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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岑百六     今我掌灯txt下载     今我掌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6章 明鉴

    屋里的随侍不少,因为对宋渊一身没来得及卸下的官威发怵,不乏有人浑身都细细密密地起了鸡皮疙瘩。

    虔嬷嬷也一样,然而却不是怕的。

    此刻,她棒槌似的杵在仆从末端等候老爷问话,腹诽这靠门把子的位置当真不是人站的。夜里的露气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往她袖子里钻,也不枉她是个成了精的,尽管艰难,屋里大小主子的对话也能听得差不离。

    少顷,管家捧着一个匣子回来,站定在家主身后。虔嬷嬷一贯眼尖,这一看就叫她的眼皮立时犯抽。

    “老爷明鉴!”虔嬷嬷终于还是窝不动了,抖着腮帮子跪在宋知熹侧前,见最沉稳的虔嬷嬷都抖得厉害,下人们都怕极了。姑娘怕是犯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大错,只是还没传开罢了。

    一阵薄凉的气息拂来,宋知熹无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她抿唇颔眸,咽下一丝不忍,只有宋知熹知道,虔嬷嬷这是在门口捱了半天已经凉快透了。

    不管是给冻的还是真心忧她,能做到第一个冒出头袒护她,得需要多少勇气。

    偌大的屋子里只听虔嬷嬷辩道,“什么离家出走、与人私奔压根就是没谱儿的事。”

    事实上,宋知熹乔装出府时,不知道是被府里哪个称职的下人瞧见了,不过那办事能力甚是感人,去通风报信前竟然还能走漏了风声。

    高门小宅里都少不了以说小话为乐的人,不过片刻,竟传出大小姐半夜与人私奔、大小姐被老爷指责心有不甘愤然出走、还有大小姐揣包袱溜进某王府去偷奇珍异宝、大小姐结识江洋大盗仗义相助……等令人瞠目结舌甚至是拍案叫绝的“实情”,本来可信度不高,

    谁知一个个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叫刚应酬完翰林院内宴的宋渊听完,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困意全部扇飞。

    这不,刚从角门逮住一个偷偷摸摸的地鼠,没待他使唤人暗地里出去找回宋知熹,就撞见了正好翻墙回来的泼猴。

    虔嬷嬷磕了一个响头,“老爷宽心,若老奴发现是谁在背后对大小姐乱嚼舌根子,定会依照府里的规矩重重惩治。”

    在他此刻炯炯的怒视中,自己就像是一个借着原主乖张的壳子与模板兴风作浪的妖物。若不是她很确定宋渊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宋知熹已经换了芯儿,她觉得下一刻她就能被宋渊就地正法。

    固然宋知熹行径不妥,宋渊也有咎在身。若不是他积年纵容也不会让宋知熹养成一个这么跳脱行事甚至有些冒失的性子,宋知熹也许会是个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娇娇女,这瓷实的生活,着实省去了不少麻烦。

    他难辞其咎。

    可是官场沉浮,后宅掐架,接触的天地不同,谁又能比谁轻松。

    但这些话千不该万不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像极了自己在找借口为自己的行为脱罪,从放狗恐吓侯府小姐、到路见柴碧蒙冤和稀泥险些拉宋府下马……到为了一己私欲半夜出府。

    行了原主性情的便利,除了冒失,还能剩下什么。

    “宋知熹,你是不是真当我不敢罚重些。”像是根本不在乎今晚潜府晚归一事的本身,宋渊没搭理上来辩解的仆妇,坚持对宋知熹问道。只是他还语意未尽——

    “正中下怀。”

    宋知熹眼睛也不眨便答。

    “你!”宋渊怫然挥袖,别开眼去走开一步,当神情中划过一瞬鄙薄,他抬手揭开盒子,银色的麒麟长鞭展现在众人眼前。

    “姑娘!老奴求您了,您服个软吧!”虔嬷嬷突然劝道,那眼中滑过的悲悯没有半点做作。

    宋渊眉尾吊起,眸中的怆然苍茫一闪即过仿佛是只是错觉,二话不说就握住鞭柄劈头抡来——宋知熹下意识抬起胳膊肘挡在眼前,身侧啪的一声悚然的脆响,虽然扬不起灰尘,

    她透过指缝看见两排丫鬟们惊得开始尖叫耸动,顿时仪仗错乱。

    宋知熹吓得心跳骤停,虽然没喊出声来,裙底露出的绣鞋却几不可察地打了颤。

    宋渊透过她怔怔的没有半点情绪波动的眸子,没有捕捉到她半点惊慌,那一汪死水映照着没有半点生机的死寂,视死如归没有挽留之意,哪里是一个有意活着的人该有的样子?

    宋知熹不动,他自己却慌得败下阵来,半跪下来双手拉住她的袖子,“知熹你的心呢,丢在哪儿了告诉爹好吗爹去给你找回来。”

    声色漫过了惶恐与卑微,最后停泊搁浅在了宋知熹的一汪热泪里。

    逃过了卫迎铮的血鞭却躲不过至亲之人的鞭笞,明明无理争辩的是她她却觉得十分委屈。

    知熹很难过。

    宋知熹很难过。

    就连祝明宴也会跟着难过。

    就像被人揪着头发用细细的绳子绞她的心绞她的肠一样难过,宋知熹抖着泣声,终于艰难地启齿,“爹爹这样做想过我吗,府里大半是我在执掌中馈,就算名不副实,当着全府下人的面抽我给我难堪,这叫我以后该怎么在府里立威。”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答复。

    就像现在,他爹问,她的心,还在不在。

    那头沉闷的磕头声仍旧砸在心坎上,见虔嬷嬷话毕又要跪磕,宋知熹双唇紧抿,快一步爬去攀上她宽厚苍劲的上臂,扶正她的肩,自己却庄重地、双手交叠拱于额前,朝宋渊的方向拜了下去。

    “大氅已归,人情已还。”

    “爹,知熹不会了。”

    ……

    “老爷,老爷。”崔管家将要询问鞭子归还给储玉院的事宜,即刻又木讷地站停。

    这是他头一回,从宋渊眼中窥见了惊慌。

    一连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宋知熹时常啃着嘴皮子消遣,小臂叠起微微向前倾,整个人又趴在了桌子上。

    她恹恹道,“爹不喜娘不在,让我自生自灭吧。”

    “姑娘,老爷是真的心疼您,不会舍得加罚姑娘的,您别往心里去。”

    她酸涩一笑默然不语。

    倘若宋渊知道宋知熹早就死了,死在了琼林宴上,只怕,那晚那鞭子就不会打偏了。

第107章 兜转

    翌日,日近隅中。

    京城临宣门南道口。

    丞相府正门大开,门轴横着抱鼓石续续外敞,透过门面上香樟木的漆香,府外有蒸风习习拂面。

    芳香馥郁。

    相府送客的管事躬身拜别,宋渊婉拒了相府马车的搭载,与宋知熹步行走在了通衢大道上。

    在帏帽及膝的掩映下,宋知熹无意识地蜷起手指,拨弄着坦领上的那只细金锤鍱的璎珞颈饰,回想起舅母温存的赠言,心中难得熨帖。

    路过兴盛斋时,宋渊突然来了兴致,唤她在外面等等。宋知熹半掀帏纱透透气,不到半刻钟,便看见出来的宋渊手中多了一提油蒙的纸包。纸包上,兴盛斋的印泥在天光下更亮了,像是红墨未干。

    里面也应该是齁热的。

    宋知熹讷讷地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手指,那一刻好像突然就不认识身边这个人了,眼眶有些发热。

    “好了,回吧。”宋渊挤出笑容道。

    笑得时候眼袋更深了。

    宋知熹躲闪地移开眼,说好。

    方才在相府她胃口好便多夹了些菜,她表姐杨棠见她有所偏爱,顺带跟她提了一嘴,说是只有兴盛斋的招牌酱牛肉,才能做到让卤汁的味道顺着牛肉的纹理蔓延至牛肉内部,酱香味浓,老少咸宜。

    带着闲逛的感觉两人步行街头,仿佛经历的就是寻常百姓家普通的伦常喜乐。

    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马蹄铁铮铮踏尘而来,如若越过石雕坊门上俯瞰,人流如破潮般一分为二。贩夫走卒下意识屏开,不乏有行人反身回看,买豆腐的伙夫拉好推车上刚揭下没一会儿的油布,也跟着梗着脖子瞧热闹。

    乌骓马上,那人缓缓掀起惺忪的眼皮,仰头冥思之际,阳光在那流畅的下颌线鎏了一层柔煦的金,一刹那佛陀出龛,竟是缓和了棱角分明所带来的乖张恣意。

    行人见马避让本来就是以往稀松平常的习惯,今日却颇显怪异。

    “戒严!戒严!勿推搡!”

    威吓声迎面传来,一队巡差扶着刷拉拉的佩刀拦路走来,鼻孔翘的比眼睛还高,为首的人身形如壮丁,抬手出示了金翊令转瞬收起——

    “皇城敕令,五品以下及无官阶者禁止当街纵马!”

    前面遇上马匹与官差,这路自然被人堵住不太好过,行路人都停在了不远处。

    马匹上的人弓下腰,与扈从交耳几句,待直起身子时目光从眼尾瞥扫过来。

    宋知熹看向宋渊,张了张口刚想问些什么,却见她爹望着那边的情势,眯了眯眼,陡然抬起袖子拉下她的帏帽。

    宋知熹:“……”

    似是没料到会被人拦下,那扈从对身后的一队人抬手示意,回头后轻嗤与鄙夷都写在了脸上。

    虽与马匹上的男人一样,尽作平常布衣打扮,语气却鄙薄得很,“哪儿冒出来的?周大人常服加身你几个转眼就不认人了?眼力见衰啊?”

    周绪呈勉为其难将兜帽再往下掖了掖,兴许是觉得自己这兜帽戴得并不严实,温吞道,“不至于吧。”

    他的笑窝里像盛了醇酒,乍然一琢磨,甚至还带了点打趣的意味。

    壮丁骇然,场面还没来得及演变成官兵单方面碾压,转瞬就陷入了尴尬。

    气氛还没炒热乎呢,揣着篮子的女人们唏嘘,这还没来得及暖场,他们巡兵的气势就抖不起来了。

    宋知熹望着眼前半透的帏纱,陷入了沉默。焦距涣散后,眼前只是白蒙蒙的一片。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相府做客,趁唐寰照看账房的间隙,她与杨棠就躲在了书房的屏风后,偷听到宋渊与杨居山谈话,姑且探听到了最近朝中之事。

    简而言之,经由金吾卫几番查审与盘询,西京布政使亲自证实,兖州一带确实有不臣者秉着叛党之心以乱犯上。

    长此以往,兖州可能陷入纷乱。鉴于兹事体大,有朝官提议,需有皇室宗亲前去稳定军心,亦作边关表率,以招安之策使潜藏的党羽归附,余孽尽数剿灭。

    以正视听。

    衡川郡王于大殿上躬亲出列,自请接替卫家英烈“卫迎铮”之职。经西京布政使等人举荐、明堂上朝臣决议、君王定夺,最终敕令衡川郡王贺衔领“归德中郎将”之职,衔籍从西京清河府调往西境安护府,另授予称号“云麾将军”,位居正三品,于三日后前往兖州要地。

    “在这腹背受敌的多事之秋……”杨居山如是说。

    宋知熹攥住手心贴在胸前。

    “巧得很。”周绪呈突然喃喃出声。

    熟悉的语调仿佛滑过耳际却又掷地有声,宋知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抬眼望向马鞍上的男人,见人掠眼看向前方,并没有注意到她,便缓缓松了一口气。

    偏不巧,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岑兆听闻这边的动静赶来,“是这差役眼拙。此人刚调补上来的,世子勿怪。”

    最近皇城戒严紧张,明堂上颁布了一些暂行的新规,其中一条便是关于京街纵马。

    戒严时期增派人手,自然就避免不了调补差役,虽说这么一听好像很符合时情,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京中不缺署衙巡卫,莫说那些连底数都是秘密的金翊卫和京畿的京兆尹,光是五城兵马司署下的巡吏就人浮于事。又何来调补一说?

    后面跟哨的巡卫面面相觑,他们当然听得出这只是场面话,打着官腔遮掩误会罢了,没人蠢到出言纠正。

    兵马司的指挥使径直走过来,路过那个为首的巡卫,看了几眼,反手拍了拍他的胸膛,“瞎了你这身衣裳。”

    怪不得那几个巡卫。周世子官服一卸,兜帽一拉,再加上那副散漫的神情,纨绔骄矜的气息挡都挡不住。谁会联想到一个官大人?

    宋知熹如是想到,怎奈想着想着,她脑子里就立马浮现马上与马下、小眼瞪大眼、孙儿路见不识太爷爷的民间故事,像是被点了笑穴一般她极力抑制笑得几乎要发颤的肩膀。

    这一笑却把宋渊吓了一跳。

    只见帏帽之下她掩着嘴发颤,宋渊揶揄道,“没想到飒国公之子还有这等能耐,把向来胆大跳脱的人都吓得抖了……没准夜半还能止小儿啼哭。”

    宋知熹愕然。

第108章 休折腰

    十月初一即“十月朝”,寻常人家白天就会做好赤豆饭,然后早早用好晚膳,因为晚间城隍庙会举行迎神赛会。

    至于宫廷内,十月初一这一天早朝,行了“授衣礼”。御膳房把才收上来的一些赤豆儿、糯米,做了热羹赏给那些大臣尝尝新。

    但看,街上各大楼店的飞檐上早已挂好了华灯。本来都是毫无存在感的一个节日,但作为今年正式转凉之前的最后一场铺垫,还是获得了不大不小的关注。

    行人多,扒手也多。

    宫城轩门外,值宿宫禁的宿卫把剑柄向上抛掷,右手熟稔地换接,啐了一口,骂道“何等宵小玩意儿,竟还扒到宫墙里来了。”

    方才几个盗宝贼已经潜出了宫,没等捞到什么要紧的东西就迫于情势罢手逃跑了。亏得逃窜的速度了得,不然以闯宫的罚则,够他们喝一壶的。

    兴盛斋。

    一只纤纤素手高举于堂,赫然聚众人注意力于掌上。

    这人似是恼急了,瓷胎般的腕骨在众人目光中迅速转着腕子,滚珠摔得噼啪响。一番又晃又甩的操作看似毫无章法却又添娴熟,暴跳的颗粒感混着沙沙声紧凑连贯,一时间竟掩盖了适才激烈的争吵。

    一群人眼瞅着女孩子抄起算盘一顿猛甩,明明是在偌大的食肆里,现场却偏偏像极了一群山穷水尽的赌徒瞻仰着赌神操盅掷骰的模样。

    “啪嗒!”一声,那人将算盘用力拍在了柜面上。缠带束袖下,腕骨上的青筋因暂时供血不足更加显色。

    “莫说拨算了,我就算用甩的,甩出来的都是这个数,没跑!”宋知熹收回手,瞪着掌柜道。

    几个会来事儿的人将信将疑地凑上眼一瞧。嗬!果真,仍是三十八两六钱,不多不少嘞。

    功夫了得!虽然只是借此意气用事发了一顿牢骚……

    杨棠眼皮抽了抽,但不妨碍她趁势将一手掌心摊在掌柜面前,“三十八两六钱,不能比这再精确了,一句话,找钱!”

    横掌几乎要劈到人的嗓子眼,逼得掌柜下意识后退一步。

    今晚当班的掌柜是个一脸横肉的男人,出了名的特点就是喜欢“看人下菜碟”,对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规矩,巴不得能从某些客人的指缝里扣下些油水来。

    说句好听的,拉出去姑且还能是根卖相不错的老油条,只是一生气,脸上的褶皱都能夹苍蝇了。

    就比如现在。

    别的客人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堂中的伙计哪里会有闲情去探究这劳什子功法,掌柜扫了一眼她们的衣着打扮,把碗中的咸豆花仰头一口吞没,讪笑道,“俩丫头片子帮腔搭调唱的好一出啊,就是成心找茬坏我们生意——”

    刚才宋知熹那一顿狂摇引来的看客越来越多。杨棠发觉后,收回摊在掌柜面前的手,面不改色道,“本来就是您家这个伙计将我们的酥皮蛤蜊汤端错了桌,这会儿八成都进了别人肚子,连渣都不剩了。追询你们返还差价,又有什么不对的?”

    “我表妹适才当着您的面拨了三次算盘,每一笔明细她都先过了一遍口,再当着众人的面拨了上去,没有半分错失。怎么到您这里就张口闭口只有六两银子呢?!

    “敢问您这珠算是哪位人才教授的啊?改日换我请教一二呢。”

    杨棠陡然拔高声音,“我看分明是瞧我俩既面生又老实,好欺负!”

    掌柜好不容易插进话,气得大拍桌子,字正腔圆:“哪家的丫鬟偷跑出来吃吃喝喝,待我寻了你们家主子要你们好看!抄家伙,打出去!”

    “刺激!”杨棠低叫出声。宋知熹回头看去忽然眼皮一抽。

    什么鬼——这女子意气风发、眼里放光,分明是早就想拉着她斗架了!

    一群对垒之人转眼闪到了堂外大道上,膀大腰圆的伙计挥着拳头揍来,宋知熹连忙退后,脚跟抵住了拉车手把上,后足用力一蹬一跃而起——

    华灯璀璨,欢潮涌动。

    宋知熹流窜在长街中追寻杨棠的身影,走散的人行色匆匆,不知不觉已融入喧嚣,所有行人所有场景,接续成了京都夜景中或动或静的细枝末节。

    世人奔波劳碌不过是图谋碎银几两,但这碎银几两若能赚得心裕身泰,也担得值当二字。

    世人奉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一如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二如清贫淡薄田舍之辈,定格在这一刻上的年华喜乐应是纯粹得别无二致。

    宋知熹穿行京街奔过瞭望台,随着大口大口的粗气喘出,脸庞渐渐浮上酡红。心中那种畅快就像一口气喝下一壶酸梅汤,沁凉酸甜的汤水从喉咙“吨吨”地坠入小腹,酣畅淋漓!

    烟火在头顶砰然炸响,行人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宋知熹被吓得腰身一震,只见行人的衣身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小孩子抓着大人的手掌吃吃地笑。

    她这才迟迟抬首。

    只有被清净与庸常憋坏了的稚童,才会在难得热闹的一席焰火到来的某一刹那,出于内心最深处的贪恋与兴奋,尽管惊吓,却舍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张着嘴激动得呆呆傻楞。

    待她抚着心口平复好疲惫的情绪,蓦然回首,才发现——

    已然驻足于人间至盛。

    “就这?”话末的尾音挑得老高,不难让人想到说话的人一脸鄙夷。

    “你捞的这是啥值钱的玩意儿?”那黑衣人刚要数落,不料同伴猛地拍了拍他,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过头来。

    宋知熹木然。

    本是路过歇个脚,若不是这俩人出声她还没意识到这儿还有人。既然已经被人看见了,她也不好再打迷糊眼儿。

    “你们……”宋知熹呵呵笑道,偷个盗分个赃都能被她撞见,今晚的运气当真有些奇妙。

    黑衣贼人掰着指骨咯吱作响,就在宋知熹暗道不妙时,谁料贼人走了两三步,见鬼一般脸色突然难看,另一人绷紧神经,一派正经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她拱手,大喝——

    “主子!幸不辱命!”

    宋知熹不明所以,一个还没盖牢的布包就猝不及防塞进了她的手里!

    几乎是同时,身后一抹黑黢黢的影子渐渐拉长,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身前。

    宋知熹的心咯噔一跳。

    她越看越觉得手中这东西烫手,滚烫的心熊熊燃烧,热得都烧到了脸上。本就没消的酡红更深了。眼下需要赶紧撇清关系,她颇为恼怒,还是故作正派地闷声道,“二位仁兄是不知晓诬告反坐之罪?你们这是刻意栽赃啊——”

    一只手从身后掐住她的脖子向前推去,直接把掌下人抵在墙上使人强行面壁。

    妥妥的擒拿之术!

    额头抵在壁沿,宋知熹骂了一句,没等攥出袖子里藏的防身用的指虎,那人随即把她翻了个身。

    她得以正视眼前,一副银狐面具近在咫尺。

第109章 痴难藏

    银狐面具近在咫尺,漆瓷面上流光明灭。

    “摘。”一个男声果断道。

    一个字的命令向来最可怕,尽管并没有命令的口气。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真不用……”宋知熹嗫嚅道。

    “真怕我?”

    仿佛是对她那副疏远的语气有些不快,不等她回应,他的手就握住她的手背覆上了那只面具。

    “摘。”一字倾尽温柔,他松开她的手。

    宋知熹认真地看着他,忽地贪痴一笑。

    细腻与温存的片刻中,纤纤细指慢慢拂过面具轮廓,她用目光勾勒着他的下颌线,手指便绕过了耳廓搭在了耳后。

    肌理上的温度不妨烫得她指尖一颤,她立马歇了作弄的心思,手指不敢再有半分停留。

    玉面揭下,她笑着撞入了他的眼眸。

    透过映着明灭光亮的瞳眸凝视入里,种种酸泛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刺激得她眼眶渐渐发红。

    对望中宋知熹渐渐心里发毛,她捉摸不透,自己究竟哪来的那么深的感怀。

    见她看得发痴,周绪呈笑叹一声,“你啊你。”

    他笑她脸皮薄,什么情绪此刻都表露在了脸上,他就算眼瞎了也不会看不明白。

    “我此番是尾随宫中盗贼而来。”周绪呈背着手,退开一步让开了半寸空间,笑道,“没想到周某还能有幸,见到宋姑娘忸怩的一面。”

    宋知熹这才想起,之前听见两个小贼说起什么“不太值钱”之物,还差点儿为它起了口角之争。她低头打开手中的布包,里面躺着一块玉珏,玉珏作腰牌形制,其上“庆源”二字以变宫体雕就。

    美玉上的珺璟与灯火辉映,堪比月色清泠。

    周绪呈撩眼看去,恍然笑道,“宫内有一习俗,本来荒废已久,没想到今年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是了,内廷准备在庆元一年除夕夜的宫宴上,将以年号制作玉珏分发给各大簪缨世家,没想到先被两贼人睹了先。”

    宋知熹听着他的解释,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别的景况里去了。遥想茶楼座谈,各学士老丈侃侃而谈惊论四方。

    此庆源非彼庆源,一个年号罢了,断然不能和人相提并论。

    街上游人如织,并肩而行的人多得并不起眼,就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也跟着微妙地热络了起来。

    宋知熹在展卖面具的黄梨木摊车前停了下来,又听周绪呈偏头道,“平白让你看了这么久,你倒是说说,我有些哪些变化?”

    摊铺的商贩见两人时不时耳语,也任由他们驻赏,转头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摊上的面具多是半面扣耳的款式,宋知熹指尖停在虎皮猫面具的鼻尖,心思却游走在旁边这位身上,她偷笑,“我眼拙,区别在哪里?”

    周绪呈干脆靠了过来,“宋知熹,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思么。”

    他话音刚落,一对夫妻就走来站定在了摊前,宋知熹忽然指着面具,道:

    “呀!虎皮猫?你瞧你瞧,我就说么,再奶凶的猫儿,想必也有蠢萌的一面。”

    周绪呈很轻地闭了一下眼,他偏过头去,眉峰一挑,那男人就搂着妻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要么看得开,要么就认栽。”周绪呈长睫微垂,一字一顿道,“栽我这儿,值。”

    若相遇并非没有缘由,何必只耽溺于邂逅。

    “所以,你又打什么主意?”宋知熹喃喃出声,她放下手中的面具转过身来,学着某人单眨右眼,“不过,我奉陪到底。”

    宋知熹莞尔一笑。

    就在此刻,二人对视的眼眸中迸发出火花,周绪呈屏息,猛然间攥住宋知熹的手腕,那力道急于将她带走。

    当事人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然而,宋知熹却忽然游鱼一般抽出手,在男人不解的目光中一笑,提裙奔走。

    商贩抠着车板上的皮屑眼观鼻鼻观心,忽然怀里就被塞了一个东西,他猛地抬头,原是那男郎将怀里的面具往他手里一送,朝那女孩追了过去。

    顾不得那位面具摊的商贩是如何被他们俩一来二去的阵仗弄得目瞪口呆,宋知熹一口气奔到了巷子的转角,在她转身的一刹那,衣料相擦间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压着金丝线的领褖内,滑动的喉结成了她视线里最后一个片段,转瞬就将她尽数吞没。

    阵仗突如其来,她将在偷袭的拥吻中五感尽失,近乎昏聩。

    此刻,一种不太和谐的声音从不明的方向钻来,对方明显虎躯一震,宋知熹赶紧捧住他的脸将人推开。

    败坏兴致不说,原本温存的氛围被横生打破,周绪呈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目光瞥扫而回,示意她注意桥洞那边。

    宋知熹梗着脖子盯住他,严肃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而,他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执意要去一探究竟,宋知熹生怕他惊吓别人,连忙要去捂住他的口鼻,但还是拼不过人身高腿长,终归慢了一步。

    场面一度尴尬。

    若说他们这对还算保持着理智与礼节,那么,桥洞下那一对就真的是在试探雷池、酱酱酿酿了。

    桥洞下是三层台阶的自留地,大理石板壁面光洁,穿过去就是另外一番街景。

    话说,那个慌忙被人拢上衣衫护在怀里的,不是侯府嫡姑娘还能是谁?

    “张、姜早?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吃惊还是因为许久未见,一出口竟连名字都喊不利索了。她从未想过,再次与她相见竟然是在这般不可言说的场面。

    “世子。”一个清冷的声音掷地。

    然而这一声世子并不是称呼周绪呈,反而是周绪呈出声所唤。

    那个男人,是景国公府的世子崔云杨。

    “周兄这又是在做什么?”崔云杨看见宋知熹手里的小布包,一脸了然道,“噢,私相授受。不过,按这进度也快了,没准还能在年前赶上我们。”

    觉得气氛有一点点缓和,张姜早一拳抵唇,腆着脸轻咳一声,“不就是你侬我侬嘛。”

    站在上面的两人:“……”

    ……

    彼时,宋知熹已经单独寻到了杨棠,两人并肩走在了御街上,准备打道回相府。

    虽说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因为躲架,从与杨棠走散到两人再次重逢,左右也不过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采香呀?”杨棠揪起她两垂半扎的发辫调笑道,“你怎么跑得这么慢呀?害得姐姐好等啊——”

    宋知熹挽救回自己的头发,想起自己在与壮汉对抗时,微微分神,就见杨棠大放阙词后卯足了劲儿逃跑的场面,忍不住瞥笑。

    这便用食指朝她肩窝戳了去,“采梅呀,你也威武不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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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宋家去相府过节,长辈难得不拘着小辈,值此良宵,她们便决定出府闲游。但看她们现在的衣着与打扮不难发现,她们在出游之前换上的,就是杨棠两个贴身丫鬟,采香、采梅的衣裳。

第110章 东宫叙

    从周绪呈回端平郡的国公府叙亲,距离今日已经三个月有余。

    腊月里天冷路滑,交通闭塞,就连音讯也跟着迟滞下来。日子一久,宋知熹脑子里就已经没了这个人。

    实在怪不得她没心没肺。年初的时候,宋渊就张罗着要带她回广陵的祖宅家探亲,整个府宅顿时忙上忙下开始洒扫,堪称几年难得一见的勤劳,就差把地基翻个底儿朝天了。

    宋知熹也顾不得清闲,领着管家与几个嬷嬷,日日辰时都去库房清册报账、补发月例银子……等到诸事打点好后,行囊马车都拾掇了有十来天。

    又是闷出汗又是吹凉风的,结果她却在启程之前惹上了风寒,出行一事只能就此作罢。

    她窝在深宅大院里过了一段深居浅出的日子。有菁娘时不时在身旁教导,她的针线女红好歹也有了不错的起色。

    宋知熹难得欣慰的是,不管是小衣、绣帕、荷包还是褡裢,自己都能做得与市面上的制品差不离了。

    这些是她不曾触碰过的领域。

    祝氏乃沿袭贵族,存世的时候名望盛高,族中的教习学堂是族胞们几乎每日都要去的地方,但由于门第特殊,研学的多是术法典籍,登记造册的成品帜卷浩繁,学起来直叫人头秃。

    待启了慧智,豁然顿悟了,心力交瘁的日子熬着熬着也便慢慢能过得游刃有余。

    祝家的女子生活优渥,从来不缺粗使奴婢,就算是在之后不着家的那段时日,因为不缺银子,所以她再难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世态使然,眼界张得太广,她也就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小的活计。

    菁娘经常坐在绣凳上,挨在她身边注视她。

    菁娘慢慢得出结论,每当宋知熹耐心专注地在绷子上穿起针眼,时间长了,鼻尖就会沁出细细的汗,累的时候么,还会轻轻地闭一会儿眼。

    相处的日子细水长流,菁娘慢慢放下了心。原来这一切慢悠悠的静好的日子,到底还是真实的。

    犹记得宋知熹刚出生时,全身皱巴巴的,根本谈不上好看。都说奶娃娃养着养着就会变得玉雪可爱,打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小小姐因月份不足,底子薄,将多少补药细致地喂了下去,才终于慢慢展开了模样。

    在菁娘眼里,小小姐认真的时候眉眼安稳,嬉笑起来又添娇俏。

    宋知熹偶尔犯困,做起事来就会有些心猿意马,就连在饭桌上也是打蔫儿的状态。某日,她听见宋渊幽叹,“吃起肉食,倒是终于不挑了,只是这孩子仍旧养不敦实。”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一个奇妙的区别。

    对于吃肉,她祝明宴是从来不忌口的,但原主宋知熹却几乎对素食爱得有些偏激,几乎可以称得上嫌弃。

    诚心说,道观里清修的道士都恐怕没她做得好,若是捞出来宣扬宣扬,也算一个教人三省的榜样。

    不过,喜好与习惯总有变化的时候,她没认为这些细节没必要遮掩,倒不是觉得谨小慎微反而让人更显畏缩,只因为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最好的。

    这一日,她照旧揽起针线,谁料先后接连刺破了三次指头。

    宋知熹意兴阑珊,随手一抛就把绷子撂一边儿去,叫几个正收拾碗碟的丫鬟看得哭笑不得。

    她从妆奁台下薅出一个锦盒,盒子里装着荣升票号的印信、庆源纪年的玉珏、一枚镂金镶铃绣球……

    宋知熹捻起盒底的三只银针,眼皮子抽了抽,喃喃道这扎眼儿的玩意儿煞风景。

    小户里搬出炭盆取暖,更不消说朱门大户的府宅,暖起的地龙足以让满室春晖。只是由于戒严的缘故,这一年冬期,京城的景象格外清减,只有在年关过后的那一段时日,各大酒楼的设宴才陆陆续续有了回暖的迹象。

    年关一过,遴选太子储妃一事就被慢慢提上日程,虽然传言人选已经内定,凌家三小姐凌七妙几乎顶着头筹,但规矩不可偏废,但凡入了流的门第,适龄女子都要先在内廷的花名册上走一遭,届时再入宫参与甄拔。

    只是有的人很荣幸,选妃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先替各位准储妃去东宫一睹繁华。

    正值年初,御街上的槐花香漫过四肢百骸。

    宋知熹去荣升票号交了印信,还未去一品香托秦十八帮忙,就被几个宫装打扮的女娥当街拦住了去路。

    “是宋知熹宋姑娘了吧。”对她福身道,“杜良娣怜惜姐妹血亲之情,这几日时常挂念姑娘,请宋姑娘入东宫一叙。”

    宋知熹原先还有些惊诧,甫一听见“杜良娣”,心里便知晓是哪位贵人了。

    宋知熹颔首微笑。顶多是心血来潮要见她,称是挂念她,“几日”都绝对是夸大了。

    去年秋猎的时候,她就听说,太子贺韵在赏花宴上难得宠幸了一位美人,事后又将那女子顺势抬进了东宫。

    有风评称,太子还是三皇子时,就是个薄幸之人。况且未来储妃这一层姻亲还未下定,各大世家盘根错节的攀亲之心还没彻底理清,眼下这么快就给了良娣的位分,要么是二人情深似海,要么就是……怀上了子嗣。

    宋知熹幽幽一叹。

    皇太子仍敢袒露真情,倒是她以小人心妄加揣测了。

    宫里人现身难得一见,她这么势单力薄地被堵在路上,惹来一些人偏头围观。但看酒楼窗棂边的交头接耳、成衣店铺里的探身耳目,就连一些过路的官卫都下意识地对这里格外留意。

    姑且当了人家半个多月“表姐”,能与她掰扯上“姐妹”这层关系的宫人,除了杜念儿再也没谁了。这般想着,她就准备硬着头皮,对轿辇里的人见礼道声万福。

    轿辇四壁是镂空的兰纹,轿帏软帐,锁珠作帘,只一眼便可发现,轿辇里头根本就是空的。

    看出宋知熹眼里的一瞬间错愕,宫娥笑了笑。

    一晃神明白过来,宋知熹顿时心下微恼。这女人就差把恃宠而骄写脸上了,能想出抬出宫轿当街揽人这种做派,就是拿定她不敢当街拒绝?!

    “宋姑娘会错了意。良娣身娇体贵不便接触风尘,所以只唤我们来接姑娘回去。”

    说话的宫娥一直将不深不浅的笑容挂在脸上,彼时还有意无意地掐了掐指节,“按照出来的时辰,怕是已经在宫里等候姑娘多时了。”

    话毕退开一步,两边的宫娥作势展开手臂,让道,“请上座。”

    东宫啊……

    宋知熹定了定眸。

    随风翩飞的裙带好似耀武扬威。

第111章 念旧识

    宋知熹被引入东宫后,是在一座配殿被接见的。

    宫婢见有客,从殿旁走出来,拾起鸽羽掸子在她身上轻扫几下,挨得近了,捕捉到一丁点清奇,这才定了心神,认真地,朝她微微睇去一眼。

    宫婢在东宫里当值,也有些时日了,知晓前殿那处,长廊水榭旁的跸道上栽了许多贡园珍品,她看着这个女娥,想她从宫外被召来,没惹上风尘,倒是沾了一身玉兰春的清香。

    宋知熹的两道视线停顿在殿内,她唇缝略开,嫣红的唇胎后掩着两颗瓷釉色的前牙。

    仿似情绪有些迟滞。

    杜将军死后幸得圣恩垂眷,朝廷为其追封武德哀衔、赏赐金饼以示告慰,昭告一出,祖家旁支的几位叔伯子侄便决定从各地会面入京代亡亲谢恩。

    一众人得了杜老夫人的首肯,索性举家搬迁进京,安顿好生意经营后,就定居在了年前就已经扩建完毕的将军府内,汇成了新的一大家子,就好似几兄弟分家前一样。

    眼观杜念儿,虽然不指望家族撑腰,但,且不说如今有了良娣这一实打实的位分,既然有太子为她傍身,怎么都会能凭添几分底气。

    于是乎,在此之前,宋知熹就已经做好被人颐指气使的心理准备了。

    听一旁的宫婢提醒她拂毕,她才迟迟放下支起的手,迈步入内。

    杜念儿容光焕发,曲裾形制的香云纱极美,头发丝儿被头油打理得一丝不苟,钗钿簪珥零星点缀,雪白的双颊上,是妆粉也遮掩不住的喜色。

    甫一见她,杜念儿就从榻座上迎了过来,一口一个表姐开始寒暄。

    宋知熹尬笑,主人不开口,她这个客人是不会去询问召她的缘由的。

    待杜念儿寻了由头把所有婢女打发出去,宋知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方才回响在耳畔的玩笑话慢慢热络不再,慢慢结上了一层冰渣子。

    此刻对坐,两人都觉得颇有点微妙与怪异。

    宋知熹干笑两声。

    “问良娣安。”

    话毕,良娣抚摸着一玉藕的动作顿了下,指尖停在短节上,脸上的笑意就明显寡淡了下来。

    宋知熹看在眼里,一颗心悬就跟着了起来,暗道这位杜良娣怕是真有心事。

    “宋知熹,在宋府借住的时候我就打听过你,你常做药膳,就算与药膳门铺中的人来往的交情不厚,想必对其也有一番辨识……”接着,杜念儿声称最近身子不爽利,说今日请她来,就是特地想让宋知熹帮她从宫外带些药料。

    列举一二,尽是暖宫滋养的功用,可见早已作了一番功课。

    “你不用担忧,采买一点儿药膳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但若你真的有难处……”

    杜念儿停住,直勾勾地瞧她。

    宋知熹脑子里嗡嗡的,下意识往她小腹瞟了一眼,轻飘飘的如同蝴蝶掠过花,视线就再次挪开了。

    宋知熹听出了杜念儿的隐忧,但难免生惑。既然是温补身子,就算连御医也信不过,叫宫婢去办也是行得通的。

    难道身边竟也没有一个亲信的丫鬟?以至于大费周章地叫了她?

    她问出了心中的想法,问她的贴身丫鬟怎么没跟她入宫,杜念儿一听,眉梢瞬间染过一层鄙薄,嗤笑声恢复了往日那般活气,“若那俩贱婢还在,怕是敢喊我一声姐妹了。”

    当初赏花宴内,她是带着两个大丫鬟去了的,本来吩咐好替她放风,结果两人趁她沉沦于昏天黑地、不省人事时,竟也跟着一齐攀上了罗汉榻!

    太子贺韵神智尚存,许是自恃身份,认为齐御.众女是勾栏院的下作姿态,对此般狎昵嗤之以鼻,抑或是本来就心有怨怼难以排遣,他便趁着酒怒,当场将俩丫鬟摔掷下去,头一抢地,人就死在了血泊里。

    杜念儿自顾自地还原了当时情状,一字一句从牙关里锉出似的,全然没注意宋知熹的状态。

    宋知熹有些尴尬,不知不觉伸出一拃手按在眉心,长睫微垂着抖闪两下,姑且将那一日的来龙去脉听了个门儿清。

    杜念儿见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心知当日行宫里她也列席在宴,以为她是想起两个婢女的惨状,吓着了。但这并不妨碍她自己心里舒坦,在她看来,当时可解气了,也由此可见太子殿下对她顾念有加。

    这一情分她一直铭感五内,然而喜不长久,却又牵起她一抹愁绪。

    自行宫那次云雨过后,殿下再也没有来过她寝殿作歇。她笃定事在人为,太子妃遴选在即,趁着独居东宫的时日,她想要的恩宠必须靠自己争取。

    杜念儿笑眯眯地道,“宋知熹,阴差阳错下,你我表亲一场,如今想起来,尽管是拐着不晓得有多少弯儿的亲戚,在宋府的那小段日子,你和宋大人诚心接纳,我和我娘不胜感激。但若不是你的指正,我怕是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蹲着了。争取二个贵字是你赠与我的,如同醍醐灌顶,说大了,你也算我半个恩师呢。”

    宋知熹淡眉微蹙,她仍旧清楚地记得当时初见听雪院里的狼藉与嘶喊时,她灰败的瞳仁,让任何人见了,心都会跟着狠狠一沉。

    自己当时说的什么宋知熹根本记不全了,甭管说了什么,她可万万没有唆使她攀床的意思,推脱道,“我怎敢妄自托大,你自己选的路,自己做的事情,与我并无干系。”

    杜念儿摆摆手,念旧与言谢只是起个头而已,没必要再饶舌下去,接着又吐出几句话许她一些好处,试探她的意愿,宋知熹面带倦容,“良娣如此信任知熹,知熹又怎敢辜负?”

    两人约好传唤的时日后,恰逢一个嬷嬷进来,括手成弧对杜念儿嗫嚅几句,杜念儿脸色大喜,临走时,顺手把掌心的物件塞到宋知熹手中,唤她随意坐坐,不过几息之间,人就已经带着几个宫婢风风火火地出了配殿。

    本打算顺便跟出去再离宫的,望着手里磨得分外圆润的玉藕,宋知熹哀叹一声,这是不好告离了。

    瑞脑香座边有一个鎏金的注水漏挂,她端看水位,发觉两人叙旧也仅仅过了一刻钟而已。

    东宫的贵主不多,彼时又才接近辰时,这个时点恰是勤政之峰,东宫也最是冷清的时候。

    宋知熹兀自在桌上捡了一块柿饼,沾了白霜吃,踱步到门边,待从殿外清亮的光景中收回视线,不妨瞧见左手的台几上养了一碗莲,小巧精致得令人心痒,她捉准时机,摸了下冒出头的鱼,渐渐放空思绪……

第112章 殿下

    宽长的跸道边连接着石板路,板缝贴嵌严实,一直延伸进一座四面开的石阶小筑。

    穹窿状的天花顶,以繁复的花纹、雕刻、彩画构嵌成庄重的藻井,每一方格为一井,泄流下的光曙从檐缝中斜斜洒下。

    金线滚边的束袖,幅裾折裥的禁压。

    当光点投向跸道边矗立着的躯体,那个人,身上就泛起了碎金。

    琐碎的阳光在阳春季月里,实在叫人稀罕,色泽温柔,温度也合宜,或许还能不知不觉地,安抚人静谧心怀,由衷生悦。

    小太监抱福紧赶慢赶,年轻的脸容却是一派土色,更无半分愉悦可言,直到趋步的脚下生了风,他才有了侥幸逃脱的轻松之感。

    转眼间,见人在前方的小筑边驻留,小太监自叹万福,终于跟上了天家储主。

    实在不是他抱福没胆,就方才的境况来说,太和殿的威压真不是他们这等俗人受得住的,中气十足的余威时不时夹杂着顿挫的尾音激扬出来,莫说殿下要直面龙颜辩策,就连他这个候在殿外的奴才,都攒了一身冷汗,压抑得他行将毙溺。

    间歇后,当太子殿下终于提步出来,他总算能够活着喘气了。

    那时的抱福,整个人和刚从水里捞出来并没有什么两样。知晓太子还未及储以前,曾在边塞历练多年,又正值血气方刚,诚然体直铎健,只怪他自个儿脚步发虚,愣是被主子甩在了后头。

    与此同时,贺韵郑重地阖上眼皮,再慢慢睁开,静思了一阵,心绪已经通达了许多。

    尽管如今的朝廷一直继承着往朝历代之固民本、宁邦交的治国方略,但对于易北朝,最庞大的汉人权统集体来说,尚武的风气是深深植根于开国血脉之中的。

    太祖在位时,昔有鞑靼、骁虏屡屡对内犯扰倾轧,惹得满朝公卿新贵与旧士族群情激奋,积怨已久,太祖温吞一想,觉得国威不容挑衅,遂收好一桌尚未拟完的朱批,洋洋洒洒另就纸张写下一篇告天下书——

    于是乎,万里加急的声讨檄文一到达诸郡,镇边的军将即刻欢喝着、发泄出心中容忍已久的憋屈,纷纷歃血为盟,掷缨请命,至于政臣,则皆以举任各州府监军一职为荣。

    百姓主动服役养马,马政渐渐渗透民间,贵驹孳息之数甚渥。书生搠笔巡街写就山诗颂倒卖,也能赚取一笔足以傍身的捉刀银钱。穷乡僻壤间无兵籍者,自组游军与将士里应外合。

    举国上下,难得一齐拥和着朝廷风向,以武神、兵法为荣。甚至,三泰六年的进士金榜公布后,三篇拟定的殿试酌考中,其中之二都以近来几桩不讨好的、存在重大争议的战事为策论。

    诸如勠力同心、厉兵秣马之类在当时来看极具撼动性的遗文轶事,耗尽了青史司三台砚墨,也只够书就其空前盛况之冰山一角。

    泰乾八年,开朝太祖凭借举周尽瘁的悍将与强硬的马政,让北方蛮族对中原王朝俯首称臣。其中不乏有个别民族,感念易北国君薄升至云天般高的义气,接受礼乐同化,从此以与汉人通婚为荣。

    值得一提的是,一场寒食座设酒上,太祖果断拒绝了北狄国献女和亲的议和手段,遣返其来使,叫远在万里的北狄国国君知道了,气得将一口牙血生生吞入腹中,背地里大骂“搜刮老贼”,将易北皇帝贬损得毫无余地,最后还是不得已,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了最诚挚的敬意——整理出一张冗长的、罗列着金银财宝的贡单。

    有传言,那北狄遣使来时,正值我朝新春国贺,那使者大约是被庆典庞大震撼的场面触动了,当场,将本国君王给的贺岁辞朗诵得大气磅礴,不知道是出于激动,还是突然觉得稿子写得极妙,竟把自己都感动哭了。

    然而,当新王朝终于安定下来,反驳的声音也开始渐渐拔头。

    他们要修养生息,要家给民足,他们罗列着,追究之前“穷兵黩武”的过失,指摘武官权臣权利坐大,摇舌鼓唇,群起而攻之,不敌,最终,暗搓搓地归咎于统治者的冒进。

    太祖皇帝非但不愠怒,反而将他收放自如的魄力彻底展现了出来。他将眼皮轻轻一眨,开张圣听,广纳善言,将从善如流一词贯彻到典范,择日亲身上祭坛为苍生求“止杀令”,高度紧绷的军略体系适时而解构。

    开国太祖得子孙后代尊崇,他却不会知道,当年那个俯瞰河山,挥斥方遒之尊,除却功勋伟业,在易北王朝历代国君心底深处,徒徒,留下了一个最没脾气的印象。

    想到这里,思绪仿佛被掐断,贺韵抬眼,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漫步走到了偏庭。

    见抱福一声不吭地跟着,一副生怕自己会迁怒于他的模样,贺韵竟也觉得好生讥讽。

    在太和殿评策国事时,他再是用词考究,也不乏有几句被指定为偏颇之论,父皇的确严苛,但作为嫡亲的儿子,他倒是不带怕的。

    他偶然得知,父皇曾冒着大不敬,于私下时庆幸太祖当时没留下“罪己诏”这种妥协性文书,令皇族后继者难堪。毕竟被臣子牵着走,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吹的光彩的事情。

    可贺韵感受到的,却是不得已的豁达与舍己的超脱。

    品性至此,难怪得诸英拥戴。

    在衡川郡王贺衔自请接任边职,前往清河府关地的时候,他就有意提请父君,图一个奉命边关。

    他的皮肤由内而外泛起触动的薄栗。

    因为他想。

    他拘不住了。

    只是,他是储君,他有更繁复的业任,因为不是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培养,他要善于自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研习,需要参与,需要着手。

    需要有能力独揽。

    尽管知道,这个赴边的要求不会被应允,不会成功。

    但他还是忘不了,从军那几年,随行伍胜仗而归时,明明只是几次不值得一提的小战事,城里的百姓也会肩荷箪笥,肘挎壶浆,迎接他们的队伍归来。

    那是拘在皇宫里的金贵身,立在最奢贵的璋砖殿宇,穷尽耳目也无法体味到的,一种被诚挚裹挟后的心动。

    否则再明达,也是闭塞的。

    贺族后辈吸取太祖时的教训,轻徭役,薄田赋,谋用怀柔政策,即用温和的政治手段笼络毗邻的民族,使其朝奉归附。

    崇武,这一积习已久的风尚,随着高强度军政体系的解构慢慢分崩离析,最后沉淀成为潜在的气数,偶尔也会在不起眼的伦常中冒头。

    方才他与父皇在太和殿,论的就是时下冗官,冗兵,冗费之三冗局面,他以骈文开策论,“两弊相权取其轻”为立论始基。言明散官时,他又指出,州郡辖下多是无专职而预备执行临时使命的官吏。

    言语过于犀利恣讽,触及几位因祖上携了开国之功,世袭荫爵的国公王侯,险些生了抵牾冒犯。

    也就是那一瞬,君上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最后,以策论有浮躁冒进之嫌被父皇责教。

    他确定,那几句话是正中帝王隐忧之靶心了。

    用“踩中”来形容,也许会更加贴切。

    “董家的监军,吃的是皇粮,怎就把自己当狗养呢,这欺上瞒下的心思动到何处也要有个度。”

    贺韵目不斜视,这里是他的东宫,在东宫里,都是他的人,言行没半分避讳。

    猛然听见殿下说话,抱福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作为贴身黄门,他为殿下斡旋过一些事情,自然清楚殿下说的是卫官出身的董大人,好好的中书侍郎没干两年,就巴巴地拾了父亲的旧碗,得了陛下的调令跑去荆州当监军。

    约摸是喝了西边的凉风把脑子喝糊涂了,尽搞出些缺德冒烟的事儿,交往向来盘根错节,金陵三辅里,扣漏国饷油水的法子,十有八九都是效仿他来的。

    “若不是殿下有边地的铁命旧识,怕是都查不到这个人身上。”抱福适叹一句,“真是乌烟瘴气。”

    抱福想起坤宁殿那边的叮嘱,一对拢在袖子里的拇指打了个转,接着,就有徐徐的声音,一道接一道地钻入贺韵的耳朵。

    “殿下切莫过于思虑,还是要以贵体为重,不然皇后娘娘定会忧心的。”

    “杂家斗胆僭越,听闻户部尚书令在早朝上提及过,因人力不同,各地在度量上有偏差疏漏正常,近年来,某些尸味素餐的蠹虫也被处置了不少,几十年的赃银积累下来,数额不太美观也是在理的。”

    “至于具体的事情,理当有下面的人分忧,我朝人才济济,目下,勤政院的大人们也在贡献新策,再说,擅于纠察检举的能人多了去了,能叫的上名号的,在朝上都有立足之地,是以,不愁虫儿会藏。”

    贺韵一愣,无意识地,忽然想到了一人,但轻飘飘地,又放过去了。

    “我看多半没说实话。”他提步越过庭阶,语气虽寡淡,却略带轻松。

    抱福喜知,殿下是听进去了。

第113章 荣升

    莲碗中青红相间,这会儿,竟也看得宋知熹有些眼缭。

    她缓缓抬起指尖,眉梢晾着犹疑。

    平白被撇在这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无意地漫目向外瞥扫,在即将转头的那一刻突然顿住,任凉意侵透足底。

    一只浮头的鱼直接被她仓惶的指头摁了下去。

    在目光迎上去的一瞬她才惊觉,那道赤臝的视线里,在阳光下跃动着橘黄的芒,分明不带丝毫因见到外来女眷,自然而然、下意识就会有的情面上的收敛。

    他究竟来多久了?她竟能粗略到一直都没有察觉?

    她怎就忘了,这里可是东宫太子殿啊。

    贺韵睇凝一眼,脑海的沉思却仍停留在此前,他看到的那般,女子含颈静思的画面。

    葱白的指节倾斜着,轻佻地朝下而指,一滴一滴的水液向下流淌,于错觉下卖弄着滑腻的触感。

    他的喉头滚动几圈,经络蔓生浮躁。

    虽然心下,他为自己会有这种反应而感到不齿,但并不妨碍他朝她的方向走去。

    起初,尽管觉得她站在殿门边好似有些孤清,却也成了一种让人遥望的好看姿态。然而,直到她发现被他盯梢后,因惊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痴憨的窘态毕现,他才哂笑:

    什么孤清,都是假象。

    分明是怂向胆边生。

    就像赏花宴上属于女儿家的闹剧与把戏,也被她玩出了个孤注一掷,清高而立的味道。

    像一只被围攻的茅兔,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悠哉地啃着自己的窝边草,见三窟被堵无活路,反干起了狐狸的勾当,豁了牙也要反向撕咬那些堵窟之兽。

    贺韵记得当时,他本意去解围,结果那日一见她,便知是有人闹过火了。

    对于这么一个朱门贵女来说,要不是认真了,眼角也不会红肿得那般像视死如归。

    太子殿下只身一人,没有预兆地,走向宋知熹。

    金杂扣嵌紧着腰身的白韦带,黄革履稳踏而来。

    宋知熹登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遂无暇见礼,第一的反应是向四周瞥望。

    这是她第一次,在除了周绪呈以外的第二个人身上感受到这种迫力。

    只不过,不同的是,眼下这一迫力大多是来源于他高殿上的储君身份,以及隐忧这个人接下来是否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别无其他。

    “殿下金安!”

    此时此刻,一道惊喜的娇声呼出,只见杜念儿春风满面地迎了过来,众宫婢后头,跟上了个身着绀色衣裳的太监,正是抱福。

    宋知熹眼睛一亮,热络地朝杜念儿迈去两步,谁料杜念儿也是直接朝她过来,顺礼挽住她的手,这才发觉她的手凉,又转头对宫女责怨道,“殿里凉了,也不晓得添些地热。”

    此话一出,宋知熹的笑容便多了几分哑声的难堪。

    东宫的吃穿用度一向用的是最好的,抱福听言,猜测这位定是良娣的贵客,便添作好言,对杜念儿道,“良娣莫怪,宫里的兽金碳还是去年的库存,国库里虽然丰盈,但一个冬季过去,往各殿派发,耗用下去的分量也不少,冬日一过就显得有些紧俏。”

    贺韵转向杜念儿,盯了一眼,见她妆点精致,显然是用心打扮过的,微笑着,“春色满园,良娣倒是颇为应景。”

    一句话,倒也成全了她在人前的面子。

    离宫的路上,宋知熹琢磨起杜念儿的言行,她怎会看不出来,她想要撵自个儿走的态度可是再明显不过了。

    回忆起临走时,杜念儿那尽管堆着笑,眼神里却多了一股提防的神情,宋知熹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拃眉笑恼,一边喃诵了天地良心——

    十有八九是被误会了。

    她这厢出宫,自然是由宫婢领路走出来的,外城永定门的禁卫肃整而立,转眼就见有一行人相向而入宫。

    几人虽都未着圆领赐服,但宋知熹还是分辨出某件带纹绣的贴里下裳,按照规制与掌故,她没认错的话,其中一人应该是宫里的一等宦官。

    那晚,她佯装宫婢被带入春禧殿“侍疾守夜”,听周世子称呼为“辛公公”的,正是眼前这个正向宫门禁卫出示手牌之人。

    这般刻意低调,看着不太像是去宣旨或传召的,宋知熹随性想道,知道自己还有要事,面上一松,加快离去。

    往常她出门理事,一般都会将盘锦留在一品香食肆替秦十八看顾杂事,顺带添把手,今日也不例外。当宋知熹揣着一提药包去寻她时,秦十八照旧因务不见人影。

    宋知熹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着盘锦进了后间,顺手揽杯给自己倒水。

    盘锦跟过来,并不知道起先姑娘去了哪里,见她这幅风尘仆仆的模样,欲言又止,却还是及时对她说,不久前,荣升商的人找来这里寻她,说有要事相商,她亲眼看着来人额线都焦黑了,猜测事情可能有些急。

    宋知熹张了张嘴,虽不明就里,还是不耽搁地转头去了。

    年前传讨印信时,她就听闻大东家远名,是个任当地知府大人见了,也得敬称一声“贾老爷”的人。更何况几个时辰前,两人才打过照面,因此宋知熹再见时,只略作敛衽称礼。

    同利者不讲究虚节,宋知熹径直捡了个最矮的条几坐下,再仔细看,引荐她的掌事先生与二东家蔡杏就不必说了,不乏也有脸生之人。

    室内各人本就年岁不一,她个女孩子一来,愣是让场面看起来更像是族辈省亲了。

    避室沉穆,首座上,绀色罗锦的袍衫贴合椅角。荣升的发家者,也就是大东家,便是屋中这个年纪较长的男人。

    她当时还以为,荣升历来就有每逢年初,聚首洽谈经营的掌故,不然大东家也不会突然现身京都。不过,到底,眼下她才终于确定,近来该是有些关乎利害的事情,已然积弊了。

    就在这时,见突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几人心下皆是一惊,贾老爷随即道,“无妨。”

    进来的杂役神情郑重,“贾老爷,已经让伙计们都撤去了,刚到的那批东西也照旧入了镖仓。”

    见宋知熹面露困惑,蔡杏解释道,“是这样的,方才,我们看见了几个宫人。”

    “而他们,与其说在周边,倒不如说,就在我们附近逡巡。”

    “……”

    荣升被盯梢?

    宋知熹心绪急转,顷刻后,偏头望向座首,压声,“贾老爷要知道,被皇宫里的人暗查,可不是什么能开得起的玩笑话啊。”

    贾风深谙,心知这位宋姑娘虽然神情紧张,实则并未深信他的话。

    每年这一时节,会有京师寺庙里一些得了许可的僧侣,在街市广散舍缘豆,惯是上街的人多且热闹,所以这几日人烟辐辏,车马喧阗。

    再者,水乌他这一点心实在跑火,以酥酪合糖为之,洁白如霜,食之口中有如嚼雪,真北方之奇味也,其制有梅花、方胜诸式,以匣盛之,尽管其凉震齿,但只因为它是时令前之余物,加上老板将价格腰斩,跑火得很。

    而这“水乌他”,又以前门的九龙斋及西单牌楼邱家者为京都第一,因此,荣升也顺带沾了点儿热络的光,多人驻足来往,也断然谈不上不稀奇。

第114章 望璋(一)

    “陵商有三大票庄,平朔大德通,蕲州济昌元,今我临清荣升也幸能忝列其中。”

    贾老爷语气涩楚,“生意上,我老贾尽管沾满铜臭,倒也自诩清派,不曾惹来染指民生膏腴之讥。”

    “也没做过什么事情,大到足以冒犯到皇帝的忌疑。”

    不知到底是因为言及帝王才变作神经紧张,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说话之人的神情竟也显得铿锵激动。

    他说着,就走到了屏风前,观其上山川盛宴图。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票号的杂役正在西门临街口卸下刚由镖师护送入京的钱货,将要呈给他缴库点验,不待几位长随提点,他便察觉周边异样的窥探。

    他贾风能将生意到京城,没少经事,与官宦接触的经历更不在少数,甫一洞察来人的身份,他便知道,必定有事埋下了症结。

    贾老爷抬臂,顺手扶上了一根将蝉纸做成的榴枝,大有一种摧花之势,而那檀桌上摆着的,正是一只供瓶。

    取松柏枝之大者,插于金红烧纹的供瓶中,缀以古钱、元宝、石榴花等,谓之摇钱树。

    “不吉利!”一声惊呼以不轻不重的分量悬在了众人的嗓子眼,最后还是在喀吱一声折断中被草草咽入腹喉。

    宋知熹抿唇端看,她琢磨着,大东家这样起了个头,大有一种有意无意的威逼之感。

    于是乎,她就单手托起了右腮。

    方才片刻,她已经听蔡杏对众人复述了原委。

    她是带着四海商行的一角信誉入东的,自是没必要瞒她。

    “都说开诚布公,只需要一个引子就够。实不相瞒,早在这批东西在运来的一路上,我们护镖的人就知会于我,称,他们好像已经被盯梢了。”

    大东家顺着话头说下去的同时,宋知熹颇有预感,她抬起眼来,就见贾风也正好转向她。

    “眼下荣升此事,可能牵涉内廷。宋姑娘,尽管超出了不打探皇私的规矩,但弄清楚症结所在,还是得托你相助。”

    宋知熹沉吟半晌,垂眸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可是贾老爷,明明大家费点儿心思就能即刻弄清楚的事情,再拖到明日干什么呢,要不然,今晚的晚饭也没滋味了不是?”

    “……?”本以为要死皮赖脸一阵磋磨的贾老爷摸了摸下巴。

    这、这是何意?

    难不成她知道原因?!

    “三月,黄花鱼开始入京了吧。”宋知熹忽然轻快道。

    “……???”这又是啥?

    京师三月有黄花鱼,即石首鱼。初次到京时,由崇文门监督照例呈进,否则为私货。虽有挟带而来者,不敢卖也。四月有大头鱼,即海鲫鱼,其味稍逊,例不呈进。

    “是了。”宋知熹自顾自地点头。

    贾老爷把持着自己的好脾性,虽然还是忍不住有一种砍脑壳的冲动。

    听她故意这样不徐不疾地吊着人说话,他觉得简直就是一种修炼。

    此时,若叫蔡杏知道大东家这样做想,绝对会偷偷怼他一声“自找的。”

    还不是方才他故意撂脸子吓唬小姑娘,还怪人家临了出口气捉弄一下?

    被认作有意捉弄的宋知熹本人,此时却好似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语气也变得郑重其是。

    “上京例制,以石首鱼供入为时点,大宗货物初次到京时,都由崇文门监督照例呈进。而照大东家所说,在镖送这批货的路上,我们就被宫人埋了暗桩。”

    镖护长对大东家贾老爷点头,肯定了女孩子的说法。

    宋知熹叹了一口气,“那么,十有八九,就是那批货的问题了。可如果货有问题,不等到崇文门,在城门处就应该被扣押了,人赃俱获岂不是正好?”

    一直不说话的掌事腾地站了起来,兴许是起得急了,背影都颤了一瞬,他难以置信地,将他从进门起就压在心里的猜测表露无遗:

    “你是说,圣上许是收到了什么举报,之后才对我们起疑,但此前并没有提点到各大署衙,只是暗中派了一支人盯紧我们?”

    宫里此举,相比大大方方地惩戒,更可怕的是蛰伏。查督起码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有目共睹。就算下死手也会掂量着点摆足道理与缘由,而这种守株待兔,往往意味着,企图捞到更大的马脚或证据,将他们一锅端了,不留余论。

    但观前朝之南陈世家状元郎,北李将门风流种,不管身披多少胄甲承袭过多么浩荡的恩荫

    ——莫须有的罪名,古往今来都从不择人。

    他们不曾怀疑过圣上的开明,却信不过那些不古的人心。

    如果说先前发现被盯梢时,他们是忧虑,那么现在就足够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票号以汇兑为主业,钱货粮草丝帛等,需要折兑为金银才可以签订兑约作价入库,只有入东的大家才有资格以物为抵,由此来加增进项。”

    宋知熹话音未落,猛地扭头将矛头直指贾风。

    “大东家,你可以告诉我们了,这批货是什么,又是以哪位东家的名义送来的。”

    贾风听言一震,看着宋知熹,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像是被一巴掌抽了头皮,一时间众人惊诧的视线齐刷刷地掉了个头,掌事最先失声,“贾、贾老爷您知道?”

    “要让咱知道是哪个害人不浅的龟货,把他踹出荣升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要知道,所有批送入荣升的钱货都有来源记录,隶属于东家的货源,更是有此人的专配信章在票引上以供票庄追索,按照常理,这是直接拿人就能弄清楚的事情。

    蔡杏朝贾风望了一眼。

    可若真有这么简单,大东家也没必要拐弯抹角,平白闹出这么一场囫囵。

    看出了他犹疑的心思,蔡杏心中稍稍定了定,叹道,“贾老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已至此,不妨都说与她吧。”

    “屉栊第六格目,簿册拿来。”

    掌事先生有些不安,没承想才片刻功夫,事情就发展到这种连压箱笼的旧账都要翻出来的地步,他还完全没做好要听一场陈年秘闻的准备,等再听到老爷开口的时候,镖护长与几位长随已经移步退了出去。

    室内再次覆没了一种可贵的详静。

    在上者已然铺陈开来的那一刻,宋知熹的眼睫悄悄扬起,视线无意识地停在一台描金弄玉的净几上将落不落,眼里泛散的焦距无声地覆没了知觉。

    净几上,有一座盘香。

第115章 望璋(二)

    当明牙质角的盘香燃到第二回纹的时候,晋康某一年间的临清故郡,恰好该是停午。

    玉石琮琤之声渺渺泠泠,叫那百货坌集且笑闹不绝的隍街上,都能传得个一清二楚。只消有人打听,便知就在今日,关内侯李淙将在望璋阁上广邀名人雅士,大举名宴。

    望璋阁曾承蒙当地郡守拨款修缮,这一日,作为多年修缮后的头一回开宴,才顷刻间,就已经观者如堵。

    街上跑来看稀奇的闲人甚多,他们抻着脖子,好一睹昔年,临江大楼阁承恩官造之风貌。

    临清郡人杰地灵,却向来不尚敲金砌玉之风,好说歹说,这也算成全了它的一种美名。望璋阁外檐牙高啄,清风凫渚,楼宇绣闼内更是一派敞亮。

    宴主广邀名士,端的是“风雅”与“品味”,其中有戴朱缨冠、佩金镶玉的士子,也有身着缊袍敝衣的白丁文人。仕女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客座前,就各自停上了一盏苞鲊新荷。

    西面有一介公子,斜腕将瓷杯挽在了下颌处,神情不掩清减。

    这人此行,是经已故叔父生前的推介与引荐,前去走访南下的某位官师,以谋仕途。

    从北路走船风尘碌碌,才会途径此地作歇,怎料恰好就被他赶上了。

    本是年轻气盛的公子,举手投足间却尽显超出年龄的低调沉默。

    既是以文雅聚会,又怎么少得了诗文添景?关内侯李淙便以此阁为题,邀诸位文士现作骈赋几篇,短引几则,各倾腹华。

    盛请刚刚落毕,华丽的词藻言语便一篇接连一篇地被自告奋勇的人传颂而出,赢得满座淡淡称好。

    只是,随着流程继续演进,参与作赋的宾客却越来越少,愣是让关内侯自个儿说着好听的话,在宾客中随意点了几人作答,场面才算好看。

    以至于,到了最后一场压轴的大戏时,几乎无人再敢毛遂自荐,真如偃旗息鼓了一般。

    “他知道‘关内侯’虽然是个降三等袭爵后,再也降无可降的低爵,但耐不住人脉颇广,从当日宴席的规模着眼便可窥得一二。对他来说,既然本来就为了谋求仕途,那么即便是有心慕名结交又有何妨,何况还能看看时下,文人墨客的斤两到底有多足,大有一种开一开眼界的意味。”贾老爷停顿下,环顾四周,适时补充道。

    “在见识过满座人的才赋之后,那位后生,此时也不由得心生鄙薄——这些庸常之辈,何故敢以文贤自居。”

    “所谓贤才,不过尔尔。”

    一方静室内,众人循着叙述者的口吻回溯细节,对这位后生的秉性也有了各自的揣摩,不过,甭管是讥他妄自尊大,还是称他清傲不凡云云,贾老爷都没放在心上。他重整神容,高提一口气,继续开口,说:“关内侯品味不凡,他说是压轴,那么必定是个大手笔。”

    “还请诸仁客各倾腹海,今日雅俗共赏。”彼时,关内侯又体贴地巡问了一遍。

    见无人应答甚至有意推脱,关内侯的两腮却渐渐舒展。

    只是待他缓缓回身,原本呼之欲出的笑意里猝然间就出现了一道难看的裂痕——

    但看先前那位路过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漠然地站在了阁厢中心,他李淙的姨家子侄身边。

    而自己那位子侄,兴许是觉得方才的情形略带夸张,此时乍见有人拔身而出,原本那抹难为情的笑容竟也浸上了几分释怀。

    二人身量颀长,距离不远,也不过近。

    同齐并立,熠熠夺目。

    而李淙只觉得分外扎眼,喉咙里更是哽不出气来。

    宴主不说话,众宾客却难以忽略他藏在沉默里的阴翳的情绪。可细看此郎君落落举止,可见并非有意挑衅,时下,有人正要缓和气氛,就听到这位公子适时开口道:

    “后生小字祺之,慕名关内侯雅望,敢竭鄙怀。”

    并立的儿郎微微讶异,这人说是慕名,却让他错觉出一种势在必得的气质与不甘沉沦的倔强。

    “子襄。”既知对方的称呼,还礼一般,儿郎也报出了自己的表字。

    熟悉的嗓音如松竹般清朗,入耳的刹那,年轻的后生忽地滞色,终于,循声看去。

    此前,他品酌着众席间诵出的文章,只觉得其中唯独有几篇尚可称好,但看风格、思路,应该是出自同一人。

    行文不显夸张,更不会强“景”所难,细细品来,存于口间,咂齿留韵。

    他无意中瞥见,那人仪容清隽,而且应当和关内侯关系匪浅,所以,才能在席间经常与李淙说笑交谈。

    而那个人,现在,只需他一偏头,就近在眼前。

    鼓震声起,笙箫协奏,仕女低垂着臻首款步走出,雪凝的玉颈毕露无遗,在某一瞬间,场中的气氛有些不太自然,更引人生出绮念。

    在她们用素手捧展出一道道精美的画卷,不由分说就开始绕场而行的时候,此时,礼宾高唱规则的声音这才姗姗来迟。众人眼花缭乱,迷乱间只记得到了后来,那些仕女的步子忽然变得极快,快到磨镜地上倒映出的裙袂都要失了形态,再端看中心,唯两人踽踽而立,目不斜视地游眄于水粉画卷。

    仕女走完一圈便要离场,待全部消失在侧门之后,曲画倏然告终。

    满座倒抽一口冷气。

    那位后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许是少年自负的攀比心,也许又只是因为好奇,他下意识地,抬眼偏头。

    原先与他并立的儿郎,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画帛变换时,已经移步到了他的身侧。

    对方背对着他,看不见面容,不知会是已经神色崩坏,怔忡慌乱,还是会佯装镇定,固守矜持。

    他当真这么想了一下,就这么一下。

    忽然,余光中的背影好像动弹了那么一下,他囫囵收回打量的目光,煞有其事地脱口搪塞了句“承让”以作掩饰,声如蚊呐,而那个人,果然还是转了过来。

    “啊?”那人的脸上划过微末的错愕与疏涩,接着,慢慢侧耳——

    显然是突然听到动静才回身,却又没听清,意欲再听一遍的样子。

    而此时此刻,两侧的擢笔侍从已经就位,随时准备述写文案。后生别过脸去,绷着唇线,将注意力收回场中,没有再说过话。

    接下来,他们将结合画卷所绘的内容、情景,与管弦乐章的韵律,品酌其含义,并按照剧情走向,为整轮流程作一首和赋。

    也就是说,在第二遍重演开始的那一瞬,他们要直抒胸臆,将心中的腹稿即刻念出。

第116章 望璋(三)

    “他从不因门户家境而自卑,因为他拥才自信,知道自己不过是暂时怀才不遇,没有寻到一个好的契机罢了。”

    “他师承没落大儒,天生凭才情而自负。所以在他看来,和赋的时候,就算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当场碾压对方,退一步讲,也能做到让局面高下立判。”

    “至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贾风停住,一声几不可察轻叹一晃而过。

    “他不会想到,唯一让他觉得风采斐然,真正入了眼的,恰恰就是那位子襄而已。”

    随着扬琴女缓指揉弦,转瞬即逝的画面在旁观者的角度轮转切换,构筑出的想象场景一幕接一幕地开始滑现。

    琵琶拨弄音颗粒感分明,引得帛画上那熟透的红榴子儿都好像要从裸裂的果皮中粒粒漏坠出来。

    开篇以景着情,恍若有玲珑筛子投掷空中,画面转至昆山玉碎……原来是援引了江州校书郎因病挂冠归隐,虽然抱憾于职,但幸得年少时的青梅忠贞相守,最后寿满天年的温情典故。

    开篇起笔于“古柿”,如满山的灯笼照览山丘。不过,在对“青梅”不吝辞色地进行褒扬过后,两人貌似都没有继续为温情点笔的打算,因为满座朋客发现:不知何时,文风已经变换。

    在琵琶炫弄起了绞弦技法,辅之以滑奏,又变作轮指的时候,不知是在谁的引导下,两人在承文运笔的方向上渐渐趋于一致——

    “丹桂失,芭蕉谪,策勋何所拟。”

    “应憾舍爵于宗庙,未曾簪缨齿笏。”

    这个时候,只要宾客们向四周探看,都不得不叹一声果然:温情的典故过后,新的画卷上,入目的是一女子身披月华成妆,傍身在黄梨树下,遥望丈夫纵马边关,祈祷家国安宁的背影。

    “乌骓马,千金裘,招徕入梦堪行酒。”

    “枕戈不觉黄沙烫。”

    在接下来的对赋中,似乎能看到,言辞中有星火漫天、夜如破昼,而滨水以东,草莽将士们正誓愿千秋万岁叩往八荒,在寒来暑往的日子里戎马倥偬。

    音色开始不断叠加,情绪也在声色里层层堆栈。祺之扬起脸,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在脉动,无不在昭示着一个人将要按捺不住的贲张。

    他压息,旋身环视一圈,闭眼,任由后面的场景在脑海里预演——

    他问-“玉皇升,曲江名,谢氏宝树,延陵西吴,乐安何由堪废……应憾未鼎香。”

    庙堂的佛手柑配了明殿的龙井茶作饮,市价就会高于十金,就像沉敛的甘石色与矜贵的竹青色相容即可添彩。世人遥遥记得,玉皇大帝升天之时,天下张姓与有荣焉,宝树世家,延陵世家,试问乐安,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堪废?

    襄答-“伫往候明教,定当喜封裁答,九天霄霄应君谋,无憾不着锦。”

    你说相容添彩,如果君子信我,那就姑且回看这些墨画,纯色靠质感来支撑,而质感靠心力来养,人又何尝不是这么一个道理?三分气魄,七分德贤,便也是足够!

    ……

    竖琴在震弓,他久久不能平复。

    乐章进行了大半,两人已经达成轮番接文的默契,约定互不抢白,但毕竟不是全才,虽然对方接得上,偶尔也会有跌格的时候。

    一张九九消寒图的出现,不禁让子襄沉思了几息,迟迟才道——

    “大寒三候,水泽腹坚。”

    祺之眼皮一跳,胡乱扫一眼侍从们那边一片不顾形象的奋笔壮姿,盲猜这句已经被记录完毕,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强行,一把将他从险些写成纪传体的破车上拽下来——

    “少睡始知茶效力,大寒需遣酒争豪。”

    “……”

    他轻喘一口气,贲张的情绪还没缓得过来,然而此刻,类似于市井欢快的音律突然到来,惊艳了座客听觉,却叫他一时间委实难以接受,更何况画卷上琳琅满目,几乎想要晃瞎他的眼。好在另一边,子襄及时收到了他求助的眼神,笑着点头,一刹那,容色明晃晃地更加灼人,他起头道——

    “焦糖杏仁糯米船,珠浮核舟猜未盐,鞍马惹仗骄。”

    祺之畅然,将最后一点点藏拙的打算抛之脑后……

    类似编钟的金石之声一记接一记,一击缓接一击高低起伏,极力在模拟出最高规格的礼制,虽然不及其十分之一,偏偏正中在座者的心坎,就连泛起的汗毛都在叫嚣着亢奋。

    轰然间,整座格局倏然放大——

    -大日高悬蒸昆仑,大雪反将金乌淹。

    -大月杳杳晒东海,大潮拍岸如青焰。

    -是以旃裘之王,胡貉之长,携金诚抗手称臣。

    -天人协赞,景况骈臻,鼎京盛世,今已告成!

    如黄钟、如大吕,高妙庄严,宏远辽阔,足以盖过世间万千靡靡之音,任何沧桑也都变作了可笑的无病呻吟。

    众人的一口气提在那里,就这么以不轻不重的分量吊着。文末的意境宏远是好,却难免有过于缥缈的弱点,只因为太过广大,往往容易让听者滋生出一种难以把握,清醒后又觉虚无的遗憾感……

    “离仙尘执手芳华,但闻君声,潇潇而笑。”

    侍从在弦音乍停的瞬间撂笔,礼宾抬手高唱:“收——”

    寂静过后,赢得满堂应和!!

    在方才实际上的倒数第二句,自己欲以“告成”一句收尾时,祺之已经朝露台迈进了几步,挺直脊背,站在众人目光的焦点处,尽管有在座的唏嘘与叹惋朝他侵袭而来,他仍能稳住心迹,面不改色。

    只是,这一次,轮到他露出满脸的怔松。

    眼前开阔明朗的水天风光在身后的意气风发的对比下黯淡了下去,他拙劣地掩饰着眼底的错愕。

    回头。

    他选择了回头。

    一个在此情境之下,既理所当然,也合情合理的回头。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彼时的执拗与难堪,因为那人末尾如此不痛不痒的一句话,顿时烟消云散。

第117章 望璋(四)

    话说这个时候的李淙,早就已经以更衣的借口离席而去,对那位不速之客的嫌恶就差摆在了明面上。

    直到他再次露面,脸色才稍微拧得好看了些。

    “二君以瑰异之质,实负经世纬略之才。”李淙举评。

    啪一声脆响,贾风扺掌,“最后,宴会在关内侯这个高度又略显草率的点评里,差不多圆满告终。”

    说到这里,几位东家早就已经发觉了事情的端倪,听到大东家明显话里有话的语气,直觉暗示着,实情定然没有这么草率。

    像是应证一般,贾风摇了摇头,最后一句话,着实让在座的每一位惊得面面相觑。

    “只是,那个时候,孙漕并不知道,这样一场望璋宴,实际上,是关内侯在为自己的准女婿铺垫人脉以前,扬名才华所备。”

    跨过六合旋推门的时候,祺之的脚下还有些飘忽。

    连廊上的俊秀儿郎三两而聚,香袋容臭的余味紧紧地巴在过路人的身上,眼下,绕在鼻尖撵之不去,这些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方才这些议论者口中的揶揄与讥讽。

    “真是喧宾夺主没半点眼见,自己随心所欲却害得宴主心烦意乱。”

    “好在襄兄的风采也能与他当仁不让……”

    “还别说,若不是有几分才干,还真没这一等一搅局的功夫。”

    “……”

    尽管宴会的题场层层递进,但提升的难度不至于像席间突然闷声的人数一般跨度这么大。

    他并非没有过半点疑惑,只是眼下,这疑惑抵不过现在的后知后觉,来得更让他滞涩。

    先前的怪异感再次攀上心头,回过味儿来,又慢慢变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怎么知道,看似欢宴群僚与宾客的李淙,实际上是在为他的准女婿做庄?

    柴-子-襄,柴襄。

    这个被他们奉在口头的名字,他含在嘴里念读。

    这样一个被优渥与繁礼衍养出来的骄子,身边生来就会有各方良逸俊友环绕追捧,随着年龄渐长,就连岁月也略有偏袒地,在他的身上镀造了一层让人移不开眼的丰朗。

    这样的士族子弟在各大郡州比比皆是,他也领略过不少,然而,向来都不屑于这些所谓的士族子弟的他,这一刻,竟没有任何嗤笑的想法。

    往常的鄙夷或是嗤屑,头一回,在这般沉静的情绪中再没有丝毫行将萌生的迹象。

    祺之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眼。

    当一个名字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在与桀骜的较量中终究败下阵来。

    他通透地认得,那个生命,根本就是一个他生来就无法触及的、无法插足的存在。

    “孙大兄。”

    一步将要越过石几旁的玉树,有人喊住了他。

    竟是……子襄?

    那人立在方才他站过的庭阶上,隔望过来。

    从李淙身边回来寻他的时候,柴襄也曾犹豫,宴会上他报字不报姓,显然是没有和人进一步结交的打算。

    心中的踯躅甫一落摆,到头来,为了不留遗憾,他还是叫住了他。

    其实,当此人以几个知名世家冠上的名号作喻言志时,他就已经猜到他的姓氏了。

    乐安世家,亦是孙氏。

    见他转向自己看了过来,他试探着,许是因为歉疚,语气蒙上了一层小心:“仁兄的才华在我之上,姑且称你一声大兄,不会嫌我套近乎吧?”

    那人依旧卓然而立,半晌无言。

    柴襄同样端详着他,只是手心已悄悄蒙上了一层细汗。正当他准备难堪地一笑了之时,那人将身子彻底转向了他。

    非但未显迁怒,反而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与之前孤傲所不同的、难得的纯良。

    只见他轻轻点头,温声,“某,孙漕,字祺之。”

    ——此后,二人在道义上一拍即合,相与莫逆,结为知己,多日形影同斋,于常棣葱郁之时欣然拜别。孙漕慨然而笑,告辞一声并承诺此别以后,定当一展宏图抱负,再见之时,非有所作为则不相认也!

    时年已至岁暮,他苦旅跋涉,到了蒲昌时已经染了一身风雪,驿站有暖汤沃灌,热面蒸蒸,裹衣里的冰渣子融得滴溅在地板上,眸含兴芒的少年不曾感到疲冷。

    想着既是过府拜会,初来乍到也总得得体些,于是在上门拜叩前,他特意将自己拾掇得体面些,可那府门甫一见他,逡巡一眼,以没有信物为由不予通传。

    他连官师的面也没见着,便被一伙人扔到了荒废的庄子上。

    顿觉齿冷的他,别无依傍也只能暂且搁住。

    最后等来的,却是那位与叔父曾有故旧的官师因仰仗官位渎文贪墨,被革职查办,流沛偏地的消息。

    衙役官兵奔走抄家,一批豪官落马,引得满街唏嘘观望。

    这非但没让他有一分一毫被昭彰正义所眷顾的快感,反观此刻,沉淀数日的濩落情绪在这一瞬间轰然决堤。

    理智告诉他,现在自己应该为以后酌量些什么了,可他推开了柴扉,像是还未从这场乌烟瘴气的霍乱中平复过来,凝着身形,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

    这并非是什么末路穷途,而是一种最初的意气与信念被突然浇灭后,那一瞬间在大脑里充斥的空白。

    半月莹空,清冷的银辉照得石阶下的积水几近空明,唯有青藓与荇草,姑且为庄子添上了一笔湿滑的灰绿。

    半年拮据的生活没有击垮他,可任他一身遒劲傲骨,也终在生命中片刻的落寞里惶惶不可安。

    他回屋倒了一壶冷水,引颈喝完,唤起味觉的苏醒。

    他忽然,很想找他倾诉,听自己骂几句浑话、发一发牢骚也好。

    如果还能安慰他几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那个人,他会愿意让一个失信之人将自己从睡颜中掰醒,莫名其妙地、粗鄙地来扰他清梦吗?

    执卷叩问的一切都在寂静的夜色中被吞没,如消了音一般,不会等来答复。

    漏夜,在提笔落墨的无数个瞬间,任他苦思纠缠了这个问题无数遍,思路仍是渐渐拧成了一团打不散的乱线。

    孙漕眯了眯眼,压住手腕,悬笔一绝,洇透纸背的“敬颂冬遂”四字立刻就被勾销。

    非有所作为则不相见,昔日立诺侃侃,锻造成了比他还要倔强的枷锁。

    要炸了。

    他低喝一句,突然闷声抽腿踹向桌角,蛮横的力道在灰白长裤的紧收下更加迸发,又即刻收力。

    静默了片刻,他认命地弯下腰杆,收拾起桌上自己作的一片狼藉。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

    不管当时,这句话其实很可能并不走心,他只认识到,于他来说,有些意念,从一开始就覆水难收。

第118章 望璋(五)

    清晨的临清郡不见半颗雪粒子,早起的卒贩望了望天,叹一声“天公垂怜”,耸了耸肩上的担子快步路过宽道。

    如此喟叹,待飘飘然钻进孙漕的耳朵,却变了味道,本就窘犟的脸色更青了几分。

    与他几丈外,深院的长门紧锁。眼前那道熟悉的门楹前,铜环仍旧泛着崭新的光泽,好似什么都未曾生变。

    他犹豫着,做了半天心理斗争,终于双足先脑子一步,信步拾上台阶。

    在他刚刚扶上铜环的时候,大门忽然从里侧被推开。

    门人一愣,着实吓了一跳,却还是颤巍巍地脱口,“小乞丐,这有些碎碳,你要不要?”

    孙漕错愕的脸一木,下意识看向这人手里抱着的簸箕,旋即就面如土色扭头便走,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架势——

    “你……孙大兄?!”

    柴襄拎着一把刚合拢的纸伞站在大门口,又惊又喜地望着自己府门前,那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男子。

    孙漕第一反应就猛地看去,那人仅用一条抹额束起高髻,不曾冠支。鞋履的泥渍不堪入目,显然是才趟过巷口的积水过来,若不是还作梁带束腰,裾不染褶,留着属于他独一份的细致体面,他都险些不敢认了。

    柴襄扫他一眼,肆无忌惮地展笑道,“你怎么搞的?竟这么……粗糙?”

    孙漕怎么也没想到,他纠结了那么多种会面的场景,或疑惑、或陌生,到头来,却最终在没心没肺的嘲笑声中揭开?

    半斤八两吧,他这幅样子比他还荒唐!

    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这些腹诽,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了一层默契的快意。

    柴襄怎么知道,一句戏言那人就立刻黑脸,孙漕将头一别,只给他留下一道线条感明显的下颌边缘……

    “你啊你!”柴襄急了,赶忙笑着说起软和话。

    “好啦,别走啊——我道歉还不成吗——”

    将人拦住肩,柴襄面对他,余光一扫,却蹙起眉,问,“怎么了?”

    忽作郑重的语气有些不对,孙漕将手蜷进袖子里。

    那双手上,早就皲裂过的冻疮经日愈合,留下了深陷的掌纹作为了几个月跋涉中风餐露宿的凭证。

    孙漕生怕他萌生怜意,愣是半点都不愿落了下乘,他黢着脸,如鹤般傲然抬头,平视对方。柴襄被他盯得哭笑不得,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明明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儿郎,才半年不见,怎么就有种历经了沧海桑田的横秋之感?

    唯一不变的,便数初逢时眉宇上的那缕逸气了。

    难得,难得。

    “公子。”门人接过柴襄的伞,缩起脖子看了孙漕一眼,转眼就消失在了府门内。

    柴家书香门第,祖祖辈辈落户广陵城,美名清远,香火单传。柴家独子柴襄行及冠礼时,与远在临清的世交李家之女交换庚贴定下姻亲,从祖父嘱托,出仕前跟由准岳丈李淙拜教世事,子襄喜静,在郊区的黎元府街中另辟了这一处小宅邸居住。

    既是与其成龙快婿交好,关内侯怎么会不知晓?他对柴襄抱有极大期望,此子如玉如琢,几乎要举力当亲儿子培养。

    看两人走得近了,本就对孙漕不抱好感的李淙,大有一种“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的私患。

    品行乏善可陈之人,再有才华也掩盖不了他粕料的本质,更何况区区一寒门学子,凭什么又有什么底气在他面前自恃才傲?!

    几人免不了有打照面的时候,在李府或是更大的场合,那李淙虽看在柴襄的面子上不至于当面给他脸色瞧,背地里却少不了刁难与迫害。

    而另一边,虽并不得知其背地里的做派,但近日尽量与李淙掂着话说的柴襄,却一直处于两难之中。

    甚至难掩困顿。

    两个互为外人的人,既非亲伦,更没什么利益攀扯,何来那么多苦大仇深。

    自己交友和与李家的结亲明明是两码事,再重大,又能扯上什么能说破天的干系?自己又不是皇亲贵胄,每一个送到身边的人都要假他人之手细细勘验。

    那当真不至于。

    回想起李伯见自己有意袒护而剜向自己的眼刀,以及另一边,甫一谈及李伯,便沉郁不语的孙漕,柴襄竟有种横亘在中间的庆幸感,幸好,幸好要与李家结亲的不是孙漕而是他。

    他强行操持着平和的心态想,等自己成亲了,李伯有再大的龃龉,应是也能淡化的罢。

    只是,他没能等到自己成亲的那一天。

    当他迈进隔壁厢那间书房的时候,很多事情注定了不会再有回旋的余地。

    柴襄一目十行,将抢来攥在手中的卷页又从头到尾,细细读完。

    案台的烛灯托起幢幢火苗,映入他清冽的眸子,却像烫脚一般地翕忽跳动。

    他目光涣散,手上的动作却决绝又清醒——

    整张卷页被撕碎,粗糙地揉合到一起,揉到一半被放弃,随同残破片页落在了地上。

    僻静的书房里,跪坐在案前的那个人,至始至终眼皮都没动弹一下。

    说来可笑,孙漕留神的目光,尽落在这人不紧不慢,又略显粗糙的腕部动作上。

    柴襄一口浊气怄在那里,固然明白人艰不拆的道理,也知道他乃鸿隐凤伏,暂时无门施展抱负,但是——

    “尚书府连大人,翁祖德隆望尊,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曾陪侍先帝听候询问,四海亦称赞其氏名。”

    柴襄说完,温吞地转向他,掀起眼皮。

    “你给他陈情,要拜他门下?”

    “你也不怕招致冗杂芜秽之讥,待被有心人检举利用,冠一个谄媚的奸名——”

    “这就是在自断前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气得喉结翻滚,气血上了脸,眼睑下慢慢爬上两道殷红。

    方才那篇几近完稿的、出自眼前人之手的《铭奏志华序》,字字句句仍在他的脑海里冒着热气,虽能做到通篇不滥溢美之词,只消有心人站在平行视角以外细细回味,便可发现,此文意识流贯通,义理、考据与辞章层层铺就,逢迎讨好的功力居属上乘……

    没错,坏就坏在是篇炉火纯青-独当一面-不落窠臼-标新立异-荡气无俦得简直足以吊打历代如秦侩卢杞等超品佞人之谄媚功夫的攀附文!

第119章 望璋(六)

    柴襄觉得既意外又荒唐。

    而当这明朗隽玉的脸容配上焦灼凌厉的视线,在这种违和的巨大反差感的支配下,于旁人看来,就如同身处一片已经毁于兵燹的净水青峰前,极易心怀偏见地想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如此郎君,眼下竟能被激出了这样的神态——那么,他见到的这个东西,应该和一团糜烂的浑肉没有什么区别。

    滑稽的是,电光石火之间,饶是孙漕本人也这么想了一遭,他嘴唇翕动,却仍旧没吐出半个字回应。

    “抱歉,我的手有它自己的想法,既然已经毁成这般,那便不能再让你装帧起来了。”

    柴襄说这话的时候,都没再施舍给满地的碎纸哪怕一个眼神。而咬住的装帧二字,结结实实地撞入那个至始至终,都保持正襟跪坐之人的耳中。

    二人虽同居同斋,可是到底各有各的生活圈层,更何况柴襄要随从李淙在郡地转圜,两人一同出入的时次,便不再比起初频繁,虽然孙漕外出拜学奔走时,柴襄少不了抽身去替他垫补过人情,但背后就是另一回事了。

    几个郡君长官因他得罪过关内侯,时常对他打压施威,甚至少不了拈事儿构陷。他心知,自己已陷入一个困囿的境地,困囿于这纷繁勾连的营场中,可越是如此,他展露锋芒的勃心,不减反增。

    日前,通州知府连乘旭落脚临清,他心绪急转变通:既然有能力投其所好,那么对方变作起落的跳板也未尝不可。

    窗外夜色更深,方才一段叱声过后,室内再次陷入僻静,明明隔得不近,对方绵密的呼吸声还是清晰可闻。

    孙漕扫了一眼跟前残破的砚纸。

    《铭奏志华序》写的是什么,他是最明白的,

    孙漕也认,以自己那篇文章冶荡不堪的程度,对一个从门正风清的士族里走出来的儿郎而言,说是污了他的耳朵也不为过。

    自知没有争执的理由与必要,孙漕忽略了对方话里的嘲讽,待柴襄好不容易将一口气喘匀了,他讷讷开口:“你不会懂的。”说完,就漠然地挺直腰杆,起身。

    只是膝盖骨刚支起上肢,人就被一只手按住后颈生生给压了回去。

    孙漕下意识抬手搭护着脖颈,原本绷得一脸冷漠的表情此刻终于裂开了一丝意外,与此同时,又听跟前的人启齿。

    “孙漕,这么一句话就搪塞了我?”

    柴襄揶揄一笑,这笑却着实让孙漕一惊,有些看不分明。

    “将满腔的苦水怨气自己吞吃入腹,不与他人口舌争辩,再砌起一面城墙把自己隔绝在外,就能不牵涉他人……连自己都觉得特别感动是不是?”

    柴襄道。

    “面对他人一迭迭叱咄不改神色不以为意,是不是让你拥有一种天地间唯我独醒,仅我茕茕孑立且无人相吊的孤清感?”

    “自己的思想深度无人能及,与旁人交谈就是在白费唇舌。横眉冷对世俗音,是不是给你一种特立独行的优越感?”

    慢慢地,柴襄单膝蹲地,抬手将食指反转,指向了他自己。

    “而像我这种享受过侯服玉食的士族子弟,还达不到那么崇高的境界没有那么渊博的思想足以体会到你的苦楚,理解你的处境,对不对?”

    “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什么的陈词滥调或贫民日常简直俗套不堪,不值一提,唯独自己的经历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苦绝史册……”

    话音落地,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孙漕,无奈地直起身子,拿捏着语调,又补了一句。

    “至于区区柴襄,原来,并没有那般能耐与我并齐,终是我孙漕高看了他……”

    柴襄话音陡转——“你告诉我,是也不是?”

    “不曾!”几乎是同一刻,孙漕失声否认。

    他不明白,这个人是为什么,又凭什么胆敢这样煞有其事又把握十足地还原他的语调、他的心理、他的所思所想!

    哪怕定力再高的僧侣,一朝被赤臝臝地揭穿也会羞愤难当,他也不能免俗,所有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矫情在一瞬间被人看透,让他再也撑不起自己这桩台面。

    这个人这般揣测他的心理,替他解说,他都姑且敢认。只是听罢最后那几句,孙漕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就吼了出来。

    可是……他的瞳孔骤然紧缩,紧接着,抬头,平视上这人清澈又难掩失落的眼神。

    如此一来,似乎正是佐证着,自己的酸涩酸楚,他应是明白的。不但明白,而且深知他这些日子以来自我压抑的轨迹。

    先前那句“你不会懂的”,像一个堂而皇之的笑柄,此刻抽得他的脸生疼。遮挡在案底的指节微颤,似有暖意漫过了四肢百骸。

    孙漕腾开地方,柴襄坐在了书案对面。

    见孙漕抿唇沉吟,明显有反思受教的自觉,

    柴襄眸色稍缓,料他只是一时冲动才背弃信义。

    “你若嫌我在布施恩情,便不妨直说,我并非是那种听不得批驳的清高之人。”他的脸上恍惚滑过几分颓唐,“孙大兄,我只期望你知道,敞亮话,我柴襄听得起。”

    “至于关内侯,不敬地说一句吧,他年事已高,心性难免多虑了起来,而你被他刁难,根源在我,你们的渊源说起来,我也算难辞其咎。”

    “不过你不必担心,等我成亲了,一切都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到时候啊,咱柴孙两家可就是世交!”

    只见一直相对静默的孙漕忽然眉骨耸起,前额上已经布起黑线,意有所指道,“他私德败坏,又能养出什么好门风。”

    柴襄一怔,听这语气,这才搞清楚他郁闷的症结所在。

    深知他与李淙互不相容,柴襄苦笑两声,见人貌似不买账,才渐渐正色,叹息一声,“孙大兄,我们二人事,二人毕。也不必这么说吧,你这样,又让我何堪啊。”

    一个是祖父认的准岳家,一个是亦师亦友的知己,他这么说,又把他置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笑眸若朗星,“门风什么的你是多虑了,李家姑娘……还是很好的,若平白受了你的迁怒那可就冤了啊。”

    像是把话谈到了死局,柴襄见天色也不早了,自己也疲惫,便劝他早些歇息。

    “我知道你眼下难处。但扪心,还是要留有一道底线才好。”他收拾起地上的碎纸,临走前郑重地朝他点头道,“这次,你没得选。”

    最近几日正赶上浴佛节,门第多施粥茹素,柴襄也清瘦了些许,但毕竟身量在那儿,根骨板正,再是单薄,也不至于弱不禁风。

    斗方室内,孙漕温柔地,将那道疲惫的身形尽收眼底。

    他还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腰如约素的人,倔强起来竟然也能这么决厉。

第120章 望璋(七)

    正月廿二,壬子日,吉神趋德泽。自初一日起,位于漳卫河外西南五六里的白云观开庙十九日。

    白云观古称“元太极观故墟”,加上人们口耳相传,十八日夜内必有仙真下降,幻化成游人或是乞丐,有缘遇之者,得以却病延年,曾经荒草覆没的观道一时间被游人踏绝,车马奔腾,至今日尤盛,谓之“会神仙”。更有黄冠羽士,三五成群地趺坐在廊下,以期一遇。

    当日正值士子解馆休假,通衢大道上,世家才俊凭驰骤车马以为乐,超尘逐电,劳瘁不辞,柴襄拉着孙漕在县馆处低调地换上了轩裳,捡了后山一处清僻的野地试马。

    就算再显贵的人家,教授六礼时也会有所偏重,在文人学士中,马艺精通者更不多见。然而,并不止于那些个天生倜傥的风流将种,对于绝大多数才俊子弟来说,就算马艺不精,也会对纵马驰骋有一种原始的、近乎鳌拜的兴致与渴望。

    望着茫茫草水,孙漕抬眉,在蹩脚的把控下,他终于对子襄口中这种“最原始的吸引”开始有了一点点怀疑。

    可真是想当然。

    他不会。

    “我不会。”他直起身坐稳,目光尚未从马背上抬起,再次重复道。

    这一声呢喃里委屈讨怜的意味分明,又添柔弱,待回过味来孙漕也被吓了一跳,想自己何时能发出这种……难以启齿的声音了?

    心下顿时一阵躁乱,当他胡乱在鼻子上揩了一把后,又陷入缄默。

    但观方才,他竟是不知,将自己曾经最避讳的三个字宣之于口的时候,怎么就能这么,不咸不淡了。

    一道隽修的身影仍在水边喂马,如石韫玉,似水怀珠,泠泠脱于世。

    水天相接,亢远的白鹭在留白的晴空上渐渐淡出视野。

    城郊外的飞絮没骨头似的直往人的面门上凑,骨绳拼接的马缰在少年孙漕尚且青涩、尚且柔韧的掌肤上被来回摩梭,毫无例外地应证着真实又深刻的触感。

    ……

    “希望下次说不会的时候,能不那么果决——”

    忽然,声色裹着一阵松风朝他袭面而来,侵洒几度清凉,他匆忙回头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纵马越过他半程,正兴致盎然地挑眼看他。

    他忽地抖一激灵,尾椎骨泛起一股酥麻,眼看着那人亢声打哨,他不由自主地不待任何迟疑地立刻催马!

    心如擂鼓、

    心如擂鼓、

    心脏擂鼓!

    周遭风物一一擦过眼眸,饶是这驰骋快得恍若天旋地转,那个身影也定定地映在他的眸子中央,不曾偏离分毫,一如望璋宴上旋帧切换,与那人并立中央,便足够安稳妥当。

    诚意连成篇章,所成是鸿篇巨制。

    可那笔墨文章都只是单薄的素材,在强行勾勒的意念里层层堆砌,又怎够支撑最质朴最澎湃的几欲要喷薄而出的一腔热诚。

    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四个字在发嗡的脑海里渐次重复,心绪明朗豁达起来。

    唯追逐本心,向往之罢——

    他定睛,当目光重新汇聚于眼前之人的背影时,愣是几不可察地笑了一瞬。

    发觉前方的人慢了下来,柴襄回头,温温笑着向他略一颔首。

    他心下了然,放任马匹亦步亦趋地追着眼前之人,然后再一侧身纵马,越过了他。

    柴襄笑着,心道年轻的轮廓本该就是这般英朗,倜傥又跋扈。

    孙漕在前。

    极度的疲乏让他常年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

    他放任,不再怀揣着一丝顾忌地奔马探花,尽显属于这个年纪的风流姿态,也是本不应有任何羁绊的欢脱释然。

    直到夹着马腹的腿根内侧隐隐酸痛,他才慢了下来,开始聊赖地溜着马,一边又估摸着后方追来的时间,且笑得酣畅淋漓。

    积雪惯能消音,已值正月,尽管这个时候的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柴襄所居的院落这边,也半点不受坊市纷扰。

    上下一碧万顷的天光,恰是照得宽巷内积水空明。

    慢慢地,他掉转马,拐进了院落。

    抬在颈前将要拉开风氅系带的手一顿。

    眼前刀剑在他出现的同一瞬间尽数出鞘,鼓噪的威吓声几近刺破耳膜……

    是以弦崩。

    倒跪在地的那一刻,茫茫巷口,竟是仍旧没有等到那人。

    自嘲一笑后。

    眼中澄芒,再不复见。

    短短才不过一日,风声便洋洋四走。那名曾在望璋宴上名噪一时的孙姓郎君,自恃才气竟递交馋文,意图攀附前来临清吊唁族亲的知府大人,怎料碰巧是巡检司先来接洽,兜兜转转,一沓文章竟先落到了巡检司司直的案头上。

    知府大人是什么人物,他的清名怎容这般小人辱没?那司直便大肆声张,说要为知府大人正名,忙不迭就喝令将人捉拿问罪了去。

    ……

    “他孙漕,心思藏得极深,这样的人,日后你根本看不透,于你的性情而言,绝非良交。且不说我们了,你更不会得知,如他这般心思重的人,还有多少隐秘。”

    李淙肃容道。

    李淙阅人众多,自认看人极准,此青年,如今但可称之一声矜傲罢了,可是迟早有一天他会迸发出身子骨里蕴压的、他几十年都未曾在旁人身上体会到的一股莫名的气焰。竟让他这个年长者也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来。

    如此秉性,断不是官途的好前兆。

    “不过事已至此,眼下这般境况,倒也是好。”

    柴襄不接话,但并不代表他对事情始末一无所知,当他于近郊陡然被一行人拦在途中之时,便已经预感不妙。

    思及此,只怕自己,也已经被孙漕划入算计于他的名单当中。

    但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最先把他强行划入这份名单里的,未必是孙漕。

    眉宇间隐隐笼上一层郁色,只是轻描淡写地就被他散去,恢复平静,仿佛从未有过。

    良久,李淙觉得单方面输出,也是说得差不多了。

    终于,等到那人有所回应。

    “子襄只是闹心。”他端坐着,蹙眉轻叹一声,似漫无目的地侧了脸,语气轻松,双目却灼灼递向立在尊长身边的一位近侍。

    “不知何时,于我府门内室长驱直入,竟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

    李淙瞳孔猛的一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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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掌灯介绍:
在贵胄云集的琼林宴上,宋家大小姐貌似心不在焉地走神了,可再次回神的时候,她竟发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
——
宋知熹有些难为情。都说云开雾散子孙贤,功德圆满则宗族长绵,可为何宗谱里却没有半分她存在的痕迹?
有人抹唇散漫道:“无巧不成趣,你可懂?”
——错世相认,你可还会叫错,我的名称?今我掌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今我掌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今我掌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