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再遇
戏台上,名伶吟唱的辞藻华丽成章,一曲关乎山水亭台的评弹听得穿堂的行客们入醉。商贾喋喋不休地罗列着自己过往的丰功伟绩,直教捧场之人听得纷纷咂舌。
矜贵的世家公子向来最容易惹来姑娘家注目,夏侯池便是其中之一。
他圆润的指尖捏着一樽酒卮,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手腕微微晃荡,明明酒水已空,也不着急吩咐人换盏。
端看他那副无所谓的神情,与自视甚高者不屑于开口的模样别无二致,就差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一位胆大的侍女半推半就地给这位座上的宾客斟酒,彼时还不忘含羞带怯地瞟上一眼,结果却慌了手脚!
她倒吸一口凉气。
但这一惊无关乎样貌,只因为抬眼之际竟然是直接对视!
十多岁的女子脸皮薄,一双滚烫的面颊顿时浮满红晕,反倒像是她自己误饮了桌上这壶熏梅酿。
偌大的松鹤堂内,但观皮相就能料想到这些男人们生活优渥,便许只是互相玩乐逗趣,堂里陪侍的小娘子们却也忒容易捻酸吃醋,嗔怪起来一声比一声娇憨。
这般旖旎的场景令宋知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她跪坐在案席一侧,垂下头,像模像样地抚平了压皱的衣角。
耳边细细的嘈杂声渐渐搅合在一起,疏远寥廓的曲声质感让她下意识将双目半闭微睁,渐渐地,眼角余光中的场景越来越涣散……
宋知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养神小憩之中,她不知道的是,至始至终,细微的小动作全都已被身边的男人收入眼底。
宋知熹回神时,听见贺衔与近侧的友人正在交谈,对话声平平淡淡的,不轻不重的语调更引人失神发困,她按了按眼皮抖擞精神,轻手轻脚地摆好桌案上的物什后静静地离开。
堂内都是净几明窗,男男女女的身影幢幢入眼。
远远望去,回廊上紫陌繁花稠,有人端着一身年轻的恣意风华迈上承阶的楼台,挥一挥手即袍袖丰满,恰似盛满月色清辉。
颠沛周流的乡客举杯碰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洽谈风云。宋知熹身处于其中向四周环顾,只见清一色的恣肆喧嚣。
她摸着鼻头笑了笑,因为被浓厚热切的氛围感染,内心便抑制不住地躁动开来,心绪随之越来越放开……
纵览古今,不论是南陈世家状元郎还是北齐将门风流种,有人长歌一笑倏回眸,有人千军万马避白袍,各个尽显后辈风流。
说不憧憬不仰慕绝对是不可能的。
某种年少慕艾的少年心绪重新涌上心头,一个鲜活的形象随之在脑海中浮现。宋知熹在堂厅内默默地兜兜转转,同时忍不住感叹,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心心念念地想着某个人。
她头一回体会到,仅仅对于遇见一个人,竟然也能这般满怀期待。
说到底,她今日是来与他好言解释的,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一有什么不妙的误会还得靠她自己前去澄清。
一旦把大理寺的人得罪狠了,麻烦就会接踵而至。香积山那日,她对这位大理寺卿的态度过于高亢,此番定是要说些软乎话才好。
她不确定那日自己的胡言乱语是否已经让他心生鄙夷,但不管怎么样,屈于身份的威压,她觉得自己应该补救一下。
厚着脸皮说来,她们俩还算有一点点的交情是吧?
毕竟之前与他打过交道,尽管很多次,人家兴许是无意相助于她,但她也确实承蒙过他一些照顾。
她促狭地想,况且一件披风在手,她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与人相见的理由,怎么不好好发挥一下自己深厚的谄媚功夫?
他身形出挑,寻找起来并不费眼,只不过她并不清楚周绪呈的交际习性,因此对在众位男宾中能碰巧遇见他,并不抱有多大希望。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临时这刻她却难免有点儿紧张,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没准那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啊。
转念一想,能这样最好!
她巴不得人家“贵人多忘事”呢,要是能顺便连她这个人都给忘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哈!
虽然想得挺乐天达观,但她不否认的是,自己脸上乐呵的笑容可能有一丝牵强。
霎那间,“啪嗒”一声有物件落地,裂得七零八碎。凑近一看,原来是有走动的侍从不小心撞摔了酒盏。
碰巧她留了个心眼儿,虽然没见到正主儿,但目光捕捉到了那个正绷着脸拱拳抱礼的侍从。
正是周绪呈的贴身侍卫萧策。
宋知熹心生一计,决定直接把包袱转交给萧策。
如果说,她能亲自出府追到松鹤堂,完全只是为了把披风妥当地归还,这么诚恳的心意周世子能体会得到吧?
在她先前揽上端送点心的差事才终于能从后厨出来的时候,她便从脖子上取下了一只攒丝红玛瑙如意长命锁,借此买通了一个小丫头将包袱存放在了后堂内。
后堂作为上等艺姬添妆的专设场所,少有闲杂之辈出没。
小丫头乐滋滋地同她说了,姐妹们每每要藏些什么的时候,相比起来,在后堂里面也会更安全更妥帖。
宋知熹收拾好心情开始向里走去,不经意间留心到一方雅座上的案几。
用来垫茶杯的碟子亦称作“瓷盏托”,盏托托口较矮,口沿卷曲作荷叶形,茶碗则作花瓣形,整体上流露着一抹古朴的风味,它最早始于南朝,也正是时下京城中十分流行的一种放置茶盏的承盘。
若是有人已经占用这一桌,必然会先把筷子直搁在碟子或者调羹上以示他人。
干净的筷箸仍旧架在玉质的箸枕内,碧粳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糕、合欢汤、吉祥果、珍珠翡翠汤圆、莲叶羹、梅花香饼、香薷饮等各样点心完备齐全。由此看来,除非有过客随手拈来点心果腹或者消遣,这一桌堂食应该未曾被人沾手。
作为一位侍女在堂内四下游走,终究会惹得堂内的管事猜忌,宋知熹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冒牌货,行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没多想便端走一盘圣女果掩饰自己,款步走入了后堂。
等着她的小丫头见她来了,接过一碟红彤彤的果子与她相视一笑,“这个时辰姐姐们都在窦姑姑那儿,我也得去伺候小娘子们啦,东西就在在靠近梨木妆台的屏风后,姑娘还请自便吧。”
宋知熹环首张望,发现里面果真清净,这便点头答应。
约莫半刻钟后她收拾妥当,临走前又折返回来,绕过几间妆室后才终于找到一面铜镜,直接把眉心的丹红抹了个一干二净。
她砸吧砸吧嘴吃了一颗圣女果,兴许是心血来潮,又捻起一颗果子贴在唇边,与镜子里自己的唇色作了一番比对。
此时此刻,镜中照出了外面人来的动静,待看清楚,宋知熹眼睛一亮,眸光中顿时充盈了四溢开来的笑意!
她立刻扭头回身,微微张口想要跑过去唤住他,却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跟了过去。
她挠了挠耳根,欲移步上前却又退步踟踌,犹上难下的心情百转纠结。来不及犹豫,生怕会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最终还是打算识趣地避开。
在男人将要抬步走进来的那一刻,她果断向左右瞟了几眼想要寻找遮挡物,接着旋身一转————随着裙带如蝴蝶一般飞起又飘飘落下,身子已经移到了屏风后。
第九十二章 摽梅
这座画屏是多扇横联的折叠式屏风,采用的是六扇的标准形制,木制框架的外沿包加了锦缘,接扇处则以丝纽交关。
屏面由丝帛制成,帛面的染缬纹样正如《屏风曲》所咏:
蝶栖石竹银交关,水凝绿鸭琉璃钱。团回六曲抱膏兰,将鬟镜上掷金蝉。
能让宋知熹自我慰藉的是,虽然屏面底色尚浅容易透光,但由于其画饰点缀繁杂,藏匿于其后并不容易叫人分辨出身形。
隔间里出奇地静,宋知熹对自己此刻的处境感到几分惴惴不安,仅仅以单面的屏风为遮掩,一种隐秘的紧张感慢慢酥遍全身。
她背靠着屏风,仅以双手的手心接触屏面,在微妙的氛围中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在她的印象里,男人的声音不徐不疾,就像此人的举止一般散漫却不失凌气。
往日是这般,此刻也是这般。
宋知熹侧耳凝听,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留心的,但只有仔细分析后才能发现,在他平淡且看似没有内涵的话语里,话里话外分明是已经交待了些什么。
点着蜡熏精油的小香炉陈设在屏风边的妆台上,镂空的熏笼在把烛台上的光亮分割成碎粒的光点,投照在她的脸上斑斑驳驳。
姑且看作粉饰桃面,竟然还凭添了一抹奇异的美感,只是那副不太自然的表情甚是违和
,看起来也算不得有多么美妙。
二人之间的静默实则上却是三人之间的静默。
“初笄梦桃李,新妆应摽梅。”女子的声音明明温敛,却惊得宋知熹正搭在屏面的手指倏地动弹。
她背对着屏风呆愣了一瞬,无意识把脚往里收了收,思绪蹁跹之际目光陷入了空洞。
她明白她的意思。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梅之期,待嫁之即。
尽管看不到他的模样与表情,捉摸不到他的情绪,她却还是颤巍巍地转身,透过屏风勉强看清那道挺拔的身影。
冷不防出来这么一句前后不搭的缱绻之语,显然有些出人意料。周绪呈愣了一瞬,轻挑的眉峰隐隐测测地流露出三分讶异。
讶异之色消失得很快,他微微勾起唇畔,却并没有回答,干脆随手一把拉开身后的圈椅坐下,十分随和地向后仰去,似是这样才能便于打量。
见人牵唇微笑,婴姬面上的窘迫与紧张渐渐松弛下来。也不知道在心中计量着什么,她扶着椅背缓步绕到他背后,目光却始终在男人身上缠绵地流转。
在女人绕走的过程中,周绪呈朝某处稍稍斜了一眼,神情依旧随性,有意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婴姬身着一袭烟紫色的踝肩长裙,细腻的衣料恍若画屏上所描摹的素纱蝉衣一般纤薄。转眼再细细一看,画上还逼真地描绘出美人柔润的肩和手臂,让人生不出任何狎昵之感。
“有女媞媞,为人澹清”是也,但可惜的是唯独少了那抹引人探究的韵味。
画上的美人尚且不够鲜活,但颇为应景的是,随着那女子雪腻的肩膀先耸后坠,广袖纱罗衫顺着手臂垂顺地滑下。
不知不觉地,宋知熹已经移出了半个身子,还没等她准备一探究竟又躲闪着收回了目光,仰起头咬牙腹诽道,这昏黄的烛光怎地变得这样刺眼。
饶是她身为一个女子也看得有些害臊。
女人内里穿着一件裲裆,制式为前后各一片布帛,在肩部有两条丝带相连,腰间则以绑带系扎,姑且挡住了前心后背。
——“都是追逐爱慕之人的手段罢了,哪里还管什么上不上得台面的后话。”
多年以前掌事姑姑的这句提点虽说在婴姬看来并不太认同,但毕竟自己不入流的身份摆在那儿,她还是一直放在心上的。
松鹤堂的舞姬不同于普通乐馆的舞女,皆为艺术与礼仪兼备的貌美女子,并且懂得上层社会的礼仪,虽说不同于幽居于青楼妓馆的娘子们,但终究还是靠卖弄技艺谋得生计,讨要贵人们的喜欢。
男人喃喃说了几个字,心绪尽付于幽深的口吻中,宋知熹只能看见男人一张一阖的唇瓣,却听不见到底表达了些什么。
只见女子抬臂轻轻搭住他的宽肩,紧接着,她低下头,一只手像没有骨头一般滑进了他的衣领……
宋知熹倏地转身挪开眼,鸡皮疙瘩乍起之际浑身一阵恶寒,指尖捏着的红果被她立刻收入了手心。
身子陡然僵硬,她却愈发固执地要把身板挺得笔直,攥拢的手心不断冒出细汗,却顾不得此,还要狼狈地抬起手背擦拭额头沁出的冷汗。
眼前的一幕分外灼人眼,她不能阻止什么,只能暗自惊叹——
这么快就开始没规矩了吗?这位宠姬竟有这等勾人的伎俩?!
宋知熹垂眸,鸦羽似的睫毛低至眼睑。
挨得如此近,呼吸都能交缠的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了。
确切地来说,是现在。
此时此刻,她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嫉妒还是艳羡,但到底还是有种令她不敢想象的心思在蠢蠢欲动。
鬼使神差地,过往与时下的场景慢慢融合,熟悉感随即扑面而来,眼前这一切勾起了她在鼎元府那一日荒唐的回忆,使她仿佛能感受到脖颈后挠人的鼻息。
她艰难地莞尔一笑。
原来,作为旁观者来看,当时是这样子的场景。
人与人终究是不对等的,人家毕竟是宠姬……难道说,过客终究只是过客了么?
她慵懒地眨了眨酸涩疲累的双眼,虽然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却又耐不住好奇。
他认真起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于那女子……又会有怎样一番回应,和对待她的时候相比到底会有哪些差别?
她略微偏头,目光再次回落于画屏,挨得极近的身形在屏面上自绘出清晰的轮廓,也显出两人大致的剪影。
幽幽烛光跳动摇曳它本无意清晰,而我却在此处见君身影恍若惊鸿。
只是惊鸿过后,只剩五味杂陈。
眼眶有些酸涩,热切的心情瞬间凉透,心心念念的一句话不断在脑海里回荡——
他只一俯身,便低进了酒色。
酒色啊——这无咎的东西。
没有过失,何谈归罪。
宋知熹别开眼,自顾自地点头自嘲,“嗯,我就是庸人自扰。”
裙带上的彩线穿编到一起随着动作凌空,忽摆忽落放纵着一身毫无保留的濩落。她离开时尽量小心却略显急促,直到走出后堂,腰际的禁步才勉强能压住裙摆防止叠裙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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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姬侧伏在地上,男人狠心起来半分体面也不给她留,她噙着满眼的泪水,印象里像泉水一般甘冽的声音此刻听来却薄凉无比。
“怎么,竟是得寸进尺到对我也敢肖想了么。”周绪呈单手整理好因方才施力拽扯出那不轨之手而产生皱痕的左衽,他倒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近身之人这般惦记上。
一身腰线袍制如圆领紧袖,下摆部形制宽大,且折有密裥。
腰作捻线细褶,饰有横向捻线和竖向褶子,另缝以辫线制成的宽阔围腰,围腰内侧钉有暗纽,将腰身收束得分外妥帖。
同京中泰半的贵公子一样,他平日燕居喜着窄袖袍,只是此时,随意整饬衣襟的动作之间却多了几分嫌弃。
他轻笑一声:大意了。
听人发话最初讶异,对于他来说,令他疑惑的不是那句话的含义,而是这女人可笑且荒谬的想法。
莫说他了,飒国公那老头儿可不是谁都看得上眼的。
“暂且不提你先前百般示好,我自问已然冷漠相对,你们这种明白人处事毖重,应当都识得分寸……”
他盯着她那双手,慢慢走到她跟前,直到笼下一片阴影,“怎么你就不安分了呢。”
这等不安分的心思千不该万不该有,如果有,扼杀了便是。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婴姬抬袖拭泪,果断俯首拜礼,“世子爷误会了,婴姬错在自作主张,不该在没得到您的首肯便私自僭越……”
男人没有再听下去的打算,没有闲情绕弯,三言两语变得愈发简练。
“既是逢场作戏,也要在对的场合不是?”他出声打断,抬头之际笑意却陷入了冰窖一般,嘲弄与冷漠展露无遗,“怎么,拿我提前练手?”
不同以往的是,此刻的他连一味轻笑都懒得施舍,喑沉的神色不禁让女子心头一紧,顷刻便乱了呼吸。
撩开后裾再次回坐到圈椅上,不似先前的散漫此刻却是正襟危坐。
“小娘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第九十三章 西京使
卫迎铮刚刚迈入厢房的时候尚且还有些迟钝,与此同时,恰逢一人相向走出。
这厢将要与他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便下意识在那人身上迟滞了片刻,然而还没来得及垂眸往下流连,原本被醺得昏胀的头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虽然衣领那处只是有些不服帖罢了,但如他这类精致讲究的人看来,这种别扭不是一般的显眼。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必多想也知道,八成是在门襟处缝了一包暗囊。
面色一转,他便笑着对里面放声道,“元大人。”
远远看去,端坐在四出头式官帽椅上的长辈姓元,正是与他一同从西京前来的承宣布政使元诚。
访京途中,他们在一处落脚之地暂作歇息,却突如其来遭遇了一群亡命匪徒的刺杀,好在万幸,听闻当地的官差率领衙役前来整治护救,匪徒们霎那间同时不见了踪影。
细思极恐的是,整个祸事的过程看似散漫,实则令行禁止,可见其训练有素。
随行的众人皆体会到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慌张,尽管如此,这位元大人一路上也全然闭口不谈,显然是要压下去的意思。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他踱着步子慢慢地朝厢房最里面走去。
以他对这位长辈的了解,遭遇到这种惊变并不会没有半分顾虑,相反,这位大人惜命得很,自那次刺杀以后便随身携带乔装打扮的医官。
正如方才那位迎面离去之人,身着市面上简单款式的布衣,乍一看与平民别无二致,只在衣领处缝上银针齐全的暗囊以便随时探脉看诊。
不过是因为贴了假胡须,才叫他差点没把人认出来。
当然,在舟车劳顿的行程中,此类偷偷摸摸的看诊他已经见识过不少次,说起来,还得益于一路上能同这位元大人随行。
不过,连问诊都要如此藏着掖着,是生怕外人知道他身体抱恙?
都快入土的人了,命还能值几个钱?
想必是人一旦过了不惑的年纪就尤其惜命。他旋即轻笑开来,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他还真是没法子理解啊。
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格外熨帖。
里头的男人正在啜饮热汤,乍然听见这么一声叫唤,惊得他手上一松,不小心将汤匙跌进碗里,溅起的汤水愣是沾湿了胡须。
元诚掀起眼皮睨了来人一眼,并不打算和此人多加计较,索性抄起案盘上的手帕像模像样地轻触下巴,作罢后点了点头,只是脸色有几分难看。
自从兖州清河府的杜参将遇刺身亡后,整个州府的军政顿时紧张了起来。各州统共十一个布政使司,考核政绩后统一上报督抚,与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司二者构成三司,布政使司虽从不触及军政,但因其负责掌管各地的财政民政,也就成为了最直接的后援。
由此一来,每日他坐堂据案的时候难免会心目疲累。就在那时,他无意间收到了卫都督耳目消息的提醒,不日,果真接到了皇城传来的述职令。
更引他留神的是,文书中传达的补调之意明眼可见,他再是老糊涂了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西京与兖州同为边城要地,兖州有卫都督卫曹运筹帷幄,为我朝国君稳据一方。卫家为将门世家,过去的几代子孙都曾勇冠三军,只是到了如今这一代竟是子嗣单薄,谁人谈及都少不了一阵唏嘘叹惋。
彼时,他正在中堂内提笔摩挲丹青,没想到出神片刻,却在宣纸上勾勒出了落日黄,引他感伤地想起曾经的际遇,思念起当初的明良之士。
已逝的功臣姑且只能凭借庙食之制供人怀缅,现如今,康宁的日子被喜悦与轻快充斥后,像落灰的烛座一般,久积不扫,底下掩藏的蚁虫将会成为深积的弊病。
当年三涂川之战,卫家人临江发兵二十万,诸军直指幽都驱赶亡徒,毫无悬念获得大捷。犹记得当时朝堂上公侯十六分立两傍,秉持玉圭身加冕服,满堂的金貂玉带交相辉映出一国的明昌之光。
贤良若皆怠于奔命,随着那根自律自规的弦慢慢松弛老化,琴师只用一指,就可以残忍地破功。
万千阖家欢愉的灯火极易使人耽溺于其中不舍抽身,由此渐渐麻痹人们的神经。
其间,虽然不乏有清醒之人会偶尔吹一吹凉风自省,但也许只是因为习惯了,也会自愿被它麻痹。
身负使命之人若不能随时待命,到那时,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再是争辩得面红耳赤,口中念着什么“惟愿——基祚浸明昌”,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逞一时口舌之欢宴。
仅此而已。
至于这个卫迎铮,虽不算正经出身于将门“卫家”,但从错综复杂的远房姻亲关系算下来,好歹也能称卫曹为一声叔父,只要有卫都督好生教导,兴许会是个栋梁之才。
一言以蔽之,此行入京,述职只是次要之举,全权以推举卫迎铮入兖州当值为主。
按照推测,大体上能被直接擢升为河间府八帜参将。
妥妥的超擢。
这般寻思着,元诚不由得感慨万千,他突然发觉,虽然二人一路上同行,但自己从未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打量过他,于是稍稍抬头,便再次看向了负手而立的男人。
此人相貌平平,五官虽不出奇,但凭借这样一副魁梧伟岸的身形,在同龄人之间堪称佼佼者,看上去也算是英姿勃发,值得称道。
不过,抛却纵于饮酒一事不谈,就拿某些不便言传的嗜好来说,这男人虽然懂得分寸,但在他们这些眉目精明的老官看来,心性却还是谈不上稳重。
眼下已经到了京城,今晚就暂时落脚于松鹤堂,待过场走完,不管他又能作弄出什么幺蛾子,都再也与他元诚无关痛痒。
况且兖州有卫都督坐镇,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做人自然得收敛,也由不得他像在西京一般放纵。
这么算起来,这儿郎也没几日可闹的了。
联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元诚难得又缓下了脸色,注视着对方在正对面的交椅上中规中矩地坐下,他温声道,“咋咋呼呼的,你这又是斗酒了?”
听人发话,卫迎铮愣得停下了动作,转而便心中了然。
按捺住一丝烦闷的愠色,他道,“酗酒过量易伤身,卫郎明白。”
卫迎铮兀自往后靠直了身子,俯仰之间展露出了自己壮硕的身姿。随着方才那一仰头,可见其打理得不太干净的腮络胡渣细细碎碎地布满了下巴,非但不是他不修边幅,反而是他刻意为之。
第九十四章 入局来
他很了解自己,知道此般年纪,是男人最具雄性气息的时候。
他师从威远将军,在西京北地初任虎贲郎将。久居军中,难免经常操练,浑身上下,流畅的肌肉线条最是令他引以为傲,曾有不少女人馋他身子且意欲攀附于他。
换句话说,西京那些青楼楚馆,只要他在,别人玩的那都是他挑剩下的。
对比之下,他看着对面那个行事畏畏缩缩、体态略显佝偻的高官,暗自嘲弄:
这上了年纪啊,就逐渐丧失了男人天生的朝气,除了等着将来倚老卖老又还能剩下什么。
尽管对方衔职高,他心中还是泛起一种由内到外的优越感。
“从西京调任兖州此事非同小可,说起兖州,虽不比京城遍地都是权贵,但也差不了多少,仍是水深得很。”对卫迎铮此刻荒谬的心思全然不察,元诚漫无目的地瞥向别处,接着道,“你可不要懈怠,莫要胡乱招惹是非,给你叔父添堵。”
诚然,好歹是从他这儿举荐过去的,也是怕给他自己添堵。
“元大人谨小慎微,卫郎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大人啊。”有芒光从眼底一闪而逝,卫迎铮双手一摊,仰头撇撇嘴,“对京瞒报也不是我们敢做或是担得起的。”
蒙着绣缎的漆木桌面上猛然生出一道闷响,须臾——
有哐啷一声脆响砸在地上几乎刺破耳膜,紧接着有隐忍的斥声传来。
“你在说什么?!”
“抬头!”
他识相地抬起头,只是,双目一瞬不眨地盯着桌面上那只握紧的拳头。
拳底已经泛红。
“一路上,我不是和您谈过了么?您这么独具慧眼反而叫我说?”他收回视线,半曲着左腿,俯身捡起地上那只已经破了一角的瓷杯,转口悠悠道,“您要我说什么?”
他起身,朝着元诚越走越近,捏着杯柄将茶杯轻轻放回那人拳边时,全身的动作却忽地停滞。
元诚疑惑地蹙眉,微微侧目。
只见那人指尖停在杯柄还没有离开,又抬起另一只手摸着下巴呈思忖状,忽然就瞪大眼睛神情愕然:“噢!难道……您真要我说那两个字么?”
看着那张挨得极近的脸元诚连忙倒吸一口凉气,几日前重复在他脑海里夜夜困扰他入眠的这个声音又在脑海中腾地炸开。
——反贼?
——奸党?
这声音不是眼前这渣孙的还是谁的!
那晚捱过僵持后,二人明明都商量好了,将事情烂在肚子里,今日竟敢又旧事重提!又提及了!
嗬!
爪牙遍布的京城,有时候只是因为口无遮拦,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住口!”元诚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两个字几乎是吐出来的。
“您做好表面功夫当作无事发生,是因为您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面对威慑力,男人仍旧不知收敛,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继续喋喋不休。
“也罢,就同您说的一般,那些人充其量不过一群势利分子,没什么可慌张的。”
“谁不想升官儿呢,有身份加持自然是好事。以后您是可以当个甩手掌柜,而我呢?呵呵,是了,自有叔父会保我。”
终于还是没有提及那两个字,元诚松了一口气,佯怒道,“卫三郎!你是成心想气死我!”
“元大人,宫里正在调查清河府的事,想必很是重视。”卫迎铮却似是忽然转性,压低了声音,“杜参将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奸佞谋杀,从军状令上的描述细细比对,您不会看不出来,与我们遇上的这一路人极其相似。”
“可为何不上报朝廷?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这也算是提供了线索,就算谈不上功劳,陛下也会念及您的好。”他问,直起身子与人拉开距离。
“那些蛮人在驿站里锋芒毕露,公然挑衅官威蔑视王法,摆明了不想对我们掩饰身份。”元诚叹口气,不忘留意着他外露的表情,眉间染上一层凝重,“而这,就是在给我们下套。”
见人不说话,他抿了一口水压压惊,“我们只管当作不知情,陛下圣听颇广,若是发现了,自有决断,轮不到我们多此一举,平白多趟这一滩浑水。”
“我也不瞒你,像我们这把年纪的官员,身后若是没有像样的子孙接继,哪个不是但求全身而退。”
“我年事已高,再坚持几年就要致仕归乡,单单一个小小的承宣布政使,我不愿再沾惹这些,也没有能耐沾惹这些,不求荣归故里,但求无功无过。”
元诚觉得口干舌燥,又端起杯子润润嗓子,旋即扭头回来。
“大可不必!”见大人还要劝他什么,卫迎铮连忙拱手为敬,口中却在极力制止,“晚辈谨遵教诲,一切权听大人差遣。”
这般挑不出错的话,让元诚呼之欲出的劝诫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他稍觉惊讶,今日这小子怎么如此好说话了?
莫不是急着去喝花酒?
卫迎铮前脚刚离去,不一会儿便有人回来,乍一看就是先前那位离去的医官。
“为什么还要与那卫三郎多费唇舌。”医官取来引枕,自顾自地问道。
见元诚疲累地摆了摆手,他这才注意到拳底的淤红,摇了摇头,便从袖子中掏出一直备好的药膏。
本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日反倒派上了用场。
“大人不是说,咱只要保好他,让他能顺利入兖接任就行。”他问。
“卫都督示意。”元诚用杯盖拨了拨茶沫,一眯眼,眼角的皱纹几乎挤进了眼眶,迸发出的微芒,彰显的却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精烁。
“我们最好少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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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露水味的夜风从回廊穿堂而过,陪着女子翩跹的裙带飘忽了一路。
她掸了掸肩头上并不存在的秋霜,一脚踏入松鹤堂的宴厅,刹那间清凉与温暖相撞,只一个激灵,呆滞的眼神总归是恢复了生动。
宋知熹觉得,自己可算是清醒了不少。
“姑娘是要暂且歇歇脚的吧,可否有约?”立在不远处迎客的侍女照例过来询问。
宋知熹轻轻摇头,此时的她早已换好包袱里的常服,自然也不会再被认作婢女。
见她抿唇不语,侍女侧身让出几步,意欲给她引座,宋知熹想不到有何理由推拒。
她漫无目的地走过来,也许只是被这里温煦的光亮吸引,既然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牵挂,于是笑着偏头看过去,“好的呀。”
这一笑,便彻底张开了眉眼。
她挨着女眷聚集之处坐下,桌上有桃酥饼、佛手酥,又拼上了一盏香味四溢的擂茶,她慢慢伸出双手捧去,竟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热泪盈眶的冲动。
她低头,刚想把脸埋浸于那蒸蒸热气中闭目一会儿,身旁热闹的动静却叫她有些心痒难挠,没等她悄悄挑眼看过去,交谈声已经率先入耳。
“是了,汝南桃江味的擂茶。”
说话的正是一群盘着高髻的夫人,尽管各个披金带银,但端看那一身干练的打扮,便知其是地道的生意人。不似小县城,在京都的商贾之家,女人出来抛头露面虽然不大常见,但也算不上多么稀奇。
“汝南世家周氏啊,我小姑家的侄女儿就……”
话聊得投机,一轮接一轮谈笑下来,夫人们早已换了话题,殊不知近处的女孩子仍然看着手心那杯擂茶怔怔出神。
跑堂的白面小生走来,正在给这桌的女眷沏茶,忽然浑身一酥麻差点儿抖泼了还没来得及封口的茶壶。想到方才身后突然传出的响动,他心下微恼,猛地绷住脸扭头回看。
“起得那么急作甚?当心摔……”小生张了张嘴唇,肉眼捕捉住一道匆忙的背影,剩下半句话却噎在了喉咙里……
第九十五章 误撞
从厢房那层走下楼去,便是与宝阁相反的方向。
拐角那处棕漆的柱子边,一只大手探出来,正绞着一缕吊在柱子上的红穗儿把玩,随意的动作之间颇有些心不在焉。
待他食指一拐,又索性移出身子负手直行。
几乎是同时,另外一头,有侍女独自一人提着深青色的琉璃灯盏趋步而来。她端着脸色,但分毫不影响脚步的庄重,一副凝重的表情反倒平添了几分庄贵姿态,惹得对面走来之人无端抬了抬下颌。
卫迎铮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他只是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
在松鹤堂里,时不时传来的喧哗与咄嗟容易叫人习以为常,远远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叫,也并不足以打乱他人现时的状态。
此时此刻,侍女又羞又气,以手掩面恨不得自己能直接晕死过去,臀肉隐隐作痛,但她可没脸敢捂着!
慌忙溜走之际,先前那股子倩丽早已在张皇失措之下被丢得魂儿都不剩。
卫迎铮抬着下巴,侍女落荒而逃的背影尽数落入眼帘,方才女人那双酡红的面颊也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慢慢地,直到磋磨着手指回忆起方才那股盈满于掌的手感,他才忍不住扯开嘴角玩味地笑开,没承想,肩膀即刻就被人错身撞开,一个不察让他不防跌开一步。
他不耐地扭头看去,片刻后,却只是眯了眯眼,“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了,一句对不住也没有。”
语气淡淡,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却分明意有所指。
见那人没有要理睬的迹象,他若有所思,也仅仅只是懒散地晃着脑袋,略显淡定。
“诶!——站住。”
一个转身,他突然喝止一声,这才看到那人恍惚之间回眸,顿时脑中嗡地一声所有声音都幻化遥远。
他后知后觉,脑中鬼使神差地跳出一个认知。
一只被惊醒的林间麋鹿。
像极了。
他如是想到。
“没喊错。”见人只是怔怔站着,并没有什么真切的反应,他有意拔高了声音,语气不善眼神却软绵了许多,“是在喊你呢。”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走来的男人身上,直到看清人,宋知熹才想起事由。
她道了句对不住,低头就打算继续离去,眼角余光不防留意到那个男人仿佛越走越近,她步子微顿,垂下羽睫眯了眯眼,顺带掠过他微妙的神情。
卫迎铮一手背过腰,另一手平齐抬袖信步走来,银白织锦的圆领衣袍将他的身形包裹服帖。
腰带以革为质,外裹青绫上缀犀玉,两侧各有细钮贯带于中,革带是虚束的,带宽且长却束不著腰,略作整饬装点而已。
那般松松垮垮地搭在腰上,一副不禁受力随时都能掉落的样子,叫宋知熹看得没由来有些难受。
怎么说呢,心里着实不舒坦。
“姑娘是想就此揭过?”卫迎铮故作和善道,“公子我可是客人呐。”
宋知熹盯着他看,并没有开口,正疑惑着,这才想起自己额头上的花钿忘了擦去,竟还是让人将她误会成了松鹤堂中的侍女。
“不如,你陪我,玩一个……”
思索不久,男人略微眨眼,不比先前的温善,此刻的话暴露出了几分轻佻,“返璞归真?”
远远细看,此刻的场景便是,女孩子不说话,她只是亦有所思地往后退几步,男人也跟进了几步。
他低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明明方才撩拨那个婢女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这么浓烈的兴味,说不上来自己怎么就突然动了凡心。
惊喜与隐秘的意趣在此刻交杂,尽管念头在蠢蠢欲动,他却尤怕惊吓了她,轻轻一笑,“知道姑娘脸皮子薄,便容我悄悄告诉你。”
“红浪涨衾窝,将兰心玉体,通宵赠遍……”不知何时,一句耳语忽地响在耳畔,惊得宋知熹浑身一抖下意识避开。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宋知熹不觉哑然失笑。
分明衣冠楚楚,怎么是这般与女人打交道?
初次一见只是以为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现在看来,完全谈不上正经。
相比起亲眼目睹那些酝酿着厮混与实战的香艳场面,宋知熹并不觉得现在能有多难堪。这些公子哥儿都是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罢了,权当讨个快感。
暂且不管对她来说,会不会有辱没名节之嫌,眼下她确实没吃亏,又能矫情什么。
她别过眼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什么趣事被逗乐了,落寞才终于在脸上被浮现出的笑意取代。
二人之间隔了几步的距离,说远不远,卫迎铮清清楚楚地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隐忍住将要低呼出口的惊艳,心下好生惊喜。
见此处无人经过,宋知熹以手抵额遮住眉眼,撑着手臂用单指敲了敲侧着的脑袋,索性丢掉那些所谓的礼节歪头嘲弄道,“公子的嘴是被高人开过光吗,怎么能做到这么放浪。”
他忽地笑了,寸步不让。
“姑娘很活分啊。”
她后退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几个回合下来,宋知熹着实有些恼了,便不再与他周旋直接撩裙走人。
谁知还没走两步,一个压沉的嗓音仿佛天生裹挟着威吓,在她的身后尽显愤懑。
“莫非松鹤堂生意见红,低贱的下人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区区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居然还碰不得了啊。”
不比方才对峙之时,好歹能佯笑着你来我往,此刻的气氛一瞬间僵化,有威压喷薄而出。
宋知熹怔在原地,再也绷不住神经。
攥着裙摆的手倏地垂落于身侧,像被抽干了气血有气无力地站在那儿,再也迈不动一步。
不知不觉,瞳眸已被一层薄薄的水雾浸润,她垂眸,有一滴湿润挂在了眼睫上。
随他去吧,要闹什么尽管闹去,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是啊,有何干系呢,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像她一样,在他人眼里顶多像个跳梁小丑一样,闹够了,就该醒神了。
闹够了就能醒神了。
奈何决然离意抵不过步步紧逼,僵持的局面总归是她落了下风,宋知熹细眉微挑,不再后退,伸出一根食指抵住男人的胸膛。
卫迎铮难得很识相地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顺着莹白的手指往上流眄,泛粉的指甲被裁得圆润又精致,他神色愈发收紧。
以他御女的经验来看,是天生该被男人呵护的尤物。
“兄台适可而止吧。”她收回手。
他讥诮地看着她,口中无意道,“难不成……”
她静静地抬眸,点头,“是,你动不了我。”
“我啊……”她喃喃启齿,神态自若地绕过他。男人站着不动,跟前的人缓缓与他错身而过,目光也紧随着她的身影而动。
她回眸一笑,“是舞姬呢。”
第九十六章 跟踪
先不说贵不贵客,像松鹤堂这种开门做生意的,只要是能在亮出腰牌后允进来,哪管是小公子还是大官爷,侍者们都得尽心伺候着。
虽然不同于青楼楚馆内纸醉金迷的风气,但只要是在势利的地方,对身份只会更加敏感。伺候人的丫头们如若被人盯上了,便也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儿,堪堪服个软。
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鉴于来者非富即贵,不乏也有两厢情愿的。按照堂内教习姑姑窦姨的话来说,就是——
“一场露水姻缘罢了,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可别稀罕自己过了头,跟他们耍那犟性子。”
是以,这个男人会对她的不理睬而心生恼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照这样僵持下去,保不齐还会对她发难,所以方才她那句“舞姬”,也只是自己按照推测,成心赌一把罢了。
舞姬的身份不一般,先不说能单凭软轿进出,光是有资格能让贵客们等着,就可见其地位不能和普通的侍女相比。
谈不上玄机,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理。
这厢,卫迎铮被她的回答噎得一滞,不多时却突然笑了起来,这么一笑,原本端得笔直的肩骤然征忪。
在清亮中裹挟了几分浊色的笑声里,她那浑浑噩噩的心境陡然清醒了大半。察觉他态度有些松动,宋知熹一刻也不耽搁地扭头就要离开。
踩下的步履虽是不紧不慢,几乎挑不出错处,轻轻悄悄却还是留下几分佯装的惴惴不安,没逃过那人双目精锐的捕捉。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拐过身,绕过了那盏明黄色的裟罗灯。一抹黑黢黢的人影在身后拉近了些,几乎就要渐渐与她的脚后跟重叠,她的心扑腾一跳,料想自己那番话定是被他怀疑了。
这般境地她还能找谁相助?又到底信得过谁?
这般追思下去,眼前便不由得浮现出两人那幕温存的场景。
她赧然一笑。
想什么呢,自己堪堪找过去反而是没事找事。
她缓缓吸气,尽力向四周分散着注意,余光仿佛是瞥见了什么。她狠心一咬牙,伸手揽过拐角的柱子再借力一推,朝着侧方宽敞热闹的廊道趋步走去。
也罢,让他彻底信了才好。
在女子侧身奔走之时,一双皂靴缓缓跟来。卫迎铮没有错过,那只鹿定睛之时,双眸焕发出的雪亮……
多宝阁是东西两通的大隔房,巨大的槅扇横贯于门后三步之外,不仅腾出一块自留地,还隔绝了外面投来的视线。
只是里头,时不时透出来的嗔辩貌似仍旧没有收敛。
“瞧,这还没讨到名分呢,就急催催地摆起架子了。”不知是人群里的谁又抱怨了一句,只是这次非但没有人帮腔,回话的还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
“连窦姨都没说话,亲自去外头等她消息去了,小娘子还在这儿碎嘴什么。”
小丫头垂手站在一边,口中的辩驳却还不停休。她昂着脑袋,略显生涩地道:“若当真嫉妒,在心里念一念便作罢,可莫要摆在台面上来嚼舌头。掉价不说,反而还叫人看了笑话。”
被议论的正主儿,也就是被“嫉妒”的女人婴姬,只是婴姬不在场,要不然也不会有人敢当面议论。
婴姬被窦姨看重,在场人谁能不艳羡?这不说还好,一说,就把众女子心里的七七八八说了个差不离,众女下意识就把自己也代入话题。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把所有人得罪了个遍,至于那位婴姬,捧没捧成,反而叫大家都对她心生了膈应。
“哪儿来的规矩!”那位被驳了话的舞姬难堪不已,拧起眉头就要斥责,见身边的姐妹示意,她才看向了对面,恍然间又满脸堆笑,道,“傅娘子你看她~”
只见那位傅娘子停下了手中摇着的蒲扇,扇沿顺势抵住鼻尖,嗔怪似地唤住小丫头,“盏儿,休要顶撞。”
众人唏嘘:傅娘子终于表态了。
“是——”
那个名唤盏儿小丫头撇了撇嘴,这才退守回到自家娘子身旁。只是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在丫头稚嫩的脸上一晃而过,叫近处的几个女子惊得挑了挑眼皮。
几人又掠过眼去权当没瞧见。
原来是授了主子的意,怪不得胆子这么大。
这时,有人抻着脖子向外张望,“我们这番在里面说话,外头应该不能听见的吧……”
话音刚落,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些丫头片子虽然都不是善茬,不过到底没人敢当着窦姨的面作弄这些。
犹记得刚入松鹤堂时,听说最初只是试身,那牛毛般细的银针刺在肌肤里,端是为了看她们的敏感程度,还有威吓她们用藏红花擦洗身子……虽然没轮到她们这些舞姬亲身经历,但是,但凡在松鹤堂里资历深一些,也见过活生生的例子。
再是受人追捧,她们这日子能过得有多滋润,还不是窦姨一句话的事。
“怎么还有一个迟到的?!”
这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外头传来,本来也不要紧,结果顺着方才掺杂着情绪的回忆想去,竟吓得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规矩呢?瞧这一个个的。”窦姨道,手上却开始拉扯。
当槅扇上绰绰的人影开始向内移动,所有目光最后聚集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宋知熹讷讷地张了张口,又赶忙收回她猝不及防的姿态,手指穿梭跳跃,规矩地整理着裙边的禁步。
她本来算计好了,待走到房门口,便要赶紧藏起来。她敢这么做,也是料定那个男人不会再跟进去。
没承想,转眼就见到一个婆子拧着眉毛看她。那婆子也不废话,直接上来揪了她的袖摆,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她拉进了屋里。
来不及解释什么,她隐恻恻地朝门口瞥去,依稀可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被阻隔在外。
她承认,人不可怕,只是这种被人紧随的感觉,回想起来难免还有些胆颤。
房门外。
“小丫头性子娇憨,怕是不懂这里头的人情世故。”
窦姨说这话的时候,不忘揣摩眼前男人的表情,西京使大人是被她亲自接待过的,这位公子她当然也识得。
不过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
宋知熹这厢正思忖着该如何自圆其说,甫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另外一副陌生的面孔。
女人仪态雍傲,端看面目应该比她的菁娘还要年长几分,听见有姑娘唤了声“窦姨”,她才晓得这位便是松鹤堂里能做主的。
宋知熹再次挑眼望向门口,果不其然,那人真的是不见了踪影。
窦姨吊起眼尾,这丫头的小动作举止大方且毫不避讳,表露得再直白不过了,明显是忌惮着什么。
窦姨淡淡笑了笑,踱步到了她的跟前。
见人面容姣好,窦姨下意识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才发现那两弯浅眉更是富有神韵,琢磨起方才那人的两句交代话,她笑道,“跟窦姨我置气?”
“这……”宋知熹哑然失笑,自己既不是舞姬也不是侍女,自然是没有任何理由赖在这儿,但如今顶着一个假冒的身份,还是更担心被拆穿,于是恭敬地上前道,“今日承了您的情。”
见到她腰侧的“松”字号腰牌,窦姨道,“连太傅见了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你还有胆给他下脸子?”
一句话让屋里的姑娘们一头雾水。
宋知熹心下一紧,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到了嘴边的奉承话打了个转儿,腼腆道,“婢子拘儒,实在怕事。”语气涩涩,一时间竟惹来不少奚落与揶揄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宋知熹哪管她们的揶揄,双手已然扶上窦姨的小臂,央着她摇摇头。
见人这般模样,窦姨面上一松,“死丫头,你倒是会先示弱。”
宋知熹眉心一跳,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收紧了些,窦姨只当她是被吓着了,不作多想,大手一挥屏退了一众姑娘。
宋知熹应了声是,便唯唯诺诺地跟着她们退下,一路上穿过多宝阁内的不少暖阁,其间姑娘们陆续有了去处。
见到不断有侍女端着澡豆往里边走,宋知熹微微窘迫,心中料想:前边该是去沐浴了。
她当然说什么也不会跟过去,寻到机会,便转而跟着另外一群舞姬迈入西侧。
这一走啊她心中着实忐忑。刚踏进西阁,她仔细一看,好在这儿只是添妆傅粉之处,眼见走在先前的姑娘们都纷纷寻了妆台坐下,她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更规矩了几分。
扮作一个仅是打杂的普通婢女,平平无奇也不惹人生疑。
清脆的珠翠碰撞声不绝于耳,非但不杂乱反而更显得阁内沉静,她昂起脑袋放松下来,一步接着一步走了过去。
真是应了那句“一步一荒唐”,想着自己险些就在魔怔的道路上狂奔,她心定。
这厢回府之后,她或许该放下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了。
连自己的过往都不能拥有的人,还配奢望什么归属。
第九十七章 朱砂痣
落地镜中袅袅婷婷的身姿一晃而过,多的是镜花水月。
宋知熹正巧路过时,忍不住想要瞥一眼自己此时的荒唐模样,怎么也得狠狠嘲笑自己一番吧。
旋踵的刹那,她突然撞进了镜中的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镜中睛,也倒映着她的剪影——
还有另外一人!
砰啷几声,有零碎的瓶瓶罐罐碰倒在桌面上,此时此刻,宋知熹再次“坐”回了梳妆台。
几个小瓷瓶的瓶塞因磕碰倒下松了口,玉液溅了她满袖底。
突然被人摆一道,宋知熹忍不住眉尾微挑,一眼对视过去:“诶你这是做什么?”声线疑惑却神色笃定,反倒把那突然出现的侍女唬了一跳。
见宋知熹与自己相似的装扮,侍女笑了笑,说:“你还不快些打扮,窦姨要来催了。”
“我?”
宋知熹怔怔,猛然发觉话里的意思不对,正思忖着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侍女便进一步解释。
“姑娘还是不要推脱了,若你不是,窦姨怎会准你进来。”
宋知熹心问:那她是什么?
不过,松鹤堂养的女子,还能是什么了。
见侍女会心一笑,宋知熹呼吸凝滞,来不及挑三拣四,她便连忙拾起桌上一只明黄色的发带,就着它首端的钗齿往脑侧簪去。作罢,还不忘捻着碎发对着镜子细细捯饬。
果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彻在暖阁入口,“诶,方才那丫头。”
她唯唯诺诺道了句“哎。”整个人哭笑不得,既然身份还未败露又哪能前功尽弃?
如果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那么情况再坏,也不过是宋府的家丁来松鹤堂走一遭,顺便赎个人。
但今日是她自己莽撞了,怎好再给她宋老爹添麻烦?
赶明儿牵连她爹落下个家风不正的风评,被人反参一本可如何是好。
就算宋知熹当初在宫内出了丑事,那些宫闱之人也不会在明面上说三道四、公然以那事拿乔。除了因为有相府这层亲眷关系作保,究其根本,得亏有宋渊这个朝中重臣坐镇。
她就算再没下限,也不能公然败坏宋渊在外面威严的形象与脸面!
唉,做个有良知的人,还是得从没脸没皮开始。
窦姨眯着眼,适才已经把所有的情形一览无余,她不会没看到因为宋知熹躲闪及时,侍女横劈的手刀落了空。
窦姨给她指了一个排面,宋知熹识趣地凑到末尾,陪同的嬷嬷声称,这便是接下来要去正厅献艺的排场。
这群舞姬经过甄选培养,各个面容姣好、五官隽秀,听了这话宋知熹哪里还有闲情欣赏美人,堪堪是“受宠若惊”。
与此同时,一股蛮力袭上她的后背,身子受力猛地前倾——
发带末端的月桂吊坠是实心的,碰撞之中砸在她脑门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斜楞一眼,抿着嘴唇将眼前遮住了视线的发带拨到脑后。
窦姨有意警示她“不要耍小聪明”,逼她不得不打消了与人周旋的念头。
身后——
“窦姨,这次真是多虑了,先前就同您说过了,若真是哪家的大小姐,哪能受得了这般无礼?怕是早摆出身份来唬人了。”
说话的正是窦姨身边的侍女,见窦姨虽点了点头却仍旧一言不发,侍女又道,“不过,留个心眼儿,总归是好的。”
……
感受到搭摁在她的肩颈上的那双手,宋知熹竟是觉得,此情此景,自己好似步了某人的后尘。
突然发了善心一般,窦姨宽慰说不会为难她,叫她做个添景的便好。软话说完,却又威胁她若是耍小心眼儿,就寻了东街黑巷口最狠的人伢子,将她从松鹤堂发卖了去。
宋知熹佯作发颤。
她看起来就这么不老实么?
“话说威逼后面还有个利诱跟着,怎么换在我身上……”她轻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道,“那就有劳窦姨了。”
见人怅然若失,窦姨只当她是妥协了。只是无心一瞥,便不妨瞥到女子雪白的脚踝,窦姨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朝身边人吩咐了一嘴,又放声训话道:
“咱松鹤堂的姑娘,虽不似红尘女子‘从良断青丝,下海系红绳。’但要有的素养还是要有的,无人能免俗。”
宋知熹半阖着眼皮任由侍仆上妆,淡淡的檀粉香萦绕在鼻尖。
她一心计量着如何掩人耳目,巴不得那侍女将腮粉全糊在她脸上,好叫谁也认不出她是宋家女儿来,因此,并未把窦姨这些话放在心上。
殊不知,这话独独是说给她一人听的。
不过半晌,她发觉脚脖子上突生一股沁凉。低头看去,见一位面孔陌生的嬷嬷捧着一个小膏盅,在她抹了膏药的肌肤上点了一笔,紧接着放下了她的裙摆。
她也只当是正常妆点中必要的一步,并未撩开细看。
鹅黄色发带上的银丝暗暗流动,尾端吊坠的一攒月桂珠花衬得人儿明眸皓齿,明明好看,站在一群莺莺燕燕里面却总显得哪里有些突兀。
窦姨恍然,许是凡尘味不够,太素净了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松鹤堂不是供人白嫖的仙馆,做的不是极乐而是凡俗的生意。”窦姨口中一边念叨着,一边接过软笔,在唇脂盒里沾了沾,在宋知熹的眼尾点上一粒红。
随她撩起眼皮,那点红缀在眼角又添摇摇欲坠之感。见旁人盯着她的眼睛瞧,宋知熹乖顺一笑。
见那突如其来的宛若日僪般的绽放,窦姨霎那惊艳,眼下更是乐开了花。
明明只是个凑数的,竟也能如此张扬,真是妙极了!
多宝阁外。
“婴姐姐身子不适,特唤阿雾来向窦姨请罪。”说话的正是窦姨等了许久的阿雾。
本来,窦姨提前为婴姬安置好了排面,结果临时却不见人影。
此时,阁外守着的,尽是得了闲的婢女。阿雾捏着手指头站好,听人说窦姨就在里头,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或是通传,生怕万一惹得窦姨不快,追究下去她会瞧出什么端倪。
她琢磨着,务必要帮主子把事情办妥了,又寻话找补,“今日……就不必劳烦窦姨给婴姐姐安排了。”
宋知熹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盏儿暗暗朝阿雾啐了一口,见自家娘子出来,便伏在傅姬耳边对她碎嘴了几句,“这般自吹自擂,也不怕有一天闪了舌头。”不料看见窦姨,又胆儿一虚溜到迎面而来的舞姬们身后。
宋知熹摇了摇头,笑叹这些人平日里定是这般不对付,便毫无留恋地随着舞姬们离去。
……
排舞的楼堂里,墙壁上小小的凹陷星罗棋布,造就的是完美的音效声场,刚一踏入,笙箫管弦骤停,正值一曲祈舞终了。
“仰思绎旨,听我祝章。”久远却又熟悉的礼赞之乐,给她带来的归属感愈发强烈,她叹服,全身的肌理也随着心情活泛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凑数
几近未时,城隍内南来北往的行客构成一派壮景,廊桥上的灯盏与明月相当,换新了一轮又一轮。
“周兄!”
一声清亮爽朗的呼唤如破空般传送而来。听见有人唤他,走在前面的男人眉峰半挑——避实就虚推偏那只将要踹向他小腹的脚,凭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袭击,同时,喊出了那人的全名——
“朱畅。”
语调平直带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倦燥。
回身看向那个险些跌了一跤的人时,他转而牵唇一笑,“嫌腿长,就砍了。”
一旁的萧策这才从那来不及看清的一刹那互搏中回过神,见那位公子脸色不好,宽慰道,“朱公子,想我家世子了便直说,不必动手动脚。”
这古怪的话让周绪呈不禁眼皮一跳,他乜斜了他一眼,“萧策,叫掌事的去招待他。”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生怕我扰了他似的。我可是做了不少心理斗争才舍得回京,结果,就这?”朱畅问道,见萧策拿鹰眼瞪他,便干脆不再废话,喜滋滋地寻人去了……
彼时,松鹤堂的热络气息才达到了最盛。
除了赴约有提前约好的厢房供人隐私商讨,四处游走的闲适之人、来客大多休憩在正厅内。
虽说这里的眉眼官司还是有不少人窥见,不过,杂七杂八的趣闻轶事才是更招人兴趣。
距离宽大的白瓷台面三尺处,便有男子们聚在一起侃侃而谈。例如,梁州扈城里有人做成了一桩高价买卖,在城中接连摆了十六日流水席,府门外的乞儿都快被他养肥了。
又有在谈论什么柳州的漕商,近日从胡人手中赚得了一批兽金碳,品质稀有,打算提前进贡入京。
卫迎铮姑且是过过耳朵罢了,他嗤了一声,勾起一只脚懒得搭理,随手在案上的碟子里握了一把实在的。
旁人说得有多快,他的瓜子皮就吐得有多快。
与此同时,正厅内不妨有人注意到,一个刚才还未见到的男人入座在了不远处的案席上。只能看见陆续有人带着一脸恭亲的笑容上前抱拳见礼,听不清说的什么。
男人起初面色平静,随着围坐之人越来越多,那人好似是听了什么趣事,忽然徐徐笑了起来,但即便这样也掩饰不住他周身的矜傲。
年纪偏大的男人见身边几人一脸专注且疑惑的神情,解释道,“暂不谈国公这一爵位,端平郡周家,本就是积代簪缨的世家。”
外地人不识得大理寺卿,适才谈话时,诸人就见识到了这位先生犀利的言辞与自视甚高的才情。此刻,连他也能说出这话,众人便不由得对那位周姓的公子高看一眼。
卫迎铮咂摸咂摸嘴,零嘴吃得不尽兴,他也没有龙阳的癖好,“啧,不得劲。”
一台台鼙鼓在侍者们井然有序的排场中被架上。
渐渐地,座上宾客互相推肩提醒,满厅的谈论声不约而同消寂下来。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舞姬们一出场却叫人难以辨识,只因为她们皆挂着简约的流苏面纱,叫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看哪个才好。
面纱下面坠着翡翠粒,碧泽很浅,水色几近透明,走起路来珠玑轻轻相撞,纷乱灵妙。
走在排头的往往最是璀璨夺目,作为一首曲子的关键演绎者,所有目光都会汇聚在她们舞姬的身上。
拨弄乐器的次之,至于鼓手……尽管不用佩戴面纱,但无人留意。
对于后面的宋知熹来说,说是充数那便不会有假。
作为鼓手之一,她也不急,轻轻巧巧将绉料的披帛在手臂上缠绕一圈,不过,临场时却还是被这场面惊到了。
在松鹤堂兜兜转转那么久,她自然知道,这台坪有大有小,数量众多,每隔一廊便设了一个。但她没料到,正厅会如此气派,也断然不知道,一场艺曲而已竟有这么多人观瞻。
整个人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这一紧张,某些知觉就被无限放大。
那盘零嘴就摆在客人的案席上,她几乎是眼神粘着它走过去的。
宋知熹艰难地别过眼去,跟上险些就被她拉长的队伍,紧接着一个想法也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午时才吃的溏心蛋,这许久不见,竟甚是想念。
那眉眼间的喟叹,让眼见之人皱眉也不足为奇。
带有回响的音点在厅内一阵阵流转开来,像是泛起潋滟的水波却又带着俏皮的回转,当舞步踩在白瓷台上,泛着莹光半莲花钿也黯然失色。
只有身怀炉火纯青的技艺,才能将每个连贯的起承转合拿捏得如此得心应手,每个动作都经得起细细推敲。
她想,在那些天生对音律敏感之人的眼中,看到的会是个怎样不一样的世界?
在对面的鼓手姐妹们专心等待旋律过渡之,她的后脑却突然在冒冷汗。
高立的眉骨、端耸的鼻梁……男人仰面闭目小憩之时,嘴唇呈现出自然弧度。那唇瓣的樱红甚是夺目,简直诱人堕落。
医术上注释:罂粟,诱且毒。
被细细打量的男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大自在。直觉使然,他认定那道赖在自己身上的注视并非来自于周边某个坐席,而是……不容细想,他嫌恶地皱了皱眉。
如今松鹤堂的女人都一个德性了么。
她望着那双半闭的眼睛,不知道这位到底是在假寐还是真睡了过去,眼皮上似乎发生细微的动静。
她没有看清,于是眯起了眼想要细究,但就在那一刻——
猛然间的对视让她泛起从头到脚的酥凉,搭在鼓侧的手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鼓沿与镯子相碰发出细小的磕嗒声,叫她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声音极小不至于引起旁人注意,没有坏事儿。
她撇开眼淡淡望向舞台,开始一心专注自己的事业。
她哪里没瞧见,那道眼神一落在她脸上,他便吊了眉尾绷着脸,巴不得把那严肃画在脸上吓死她不是?
周绪呈现在有些气短,脸色明显暗了下去。他方才故作猝不及防顺着来源递去一眼,抓包的结果却在意料之外。
还真是你啊,宋知熹。
怎么,到这儿乐善好施来了?
舞台上的脚步旋踵落地——
一落地,一鼓点,落地——刹那鼓点。视觉与听觉分毫不差的重叠几乎动人心魄的观感。
只以特制的钏镯轻磕鼓膜边沿,声响便会短促且干练许多,在手没沾到鼓面前,她还未深知其中奥妙,此刻她才发现很多乐曲,加上鼓点声才能直扣心扉。
它就像一种矛盾,在平常的生活中给出响亮的一击,还原出其本该有的激荡,进而攀升升华。
虽只是鼓手,但绝不只是添景这般简单,鼓点很关键,就像是突然的一声唢呐,不出则已,一出则是迸发的象征。
鼓声终了,音色陡转戏腔呼之欲出,活泼曼妙的撩拨之意。
“这弯转的,突然闪到了我的腰。”
台下的人随口一句调侃幽默横生,一时间偌大的厅堂内宾客尽欢。
第九十九章 山楂戏
立时就有客人从袖笼中摸出些银两,托身旁的伙计去打听某位舞娘。
卫迎铮识得此人身份,将这一做法误认成打赏和犒劳,自顾自地哂笑了一句,“不过是顶了个伯府的空壳子,装什么穷大方。”
最后一个“方”字还未咬完,他的目光就在台上随着曲调流眄开来,一只手从衣襟内摸出一枚金锭,却在将要送出去的那一刻收住了手。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留意过。相比于妆饰繁杂的舞娘,四周的那些擂鼓女子们瞧着简单多了。
只将头发尽数挽起来在头顶打了一个兔耳髻。
直到认出她的那一刻,卫迎铮才知道:利落又纯粹,这般形容可以用在“简单”这个干瘪得毫无意义的字词上。
那女孩儿同四周擂鼓的姑娘一样,穿了一身羊脂色的襦裙,因为是高腰齐胸的款式,不如舞姬那一身紧实的衣裳能勾勒身形。但,他能想象并且十分确定,宽大轻盈的裙摆之下,掩藏的定是极品般纤细的腰肢。
卫迎铮狂喜。
眼看半段曲子过去了,他在舞娘中辨识了许久却还是没寻见人。还当是那拦他的老妈子不长记性,或是蠢笨得听不懂他话里暗藏的交代,正烦闷着怎么找点麻烦,没想到当真给他洗干净送到了眼前。
这惊喜来得甚是突然,这事儿办得十分称他心意!
随着曲调起伏,外围奏鼓之阵仗开始有了变换,她们挽起手中钏镯,勾起左脚脚尖原地划圈,即刻擦腰背过手去,缓缓列出三位脚式站位。又突然旋身变作伴舞,向台下众宾客绽开笑颜。
这是一种高超的端水技艺——待人接物不偏不倚、调和折衷。她们一眼扫过去一刻也不停留,有道是处处留情,叫谁都觉得是在朝自己笑。
而宋知熹就不同了。
狡黠的灵光一闪,她没有分毫犹豫,一眼瞟过去就像捉住了猎物一般咬定卿卿不松口,看向他的目光羞涩又明朗。
那般模样呀,是明目张胆的、不带一点儿隐晦与掩饰的喜欢。
如果说酒能让人昏醉,那么,也许音律也能让人醉得满心全是底气。
她的眼睛亮亮的,杏眸里荡漾的笑意直达眼底,当成功对视,变作怯生生的娇羞。眼神躲闪之间,流露出的又是道不明的仰慕。
看着某人意味不明的神情,宋知熹心里已经笑岔气了。
嗯?就是这般放肆,你当待我如何?
“呵,瞧那姑娘。”注意到这边微妙的情形即刻就有不少的客人被逗乐,然而,当事人却不妨陷入一瞬间迟滞。
紧接着他忽然抬手遮住了眉眼,仔细打量才能发现,眉眼之下,已然忍俊不禁。
周绪呈咬着几分无奈自言自语。
“她知不知道,她这是在引火烧身。”
无意间听到了的同僚心生疑惑,下意识问道,“世子是在说……”
至始至终,卫迎铮没想别的,他只知道,那双霁雪色的鹿眸啊,干净澄澈得不像话。
委身于一个充满铜臭的腌臜地方卖艺供千百人流连,实在是暴殄天物,还不如……
他将金锭拿出来,吩咐伙计转交到场控之人手中。
乐曲收尾告终赢得了满厅赞好,或许无人注意到,宋知熹单眨了右眼朝那人灿烂一笑。
最后那一笑发自肺腑的恣意欢脱,无关其它。
她莫名觉得一切不快挥散而去,心情大好,简直就是荡气回肠。
姑娘们将要散场,然而就在卫迎铮起身的那一刻,发生了小小的变故。
拦身的管事即刻唤住了将要跻身上前的护卫,比出一个请讲的手势,礼仪拿捏得恰到好处,却又不失气场。
“公子我今日看中了你们一个姑娘,就看这个面子你们给不给了。”
听了这话,管事心中了然,他恭敬地笑道,“赎身要现银,不如公子改日再来?”怕人着急又接着开解道,“人在我们这儿,还会丢了?”
卫迎铮有些不喜,他再看对眼,骨子里也是嫌女人麻烦的,他认为,能叫他亲自开口点人就已经是对那女子纡尊降贵了,这便不松口。
“留下陪我一夜,就成。”
“闲叙一二结交个红颜知己罢了,这也要拦着?”
管事不乐意了,语气变得义正言辞,“这位贵人怕是头一回来,按照我们堂中规矩……”没等管事拒绝,卫迎铮砰的一声将拳头砸在凭栏上脱口而出——
“谁说要点你们舞娘了,那些娘们儿,爷我看不上。”
啊?
彼时,有伙计过来对管事耳语了几句,这下才弄清楚了这位爷的来历,况且是窦姨有意交代了这人的身份,前途正在如今的势头上,最好不要招惹。
“那么,公子请自便。”
男人意气风发地走了上去。
当那根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她时,宋知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无礼与冒犯。
就算被窦姨刻意推搡,她也没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反感。
当一个人态度和顺以礼相待他人时,并不代表这人会折了天生的一身傲气甘愿被人颐指气使。
那是她自己,祝明宴,也是此刻的宋知熹,最真实的反应。
就这般替她做主了?
本以为松鹤堂是一股清流,如今可算长见识了。捧高踩低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高洁可谈?
她看着那个把她“卖了”的管事讥诮一笑,“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径,委实叫我不敢恭维。”
“带走。”管事乜斜她一眼,即刻就有一群膀大腰圆的婆子手脚老练地走来。
她低垂着眉眼,在她顺从地转身跟她们走下去的那一刻,就仿佛主动收起了全身的芒刺。不过一个小插曲而已,管事没再搭理她转而去招呼其他人。
那个眼神淬了毒,像是活了一般唤醒一种久远的而又剜心的钝痛,她记不得了,记不得在谁身上见过,很多人,貌似很多人……她不想追究,耐不住脑子还是拔凉拔凉的。
——谁?
——谁呢?
“我啊。”
话尾尾音向下拉,语气清远笑意疏朗,像是在回答管事一句谦恭的询问,问他有何贵干。
身后传来的动静让她猛地回神,步调也缓了半刻。
事实上,在她走的时候,另外就有人站了出来。
他思考片刻,淡淡笑道,“我来讨要个人。”
她脑子刷拉一声空白,离开的步子艰难又无意识地被她拖着,后方几人的对话音在她的耳中被无意间放大,还夹杂着余音的回响。
“这位公子是指……”
“我有说要换人?”
周遭的注意又重新全部回到了她的身上。终于,她再无顾忌地回头。
那一刹那,他笑着跌进她的眸子,朝她点头,“她。”
周绪呈。
“哟!好!”
“好样的!”
两男为红颜相斗的戏码登时引起人们的捧哏与鼓动,更何况争的还只是个婢女,一时间赚足了人们的高涨的意趣,他们添油加醋地搞噱头,适时将这场戏码越炒越热。
男人的腰间只系一条细细的编绳腰带束腰,简约,既显得腰精瘦又提高了腰线,颀长挺拔,叫台上的姑娘们看得既紧张又艳慕,手脚都放得不大自在。
在这之前,没人知道先前他从盘子里到底顺手捻走了什么,直到这一刻——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站定在她身前悠悠抬起手臂,将一片山楂送入口中衔住了一端,恰好半截入齿。
半含在唇下的那片玫红不曾经过任何色泽荼染,却占据了她所有目之所及。
在她怔怔的目光下,他笑着缓缓展开手臂,掌心毫无保留地向上摊开,到此停住。
这番接二连三的动作,已然为所候之人铺垫好一切,等待着什么不言而喻。
有面生的客人适时调笑——
“这位公子,半路截胡可不厚道,得看姑娘愿不愿意跟你啊。”
卫迎铮登时心生惊怒,惊的是这位就是方才听人谈论的周姓公子,他怎么也这么巧觊觎上了她?!
怒的是,这是在给他难堪让他如何下得了台?!
在大多深知周世子秉性的同侪看来,是他好心解救她,亲自找台阶让她下。但她意识到,同时也是给了她一个选择的机会,意图于此征询她的答复。
宋知熹气息不宁。
仿佛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笑着问她:跟了我,怎么样?
画屏后藕臂与纠缠的片段在臆念里仍然挥之不去,宋知熹手指蜷了蜷,在心中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周绪呈只作微笑,温柔而又笃定的面孔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赌。第一次,将自己押在了一场唐突的赌局中。
宋姑娘,我就想问问你,我是不是很可笑?
只是来不及他再有所表示,一切都来得太快。他分明看见,她笑着,在他挚热的注视下后退了一步。
他凝视着她,眉头渐渐紧锁。
他想不通,明明只有一步,为何会有这么艰难。
“嗐——”台下顿时一片唏嘘与哗然。
怎么,拒绝搭救?他轻笑一声渐渐收起神情,漠然送出一个字。
“行。”
他长睫微垂,眼睑向下轻压,低到喑哑的嗓音连声线都变了。她挪开眼去,只觉得喉间几乎要发腥。
男人闷声离席,早先同座的几个同侪同僚的脸色不妨都有些难看。京中这么一位骄矜,叫他吃瘪什么的,想都不要想。早听闻这松鹤堂的姑娘心气儿高还不识抬举,他们今晚算是见识到了,怕是眼皮子浅,还不知道得罪的这位是个什么人物,此时也只能祝愿那姑娘自求多福。
“周兄,这戏份瞧得可还满意?”卫迎铮乜斜一眼,趁着与人擦肩而过时咫尺之际,轻巧一笑吐出这么一句。
离开的男人缓缓掀起眼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不带一丝情绪……
七零八落的坐席上有客人打着眉眼官司,觉得场面一度有些难捱,各自寻了事情抽开身,一场寄托着期待的戏码并没有如愿而至,捧哏到此作罢。
宋知熹仰头闭了闭眼。
山楂啊。
是啊,她于上台前多看了两眼的摆盘零嘴,就是山楂。
第一百章 变故
“凡屠者敛其皮角筋骨,入於玉府。凡珍异之有滞者,敛而入於膳府……征商关市。”书卷停在这一页已经半晌有余。
元诚向后靠去,一张四出头官帽椅生生被他倚成了个坐榻。
他也不急,许是自己进入不了研读的状态,外头泠泠淙淙的筝音这才变得格外清晰。
直到听见辅吏唤了他一声,他才终于眉尾释然,约莫是京中派出接迎地方官的使官到了。
来人腰系黄绦,身穿直缀,他仔细辨认却并不识得。
夏侯池点头示礼,目光掠过放在桌上的那卷合页《征榷考》,口吻舒缓,“元大人,外厅好生热闹,怎拘在屋里。”
“敢问阁下是……”元诚抬袖搭在书卷上,神色又添试探。
他有诏令在身,从西京边陲赴往皇城面圣述职一事虽不至于大张旗鼓,但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自然更是要谨小慎微,又哪里会像那些清闲的公子哥儿一般随意走动惹人注目。
地方官进京一般是三种情况,要么是升官或者调任,要么就是皇帝要找你算账了,都是比较大的事情。说是述职,若非牵扯到兖州清河府关将遇刺一事,他也不会有再度踏入京城的一日。
乐音新转,跳跃的鼓点声不徐不急,每一击都恰到好处。而此刻,又有皂皮靴踏地,堪堪压下了楼下跳跃的鼓点声。
一行人踩着沉敛的步子走在廊外,本来带着安稳定烁的鼓点音仿佛又生出了一种逢迎的谄媚。
元诚提神,心知这是错觉使然,却眼睁睁看着那个男子对他笑着背过手去,侧身一步让到旁处。
出现在视野里的一行人这下全然印证了他先前的错觉,不了,也可以说不是错觉。元诚自嘲一笑,来不及感慨他这厢便赶忙起身相迎。
“见过衡川郡王,劳烦郡王前来实在见谅。”元诚道。
在他还没有外放出京前,还曾与裕王府的人打过几次照面,自然识得眼前这个清贵之子,看到他身后一排衙吏与几个宫中内官扮相之人,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
“这位便是承宣布政使元大人吧。”贺衔虚扶一把,“大人言重了,今日我并非以郡王之名前来,无需宣之于口。”
两位长使吏矩步上前列开排场,寒暄客套后便问了一些例行话,细细翻看过祝章文牒,临时不忘提点一二,直至交代好明日面圣的安排,便循着流程下去布镇。仅仅是一炷香的功夫,屋子里瞬时清净了不少。
陛下还在潜龙邸时,太祖便在各大州府敕造王府,将其他皇子宗亲纷纷封了王爵按照祖矩迁出京去藩国镇守,其一,对意欲盘虬的地方官起到震慑作用,其二是保住皇室血脉,万一京城有变皇帝有难时,皇室不会被一锅端。各地藩王可以兴师勤王复国,退一步说,万一皇帝已然罹难,可以就地为王,再图进取,姑且能保住天下不改姓。
由于当时承王与裕王尚未及冠,便与太子一同留在京城,如此一来,陛下与其他王爷的情分自然相对疏浅,陛下感念兄弟血脉之情,尤怕京城冷清。
因此眼下,仅有承王与裕王尚居京中。
“彼时,就是这位公子负责接洽,都是亲信之人,不用回避。”贺衔对元诚介绍道。
元诚恍然,猜测这位青衣直缀的男子,想必也是松鹤堂一位说得上话的人物。
屋里用的银屑碳不生烟,可想而知,此间房待遇不一般。
“大人身子看起来不大爽利啊,可是半月前已经有损,可要宣太医来施诊?”贺衔问,“如果有什么难处,大人尽管如实道来,我会与你一同启禀陛下,不日必将对他们大肆挞伐。”
这话真是说到寻常人的心坎里去了,但在元诚看来,话里话外的试探却将他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块。
郡王是由陛下委任而来。他这说的任何一个字眼岂不就是间接传入陛下的耳中?
“不、不,大可不必!”元诚错愕,紧接着就听见对方无奈叹气。
贺衔对他道,“您还是没弄清楚形势啊,毕竟,袭击朝廷命官兹事体大。”
元诚摆手拒绝,“一群江湖蛮夷而已,怎用得着劳烦陛下大肆挞伐?民间渣滓罢了,不值当、不值当。”
两个词扎入耳中,贺衔不禁皱了皱眉。
夏侯池只是温温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从叛党一出,兖州军政陷入忙乱,到朝廷全盘稽查整饬,便是探查朝廷至边关的运作肌理的最佳契机。
朝中政令下达后地方令行禁止,其间又经过了多久的迟滞,到底是成功暴露出了不少居于中央权力庇护下的蠹虫。
贺衔看得洞若观火,但他可没那闲情去帮贺帝拣毛病。
方才那些话,是贺衔抱着应时而变的想法试探一二,没承想这老官语态瑟缩,生怕引起朝中恐慌,竟还想凭一己之力将事端化小。
贺衔眉眼间流露的失望不加掩饰——高看了,做人怎能如此愚钝。
夏侯池退步离开,小厮还未阖拢门,便有断断续续的轻咳声从屋内传来,间隙很短却促,不似这个季节应该会犯的小病。
夏侯池知道,这是一种慢性毒将要发作的前兆。
西京布政使推举卫迎铮上任,这是朝中第一个明确的应对之举。当西京来使中的两位重要人物因叛党的谋害突然毒发猝死在了天子脚下,震慑力将能达到翻倍的效果,虽然免不了有人会在背地里做好善后处理,但这一事端却很难再被掩盖。
诚然,早在启程之时,西京的来使已经在客栈里中了毒,慢性发作的葫蔓藤毒。
而凭着种种迹象与动机的指摘终于暴露在朝廷视野之中的“兖州叛党”,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了下毒的始作俑者,这是他们在成功刺杀关将的下马威之后第二次正中国威之靶心,把对朝廷的挑衅正式摆在明面上。
人对遥远未知的隐患总是充满了恐惧与猜忌,更何况是一个随时能伺机而动的隐患。金銮殿上的那位亦不能免俗。
虽说如果有亲历者亲自举证,对朝廷的牵动将会更加有力,但既然这位大人仍打算保持缄默,那么,还留着做什么呢。
夏侯池看向屏风外的花瓶。
非但毫无美感,说它是摆设也是折辱了摆设。
蛮夷,渣滓?
他只笑,他们那些锐利的精卫啊,非但接了那般不趁手的活计,能吓不能杀,临了还要被扣上这般难看的帽子,当真诙谐。
有暗卫隐没,奔袭夜色而来。
一位做小厮打扮的男子进堂中,看见夏侯池正提笔为纸扇上的丹顶鹤描上金砂。
侍卫刚才从探子那得报,卫迎铮作为他们关注的对象,就在前一刻公然点了女子作陪。虽说他们对卫迎铮的德行早就有所知晓,但今晚事关重大,他不敢耽搁,如实把消息告诉了眼前这个男人。
“正是之前按您的要求,发配给榆钱的那位姑娘。若属下没记错,是姓……。”做小厮打扮的男子顿了顿,默读了个宋字。
装扮成小厮的男子实则是侍卫,侍卫不会不记得,身为旧部精卫之一的榆钱非但失手于一个公卿之女,最后还整丢了自己的性命。
而在他们夺杀名单上走了一遭的公卿之女,正是姓宋。
“榆钱,行七那位?”夏侯池问。见侍卫默认,他温和地笑了笑,当然记得那位公卿之女是谁。
“他要吟风诵月我还能去拦着?”
口气好似玩笑,但侍卫却惶惶严肃起来,因为他心知,没有额外的指示那便是默许。
虽说风月不风月与他们无关,更何况偷窥这种癖好。但是,一向做事留一线的公子方才如此淡然,那么,那个女娥肯定没救了。
在所有暗卫看来,那宋女不过是侥幸逃得一命罢了,若是死在了卫迎铮手中最好,也省得再脏了他们一把刀,碍着公子的眼。
正厅的热闹早已引来不少闲客的打听,正巧就有路过的客人谈论,发话的人还不忘捏了一把汗——
“我老宅就是西京那边的,你晓不晓得,卫家那位公子在咱西京的时候,也不是没折腾过性子犟的。那女娥摊上这么个人,只怕消受不起啊。”
侍卫突然怔住,话音入耳才突然想起卫迎铮做过的那些破事儿,愣他是个男人也不由得身子一僵。他下意识瞟向一旁,只见夏侯池面不改色,没有理会继续着的描摩,让人本能地觉得他根本没有留意……
第101章 鸳鸯锁
门外磕哒的落锁声隐约还在脑海里回响,宋知熹稍作磨蹭后,终于挪到一旁。
方才还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尽管此刻屋内四角的落地绛纱灯泛着莹黄的光亮,乍然而入,还是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忍着喉咙中的干涩,她本能地在桌案上翻出了个细瓷杯子,添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找到个不起眼的地方便缩在软垫上。杯子里的清水轻轻晃荡起来,影影绰绰却又让她咽了一口气。
她低头像模像样地嗦了一口,便将杯子搁在地上,慢慢环着胳膊抱住自己,将半张脸都埋在了臂弯里。
对襟上衫与霁雪色的裙摆被拢作一团,那个低低的发髻也变得极不起眼,若不看得仔细些,活脱就像一个雪球。
屋子里极静。
没人看见,她藏在腿肚子上的手搓了搓掌心,全是冷汗。
哐啷的响动异常清晰,她倏地出手撑住地上爬起来,因为急促,向前跌了一步才警惕地回身看向门口。
“在下名唤卫迎铮。”
进来的男人背着光,品酌不出神情。只是语言铿锵有力,又添几分中气十足的正气,让她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极端,把人想得过于坏了。
一句话就这样没有了下文,宋知熹正犹豫,却见那卫迎铮径直朝她走来,惊诧之余她赶忙拉开距离。这一举动似是把那男人逗乐了,不慌不忙跟着她绕圈子。
宋知熹揣着自己那点儿无聊的心思也不好把话说破,若不是自己铁了心去坑那周世子,她也不至于要在这里周旋。
理智想来,眼下什么混账糊涂事儿都给她做了,还真是自找的。
呆在府里好好地吃那藕粉羹不好吗?
嗐,忒糊涂!
她这般贴着墙根走,绕了足足快有一圈了。当绕过门口的时候她试了试,那杀千刀的门合得死死的根本推不动。
说不露怯是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人的秉性,如此情形之下、如此一个待客的地方,
看他那步步紧逼的架势又能指望他会做出什么有礼的事情来。
心中那根弦自男人进门开始就绷得没松下来过,虽然面上云淡风轻,但她没放过男人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与动作。
然而就是此刻——
卫迎铮停住跟踪的步子俯身而下,再次起身时,手中却多了一只杯子。宋知熹瞳孔一缩,亲眼看见他在杯子上的目光停了一瞬,忽地抿住杯沿将里面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嗯,滑腻的触感。”他举杯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猜猜,我是不是中了?”
“粗鄙。”宋知熹狠狠地咬着字眼,就差没有把一口牙咬碎。
卫迎铮大方地笑出声开,一股压抑良久的快感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那笑看得她简直头皮发麻。
待他恢复常色,却明显有些不太一样了,只见他忽地加快步子朝她追来,宋知熹下意识惊叫一声,卯着劲儿跑开,在恰好擦着软榻就要过去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朝里推去——
宋知熹心叫糟糕,只觉整个人失去重心本能地攥住了一种纱幔似的东西,然而等她再次睁眼,入目的只有一大片白花花的帐顶!
骇人至极!
轻车熟路一般,卫迎铮将一把精致小巧的鸳鸯锁锁在她脚踝上不忘解释道,“玩物而已,用不着惊慌。”
宋知熹脸色发白,平日的理智与风光在这一刻被尽数磨灭与践踏,悔意与恨意在胸腔里打转,眼睁睁看着卫迎铮扯开对衿褂子的右衽,追问她:
“你看看,看看,我这皮肉,够不够紧实。”
她伸出手掌抵住他凑近的胸膛,惶恐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力量悬殊,羞愤地啐骂了一声,用脑袋往他下巴撞去,总归是翻下了那吃人的一席之地。
“看在我现在这么温柔的份上,你可要谅解我啊。”卫迎铮将手伸进一只擦得锃亮的牛皮袋子里。直觉告诉她,正套在脚踝上那只锁就是来自那个袋子。
当目光捕捉住一角,惊得她脸色煞白。
心中最后那根弦溃然绷断。她只剩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怎么看怎么正常的人,头一次在认知产生了崩塌。
她抖着牙关将两手相叠,旋即将大拇指相抱勾勒成太极图形状,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笑,就听见又有话音戏谑般飘进她的耳朵——
有兴奋的光芒在他的眼瞳里闪动,他笑问,“你在玩什么,小麋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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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道黑黢黢的身影奔赴在角落,足底一点脚下生风,一身身暗色束衣在满堂晃亮灯笼下反而显得异常张扬。
事出紧急顾不得打上基本的掩护,若不是迫在眉睫的变故,也不至于让他们在这岗哨密布的皇城之地铤而走险。
八方归位快且稳,矫身奔袭却捕捉不到一丝端倪,做小厮打扮的侍卫一路上观察楼廊构造,等着主手比出几个手势几人随时准备摆阵。
侍卫现在都没从方才的情况里缓过来,他眼看着夏侯池扇上那只鹤几近要添完金粉,却是突然抬头,啪的一声脆响搁下笔后人就已经快步离开,给他留下一句死令——
“情况有变,押箭,速!”
第102章 圆戏
厅内的熙攘与嘈杂,与这间独占一层的厢房全都无关。
脚下的经络拧得快要麻木,宋知熹很想知道,这漫长的煎熬何时才可以彻彻底底地结束。
她撑起颤抖的眼皮,按捺住心中惶惶,将视线从这个站着的男人身上移开,落在自己错落的裙摆上。
——“饶是再干净的雪色,沾染上红与黑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祝二小,你,该听祖母的话。”
她松开攥紧的拳头,无声地覆在了脸上。
可是,那要怎么办才好。
她觉得满眼是,满身都是啊。
随着卫迎铮手腕上的青筋重新暴起,几乎是应和着厅外舞动的鼓声,她的心脏沉重地跳动起来,那人浓重的粗喘声再次占据了她的耳廓。
无休止,无休止。
又开始了。
轰然一声门被倏地破开!
这种没有任何征兆的闯入,比一只鼓面被愣生生砸开,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有押刀队伍一拥而入,使出擒拿之势将屋里的男人扣押住,紧接着方才那个破了门的男人也走进来,却几乎在踏入的同一刻变了脸色。
宋知熹觉得自己粗喘的气息好像逐渐有些发烫,紧绷的身子骤然疲软。
不到片刻,松鹤堂中的侍仆们听闻变故赶来救场,作为后一步奔来者,刚踏入屋子还没弄清楚情形,就被突然出现的兵卫招制住,那场面不是一般的难堪。
尽管没有头绪,屋内的景况还是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形形色色的刀刃弃置在地,斑斑驳驳的红点杂乱无章地溅落其上。那个撑着身子伏坐在地上的女孩子,曲着一只单薄的腿,鞋底仍死死压踩着鞭子的末端。
周绪呈唇线紧绷。他抬手,双手的五指解开了自己的外袍,一时间满屋皆静。
在女孩子讷讷的目光中,他从袖口的护腕中捏出一片山楂,就在众人正为他这是要做什么而疑惑不解的时候,他平复眼眸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将它搁置在下齿之上。
上唇缓缓下合,轻轻含住那一片殷红。
双手打开之际,他再度张开了臂膀。
——宋知熹。
——第二次了。
——若我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还信我吗。
她揣着满眼朦胧的水光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慢收起腿脚,撑起身子爬起来。
他仍旧定定地看着她,不放过她表现出来的每一个细节,在她支起胳膊的那一刻,喉结悄然滚动。
鬼使神差地,在场人俨然成了看客,他们不约而同地屏息,也说不上来究竟在等待什么。
现在,管不得有多狼狈了,爬起来就是。
当她敞开的双手终于搭住他的掌心,五指相扣之际由他掌心依托,她尽力向下撑去,让身子借力向上——昂起她的脖颈,追着那片被他趁机卷入口中的山楂将自己送入他的唇舌。
刹那之间他收回臂膀,除了小姑娘流畅的颈线,后面的众人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画面。
多年之后当她再次回忆起来,她只知道,那一撑,用尽了那天所剩的全部气力。饶是辗转经年,此幕难忘。
只是温存极其短暂,便见她气若游丝地垂下了脑袋。
有人唏嘘动容,这一程,怕是使出了她最后的能耐与气力。甚至有个别撇过脸去,掩饰五味杂陈的心情收回眼眶里那些不争气的水汽。
周绪呈拢住外袍。
他虽至始至终都没看见她掉一滴眼泪,但贴得如此之近,他再是瞎也不会注意不到她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
他拢了拢外袍。那臂膀的力道分明不甚温柔,却恰好让怀中之人能在被舒适团拢的前提下且不至于跌落。
然而男人的情绪不太对,再次抬眼,那眼尾已然泛起猩红。
一温一冷形成巨大的反差。
“我不是跟你说过的么。”
周绪呈静静的一句话,竟让卫迎铮听得一滞,人也登时清醒了大半。
这男人在台上越过他时,确实和他说了句话,短短不过五个字。
他说——
“及时止损吧。”
及时止损。
卫迎铮一滞。他当时真没料到,既是被当众下了脸面,这男人竟还会折返回来给他杀出个回马枪。
周绪呈轻轻地将她抄抱而起,余光瞥了一眼,那种从心底里钻出来的恐惧,没有掺杂一丝装模作样的情绪。
落户于西京的将门世家卫家的旁系三公子、兖州卫曹的亲侄子卫迎铮,非但在声色犬马的玩乐手法上造诣颇高,另外,关于此人,西京还传有一个秘闻。
一旦暴露出病态的兴奋,他会嗜于从虐待与掠夺中获得快感。
而这一奇银巧技,在床第上尤甚。
“别去触霉头。”萧策扶额,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瞟了一眼那下属,“要不然,世子爷也不至于当众掀了那元老官的桌子。”
在大理寺跟了这么多年,世子向来对场合收放自如,也没见他心情这么糟糕过。
只要不是天塌了,再要紧的事都不要紧了。
周绪呈坐在榻沿,垂着眉眼耐心地打量。
女孩子捧着他手里的茶杯,兴许是渴极了,又或许是体力还没恢复气力不受控制,有水珠从脖颈滑落她也浑然不觉。
“宋知熹。”
听人发话,宋知熹鬼使神差地呛了一口水。
甫一抬头就被人扣住了脚踝,这种“方便行事”的征兆唬了她一跳,手上毫无章法地乱推口中也语无伦次,见自己拳头如棉絮一样,哀求声中也渐渐带了哭腔。
“你不要乱来……”
“不要乱来……”
“乱来……”
只听他声色安稳,“来。”
猛然见脚踝上的鸳鸯锁咔嚓一声落地,她这才弄清楚缘由窘迫地一笑。虽然不知道他是使了什么法子解开了,错想了污糟事难免浑身尴尬,但紧接着却又心中生疑。
男人的手还是握着,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其上,虽露骨却是不带任何轻佻的审视。
她正色俯身看去。
一枚小小的红点落在踝侧,尽管小到容易叫人忽视了去,但如羊脂玉上的一滴血渍,撞色对比甚是显眼。
活脱一颗朱砂痣。
宋知熹见他依旧眉峰微挑不知道在想什么,犹豫一会儿又讪讪道,“其实吧……那些血渍不是我的,他试刀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放血。”说着,她便用手指沾了茶水用力朝那处抹去,不见落色的痕迹,显然不是血渍。
“不过,这定然不是朱砂痣了。”似是想起了什么细节,她了然道:“唉,先前躲窜的时候被掌事姑姑撵住。没错了,该是梳妆傅粉的时候点上的。”
甫一进门他托女医诊治,掰正了脚上的筋骨,擦了几处瘀伤的膏药,而那医官也说了自始至终,宋知熹虽然裙衫褶皱凌乱,但无一残破,身上也没有刀伤,
在外人看来经了这么一遭清白之身难保,而女子视贞洁如情操,今天这事不小,很难不叫他留意几分,贞洁是否保下了?
但若是……说句实话,他也难辞其咎。
思索之间听她说话,良久,他轻笑一声。
他就算不想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忽觉酥痒,原是一根手指被人轻轻捏住,他探究地看去,讨好又带着几分难为情的笑意在她的脸上一览无遗。
宋知熹鼓起勇气,指尖挠了挠他的手心。
他伸出另一手的二指抵住眉心,觉得好笑道,“我不会向外人透露,宋姑娘今晚来过松鹤堂。”
见她这副神情,他便不由得想起之前看台上撞入眼中的那抹娇羞一笑。
将二指又从眉心移开直到抵住太阳穴,他歪着脑袋单眨右眼,“我问你啊,想不想把它去掉?”
话毕观察着她的反应,只见她指尖蜷了蜷,微微欠首。
拨弄的笑意渐渐停滞,目光中,她温吞地点了点头。
心神收回,半晌无言。
他认真道,“等我。”
宋知熹猛地抬头。
???
第103章 混乱
“哇啦啦——”
尖叫声嘈杂刺耳,乱象之中有人抱头逃窜、慌不择路,更有甚者将风度全部抛掷脑后,甭管屋里有没有主人反正见房就踹,争先恐后地缩了进去。
暗卫现身直逼某队兵卫押解下的人,在飞镖射杀制造出混乱的那一刻,两方人马即刻迎面对上。听闻有人遭刺,厅堂楼厢彻底乱成一锅粥。
“岂止是乱成一锅粥啊,粥都打翻到地上喂了狗了呢。”厢房内,侍仆垂着手大体描述外面的情况。
外面那些人保不齐是冲着他们西京使臣来的,断不可掉以轻心。官令在身能避则避,这种情况下最好是闭门不出。
元大人虽是端着官架子,心中却难免惴惴不安,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亲随抱拳通禀道,“大人不好了,是卫公子!卫公子遇刺了!”
元诚噔的一声站了起来,面色煞白。
周绪呈立在凭栏内。
高台之上,所有勾心斗角尽收眼底。
许久没看到如这般乌泱泱的一片壮景,竟还觉得颇为养眼。
扈从道,“我们署衙的兵卫在缠斗的时候放了水,做得隐蔽,不留痕迹。”
“所以,那匹疯种马还安歇着么?”周绪呈问。
“如世子愿,已经被那群不知来源的暗卫杀了。”
宫里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在诏令下达的那一刻,皇帝便料定西京官在面圣的途中不会一帆风顺,同时派下几位重臣在他们抵达京城时暗中盯梢。提刑按察司大人、兵马司副将、以及大理寺卿便位于其中。
虽说扣押卫迎铮的兵卫里,有不少是从大理寺官衙里出来的,但毕竟也是皇帝的附庸,所以事情不能做得太扎眼。
至于周世子,他不过是顺手,堂而皇之地领了这些“兵卫”入堂,至于结果如何?
一句话,变数太大,无法作保。
“夏侯池,绝不能在京城动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饶是天生眉宇温润,贺衔薄怒。而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竟然不惜暴露背后的势力也要赶着弄死卫迎铮。
此人向来分寸拿捏最准,断然不会失格,究竟是多么紧急的缘由,值得他顶上暴露自己的危险?
贺衔问,“既然已经中毒,何必再多此一举?”
夏侯池是书香门第之子,不谙武功。此番入京是独自以个人正经身份入京,因不打算闹出大的阵仗所以未带暗卫。
没有直接回答,仿佛觉得这些不是重点,他解释,“不是暗卫。那几位押镖的是我几个生死之交罢了。承蒙他们抬举,为我受累一趟。”
贺衔瞟他一眼,却不带怀疑。
夏侯池轻描淡写,“我啊,是要赶在那姑娘之前,提前做了他。”
“如贺兄所言,本来是不插手的。但,贺兄试想,倘若那卫迎铮还未得及毒发身亡,却先被一个女子以维护贞洁这般说得通的理由杀了,那当如何?”夏侯池又道,“所谓细作的嫌疑可就被摘出了啊。”
那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就算不是那姑娘,若是被人先下手了,后面的一切引子也就因此被掐断了。
“夏侯公子。”贺衔顿了顿,问,“被卫迎铮掳走的姑娘,你认得?”
“不识得。”
贺衔听人果断地回话,暗道应是。夏侯池回京统共不过三次,回回都同自己一道,哪儿去认识姑娘?瞥一眼这位同侪,转身走开,又听一个声音喊住,他驻足。
“贺兄是生我闷气了么?”夏侯池展颜一笑。
贺衔撑着眉心,觉得事情还是有些棘手,回道,“承宣布政使要留,他该去面圣。”那话带几分解释的意味,话毕便迈步去寻元诚。
他看着郡王渐渐远去的身影。
“依你看……我这准妹夫,可还了得?”
看郡王离开,侍卫才敢上前,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尽管眼下仅有他们二人,但习惯让他觉得这话并不是在问自己,其实,也不需要有人回答。
他抱拳不作言。
宋知熹趿拉着鞋,晃着茶杯在屋里从起居到角落走了个遍,思量片刻,看见周绪呈折返,欢欣地迎了上去。
“我愈发笃定,之前茶水反光映出的那个影子并非是我看走了眼。”她这么说,可见是认定卫迎铮的屋子里先前就有人。甫一转身,语气又放轻,“不过……也可能是碰巧混进屋里做贼的梁上君子。”
梁上君子?周绪呈笑道,“我看不尽然。”
她捋了捋头绪,轻叹一声。果然,那卫迎铮早就被人盯上了。
把躲在横梁上的人当作“扒手”的那番话虽然听起来天真,但方才屋外那么大的动静,怎么也能让人揣度出个七七八八。眼下虽然恢复了平静,但她预感到外面的事情可能有些复杂。
不过……她懊恼一声,她今个儿就是个和稀泥的,外面的事情与她没有半挂钱的关系,也不是她有命能去掺一脚的。
“怎么,不是要套我话么,不问了?”周绪呈道。
“不了不了。”宋知熹摆摆手,启齿道,“小女子惜命,无福消受。”
两人难得独处,宋知熹本就坐得有些不自在。见人正不紧不慢地剥下袖口的一对护腕,
宋知熹本能地移开目光。
却见那人忽然探掌而来,不知使出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使掌风如此强劲,宋知熹莫名其妙,即刻起身出手作拦,神色薄怒,“不是已经和解了么,这般锋芒毕露是还要大打出手才能解气吗?”
少顷,不待眼前一晃,双手就被人交叉而叠,牢牢折压在了胸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赫然吓了她一跳。她支起手肘,瞪着眼前这个不逞之徒。
宋知熹敛气闷声,“你不太对劲。”
他淡然一笑,“我正常得很。”
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仿佛被他窥破一切意图,几欲曲起的膝盖还未现端倪,即刻就被压了下去,那先前环抱她的臂膀此刻箍住了腰肢,没有给她留下半点突破的余地。
他低头依附过来,那一刹那五感通透,山楂残余的鲜香侵入她的口中激活了味蕾,明明他才残有余味,眼下却把到底谁该谁啃噬谁弄了个主客颠倒。
宋知熹讷讷。趁着分离的间隙,“够了没有。”
一句话滑过耳畔掷地有声。
“显然没够。”
……
终于,她忍不住掉了眼泪。不多时,轻飘飘的一句话钻进了她的耳朵,“原来,你一开始竟觉得,我当真是个怜香惜玉的。”
她一愣,睁眼看去,是他在垂眸慨叹,说是慨叹,在她眼里分明是一副觉得她很可笑的神情。
她凝眉……
是的,此时此刻此屋,她还是捧起了杯子喝水,然而她如坐针毡,试想有人盯着你这水还怎么喝得下去。
手指刚蜷了蜷,便又从那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宋、知……”熹字出口的时候他挑了下眉峰,大大方方地朝她单眨一眼,“你啊你,识相。”那一眼尽显风流恣意……
如果能忽略唇角那一点狼狈的血渍的话。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有必要把事情晾一晾了。”他道。
宋知熹心里狠狠一缩。
这是要口诛笔伐,对她之前抛下他的“打脸行为”算账了。
第104章 悸动
等到宋知熹迈出房门,她才发现松鹤堂里清净了许多,但这种清净么……她朝大厅内望去一眼。
少不了是许多公衣加身的官差在镇场子,但细细一看,仅个别品级高得能压人的长官正在说话。
“禀世子,那女人已经解决……”听见有人过来,宋知熹一个不解的眼神投过去,那眼熟的侍卫连忙改口,“哦不,是窦家那位已经打点好了。”
宋知熹恍然,那侍卫分明是唤作萧策的那位,鼎元府外她还见过。
看见萧策手中捧着的一件暗黑压金滚边的大氅,正是她要交还的那件,她心中松了一口气。
此时一只手拨开了她挡在眉骨上的手掌,“欲盖弥彰。”笑意溢于言表。
宋知熹一眼瞟向周绪呈。
二人你来我往,却把萧策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已经和解了?
“周世子。”一位穿着打了白鹇补子官服的官大人朝这边唤道。
“怪了,五品文官,怎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嘴里说怪,宋知熹的表情可一点儿也不在意,只是懒懒地将手别在耳后,挂上了面纱。
得亏她是御史台的亲眷,否则她怎么会看得懂得这些名堂。
周绪呈微微蹙眉,正色对他颔首,看了身侧的宋知熹一眼,迈开脚步朝官差那边走去。
拾遗为寄禄官,有官名有待遇,虽说掌谏议纠奉但无实际职事,不理御史台事,监察事务实际由各位御史充任。
这么一想她顿时警觉,对他洒脱地摆摆手,故作识趣地抽身离开,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偶然察觉怪异,这才垂首发现她打得牢牢的的裙带上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只耳朵结,目光追溯过去……她陡然睫毛一跳!
赶紧揪住它跟着那人的脚步走去,生怕落下半步裙带彻底散开!由于跟得紧,是以,周绪呈并没察觉他的腰封勾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诶诶,慢点儿!”尽管很小声地提醒,眼前的事实却还是不妨碍她心叫糟糕。
虽然男人背对着她,但她能觉察到,他已经收起之前的戏谑姿态,俨然摆出了一身官家少卿的做派。
她没出息地咽了咽气,催促自己赶紧动手,否则等他们已经对话起来,自己更尴尬。
然而,她已经感受到——将要从他胸腔里发出的成熟沉挫的……声音。
半句话还未脱口,他忽地回头。发觉是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到底谁赖着谁?眼下还不明显吗?他一叹,到了嘴边的心里话便打了个转,“要偷听,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
宋知熹闻言,非但没有被抓包的自觉,反而气极了,她皱着眉头狠狠瞪着他,一手掐着裙带一手指向他腰侧那颗该死的腰扣,他眼神一松,这才大大方方地抬起身侧那只手。
宋知熹一个甩袖扭头就走,全然不管那个男人是怎么“扑哧”一声,在身后好没形象地取笑于她。
然而所谓“好没形象”,只是她在心中刻意抹黑那人罢了,事实上,那笑声仍旧疏朗如煦。
她扫了一眼。
可恨的是,就算笑成那样,还有被羁押的舞姬看着那人怔怔出神。
前景如此,落在但官大人们眼里就不一样了,他们只看见一个姑娘在周世子的腰上摸了一把,又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大堂,顿时惊得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顶着旁人震惊的目光,宋知熹已经凭着一口气赫然走到了桥街上。
她扶额。
被公然取笑,算是一局扳回一局了。
盘查这么严厉,一路上竟也没有一个官兵拦她。鬼使神差地,她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酉时已过,打更人挨着各家府门前的阶底走,更夫撑起耷拉的眼皮子,换新了立在街道两侧石灯笼内的黄烛,吆喝着一步步走远。
许是太晚了,清夜太静,蜡烛漏下的腊滴包裹着热气,因膨胀发出的噼啪的爆裂声显得充耳可闻。
热烈又滚烫。
再也没有打扰。所有无端的躁动慢慢被安抚,之前两人的对峙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回演。
“你方才作何频频惹我?”他深深地看着她,想了想,对她道,“不,惹这个词不太贴切。换句话说,为何诈我?”
“都这会儿了还打迷糊眼?我好心好意帮你解围,为什么一个面子也不愿施舍?”
他自问自答,因为她有意诈他。那三番五次示好的目光,叫他以为是她在诓他,诓他从她的娇羞目光中,品出了向他讨好和求助的意味。
“宋姑娘。”他严肃不解,眉宇浮上薄怒,“你当你在做什么,耍猴戏?”
她说:“你就这么看轻我?是了,你从来就是这么看轻我,一直没变。”
他喊了句:“回来。”
她正凛凛地向前走,那人从一侧侧身过来,便伸手拦在她的额头上。
“哪有人拿自己去赌气的,”他语重心长,“你这人,认真且怂。”
“你这人,寡淡无趣。”她随口怼了一句,自叹这对仗完美工整。
当她问他为何会又折返,只听他顺着她的话说:
“我才知道,我被眼前这个笑面虎坑了。那个笑面虎啊——”他笑了一句,“是故意诈我,才会在看台上当众将我推拒,无关其他。既然这样,那便是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玩笑而已,我为何又要死揪着不放?”
“如果因为这个戏谑而耿耿于怀不去救她。那不反倒显得我气量小么?”
他又问她,“你说是不是,宋知熹?”
街沿,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卖出最后一碗汤圆,拾掇着摊子回家。
珠浮皎皎,白如瓷胎,盛于碗中,合与卿老。
“绿罗裙飘在谁的心***起一池春水摇。心底事醒也思醉也思,才知相思如山倒。”女人细细的哼吟在飘渺的天街悠悠飘散,宋知熹的脚步无意识地慢了下来。
她知道,他在与她解释,缘何被拒后又会折返。
可那句话戛然而止,却再也没有后话。
而她自己,顺着他戛然而止的话,心里喃喃接补道:
——“但,倘若你真是诚心摆脱我,那我尊重你的意愿,再不相扰。”
这句话他没有说。
也不知道,他的后话是否会是这样。
再次回到了府里的角门前,宋知熹觉得简直是恍如隔世,
虽说不至于严丝合缝,但盘锦不是说给她留门儿了吗,怎么这门还会推不开?难道还有什么暗号她不晓得?
没多会儿她便自己否定了这个答案。
宋知熹背靠着墙,冷汗涔涔。
于是乎,高高的门墙上又出现了一人扒拉着的手脚,窸窣间整个人落到了地上。
正是宋知熹。
月黑风高的夜晚,突然一人从背后擒住了她胳膊,与此同时一道耳熟的出声传来,宋知熹心中一喜,心知这盘锦果真谨慎,却又佯作鄙薄,捏着声音喊了句,“自己人——”
盘锦无声地捂住脸,透过指缝看见自家老爷宋渊那脸更黑了,指甲一抠能掉下三斤煤灰。
第105章 逾越
“呵,还知道是我宋家人啊。”
话音一落,有灯笼一盏接一盏被点亮,光晕骤然照彻这一片角落,明明刺眼,此刻宋知熹却双眸放大,连墙都忘了扶便立马站好。
一群拎着灯笼的家丁围在外圈,宋渊不怒自威。
“听说还是带着包袱走的?”宋渊语气轻巧又疑惑,只是那气得抖动的下巴让这语气并不是显得太逼真。
“包袱?”宋知熹微眯了眼,脱口而出。
盘锦被一群家丁围着,显然也是被受制了,见宋知熹看过来连忙摇头,唇语道,“不是我说的!”
宋知熹见盘锦拎着自己的袖子还掐了掐,她恍然就骂了自己一句。
是那件大氅!
见二人眉来眼去,宋渊立马叫人把盘锦调走,宋知熹垂着脑袋,嗫嚅几句还是闭了嘴。
生怕她爹多问一个字。
事实上,一想到今晚真的差点把命搭了进去,而今晚过后,恐怕整个京城事态会更加紧张,她这会儿连赔笑的胆子都没了。
眼下松鹤堂那么多官兵,若是她当初暴露而逼得宋府派人去解救,那么碰巧撞见那件事情,就算他们先一步离开,整个宋府再次被重点监视也是在所难免,最严重,还会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灭口处理。
细思极恐。
她恨自己一个晚上瞎掰扯什么,早该回来的!
“要不要再给你捎根竿子,把包袱拴在上面挑着走?”
是夜,整个府邸内,只有西跨院依然亮堂。
宋府排一等的丫鬟与小厮都已经被张罗到这里。眼下不少人犯起嘀咕,听闻老爷要以儆效尤重振府内教风,可大小姐会被开罪他们还是不太敢相信。
叫平日里傲娇惯了的小姐受罚,听起来还颇有一种“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意味。
盘珠将双手笼在袖子里,两根拇指已经耐不住互相打起了转儿。见事到如今,连平日里最有主意也最稳妥的盘锦都闷在一旁不说话,她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然而不经人使唤没人敢敢贸然开口,主子拌嘴,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怎敢鹦鹉学舌似的在旁边搭话。
至于其他丫鬟么,尽管规规矩矩地立着,那眉眼间的对视打探,不妨透露出一种拉人看稀奇的姿态。
“话说,这半年以来,姑娘何时为难过咱们?大小姐到底收没收敛,老爷常年据案尚且不太清楚。可咱们,眼观鼻鼻观心,应该心里有数。”盘锦道。
满院又归于寂静。
距离大小姐回府已经过了半晌,眼下只有虔嬷嬷被老爷叫进去问话。
内里是什么情形,盘珠不清楚。眼里,全是跪坐在堂内地板上的那个清瘦的身影。
她瘪了瘪嘴,就听一个圆脸盘的小丫鬟偷偷劝道,“珠子姐姐您放心,那地板嵌瓷的,今个儿晌午盥洗房那边就正好来人擦过了,不积灰。”
“……”
因为夜半宋渊乍然而来,屋子里很多摆设还未添齐,譬如灯烛、茶水等。捯饬完毕,一群丫鬟施了一圈礼躬身分向两边退下,立于堂中两侧。
宋知熹看着她们手忙脚乱,去年冬天收起来的炭盆也差点儿被她们取了出来,心中慨叹,她和宋渊似乎是好久没有这般正襟危坐地进行一场正式的家风洽谈了。
不过么……她这顶多算是正襟危跪……
除却宫宴,重生以来,这她好像是第一回跪人。
“容你先做辩解。”宋渊挥开伺候的下人,兀自倒了一杯水,仰头即是喉间滚动。明明是自己渴得厉害,却把开场的话头撩给了宋知熹。
有幸能成为主动的一方,宋知熹自然求之不得,她抿了抿唇措辞,再抬头时就对上了一双鹰眸。
“想好了再说。”宋渊一杯凉水下肚,就连眼神也清透了三分。
她果然认真地想了想,回道,“竿子真的不用了,感谢爹爹大发慈悲。”
“……”
威压低得触手可及,家丁们偷眼看去,宋渊眼尾的下坠感肉眼可见,他却又没法发出脾气,登时脸色青得没法儿看。
“好。”
好,挺好,算是把前景的话接上了。
宋知熹直起腰,只是眼皮依旧垂着,睫毛簌簌起落,“不过,爹您误会了,您知道我的,就算我是真的做了什么有昧良心的事诚心要跑路,怎么着我也会收拾了一堆金银细软不是?”
“我还能委屈了自己不成?”
宋渊轻搁茶托,“宋知熹,你当我今晚真是找你就事论事吗?要知道,如若我真是仅仅就你半夜潜出之事与你论个道理……”
他将袍袖别至身后,突然喝到,“你以前那些旧账都不够翻的!”
“夜不归宿、半夜出府、纵犬行凶、你真的是把顽劣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我想我也是老得愈发糊涂了,怎么想也是当真想不明白。这几年下来,就究竟干了哪些混帐事你为什么就是心里没底呢?”
宋知熹看着他,心里缓缓摇摇头。
眼眸里又添失望,“家训与礼法我想你是懂的,我心知你虽看起来跳脱,实则心里知道何为修身养性。爹自知亏欠你太多,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只是望你活得恣意一点。可修养二字是立身之本,你,逾越了。”
宋知熹心知,顶着个本就行事跳脱之人的空壳子,做着同样不太讲究的事情,确实有种乘人之便的狡黠,因此,宋渊不问她今晚出府的缘由,她便一句开脱之词都没再提及。
按以往经验,她从前没少像这般在他爹的数落下受教,态度谦恭些才能让宋渊消气,只是以往训话,旁边也不会有外仆看着。
因为宋渊知道什么叫做难堪,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宋渊再不喜,多少也会给她留些脸面。
可是但观今日情形,怕是有些艰难。
见宋知熹老老实实跪着,再也没有说话,宋渊长吁一声,摩挲指腹的拇指停扣在青碧的扳指上,对身后立着的管家递了句话,旁人都以为这事差不多可以翻篇了,到了说软乎话的时机了,却听见管家嗫嚅,“啊这……”
尾音没拖得了多长,常福虽脸上难为情,腿上还是实诚地照做了。
宋知熹撑着沉重的眼皮等着,姑且消磨着时间,浑然不知在场人都替她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