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望璋(八)
老庄头年前丧了儿子,并不清楚个中牵扯,只以为说破了也不算个要紧的实罪,只是那人运气太背触了某个高官的逆鳞,便时不时给那可怜的郎君送些饭食。
可甫见庄子上突然来了这么些气势逼人的人,胆儿一虚就跑得无影无踪。
躺了半个多月的孙漕,慢慢睁眼,似是才悠悠转醒。
小半月的牢狱之拘,冷湿的寒气蛮横地钻入骨髓,明明都瞧他似要病死了,狱卒竟还能有心将他弃置在这僻远庄子里。
听着愈发近了的脚步声,他眼睑低压。
果然,终归是等来了。
夺名而已,事既已尘埃落定,他便再也无关紧要。于他人看来,反正在这偌大的临清郡,他已是没有半点立足之地。
汲汲营营抵不过刻意的打压挤兑,往昔所有识交所有铺就好的门路全部化为泡影。
他精力耗尽,眼皮睁开不过半晌,又再次垂下,只留一小片视野。
有铜屉被拉开,“哐当”一声,脆生生如碎玉投珠接续落地。
阳光穿过下坠铜钱的方孔直直打在他的眼里,滚烫得要洞穿他仅有的最后一层遮掩。
这是对天下文人士子最大的羞辱。
“盘缠都为你留好了,你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最前端,一身侍卫长打扮的男人似拿捏着一切,信口笑道。
他才出狱不就,如今又来赶人了,好将他驱逐出临清。
早在那晚骈文被人撕了个彻底之后,他便断了投人举荐的念想,而所谓的“赃文”,不过几篇他早已作废的陈烂弃稿而已,竟也值得这些地方仕官们揪着不放。在眼下这种境况里,他竟是萌生出一缕可笑的念头。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明堂上,官吏罗织起罪名来的熟稔劲儿,再配上神鹿和海纹图案的官衣,真是忍不住赞一声官威赫赫。
话在喉间打了个转,他目视那个男人,“李家无所不用其极,我等后辈体会深切,实在要赞一声好手段。”
男人捕捉到,他能猜到是李家所为,但说话时神色居然能做到没有半点怨怼,不禁满目幽色。他非侍卫实乃家臣,眼下更加笃信家主的忧虑从何而来。
“某只是想不到,在这转圜了半年有余的他乡,最终竟还是要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接济才得以苟活。”孙漕侧目,“不觉惭愧。”
此话一出,小卒们这才记起方才门口那个逃走的老庄头,再打量起木榻上落魄的郎君,都忍不住嗤笑出了声。
说是惭愧,但这些人也不傻,哪里有人会信他都这般景况了会心生惭愧?何来惭愧?不过是失势后的人的拐弯抹角地牢骚抱怨罢了,他们见得多了,也不会蠢到真以为他是个软和人。
男人眯了眯眼,当初在牢狱里对他施威时,还不见得此人有这么好的脾性相与,眉眼的戾气还让他记忆犹新。
虽心疑不知何时,这少年已经学会低调地藏起了情绪,但不过计俩一二,还骗不到他。
一行人作势离去。
“敢问李氏李淙,对我等读书人是否都不曾留过半点体面!”
众人背地里唏嘘:到底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瞧!这不还是装不住了沉不住气了吧!
适才还掂量着分寸与他们较劲,做派怎会变得这样剧烈?
陡然一句凌厉喝问在身后兜头罩面地袭来,男人身子忽地怔愣,收起满脸嗤笑,下一瞬惊觉却是已然来不及制止。
“休要损关内侯清名!关内侯惜才礼贤,襄小郎君便是出自他的门下栽培,襄小郎君,你可知晓?!若不是你的污名牵连,也不至于遣他去外郡——”有人先行回道。
侍卫长暴戾恣睢急忙转身喝止打断了话:“如你这般自诩清正的读书人不知凡几,放你自行离开,已是给足了你体面!”
屋里,那儿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静默无言。
缠绵病榻,数日挣扎。
他睁开迷离的眼,恍惚回到望璋宴散场那一日,阳光温煦醉人,他正于树荫石桌旁独自小憩,那是初来乍到的他,姑且掩藏自己孑然无力感的独处。
只是无意间瞧见,那人披着雪白的鹤氅,与勋贵子弟结群而立,在周身贵气的佐伴下,亦是半点不落下乘。
他们在交谈些什么,那人语速随和,一人将长臂随意地搭了在他的肩上,许是溢美之词过耳,孙漕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睫羽微垂,谦虚似的笑着摇了摇头。
泠泠玉骨脱于世,郁美风姿,断不过此。
他陡然清醒,怎能因自己与他才有了些许交集,就差点忘了,他从来都是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世家子弟啊。
清醒不过片刻,错愕间,却见那人沐着煦光,含笑向他走来。匀停分明的手指,在他呆滞的眼前缓缓张开。
毫无保留地张开。
他看着他温和的眉眼,一时竟看得发怔。
许是怕人等久不耐了,他不作多想忙伸手回应,却又僵在咫尺。
泥点。
他分明看见,那人雪缕质地的衣摆上,沾染了一小处细细的泥点。
他忽然回忆起,临清的清晨,经久别后,他在他府门前踌躇,意外相逢时那一回头,所见他鞋履上沾染的泥点。
他这么整洁熨帖的人,连衣衿上的倒褶都习惯性抚平的人,怎能不在乎那处泥点呢,当初招待他入府安顿后,他是立马回房更换了衣裳的。
所有往常未曾在意过的细节被思绪刻意放大,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开始慌张。
随着他的到来,他沾上了泥点。
原来早就预示着,他就是他的污点啊。
许是看出了他的自惭和犹疑,那人苦笑着晃了晃头,再次将手前伸示意,向他点头。
孙漕微微发颤,抑制不住地,温热在眼眶里转圜。
他何来之胆,胆敢忘记,当跋涉远归的少年得以被衾拥覆的那一日,那人洗手烫壶,沏一盏新酿,窥破他一切伪装:“哪是我不让你回来见我,明明是你自己拗不过自己罢了。”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那人见他久久不予伸手回应,遂半跪下来,得以抬起视线平视他,温吞地说,“我知道的。”
只这一句话,他的眼中如水溃堤。
眼前清润的眸子足以融化他心中所有坚冰冻作的沉枷,他的心脏焦急地搏动,似在等待一个待定的抉择。
他唰啦一声从床榻上垂死病中惊坐起。
是啊。
倘若、倘若他不在乎呢?
半个月的挣扎一下子拨云见日地被彻底抛开,他下榻拉开那方他怯怯挣扎不敢碰触的小屉,因起得过急,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待恢复一线视野,他一把抓起信笺,珍重地看了一眼屋外乡野夜色。
是以披衣跋涉。
第122章 望璋(九)
信中寄嘱的是一所祝厘老庙。
庙屋毁于前代兵燹祸乱,无人主持修葺,年深日久里逐渐被废弃。从阒静荒僻的野道上远远看去,显得有些应景似的破败。
不过恰好也得益于破败,所等候的人一旦到来,些微动静,更是能叫人里头的人看得分明。
头悬零落星斗,薄薄月色照疾路,湿重的露夜隐约空寂又朦胧。
就在孙漕冒冒失失一头闯进庙里的时候,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就这么干巴巴站着半晌,临了突然生出几分错乱。
这错乱,在跋涉后的骤然停休中开始按捺不住。
他握拳,手心冒出了一层汗。
他这样毛毛躁躁地赶路,哪里顾得上讲究,眼下愈发怀疑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样子,虽不至于揽镜自照,但总得有个人样才是。
太、太唐突!
这般想着,手上就开始了动作,他将外衫的衣带扯松再认真系紧,好似这样就能给他一种整饬了自己周全了礼数的错觉。
他又四处走动投入身心于收捡屋中破烂,好回避各种胡思乱想。片刻后,终于让自己停下来,蹲坐在炭盆前,盯着火苗一动不动。
异样的乖巧安静。
碳盆里燃着霹霹嘙嘙的爆裂声,丝丝醒耳。
一道火星在他定住的瞳眸中炸裂开来。
孙漕忽然凝神,几息之间整个人就已经拐过门楹,笼上一层夜色的黑,他呼吸一滞,忙不跌与一袭乌青抵额相撞——
二人都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眼神一甫递去,孙漕险些打了个趔趄。
那袭乌青人影疼得蹙眉,抬指拨开雾濛濛缠结在一起的额发,脚下警惕地侧开身子顿步凝视……
孙漕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脸容柔了下来,目光澹泊,纵有千言万语,都率先融敛在了他罗罗清疏的声线中。
“霜行草宿,怠慢了休整,让孙大兄看笑话了。”
外面露色太重,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破庙茅屋。
望着屋内那个明显已经燃了好一会儿了的炭盆,柴襄静了静,才起身走向前。他这番以访师名义被李淙驱遣去外郡进学,出了临清这个软禁之地,于暗地里信笺反倒更好递送。他计量着路途遥远信不易达,于是早在半个月前便提前约他在此地一见,再作商别。
耐不过一路上他霜行草宿,也是一连几天面如菜色。
双双面对面坐下来免不了视线交错,二人互相一打量,都掺杂了点窘迫与尴尬。
那人拾了方木料坐下,削裁笔直的肩背微微前倾,向火光凑得更近了些,眉目五官随之在视线里清晰起来。光亮翕忽跃动在他的玉面上,一时间恍若神祗,单是抿着唇线,也愣是叫人挪不开眼。
孙漕没头绪地想到。
待自己浑浑意识到不妥,冷不防又对上那人利落迎来的眸子,孙漕发虚似的错开眼。
弄权者于水深火热的暗处较劲势头不减,徒留陷入局中的人静默相对,安祥在空阒古庙内徐徐铺陈。
柴襄慨叹一声,深深地看了眼孙漕,自责道,“说没有怨言怪罪是不可能的,无条件的信任更不存在。你若对我……”他语速慢了下来,似乎难堪不想说破,怎料刚整理好心绪重新张口,便被对方抢了先。
“可是,你该知道,你并不在此例之中。”孙漕道。
耳边话音刚落,“心存芥蒂”几个字就被他囫囵咽了回去。柴襄了然,可见孙兄已经知道整件事情大体上是如何被人操纵了。按捺心中不忍,又定神安慰道,“时运不济罢了,不过出了临清,日后亦是可以投牒自举。”
柴襄说了许多话,孙漕看见他唇齿一翕一张。他们坐得如此近,他珍重抬目,撞入他的眼,终是无声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曾令自己不齿,久藏在心里最低微也最难堪的问题。
倘若今日之孙漕,已非昨日之孙漕,也无从得知是否仍是往后之孙漕。
子襄,我可否还能恳求你,接纳目下这个我。
他眼中涣散。
这个污名累累的,途穷路末的他。
……
“听到了么。”他探究地问。
柴襄字字句句流露出的殷切关照,让孙漕喜不自禁,时值此刻,他的心中已然迂回地,替对方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心结在寂静漏夜里慢慢被打开。
“待仕途通达一日,我必威仪赫赫,探马于景况骈臻的盛京,携各方有识之士共就天人协赞。”他说话的时候喉珠翻滚起来,一字一顿,“我够格,官运亨通。”
柴襄听着,渐渐发现,某人对于抱负的执念,已经宏大到一种让他无法企及的地步。
但这并非是说他先前对他的抱负一无所知,只是,当这抱负有意无意地绕过他缠住他将他也捆绑在一起时,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就得换一种眼光看待了。
柴襄眨眨眼,仍旧赞许道,“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
孙漕苦笑不得,这人什么时候竟学会拿哄小孩儿的路数招呼他了?
“孙某哪敢一直担当子襄的嘉许啊,不过也无妨,有朝一日能与你比肩同行,料想定当是比我一人踽踽而行更加耀眼。”孙漕眼中熠熠生辉,谈及起对坐之人来,竟是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什么?
柴襄神色一凛听出些不对劲,这才发觉孙漕对他,应是会错了意。
广陵柴氏号陵阳世家。在历朝更迭中惯以明哲保身,与其他威赫世家相比,在官家眼中但可称一声偏安一隅也不为过。
陵阳世家声名澹泊清贵,旁支子弟皆出类拔萃,但担当京中要职者屈指可数,只有内定的族亲子弟方可入朝。
他乃嫡房独子,也是命定的家族承嗣,生来便被长辈以陵阳世家接班人栽培教养,日后是要主掌接替家族兴替要务的。
只叹道途不同,怕是无法与他共事了。
但似乎神色轻松接受了这个事实,柴襄笑容一如往常,“君若归,莫笑我落魄。”
孙漕原本自顾自地说着话,却是脊背一僵,本就枯瘦的指尖悄悄褪去血色。
“我怕是,够不到了。”
他听见,那人坦诚且诚挚地表明,他够不到他。
只有柴襄自己知道,这是他认真思忖后,吐露出的最真挚的实话。
兴许他严谨于品学,然而他却并非如自己一般是对官途有那种殷切欲望的人,甚至可谓要求不高,容易满足。
可是未来谁也说不准,不是吗?孙漕如是作想,他欲探究他话里真假,却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本就没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隔着一簇暖火,他与他的目光粼粼相切,已然夜半,在时间的催促下,别离的怅惘气息在空气里弥散,二人皆心明,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孙漕只晓得添扔柴火,瞥见柴襄起身,双手交于背后端详起庙宇墙壁上刀刻的涂鸦小字。
那小字宛若信笔涂鸦,分明没有半分值得欣赏的地方。
他按了按心口。
他再是迟滞,时至眼下与人独处近在咫尺,已经足够窥破,自己这股怅惘燥热到底从何而来。
只因,他与李家已有翁婿之谊。
翁婿之谊啊。
那种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己,却别有归属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钝扎着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
沉思过两个呼吸,孙漕朝他走去,也学着他,抬指在墙上凹凸不平的笔划里细细摩梭。
他用目光亲自丈量,二人的手指,最近时,刚好六寸二分二厘。
君子澹泊,他又怎好去触碰他的温度。
可是,当那人伸手在他双肩上用力拍了拍以示别后珍重,他才发觉自己还不能接受,满腹珍重瞬时被燎得火旺。最后一刻,他再也没有掩藏住,睁着满眼灼热鬼使神差地,意欲握住他的手与他抵额相对。
那种灼热明显得,再也容不下旁人视而不见。
柴襄面不改色,将手重新背离于身后,他侧过身来正对着他,目色观摩。
那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肃然沉毅。
横亘在二人微妙氛围中间的那层薄如蝉纸的佯装,就这样,在此时此刻,在无声无边的漏夜里彻底撕裂开来。
孙漕惧意顿生,深渊幽壑般的恐惧感牢牢攥住了他。他不敢面对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回应,唯一个念头在脑中闷响——
不敢造次。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逃也似的,他忽然扭头朝外大步快走——
“祺之。”背后,他忽然唤住他。
于他而言,像极了一道死令。
他撑住门框,心神不宁地控制住发颤又虚浮的脚步,直觉劝他善待自己不能听不要听闭目塞听,他也知道接下来断然不会是什么好话,可是他、他!——
“当心思虑过重。”
“慧极必伤。”
声音沉沉,与抬头的咫尺暮霭融成了一体。
第123章 望璋(十)
曾经穿插在望璋宴后半场的推送来往,时隔几月,现今回想起来犹历历在目。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不过是一句戏说,怎料他却当真了。
孙漕收拾好心情再度跋涉。只是他心里清楚,这一遭跋涉,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终点。
也不会再是双双的奔赴。
一旦离去,此行必走水路。离开临清赴往西郊的路上春雷闷响,挥出的一道道短雷将落不落在他头顶上方盘桓。
四下无人摆渡,只有一只老破孤舟停泊在湖边浅滩,孙漕低压眼尾。
罢了,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他停了良久,待缓和了某种紧张境况下身体本能的僵硬,他才抬步,终是步伐从容。
等到孤船行至湖面中央,衮衮乌云拖泥带水后终于聚拢,滂沱大雨扑面而来。他乜斜一笑,只道是天公惯会落井下石,恰捡此时与他布施云雨。
有一叶半旧的小舟从对面泛来,悠哉悠哉的韵调在疾疾的雷雨下分外扎眼,端是它过稳的速度,便可见这船控得极好。
孙漕哪有心情感叹什么控船的技艺,对面船头那人看不清面目,船却有意无意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挨近,孙漕尚不作任何反应。
氤氲水汽的遮掩里,谁也看不分明谁,紧接着,于二船擦过时分,那人却陡然挥开蓑笠与他刀锋相向,暴戾恣睢的气息里一桩黑路买凶的交易昭然若揭。
“孙氏祺之,于离途泛湖中偶遇雷暴狂雨,惊悸而死。”
那人的语气正式得可怕。
听闻有一种凶徒,取人性命之前还要走流程般地确认该人身份,在动手前交代一句死因。
而他听着这个冰冷的声音,堂而皇之地就给他的生命下了一个结论,心中生怒。
孙漕一招“四两拨千斤”最多避开两招,怎么敌得过汹涌而来的蓄意击杀,那刀面冷利,斜插入腹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他吃痛喊出声,尽管已经提前做足了提防,却还是低估了那厢与他同为文士之人的残虐,生死一线之际,恨意轰然冲向颅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再一睁开,登时目眦欲裂。
李淙!堂堂高门望族寡廉鲜耻之辈,欺世盗名之下生杀予夺,无所不用其极!究竟何来的脸面踏入宫銮封侯拜相!
恨意从牙关锉出,由不得看顾那满臂汩汩冒血的伤口,他摇摇欲坠,蛮力拽过凶徒与人齐齐栽入了湖水中。
冷水即刻上泛补充,任由雨水匆匆冲洗肮脏。
午后雨霁,青山明朗空灵,天光澄澄地泻下。
悠悠绿萝影,下拂波纹破。
……
“爷爷,爷爷呀~”
孩童的声音哀哀,十分惹人生怜。
一个孩童被一长者携带着慢慢行路,小童个子矮,长者牵着他那只正攥着一串糖葫芦的手,他便只能望着自己手里高举的糖葫芦咽咽口水。
小童扁扁嘴,一边又捻着嗓子叫爷爷。
爷爷牵着他,他牵挂糖葫芦。
近年来,朝中案验未明中又屡兴大狱,一番刮骨疗毒去腐生肌的姿态,实在做得太过明显,也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很多稳立朝中的贤老们架不住折腾,也诌了理由去暂避风头。
但章老却不是。
孩童昂起下巴望着赏景也能走神的爷爷,偷偷狡黠一笑。爷爷常夸他聪明,他当然知道,他这个亲祖父,虽然总是一副爱看别人掐架倒霉的乐呵呵的自在神态,但是呀,他可半点也不糊涂哩。
虽然已经致仕两年,但铁了心含饴弄孙,推脱一切提携走访的当朝前任右相之尊章炳元,对远在盛京城的政事形势依旧洞若观火。
“啊呀——爷爷、爷爷!”
章老眉心一跳,沉稳持重的脸容上也跟着划出一道惊异。
琼华天地,玉漏莫相催。
负责夜里更直的巡吏不禁夜,一方州府间,数阊门夜市最为繁盛。
收留了孙漕五六日的恩者无意中对他的几句提点,叫他整整在客房僵坐了两日滴米未进。
迫于京都形态,时下文客秉笔畏缩,他冲破委婉之风旁征博引、针砭时弊,拜别恩者后,立即以一篇笔锋纯熟的《枕惊鸿》吸引了公案前眼明心亮者的注目,同时,也成了他如今得以过府拜教的敲门砖。
毕竟是政史,为了避开明面上过议的闲话,他得先投牒自举,而此番出门,又一次地,接受了长者对他在几日内见解进益的咄咄考究。
他出门时,夜市繁盛,尚可提灯照彻不夜天。
再度离开的时候,楼城上十步一岗的岗哨,已经按例一迭迭敲响了象征宵禁的钲鼔。
他钝钝回过头。
那鼓声由远及近叠在一起,就这样模糊了音色,和着金石编钟一记接一记,衔接了某个遥远的仓皇的回眸。
“乌骓马,千金裘,招徕入梦堪行酒。”
“枕戈不觉黄沙烫。”
鼓震声起,笙箫协奏,仕女低垂着臻首款步走出。对赋中构造出星火漫天、夜如破昼,他们在滨水以东,眼见草莽将士们戎马倥偬。
琵琶滑奏,竖琴振弓,繁复的乐章叩击麻木的神经。
饶是他今日束起玉冠,论起正事来显得更容光焕发,但到底,躲不过常年浸润世故的长者的细致推敲。
适才,府中主人在书房里与他策论交谈时,看出他心中存有症结,虽心知人艰不拆,却又不忍心看他刻意为难自己,事罢还是清嘱道——
“你年岁还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年轻人,切勿毁身自误。”
夜风吹起他松劲的衣袍。他微微颔首提起手中灯笼,抽出风屏,任风把烛火一瞬间扑熄。
耳中金石乐章之音,戛然终止。
一股踏实的落地感让他倍感安心。
也是成功扯了个了断。
夜深易冷,他走得更快了。
但更兴许是他不愿意承认,百千家似围棋局一般散落在城街坊道内,而万家灯火,独独没有一盏灯留存与他。
第124章 低调
早在贾老爷贾风才将旧事回忆到一半的时候,脆生生的杯盖搁盏声就已经断断续续地在厢阁里起落。
在座大都是板正的商人,对所谓君子旧交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更何况主人公都是典型的文人仕子,与他们这些人到底不在一条道上,很多细节情绪并不相通,也不能完全体会到位。
于某些人看来,反正君子之交淡如水,商人一饷聚飞蚊嘛,既然早就接受了这个被世人安插的设定,那就没必要再装作如何有雅趣如何品味清隽。
唯有上座的贾风一贯保持住他平铺直叙的水准,难得他这么投入,刚要下意识清个嗓子,这才注意到周遭隐约的骚动,气得他用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一个个的,当在听说书呢?还讲不讲道理了?
他双眼逡巡——还有那个女孩子,怎么也跟着走神了?
但还是有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分析的人,发问:“所以,那个小字唤“祺之”的郎君,竟是孙漕?”
京官太史令孙漕?!
适才还心不在焉的众人,听见了这个名字立马倒抽一口冷气。
贾风点头,荣升内部抽丝剥茧,查到确实是孙漕所为。然而知道是一回事,没有拿到任何可以呈堂供证的把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倒不是说眼下太史令权势多么炙手可热,就拿前段时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孙喻舟遇刺、毒发一案,在孙氏牵动下草草收场,明明细究起来端倪百出,可是大理寺乃至陛下都没再有什么表示,这般默许的姿态,着实叫人不得不对孙氏胆寒。
宋知熹忖度片刻,抬眼便对上了贾风的目光,那眼神一言难尽,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她与那档子事的牵扯。
然而宋知熹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心虚,她卖力矜持,端正地支起疲累的脖颈,想要落落大方地迎眸而上,尊敬的同时能不丢气节,临时却又觉得这样好像太孩子气,所以还是笑了笑不说话。
贾风合上那本账衣裹成的书册,看着众人道,“此记皆从实录写。老太爷曾官拜三品翰林学士,与关内侯有故旧,所以知道事情始末。”
“多年前,临清有个大户人家往荣升的一处分号里兑银,又花重金向我们请了一批押镖的队伍。而这户人家……”
在旁人叹息的间隙,宋知熹听见,自己的声音与贾风的声音渐渐重合在一起。
“应是柴氏无疑了。”
他孙太史,从区区一员仕子晋升为了可以在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站到如今这个位置,艰辛自不待言,可真正也没有多少人,敢称一声自己从未折损过最初的清正。
浸润在世故又练达的政谋官场,一旦从汲汲营营的利好中食髓知味,就很容易在宽宥自己错处的时候一再自降底线。
倘若一个人为了成全自己的一番私念,果决地逼死世上清白人,既是这样,福一方黎庶又能有何指望。
宋知熹心忧,如今这个年过半百的孙漕,怕是已经不能再与昔日那个卓卓郎君同日而语了。
宋知熹多少也知道了他们眼下的麻烦所在,一语点明道,“恐怕他早已知道荣升已故的堂主与关内侯有过旧交,而这一点,正好触碰到了他心头的顽疾。所以,在荣升博得了一方印鉴的时候,想来他已经在未雨绸缪了。”
贾风又懊又恨,“而这一切,待我们今日才察觉到的时候,恐怕不好应对啊。”
打探过前情的掌事先生一脸为难,对宋知熹点头补充,“他这招栽赃,我们除了已经派人去搜集证据自证清白外,短时间内几乎无从抽身。”
原来,那批刚被卸下的货物是兽金碳,因为品种甚优货源稀少,向来由皇室宫廷大肆收贡。直到要入镖仓,伙计点验的时候才发现不妥,满沓预验单子上,压根不存在这批货碳!
原本要进贡朝中的贡品丢失,朝廷尚未声张可并不代表没有察觉啊,从宫人布下暗哨这一点,就可窥得一斑。万一宫中彻查,发现本来由柳州的漕商进贡的贡品,几经辗转竟然揣在了荣升怀里,他们这些人啊——万死难辞其咎啊……
贾风闭目沉思。屋子里的对话众人的对话清楚地落在他的心目里。
“他持有一方印鉴,印鉴经手流转是不会记录的,除了收受印鉴的双方,没有人不知道印鉴分别在哪些东家手里,这向来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万一成功嫁祸给我们荣升,以后整座库房怕不是要交待在他的手里。”有人说。
宋知熹嫌弃地蹙眉,“荣升是个香饽饽没错,可想要一次性薅足羊毛,这吃相委实难看了些。”
贾风略微偏头,见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挪到了墙边,眼睛一眯看清了,腹诽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看黄历。
只见她在老黄历前负手,目光按图索骥一样查找什么,紧接着,抬起来的手指最终停在某一行,她一字一句念道,“朱雀值神,馀事勿取。”
这一幕,看得贾风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说之前他辣手摧宝枝不太吉利,那么她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实则为在场所有人心里的不安打了个圆场。
“砥砺前行,”宋知熹转过身来将手翻覆,凭空往下轻轻一压,“低调做事。”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直起了身子。
就要清算了吗?
投向贾风的目光紧张又激动又不乏犹疑,仿佛在询问——
贾老爷,你认为呢?
“如果说现在清算都太不合算的话,那么等到明日京城的荣升陷入了不义,我这一条老命,折在这里算了。”
各位东家或者是因为东家不在京,而暂代自家东家的亲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贾风身边的长随是这几日才随贾风回京的,并不认识宋知熹,只知道她是朝臣门第中的大小姐,父亲在朝,京官身份并不普通。但就凭方才一段时间,她举手投足间款款有礼,根本不掺杂那种官家子弟自说自话,不容其他人与其意见相左的豪横底气,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位姑娘为人挺低调,更难得还是个讲理的。
但宋知熹只是先前随口插了几句话,紧接着又因为如水投石,参与商讨的人实在不少,加上与其他人相比她的份额实在稀薄,资历又浅,从入座到眼下,也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侧目。
任谁做出这样大一个手笔,说他没有半分顾虑是不可能的,堂堂奉常属官太史令亦是如此。“变被动为主动”这一大胆的想法让贾风既忐忑却又正中下怀,经过忖度,一干人都觉得要想把荣升摘干净,无论如何都得让始作俑者自己先跳出来。
当贾风决定不显山显水地把事往大里挑,将安排吩咐下去的时候,阳光渐渐熹微。
商贾们陆陆续续将要离开,贾风亲自起身相送。宋知熹出了房间,才觉得自己被盘香熏得有点气闷,估摸算起时间,盘锦大约已经回了府院等她,不急于一时,便在楼外吹风清醒了片刻。
怎料将要走的时候就有人连唤“小东家”,她一个岔神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她啊,回头便见是贾风常常带在身边的那个长随。
长随叫她随他从另一条道出去,路上对她说这是贾风的意思,又告诉她,考虑到她是女子多有不便,这条道专供信使往来,行走的人少些,叫她放心,既能保全她的清名,也省了被外面多事的闲人看见的麻烦。
宋知熹听后不由得面带感激,却也是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偏头看向长随,问贾风还有没有其他要嘱托的。
第125章 归位
长随顿了顿,果然又改了口。
老爷要他转告她,说先前是他考虑不周,小东家份额不多,加上不同于商贾买卖频繁,他们之间没有确切的来往记录可查。况且说到底,就算荣升运道不顺最后还是出了事情,对她这么一个小来客来说,也实在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所以老爷劝小东家,若想适可而止、自行退离也是可以的,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他们荣升自会替她善后。
说话的时候,长随自己心里也认同,讲句私心话,虽说荣升处境不佳自身难保,但他们荣升偌大家业,就算守不住了,也断不能没脸没皮地拉个小姑娘进来垫背。
宋知熹静默地走着路,只觉最后的话字字直戳人心。
贾风肃穆的脸容,以及他借口撇开盯梢,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与长随耳语的画面,在她眼前一幕幕被臆造出来。
多多行义,亦是福德。
她讷讷垂着眼,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这一路上静默无声,可话及大门前院,就完全是另外一副场面了。
刚刚去报官的几个亲信伙计回来了,其中一个好端端出去却顶了个乌青眼回来,蠢人才看不出这是遭遇了苛待,贾风一口气怄在那里,并不爽利地把他们的禀告听完。
伙计按照老爷的吩咐,只管敞亮地去报官,挺起腰杆对府衙大人直说荣升票号被恶人栽赃,偷塞了赃物进来,不敢拖沓就来禀明,眼下赃物就在仓库里恭候官差勘验,他们一点儿没敢动。
怪就怪在,刚说到这里,谁聊又一伙人在外头,大咧咧地敲响登闻鼓!
原来是柳州漕商进京后发现丢了贡品,自己又没能耐在短时间内凑出兽金碳来填补漏洞遮掩丑事,早就巴巴地跑到官衙先行告状,将自己看护不力愣是说成遭了强盗。
这不,听见荣升的来交赃,脑袋一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敲了登闻鼓挤了进来。两对人马趁府衙官差还没有骇人动作,赶紧互别苗头,谁也别想撇干净!
什么看护不力,摆明了是受人指使又串通好的奸滑计俩!
此时,贾风已经恢复了肃然,他扫视一圈,留下来这几个,皆是实力雄厚的几位大东家。接下来荣升意欲何为,又需要怎样的配合以联合抗衡祸患,他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们,只见之前还同一屋檐下出谋划策的人,都一脸难色找借口推搪。
贾风扬眉哂笑,看向他们的目光不掩揶揄。
这些人,无非是觉得自己府牌子过硬,生意在各大州县根基太稳,朝廷投鼠还得忌器,并不会轻易对他们妄动。
不过,这么想仍旧在理,因为确实说中了一二。
先不说这几年赈灾济粮得以便宜行事,靠的还不是早些年与个别高门商贾签订的采买协议,再者,国库里能供盘活的油水,一半都依靠这些富贾亲自操刀割肉呈贡。圣人定鼎朝纲,同时也乐得安定,暂时还不想打乱长期以来,在各大行情上形成的有序竞争与钳制。
不消片刻,长随哆哆嗦嗦跑过来,也不知是被何等骇人的场面吓到了,叫这素来周谨之人忘了压低声音,全然无视周围其他人,离贾风明明还差几步就开始张嚷。
“老爷——不好了!宋小东家她、她……”
贾风尚且从沉沉思索中剥离出来,呼吸之间只捕捉到话中的人物,以为他只是替他关心则乱罢了,可是随着咂摸议论伴着吸气声在耳畔开始不真切地发嗡,他又如猛然一个惊雷炸破,镇静程度不比前者好上多少,问:“谁、谁被砸了脑袋?”
“宋小东家被人砸了脑袋了!”
落地京城的荣升票号三进三出,楼阁后面配备的庭院堪比大户人家的府宅。
袅袅柳意下,豆绿色的衣裙急催催夹带而过,侍女按吩咐去雪芙阁里寻了上好的膏药,她步伐匆匆,这便是要返回了。
雪芙阁专门摆置中成药,她想起姑娘扶着额头的恹恹郁色,虽说那位女客模样娇贵,哪里像是家中缺好膏子的人,可是看不看得上是她的事情,平白在荣升的地界撞上了无妄之灾,他们荣升怎么也得做个人情。
然而等她回去了才知,那姑娘已经不在前厅了。
宋知熹并非嫌弃旁人的药膏,虽说她被人用顽石暗算,但她既没头晕也没眼花,自然不会对几个下人拿乔。
当时她还跟在长随身侧沉思,最后还是决定暂时返回,向贾风坦诚一些要紧事的时候,结果她一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额头就中了彩。
似乎有人就等着往她后脑勺使坏,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
她盯着不远处那个随时躲窜的人,心下已经有了计量。以那人的灵便身手,想要甩掉后面的她分明是轻松得很。
她悠悠提步,眸若点漆的同时,那人也回头正盯着她。
事实上,在女孩子被府医带去看伤的时候,这个小厮打扮的人,就已经偷偷在外头晃了好半天了。
此刻,就见女孩子单手扶着扎了布条子的额头,绷着脸儿朝这边走来,心情明显差极了,望着他的时候,满眼戾气更似要打人。
很自然地,这人更加颤颤巍巍,转过头就跑了。
黄昏时分,高积云层层堆栈,拖泥带水地朝红霞施压。
深深的庭院,因为久积未扫,车轮碾压出的痕迹仍然尚且残存。
应那人所盼,她后脚跟进了一间地处僻静的仓舍。
仓舍里面光线昏暗,一点点萧索的气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开来。
听闻兽金碳作为用来御供的柴炭,燃烧起来一点烟味也没有,还颇有松枝清气。然而就在她思毕欲将撤离的下一刻,满屋子的诡秘在嚣张迸发的火光中原形毕露。
宋知熹食指轻巧地点了一下太阳穴,状似恍然,神情却没有半分意外。她不曾忘记,他看见她追上来的时候,紧张的眼神里迅速划过的一道兴奋的芒。
“孙漕的引子,设在这儿啊……”她喃喃。
方才的人显然有意将这把火嫁祸给她,好将这作为放火之人“畏罪”而消灭罪证的现场。
不巧,她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足以倒打一耙。
不过,屋外的落锁声却不对劲起来。她撞门未果,心里连连叫糟。
既然是要栽赃,可是有哪个放火的,会把自己反锁屋里,连自己也一块烧死的?
她的指尖蜷了蜷,手心也跟着攥了一把汗:那万一,就这么简单,仅仅是想……
烧死人,嗯?
一把火既能把走私贡品挑到明面上,又附送一桩人命,这外焦里嫩地添了一桩尸案,正是可以借她御史爹的暴怒,造势将荣升逼到众矢之啊!
她将背后的人连名带姓在牙关里恨恨咬了一遍,感叹这人可真会为自己添一把好手啊。
炽热的气流让整个房间升温起来,她收回敲打的拳头,背过身子靠在门上,仰观那碳火,好似又凭空浇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几近失控。
就如同。
数百年前那场古老又震撼的天火。
火光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片杏橘色,泛泛无奇的瞳孔中,几缕不属于原身的清芒渐渐归位。
第126章 嘉贶
大兴王朝。
嘉贶七年,农历四月初九。
三晋源茶楼。
“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龙争虎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尾音婉转一收,那说书先生就心满意足地撩了袍,退下台后,茶楼里再次恢复了谈笑。
从叙旧会友到洽谈生意,从本地乡绅到异乡旅人,茶楼里文人雅士、商贾平民比比皆是,满楼的活络气息看起来甚是热闹。
茶小二串着桌儿给客人添茶时,察觉几道不约而同瞥向门口的目光,心底了然,正要回头熟稔地招呼来客,甫一转身,本来一口气就能连贯的动作停了下来——原来是位白面小生。
但紧接着他又嗬了一声。
因为说法并不贴切。
那人儿一身砂白色的窄袖衣衫,高束起的发冠上饰以明红色的朱缨带,带尾略长,自然垂落于耳边,衬着线条一般流畅的下颌,露出白净精致的脸儿。
稍稍抬眸,好生娇俏!
不等茶小二招呼,祝二就开口道:“晒干生煮的羹饮茶。”
见不得回应,她又适时补充道:“……可有?蒸青团茶也行,噢,还要一碟荷包豆,谢咯!”接着在茶小二的托盘里,同样热情地放上了几两碎银。
祝二撩了外衫端正坐好,她坐姿向来周谨,稍后才察觉到周遭陆续悄悄投来的目光,只觉如坐针毡,她无奈抬手遮额,衣袖顺着小臂微微滑下,露出戴着绞丝纹银镯的细腕。
隐约有吸气的声音浮动。
“啊!”
“哎呦!”
不同方位乃至角落里的痛呼声竟然同时响起。若是仔细分辨,不外乎是先前一直目露精光那些闲汉。
“哪个浑球扔豆砸我!”有人登时就拍桌子动气。
“这儿。”
被一道醇厚清冷的嗓音吸引,众人齐齐望向二楼。
那人侧身倚坐在凭栏旁,头盘玉绫冠,侧脸的轮廓相当干净利落,他微仰着头神色平静,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腿上,动作潇洒自然,伸出长臂揽过桌上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挺拔身姿竟惹得里间的几个女孩子面色绯红。
“收起你那二字脏话。提个醒而已,这么受不起么?”
那个起哄的客人端详半天,猛然一屁墩坐下,自认吃了闷亏,学着其他人一样,喝茶以纾缓氛围,乍一眼看气量倒还不错。
祝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惊叹别的:一把豆子能精准地打在不同定位的人身上,这功夫,属实不错。
她下意识抬头探寻他,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与她视线相撞,不过微微一顿间,朝她和煦一笑。
这笑不掺杂任何情绪,却叫她顿时惊神,酥意流窜四肢百骸。她连忙垂下头,顺手拨开了垂至脸侧的朱缨带,惊觉间,耳后竟已生热意。
嘉贶七年,农历五月二十。
清虚宫是一座巍峨山观,观里的清虚道长是先圣的帝师,却不欲赚得桃李满天下的美誉,名下收的尽是贤能的世家子孙。
祝明宴此行便是应承祝家族老的推遣安排,去清虚宫受道师点化教诲。
她也不过前段时间才知晓,那位曾“掷豆”出手的公子,正巧也是清虚宫道长的座上学生。
只不过,他见她就避,真的很闹心。
这一日,她穿上一身雪雾绫的轻裙,学着山观里的仕女将头发编成了精致的式样,径直走向他的书房,轻轻推门而入,不大不小的动静惹来一屋子的男儿郎回头。
她凝滞,只听见自己讷讷地喊了一句“纪家哥哥”,声音细若蚊呢。
一句“哥哥”羡煞了屋内一众好儿郎。微光泄入,莹莹在耳,落入凡尘不自知的九天仙娥,大抵便是如此景象。
她温良乖絮地站在那儿,一眼便寻到了人群中那个清减的身影。当雀跃被紧张拥簇,她甚至不敢妄动,唯独静待他的回应。
纪靖阳也一直记得。
某日犹对群书拥敝袍。
只消微微抬眼。
她背光站着,水滴状的耳坠子,晃得让人乱了分寸。
清虚宫的日子过得太快,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祝明宴虽然为人谦和,笑起来随意得像没心没肺,但心底里,她最清楚地知道,自己终是做了一回自私的人。
至少祝氏族亲,都会这么认为。
嘉贶八年,农历九月十三。
祝氏行二幺女对外失踪,找寻未果后,众族老反应过来却即刻动怒,以“祝氏从不生养这等毫无良心不懂恩义之辈”为由,要在族谱除名于她。幸得老夫人当场劈斩拐杖示威相护,这样一来,沸沸扬扬的清算陈词与捉拿号令才于内部惨淡收场。
至于为何会动怒如此,唯有仙岐门祝氏洞若观火:所谓失踪,也不过是逃避家族责任的一番蹩脚又含糊的态度罢了。
祝二虽说无功无过,但行事动如脱兔日常又短了看管,于叔伯看来,便可能养得稍微娇蛮了些。
可是谁能想到,一场天火显像,奉诀祭法的天选之子,竟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越过族亲内学术深厚伯叔甚至血脉子侄,落在了大房行二这个,他们栽培嫡长女时,顺手才带一把的幺女身上。
祝明宴曾经想过,在离开的那个仲秋,如果她当时还像从前一样,因为躲懒,坐在寝堂前的黄梨架下,啃咬应季的黄桃,祝明川一定会轻车熟路地寻过来,用力推指她的额头,用惯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她说,“跑什么跑,祝家几百年功德积业,又有这么多族老辛勤看顾,还真护不住区区一个你么,你还怕送了命不成?”
若她稍微显露出一点要回嘴的迹象,她还不会忘记打趣她:“依我看,还是放一百个心吧,你就算眼巴巴想去,也得看天公乐不乐意收呀!”
人一旦忙起来,生活充实起来,哪里还会有时间伤春悲秋。
踱步在家给民足、海晏河清的图景里,很多想不通的事情都会在时间的尽头渐渐淡化,她慢慢不作他想,活出了一个最像自己也最活络的自己。
那都是她不曾有过的,最为灿烂的年岁。
她伴他枕风宿雪,已经一年半载。
三十亩丰润开阔的良田里,因为昨夜雨气还未散去,湿漉漉的风里还伴着麦香。
祝明宴挽起布衣裤腿赤着脚,信步走在田梗里,踩进一处浅水,任薄水漫过脚丫,蹲下身子的时候,长长的麦草掩住半个身形。
她忽的往前一扑,诚挚小心地护住双手间的拢藏,缓缓站起来,转身看向田梗上负手而立的儿郎,喜不自禁之余,也不忘把拢着的手往前一送,在他面前打开。
一只彩蝶翩然飞出,流光在她的睫羽上跃动。
灿烂夺目的光景里,他宠溺的一笑直达眼底,如此和煦少年,暖阳轻洒在他的衣着边角,像是披上一层沥金光晕。
有人说,生欢喜心,亦是福德。
那这福德于她,能否不再浅薄?
客院的寝堂外万籁俱寂,窗棱内依稀灯影幢幢,又是一夜挑灯续昼,那人闲时温书,她素手搅动羹汤,伏坐在旁,汤匙不经意磕碰碗壁,发出的轻响一节继一节,却在不期然间停了下来。
察觉到身侧失了动静,他无奈牵唇而笑,放下手中卷章,将小臂叠于案前,认真对上她的双眸。
果不其然,这家伙,又看着他出神了。
她支腮打量他,似怎么也看不够。可他的目光更浸透了一汪潋滟酒色,看得对视之人行将溺毙,终究还是让她不敌,唏嘘几句强撑面子,便干脆败下阵来。
他小心捧过她的头,与她额头相抵,竟也稀奇地摆起师兄的架子来,数落她明明整日都对着他这张脸,怎就能没半分长进?
算计着也不知是第多少次的熬夜失败,纪靖阳无声自语,放弃挣扎的,明明是他自己。
第127章 万难
祝明宴坐在正屋堂内,端起茶,茶盖拨了拨沫儿,吮了一口,听着坐在下首的女子拿乔磋磨。
听仆役说,这个女子刚去申国公府走了一趟,特意又来找了她。
“都说青梅敌不过天降,没想到现在也会轮到姐姐我满心犯难。”
女子扯着与国公府没凭没据的媒妁之约,口口声声奉劝她不要横插一脚,然而祝明宴可算听明白了,若不是前脚没讨到好,又怎么至于后脚来找她的不痛快?
姐姐?瞧着与她一般大,这么快就要摆主母架子了么?
你说她怎的不气恼。
她眼睛都没眨,双手往前一送,把茶水泼在了女子脸上,蜷缩的茶叶挂在青丝云鬓上将落不落。
那女子扔下几句气话,就羞愤地跑了,至于什么话,那人气音过重,她压根没听清。
但她听清了城内再度响起的戒严声,好半晌,心道,“失策了。”
益州地界,汾阳边关,在申国公数年镇守下,俨然成了最后一道决口。
昨日,原本败北而逃的鞑虏,竟是重现在益州边境的城关底下叫嚣,最令人警惕的是,竟不知从何处请来了巫祝。听说这巫祝道法高深,练就了一身诡异妖力,能从千里之外镇住小孩的心神,以孩童魂魄献祭他们敬奉的“昆仑仙”。
她走出了城,见到一群乞丐哭天抢地。
“军爷,就收了我们吧,带我们去庇护所吧,等攻城了我们无处可逃啊!”
她闭了闭眼,散出一缕灵识查探动荡时局。
京城内人心惶惶,城门紧闭,京畿戒严,派出五城兵马司巡街,不厌其烦地提醒城中百姓,“莫要出街!尤其看好孩子!”
圣上下旨让医官分散于民间,成立专医署,查看得了魇症的孩童,隐匿的道士也下了山查探人间,前来相助,接连呈送入京的簿册上笔墨未干,全是几天内新增的病例孩童。
仙岐门的老太太也早已被传去了京城。
她看见院落里的女人,彷徨踌躇,绞着帕子思虑边关丈夫。家庙里老人长跪蒲团,喃喃诵过几番经卷,为子孙祈一世安福,乐齐人,百岁无忧。
而疏于防守的边城,街边铺坊早已丢了营生,眼下更是乱成一片。
“我的儿!”女人抱着梦魇的孩子,急得撕心裂肺。
祝明宴回神,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不忍,实在不忍!
孩子是千秋万代延续的血脉,这等做法,不仅是丧亲之痛,更是断了传承的百年基业,比多少酷刑都更令人发指。如此祭天,难道不会嫌它肮脏可齿?昆仑仙,何谓昆仑仙?粉饰肮脏的幌子罢了!
年年岁岁细小的瞬间堆积,有怨念,有奸邪,厚积薄发,山雨欲来,仿佛生灵自然的愠怒终于喷薄而出,又好像就突然地,被这些细小的瞬间击败。
她可以承认自己惜命,可以承认自己并非天生的济世心肠。但良心良知一旦泯灭,她枉为祝氏子孙。
她还会说,她只是还没有想好吗?
这种含糊其辞的借口在紧要关头,在时间流逝的面前何其可怖。这句对自己说过千遍万遍的麻木的话,付之以眼前的惨痛,原来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代价。
她为何还不承认?!
不餍足的是她。
贪恋当下自在的是她。
那么,枉悖教养恩义的也会是她。
眉心浮现上一道浅浅的半莲灵印。整个人似乎被灌输了一种强烈的感觉:皈依三宝,才该这是她生来的秉性和宿命。
她在等,她想等一个人,如果能等到今年的第一场冬雪,他欲沸雪煮酒,她定当赴约而守。
但她知道等不到了。
“会有办法的,会有能周全一切的办法的,不会走上绝路,我能护住你。祝明宴,你信我啊。”那个人曾扶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他的承诺。
祝明宴当时没回答,并不是不信他。
她怎么不知道,离开清虚宫前夕,师傅给他留下的一篇《福黎庶》空本啊,写至舍身取义一卷,他可是拖了整整两年,都没见再动过笔。
她的眼眶发热,眼泪来得如此汹涌。
如他这样一个擅长通权达变,揆情度理的人,又能被什么义理缚住墨笔犹豫不决?
一切都归因于她啊——她,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的两难。
……
她正色,抬手掐了一个灵官诀,感受到了迫近的巫师气息,起身而走。
益州城关。
黑压压的军队簇拥下,是一群巫师,似乎已经做好了进城的架势。兵卒将领见了心中一颤。
这就是……所谓巫祝?!
玄台紫盖,冠带其身,那个巫人手腕一摆,敌军压境,两军霎时开战,战鼓遍地擂来。他们兵戈相向,使出浑身解数变换阵仪。
紫衣巫人念动破酆都离寒庭咒,刹那杀气大开,威压倾覆,无数兵卒破败而逃,无可躲避的,生生挨了一压,吐出一口浑血。
祝明宴站上城楼,赶忙发动玉清诀,掐中手指中指中节的诀文。
玉清诀,书谱中有载,象征于统领天仙兵马,指挥行瘟使者时掐。
巫人对峙以开经玄蕴咒。
“敕东方青瘟之鬼,腐木之精,南方赤瘟之鬼,炎火之精,西方血瘟之鬼,恶金之精,北方黑瘟之鬼,溷池之精,中央黄瘟之鬼,粪土之精,四时八节,因旺而生,神不内养,外作邪精,五毒之气,入人身形,或寒火热,无体不宁,九丑之鬼,知汝姓名,延呼吾命!”
天空笼罩阴翳,以飞快的速度向外延伸,蔓延其他都城。
竟敢动用玄科禁祝!
京城。
“边关急报!”
得知边关情形与魇症缘由,清虚道长以“旌庆德源,奉天百禄”,立即向圣上言明请封,圣上无有不应,立刻封仙岐门祝家二女祝明宴为宗姬,赐号庆源,并调动临近三洲主要兵马,速速前往支援!
耳边略过风声,怨声,她看见几百年的积怨,数不清的恶性,走马观花,造就天道伦常轰然失衡。
阿宴移步阵前,捻动延内贞法诀,心快速思过“百官纳灵,节节受新,清虚掩映,内外敷阴”足尖移前作后,移后作前,使出十成心力,两手合掌翻搜,甩出一道黄符,构成诀目,“急宣灵宝旨!”
《上清玉枢五雷真文》法诀悉数而出,狂天乍响,万道金光,追影锁踪,劈向恶巫。恶巫七窍流血,瘫倒在地,最终化为枯木,成泥。
战事告罄。
医署里,钦天监人来报,功成!医官速速试用还灵丹,孩童转醒,大喜过望。
城里人头攒动,或涌向医署或对天朝拜。
医署台前,老夫人身边的清虚道长并不言语。
边关,兵胜,欢呼,感动,叩谢恩仙。
阿宴毫无气力了,感受周遭的至诚氛围,虽感觉大限将至,好在并不痛苦,一切值当。
仅剩烽烟万里如弦。
望穿秋水,终究还是等不到了。
她无法和他执手下酒宴。
她再也无法和他入巷吃汤面。
追随着内心深处的指引,她瘫坐在地,抛出一张德充符,手指画地为牢,画了个上清天蓬法中的五府散灵诀。用力一旋,周身晕环骤然缩紧,形神俱灭。
她依稀记得,纪靖阳曾对她说,“你命不该绝,你本不该死的。”
其实啊,这世上哪有什么该死不该死的说法,只是看,谁的死能给在世人带来最大限度的最大价值罢了。
京城。
老太太倏地浑身一颤,好似感应到,随即哭呼:“我的儿!”
清虚道长长身玉立,攥掌高呼:
“庆源宗姬,为保我大兴,卒!”
眼见之处,百姓跪叩,大喊宗姬,恩重如此!
乾仪宫朝外,内侍黄门尖声高扬。
“圣传诏,庆源宗姬高风亮节,今凭牌位为身,入皇家玉牒,以皇女规制厚葬!”声声穿破云霄,遥远不可追……
迩来三十又一年。
清虚宫。
纪靖阳提笔落墨——
《异世谣·万世芬芳录》中有言:当日月于神明永生,当星辰与此心同授,那双眼,从古至今温柔凝视,诚心以求,温然给予,若以大爱为心,世间种种,必不相负。
我以为这爱可以排除万难。
可万难之后,又是万难。
如今,我为渡化眼前之人,已然满身疮痍,好在终究是为她破了它。
它这万难。
句点落毕,他的瞳仁一点点地灰败下去。
小道徒从长廊上喘着粗气赶来,扭头拐个弯就扒住门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欣喜,“纪道长!师尊要我转告你……”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男人的下颌重重往下一沉,道徒的声音陡然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继续哽出字词。
“事,成了。”
他岔手贴于额前,郑重地拜了下去。
“宗姬有望再生,恭祝道长遂愿。”
第128章 问候
泱泱千百年光阴,于她而言好像就在昨日。玉案上刻了浮雕的墨锭,纪哥哥雨天洇湿了的睫毛……都清晰得纤毫可见。
纪靖阳倒下的那一刻,宋知熹眼前黢黑,整个人失去重心,一下子跌坐在地。
兽金碳熊熊燃烧,喷灼出的热浪与突然炸响的爆裂声,无不在提醒着她过去与现实的泾渭分明。
感念、自惭、不忍……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她整个过程眼泪簌簌就没停过,直到眼眶干涩了,人又变得了无生气。
以至于连皂靴踩踏在石子路上的动静她都没有听见。
那步风透出来的焦虑与刻意毫不掩饰,不过几息之间似有铁器互相碰撞,门锁“铮”的一声被砍掉在地。
宋知熹浑身一僵,一个念头在脑中飞快闪过,她赶紧撑住门框站起来,顺势往前横扑,登时两片门就被踹得垮翻在了墙边。
二人四目相对,时隔多月再次相见,周绪呈嘴边噙了笑。
“好了,出来了。”
荣升库房兴许是刷过防火涂料,墙面用三合土打造,四角是清一色的封火檐,除了窗子和个别房梁有大面积损坏,火势稍减后,眼下多是碳火烧剩的残渣,看起来算不得有多么惨烈。
那火耍了场颇为短暂的威风,如今倒是偃旗息鼓得分外干脆。
然而火势将熄,温热不见丝毫减少,却暖不透她此刻惨白的脸色。
他瞥扫了一眼她身后屋内的情状,近身朝她走来,叹了一口气。
“如此不惜命,你是闹哪样?”
他的言语温存轻软,一双眼睛湛然生辉,正气凛然的瞳孔里映照出她的惨状情形,只会叫她更难受、更自惭形秽、更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她禁不住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无关他从进来伊始,目光里掺杂的某种让人辨别不清的情绪,而是出于她自己不清白的心。
自己的反常连她自己都觉得说不通,更何况周绪呈年纪轻轻擢任大理寺卿,英拔风姿誉满京城,站在那里微微颔首,一个窥探的眼神就能把人烫穿个窟窿,宋知熹的状态又怎么瞒得过他?
在那人不太明确的属意下,宋知熹不欲拖沓,先一步跨出了门槛,一脚踏过之时,便好像感受到了两个天地。屋外松风阵阵,味色比屋内的兽金碳更作真实自然,隔院灯火熠熠壮观,几经周折漏映在她的鼻梁上,顺着轮廓漏进她贴身的衣领,折射出一层薄薄新起的细汗。
然而周绪呈并没有让她这种状态持续太久,他用眸光跟随着宋知熹负手转身,在宋知熹几欲向外再走几步时,一句端方有礼的问候直接让她破防到汗毛战栗。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
当圆滑小意撕开伪装,变作不可深究的肃穆沉沉,那人忽作沉寂的音色,勘破她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慌乱。
宋知熹深吸一口气,竭力想要平缓地呼出来,反而因为刻意控制弄得上半身都在颤抖。
被一眼戳穿的泄气,对诘问气息的无措……种种情绪在那一瞬间根本没来得及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即便两人有过浓情蜜意一场的荒唐戏码,她,或许还是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可怕。
敏锐得可怕。
就算是寻常旧友,乍然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又听起来十分不着边际的话,难免不明就里,可是宋知熹心里门清:这句话,问的不是宋知熹,而是问给眼下她这位——神思清明的——祝明宴听的。
她没办法因为一句语焉不详的发问,揣测出这位国公世子到底是信了所谓怪力乱神,还是存心试探。她以为按照以往的性情,自己会半开玩笑似地给出些迷蒙反应试图蒙混过去。
可是,她慢慢发觉,自己根本没有装点脸上表情的欲望。
哪怕是一点儿,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给不了回答了,甚至也没有回应的动作,就这么立在门边,默默感受着自己的肩颈,在接连到来的心理冲击下变得越来越松弛的疲惫感觉。
在族亲长辈宠溺又戏谑的口吻中,那个擅长逞嘴皮子上功夫的“阿宴”,头一回,呈现出了落寞的、行将枯萎的迹象。
暮夜完全笼罩下来的时候,不远处,荣升的会客堂却还没有闲下,里里外外已经站了不少人。
仆役在这座府院外快步穿行,顶着一群公署官差藏锋般的注视,将能燃的灯火全部重新换上了新烛,一时间灯火通明,显然是为屋内主客做好了一副要紧促长谈的准备。
早在贾风听见宋姑娘脑袋受创的惊闻后,他就急忙要人带路去亲自看看情况,万万没料到那个时候,大理寺的大人会亲自过堂。猜想竟能劳大理寺出动,事情一定是惊动了上面,进度快得足以惊出他一身冷汗,但即使惴惴不安,他也不敢慢待,只能硬着头皮抽身应对。
虽然来人不是最上头的长官大理寺卿,但面对堂堂大理寺丞,一种久居上位才能沉淀出的周身肃杀官威,哪怕他作为府主坐在对面,在凝滞的氛围里已经自动占据了下风。
想必是因为事发突然供证不足,他们并没有直接抄府拿人,而是出示文书后选择过堂查问,
但在荣升上下看来,这和问狱提审其实没什么两样。
……
一身影从城门口的方向纵马而来。
京城值卫最是严苛,宵禁时刻城门关闭,生人勿近,大多数普通官员都只能在就近的客栈落脚,等待明日入京。按理说能在城门早已关闭的这个时辰入京,
要么身负要令,亟待述职,要么是高门权贵。
然而侍从萧策仅是出示令牌,也能仰仗世子威风,无人敢刻意为难。
年前恰好赶上周老夫人寿辰,侍从萧策跟随世子回端阳郡给老夫人祝寿,又正值年关省亲,大理寺卿奉恩休沐,老夫人央他留下来,世子从善如流便也没急着回程。
直到几天前,世子接到传诏的密函,当即决定先行回京,留下他们一众随从安顿好其他事宜,再行跟上。
当时在端阳,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让萧策这个近身侍卫有些惶惶不安。
国公世子每每回府一趟,少不了有宴请名帖递送进来,更有世家携亲带眷前来上访,与国公府上的女眷攀亲闲聊。七拐八拐地将话题岔到他身上也就罢了,那些夫人们似才开了心窍一般,走动了几十年才发现国公府的景致造工分外迷人,特别喜欢携带自家女眷在府中走动一二。
周绪呈虽不胜其扰,却也不欲扫了老夫人的兴。他公务系于一身,如此,又渐渐与他们养成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即便是出门短居也少不了要捎带几份公文案牍,恰以公事为由搪塞一席不相干的叨请。
萧策不是个会来事的人,怪就怪在他这双手,太会挑。
还记得当初大理寺刚接手柴氏女行刺一案时,抽丝剥茧后,世子将目光游移到了宋御史之女身上,吩咐手下差役对此女做过一次调查。
世子没有特意嘱托,他回到署衙便自主挑选了卷宗,不经意间,发现某册封卷压在案底有一段时日了,可见是没有得到书案主人的重视,出于谨慎周全,他还是将它抽了出来打包送进了锁箱。
他哪里知道,世子此次回府竟一反常态,主动向亲长过问起了庚帖。
彼时,周绪呈在书房瞥见那本封卷,想起来这就是之前与宋知熹才有交集时,下面的人依据调查呈上来的一份简书。
周绪呈既然存了对她了解一番的心思,他也乐得品读一二。呈上来的简书虽然不至于精细到起居注,但在略显粗糙的记录里巡睃半晌,仍是叫他眉梢动了动。
萧策清楚地记得,那日整整一个午后,书房都没有一点动静,直到一个仆从替国公夫人来传晚膳时,才听他出声回应,音色寡淡。
不过国公府大办寿辰几日后,世子也恢复谈笑,一如往常。
于萧策看来,世子虽然肃穆的时候十分严苛,令人不敢造次,但他性情开怀从来不吝言笑,若不是能常年跟在他身边共事,学到了几分敏锐,他也不至于将这种细微不妙的情绪变化记到了现在。
第129章 荷包
宋知熹是依靠类似于老马识途的本能,才迟迟回到宋府的。
才目睹完人家库房被烧,就这么单枪匹马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委实不像个好人的做派,然而她精神恙恙,甚至有些不堪,待菁娘不顾俩丫鬟的阻拦满脸忧心地闯进来时,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多躺了一天,次日清晨,宋知熹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心态渐续回笼。丫鬟进来叫早,她才睁眼,发现枕边躺了一块荔枝纹色的荷包。
她那晚回得晚,之后睡得又沉,不知道这个物件是几时就在的。指尖摩梭着细软的纹路,她记起来,这还是今年元旦时,宫中分赏给所有能于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的八宝荷包,供年初三日的早朝上悬于衣带前,权作吉祥。
官造出手,定非凡品,端看精致的样式,就是小姑娘家一贯喜欢的新鲜物件,盲猜也是宋渊让人留给她的。
温柔来得猝不及防,祝明宴呆滞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收拢,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入袖笼。
午膳用得早,也用得很安静,席间菁娘换上公筷给她夹菜,她扒着白饭吃,筷箸交搭的声音轻轻地荡来荡去。
停午的时候,日头正高,舅母带着好些男丁过来了一趟,一层一层的箱笼被架上侧院几辆通往巷口的马车上,仆役搬得卖力,紧实的肌肉筋脉贲张。
她就站在不远处,舅母将她带开,散着步同她说话,杨家的老夫人年事渐高,时常念叨远在京城的几个孩子,相爷让她正好回婆母家省亲,顺道带着她和表姐棠儿,全了老人家一番惦念。
过几日相爷得空,便会来送她们启程。
柳儿抽条的纤枝悠悠晃摆,生出的淡淡青白惹人凝睇,南北通透的回廊里新风照拂,她慢慢地走着,眼里却好像装不下任何风景。
她的脚步不停,步子越迈越宽,几近跑了起来,心跳在抑制不住地加快。
“小姐!”
缀在旁边的丫鬟一一落在身后,任由呼唤的声音在脑海里变得越来越刺耳,她秉住急促的呼吸,穿堂过院,终于在菁娘惊愕的目光前落定。
“爹呢?”
说话人的声音轻轻的,很小心。菁娘收拾绣面料子的手腕微微一动,又重新放了回去。
“我父亲呢。”再一句,宋知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菁娘垂下飘忽不明的眸子,缓声回答,“姑娘说什么呢,宋大人当然在署衙当值了。”
然而这等解释并没有宽慰到她,府里人拙劣的遮掩已经给她提供了印证。
杨家往代经商,近些年才歇下来钻研起书香文道,杨老太爷过世得早,但老夫人精神矍铄,风采依旧,一把手攥着家中管事权,非但养出了个官居相位的长子,还能凭借毒辣的眼光,一举之力将杨家在当地挣得不小的名望。
儿媳妯娌间就没有不服她的,但这位老夫人的脾气可以说来就来,对不服教的泼皮子孙最是眼不见为净。
惦念她这个曾给她惹过不少麻烦的外孙女,怎么都让宋知熹觉得不太真实。
预感同时告诉她,就凭那几个仆役的身材力气,换上一身行头就能应聘护卫,像极了寻常人家出门负责马车护送的打手。
男人坚实的步伐稳稳传来,宋知熹支起耳朵,连忙回身看去,回应她的却不是宋渊。
“你父亲已经自请进了诏狱。你,休要再自行闹腾!”杨居山眉锋高攒,看着她道,“让他安心,他才好全心应对。”
舅母唐寰从后面小跑过来,啊呀喊了一嗓子,“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吗?知熹打小失了母亲,你妹妹还在时都舍不得骂她,你又怎能说出如此重话!”
杨居山心里叫冤,他平日说话就这个语调,就连喊杨棠的时候也没差,都不见她像这样发急。
但转念一想,作为一个小姑娘,母亲不在,如今父亲又蒙难,实在不该打击太过,他清减了声音,知道外甥女是个明理的,但也随了她爹有几分执拗,不告诉她她反而会自作主张,起主意去四处探问,索性,就将那日事情的始末言简意赅地讲了出去。
昨日早朝,御史台一鼓作气弹劾文史院贪墨,能进文史院的京官都至少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的姻亲关系和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只要不是犯了皇帝的忌讳,难免会通同一气。
御史台劲战辩驳,直指端倪,引得圣上重视,下令封查文史院,就在御史台占尽上风后春风得意之时,一直缄默的奉常属官太史令孙漕又一步出列,提起几日前就应该到贡国库的一批兽金碳,吸引了圣上垂目。
谁料他下一句,便公然举报监察御史宋渊自恃重臣显贵,倚仗皇帝垂青,与京城荣升票号权钱交易往来,私下结营倒卖贡品,败坏官德,如若属实应当彻查严惩,否则引人效仿后患无穷!
一番不急不躁的义正言辞,配上条理通顺的实情推断,言之凿凿,引起满朝一片哗然。
监察御史当即点出孙漕所言实属构陷,但又无法明确地割离出自己行为与孙太史一番判断的联系,竟也难以佐证自明。
御史台独立于六部直属圣上调令,尽管因为不避讳弹劾,少不了得罪人,但又不是黄毛小儿,明里暗里较劲也还有个底线,宋渊为官多年从未受过这般辱没,以一句“不敢自诩小节无亏,但坦称大节无损”,传达出宁愿殉节的气派,当众就自拆官衔腰封,向圣上自请关押诏狱,任陛下受检,坐等一个公道!
朝臣都知道宋御史性情耿严,最容不下侮辱,眼下做得这般决绝,尽管震惊但也在意料之中。
兴许聪明点的人能才看得出来,这是做给皇帝看的。
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皇帝都露出了无言以对的表情,对宋渊道了句“还没说要把你怎样,自己就先为难自己了”,虽语焉不详,未再表态,但可见是任由他去了,当即又虎脸下令彻查,不得耽搁。
胆敢伸手伸到皇帝口袋里掏东西,这次一批碳火,保不齐下次就是什么了,皇帝早就有意要查,而宋渊这么一番大动作,正好给皇帝造了一个大肆盘查越权结党的、理所应当的台阶,顺着走就行了,省力又省口舌。
见宋知熹干巴巴地杵着,像极了被吓懵了的样子,杨居山说完便心生一丝悔意,朝堂深水非时务者不能懂,怎么能讲给一个姑娘家,倒弄得他像没有成见,故意吓唬人了。
伴着自己夫人的惊呼声,他发现宋知熹竟然要跑,结果几个丫鬟杵在那儿一副见怪不怪,一脸平静好像事不关己的呆蠢模样,杨居山才想起来这是在御史府上不是丞相府上,眉毛怒竖眼睛一瞪,忙对仆从提醒道,“拦住她!”
“拦住她!”
第130章 孙府
接收完四海商行捎来的、也很可能将是最后一封送达于她的口信,掩藏于幂篱之下的宋知熹终于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盘锦一脸忧愁,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之人,正纠结之下,姑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怀里,盘锦摸了摸,从质地温润的形状触感就能判断出是何物了。
姑娘与秦十八联系时从来不避她,她当然知道这枚镂工精致的彩玉球应该是极其重要的信物,就听姑娘道:“将这个交还给秦十八,不须多费口舌,他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了。”
盘锦心里憾憾,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瞥见盘珠急匆匆从另一边赶来,忙胡乱用袖子按了按眼角。
宋知熹此番跑出来,还跟了两个丫鬟,回来报信的盘珠喘匀了道,“姑娘放心,那群盯着的东西都给甩开了,没人跟来。”
小丫鬟又适时补了一句,“姑娘要做什么,尽管做吧。”她不是很知道诏狱,但听起来很凶险的样子,万一姑娘要劫狱,她、她……反正不管怎样,她盘珠也一定是要跟姑娘搭把手的。
望着满眼决然的盘珠,宋知熹愣了两息,才慢慢从一品香里面的长凳上站起,难得露出笑来。
“别怕,我们只是去别的府上坐坐。”
哪怕脑中已经预演过很多遍与孙太史周旋的场面,但还是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将她推到了跟前。
孙漕,那个前不久才听过的故事的主人公,植入她崭新印象的主人公,就这么,要她正面应对了。
孙府。
下人通报的时候,夫人邹氏正在正堂和别家的夫人说笑,听见门房的仆从称宋御史府上的宋姑娘来拜访孙漕。妇人们见有客人造访,下人们头一个就给邹氏通秉,料想她夫人的地位得人敬重且坐得稳当,妇人们艳羡的眼神,看得邹氏实在面上有光。
邹氏高兴,面上还是端起架子轻慢道,“老爷不在,让她回吧。”
仆从一听觉得不对,他此番前来告知,却并无请示之意,竟出口纠正:“夫人,老爷刚下值。”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各位夫人听得透透的,邹氏脸上腾地挂不住了,自家老爷下没下值连她这个正经夫人都不知道,还得用一个下人提醒?!
邹氏暗骂仆从没眼力劲儿,既然知道老爷回来了,还来找她做什么,何必多此一举!旋即又扯着嘴角找补,“竟这般巧,赶上官家刚散值了,我这便去瞧瞧。”说完赶忙唤来女婢招待各家夫人。
邹氏不知道老爷与宋御史在朝廷上生出的龃龉,侍奉他的近侍却知道,宋家女这个时候上访,摆明了要来问罪吵闹,直接寻到他们府宅来了?
“也好,您主她客,挫一挫她的威风。”近侍凑近孙漕道,他觑一眼老爷的脸色,不辨喜怒。
在府门外等待通传的时候,盘珠便谨记姑娘叮嘱,垂首一声不吭,可是到了真正被领进孙府客邸的路上,她全程大气不敢出。
她偷偷侧眼看见,方才姑且还能露出点清浅笑意的姑娘,此刻愁绪都爬上了眉梢。
盘珠心想,原来姑娘只是故作轻松安慰她们,是啊,任谁家的姑娘,忽然遇上家中生变,都是会心生濩落的吧。
孙漕从宫中回来,才散值不久,刚换了常服,见到了等候在客邸书房的女孩。
她眉眼微垂,尽管眉眼笼上一层忧郁,见到长辈入内也并不见礼,但还是与预想中她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该有的压抑住的怨愤毫不相干。
男人耐心地坐下,然而说的第一句话,却在隐隐透露着自己不耐与她多谈。
“姑娘是不是找错人了,令尊的事不全然在我,我只不过做了牵头的表率,接下来的事情由京兆府协同督察司全权处理,至于其余人,是挨不着边的。”
宋知熹并没有打算接这道逐客令,她蓦然抬起头,睁大圆溜的杏眼看他,显然对这个事实才知道并且不能接受。
“若宋大人刚正清白,朝廷定会公正秉法,眼下你找我说情,或意欲携怨以报,恕孙某直言,”孙漕不怒自威,“颇有亵渎圣恩之嫌。”
说完,他的声音缓下来,如温言教诲,“所以,孙某不建议你这么做。”
“此次面见你,已是不作避嫌,今日权当你关心则乱,宋姑娘莫要为难我等朝官。”
借官府的刀威吓她,又好心妥协给她递台阶,就差让人感激涕零地自我惭愧了,可见道行匪浅。
说者还休,听者却口渴,宋知熹睫羽微垂,茶水已凉,她却没有什么可介意的,拇指和食指扶盏,三指托底端起茶杯,落在另一人眼里,就有了不寻常的意味。
茶礼中,一个标准的三龙护鼎手势。
这种任宫中女官见了都要点头嘉许的好仪态,
没经历过近乎严苛的教养是不能有的。动作可以现学现卖,可是一个人气韵的沉淀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个道理,没人比他更熟悉。
然而,匹配在眼前这个风传乖张、仗势欺人、被父亲宠坏了的更不会用心教养规矩的女孩子身上,很难让人觉得协调自然。
孙漕扬眉,问,“宋姑娘是向我示威来了?”
他虽然这样问,却并没有因为感觉被挑衅而生怒意,到底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宋知熹似乎突然被什么逗乐了,笑起来回话。
“如果在您面前,周全礼数都算作施威的话,那知熹就该惶恐,是不是该抬了下巴跟您说话呢。”
“可是除了对我爹爹,这……恐怕很难为情啊。”女孩揉掐着自己的手指,看得出来真的很为难,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一瞬不错。
孙漕没什么好说的,这姑娘明显就是故意来膈应他的,竟能顽劣如此。
“我从不借官府的刀杀人。你太年轻,只觉得自己的父亲光风霁月,却不知道官居高位没有人不沾污点。你可能不相信吧,令尊自己都供认小节有亏。”孙漕貌似可惜地摇摇头,对她教诲道,“哪怕被抓住一个污点,想治你爹的人,可远远不止我一个。”
“是啊,大节无损,小节有亏……”
原来啊,他们都弄错了一个地方。
宋知熹笑着笑着眼睛里已经忍不住湿润,看向这个男人的时候竟难得觉得他可怜,“可是你知道他说的小节,是什么吗?”
她反手指向自己,用含泪的眼光认真纠正道,“是我,还有我娘。”
“你们想用早已经筹备好的人为的证据,里应外合罗织罪名,强行按他点头。”
“借刀杀人的可能会有别人,但是,提起恰好能够让他们顺藤摸瓜找到的那些所谓的证据,你,一定功劳卓著。”她大气不喘地说完。
孙漕横眉稍松,眸光中三分意外,三分讥诮,另外几分是什么成色,宋知熹猜不出来,也没闲情去猜,他很忙,她也不闲。
如果说之前与这个口齿不饶人的姑娘讲道理挑是非,是孙漕闲得浪费了口舌,但接下来的对话,才真正让他窥破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是不会借官府的刀杀人,所以你会自己动手。”宋知熹的语速恢复平静。
“方绍的假账册,柴碧上京为报的是什么仇,我都知道。”
孙漕的瞳孔狠狠震了震。
曾经,他为了实现当初在那人面前对自己的承诺,证明自己能做到……
——“待仕途通达一日,我必威仪赫赫,探马于景况骈臻的盛京,携各方有识之士共就天人协赞。”
——“我够格,官运亨通。”
也为证明自己担得起那人一句赞许“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他一步步不敢踏错,也认定自己不会踏错。
他也一直以为,只要亡了荣升,诸多斑驳过往,就再也由不得外人插足品评。
可是现在,荣升以外还存有一只漏网之鱼……他的眉眼埋藏杀意。
眼前这个女孩子,已经挖通了他所有秘密。
第131章 相博
孙漕藏于袖中的五指暗暗收紧,一把甩袖站起,高喊“送客”疾步迈出房门,显然是被女孩子气走的怒容。宋知熹心口一跳,知道若现在再不出手,待会儿她俩主仆二人都别想再活着踏出孙府,她一拍桌案高喊道——
“你尽管放手去博,大可不必把宋渊的命放在眼里!大可现在就让我断送了性命!”
她昂着细白的脖颈,在他回头探寻且意味不明的神情下,开口点明了前提,“如果你永远不想知道,柴襄他现在在哪儿的话。”
宋知熹这样笑着威胁人的语气,反转得像极了她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人。如果盘珠看见,定会觉得姑娘陌生得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从她进来坐下的一刻起,她就已经混淆了自己,割裂了身份。
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是祝氏幺女曾有过的豪横底气。
不会有。
再不会有。
孙漕愣了一愣,似乎才迟迟缓过神来。
这个久远的名字啊,淡得杳如黄鹤的名字……
她何来之胆,胆敢提起这个名字!
“升斗小民!”孙漕突然愠怒,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不屑于再浪费气力掩饰情绪,大有一种想要一掌扭断她脖子的冲动。
但那个会因为旁人一句话而冲动的孙漕,早已经死在了过去。
“我知道,你没有杀害柴襄。”
她眉眼弯弯,“你没有杀他。”
女孩子肯定地重复了一句与前言毫不相干的话。这笑意里不是赞许,更像一种肯定的自信,像猜对了答案而沾沾自喜的小孩,可是叫旁人不敢投以半点轻视。
一个人,倘若妻女岳丈都没了,不管他意欲寻仇或者陷入沉沦,韬光养晦或者修养身心,不可能还留在临清,柴氏号称陵阳世家,回广陵郡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当然没得选。
也斗不过他。
他虽很久不再过问他的消息,以至于有过刻意回避,但左右也清楚,他人在族地广陵,已经提前承任,安然做着他名望澹清的族长。
这是下面的人经过核实,才敢递到他跟前的消息,明明不可能有误。
孙漕讥诮地笑了一声,可是不久,待浑浊的鹰眼里种种情绪搅和在一起,他重新盯住宋知熹,极力将她洞穿。
她说他没有杀他,她威胁他不告诉他现在在哪儿……他柴襄在哪儿,本来也无须她一个黄毛丫头前来知会。
一种可怕的念头从脚底升起丝丝钻入骨髓。
那人骨架生得好,拥有比他身骨都要硬朗的得天独厚的条件。
他孙漕在危机四伏的名利场里都能好好的,他这等清隽离尘之人,又怎么会出事?
“孙太史一定很疑惑。要知道,人所见到的不一是事实,尽管鲜少露面于众人,人们仍旧称道他泠泠脱于尘俗,但可惜,他们赞错了人。”
孙漕感觉几乎被抡了一棒,事情的原委被人用直白得残忍的方式摊开在了面前:
现如今那个正退居广陵,掌一族宗庙的男子,并非真正的柴襄,而是陵阳柴氏从后辈能人里千挑万选出来用以接续替代他的人,对外化用了他的姓名和生平,便也成了柴襄。
这个事实,经过名门望族有意的混淆视听,外人大概是很难知道了。
那真正的柴襄呢?
他的存在,当然是被抹平了。
以为他是因为亲人遭人毒手后神思受创,才难以接受委任,孙漕大笑一声,满腹嘲笑:“终究是错付啊!他那些望门族老,再替他悲痛又如何,转头还不是抛弃了他,叫旁人轻而易举地顶替他!”
宋知熹抿唇,伶仃落寞地立着,畅快得近乎扭曲的笑声快要刺痛她的耳膜,她看得出来,他始终不理解他们这番行径,心想到底不是士族子弟,不会真的明白何谓家族承嗣,她却能想通族老们的用意。
身为族亲对自己的嫡系子孙近乎残忍刻薄,并非是他们不痛心,更不会是他们的本心,但他们有更重要的责任大义需要考量。
与之前的态度不同的是,孙漕目色酌量,似乎在衡量她所说的这个条件的价值,略微有意松口,却一笑又佯作为难。
见他的口齿有略微松缓的迹象,宋知熹反倒觉得齿冷,就凭他这份考量的态度也足以印证,往后对宋渊的栽赃里,多半是借他的手笔。
但很矛盾,她同时又不得不感到慰藉,因为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说到底,处于被动一方的仍旧是她。
她抛出那个条件,就赌他能不能提起哪怕是一点点兴趣,因为追寻一个被刻意抹平掉的人固然困难,但不能保证孙漕就没有其他的门路,恐怕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倘若孙漕不急于一时,她爹宋渊困于诏狱,恐怕是等不了的。
男人将无奈的笑容摆在面皮上,却道实在为难,并非是他不肯让步,只能怪下人没有章法,去前厅通秉夫人的时候,当着别府官家女眷的面也不知道回避,坦言说出了监察御史之女点名道姓前来拜会他一事。
妇人的能耐不容小觑,她们于内宅内运筹帷幄,几句闲话就比得上悠悠众口。京兆府的人从来不是白得空饷,心眼一个比一个精,他孙漕要是事后做出什么姿态,不就是摆明了他们两个在密谈时谋私了吗?
孙漕摆出自己的难处,俨然一副他骑虎难下,当真不好妥协的模样。
宋知熹忍住恼意。看透这桩“为难”里真假参半,看来,他还是不满意。
事近谈成,都还记得要把自己摘干净,孙漕果然周谨。
“这便是孙太史关心则乱了,问题不大,小事一桩。”
却见宋知熹满脸堆笑,笑得不像不知深浅,反倒像早有应对。
“只要错都在我,您还是全须全尾的行大义者,大义凛然且大公无私。”
不由分说就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睛,表情与语气忽然变得感念至深、哀毁过礼,女孩子痛呼出声:“我自知非是济世心肠。知熹不愿做也不会做不肖子孙,平白连累爹爹……可这天下没有这般道理,我虽不愿自触霉头,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孙漕猝不及防,不料宋知熹单手往腰后一抽,疾步登过矮几跳下,陡然亮出一片冷淬的银光,匕首直指他天灵盖!但聪慧如他,倒抽凉气的同时也琢磨到此举的用意,急忙闪避。
“放肆!”
孙漕话音落地,院外的近侍就带着一帮会拳脚功夫的仆役闯了进来,将意图行凶的宋知熹围堵在内。跟过来的那个丫鬟怪叫一声,撞见自家姑娘因为情绪过激,眼尾还爬上了两道殷红,慌手慌脚地挤进去检查她是否无恙。
受害者向来是受舆论的保护者,这个道理但凡为官都能深有体会。
所有可能的后患由宋知熹一人包揽,恰好成全他孙漕一个彻头彻尾的干净人。
话说邹氏,她本来是要去见下值的老爷,听说老爷去客院了,便由一群婆子簇拥着她赶过去,怎料还没走多远,就被孙漕身边的老管家拦下,推称老爷见客。
邹氏习惯了丈夫说一不二的气性,嘟囔几句也便不理会他,利索地回去,将众位密友引去了风景更好的旁厅招待。
风景尚未尽兴,结果煞风景的事情突然传来,引得众女眷大惊失色。
第132章 膈应
来报的下人哆嗦着还原当时的情形,说老爷教诲无效,宋氏女性情溺宠无度,听不得重话,愤懑之下妄图行刺老爷云云。
孙漕并非是好为人师的性情,也从来不多事,眼下竟为一个小儿仓皇丢了脸面,邹氏一听面如金纸,赶紧遣散各位外妇离府。
邹氏走得火急火燎,路上不小心被跟上来劝叨的婆子拌了一脚,更生气了,直到听到孙漕只是衣袍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并没有受伤,她嘴角一抽,才慢慢平复仪容。
婆子哼哧哼哧来报,宋姑娘被她的丫鬟安抚下来,眼下已经恢复了理智,不住地说怪她自己冲动,实在对老爷夫人心有惭愧,然后,整个人就变得臊眉耷眼的。
那失魂落魄又孤零零的可怜样子,哪里还有之前持刀砍人的张狂模样?
听见下人的描述,邹氏乜斜一眼,道她毕竟是姑娘家,回过了神,当然知道害怕了。不过想到刀剑无眼,她难免心生一丝后怕,皱眉怪罪道,一个女孩子家,竟然带着凶器入府,着实不像话了些。
婆子们听了连连称是。
一行人拐出亭廊,走下短阶没几步,好巧不巧,就撞见了害她们今天连串受惊的始作俑者。
两个方位的人,一时间全都停下了脚步。
邹氏瞥扫一眼,虽说怏怏的状态与婆子形容的分毫不差,但这宋姑娘瞅见她,分明是神情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轻叹了一息,才想起来自报姓名,道一声“见过夫人”。
邹氏眼尾微挑,不巧看见她额头上有伤,以为是方才下人阻拦险境时手上失了轻重,叫人挂了彩,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那俏生生的脸儿。
姑娘家没有不在乎容貌的,心绪急转之间,她掩嘴惊声道:“哟,这头上是怎么了,怎的还破相了呢?!”
邹氏那堆人站得远,没注意到宋知熹是新伤还是旧伤,只管大喇喇地吩咐婢女去拿跌打损伤药来,生怕主仆二人装聋装瞎。
此话一出,盘珠眼珠子一翻差点背过气去,这人怎么这样?明显故意找姑娘的不痛快,她家老爷说破天也就破了块衣裳料子,用得着这么膈应她家姑娘吗?
再者,她家姑娘再怎么不济,也比她这发了腮的刻薄妇人好看!
彼时,宋知熹在唤完那声“夫人”后,本来是被旁的事情牵动了思绪,刚听人提起她脑袋上的伤,她登时一滞,觉得孙漕今日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就见她,很可能烧毁兽金碳造势一事,就是他所为。但孙漕听闻她根本没出事,心中生疑,也想从她的表现中,看出什么端倪,比如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利落地见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想到孙漕还在府中,不太想引起他在别的方面的注意,然后发现她与大理寺卿在那晚有所来往,引起他无中生有的猜想与警觉,宋知熹拉着盘珠就快步离开。
一群人笑着打趣,不知道这姑娘又抽哪门子疯,不料夫人突然问了一句。
“她刚刚说,她叫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名字吗?
她,说过吗?
好像同夫人见礼的时候,是说过来着……
“禀夫人,她说她叫‘宋知熹’”
邹氏一惊,福至心灵。
没多少人知道,长公子孙喻舟出事前,戏弄过一个好人家的姑娘,那姑娘便是宋知熹。
长公子是先夫人所出,长公子离世,老爷定是难过的,结果那凶徒柴碧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之位,她怎么都觉得膈应,听闻宋姑娘与柴碧实乃狱友,果然是一丘之貉。
婆子们也觉得宋姑娘实在无礼,看夫人古怪的脸色,猜想夫人是要迁怒那个姑娘了,然而人已经走远,她们总不能跟人到街上去学那些个泼妇骂街,于是个个低着脑袋装鹌鹑。
邹氏见到孙漕时,孙漕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她觑一眼老爷淡漠的脸色,挥退了下人,陪同他去前院用膳。
自从孙漕入京为官,几个伯叔辈的旁支亲戚也来京城另辟了府宅,虽然与孙氏妯娌时常来往走动,但她依然耐不住闲。
这不,话匣子一打开,品酌完宋姑娘的人品,邹氏还不尽兴,借着劲儿又道,“当初老爷将那佞女柴碧许给大公子,依我看,还是欠考虑了些,就算为了平息外人口舌,也不至于这般自损,叫她白白占了族谱里一个宗妇的位分。”
知道老爷痛失长子后,心中十分憎恶那个女子,她拈着从妯娌那儿学来的尖细腔调,溜溜儿地骂。
“竟还因为一点青梅之谊就学会因情生恨,跑到京城来寻仇,竟是如此狭隘。啧,能教养出这么个闺女,可见柴氏家风歪斜。”
说完,邹氏眼睛一亮,凑近孙漕啧啧称奇,“听说啊,她爹还是个酸腐文人,依我看,这人也不外乎低劣俗鄙,写出来的东西,也叫人觉得反胃可憎……”
话未说完,却见男人肩膀抽动,突然转身给她一个耳刮子,邹氏脖子一歪,人也破风筝似的倒在了地上。
孙漕盯着她,眼里的凶狠吓跪了身旁的近侍,更吓退了不远处意欲搀扶夫人的奴仆。
邹氏趴在地上发懵,圆瞪着双目难以置信,她捂着肿痛的侧脸,不明白男人为何竟然就这么动起了手,她平素没少辱没柴碧,没少贬低柴氏的门风,难听的话多了去了,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怎么今日就突然变脸?!
孙漕紧紧闭了一下双眼,良久,再睁开,终是抬步离去。
身后,女人突然从地上跳起来。
“你就可劲儿作践我吧!”
“当初我巴巴儿地求你抬我当夫人,以为你是念了我的好,你就同意了,现在我倒是明白了,我这个夫人,名义上与你搭伙过日子,其实就是帮你打理府中庶务的,旁的一无所用!你那伯公还怪我多年来一无所出,却不知是你鲜少沾我房里的枕头,巧妇尚且都难为无米之炊,谁知我也是满心犯难!”
孙漕完全没想到自己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吃了没经验的亏,一时竟忘了应对。
“你知道下人怎么编排的吗?说府里那个老管家都能比我得脸!”女人冷嗤一声,“不过讲真,那老管家,管起事来算起账来比我都麻利精明,最称职不过,你不是义薄云天吗,再讲句真的,倒不如抬了他,给他冠那“夫人”二字,还省得我这无知妇人晃来晃去碍你的眼。”
邹氏语出惊人,孙漕终于怒斥:“说什么浑话!”
谁知邹氏变了个人似的立马回驳:“不就是占一个名头吗?不就是惹来外人几句难听的闲话吗?十几年伏低做小,我还不知道你吗?外人嚼烂了舌头你也不带怕的,还怕被人泼脏水?”
“还怕几句闲话污了你的耳朵吗?!”
孙漕脊背一僵,重重朝她迈出几步,没等喝止这个疯女人,仆从里一人起头,女婢仆妇们尽数拥了过来,抱住夫人,害怕地要捂住她的嘴央求她止歇。
怨怪声,惨哭声佐以求饶声,更有见风使舵,暗交心眼,幸灾乐祸者,乱炖成一锅糜烂坏粥,硕鼠见弃。
孙漕钝钝别过眼,环过偌大府邸,掠过碧砌红轩,点过灰瓦飞檐……新风泛过檐角的风铃,四周的声音渐渐亢远模糊。
在深久的年岁里见惯风霜凌虐,掩蔽于尘埃的明珠宝色早已消磨了璀璨,而那双布满眼纹的鹰目,忽地流荡起一颗珠滢,在糟浊的底色前,偏衬得瑰丽,诡异,又违和。
讽刺又厌恶的是,也许,他成为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第133章 殿阁
城内西街建有将军衙署,东西街又名兴安总府街,是掌纠察一类部院官府的聚集地。
在西街南口,有一间新支起的脂粉铺子。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装模作样地挑挑捡捡完,坐在了里面的窗子旁,这便是刚从孙府出来的主仆二人。
当初杨相爷在宋府喊话的时候,盘珠也在场,听到说是孙府那位老爷刻意打压宋渊,罅隙不小,今日过府一遭,便更加反感孙府众人,为姑娘抱不平,“姑娘和他说话,胶着这么久,一定很辛苦,可是姑娘态度为何那般和顺,倒是叫那老爷子低看了。”
宋知熹回忆一二,喃喃,“可能,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骗子吧。”
小丫鬟咕哝一声,“可是姑娘又没讹他,是他自己先挑事,姑娘本来就不是骗子啊。”
“……噢,那便是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不好对付。”宋知熹抿唇一笑,低头捏着手心说话,“就是不知道,如果当时宋渊在场,目睹完这一切,他会作何感想。”
人思考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重新捡起以前最本真的习惯,适才她仅仅一个三指托底端起茶杯的动作,落在另一人眼里,竟生出不寻常的意味,明显到孙漕直接扬眉,诘问她是否有示威之意。
连一个外人都能轻易捕捉到异样,那么对宋知熹再熟悉不过的父亲宋渊,在他眼里,识别出端倪又何其容易。
盘珠自动略去姑娘持刀对孙漕挥舞的那一幕,只觉得她们今日这一趟,实在付出很多,认真回答到:“姑娘胆大心细,老爷会很感动很欣慰。”
宋知熹垂下眼皮,心里一个声音却已经作出回答。
不,他会亲手了结我。
倘若他发现我非宋知熹的话。
掌柜娘子用木条支起支摘窗,外面的春光被窗牖的窗纸细细筛过,照到桌子上一片光辉。
宋知熹缩在衣袖里的手心发热,小心翼翼揣在袖笼里的荷包透出她的体温,她拿出来,怔怔端详,盘珠一瞅,也觉得它纹样精巧,却见宋知熹不知为何看得吃力。
宋知熹捏着荷包的手指终是脱了力,指壳透出的红印渐渐褪去——不属于她的东西,她又怎么好惦念。
宋知熹与孙太史约定的时间是三日。
三日虽不一定够京兆府验明一个人入仕以来公职私德是否周正清白,却足够验明一个人与荣升票号的来往痕迹。这三日内,只要宋渊平安无事,宋知熹便将把她承诺了的答案,毫无保留地告知于孙漕。
三日的时间不长不短,却足够漏出给荣升喘息反击的机会。宋知熹已经照贾风长随所说,与荣升断绝了来往,而这个机会他们能不能把握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就在翰林院贪墨与监察御史权钱勾结两桩案子被立项调查的同时,一纸由府衙呈上来的诉状,也将一场有关于御贡货品的官司打到了天子明堂上。
根据府衙上报,状主是滞留在京的一户来自柳州的漕商,漕商状告荣升票号盗取贡品,荣升为自证忠清,自愿为来往的官大人提供一切调查便利,并大肆指摘漕商身负运贡之责,要么是贼喊捉贼,要么只怪他们短了看护才让贼人有机可乘,与柳州漕商仍在极力互掐。
圣上冷眼旁观,最后唇齿上下一磕做出先判,在案验未明以前,兽金碳损失由双方共同承担。
朝会甫散,立即有官兵查封了荣升票号。皇命在身的官大人虽然早有耳闻兽金碳的现状,在心中打了样,可是在真正见到兽金碳烧剩下的一堆残余渣滓时,还是忍不住骤然沉下脸,将双方接手过兽金碳的人员全部进行了扣押审讯。
除此之外,公署中遣官调卫,谕马出京,一番大动作动静小不了。于是在京城,上至朱门府第,下到街坊里巷,对这新年以来头一份宫廷气象的关注热度不减。
小半日的绵绒春雨,将盛京城内才预热起来的市井气息渐渐打散。
这一日彻底放晴,碧空如洗,清新湿润的春意一夜之间催生出盎然新绿,街道上环佩车马游人如织,都道这一日净慈寺的香灰久积弥厚,实乃福沃,是适合祈福的好去处。
皇宫罗殿的玉皇弥罗阁内,置于高案的香碟中才落下薄薄一层新灰,作为历代只聆听皇室宗亲的祷告的殿阁,并不存在冗杂香客前来踏足,所以薄薄一层香息,方已成韵调。
皇帝伸出黑金色的广袖在香烛上微一挥摆,负手于身后,转身对上皇子清冽的眸子,顺带暼扫一眼。
储君不衣明黄,男子衣着黄檀色的贴里,交压在对襟内,衬得他颀长挺拔的颈柱,应是如藕玉一般孑立。
这个仓皇中承接了储君冠冕的皇子,与政事的磨合日趋熟稔,也在他这个父亲刻意给予的严苛考验中,淬炼得愈发有模有样。
先太子还在世时,他放任他这个嫡次子浪迹在疆场不闻不问,冷待非常,而相处下来直到现在,他由沉躁到忧心再到满意,才越来越觉得,原来下能当戎马倥偬,上能游刃于政奏,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储君该有的模样。
望着贺韵燃香的背影,皇帝笑意更深了。那昨夜发生的一件趣事,便再自然不过地含在了他的嘴边。
“昨晚深夜,荣升的主事贾风进宫,把他捕捉到潜伏在荣升的细作交到朕手里,又向朕透露了些许口风。”
按理说一个商贾小民怎么会有进宫的资格,更何谈面圣?然而贺韵对这些并不在意,只蹙眉,道:“父皇就信?”
皇帝无谓地笑了笑,看了贺韵一眼,“他胆敢行此冒进之举来叩请面见朕,估计是怕就算他有心举报,途中也可能会被人压下。”
话及此,昨夜的场景在皇帝的视角再次浮现。那人肃穆跪地,锵然垂地的头顶上露出不少斑白银丝。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与小民祖上老太爷的故交有关,鉴于干系牵扯太乱,眼下公事趋紧,暂不作浪费唇舌搅扰陛下。”
谁家没几个上不得台面的陈年破事?况且他若真想知道,也犯不着在这殿里为难眼前人。皇帝从善如流,由着他把话讲完。
贾风稍稍顿了下,再拜,又道愿以他票号的半数身家充入公中作保,请求圣上相助,直接彻查荣升那支最后卸下贡品的队伍在途径睢阳时,接触过的可疑门户及个人。
那个老成的声音诚恳又恭敬:“其中必有端倪。”
那贾风担心他的举证被什么人压下再生事端,直接找到了皇帝跟前,贺韵听了偏了偏头,觉得有些想笑,笑这荣升的主事委实不地道了些,他何不干脆直言,直接指着皇帝道,陛下,您所谓的高官忠臣们暗结私交,蠹虫钻的千疮百孔连我这个商户小民都看的清清楚楚,您的爱卿我属实信不过,所以——
所以就有了夜半三更不睡觉跪在冰冷殿砖上为自保而献出半副身家的贾风。
但揶揄归揶揄,贺韵也分得清,若非仓皇紧急,贾风也不至于做出此等看似自乱阵脚的事情。
个中冒失,好在眼下的皇帝心情不错,并未有计较之意,但贺韵并不知道皇帝此刻的愉悦全仰仗他本人。
只是到这时,皇帝的语气却明显滞缓了下来,皱起的鼻梁骨根上有丝丝皱纹隆起。
“早在一个月前,朕派出京城盯梢的禁卫也已然回宫,向我禀告了缉查进展。”那个贾风交上来的细作,人已经被他交给了京兆府看审,但拷问的结果貌似也不是很重要了。
贺韵深知,当父皇神色不喜但语气松缓时,往往预示着很多事情已经盖棺定论,天下人只要坐等结果便好,最快明日就能尘埃落定,他唯独讶异的是,父皇派出的禁卫难道竟是金吾卫?
第134章 属意
贺韵做出这样的论断,并非只是随意猜测,因为他曾亲眼看见金吾卫使进入皇帝的殿阁,而他能印象不减,全赖金吾卫使那日步径匆忙,撞见他的时候行礼唤了声“殿下”,一息刹那,又突然赶紧重唤了声“太子殿下”。
三殿下是殿下,太子殿下也是殿下,对贺韵甚至其他人来说其实并无什么错处的称谓,在对方看来,却好像有很大的问题,那种因为觉得差点失礼而从仪容上掠过的怵惕,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端看那人衣着,显然从宫外披携风尘赶来,贺韵觉得,父皇口中禀告缉查进展的禁卫,就是那日的金吾卫了。
金吾卫担当銮仪卫的角色,身为守护天子安危的亲卫,轻易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派这样一支深廷侍卫去调查贡品行迹,皇帝定有自己的诸多考量。
贺韵将一瞬间没入心中的、对这一考量可能的猜想尽数咽进腹喉,皇帝后面的话大多词不达意,他时不时回应一二,直到话题又转回到那晚荣升票号贾风的所为——因为皇帝的大掌已经拍上了他的肩,力度之深沉,让他难得纯粹地体会到一个父亲心力的倾注。
这一刻,仿佛没有冠冕加持,他只是一个父亲,面对儿子谆谆教导。
“所以韵儿你要知晓,这世上很多事情,根本用不着我们亲力亲为。”
贺韵唇线舒张,对这话颇为认同地颔首点头,周身的气度潢贵如挺松,皇帝看在眼里,突然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今有儿郎,琢琢璚华。
他这个儿子,就算作为寻常府门的子弟,站在他那群老骨头爱卿的子孙堆里也能分外出挑。
皇帝心底慰藉,想再是才貌出众的女子,恐怕都难以与之相配。思及此,皇帝差点忘了,太子妃遴选在即,不日便有内官主持东宫储妃的选秀事宜,便生出念头试探地问。
“罗列了适龄世家女的花名册已经呈编上来了,韵儿可有早就看好的人选?”
贺韵额角一跳,瞬间迟滞了那么一下,这弯转的实在出乎意料,差点没让他闪着腰,他抬眼,从皇帝温柔可亲的眉目里品出了几许逼视的味道,疏懒一笑。
“凌家门风清正,有父皇与母妃把关,儿臣当是再无可挑剔。”
皇帝的表情轰然就软和下来,太子妃是内定的没错,承袭储君之高位,当然也要将贞显先太子的准太子妃也顺理承接了,这是由不得转圜的事情,或许也觉得对这个儿子实有亏欠,又道,“甚好。但遴选不可偏废,偌大东宫也不能太过冷清寡淡,若到时候你有其他属意的女子,一并挑出来,聘入东宫,自然还有其他名分空缺。”
和之前不同的是,他咬重了“属意”二字。老子了解小子,知道贺韵并非是痴重耽溺于情爱之人,这也是他思来想去,目前唯一找到的一个能够不用拘束他的地方了。
贺韵听罢颇为无言,父子没有隔夜仇,他当然听得出父皇的补偿之意,也尊重他此刻的舐犊之情,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重拾笑容,道了声好。
皇帝满意地微微点头,甩开拢袖朝外唤了声历辛,背过身踱步的时候,那唤作历辛的太监便躬身进来,在高案边收拾他们先前祭拜所用的器物。
太监勾着腰默默忙活开来,也根本不会知道,身后不远处,太子的斜眉已然稍稍蹙抬。
“咱家一直都候在外面呢,知道您与陛下二人在祈福。”贺韵出了殿阁,对小太监抱福问话,抱福回答,又指了指台坪外,“奴才们都不敢靠近,唯恐冲撞。”
不过抱福说完,忽然想到另外一个节点,他们这群奴才,唯独辛公公在最前沿,离得最近,是要随时等候差遣的姿态。
辛公公是陛下的贴身宦官,本来就比其他奴才高上一头,抱福也识趣没跟他站一起,只是听见陛下唤他的时候,见他明显停顿了那么小片刻才进去。
抱福甚至以为辛公公是不是年纪大了,反应迟钝或者耳朵不好使了,但他终究没说出这么愚蠢的猜想,心绪急转之际——历辛很有可能是在避嫌。
抱福想叹一声可惜,可惜那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因为太监进入殿阁前,不应该没有脚步声。
除非离得近。
太子殿下一行人出来得迟了些,他们落在皇帝銮驾后面,好巧不巧就在半路上看见了一个太监,向宫门的方向行去。
贺韵瞥扫过去,双眸中没有任何波动,一眼便淡淡移开了。
诏狱分为“上林诏狱“、“廷尉诏狱“、“掖庭诏狱“、“左右都司空诏狱“,根据不同级别的犯人需要来进行关押。
被下诏狱人的几乎都被冠有大逆不道、谋反的罪名,曾经有位绛侯获罪,逮诣廷尉诏狱。因为是皇帝叱令查办的案子,廷尉及下属官员大多为了迎合皇帝的意思,对犯人所用的刑法种类无所不用其极。同很多进入诏狱的权贵一样,即便是尊为皇室宗亲的绛侯,最终也不过是不堪其辱,逮住机会自杀而亡。
天已擦黑。
掌设于上林苑中的诏狱,狱卒都比外面的尊贵。
而恰有一人,帛贵的幅裾随迈下石阶的脚步起落,腰间大把的钥匙两相碰撞,随着主人深入狱道,很难不发出渐次回响。
钥匙的头柄斑驳露出锈蚀颜色,常穿插于锁孔的柄身虽不至于那么锃亮,但也磨出了几分坚耐的成色。
它们由硕大的铜环串就,是江南富贾们名下库房的钥匙串都少有的阔气,而在诏狱中,能像这般一把齐备地掌控于股掌,除却职衔最高的典狱长,再无第二人。
像典狱长这样鲜少得见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夜里现身,惹得路上一张张灰败的面孔从阴影里探出来张看。随着深色袍角松缓而过,他们瞳仁里混着几豆怵色的微弱光亮,慢慢在意料之中被兀自残忍地掐熄了火。
然而狱间虽足,关有案犯的其实并不占多数,毕竟诏狱门槛太高,非权重且罪大恶极者不能够着。
第五间牢房里羁押着几天前才入狱的的御史台重臣。宋渊此刻鞠着腰,上半身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扣抵于前额。当他走下朝堂,散去华袍官带咄咄之势,是那些同僚老臣们都从未在这个御史身上见过的,再怎么劳心也遮盖不住的老态。
典狱长胡乱看了几眼,作为一个尚未定罪的嫌犯,这人是特殊的,典狱长能明白君上的些微看顾之意,便不曾对人上刑。
然而,他前几日才虎着脸推拒了几位御史台官员的照顾银子,却遭不住挂念他的人实在太多,片刻前,就有个宫廷内宦前来寻访,那内宦与他曾有私交,只权衡一二,也便暗自拨弄给他一个时辰。
爝火燃回在托燧之上。
浩浩春宵,便只剩下洪炉照破夜沉沉。
第135章 恩袍
“时下军民安生,朝纲定鼎。上位者吃惯了经过精心筛选过的细粮,碗里偶然掺和进一粒粗砾沙子,就觉得实在碍眼,容忍不了,想要大办特办,将事情上纲上线。”
“宋渊啊宋渊,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也不想想,君王身侧聪明人不少,阿谀奏策的人又何时缺过,还会愁没人递来一条龙阶?早就先于你之举的人多了去了。陛下之所以挑三拣四,对时机迟迟不决,不过是在参摩那个给他递台阶的人罢了。”
“彻查你,一来能给众人摆出还你公道的样子,二来,又能暗中对持节加入京兆府的亲卫发动要令,盘查结党营私,再者,因为是你自己递上了台阶,主动求审……如此大费周章地审查你,甚至挞伐你,能不让你对他寒心。”
“皇帝对谁都会有戒心,你又怎么可能跳脱为例外?无条件的信任,从来不存在。枉你在朝堂卖命几十年,纠举弹劾,白眼傍身……他第一个想顺手查了的,便是你啊!”
宋渊紧闭双目,那人掷地有声话语在他脑海里句句回响,他仿佛在拆吃一颗难以下咽的苦榄,茎块从喉管里吞下,苦味却提前蔓延,直到血腥味涌上腹喉,他的五觉顿时清明起来。
宋渊温吞睁眼,此刻的他已经回到了羁押他的牢房,向后倚靠,又将手肘搭在了身后架叠的木板上。
这是近乎通达的释然。
玉皇殿下卸恩袍,羞见冥鸿惜羽毛。
早知骨鲠撄时忌,何似山林道迹高。
想来终怪他太过执拗,年轻时心气太高,一心扑于朝野之上,以至于、竟以至于……
他甚至想象那般光景,在那样的光景里,杨清最后没有独自缠绵病榻,他也不曾痛失……
想到这里,他蓦地停住了。
他的眼前,一幕幕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眼前滑过,最后,停在了宋知熹手捧药膳的腼腆笑容上。
他几次三番欺瞒自己,切勿多想,切勿多想,却还是在一个又一个空阒冷清的黑夜里按捺不住被他掘藏在心中深浅不一的疑窦。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调转矛头再一次欺骗自己,那是她寄人篱下的伪装真心,算不得真,算不得真。
直到那一次。
她贪玩溜出去,半夜被他在角门处捉拿,他登时狠心责罚,闹得阖府尽知。
没有人知道,当恶毒糜烂的私心膨胀起来,怨怼恨意攀附上来,那个双眼被蚀烂了的那个他,竟以管教规矩为借口,想象着手中的鞭子真的甩在她的身上——
可是,他为何也会下不去狠心,为何又会那么舍不得!那双尽管害怕,却仍旧固执地望着他的、氤氲着水汽的眼睛,让他熟悉又让他的心脉阵阵抽痛!
一息松动,鞭绳歪斜,打在地砖上,只震起她的裙纱悠扬拂落。
她垂下了她的脖颈,身子一抽一抽,伶仃无依地软跪在地上,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弃儿,终是流下了委屈又难过的泪来。
其实,她一句又一句喊他的父亲二字,那内里的真心,日复一日已经洞穿他的肺腑,诚挚得掺不得假。
没人看见,那个时候的宋渊,手腕细微抖动。他怔愣着,麻木不仁的心有了彻底触动。他恍然发觉,原来从始至终,假仁假义的全是他一人。
牢狱的托燧忽明忽亮,响起霹霹剥剥的星火爆裂声,碳火的残躯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宋渊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那一次,他险些酿成大错,招来让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的果报。
她喊他一声父亲,这样一个因缘,也本应是一种造化际遇。
他的女儿无辜,她的女儿福薄,摊上他这么一个不贤的父亲,难道他还要让旧伤重演一遍吗?难道那个跪在地上抹泪的女孩子,不是无辜的吗?
那时的她,也是只有他了啊……
假仁假义终究敌不过真正的拳拳舐犊之心。但也许,他也是付出了真心的吧,不然他又怎么会心生不舍。
原来道长口中那个将来可能发生的转圜,务必要他顺其自然,是他强求续命而务必接受的代价,而她离开符箓却安然过活的那一天,虽迟但到。
他剑走偏锋求道长央赐生机,改换命格,挽救他曾经气数将尽的女儿,能为她讨求来安然恣意的十几年,已经绰绰有余。
他想,若此次风波安然平息,是时候该挂冠归乡,回广陵祖宅,看一看他的故妻杨清了。
热衷于结群拜庙的往往都是女眷,云销雨霁后天气晴朗,云舒云卷应时令,时下踏青之风盛行。每年春季,民间都有结伴郊游的风俗,京郊的川涧照映晴影,官员大多钟爱在此地跑马或登山。
宫廷设乐踏舞,民间铺席藉草,几个将近不惑的男人身穿常服,革束的腰带上别着府牌。孙漕与同僚走在廊庑下,几人都是隶属太常寺的奉常属官。
马厩那边有几个小厮牵着马匹走了过来,孙漕沉默地抬眼,就听见乔老疑惑又古怪的声音响起:“孙太史为何不同我们骑马?”
其他同僚牵过各自府上带来的马匹,正谈论着要跑马活动活动手脚,乔老方才在对面逡巡一遍,发现并没有属于孙漕的马,其他人听见,目光全部有意无意地扫在孙漕身上。
春风徐徐拂面,呼吸仿佛被卸除了一层隔膜,再吹过,又掠走了许多模糊的东西。
“我不会。”
几人被这直截了当的回答噎了一下,僵局之下面面相觑脸色赧然,想到此时应该寻话找补。
“太史令偏举文风,多以儒生的身份入仕,文人嘛,不会马术,正常、正常,也没什么不可取的。”
“是啊,挺正常啊,咱们何时见孙太史骑过马了?”
“正常,正常……”
然而不少人面上替他宽慰,鄙薄笑意却攀上了眼底的幽潭。孙漕没有投之以注意,他枯睁着双眼,记忆里熟悉的松风好似化作了实质,惹他几欲嗅闻……颅顶轰的一声春雷炸响!
“希望下次说不会的时候,能不那么果决——”
久远的字句在回想里渐渐逼近,真实得让他再次回到了临清那个草水芒芒的天地间,清晰的声线颗粒感分明,近得仿佛就荡在他的耳边,话语间吸气的声音,一起一伏都与他的心脏同频共振。
又是轰的一声,春雷闷响的刹那雷电贯日,只一瞬间,极强的电光将地上所有蜉蝣扬起的面孔照得惨白,所有神情所有姿态再无何处遁形。
连绵的雨在阵阵滚云里慢慢倾落下来,到处都是收拾席毡,呼喝着逃雨的人。春季多雨,考究的人出门早就备好了雨披,仆从车驾里抖出雨披翻出油伞,护着主子躲进马车,没有准备的人便只能用手掌挡额奔走回家。
欣喜的声音在互相传告。
“惊蛰啦——”
大人们哄着小孩。
“不怕呀,是惊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