ……

    林地上的刺不干净,伤口感染了该如何是好?

    宋知熹目送着黑衣人施展了轻功单手翻墙离去后,立即趁着月光还浓,寻了盘锦务必给棠表姐嘱托与传话。

    待清理好伤口,她在床榻上接连摆出大字形与下字形,直到起身喝了点破伤风的药才能最终昏昏欲睡。

    玉露泠泠,印透河山,无需掌灯人,除却灯下黑。

第七十八章 随礼

    神经紧张且身心俱疲往往是最折磨人的,不管是当哪家的大小姐,都要时时与家府中人同心同德。

    她心想,唉,重生醒来,面对的又是个劳心的活儿。

    翌日,宋知熹拖着疲软的身子出了门。

    只因为官府亲自派人送来案简告知,说是昨晚的中秋夜里有人在闹市的平康坊燃放孔明灯,意外烧毁了宋家名下经营的茶叶铺,茶叶铺最早安置于名下,是宋渊祖家在京城置办的第一个产业,收入的进项一直不温不火,但经年累月也足够积攒一些银钱。

    早在宋渊举家搬迁至京城安身立命以前,这个铺子已经被填入了迎娶夫人杨清的聘礼单子,杨清出阁那日,铺子便做了人员接替,换了杨家的管事负责经营打理。

    杨氏因病死后,其长兄国相爷带着年幼的宋知熹回母家探亲小住,经过杨老太太的一番思量与整饬,继而顺理成章地过到宋知熹名下。

    当时她尚且不足十岁。

    眼下茶铺出了事,宋知熹自然要亲自过去一趟。

    按说闹市辖区禁止明火,但恰逢月圆佳节,尽管防火排查这些事情特地有缉巡按察使司负责提点看顾,但奈不过东风难料,这种无妄之灾仍旧年年都有。

    她家茶铺在京街的地段不好,在她有限的印象里一直是惨淡经营,生意不景气,在同行业中很难找出半点存在感,所以完全不至于招人眼红,也就是说,人祸什么的潜藏因素压根不存在。

    再说,就算烧了铺子,也不能把她的地契烧了呀,还不是好端端地捏在她手里么?

    但是,这些官差们例行公事的做派也太草率了,面子上实在是过不去啊……

    “官爷不再稽查一下?”宋知熹看着面目全非的库房,蹙眉道。

    整个库房的灼热感已经褪去,外墙由砂浆和陶瓦漆筑而成,如今黄黑不一,屉架上存放了积年的珍贵茶叶,烈火的灼烧让屉架表皮的纹路呈现出似爆裂开的状态,徒留充满质感的黑色木质散发出焦灼的气息。

    但看这灼烧的程度,还没有完全成为废木,可见发现及时,但存放的茶种因品质受损,估计是不能用了。

    那位官差掀起眼皮看了宋知熹一眼,噙着笑继续翻看铺子里的收支账簿,待一个小卒递来一本官用的勾册,声称全都经办妥了,他便麻利地撕下某页递给一旁的掌柜杨全。

    流程都走完了。

    他道,“没有必要再查了,虽然不幸,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当时是有个巡逻丁敲着木铎走街串巷,经过瞭望台时才发现火光,那几盏烧尽的孔明灯还躺在你这院子里,你们可以看看。官府能做的就这么多,到时候叫人拿着这张文纸到府衙里领取抚恤银子,事情就办完了。”

    “也不只是你们一个铺子被烧,且说说隔壁棺材铺,当宝贝一样供着的金丝楠木毁得那叫一个彻底,人家都没说什么,你们也识趣些,莫要闹事,这年头清水衙门里也没多少银子给你们摆弄。”

    文纸上戳着新鲜的指印与茶铺专属的徽标印泥,可见是这些官差前脚刚到,便迅速又麻利地张罗起掌柜画了押,连她这个名不副实的东家也没打算等候。

    “好在人没事,况且你们茶铺的营生本就算不上丰茂,这样想来,损失这么一笔也不至于肉疼,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负责善后的官差扔下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带着小卒尽数离去。

    “屉架由核桃木制成,当时为了保持茶料的干燥阴凉,特意涂抹过一层桐油以防水防腐,谁料竟是被一场火给糟蹋了。”杨全抖起袖笼,伸手拂过屉架的焦木惊叹道,“这种经过碳化的木头不仅能够防蚁虫啃食,还能起到防潮的作用,而木头的使用年限也极大地拉长。”

    掌柜杨全对这木头侃侃而谈,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跟班的几个伙计面面相觑,想必对掌柜的做派也是习惯了,并未去提醒他,只是尴尬地对她赔笑。

    然而宋知熹却是被他这种淡然的态度震惊到了,插话道,“杨伯,库房的损失怎么弥补?”

    杨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表姑娘莫慌,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几日后伙计报到陵城,杨家自然会来填补。”

    宋知熹被这话说得面色涨红,事实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罢了,虽说她拥有地契,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做,从不过问铺子里的情况,更何谈操办,说到底,她就是间接蹭了杨家十几年白饭的便宜外孙女……

    不过,身为掌柜,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实在叫任何一个东家都能看得些气结。

    但转念一想,是了,她只知道杨家经商,能被外祖母派到京城来接手铺子的,随便哪一个都是曾经奔波在外为杨家谋过经营的,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哪里还会在乎她茶铺里这点菲薄的工钱与生意?

    不说杨伯,就连店里小伙计,皮肤嫩得都可以掐出水来,可见这安稳日子过得真是逍遥自在,呆在这一方斗大的茶铺里啊,混个安享晚年都成。

    宋知熹认栽。

    既然已经出了门,那么倒不如去见见新友。

    *

    被扔在窄巷口一个犄角旮旯的酒坛子,一点儿琼浆般的液体顺着它的坛口流淌而出,须臾片刻,被一个乞丐踹得翻滚了几圈,难得对捡这便宜看不上眼。

    向某个身影张望的时候,他紧张地缩了缩脖子,没入了人群之中。

    城内南大街。

    宋知熹轻装简行,在通往宝福楼的广街上拾阶而上,快步的时候却被一个乞丐撞下了帷帽。桥上虽然人来人往但十分宽敞,她大方地一笑置之,并不多言。

    正打算错身而过,却被赫然伸出的一只手放肆地拦住,那截破烂的衣袖中露出了灰色的里布。

    她收回视线,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乞丐便立马从衣襟里拿出一物,毫无顾忌。

    那双皲裂的手掌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锦盒,看起来分外华贵,仿佛在此刻叫嚣着与手持之人明显不匹配的显赫。

    乞丐见她并没有嫌弃与驱赶的恼意,便大胆地打量她,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眼前这个姑娘面若桃腮生动可人,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当觉察到她的疑惑,他便及时泼皮地开口道,“嘿嘿,姑娘明察,这玩意儿确实并不是小人的,方才有人嘱托我把这东西交到你手上,说是随礼一份。”

    “随礼?什么意思?”宋知熹接过锦盒,问。

    “姑娘你可高看我了,我怎么晓得这些富贵人的心思,要是我真能琢磨通哇,我还能是现在这么个破烂溜丢的样子吗?”

    “还有,不要怀疑我私自昧下了什么啊,里面的物件我可一样都没动过。而且,嘿嘿,那人说了,这个东西……”他把视线从锦盒上抽离,定在了宋知熹脸上,嘻笑道,“我不配。”

    用最浪荡的表情说着最怂的话,但看不出半点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态度。

    她不禁暗叹,这人的思想境界着实是高,登峰造极是也。

    然而在乞丐看来,一码归一码,盒子有搭扣却没有锁,傻冒儿才不会事先打开盒子瞧上一瞧。他不识几个大字,只知道盒子做得再好看也要转手才能变现,再说了,再贵重也不过就是个木椟,里面也没啥值钱的宝贝。若是他私自昧下,拿去当铺典当,那些奸商说不准就会拿几个铜板坑骗他,哪里有给人办事拿点儿酬劳来得实诚?

    他会这么对她提醒一句,完全是想把自己撇清,万一这姑娘看见里面没啥好东西,反而哭唧唧地倒打一耙污蔑他偷盗,那他不就是白白忙活了半天,还变得里外不是人么?

    亏本的活计,不干!

    她打开了锦盒,锦盒内安静地躺着一根普通的银针,银针一头穿孔拴着彩线,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小字为:见针足叁,再现则亡。

    一瞬间全身紧绷,伫立在高高的汉白玉石拱桥上,脖子上沁出的薄汗暴露了她此刻极度的紧张。

    青天白日,街上无数明晃晃的视线都仿佛在下一刻就能化作泛着冷光的银针穿刺而来。

    虽说这只是心理暗示,但她实实在在感觉到,此时此刻,明处与暗处鲜明又讽刺的对比,喧嚣着势在必得的讥讽与杀戮。

    “我觉着……我也不配拥有。”宋知熹抽动嘴角笑得僵硬,几乎从来没笑得这般难看过。手里的东西仿佛灼烫无比,她只想塞回去立马走人。

    乞丐见了急了眼,连忙后退几步缩手,“姑娘自谦了,你配,你配的!”

    冷不防看见那乞丐的拇指与食指有意搓了搓,她眼皮一跳暗自腹诽:赏钱?莫不是搞笑?你拿这种随时玩命催命儿的东西给我,分明就是把我往死里推啊,我还要给你赏钱?

    她用残存的理智规劝自己:不知者无过,不知者无过……

    ……

    一路上尽管没出息地心慌,但不妨碍她心里憋火,隐没的飞针以这种张扬且羞辱的方式再次出现,此次竟是如此直白,显然是连掩饰都懒得做了,警示的意味分明。

    这些人简直嚣张至极,对人的生命何等作践?!

第七十九章 猜针

    宝福楼的一字号厢房内,侍者从方角柜上开封了一盒柳木细签,便兀自忙活着去招徕顾客。

    浅橙色的橙子在拼盘中被切割成瓣,果皮上细腻的颗粒与肌理映在宋知熹的眼里渐渐涣散。

    “不要再浮想联翩了,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对座的人把她唤回了神。

    宋知熹双手伏在盒子上,深吸一口气。面对接连而来的事端,她约见了秦十八,而此刻两人已经聊到了瓶颈之处。

    “在这个时点上随礼,我怎么感觉是指代你家茶铺被焚?若真是这么个意思……人们通常都是对喜事随礼,眼下竟对这种无妄之灾随礼,真是奇特又讽刺。”秦十八说道。

    她觉得此言很精辟。

    说实话,这场小小的火只是个意外罢了,用不着多费心思,只因为,以他们先前的行径来看,摆出的尽是夺命的架势,招招出手狠厉,丝毫不拖泥带水,对付她这种小喽啰,压根没必要也应该没闲情去耍什么花样或者徐徐图之。

    再者,她那个茶铺实在是又穷酸又磕碜,怕是没人看得上眼,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铺子耗费人力物力,凭他们的手段与气性,估计都嫌浪费时间。

    若是要警告一个人,一定要从她在意的东西着手。烧一个积年已久并且早已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毫无存在感的商铺,试问能有什么威慑力?别说杨伯,就连她自己都没打算放在心上。

    只能说,她这仇人估计放了眼线蛰伏在京城,就连铺子里这点不起眼的小事都能给予关注。

    而且不难识别,杀伐果决中又透露出训练有素、行事老练的精卫气息。

    至于她到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大概是因为他们先前并未把她这个看似柔弱可欺的姑娘放在眼里。

    这一点,从第二次那个女刺客淡漠的眼神中她便有所察觉,尽管透着狠厉,但直到最后一刻此人才显得决绝,那女人大概不会想到,此行一遭,到头来却是她自己,抱着决心咬破毒囊只求一死吧。

    接连两次,派出的精卫都好像是在传达一个意思:

    不用太拼,路过的时候,提溜两下顺便解决她。

    只不过,到第三次“随礼一份”就明显不一样了,难得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见血。

    但这种昭然若揭的恐吓也是够瘆人的,可见是完全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看待啊,这穿着彩线的“绣花针”再好看,再得姑娘欢心,终究还是个让人回忆不太美妙的凶器啊。

    秦十八沉吟片刻,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说说你自己的现状吧。”

    “见针足叁,再现则亡。字里行间就是在通知我,在第四次见到银针的时候,就是逼我到绝境了。”

    他拧眉问,“是本来就与你有世仇还是受人买通,怎么会做得这么绝,这么逼人?三次见针,说说吧。我抛出几个问题,你自己琢磨琢磨,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秦十八表示,他也只是个小角色,能力有限,就算她去找了胖蕉,人估计也难做。毕竟他们都是替上头的人办事,四海商行不会为了这种闲事插足这种棘手的问题。

    “先别颓丧,既然未曾与谁结下苦大仇深的梁子,那么可别陷入了误区,简单视之便可。三次见针应该分别是有缘由的,你应该是触发到了他们的敏感区,否则真的没必要一直吊着你不放,太亏了不是?”他又道,“太赔钱了,不划算。”

    宋知熹皱了皱眉头,虽然觉得很怂,但迫于现实还是很艰难地挤出来一句,“说是威胁恐吓,但何尝不是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呢?可见他们还没有把我逼得很紧。”

    她很清楚,当下没有仙歧,今世没有仙歧。

    德充符有聚灵之效,创造德充符的初衷是用于汇聚施展法诀的灵力,用在人身上,称作回灵,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起死回生”,但事实并非如此。

    用于将死既死之人还魂只是剑走偏锋罢了,造化全看自己。德充符需要施法画就,这个时代道法已经渺茫,仙岐法术没有存在的环境条件与必然性,随着最后一张德充符在太后身上发挥最后的价值,也算是天道恢复平衡了。

    这才是公平。

    从归窍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成事在人”是一种能动性,“力不从心”则是对人能动力的制约,所以,人,终究只是人。自古览今,也许正因为“力不从心”的存在,才能防止任何一种生灵超脱尘世而最终达到一种奇妙的历史性的平衡。

    与生老病死是人间桎梏一般,出自同一个道理。

    但是这种处处受掣肘的感觉真的很不愉快呐。

    “你很会开导自己啊,但仔细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秦十八宽慰道,意识到事态不可控,麻烦处理起来有些棘手,问,“这三个见针的时点有联系吗?而三次见针前又发生过什么事,话句话说,是你做了什么。”

    宋知熹敛眸沉思。

    “以前就算我招摇过市,也没发生过这种骇人的事情,记得第一次见此针,就是发生在这个宝福楼里。”

    秦十八抚掌,“那这第一次就很关键了,在不久前,你做过什么比较……比较不妥的事情?比如那种稍微严重一点的,不太平凡的事情?”

    宋知熹回想片刻后,迟疑地点头。

    “嗯,值得重视。那么接下来几次呢?”

    听人再次发问,宋知熹抿唇不语。

    第一个事端确实差一点儿引起公愤,也便不难想到。难的是之后另外两次银针出现的牵扯与关联,待抽丝剥茧后,凭借第一件事情中所有的关联人,她依次往之后的经历中溯回比对。

    霎那间醍醐灌顶,是顿悟!

    待事情理清,愈发清晰的答案让她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第一次,她曾经逾矩了一次,在休憩的内殿几欲献身郡王,闹得人尽皆知。

    几日后,她应了邀约在宝福楼与张姜早斗气,拉住意外坠楼的女子时飞针划手,差点害她背上一条人命。

    第二次,她在乞巧节时的烟火阑珊处与郡王独处,关系还算缓和,那人亲自为她点上额间丹红,举止意外有些亲密。

    数日后,京都典礼季,众女在教坊司排练时,会施展飞针的舞娘想要置她于死地,她气血大亏险些丧命。

    第三次,就是最近的时日,裕王府与宋府显露出了议亲结亲的端倪。

    今日,收到银针随礼一份???

    ?!

    宋知熹面露苦笑。

    “什么情况?亏你还笑得出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秦十八一脸正经地鄙夷道:“想我秦十八年纪轻轻,拿着你一点儿微薄的犒劳,竟然操的都是当爹的心!”

    “对不住,我也难为情啊。”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出人意料了,原来从原主展露春心开始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这歹人不给明示,全凭她自己在这儿扯犊子,若她没猜中岂不是就在玩命儿?

    “所以,我确定这就是在警示我,莫要再意图接近郡王。”

    说她怀有那种亲近又旖旎的心思简直是冤枉极了,她突然很想直面一下幕后之人的那张脸……

    不过,这种无中生有的误会能引起对方这么大的警惕,极有可能是触及到他们的敏感区,说是敏感区,又不如说,是某种巨大的利益。

    衡川郡王满身的秘密。

    “杜都尉的横死,三次见针,都正巧有点儿神似啊……”秦十八悠哉悠哉,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只因为他觉得:

    关联到的人,都姓贺。

第八十章 夏侯珏

    赤豆糕上抛洒了应季的桂花,她咬上半口,赤色的蒸粉不沾牙,口感绵密也容易出沙。拾几颗焦香的红皮花生扔在桃江擂茶里拌着,糊状的小吃便是果腹的上乘之品,用于填饱肚子再好不过。

    二人姑且用着点心吃,此时一道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夏侯姑娘,天字号房昨个儿已经按要求给您备好,您这边请。”

    一前一后两种风格迥异的脚步声愈发近了,宝福楼内,就算是暖阁也一贯不闭门,宋知熹倏地抄起桌上那把折扇甩开遮住侧脸,秦十八眉峰稍稍蹙起,回头看向门口。

    侍者几步走过后,蹁跹的裙摆首先在视线中掠过,绶带束腰不盈一握,耳畔青丝边缀挂的明月珰扑闪,女子不经意向路过的厢房内投去视线,和同时转头的男人视线相撞。

    无形的碰触意外有些微妙,夏侯珏下意识别开了眼。

    转瞬路过而去。

    “刷拉”一声手腕一转折扇合上,宋知熹规规矩矩地把折扇的褶皱压平,一脸谄媚地推到了秦十八的手边。

    “你心虚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秦十八睨了一眼,尾音斜斜上扬,“实在不像话啊。”

    宋知眼睫一颤,这人说起话来怎么和胖蕉那股歪气愈发像了?这隔着百里千里的还能隔空传染不成?

    她换个姿势把手肘压在桌沿,“怎么会呢,是我见不得人。”

    “这姑娘你也认得?”秦十八笑着向后靠去,道,“夏侯家年纪最小的嫡女。方才听说是天字号房,那应该也是约了人的。”

    白玉冠利落地高束,一个男人目不斜视转瞬路过。

    宋知熹本来就是对门而坐,那人的行迹明晃晃从眼前擦过,对座之人不停张动的嘴唇在眼前慢慢变成无声的剪影,没留意秦十八后面到底说了什么,她沉吟片刻,喃喃张口念出一个名字。

    “贺衔。”

    “诶你怎么知道?”秦十八顿了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朝门外瞥了一眼,了然道,“说起来还颇有渊源,夏侯家是兖州大族,家主夏侯骞担任签判佥事,协助郡政总管文牍,因接到升迁昭令擢升入京。”

    他又道,“衡川郡王去过兖州监察治水,琼林宴那日才恰巧归京,这些,当日的宾客都是知道的。”

    宋知熹抬头,微微讶异,这些渊源她确实不曾听过。

    秦十八表示,郡王对夏侯家应该有所耳闻,更可能早已有了接触与来往,那么夏侯姑娘与郡王相约而见,也在理。

    “你这么想便有些促狭了,女子与男子相约见,谁说必须早先相识?”宋知熹左右摆动食指,诚挚地摇头:“两个人只要看对了眼,桥洞下也是能见的。”

    “啊呀,你这见解……”秦十八哭笑不得,“也在理。”

    说起从兖州治水回来那日,衡川郡王于千里迢迢归京的当日便入了琼林宴,应该不曾歇息。日程压得这般紧,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或是要见什么人。

    她不曾关注他那几日的行径,宴会中只与他见过两次,其一是出于小皇子贺锦。

    其二,只是闲暇寻乐之时一杯泼溅的茶水罢了。

    宋知熹自顾自地摇摇头,说到底她还是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罢了,皇亲贵戚之心我等平民惶惶不可揣测。”

    ……

    高亢的穿透力在不远处乍然上扬,一批队伍几个时辰前就从水路下船而来,此刻正式从瞭望台下步入,漆黑的棺椁由八卒抬举,一捧白花捆绑似攀附,苍白得刺眼。

    作为民间器乐,唢呐已然从戏曲的伴奏唱腔、吹奏过场曲牌中抽离出来。

    唢呐一响,或大喜或大悲。

    这么张扬的阵仗,便是杜都尉棺椁归朝,陛下诏怜厚葬!

    “杜都尉公位殉国!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反太子一党已经暗潮涌动,宫中以奸细刺杀混淆视听,自然有人领会圣意,把杜都尉之死完美了结。在天子脚下这般造势虽然有些逾越,但百姓向来爱戴从军守关的武将。

    是以民心所向,何罪之有。

    长街上唢呐声沸反盈天,宋知熹步行回到宋府,便看到一个丫鬟红着眼眶前来禀告。

    “姑娘您快去救场呀,方才杜姑娘披麻戴孝到您院子里挂白花,还气急败坏地大闹一通,婢子们好不容易把她扯回了听雪院,她压根不听劝,摔着东西拦都拦不住!”

    丫鬟捂着左眼,瞧着十分委屈,险些哭了出来,“都是姑娘家,还从未见过像这样的蛮子。”

    “不至于啊,她母亲杜苏氏呢?!”宋知熹疑问道。

    “听说是今个儿杜老爷棺椁要抬回杜府,杜家的杜老夫人也从夏平郡赶了回来,一大早搬出他们杜家的规矩来我们府上要人,站在咱们宋府外扯着嗓子宣读‘未得放妻书,正妻室不得出府更不得改嫁。’一点面子也没留,那叫一个壮举啊,那杜苏氏羞得脸红脖子粗,已经回杜府操持丧礼服丧了。”

    “杜家现在还忙得一团乱,杜姑娘便先被留在了咱府里,已经开始簪白花儿了,可见明日才会离开。”

    ……

    宋知熹火急火燎地赶去,跨过院门的扶堤,只见残破的篮子被弃置在地上,白花稀稀凌凌地洒开,她还没来得及叫停便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发狠地掐住了喉咙。

    杜念儿尖声质问:“你、你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殿下向来谨慎戒备,你与他那晚究竟是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没惩戒你!”

    宋知熹反手劈开大呛了几声,呛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气恼骂到,“嘿!你做什么呀!”

    “为什么非但凌七妙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做着她的太子妃大梦,连你也没事!”只见那女子非但没被惊吓反而喊得愈发尖利,“而我却要经历这些丧亲之苦!”

    说是丧亲之苦,但苦的怕的究竟是什么,杜念儿心里一清二楚。

    守孝三年不得嫁娶,这要她如何是好?曾经的情意再浓蜜,但凡是皇家子弟,新鲜的女人就像流水一样往怀里凑,年慕少艾的情意与过往哪抵得过近身的痴缠劝诱加谗言蛊惑!

    三年不长,但对于男人来说却足够时移世易!

    她又怎么抓住少年郎的心!

    到时候她服丧期满再去寻他,怕是那人侧妃都娶了七八个了呀!

    女子谩骂的气势渐渐被哭意浸染,“时不待我,怎甘心怎甘心!”

    杜念儿已经臆想过宋知熹与贺韵的种种可能,此刻女主人公就站在眼前,她肤白赛雪,因着急赶来气血上涌,脸上还浮现了粉色的红晕,那副清丽的皮囊叫杜念儿简直越看越恨,便像要拿人泄气一般往人身上狠狠扑去!

    “你发什么疯?受了什么刺激不是?”

    “喂!”

    宋知熹被人箍着接连在地上滚了两圈,显然是被这女人惊吓到了,谁知人一旦崩溃激发出的力量竟然如此惊人,她刚要把人劈晕,杜念儿已经不要命地朝她的头发抓去。

    婆子惊呼使唤着丫鬟上前相助,“啊呀!钗饰什么的最要命啦,当心划拉着咱熹姐儿!”

    宋知熹已经朝人脸上呼了一巴掌。

    “你给我仔细听着!你想要什么便凭自己去争取,办法总比困难多,你现在在这拿无关的人泄愤又算得了什么?!”

    “杜念儿!”

    名字被清亮地喊出,宋知熹把人喊回了神。

    “还愣着做什么,她魇着了,快把她给我摁住啦!”宋知熹说完赶紧推开人起身,丫鬟一拥而上,胡乱朝她身上拍灰。

    透过人挤人的夹缝看见杜念儿只是压抑地哭了,她便也跟着胡乱拍了拍袖子,装作不经意一般吩咐听雪院的下人道,“约摸就是急了眼,让她一个人安静呆会儿就好。”

    回闺院的路上。

    “她不仅把府里弄得这般晦气竟然还对大小姐如此不敬,这怎么成?!”一个一等丫鬟从未没见过这番场景与这般胡闹的客人,显然气极了,便粗声说话,待意识到自己逾越了,立马垂头听罚。

    宋知熹敛眸,“害,震慑的威严与规矩确实要有,但眼下这般情形……都身为女子,尚且不易,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宽容些罢。”

第八十一章 赏花宴(一)

    北郊行宫位于京畿的香积山,近日以太后娘娘的名义举办起了赏花宴。

    香积山占地颇广,气候温凉适中,曾被明罗古刹的方士定为风水宝地,这一日,山路下早已停靠了诸多软轿,也许是因为马车行在山道并不太安全,其中鲜少见马车。

    而此刻就有一辆姗姗来迟,停在了偏僻并不显眼的一旁,马车上罩着简单的帷幔,约摸是不久之前才匆忙换上,隐约露出了粘附在鱼鳔胶上未被清理干净的白屑,不甚雅观,看起来也与那边精美装潢、宝盖珠玑的软轿并不合群。

    两个婢女首先下了马车,对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小心地摆好杌凳好生请了里面的人出来……

    与此同时,某棵泡桐树下,一辆宋府徽标的马车被迫停在了行道上。

    “赏花宴?赏啥赏,我不去了不成嘛。”宋知熹发着牢骚喃喃道,跳下马车亲自检查损坏。

    在宫内刚刚向外显露出将在行宫摆赏花宴的意向时,宋知熹便一鼓作气一连卧榻三日,“病气”已经传得全府皆知,如此那般病恹恹的形象就差传出府外了,本想着能借此避过邀约,结果半路杀出个行宫送来的请帖,成功把她行至一半的计划全部截胡。

    宋知熹朝着她爹指给她的两个丫鬟双手一摊,“喏,车轱辘都罢工了,这总不是我使唤的吧。”

    这两个丫鬟的胳膊腕都有她两个小臂粗,一路上闷声声的也不说话,只管盯着她的举止,见她一旦有折返的意向便有意无意地掰按起手指骨,清脆的咯吱声在闷沉的马车里听起来阴测测的。

    她爹这是哪儿找来的这般“猛将”?瞧着比她院子里的二桃还要生猛,必定是试过身手才放到了她的身边,她还是莫要触了霉头自找羞辱。

    听她发话,车夫猛地从马车后探出脑袋,极力证明自己的能力,“姑娘放心,咱还有备用的,绝对不耽误行程。”

    宋知熹扯着嘴角强颜欢笑,“啊”地嗯了一声,她本就来晚了一日,还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

    既然是赏花宴,此次安排在深秋之时,自然是要展示出与寻常初春不一样的景色。

    满处温和的橙黄给香积山的北郊行宫平添一抹活色生香。

    姑娘品论起花草来,总是喜欢暗自较劲一争高下,艳似菡萏展瓣的芙蓉或粉或赤,在砂昙里成片栽植的木槿花也颇受姑娘小姐们欢迎,端看那几株从别国朝贡而来的马樱丹,只要有人说上几句见识的话给众女讲解,便十分有望跻身为公认的才女。

    说着说着兴致就来了,甚至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看着花儿好看,碰了不该碰的,就比如种在刺篱那边艳红的虎刺梅,虎刺梅树体受伤分泌出的白色**有毒,几个姑娘碰到了连忙赶去净手。

    宋知熹从众,在莺莺燕燕里边时不时附和上一声“好”,亲和得不得了,便偶尔有人主动与她搭话,这厢已经十分熟稔地一同凑进了一个话圈子。

    夫人们喜欢闲暇之时拉上几个牌搭子,同理,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凑着一桌人的话圈子异常吸引人。

    “张姑娘,你是与你兄长一同前来的吧?”有人问。

    张姜早说当然了,转而也询问是否是瞧见了她的长兄,众女皆摇头。

    “咱在行宫几处花苑游走了一圈,话说怎么没看到众位郎君……”

    话虽这么问,但在场大多数姑娘都心知肚明,并不真是没看到男子,只是没看见她们心中惦记之人,这么一来,那些无关紧要的公子便被她们视若无睹,被迫从“男子”的分类中剔除出去。

    可怜兮兮的。

    怀春之人都有一个主动表演“睁眼瞎”的本事。

    “衡川郡王此行可在?”有人发问。

    冷不防又想起那些飞针,宋知熹有些隐忧,眼睫下一片呆滞。

    北郊行宫坐落在广袤的香积山上,作为皇家属地不曾有外人入禁,深秋之时兽壮鸟肥,养得一身好膘,赏花宴也恰巧成为林场狩猎的好时机。

    姑娘们对打杀角逐的兴趣比不上对猎场上一身劲装的当事人的兴趣浓厚。

    一个关于衡川郡王的话题被偷偷挑起。

    像捅破了窗户纸后漏风一般,私底下女儿家都多少听说过,前几日,夏侯珏以她嫡亲兄长的名义骗约出郡王相见,面对冷漠质问,她非但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还坚持表达了拳拳爱慕之意。

    还原当时的场景,夏侯珏呢喃地称呼郡王为“哥哥”,郡王冷笑着回了一句话,语气虽是一如既往的温吞却字字诛心。

    “我与你兄长有交情不假,但还未到称兄道弟的地步。”

    “况且,这交情什么时候是随便何人都可以蹭的?他都不曾敢这般称呼我,你,又凭什么。”

    ……

    “捷足先登啊!”张姜早反应道,“这般攀称是在套近乎呀!”

    第一个词冷不防撞进了耳朵,宋知熹闭了闭眼,那根绣花针还在他的妆奁里躺着呢,就算没这针,她也断然不会像夏侯珏一般眼巴巴地贴上去。

    既然置身事外,那么她祝明宴权当个看客作陪便是。

    奈不过,她坦诚做个局外人,总有人一心想拿她下套。

第八十二章 赏花宴(二)

    行宫的厢殿静谧且暖融,在茵毯上不着罗袜,也不会沾染分毫秋凉。

    贺韵用了一碗醒酒汤,只是鹿酒后劲尚存,眸光中的酒色已然褪去初时的妖冶,温柔缱绻的瞳芒仍在幽幽荡漾。

    看不出丝毫真实的情绪。

    那双眼睛,明明只是随意注视某样物件,都仿佛怀有诱人的深情。

    他单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朝外唤了一声,便有宫娥端着收拾的案盘跨入,顺带回身轻手轻脚地闭上了房门。听见动静,他下意识掀动了一下眼皮,只是即刻便恢复如常。

    宫娥俯身收拾几案上的碗碟,汤碗由石英瓷制成,在汤匙的碰撞下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引他无意间抬眼。

    随着宫娥收拾的动作,那缕系在腰际的宫绦忽摆忽落,豆沙绿的色泽有些晃眼。

    啪嗒一声过后,她伏身去捡拾那只掉在地上的汤匙,随着女娥愈发弯下身子,领口下坠之内,胸脯前裹护的那层琉璃纱尽收眼底,透而不漏地托住了一派春光。

    贺韵微皱峰眉,也许是觉得渴燥也许是掩饰尴尬,他下意识伸手端起桌上那杯半满的茶水,却不防与那收拾几案的人撞了巧。她几乎也是同时伸过手来几欲拿杯,不经意间擦过了他的指腹。

    女娥莹白圆润的指尖,留下的是一抹滑腻的温感。

    此番,终究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宫娥收拾的过程这般持久,试探与拖延之意显而易见。

    他刚掐住她的脖子,直到体内笼上的那股旖旎的气息越来越浓才意识到不对,他眼神一紧,立刻屏息嗤声道,“行啊,身上抹的什么腌臜玩物。”

    女娥受力抬起头,眼里噙着的泪珠随即滚落在他的手背上。待看清人,贺韵心中猛地一怔,片刻过后眼中便浮满阴翳,他一字一顿地咬出她的名字,沉声发怒。

    “杜、念、儿!”

    身下的欲火几乎要把他的理智啃噬殆尽,女子眉骨偏高,伴着她恳切的神情分明是在企求怜爱,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他此刻也依然难以相信,这种既下贱又毫无廉耻的目光,会在这个清绝高洁、并且少年时还曾被他钦慕过的姑娘身上展露得如此融洽。

    如此融洽!毫不违和!

    他对眼前的人已经失望透顶,用最后一句话宣示关系破裂的决绝。

    “既然你要自寻死路,那我满足你!”

    做绝到底,便是一刀两断。

    话音一落,他掐着腰把人发狠地揽上了床榻,大掌一挥扯开她发顶那根丝滑的缎带,带着女儿香的青丝旋即如瀑布般铺散开来……

    精壮的腰腹在历练与磨砺中早已摆脱年少轻狂的青涩,随着喘息的节奏,肌肉上紧实的脉动显得极具攻击性。

    是久年后终又开荤的破戒。

    杜念儿已经忘乎所以,她极力卖弄着狼狈又媚色的皮相并对无法挽回的险错全然不察,她只知道全身的肌理仿佛都在叫嚣:

    “迎合他!”

    厢殿外,早已躲在轩门之后的两个女婢掐着约好的时辰,对望一眼后达成共勉,不该起的心思在心中悄悄游走,却还是藏不住,最终随着二人迈开的脚步付诸实践。

    先前商量好的翻身之计,裹挟着福泽与际遇的诱惑,叫人像硕鼠一般偷偷攀上了早已香汗淋漓的床榻……

    到底翻没翻身尚且不知,只是戛然而止的尖叫声,往往最令人汗毛倒竖。

    宋知熹与众女围坐,陡然听见不远处的动静,随即与众人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正悄悄议论着是不是出事了,片刻后,不知是谁家姑娘带来的仆妇来说,西厢殿内抬出了两具尸首,就连额头上磕坏的口子都还在汩汩冒着血。

    众女倒吸一口凉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女子被好生看护送进了东宫,经过女官查验,不仅她的身上,连衣裳上也抹了鹊桥仙。

    鹊桥仙是个什么玩意儿,对于某些经常挑灯夜读话本子的闺阁女子来说,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张姜早悄咪咪地探看四周,又以手搭在嘴边成括弧状,引得一众人前倾身子抻长脖子,把稀疏的圈子围得水泄不通,她解释道,“鹊桥仙是合欢香中的极品,只有遇到酒气方能浓郁显现。”

    宋知熹像个苦行僧般一脸漠然地坐着,见张姜早用胳膊肘杵了杵她的腰窝,显然是示意要她接话。

    见这女人立马就要拉下脸来,她脑子一快就吐出一句:

    “磨合期必备,事发前神不知鬼不觉。”

    张姜早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姑娘们明白过来,顿时又惊又羞。

    果不其然真是出事了,还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好事!但有关东宫的事情,可不是她们敢当作话题随便言谈的!

    宋知熹还未分心去关注那么多细节,刚才她与张姜早那番配合不禁让她纠结,自己要不要学着前辈一样“吾日三省吾身”,她直勾勾地看着身边这个笑得像不要钱一般的女人,无奈想到:

    这算不算作臭味相投?或者说夸张些……沆瀣一气?

    不乏有人故意掂着酸味说话,语气呛人得很,“这还早呢,你们且看着罢,呵呵,那位未来的准太子妃呀,估计要有喝不尽的苦水了呢。”

    等着看好戏的女子出言附和,引得几人回嘴。

    “凌姑娘哪像我们,她可是京都第一才女,不比你清闲,这话若是被清河郡主听见了,定不会轻饶你,众位姐妹都知道,凌府的姑娘向来功课甚多,礼仪笔墨绣活尽是要学的,这阵子也没见凌大小姐露面,只得我们递上拜帖去探望,怕是以后鲜少能出来游乐了。”

    ……

    行宫采光好,时值正午,烫金的日光明耀,叫一群正跪着听训的宫女睁不开眼。

    站在前方的那位教习姑姑,先前受皇后娘娘的提拔做了宫正五年,在太子妃入宫以前,暂时操持东宫内院,此番便是跟随太子前来行宫。

    此刻,正训诫着行宫内的宫女,“太子爷天潢贵胄,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凑上去的,都最好安分点儿。别幻想有同伴替你收尸挖坟,一团烂肉被草席子一裹就扔到后山喂狼,这便是下场。”

    两个勾引太子的婢女是被活活弄死的。

    这个可怖的事实让几个碰巧看见过尸首的倒霉宫女吓晕了过去。

    教习姑姑回想起太子殿下那副阴翳的神色,与陛下将要发怒时的征兆简直如出一辙,饶是她沉稳有加,也不由得当时脚下发颤。得了太子爷的吩咐,她便该抬的抬该扔的扔,连忙加急做好了整条流程的处理,操办能力比之前大有长进。

    她威严而立,如同一尊铜佛一般让人天生敬畏,又道,“休得妄想那泼天的荣宠,我且告诉你们,就算是教习宫女也没有资格怀揣这等心思,想要凭着肚子升天,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混下去的能耐。”

    话说得这般直白,实在让人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宫女们都像鹌鹑一般缩着头,眼看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自诩未曾动过歪心思的人便忍不住开始埋怨,方才到底是哪两个没脑子的人做了蠢事,什么货色竟敢肖想染指太子,害得她们要一同领罚!

第八十三章 赏花宴(三)

    开国之臣打仗,守成之臣打猎,恐怕是士族子弟最热衷的聚集***。

    秋猎进行得如火如荼,熏风南来枫林染,某处山麓上,一箭穿过飒飒林莽激起松涛阵阵。

    周绪呈单膝蹲在松涧岩泉边,眼角微动,半晌后掬起一捧水泼至脸上洗净尘土。

    “方才在猎场上打头阵的那只豺狼,原来是假寐诱敌。竟然能凭借一片树叶刺瞎其眼、双箭便杀出重围,周兄,不说身手,你这时机把握,精准得骇人啊。”

    莱阳伯府的徐公子撵掉衣褶处最后一根枯枝,说话时不经意一瞥,视线便停在男人的面容上久久挪不开。他尴尬地偏头移开眼,几句话说得有些局促,“你这一来,顿时把其他几位衬得清汤寡水起来。”

    周绪呈不甚在意,仰头阖闭双眼,任凭水珠滚落打湿了衣领,还未到剑拔弩张的时候气息却已经有些紊乱,几场围猎下来人便愈发亢奋,不禁用过了力道,险些未把控好。

    “徐灿,时候尚早,该你了。”他起身漫不经心地一笑,取下腰侧一只鹿皮箭囊丢到那人怀中,又将中指与食指并拢移至唇边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鸣。

    两人容仪裘马并辔同游,不多之时仅剩一人。

    数骑随从疾风般席卷平坦的山岗。

    “一定,两好,三元,四喜,五魁,六顺,七巧,八仙,九长,全福。”

    把口诀定下,大家才又回到花厅的座席上继续拆字猜枚,彼时,半壁廊外一众婢女端盏而来,为首那人手腕上套着一对鎏光缠丝平银镯,显然是一等宫婢。

    三揖既毕。

    她笑道,“诸位姑娘安好,这本是膳厨为太后娘娘准备的银耳鹄丝羹,太后有意分食下去,好给诸位姑娘尝个鲜。”说罢便有婢女端着羹碗送到在座之人手中。

    羹碗不大,笼统被放在一个案盘里承托,几圈分下来,数目便从一端向另一端递减。兴许是为了稳住案盘重心,在恰好过半时,一位宫婢将案盘打横转了一圈,率先绕过中间那碗而从外沿开始端取,有了开头的表率,接续之人便也跟着这么做。

    如此一来,中间那碗愣是留在了最后。

    羹汤是按人数准备的,数目不多不少恰好够分,宋知熹坐在最远处靠着短廊的位置,自然而然接过了这最后一碗。

    宫婢们右脚后支矮身行礼,道一声“慢用”便同行离去。

    “难得太后娘娘还挂念着我们这些小辈,里头竟还有荔枝,‘绛纱囊里水晶丸’说的便是如此吧。”几个女子交头接耳说话,目光却是纷纷瞥向其他人的碗里,见食料都一样也就暗自放心。

    盛京里攀比之风盛行,在高门府第内做客时,不管是赏赐还是吃食,但凡有差别就免不了暗含其它意蕴,只因为夫人们经常会别出心裁地在物什上留下小心思,以表特别优待与偏爱之意。

    因此,这种以闲言碎语为幌子而互相查探的小动作,于在座之人看来,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随着娇笑声泠泠传来,一句争辩脱口而出,再度打开了话匣子,“你这句援引之词,在诗中分明是形容初丹时的荔子,而眼下这个季节哪里还存有新鲜完整的荔枝?所以呀,说得贴切些,这应该是荔枝干,不过泡在羹汤里倒像是喝饱了水,所以才有几分水晶的模样。”

    “用诗最忌讳张冠李戴,孙妹妹,不懂便是不懂,真没必要附庸风雅。”

    那位孙姑娘本是无心之言,她自知理亏,只得唯唯诺诺地开口,“是我眼拙,诸位姐姐莫要取笑了。”

    不管是鲜荔枝还是干荔枝吃多了都上火,况且,这帮“姐妹”就算斗嘴也要讲究‘礼尚往来’,你一句她一句有来有往,到头来没准会急得嘴上起燎泡。

    宋知熹一想便忍不住嘴角上扬:到时候她定要好好嘲弄一番。

    见人两句话便化解了难堪,安分地坐好,这样也好,免得她又讨人嫌了去。

    她放下羹碗,寻思着要挑哪块点心才好,片刻过后,才仔细用汤匙剜开一小块糯米滋。汤匙切口圆滑用起来不太方便,她犹豫一二最终用牙咬开。

    桌上各样吃食的口味千篇一律,都以清淡为主,糯米滋无色无味,好歹能缓解方才口中的甜腻。

    许是听见有人抱怨,一位年纪较长的女子开解道,“太后娘娘正值延年之寿,不尚甜食,茶点什么的自然讲究清淡。想必是掌厨为了迎合你们这些小姑娘家,才放了数颗荔枝干入汤以冲解口中平淡。”

    “是呢,方才尝了一颗,虽不似应季的鲜荔枝一般津甜,但滋味儿还算不错,惹我嘴馋得紧呢。”

    宋知熹听言手中一顿。

    她抬头,不妨瞧见几人强颜欢笑应着‘是’,貌似答得有些勉强。

    而那些羹碗,一圈看下来都只是才动了一勺便被搁置在了一旁。

    不太如意。

    她思忖一番后,再度舀一勺羹汤且又倒回碗中,背过身去,只用舌尖舔舐汤匙。

    甜的。

    看着碗壁上高出于汤水一半的汤沫痕迹,她不得不接受先前已经喝了一半的事实。

    直到开始察觉微微的腹痛,她才确定这种辛甜并不是出于好意,心中又恼又慌却又别无他法,体会这痛楚能否缓解。

    五指抓紧了桌布,手指末端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红,她一边忍痛一边佯装着面色,奋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可思议……闹哪样!竟是又着道了?!

    因为羹汤是用于品尝的,人便会下意识放大味蕾的感官,更关键的是,汤水原本就寡淡,寡淡得犹如清水一般的汤里不管放入何种药粉,在再不敏感的味觉中它都容易暴露。

    用甜腻的味道冲淡原本的干涩,药物混入也便难以察觉。而为什么要掩盖原本的味道,结合她眼下的情况可想而知。

    手开始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倏地踢开绣凳,磕磕碰碰之际汤匙跌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把姑娘们惊得不小。

    “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一女子嗤声揶揄。

    “她眼睛怎么红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满座顿时静下来,鸦雀无声。

    一路小跑穿过回廊,心心念念的都是她死里逃生后得之不易的性命,前世与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映过,她才发现自己是这般畏惧死亡,她惜命,当真惜命!

    只觉毒性将要发作,随着气血一遍又一遍上涌,绞痛处慢慢上移,心悸一轮接一轮经久不息地袭来,喉咙里开始泛起一丝血味,她用力吞咽回去,趴在红漆的栏杆上平息呼气。

    ……

    “姑娘你没事吧,怎的脸色这么差?”

    “哟瞧瞧!竟是嘴唇都发白了!”

    两个宫婢夸张地惊呼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此种不合常理的惊讶听起来瞬间有些不伦不类。

    未待回神,两人便伸手穿过她的腋下搀扶住她双肩,她淡淡地掀起眼皮打量,目光懒散地扫在两人身上,明明看不出丝毫情绪,却让两人没由来觉得陡慌。

    那几不可察的讥诮冷淡,仿佛是她们看走了眼。

    “姑娘,身子不舒服便莫要强撑,回府好生歇息才是要紧的呀。”不待迟疑,两人便低着头搀扶她迈步离开,没走几步,发顶一个徐徐的声音绵绵入耳……

    “不比在皇宫,姐姐们这么厚的鞋底,一会儿怕是不好跑的吧?”

第八十四章 赏花宴(四)

    两人脚步明显一顿。

    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元君祠”东接皇陵五十里,为銮舆必经之路。太祖历经国朝损益,于花甲之年欲休养生息,禧贞十八年,下旨于香积山半修建行宫,委任工部侍郎曹禺为监工亲自督造,募集杰出工匠与京畿散兵,观象授时,大兴土木,完工建成之时,太祖亲临御题八景。

    作为历代帝王游幸的别宫,内里的亭台楼阁、花木水草与盘山诸寺遥相呼应,蔚为壮观。

    四通八达的道路力求平整,地势北高南低,四周有界墙,用虎皮石磊砌,随山就势,蜿蜒起伏,万堞平连。

    凌空建造的阁道涂有鲜艳欲流的丹漆,是诗句中尺椽片瓦、飞阁流丹的真实写照。

    但因为宫人多要下山迎接皇亲贵胄造访,山道不比大理石板铺就的地面平整,崎岖不耐磨,

    行宫内婢人的鞋履便不同于宫城中常见的缎鞋,其底形上宽而下圆,被称之为“马蹄底”。

    对于日日行走于三宫六院、穿惯了平底软缎绣鞋的宫婢来说,陡然换上这种鞋子,走起路来并不会习惯。

    之所以猜测两人是从皇宫跟来的宫婢,全凭挂坠在她们耳垂上的一对明月珰,这耳饰,说熟悉也算不得熟悉,到底也只有过一眼之缘。

    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去年的宫宴上,那一日,她想挡过长乐敷华殿的召见,便在甬道内装病,碰巧与三公主身边的宫女流朱贴身接触,那人白里透红的耳垂上,细小的绒毛依稀可见,而恰恰就是那一颗水润的明月珰率先撞入她的眼眸。

    漂亮,漂亮得令她过目不忘。

    凭它滑净的水色,亮晃晃的珠玑底料,就是放在官家小姐的首饰奁里也不会黯淡无光。

    当时她还偷偷艳羡,仅仅是在宫内当值也能过得这般体面,做个小宫女真不赖啊。

    定睛一看,与这两位正戴着的别无二致。

    呵呵,西宁公主,贺臻呀……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塞进嘴里嚼碎了,一口囫囵吞下去!不管这名字再生硬再难啃,就算要把一口白牙磕出个窟窿她也不会面露半分难色。

    “逃是一定要逃的,怎么能不使劲儿跑呢?”宋知熹跨前一步又回身站定在两人面前,反身扣住二人手腕,“若被我带来的亲卫捉住,你们可怎么回去交代?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见被窥破,有一人开始不知所措。

    “莫要被她唬住了!她就是故意在拖延,咱毕竟是两个人……”

    两人旋即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撒开手,推得宋知熹踉跄了几步。

    “说大话也不瞧瞧你这番模样,一个病秧子罢了!”下巴溜尖的那位再也不装了,果断对同伴道,“趁她没有招架之力咱俩一招放倒便是!莫要误了时辰!”

    见四周无人相助,宋知熹暗道不好,虚汗顺着鬓角渐渐滑落,她后退三步撒手就跑。

    体力透支得厉害,见一人还差几步就要追上,她倏地蹲下,毫无前兆,直接把一个宫婢绊翻在地。

    那宫婢气得愤愤咬牙,顺手抄起树丛中的瓦片朝她脸上划来,宋知熹弯腰避开,趁这人重心前倾的时机,快、准、狠地掐住她的虎口反手内旋,伴随着一声痛呼碎瓦落地,她蹬腿踩向瓦侧弯弧令它腾空而起,待高度适宜迅速撩腿横踢……

    不出所料,砸在了后面那人的脚腕上。

    腿骨的痛感让那宫婢表情扭曲,突然喊住另一人,“不必抓了,让她去!”

    “宋姑娘,路上都没见着相识的人,想必你也觉得疑惑吧?西宁公主随同太后娘娘在朱厅见客,诸位宴客都要前去拜见。”因扭了脚行动不便,那宫婢见捉不住人便干脆撂下狠话,对她道,“朱厅,你若真不怕便去呀……”

    见那宫婢明明疼得要死却还要笑得幸灾乐祸,殊不知那样的表情糅合在一起既抽搐又扭曲,让她压根感受不到任何嘲讽。

    但,她有一种预感,就算在回府的路上没有毒发身亡,她也绝对不能回去,否则很可能万劫不复。

    下药明显只是个开始。

    她挺直脊背转身朝里走,摸索出随身的荷包,颤抖着手抹上丹红色口脂,擦上浅绯的腮粉掩盖虚弱的面色,脚步决绝又清冷。

    移步轻颤忽而发僵,只有自己知道这并不是在佯装镇定,是气恼到一种奈何人屡要犯我而我再三却步的冷意麻痹全身的境地。

    御苑的朱厅内,一番情景说乱不乱,

    人群零零散散地聚集在四周,下人穿梭其间端茶倒水,安抚着靠椅上受惊的名流贵妇。

    姑娘们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钗饰下意识整理仪容,只是面上那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一览无余。

    太后朱婞坐在上首处,眉头皱起了川字纹,她朝身边的公公微微点头,发觉手上缓缓一沉,仔细看去,只见三公主递来一串佛珠。

    朱太后叹口气阖闭双眼。赑质纹的交椅弧度柔和自如,也许是靠着舒适放松,神情看起来平和了许多。

    太监走到朱厅外的矮阶边,朝凤鸾两侧的侍从高喝道,“宋府嫡女宋知熹畏罪潜逃,宣太后懿旨快快捉拿!”

    话音落下才不过一瞬。

    “哦?到底是怎么个逃法呢,枉我等后辈将公正廉明奉为圭臬,朗朗乾坤之下,竟然在人身后胡乱指摘。”

    字正腔圆的答话让满厅的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御苑里分外亮堂,一女子茕茕伶俜缓步走来,明滟的朱唇轻启遂抿,尽管颇浓的妆容一反常态,此情此景,却没有什么能够超脱她一身的慨色。

    门边的落地烛台描了金,高高低低伸展的台坪上依旧插着昨夜未燃尽的烛支,走过去还有淡淡的白蜡味,本就难受的她此刻对气味尤其敏感,尽管强忍不适,闻起来还是几欲作呕。

    她还没站停,忽然被人从左侧搂抱住,张姜早把下巴枕在她的肩上哭了,“对不住、对不住。”

    接着又攥住她的手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满目都是乱糟糟的,心也是一样,宋知熹一眼便注意到了正前方那个雍容端庄的老妇。

    太后娘娘天庭饱满,发髻丰隆,是不可多得的贵寿之相,再次得见,宋知熹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是的,那一夜垂危之际,那人的睡容曾是多么憔悴,虽无半分生机,却仍旧慈祥可亲。

    此时此刻,明明听见了动静,她却仍旧闭眼休憩。

    平和得有些冷漠。

    宋知熹开始无端臆想,是不是人一旦有了权势傍身,面相上就容易生出一种距离感,叫人难以亲近。

第八十五章 赏花宴(五)

    “休要搪塞。”

    宋知熹闻言一动。

    “竟敢驳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西宁公主哂笑着,款步走来站定在她面前,“你,实乃大不敬。”

    明明本该是斥责的语言却说得不急不躁,然而在众位姑娘小姐看来,这样可比高声斥骂来得瘆人得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宋知熹凝眸。

    她过来的时候并不是没有看到,朱厅外的御苑中有侍从围站两旁,一只小犬横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沫白的污秽物从它自然仰开的口中流出,听不到一声犬吠,显然是已经死得透透的,

    她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听到。

    待凑近了细看,那体型模样与毛色分布印证着一件令她觉得不可思议且难以置信的事实。

    “谁人不知你宋知熹对那条松狮犬喜爱如痴,没想到在御敕的行宫里也不知道收敛,居然还敢私自偷藏佞犬赴宴!你的狗闯进来不晓得发什么疯,不仅惊吓到众人还险些伤着太后娘娘,而你却事后逃窜?!”西宁公主把下巴扬得恨比天高,接着抬手朝她一指,像是聚焦一般把宋知熹再度变成全场目光的凝聚点,“瞧你这放肆的德行分明是不把律法放在眼里!”

    朱太后不置一词,手中拨动了一颗佛珠。

    听到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宋知熹顿时觉得十分荒唐,也终于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谋划究竟是怎样一个大概的全貌。

    偷藏佞犬?事后逃窜?原来自己的一切行径都早就被这女人‘安排’得满满当当了啊。

    “那我反倒想问问殿下,究竟是多么充分的理由能让你认定是我呢?”懒得再自称臣女,宋知熹在她身边走了一圈,道,“再说,松狮犬在京中并不算稀有品种,这犬也不一定就是我丢失的那只。”

    “宋知熹,否认也是没用的,它项圈上的那块玉牌便是证据。你从前没少带这恶犬祸害四方,在场不少人都认得,这狗脖子上的玉牌的的确确出自你宋府,想必啊……还你是特地为它打造的吧?玉牌已经被摘下给诸位认定,你还想抵赖吗?!”女人步步紧逼,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持。

    玉牌一事确实不假,那松狮犬就是她丢失的那只,她也知道。

    眼角的余光在公主身后的众位宫娥身上一一掠过,心中便慢慢有了计量,她咬紧下唇面露难色,看起来害怕极了,“抵赖是不能抵赖的,但这罪也是不能认的,万一有歹人弄来一块假的仿品构陷我,意图置我于死地呢?这怎么能行呢……”

    “对呀,还真没准呢,是不是弄错了,宋姑娘不像是这种没规矩的人呀……”人群中有女子率先出言。

    听到有人帮她说话,宋知熹心中格外熨帖,“二世祖”这个蹩脚的称呼在相处下来慢慢被淡忘,人情与偏见大抵都是潜移默化来的,这才多少时日就对她有这么大的改观了,实属难得。

    “忍冬。”西宁公主觉得不能再被她搅合不清了,突然偏头沉声唤道。

    宋知熹微微低下眼皮,两只手指蜷缩进袖口。

    名唤忍冬的宫女走到宋知熹面前,捏住那块吊绳尚在的玉牌抬起手展示,宋知熹眯眼凑近了些,咫尺之际,借着披帛的遮盖,伸出手在宫女的腰际轻擦而过。

    “这是什么?”宋知熹却突然惊异万分地叫出了声,忽地攥住宫女的手腕举过头顶,玉牌也顺势被她收入袖内。

    有人好奇地上前一步,“这是……”

    此时一位嬷嬷赶紧走来,弯腰凑近脑袋伸出手,在宫女纤细的腰肢上好似捻起了什么,待瞧仔细了,快步递到太后面前说,“太后,是犬毛。”

    “你身上怎么会有它的毛?”宋知熹一脸奇怪地问道。

    忍冬被吓了一跳,意识到不妙立刻垂头不敢去看公主的脸色,又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了,信誓旦旦道,“是、是刚才混乱之中……”

    睿亲王府的二姑娘站出来打断,“不对呀,方才都是那些侍从在撵狗,就算情形再乱,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

    女眷们在一旁明眼看着,前前后后,对这句话最为认同,

    莫说这位忍冬了,这些宫女都一个样,要么瑟缩在一旁要么只顾保护她们公主殿下,压根不管她们这些外人的死活,更别说敢去稳定局面了。

    在方才二人对峙时,张姜早便抹干了眼泪尽量克制自己冷静下来,对众人私下的抱怨也已经听得七七八八,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虽然忌惮公主,但作为侯府嫡女,区区一个宫婢她还是能对付的,况且大家都在场也算是个见证,最重要的是,太后自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意见,她便桀骜地昂着脑袋道,“混乱之中?那小犬底盘偏低,它是怎么把毛发蹭到你腰上的?”

    张姜早拔高声音紧接着道,“若你真是因为护主才与它有了接触或拽拉,混乱之中还摔倒在地,那倒还有可能,只是……呵呵,你可莫要睁着眼说瞎话才好!”

    众人窃窃私语,方才肚子里那股气郁闷之气又被唤起,她们确实早已心生不满,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但并不代表她们都是瞎子。

    按规矩,宾客的贴身下人不得带入行宫。那狗突然发疯闯入朱厅里横冲直撞,太后与公主那边有层层宫女护着倒是无碍,完全是毫发未损,却把她们这些人吓惨了,全程也没看见这些宫女前来相助,各个缩着脚躲得远远的,也不太可能沾上这么一撮狗毛。

    但宋知熹并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个事态,不知道松狮犬是如何发病又是如何横死的,方才本是硬着头皮姑且一试,听到张姜早这番话顿时就有了底气。

    忍冬见情况不妙,立即“噗通”一声下跪辩解,“不,我说错了,是……是她!定是她趁我不注意把狗毛藏在我身上的,她故意的!求公主明鉴!太后明鉴!”

    西宁公主推开这个碍眼的人,咬紧牙关再度伸手指着她大喊道,“宋知熹你歪心思真多!莫要以为这样就能洗脱罪名!”

    “我没有啊。”她道。

    众人再度看向宋知熹。

    女孩子茕茕孑立地站在中央,明明孤立无援,却能笑得那么绚烂夺目。

    自从这场闹剧开始,宋知熹便察觉到时不时有一束目光落在身上,她挑了挑眉,终于对视过去,却撞入了一双情绪复杂的眸子里。

    一种五味杂陈的情绪。

    微微一愣有片刻失神,但也只是片刻而已,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尽管眼里不禁染上了一层水雾,却还是笑得固执。

    “流朱,你呢?”她抬头,再次对上那人的眼眸。

第八十六章 赏花宴(六)

    猛然跳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话题便再次向两位当事人之外抛去,又把另一人牵扯了进来。

    冷不防被人叫道,流朱慌忙低头移开视线,鸦羽似的睫毛终于有了晃动。

    这个前言不搭后语的疑问句让众人感到十分意外,当大家都在猜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西宁公主眼皮一跳,心想,难道这女人一开始就打算从她身边的人着手吗?这女人前后跳脱的话莫名让她心生疑虑,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就被牵着思路走了?

    最不妙的是,整件事情的发展脉络中她似乎渐渐失去了掌控的主动权。

    于是,西宁公主倏地回身瞥向流朱,并使了个眼色暗示她。

    流朱不动声色地眨眼回应,紧接着又微微抬起胳膊肘捋了两下,动作轻飘飘的,像是拂去了什么。

    察觉到流朱那番小动作,宋知熹浑身一垮,最后的希冀如泡影一样消失,心沉到了谷底,她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团柳絮一样。

    说实话,方才她只是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在整件事情里她完全是被动的那一方,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各种办法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但,揭穿也得有证据才行,虽说流朱身为西宁公主身边的一等宫女,但松狮犬之局却不一定有她的参与。

    宋知熹轻叹,也许是自诩清白无罪,就觉得关注她目光都应该是带着公道与清醒的吧,可仔细想来,却是她自己不太清醒啊。

    到心如死灰的那一刻,她才觉得忽然轻松。

    见宋知熹一脸平静,张姜早大声恍然道,“是呀是呀,那位宫婢一直站在角落里,咱们可没机会碰她吧?不如再勘验一番!”

    那厢便有嬷嬷前去查验。

    “桂嬷嬷,没有的,婢子一直站在这儿保护公主,离得远远儿的呢,身上怎么会沾有狗毛。”流朱说着就抬起手,“您尽管仔细瞧便是。”

    棕色的毛发在橙色的衣料上极不醒目,明明只是莫得感情的一撮毫毛,此刻却极为烫眼。

    桂嬷嬷手一抖,正要像没事儿一样偷偷揭过去,却被宋知熹一手抢先,“啊呀,嬷嬷您眼神真好!连这都能瞧见,平常针线活手艺定然了得!喏,嬷嬷你可要作证,这次总怀疑不到我身上了吧?”

    “有一说一,我方才查看过了小松狮的玉牌,我承认,这只犬确实是原来我家的那只,但它自去年便在宝福楼走丢了,所以对于它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并不知情,具体原因也一概不知。”知道太后有意旁观,貌似并不打算做这个主,宋知熹便干脆对众人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方才太后驾临而我恰巧不在,全然是因为吃坏了东西。”

    羹汤毕竟是以太后娘娘的名义送来的,她断然不能在此时触这个霉头,便绝对不能声称是羹汤出了问题。

    张姜早附和道:“这件事情我能作证,说起来我也有责任,当时宝福楼的场面一再混乱,家仆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狗走失了,若有人不信去打听一下就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也是在场的。”

    “而且这情况明显不对啊,若是请仵作查验便知,它很有可能是被歹人喂了禁药才突发疯病。”宋知熹心生痛惜,狠狠摸了一把泪,语气无辜:“倒是公主殿下,我斗胆质问你,非但如此作践我的爱犬,还不惜以身犯险制造这场慌乱,你到底看上我哪点儿了,要用这种偏激的方法引起我的注意?”

    一句话没说完不想停顿,连气也不喘了,“所以说……你是嫉妒我太宠爱它,还是对我太有兴趣了呢?”

    紧接着,宋知熹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轻叹一口气,惋惜道,“唉、你放弃吧,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在场人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

    惊世骇俗哇!瞧这语不惊人死不休,想必是气极了吧!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收起你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真是自以为是!噢不,是与我何干!你竟敢含沙射影、血口喷人污蔑本宫!”

    “公主,先别急啊,刚才之所以纠结宫娥身上的狗毛,完全是因为,既然她们没有在方才混乱时插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宋知熹抬起下巴,优美的弧度衬托出面上的乖张,伸手朝着那宫装的丽人凌然一指,气势与起初西宁公主的架势相比完全不逞多让。

    “小松狮就是你们带来的,所以事先你们便与它有过接触,若我没猜错,为了防止它乱叫引起他人注意,起先,你们应该是趁它乖顺安眠的时候偷偷带来,而且还是抱着的动作,好让它枕在臂弯里。”

    狗已经死了,被人利用成害人的工具枉死了,还险些被安上“佞犬”的骂名,她没有好好看护,这也算有她的责任,造成这种结果她难免有愧,所以,她不是圣母,对于帮凶也不会给予半分同情!

    这一指,仿佛还原了两人最初剑拔弩张的场景,众人心知肚明,唯一的变数只是主人公互相调换了而已。

    真相昭然若揭,两个疑犯都是西宁公主亲信并且得力的宫女。

    自作主张是不可能的,没有主子的授意又怎么敢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太后撑住扶手,把手中的物什拍在了八仙案上,嗒的一声脆响不轻不重,却让西宁公主突然慌了神。

    太后笃信佛法,怎么样都会好生对待佛珠,要不然就是寄放在桂嬷嬷的手中,这随手一搁置,显然是怒了。本来怒不波及佛物,可这佛珠来自她之手……叫她不多想是不可能的。

    她自知太后娘娘是站在她这一旁,便一开始就自然有恃无恐。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她方才把佛珠放到太后手心中时,太后便瞧出了端倪。混乱之中依稀透露着整个过程的井井有条,但说到佛珠,这种时候若有人还能在意这些细节,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要么是天生心性沉稳,要么是心下早有了计量,而自己的亲孙女是什么样的,朱太后怎么会不了解?

    只叹这安抚与卖好之意过犹不及。

    “皇祖母!”西宁公主急急唤道。

    朱太后自始至终没有说出袒护任何一方的明话,她兀自起身离开,一瞬间满厅皆跪送銮驾,上翘的鞋头勾住四鸾衔绶的衣摆略过眼前,太监嬷嬷急忙随后护驾。

    任由西宁公主如何辩解呼唤挽留,朱太后一个眼神也没留给她。

    满厅一片哗然。

    宋知熹转身扭头回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留恋什么。稍稍抬眼,白玉暗刻的秋明图宫灯高悬梁顶,天光透视下笔墨人物袍袖丰满。

    何人不向往豁达?

    她抬腿几欲离开。路过那一面落地平脱镜时,偏头回望,镜中那人似她又不太似她,那抹纤细的身影,何时变得这般沧桑落寞了。

    镜子里密密麻麻出现了不少人,她扭头,顺着外面的方向看去。

    御苑外又来人了。

    宋知熹迈步踏下阶梯,血腥味在喉咙里越来越浓,并不是她讳疾忌医,她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待抹去鬓角的冷汗,低头一看竟是蹭了一手的粉。

    方才她也没对着镜子仔细看,只怕现在脸上都不知道糊成哪个鬼样子了。

    “说,你怎知是我。”西宁公主拦身质问。

    宋知熹头也不回,“我的松狮犬,有点儿掉毛呢。”

    西宁公主突然攥起她的手腕,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你不是应该被带走了么怎么还好端端跟来了?我那两个……你个贱胚!我的婢女你也敢动?!”

    “你就这么想弄死我?”气血顿时上涌,宋知熹甩开手逼身上前,怒意直达肺腑,咬牙切齿道,“你我二人何来深仇大恨!在你贺臻眼里,今日种种就是你所谓的嬉戏玩闹?还是权当来个下马威练练手?”

    “呵呵,在你眼里,一出生有显贵的血脉就可以一路狂飙,而他人就是下贱的烂泥胚子。”

    “对不住,你这种天生的优越感实在叫我腹诽。”

    “炫耀你显贵的血脉?”宋知熹牵唇讥诮道,“对不起,我也有。”

    贺臻完全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当众被这样羞辱还是她生平第一次,但当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终于停下的时候,她却听得愣住了。

    宋知熹敛眸,神情多了几分坦然与认真,“想你贺家几代朝臣持圭明达,追随者不惜戎马倥偬,堂堂一代帝姬却在摆弄这些闲情逸致,如若是我,真嫌臊得慌。”

    “康平年以来难得海晏河清,在偌大的山河盛宴图上,你就是一大败笔。”

    松狮犬早已被行宫的太监抬走,她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那串白玉铃铛,绑在腰带上。

    这也是遗物。

    偏头叹一口气作罢,她忽地捋起锁口的窄袖,狠狠扇过去一记耳光,可惜的是还没挥过去就被一只大掌扭住了手臂。

    “拜见太子殿下!”众人从朱厅的不远处赶来拜见,陆陆续续又有围猎归来的公子哥儿随后过来。

    “够了,宋姑娘,你是要兴风作浪吗。”贺韵看向眼前这个完全不顾形象的女子,分不清那脸上是泪水还是汗水的痕迹,只见浓妆都花了,若不是他走近细看还差点儿没认出来。

    宋知熹眼角还是红的,但真不是在哭,只是因为她身子实在难受。

    “罢了,一起的,都是一起的,都一样……”宋知熹与他对视,轻轻一笑却让人看得无奈又辛酸。

    “殿下自重。”她在裙摆上蹭了蹭被扭红的手腕,明明好似是无心之举,却让贺韵看出了嫌弃的意味,他忍不住暗暗揣摩比对,这女子的手仿佛比杜念儿那蠢女的肌肤更加娇嫩,软似柔荑,明明没用几分力气就掐出了红痕……

    宋知熹此刻并不知道刚尝过荤味儿的男子的思想是怎么变得愈发荒唐,她轻轻一笑,扫视悄悄围观的众人一眼,果断拂下袖子离开。

    “你!非但出言不逊还意欲行刺本宫,还、还在我皇兄面前装无辜!”贺臻恼羞成怒地追过去,“做出这番要死不死的样子给谁看!”

    贺韵错身拦住,忍不住呵斥,“够了,贺臻。今天这事已有这么多人亲眼目睹,莫要还想着有人能替你压下兜底。皇祖母已经回宫召见苏贵妃了,你若还有自知之明赶紧回去措辞认错。”

    他脸色缓和,意有所指地提醒道,“皇妹,脏水不能再泼了。”

第八十七章 赏花宴(尾)

    虽然妆未脱尽,并且,苍白的脸色好歹已经被脂粉掩盖得彻底,但此刻的宋知熹算不得好看。

    路人都闹挺挺地看着她当她卖弄滑稽,却不知道宋知熹只是破罐子破摔罢了。

    香积山有下山的近道,然而她并不知道此路已经被人包抄,她随手攀折一根树枝在身前拨弄障碍,鞋齿踩碎枯叶吵吵了几声,她走得奇快,生怕自己撑不住多久了。

    某处山麓上,数个扈从围护着一处宽敞之地,四下出奇的静,疲累的调息声渐渐放大,无一不透露出方才反攻刺杀的生猛。

    “世子恕罪,我等属下突围不周,给了那孙老贼可乘之机。”萧策拱手看向那个支腿坐在树下的男人,“不过这下他可终于暴露了,眼下……”

    话还没说完,萧策听见身边同僚手扣佩刀声,心弦一紧,立刻屏息噤声。

    细细脆脆的铃铛声愈来愈近,扈从们将手指一根根搭紧了剑柄,向前一步往四周排开。

    像是走得欢了,那人便不经意伸手在腰际的白玉铃铛上轻轻一弹。陡亮的音色传来,让这些人两脚微微错开蓄势待发。

    待沉闷被晃荡的泠冽之音倏地破开,黑衣的高个子们刷啦一声齐齐亮剑,唬得那人刚从林路上拐出来便浑身一激灵僵在了原地。

    周绪呈这才撩眼看去,见到人的时候恍惚了一瞬,待压住一丝呼之欲出的笑意又把手顺势搭在了腰腹上。

    看清了眼前形势,宋知熹的嘴角耷拉到底,她嗅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这种无情的冷漠,与先前朱厅内众人的鄙夷并没有什么两样,

    鬼使神差地,她的视线没有半分犹豫就越过众位侍从。

    后方的男人还穿着一身贴服的劲装,那件绯黑的曳撒质孙袍从左肩上滑落,仅仅是半搭在身上,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散漫的睥睨之色。

    一种灰心失意填满了她的思绪。就算先前面对罪责与指摘,就算觉得自己就要大限将至死于非命,她都没有这么一种彻彻底底的感觉。

    她捏紧衣角的手渐渐垂落放下,失去了任何维持张力的必要。

    反观回看,削长且反光的刀片尽数对准了自己,仿佛一片片要往她心间上戳出窟窿,几乎能够令她汩汩冒血。

    这一刻,她仿佛觉得,这种创伤,好不了了。

    好不了了。

    她目不斜视,目光依旧温敛地落在他的眼睛里,抹了丹红口脂的唇瓣因为笑容的牵动皲裂开来,干涸的嘴唇一张一阖之间,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我不怕所有的刀剑都指向我,令我失望的是,你也在其中。”

    温和的声音与意味不明的话,明显出乎侍卫们的意料,萧策回头领意,却发现世子爷已经注视那人良久。

    半晌,周绪呈别过眼去,轻蔑地轻笑一声,“荒唐。”

    再也不去遮掩孑然一身的伶俜与落寞,她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落下,露出缎带上深浅不一的斑驳。

    腰封上染了血。

    人都走了,没有什么挡着的必要了。

    他后知后觉,这才琢磨透那句话,入鬓的眉峰一挑,“行宫里的事情,回禀我。”

    “属下领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姑娘的话一语双关,“刀剑”可能并非眼前的刀剑,而那份误解而来的失望……

    周绪呈食指抵住眼角。

    宋知熹啊宋知熹,这是否就是你正式对我交待了心意?

    或者说,我能否把这当作你的交心?

    宋知熹是抛下一切就离开行宫的,离开前便已经请张姜早帮忙,把她带来的婢女遣回了府。

    “姑娘,西街坊间到了。”马车夫吆喝一声遂又抬头望天,对马车里的人道,“这眼看天都要黑了,姑娘快些回去吧,路上当心些。”

    宋知熹现在还有些发懵,那句“荒唐”一直在脑海中回荡。她捂住心口深呼一口气,跳下顺路的马车卯足了劲儿向前赶路。

    钱掌柜的药堂里向来安排有坐堂大夫,也是距离最近的、可以看诊拿药的医馆。她十分信得过,就算自己真有什么大事,也不怕有人说出去。

    她摊开捏紧的手心往裙身上揩了揩汗,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腮帮子抖了抖。

    甫一踏进药堂,只见满地斑斑驳驳,再细细一瞧,竟都是些细碎的坚果壳……

    靠在药橱外边的伙计见到有人进来,先是一愣,旋即一个扫堂腿把满地的碎壳儿揽进了柜台底下。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宋知熹面色稀松平常权当没看见,“问、问诊。”

    一开口却还是暴露了两人之间的一丝窘迫。

    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日有两位大夫坐堂,姑娘可进去瞧瞧,等不了多久的。”

    宋知熹进入义堂时,正好撞见崔贵走出来抓药,尽管心中一愣,却还是扶着额头赶忙拐了进去。

    唐大夫去过宋府不少回,因此早就见识过她的一脸“病态”,没什么好避讳的,这厢便一脸狐疑地用双指切上引枕上的手腕,搭脉过后望过舌苔,就开始寻针纳血,暗思处方。

    唐大夫眉头紧锁,手握着狼毫却迟迟不落笔,他抬头瞧了她几眼,一副欲语还休之态。

    迟疑片刻,微微张口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又伸手接过伙计递来的紫壶,一杯热水下肚,打消了他方才的念头。

    宋知熹见状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低头苦涩道,“唐先生只管告诉我便好,我觉着我承受的住。”

    在她慢慢朦胧的视线里,唐大夫递来一杯热水,她伸手小心接过,杯子釉薄而质细,釉面上不规则的细碎纹路层层叠叠好似竖冰乍裂,看得她心里愈发拔凉。

    杯壁厚实,口缘宽敞,手捧着并不烫手,热融融的水汽蒸腾而上,她感觉自己飘忽忽的,像失了魂一般更加不真切了。

    她定了定神,故作坚毅地抬头正视自己的病情,见人摇摇头,不争气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地砸了下来,持久的表情使得脸上的肌肉开始发僵发麻。

    唐大夫窘迫得异常,赶忙瞅了瞅四周,佯骂道,“哎你小题大做什么呢,泻药而已!半死不活的做给谁看!”

    他朝她吹胡子瞪眼,“赶紧打住!我的一世英名都要给你毁了!”

    “什么?!”宋知熹呆若木鸡。

    “按理说你的泻药用量不大,身体会有不适是正常的。”

    唐大夫又道,“此外,从你方才的状态便能看出病机所在,《黄帝内经》说睡眠的机制是卫气入于营气,卫气出于下焦肾气,营气出于中焦脾气,而中焦受气取汁变化而赤是谓血,营气最后出于心气,所以卫气入于营气,即肾气入于心气,心肾相交,水火既济。所以,你怕是着急上火,急火攻心了。”

    “年轻人啊,遇到一些事情,切记,静若澄然,处事坦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

    “可是,我腹疼啊,全身无力的那种。”宋知熹迟疑道,“若不是中毒……”

    唐大夫揉了揉眼尾,恨其不争道,“热水是叫你白喝的吗?”

    结合以前的经验咂摸出话里的意思,宋知熹恍然,此时一只手从后面擦过她的眼角,吓得她腾一声站起来险些惊叫。

    “阿熹别怕,是我,琼娘。”

    ……

    宋知熹跟着琼娘从里间走出来的时候,表情有些不自然。

    果然,葵水提前了。

    琼娘是碰巧来药堂寻方调理身子的,崔贵就是主动陪同她前来,帮她提药的。

    尽管有点儿尴尬,但打消了不治之症的疑虑,不妨她如重获新生一般喜出望外。想起自己先前在行宫的所作所为,她一把搂住琼娘的脖子把头埋进了她的肩头,悲喜交加。

    “你这喜极而泣怕是早了。”伙计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是这姑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顽疾,自己闹了个乌龙。

    这年头,这种事情在医馆也发生过不少,他便没多在意,又故意问道,“看你这般伤心的模样,诶,怕不是已经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吧。”

    琼娘虽然也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对,却还是朝伙计嘁了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

    反观行宫那些惊世骇俗的闹剧,若是没她那种决然置生死于度外的心态,她想,估计还不会堂而皇之地表现出那般果决、狠厉的言行。

    但最让她难以忘怀的,还是那一句“荒唐。”

    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宋知熹把自己与周世子相见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倾诉出来。

    听完,琼娘忍不住啧啧赞叹,“你这话太有分量了,知熹啊,你矫情起来可不比那些世家小姐们差。”

    “哪有这么夸人的,莫要打趣我了。”宋知熹苦笑开来,转而正色朝伙计拱手,诚恳道,“多有叨扰,我委实感到抱歉。”

    伙计挥了挥手,眨眼笑着,“你跟我们说这些软乎话做什么,你该去和那人说呀。”

    宋知熹有些难为情,但冷静下来想想,只能怪自己当时太沉浸于绝望无法自拔。

    一切都是际遇,想起自己与周世子那番执拗且僵持的对视,她有些悔恨并且无地自容,只因为,自己怕是把郁气都发到了周绪呈身上。

    这是什么道理。

    宋知熹苦涩道,“我这、究竟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昏话啊……”

第八十八章 婴姬

    “婴姑娘,松鹤堂今晚贵客甚多,世子要您早些准备。”

    前来通告的嬷嬷刚走,阿雾便已经拿着梳篦,把身前之人的青丝一梳梳到底。

    随后,又在那人的腰带上轻轻巧巧地佩上一块紫绡色的压裙禁步。

    “婴姐姐,该为自己做做打算了。”阿雾看着镜子中的人儿正托着香腮,似乎又在出神了。

    她便蹙眉叹一口气,“我还不了解你么,这么不声不响、平平淡淡等地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姐姐你要知道,有些平衡,终究是要打破的。”

    阿雾与婴姬同是松鹤堂的舞姬,二人向来以姐妹相称,在众舞姬中最为要好。

    婴姬被世子爷选中带回来的时候,兴许是为了避免婴姬在偌大的府里孤单,便又将阿雾一同买入鼎元府,给她安排了一个作为婴姬贴身侍女的身份。

    听人开解,婴姬淡然一笑,“阿雾,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呀。”

    阿雾握着梳篦的手一顿,显然对这话不乐意了,“不是我刻意讨好,姐姐是难得的清高美人,与那些凡尘女子是不一样的,不宜妄自菲薄,要不然,世子又怎么会对你另眼相待呢。”

    “捂着捂着,冰都能捂热了,等着等着,黄花菜也能凉了,有道是话糙理不糙,阿雾出身不高没什么才情,但约莫就是这么个道理了,婴姐姐你可莫要嫌弃,好歹听我一句劝。”

    婴姬掩嘴而笑,仪态礼数恰到好处,挑不出错,美得让阿雾看直了眼,几乎站在她的身边也能与有荣焉。

    阿雾面上一松,也便不再唠叨。

    然而在婴姬自己看来,府里的下人都私下奉承她讨好她,完全就是看在世子爷重视她关注她,觉得世子爷是当真把她放在了心上。

    可是心意这个东西,也许只有她自己看得最明白不过了。

    挂念二字哪有这么容易,仅仅是想起来的时候便提及她,又怎么能算呢?

    她不过是一个男人在外可以用来应酬交际与推脱美色的借口,也是堵住外头“不近女色”等闲言碎语的一个趁手的工具罢了。

    多少人想往他身边塞美人,还不是以府里她的存在搪塞了过去。

    这个“独宠”,来得实在是名不副实。

    她曾歇过他的书房,睡过他的卧榻,见过他壮实的胸膛,然而那人却连她一根手指都从未碰过。

    就连他命她单独演示舞艺,二人独处一室时,她曾刻意引诱,一边尽心跳着的同时衣裳也能一件接一件地滑落,他都只是定定地看着,眼神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全然不为所动。

    面对着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仿佛仅仅是在看一样物件而已。

    那时,她的自信随着衣裳一层层滑落,也一层层地垮掉。

    当年她在松鹤堂时,精湛的舞艺与清丽卓绝的姿色让她名噪一时,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她换上纱裙一睹她雪腻的肤质,“婴姬”的名字由此而来。

    秋姑姑虽然称她为义女,对她视若珍宝,但再宝贵,怎么会和真金白银过不去?

    松鹤堂多为艺女,但若是两人看对了眼,或者有了大手笔的交易,便没有卖艺不卖身之说。

    她知道,有一必有二,若是她那日真起了这个头,她日后的清名恐怕就会沾染上世俗的戏谑,如深入骨髓的污垢一样再也别想洗净。

    她绝对不是个卖弄皮肉的卑微人,从骨子里就不是。

    在她一再央求下,秋姑姑却铁了心要毁了她,便是那日有幸被周世子看中,她才得以自保。

    然而书房那一夜的独舞,她自知自己身子曼妙,何曾受过这种明晃晃的打击?从那以后,她也安生规矩了不少。

    婴姬从一开始就安安静静地坐着,这下忽然开口,神色幽幽,“听说,上次府里来了位姑娘……”

    听说,还险些宿在了世子爷的寝榻上。

    阿雾被噎了一声,愣是没想到婴姬又提起这件事,仔细想来,这在府里已经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了。

    然而府里许多下人并不知道那姑娘是被世子爷抢来的,只听说,世子与那姑娘先是共乘一骑回府,又是在人落水后,世子特意将人安置在寝房,亲自火急火燎地前去探望。

    非但如此,还亲自嘱咐备好姜汤给人沐浴……

    回想起来,婴姬有些不悦。

    不是她心胸狭隘,只是多年来的平衡,似是突然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搅起了波澜,她想,不怪自己善妒,遇上这种事情,任谁也不会心里好过。

    而那个男人,清贵自持、近似完美的男人……想起那抹身影,她忍不住感叹,若不是性情与身份的威慑,那该有多惹桃花。

    是啊,那女子不过是落了水呢,水那么浅呢。

    那人却甚是在意,在意得没有半分掩饰,也不屑于在众人面前掩饰。

    “婴姐姐莫要多虑,现在外面的官家小姐也不是什么好的,明显对世子爷动了歪心思,我看她落水就是故意的,难道柔弱得连路都走不好么?”阿雾如是说,见人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劝慰道。

    “更何况,之后再也没见那姑娘来过,我也没打听到之后还有什么来往,可见是世子爷厌弃了她,在外与她没有了交集。”

    “你也说过,世子爷心思缜密心如明镜,虽然心下的计量捉摸不准,但也不是个受糊弄的。”阿雾把手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语气轻佻,“你放心便是,这种女人,她不配,给您提鞋都不配。”

    能这么说,阿雾还是有些底气的,她打听到的是,那姑娘姓宋,家境还算殷实,虽有个当官的爹,性格与风闻可是让人不敢恭维。

    至于样貌,她虽未曾见过,但养在那种溺爱的环境之下,顶多是个爱娇嗔的娇惯模样儿,还是喜欢蹬鼻子上眼的那种,这样的女子,能有什么好脸色?

    反观她家婴姐姐,不说这惊鸿的容貌,只是一眼便能看出出尘的气度,说是仙气飘飘也不为过。

    “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其实早就打听好了,那宋家女已经被禁足了,今晚也不可能出现的,不要怕被人搅了去。”

    婴姬的心思也不比旁的姐妹简单,一旦有了想要的,她便有万般的计策与自信,叫人自愿臣服于她的牡丹花下。

    这一点,阿雾最为清楚。早在她还居于松鹤堂卖艺时,虽然不知道婴姬究竟是怎么做的,但自从她跟了婴姬,便再也没受过其它那些舞女的欺凌。

    毕竟是沾了光,阿雾知道,做人得以心换心,真心相报。

    婴姬望着镜中的自己,发丝被梳得一丝不苟,从睫毛到唇珠,细细打量着自己,精致得一处都不曾落下。

    她敛眸一笑,陷入了沉思……

第八十九章 客潮

    年前五月份封坛的梅子酒经过一年的发酵,味道恰到好处,酒坛被埋在宋府的园子里已久,此时开封最是时候。

    为了躲开少量的果蝇和蚊虫,宋知熹整个人缩到了四面堂的碧纱橱后。

    打杂的嬷嬷刚来,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人歇翠纨闲,觉后微生汗,她撑着脑袋侧卧在榻座上,一脸愁容,瞧着有些惴惴不安。

    自从行宫的闹剧被隐隐传出来后,皇帝便对三公主下了禁足令,几乎是同时,宋渊也将她软禁在府里,美其名曰修身养性、自我反思,实则是对外以正视听,只求给她落得个心有分寸、知礼守礼的好名声。

    皇帝的女儿被禁在宫里认罚,而事件的另一方若还在街上招摇过市,暗暗想来,这对宫里来说是多么讽刺又多么脸上无光的事情。

    明晃晃地挑明孰错孰对,不就是和帝王家暗搓搓地较劲么?

    按照宋渊的话来说,宫里的做派就是昭告与回应,表达了明事理的态度与立场,也便是给了宋府莫大的面子。

    还不识趣地安分点儿?把事情的存在感压得最低才好呀。

    然而这只是宋渊的意思,经过昨夜的彻夜商量,宋知熹还是觉得自己要有所作为,给某人还一个人情,否则等到误会越来越深,可一点儿也不美妙。

    好在她想到了一个法子,以还披风为由借机相见!

    宋知熹刚下定决心,就正好听到盘锦过来寻她,说是金丝蟒袍已经从里间拿出来,并且托绣坊打理好了。

    回院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蟒袍是帝王对有功之臣的恩赐,黑缎的光泽盈盈其上,那几根被她抽掐出来金丝也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先前在牢狱时,那般破坏且糟蹋了他人的贵物,宋知熹回想起来,本来有些窘迫,又不妨闻见香檀味似乎有些浓郁,且久久散不去。

    她开始觉得有些好笑。

    还真洒上香灰供着了?

    “姑娘,真要归还么,其实吧,若是您喜欢,留个念想也是可以的呀。”盘珠看着姑娘虔诚捧着那件外袍,捻着一角仔细地打量,认真开口道。

    盘锦乐了,“盘珠你真是个傻的,姑娘这是要以它为引子,不然怎么好意思去主动寻了周世子相见?”

    眼看盘锦就要越说越偏还越说越露骨,宋知熹眼睫扑闪,一手朝盘锦的腰上拍过去,“我打你个呆头鹅,不要胡说!”

    打更人提着一灯香火路过,是夜已到。

    虚掩的角门处,早已等候多时的两人四下查探,此时此刻,周围宋府的侍从都换班而走,一个敏捷的身影趁机蹿出了门。

    盘锦把包袱递到她的怀里,严肃认真地低声嘱托,“姑娘,万事当心。”

    宋知熹紧抿着双唇点点头,再转了个圈儿,对自己仔细地检查一二,一身麻衣裋褐的平民百姓打扮极为不起眼。

    她用手遮住眉眼,往西市的灯火通明处蹿去。

    “老爷看得真够紧的,姑娘,你可要准时回来。”扭头见自家姑娘已经离去,盘锦一手扩在嘴边轻声朝她呼唤,“我给你留门儿~”

    京畿地区,临近城门口之处灯火通明,今日尤盛,涌动的客潮蔚为壮观,目光时不时就能捕捉到衣品不凡的名流商贾或者达官贵人。

    架空于街市之上的木制廊桥连接起对面的楼阁与左右两端的坡梯,廊桥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打招呼或互相寒暄,沿着廊桥向里走,便正好直通松鹤堂。

    宋知熹绕开人群歇了歇脚,伏住凭栏向下望去。

    这一个地带生意比较自由,操持各行各业的小商贩游走于市,其中多为牙侩。无论是出入银两还是置买田产业铺,大半是靠引荐人居中做牙侩,牙侩一行从事为买卖双方说合的经营,皆不力稼穑、衣食于市,最为了解商业行情。

    宋知熹收力抱紧了包袱,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今日这个场合与往日相比,热闹得有些不太一样。

    松鹤堂的厢房按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排序,玄字三号房内,灰帘上透出了一道背影,正对着这背影之人的座上宾,

    玉面俊秀,正温吞地翻看着一本手札,看着十分容易亲近,没有半分身份自持的疏远,二人之间,倒是像极了关系深厚的友人。

    贺衔将手札摊放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说是兖州大族,但这人家族里的人之中,果真只有他,只在他身上,才略微能看出当年盛极一时的兖州大族风范影子。

    二人年纪相仿且私交甚厚,阵营之事至今根本无人知晓。当初自请前去兖州治水,也不过是他们两位主子两年后再次接头的引子。

    贺衔一笑而过,五指有顺序地敲扣在垫着那本手札的桌面上,垂眸慢慢道,“既是如此,兖州清河府啊,安定得还挺快。”

    那人没有回答,像是在等待什么,彼时有人敲响房门,这一动静使得厢房内再次恢复沉寂。

    “池公子,您要的楠竹粉,给您送来了。”

    贺衔不明所以,眼看着男人推座而起,一身青衣直缀打理得十分妥帖,一眼看去,修饰得这人的身材修长又挺拔。

    待这人再次落座,只见他把小半盒的竹粉拨入茶盏,粉末细腻入水既化,接着拿过一个小瓷瓶,食指一敲瓶口,倒出一滴芳樟油。

    他举起茶盏点头示意,“漱漱口。”

    听人终于说话,贺衔朗笑一声,“你还是这么讲究。”

    “既然命里天生优渥,又何必屈尊降贵?”那人眼皮都没抬就还了一句,“贺兄应该深有体会,论起讲究,你也比我差不到哪儿去。”

    贺衔并没有否认的意思,思忖一二,言语随意了许多,“怪不得方才你一直不接我的话,敢情是人在座却心不在啊,不愧是贵公子,连松鹤堂你也敢嫌弃。”

    说是嫌弃,其实贺衔知道,这男人性情敏感且细密,一贯神经紧张,归属感极强,在新的环境里自然就会敏觉且不安。

    松鹤堂背靠晋商金主,作为名流商贾交际之所,它的前身是四海商行的主要驻地之一,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被转手于晋地来的商人。在独立化开放之后,虽然主人换了,但半点也不妨碍其经久形成的成熟业态。

    四海商行的业主中向来官商不限,来者非富即贵,却难免鱼龙混杂,换在现在来看,还是这么个道理。

    男子只是付之一笑。

    此番场景不禁让人猜忌,能面不改色地揭他的短,怕是迄今为止,只有衡川郡王才做得来吧。

    “你也知道,决定与你居于同一阵营、结为至交,全力支援你登顶的那日,我便自诩过,‘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他漫笑着起身,背着手踱步至墙边,眼神锁住一幅蟠龙戏珠的轴画。

    极易挟带自负感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非但不让人反感,反而,那副天生柔和带笑的神情让人联想不到任何桀骜与僭越。

    贺衔自恃性子还算温润,但见到此人才知道,一个假意温柔,究竟能达到了何种巅峰造极的地步。

    男人回身的同时,眼神却转而沉潭,低缓的音色随即显得语重心长,“贺兄,我夏侯池,并非池中之物。”

    贺姓之人为蛟龙,那他便是蟠龙。

    贺衔点头,“所以说,这一步,你是想要我……”

    “成侯。”那人一字一顿道。

    听到此处,贺衔没有半分惊讶,像是听人闲叙一般,云淡风轻地一笑,“哦?”

第九十章 蒙混

    堂门前璀璨的灯火在眼眸中倒映成了破碎的粼光。

    随着入口处脉动的人群穿穿走走,灯火在视线里因为路人的遮挡时隐时现。如此一来,眼里的粼光便忽亮忽暗,好似泛起了波动,妙如琳琅。

    良久,宋知熹收回了停滞的目光,她站在僻静的门墙边,小心地打开包袱翻找开来,却还是以无果告终。

    她无语凝噎。

    让她颇为意外的是,想要进入松鹤堂还需验明正身。

    就在方才,因为她拿不出证明身份的腰牌,也没人能为她提前打点或者提供担保,守门的侍者便以“身份不明”为理由,把她当作闲杂人等,一掌推搡了回去。

    此时此刻,从不远处走来几位作侍女打扮的丫头,她们的眉心统一点着丹红色的胭脂,上身披着一件夹缬印染的靛青色比甲,一边走一边还谈论着什么。

    宋知熹抬眼看去,下意识定了定神。

    这一认真,她就不禁暗叹起周边的环境实在是嘈杂,同时还不忘收拾好包袱,径直朝路中间走去。

    待这些丫头路过,宋知熹总算把她们的闲言碎语听了个正着。

    “跑堂的杂役腾不开身子,偏叫我们来跑一趟,不过呀,咱们可算采买齐了,这下总不会再挨训了吧。”

    “不过我得提醒一句,咱们今日做事时可得仔细了去,万万马虎不得。”

    “反正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哪比得上那些在舞姬姐姐们身边伺候的?”一女子撇撇嘴。

    紧接着就有人抱怨道,“叫我看,咱还不如端茶送水的伙计过得好,人家至少还是露脸的,贵人们出手大方,我才听说了,那位跑堂送茶点的张小生,在堂内这么一圈绕下来每次都能获得不少犒赏呢!”

    接下来几人又商议着采买之事,宋知熹认定她们是松鹤堂的婢女没错了。

    如此一来,心下便有了计较,她轻咳一声佯装好面色,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匆忙跟了过去。

    婢女们抠抠搜搜的,左右还是嫌银子不够,宋知熹与她们斡旋之后,除了一身衣裳以外,只换给了她一根簪子。

    虽然被顶替是不太合礼的,但她们这等小角色简直可有可无,况且有人能替自己干活,并且还有银子收,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怎么样,在打扮这个方面一定不能出差池。宋知熹学着她们的样子在脑袋上别了一支攒蕾的珠花,她眼神一瞟,身子一拐便顺路跟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你是哪儿来的丫头,还偷偷摸摸的,莫要以为我没发现。”阿雾朝她摆了摆手,“给我速速离开。”

    见女孩子正在绞着头发丝儿玩,全然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阿雾由不得心生猜忌,问,“你是里面哪儿的丫头?莫不是也想跟了我们婴姬?若真是如此,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莫要肖想了。”

    熟悉的名称引起了宋知熹的注意,她惊奇了一瞬,忍不住想强颜尬笑,诚然没料到又会在这儿撞见鼎元府里那位传说中的宠姬。

    那婢女使了个眼色,宋知熹便看见几个大汉又要过来推搡她,她眉头一皱忙不迭脱口而出,“且——”

    “慢”字还没出口,几乎是同时,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慢着。”一只手搭上了仆从的手背,点着兰花蔻的玉指首先映入眼帘,那人蒲柳之姿,细腰盈盈一握,一头珠翠的云鬓远远看去如纤云弄巧。

    阿雾翻了个白眼,认出走来的正是松鹤堂里的舞姬傅娘子,傅娘子和婴姬向来不对付,二人还在松鹤堂互为姐妹时,便时常一争高下。

    “阿雾妹妹,你在外面这般欺负人的做派,也不怕给咱婴姐姐招惹闲话么?都说婴姐姐最是心善,好名声怎么由得这番作践呀!”傅娘子掩着嘴笑了几声,好不欢脱。

    她是笑得欢了,而在某些人听来却是毫无收敛的嘲讽。

    宋知熹静静地袖手旁观,不料傅娘子却转而看向她,道,“要不,还是我……”

    “傅娘子,不劳您费心了。”终于,坐在马车里的婴姬柔声说了话。

    ……

    进入松鹤堂,一行人便在前庭停下开始收拾行装,宋知熹打算言谢并借机抽身。

    阿雾走来,朝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像是想起来什么,便开始狡黠地笑笑,摆了摆手,叫住一位跑堂的杂役,说是把她带到后堂里去。

    宋知熹不会看不出来,这位名唤阿雾的女子,似是自以为看透了她的身份,神情就变得甚是轻慢。

    宋知熹不以为然,好不容易扮作婢女蒙混了进来,只要有办法脱身便好。

    这一走她便被带到了后堂里,炊事婆拎着柴火棍站在角门前叉腰怒骂,宋知熹前脚刚到,便被一声大嗓门唬了一跳。

    “泼皮,你行不行——”炊事婆忽然打住,朝门口挑眉望去,“桃红?!哟,你不是生病告假了么,管事都批了的,你这才离开几天?咋地第二天就回来了?”

    宋知熹见炊事婆喊她过去,忍不住稍稍偏头朝伙计递上一个询问的眼神。

    伙计翻了个白眼,“瞧我作甚,阿雾姑娘说了,别以为自己长了张小白脸儿就能溜去偷懒。去!快回去干活儿!”

    松鹤堂内乐曲高妙,和着散漫的鼓点声,为情景凭添了几分轻巧。

    雅座外的廊厅上不少人停停走走,落地绛纱灯温亮的暖光,映得路过之人面色红润,情绪饱满。

    宋知熹借着端着盘子入堂的时机,在场内停停走走寻找那抹目标身影。一个碧玉糕的瓷盘被她端了几个轮回,不妨引起几位客人疑惑地朝她侧目打量。

    虽然没寻见人,但好歹能从后厨脱身,想起后厨厨娘的大嗓门儿,宋知熹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万幸“她”不是烧火丫头啊……

    从座客一侧错身之际,竟然猛地被人拉了一把,她低呼一声,极力稳住身形把盘子向上施力撑举——盘子隔空停住了一瞬间。转眼间,她已经轻松地拢了拢开衫,单手托住已经移至右手的瓷盘,眼神不解地朝边上瞥去。

    贺衔在雅座上没坐多久,便看见有人不安分地对一个婢女动了手脚,本来他不甚在意,但没料到区区一个小婢女也能有这样一番利落的动作,可见其身手不简单。

    但直到这女子一转身,他却立马觉得自己方才是魔怔了,竟会产生错觉。

    觉得那个只会一点三脚猫的爬墙功夫的宋知熹身手不凡?

    他曲起指骨扣了扣桌面,示意女子就在这儿摆上点心,“嗯?你怎么会在这儿?”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熟悉之人之间一种亲切的问候,宋知熹讶异,竟是没有要揭穿她的意思。

    那些本来要看热闹的公子哥儿咳了咳嗓子缓解尴尬,他们随便找了个由头,嚷嚷着要去吃酒,识趣地把那个率先出手调戏的兄弟推搡走了。

    “你根本不该来这里,胡闹什么。”

    郡王清越的声音再次不徐不急地传来,却让宋知熹本来渐渐要变得感性的情绪陡然生变。

    她并不认同前半句话,本来只是暗自腹诽,但那“胡闹”二字一出她便即刻改变了想法,这厢便笑着恭恭敬敬地回道,“总归不是来找您的。”

    “你若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就别放纵你善变的情绪。”贺衔冷声道,“警醒你,政党之事莫去掺和,如有牵扯,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休怪我不留情面。”

    刚刚见面,不到半刻钟又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果不其然,半年来脑海里积淀的苦楚与麻烦再次涌上心头。

    她很想说,她大半的杀身之祸都是间接因他引起,她又怎么还会掺和他们这些汲汲营营的争端?

    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好么?

    “你不必警示恐吓我。”宋知熹笑吟吟地行了一个万全的福身礼,诚恳道,“你放心,我宋某某只希望,你我二人能避免利益冲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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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掌灯介绍:
在贵胄云集的琼林宴上,宋家大小姐貌似心不在焉地走神了,可再次回神的时候,她竟发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
——
宋知熹有些难为情。都说云开雾散子孙贤,功德圆满则宗族长绵,可为何宗谱里却没有半分她存在的痕迹?
有人抹唇散漫道:“无巧不成趣,你可懂?”
——错世相认,你可还会叫错,我的名称?今我掌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今我掌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今我掌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