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庭玉
孙府。
孙漕回到书斋坐定后,下人敲响了门,捧来一本账页书皮的簿册递给他。孙漕还未及过目,便头也不抬地嘱咐随从将它烧毁,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随从惶惑地退下去照办,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他一人。
这个被费劲心力以牺牲掉一个细作的代价才得来的东西,他却不予施舍一个眼神,只因为,贾老在里面写录的内容,他再清楚不过。
适才在京郊面对疑问,其实维护颜面的借口有很多,他完全可以找其他理由搪塞过去,却还是脱口而出了那三个痕迹斑斑的字眼。
他的睫毛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下,不过片刻又恢复了泰然,坐回案前,从笔架上取出一只毛笔,沾上墨,才发现笔头已经板结,硬得能把宣纸划破。毛笔长时间不用会干硬结拢,直接醮上墨水笔头一时化不开是写不好字的,他从案上翻找到笔舔,最终却还是用废纸裹了笔尖捻开。
蓬松的笔毛舒张后吸足墨水在宣纸上游走,他的心情却像他的眉宇一样愈发紧拢,让他不得不颓然弃下笔来。若是换成二十年前的他,万万不会想到,他堂堂孙祺之,未来也会有如此力有不逮的时候!
他力于繁冗的官场交涉,忙于整理政言编就史集的职操,那样一颗赤诚炽热的文杰匠心,到最后,终是敌不过心力在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的损耗,最后再也不及,少年弱冠时稍稍落笔便能书就华章的过往。
他定了定神,重新执起笔来,再次落笔的时候,却显得愈发沉静起来,上身比之前还要低伏,他垂落头,阴影盖在纸面上,掩蔽住了泰半的光景……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
宗庙瑚琏,阶庭兰玉。
在这个二十多年后的夜晚,他于构作的一方天地里终于撕开疮疤,再次走近了当年那个破败的祝厘老庙,只不过,老庙好像已经不再破败,附近落户的百姓将它修葺一新,作为一方小城隍庙。
他们不但为佛像打造了金箔加身,还请了庙祝时常打扫。佛前茶中掉落下来的点点香灰,是他们对虔诚会带来祥祯的不可磨灭的信仰。
是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这里经历过兵燹祸乱,见证过难以宣之于口的见不得光的可笑悸动,而在欣欣向荣的当下,莽撞儿郎曾经的那点卑微丑态,只是一点点微末浮尘,想必根本也算不了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它翻新,看着它人气渐涨的。面对这个出现在他梦里无数遍的庙宇,这一次,他终于能够安心地迈开步子向前坦然地走近。
庙前香客络绎不绝,他停步谦让,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又拾级而上,门口两三步与一人擦肩而过,他的心脏忽然漏了半拍。
那满身的香火气息还停绕在他的鼻尖,叫他竟生错觉,方才那人,该是从案坛上走下来的神祗。
记忆瞬间闪回,孙漕急得身子打摆,不顾庙前失仪大叫。
“柴襄!”
孙漕在书房里惊然坐起,困意一下子消失,看着纸上的字句,心下一凛全部撕了个粉碎。他一字一顿地,对自己点头道,“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孙漕啊孙漕,都二十年了,你竟然还念着这个人的好,你可真是痴长了岁数。”
晚间的湿气太过威重,在深夜里尤甚,只有破晓后的晨旭才能够将它们驱散。书斋内外陷入一片奇异的安静,丝丝寒意顺着骨骼爬了上来,伴着一道仓促的推门声瞬间遁入毛发。
一个小厮打着跌闯进来,急忙低声叫他,“不妙了大人,外面有妄动。”
见孙漕迟迟没有动静,依旧是进来时那副挽笔不辍的姿态与肃穆的神情,小厮更慌了,焦急催促道:“您该走了。”
那笔端似有千斤,孙漕沉重地落下最后一墨,终于抬眼过来,看着他,恍然意识到什么,笑了一下。
“三日将尽,她食言了。”
小厮噎了一下,“什么?”
……
一股突然爆发的挞伐将静谧春宵的假面彻底戳破,诡秘被捅破后,三坊七巷接连在沉睡中转醒,而这个偌大的孙府,不消片刻就被一队人马破门而入,紧接着就有卒卫奔来策应,将阖府围得严丝合缝。
灾难来得太过仓促,府中还没有人知道,这队人马,会是宫廷中皇帝的爪牙,令江湖黑道闻风丧胆的金吾卫!
一个糙汉面貌的男人手执逮捕令与官印文书,紧缀在后方阔步迈了进来,眼风在四周一节一节地刮过去,扫过院内四下逃窜的混乱场面,他不怒自威地喝斥道——
“——京籍太史令孙漕于地方豢养私兵,染指朝廷贡品,生杀予夺,多举不义,今证据确凿,经有司联名,大理寺核准,执行逮捕,不得违抗!”
不足片刻,府宅里面但凡会动的活物都被差役轰撵到了院子里,一群金吾卫径直闯进了孙漕起卧的书房,然而他们动作再利索,却还是扑了个空。
本该在书房习字的孙漕,竟是不见了踪影。
因为有卫使开窗勘验痕迹,凉风从窗口灌进屋内,又从灯罩底下钻进来。翕忽跳动的灯烛在连翻的搅动下挫了威风,秉着最后几息柔弱残喘,将熄未熄,书房里的气氛像结了一层凝重冷霜。
领头的金吾卫冷眼睃巡,手指搭在桌沿,绕了半步走到书案前。他用双指拎起一页纸,抖了一下挺括的纸张,眉锋即刻便促挑起来,“墨迹未干,他还未逃远,即刻传我命令,生擒之!”
一簇人又熙熙攘攘地退出了此地,从进来到结束,左右仅不过半刻钟,那页纸也便这样失去了价值。
纸上字体用的是早已没落的篆籀笔法,笔迹圆转遒劲,不过时而用笔较重,时而用笔迅捷,似乎心力吃紧却强作释然。
夜风再次鼓了进来,纸张从桌沿被带到地上,最终悠悠躺平:
书堂坐夜观金佛,佛不度我泥障身。
我患思量多患忆,风收云雨未收尘。
可怜昔宴惊鸿处,已为他年相与人。
所幸两忘只一恨,钧裁奉旨杀青春。
第137章 围捕
确认宋渊性命无忧、公誉有望恢复是在这日的午后。宋知熹派下人在外奔走,为了打听到几位大人的口风,垫了不少银子,经人疏通,又特意走了一趟上林诏狱。
此去本就抱着怀疑心态,她就说堂堂诏狱,没有天子口谕,外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出入?果然还是被人诓了。
不过相较之前,守在最外门的狱兵认得宋知熹,知道她是前不久进来的御史大人的闺女,轰撵人的时候,态度竟不再像之前那么趋紧了。
宋知熹察言观色,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绷了数日的心弦暗暗一松,想结果应该已经定下来了,按理说,等到上面的流程与手续正常办下来了,宋渊便可出狱。
而见不见面,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天公不作美,她这厢难得正常坐马车来回,怎知回府的时候忽然电闪雷鸣,惊动了马匹,跟来的仆从在慌忙把控中挨了许多下马蹄又吃了不少尘泥。宋知熹匆忙跃下车,又是呛风又是淋雨,计划好的日程全部耽搁了下来。
待她夜里抽身,阵阵喧嚣已然刺破春宵。
附近各家各户被官兵的杀威刀唬住,缩在屋子里闭门不出。然而拦不住某些天生好事的人,死性不改,不要命地奔走在事发前线搜集情况,图谋明个儿就去茶楼给说书人卖上一个好价钱。
此刻,就有几人描述着前方细枝末节,言语却乱得不成章法,没一句是重点。
“……当初霎时就来了一拨人!气场老足了,尤其是守在最后面的那个头领,……光看影子都让人想给他下跪!”
……
站在离孙府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宋知熹要再往前细看,就被举着火把的缉巡卫剑鞘一推,拦住了。
宋知熹倒退一步,仰头望了一眼前方连宇内的重重火光,眸中色滞。
翌日破晓,在有心之人不约而同的等待中,官府下达御状,滞留了多日的大大小小的繁杂案件同时告破,监察御史宋渊被判无罪释放,由朝廷派下抚慰使亲自送返,另外,真相昭告天下——
罪人孙漕,豢养私兵,盗转朝廷贡品,不义之举连连挑衅易北律法,其罪当诛,已在今日清晨捕获。现剥去太史令一职,家奴钱帛尽数充公,三日后于镇宁北门就地处斩。
热腾腾的消息一出,整个盛京城似水溅入烧沸的油锅,接连迸发出一片哗然。
他们对这个遭殃的人指指点点,那些平日不敢张扬出口的仇富仇贵的心理在个别人心中疯狂滋长,借着罪行对他愤慨遣责。
但百姓对他到底他不存在仇怨,他们甚至都不大认识甚至都不曾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只道这位官大人为人低调却奈何做事高调,明明坐拥好好的富贵日子,却不收心,非要贪婪无度挑衅皇帝龙威,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然而,某些人就没有参与这种议论的闲情了。
那些随孙漕出仕之后就迁往京城定居了的同族亲眷们早早隐匿在人群中,哪有闲工夫去钻研孙漕活没活腻的问题?他们瞪大眼睛读看告示,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三遍,心里头有如雷轰焦土生烟,只恨要遭了殃了。
一伙人原先就合计着,倚靠这个做了上品朝官的亲戚,在京城落稳脚跟,顺带沾一沾富贵便宜,没成想这孙漕太能闹了,一代都还没传下去呢,就断送在了眼下。
这不,孙家最大的伯公守在宣门外,事到临头关系到几家一脉的性命,饶是他谨慎谦退,也不得不壮起胆凑前,拉住刚办完差事正要回宫的迟公公,询问方才的昭告里并未提及的内容:
孙漕被判死罪,不知是否会牵连他们这些族亲。
那宦官瞅他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知道这几家子人是吓破了胆,笑了下,说陛下有言,其余干系人的处置容后再议。
孙家的伯公不明所以,这太监意味不明的笑容,着实让他惶恐之余冷汗涔涔。
然而时不我与,仅剩三日时限,那孙漕就要人头落地,不能再耽搁下去。这些孙家的叔伯亲眷们关起府门聚在一起,谁也不知道日后又会是何模样走向。
不管是揣摩宫宇内的意思,还是妄图自保,反正他们这些人是不可能出来凑热闹了。
镇宁北门地处闹市,皇帝择在此地处决,就是乐意让子民们一睹为快。天子脚下与君同乐,
上从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有意观摩这种场面的人多得数不过来,视野高一些的楼馆里头,临街一面的席位全被订满,紧俏程度堪比节庆吉日。
如此一来,不少铺面全赖那个罪犯发了一笔难财,这种时候,个别掌柜良心过意不去,但到底不敢替朝廷钦犯烧寄纸钱,只能替那人念几句祝福来世的吉词,全了一番回报。
在忙乱紧张的排置下,第三日很快便到了。
镇宁北街这一带人气最为热络,穿行的闲汉们以一句“砍头不过头点地”,一脸无所谓地叫嚣着拉人看热闹,却不知刺激、害怕、兴奋等更加真实且饱满的情绪已经在他们的脸上复刻出来。高门矜贵倚在凭栏边,轻贱地瞟过脚下这群低俗的小人,眺往街道尽头的动静。
囚车押入镇宁北门,必然要经过不远处的瓮城箭楼,箭楼下的卫首几步上前,将长矛顿地,押送死囚的禁卫军停了下来,不过片刻,左右把守的卫兵流水一般朝两边让开,那个吸引所有人目光的队伍终于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此时将近正午,禁卫军身披神武甲胄,长队中央押送的铁质囚笼泛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寒光,开路的禁卫赶来肃清街道,两边的百姓下意识屏气敛声,抻长脖子去关注那个即将身首分离的罪官,待见到人,因为偏离了预想,一群人登时哑口无言。
本来以为,像这种已经定罪且罪名不少的死囚,前脚触怒了龙颜,在诏狱里怎么都会被折磨得五官乱飞、口眼歪斜,然而眼下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男人站在铁笼里,双手成拳套在枷锁中,对外界一切或怀揣恶意或悲凉慨叹的打量置若罔闻。他平视着前方,寡淡凉薄的眸子里看不出悲喜,他的唇色看着还算正常,并没有呈现出所谓虚弱的苍白,脚踝上有半新不旧的伤痕,然而血迹淡淡,可见整个人出狱之前,已经被特意擦洗过一遍。
就在此时,街的另一头忽然有唢呐声响起,七扭八扭的悲凉连连频出,这种晦气的乐调只要出了前奏,就有人再熟悉不过。
人群中先是一片死寂,忽然又生出些骚乱。
“这是谁家出殡?”
“这个时候出殡?!谁家啊竟有这个胆子,挑这个当下,不就是折朝廷的威风吗?”俗话有言,龙威面前死人都得停一停。就在众人惊疑的时候,几句对话钻入了人潮。
第138章 等人
“诶,那个领队的不是孙家老伯嘛?”
“什么?孙老伯是谁?噢,就是这个死囚的族兄弟,瞧啊,全家都来给他送葬了!”
“给朝廷钦犯送葬,他们怎么敢的呀,真是愚蠢至极!”
与其说是送葬队,倒不如说是仪仗队。队伍里面,几人象征性撒着花片,他们身披缌麻白衣,漠然前行,似乎要绕城走上一圈。
但还是有人察觉出不对劲来。
“怎么回事,人还没死呢这就开始送丧了?啊呀,这让还没死的死者本人情何以堪?”
此话一出,所有视线再次投向了笼中的死囚,迫切想要欣赏他的表情。
族兄弟亲自催命,这种摧心肝的滋味叫常人看来,着实不会好受。
送葬之举虽然愚蠢大胆,但换个角度观摩,也不失为一种别致的小慧,因为它同时代表着对朝廷这一份处决的痛快回应。提前送葬,而且当着本人的面送葬,对生者来说本来就是一种羞辱,往难听了说,便是有意踩断他的生路,巴不得他早点死去。
至于上位者怎么看,那就不一定了。
值得一提的是,孙漕貌似眼皮都没抬一下,然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这种事情在禁卫眼中,和捣乱生事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职责在身,不允许出现任何闪失,于是在轰撵推搡中,唢呐声很快就断了气。
只是,旁边的禁军忍不住侧头,对着囚笼那边适时提醒道,“若是看好了,有主意了,就赶紧吭声吧,要是错过了这茬,可不会有再调头回来的机会。”
时下朝代有个十分人性的惯例,允许死刑犯在受刑前最后吸食一场人间烟火味,到了黄泉路上也不会惦记得迈不动道儿。
话音一落,孙漕手腕细微一动,不待队伍移动多远,就曲指扣响了枷板。禁军头领扭头看去,眉梢不禁蹙起。
街边是一座樊楼。樊楼作为京城酒楼之首,整体建筑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里面遍地都是重臣显贵,怎么能押送一个死囚入内?一是人多混杂,不便看管要犯,极易生出事端,倘若犯人趁机逃窜,他们动武也得掂量着分寸,二是万一死囚冲撞了哪个矜贵,他们这些人都难辞其咎。
禁军头领头也不回,长臂一拦,言简意赅对身后道,“换一个。”
孙漕这才转头,把目光投向街边那些店铺,不一会儿又做出了决定。
这是一家门店略浅的面馆,只一眼便望得尽内。汤面馆的老板见禁军队伍停在了他的店前,忽然中了彩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店内的食客心有分寸,自觉地收拾东西离开,
禁军头领确定里面暂无异样,便叫了两个体格健朗的手下解开枷板押送犯人入内,其余人马都停在路边稍作休整。
两个禁军带孙漕进去后,分别在店铺内外抱臂站守着。
“两碗面。”孙漕坐在木桌边,沉寂道。
面师傅下面的手一顿,趁捞面的空隙往那边瞅了眼,琢磨此人莫不是要做个饱死鬼?也罢也罢……
两碗面上桌,孙漕谢过,低头怔愣了片刻,又站了起来,将其中一碗稳稳推到对面,与面前这碗双双对齐,双臂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他落座后钝钝抬头,目光投向外面的人群,与煦朗的日光撞了一下,几许刺眼,他的瞳仁微缩,原本略显佝偻的脊柱却慢慢直了起来。
“他……可是在等人?”
几个百姓回头,发现是旁边的人在说话。这人一身秸土色布衣,他们匆匆瞥一眼便不再注意。没想到如今,连穷苦人家的孩子也会来凑这种杀头的热闹。
还是个女孩子。
“都这会儿了,该来早来了。”身旁随口答道。
宋知熹自问出声,也没想到会收到旁人的答复,她以为孙漕仍在怨怼自己的爽约,却困于没有机会没有合适的办法与他锣对面鼓。可是,在她看见孙漕搁在对面的那碗面时,她犹豫了。
宋知熹站在人群中,定定地看着他。孙漕自有觉察,视线交错之际,她看见他的眸光分明生出波动,他认出她来,却慢慢略过了,那双眼中仅仅泛起的一丝细微的水纹,最终归于平静。
宋知熹错愕,突然就想通了什么。她艰涩地别过头,挤出低哑的笑声——他杀了人家的妻女亲长,还妄想人家来给他送行送葬?
店里就一个客人,面师傅没有活计闲了下来,看着看着,忽然有些眼热,他叹了口气,不忍道,“吃吧,再不吃,要凉了……”
孙漕的眼眸渐渐涣散,两碗面的滚滚热气逐渐稀疏起来,他拿起筷子,起先竟不太稳,尾端发出肉眼可辨的颤动,直到伸入碗内,才有恢复好转。
凭他对他的了解,以那个人的秉性风骨,哪怕是忍辱蛰伏,也会恨不得生生剐了他报仇雪恨。而且,那人又是周谨的,没有最万全的准备不会贸然出手。
所以他断定,他一定时刻盯着自己的动向,这样一来,二十多年里,他必定不曾、也不会离他太远,为了随时能获取机会了结他的性命。
眼下他获死的消息已经散播得沸沸扬扬,他断然没有躲在暗处,不来亲自算账的道理。
他自认自己是熟知他的,不然也不能令当初那个心思深重的少年,愿意捧着心把自己完全交托……
他信任他,擎等着他,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清汤小面汤清料足,手艺地道得不行,葱花裹浮在金黄的香油上细碎游荡,熟悉的观感一下又一下刺激着他的神经。
类似的地道吃食在街边太过普遍,就好比从前,在陋巷边支起桌椅板凳,就能直接做起生意……
“嗯?我怎么就吃不得这种东西了?”
那人回头,从他别扭的表情中品出原委,想了想,连大兄二字也不唤了,径直打趣道,“孙漕啊,你不会是把我当仙人了吧?”
他埋首,碗里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盈在眼窝里变作满满的水雾。
对面空荡的座位,被拋弃的面碗……热气将要散尽却依旧无人认领,在无声的挞伐里,孙漕终于破败下来。
他是不是都不愿见他了。
是不是,厌恶再见到他这对,浸染过渴慕的双眼。
他腰杆一软,躺在虎口的筷子无力地跌了下来。
第139章 兑现
一碗面终究没动几口,孙漕就被禁卫领了出来。怎知就在此时,一个女孩子突然一个猛子扎过去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摔倒在孙漕的跟前。
宋知熹来不及擦去扬在脸上的灰尘,她伏着头,只见下一刻,跟前的人矮身蹲下,一双苍白的手朝她伸过来,扶起她的手肘,宋知熹心如擂鼓,适时抬起头。
孙漕双唇颤动,盯着她,字词无声地在口中念动。
他在哪儿。
宋知熹的心猛地一沉——她便是为此而来。
大庭广众之下,整个过程前前后后只有一息的时间,一拨禁军见有异动,立刻警惕起来,正要厉声喝止将人扭了就走。
宋知熹虚扶在他小臂上的双手收拢,来不及作任何铺垫,启齿之间,声音细如蚊呐。
“他死了。”
孙漕的目光疾速灰败下去,偏生跟自己较劲,他极力牵唇,唇角边挤出两道褶皱。
“怎么死的。”
他的眼睛锁住她,相信她笃定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近在眼前的变化分外鲜活,宋知熹当下的难处却并不好到哪里去,孙漕注意到她的瞳仁往侧方一滑,那边的禁卫已经赶了过来,暴戾地喝止。
说句公道话,她冒着危险明目张胆来见他,已经仁至义尽,她这样与他交流,极易引起诸多怀疑,事后难以解释清楚,必定会被他们捉拿起来当做同谋拷问,惹上一身腥……然而,她心中一定,若有暗示地回眸望向孙漕,作势几欲离开。
孙漕领略到什么,短暂停滞,突然豹目圆瞪,疯魔一样发狠地掐住她的脖子不让她脱离,喉管里发出可怖的怒嗥,“还我命来!”
这么狠戾凶恶的一个暴徒,水光却在眼眶里打转。然而宋知熹不敢有任何感慨,因为她发现
孙漕的神思方寸大乱,手上的力道不受控制实打实地要勒死了她。兴许因为过于激动,孙漕的脸上阵阵发麻,死死盯着她之际,整个人突然掉入那双猛然睁大的眸子,一句话轻轻掷地,凿穿他多年设防于心中的所有盾甲。
“惊悸而死。”
……
九月天气肃而燥胜,斯草木黄落,柴襄应承先师座下的同门相邀,在江州佐助文督事宜。
十几年的岁月消磨了少年的青涩,昔日的门童也已经成为小厮。柴襄侧卧在几案边的牙床上,双手捧着水杯,喝水缓解秋燥。
当身边的小厮劝他去躺着歇一会儿,他的目光才迟迟飘向木雕隔断的隔间里。
屋子里陈列简陋却齐全,罗汉席上放着一只铜手炉,一只硕大的果盘,里面盛着翠冠梨,说是能助他清喉止咳,他笑着摆了摆手,安慰道,“我还没有这么……病不起。”只是下一瞬,他却已咳得近乎失态。
小厮心生懊丧,嘴唇翕动,却一时艰难得吐不出任何话,他自知自己是个情绪外露的人,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于是低头盯着青砖地,谁知那酸楚感钻了空子过渡到眼中,豆大的水珠一下子就砸到了地上。
柴襄看在眼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无碍。他知道小厮是担忧他的身体,只因他经常不就任何油水,光着一碗白米饭下肚,每每用完膳,一只碗都还是白白净净的。以前孙漕在时,两人时常同席,他不欲让他知晓后心中为难,这种习惯才渐有起色,如今尽管成亲多年,他也从不在人前显露。
但是现在,他实在没心情。
祖父来信称,以方绍做了假账的账册为质押,帮方绍拖延了通判。那方绍是孙漕的妹夫,祖父是念在柴襄与孙漕的交谊,才自作主张。
柴襄本就对方绍这种行径看不上眼,得知里面有此人妻舅的默许,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愤懑。
他渐渐坐了起来,眸中有凌冽星芒闪过。他忽然一笑,原本的气闷里,又掺杂着被他捉到了错漏的欣喜——
第二次了。
继那篇《铭奏志华序》,整整第二回的,歪柄。
他要拿那本账册,亲自拍在他脸上,问他,往日习得的礼义廉耻是不是又都被他喂了野狗。
是以,预想过多遍的场景就这样在脑海中演习起来,一遍再一遍。
气闷中掺杂着期待,期待中掺杂着欣喜,笼上一股说不分明的忧虑。
他有心期待故知重逢,却知道他这种不甘于鸿隐凤伏之人,坐上高位,过程定然艰辛又要历经不少宦海沉浮,而这些,足以让一个人的心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他根本不确定。
往昔一句“与君共勉”的词话,是否还留有余温。
当你我人生暮色四起,那位走出半生的少年能否归来。
然而仅仅数月,好像世上所有最恶毒的挞伐,都错位加诸在了他的身上。
老太爷及柴李氏等人连同仆役镖卫在内四十八口人丁遭遇流寇,全部丧身于山道。柴襄得知噩耗哀毁癫狂,自江州千里下江陵只身连夜赶回,欲留目亡灵,于僻野遇歹徒盘剥,臂膀连中七刀,曝息于草野,翌日拖病体残躯渡于口岸。是夜暴雨滂沱,疾风飞沙走石,咳疾沉疴病发,雷电紫光乍现之际,柴襄心跳骤跌,直直栽了下去……
至此。
身死。
伧惶京街上禁卫奔来拉扯,脱身的女孩子被妇人们护住正在拍背顺气,孙漕的后背挨了狠狠一脚,膝盖骨结结实实地砸跪下去,他的头被人侧摁在地,怒骂声尖叫声在他的知觉里全部都变作死一般的寂静——
“——孙氏祺之,于离途泛湖中偶遇雷暴狂雨,惊悸而死。”
“——惊悸而死。”
二十年前湖心凶徒一句死因的交待,跨越时空与方才女孩子最后的字句交叠在一起,明明指代的非同一人,却前所未有地化作尖锐无比的刀锋扎得他满心满肺都是血!
阔别那日“与君共勉”的企盼,藏在他尚未剖开的心瓣里犹新鲜得滚烫,断不知自己与他,早已天人两隔。
昨夜书房坐夜入梦来,积灰的香碟,鲜活的音貌,也曾那么真实地展现在他眼前。
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原来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幻想。
孙漕被禁军反手押了起来,拖步带回囚车,他勉力支起头颅。在他眼里,天地间一切事物恍惚间全部失去了颜色,没有了底色的粉饰加持,所有人最真实的情态暴露出来,他们面孔淡漠,不喜不嗔,脸上写满了灰白与麻木,再没有任何波澜,全部都似没有了感情悲喜的一草一木。
走向囚车的道路在脚步的丈量下越缩越短,呆睁的视野里,倏而光华漫照,虹桥贯日。一人青绶冠带凌然现身,神仙姿容,宛若仙人下降,他灰寂的世界里,色泽开始复现。
眼前的柴襄似从二十多年前复刻而来,与记忆里别无二致。柴襄扬眉一笑,对他的丑恶姿态仿佛视而不见,仿佛对面,仍是当年那个倜傥又跋扈的少年。
孙漕全身紧绷,脑颅里嗡的一声反应过来,眼泪大颗砸地,只因为,他这一笑,眼里盈满的乱琼碎玉,是他自那夜仓促别离后,再不敢奢望过的光华景象。
世有缅怀,万千付现,他对他这个将死之人眼前的幻象,没有感到任何怀疑,因为……
回顾皆如草木,唯你,青山屹立。
然而那一如既往清隽又温润的声线里,只一句话,却让他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欲借朝廷的刀减轻负罪感,孙贼……你怎能如此令我不齿呢?”
第140章 孙贼
一句话窥破了他初时落网的心理,他心里钝痛,紧接着到来的二字蔑称却来得更加残酷。
孙漕单膝一重朝他跌跪下去,然而就在他跌下去的时候,眼前顷刻间恢复了真实,那抹亮色再也不见。
人群依旧熙熙攘攘,铁肃的禁军以为他怕的要死,攥住后领将他提起来,“刑场都没上,还没到你腿软的时候,留着一会儿再跪吧。”
孙漕哀恸欲绝,喉管里的呜鸣已是喑哑不成调。他走得那样及时那样决绝,哪怕一个跪他的机会都不愿施舍……
“欲借朝廷的刀减轻负罪感,孙贼……你怎能如此令我不齿呢?”
柴襄的发问依然洋洋在耳,孙漕心中剧烈颤动,他终于,轻微摆头朝那处望去。
酒肆的商幌边一人伫立,这是他在囚车里的时候就注意到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身边的那个近侍,也是他唯一信任过的谋士。他迟迟不走,已经等候了他许久,孙漕心里清明,这为的无外乎是接应他,等待他的决定。
孙漕一脚迈上囚车,忽然一把握住铁杆跃起,反手用镣铐往紧跟在后的禁卫军面门上砸,被砸的军卒吃痛得大呼一声,惊异这丧弱之人从何来的生猛力气!
另一侧的其他禁军登时反应过来,围攻而上要将他拿下,却不知道在此之前,一个灰衣男人一连挥出几刀,砍断了商幌木桩上栓着的缰绳,马匹脱离身后装货的板车,临时又突然挨上一踹,喷着气朝前狠狠冲了出去。这一冲撞开半条生路,见势的禁军大叫不好,纷纷掉转刀锋往马足下攻!
孙漕飞跨上马,疾速驰纵穿过那道瓮城箭楼,徒留身后的高声喝令响彻半片云霄——“速速通报各城门值卫,立即封锁道路,死囚孙漕抗旨拒不伏诛,有见之者,即刻诛杀,视同告斩!”
临街那座华贵的樊楼上,帘栊上的珠玑被人挥得刷啦作响,映衬几句不符时宜的震惊。
“这、这!不是说他不会骑马吗?!”
乔老瞪大双眼,扭头看向一群缩着脖子偷偷约来看热闹的官老爷,然而几人的表情并没比他好看多少。
“死到临头,没有什么事情是逼不出来的,瘸子还能跑了呢,所以……”有人胡乱解释道。然而旁人并不眼瞎,孙漕的一举一动全被众人看在眼里,端看那身手,那架势……思及此,那人语速越来越慢,口中掰扯的理由连他自个儿都要不信了。
京畿,有一座山岗。
山头上挺松蔓生,山下野树荒草覆没,边际却到此难以上攀,故唤作“短松岗”。
山岗上,有一块荒芜的平地。一人背身站着,正说话给后面的人听。
“我亏欠一人,他怨我极深。”孙漕用力闭了闭眼,静默道,“如今孙某已然罪孽深重,没有容我回头的退路了。你且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莫要再回来了。”
近侍望着孙漕的背影,单薄的囚衣在夜风中掀起边角,勾勒出他笔直的躯体。挺生的风骨,同样也迎合着一种果决生硬的态度。
近侍躲开盘查,与孙漕在这里会面,按理说逃出生天之人本该另做打算,但此刻,他似乎领会到了什么,便一直缄口沉默。
对孙漕这一番推拒,近侍其实并无意外,甚至早已预料得到,因为他若真想要逃,早在囚车进入镇宁北门前,明明就有更好的脱身时机,没必要拖延到那将近最后一步。
本来有更多的人手设伏劫囚,可是一旦穿过箭楼,眼睛多了起来,人手多了目标太大,他只能不死心地只身跟去。他晾着他在人群外不予理睬,他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孙漕近乎绝了要苟活的念头。
一切似乎都能解释通了,孙漕连夜离府那晚,他虽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形,但京中的管控再是严苛,以这人的识略与周谨,也决计不会这么快能让他落网。
除非他本人耐不住煎熬,改变了主意。
至于孙漕最终对他作出回应,他以为他是不想让他亲眼看见他惨烈的死态抱憾终身,心下颇为动容,却也别无他法。
二人拼尽全力求来的一缕生机,原来也将成全再一次的告别。
但为他抵挡过白日时本该在刽子手刀下身首异处的羞辱,也算一种不负厚恩的回报。
“昔日绛侯起兵叛变,若非主上私下力保其麾下之我,替我重塑身份,我早已沦为刀下亡魂。”
近侍掐灭了劝离的心思,说得现实一点,他虽然明白,当年孙漕救他,兴许是看出他的能耐才对他存有留用甚至利用之心,但于他的恩德,却是容不得有半分置疑。
望着这个跟了十几年的主子,他看得出他已经心意决绝,双手抱拳,终于死心道,“再造之恩,允我再一叩谢,属下就此拜别,望您……珍重。”
孙漕久久没能转身,那人回头看了一眼,最终消失在了莽莽山路中。
随着晚宵成色渐深,零碎的星星几豆,于夜空中开始露出滢亮的本色。山上恢复一片寂静,暂时不会有人知道,有个死刑犯正匿身于此。
孙漕像被从骨髓里彻底抽干了气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人眼里的风骨可言。
历经过激烈纵马角逐,突然安宁下来,他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又在等候着什么,
人死如灯灭,支撑他纵马逃亡的那些注定不会有回音的祈祷,值此漏夜,伴着相隔了重重峦嶂那边,一记又一记杳杳钟声,缥缈不可追。
为一颗残破的心覆上数九寒霜。
浇上埋葬他的最后一抔黄土。
他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却仍在呼吸着。
孙漕掀起沉重的眼皮。不远处,留有一间茅草搭就的房舍。
他被投入牢狱后,直接经历严苛拷询,隔日就要斩立决赴往刑场,一连两日都滴米未进。生理上本能的不适,迫使他脚下不受控地,走了进去。
茅草混着土胚搭作的屋子,把刺骨的凉风挡在外面,腹肠内的绞痛感在略显温暖的照拂下,不再那么明显。他枯站了一会儿,抬起手,点燃木架上的灯,屋内亮了起来。
靠墙的一边搭了一张床,他慢慢走到床榻那边,床褥上放着备好的衣物,他迟滞了两息,又低下颈柱,双手交叠在衣角换下囚衣,将它叠好收在床头。
他从纱橱里端出隔夜的饭菜,过水淌一遍碗筷,坐在了饭桌前,平静自然得,好像他原本就是这么生活。
唯有碗里硬得难以戳动的米饭,方能暴露出,一切其实并不那么自然。
只不过在这,没有人能与他识破而已。
第141章 松岗
他将米饭送入口中,腮帮子鼓动两下,再送一口,粗砺的拇指紧扣在筷子上,却微微向内蜷缩。
他费力想要咽下去,却苦于一时没有茶水,喉咙里梗得难受。他撂下筷箸,急忙上仰艰难吞咽,眼尾却不争气地泛起了猩红。
他垂头,胡乱接住掉下来的眼泪又往桌边一甩,重新拿起筷子,就这样来回几次,碗里的米饭见底。
他开始干活,又将自己忙碌了起来,只不过收拾完碗筷才发现,木桶里的备水用完了。
他静下来,站了一会儿,终于不再纠结。他吹灭所有烛灯,和衣而眠躺在床榻上,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面,以极为规整的姿势,闭上了双眼。
他知道,自己在和自己较劲。
讽刺至极的是,他此生难得的善意,姑且能用于接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他最珍重的人,却被他磋磨得遍体鳞伤。
巨大的痛楚就像腹中隔夜的硬米一样难以消化,而一切都由他一手促成……多年麻木的假面被撕烂开来,露出来的是里面溃烂了的丧尽天良的丑恶姿态,他双手掩面,珍藏的过往像洪水一样淹没过来。
自从叔父病故后,他再无以凭依,他的性子渐渐生敛,也变得愈发清淡少言,然而南下投访途中的碌碌风尘,可以消磨一个人的倜傥恣意,却磨不平年少意气的棱角。
叔父生前的殷切托付,虽然到底只是一场徒劳无益的折返,但是之前那场偶然插足的华宴,却让他看到有如明光漫照的光景,重拾沉寂在生命里的意气。
因此,满腹的牢骚与难过成了一抹没有瑕疵的妆面,将失意之人有意寻求安慰的表面行径粉饰得理所当然。好像只有这样,那个人,才不再是惦记不得。
“但闻君声,潇潇而笑。”那人收尾一言,明明并非出自孙漕的口齿,却好像完全翻转了过来,写照的恰恰是那时他的内心。遥记当时,客栈里与他同一天落脚的客人看着他赶路,还意味深长地调侃他,是不是赶着去“寻香”,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忙点头,是啊,可不是去“寻襄”么——
在从蒲昌返程的途中,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望见临清危耸的郡地城关,紧张的唇齿里念着这座城池的名字。
临清,临清——
临近那罗罗清隽的身影。
在一个雪粒飘飞的清晨,他终于如愿见到了那个人,被门人误认为乞丐的那点窘迫,在转身后那一眼惊喜的透望中,顿时消散得七零八落,他展颜调笑他,见他粗糙的状态又惹他察觉不对劲——
“怎么了。”
忽作郑重的三个字,擒住了他的心脏。
可是他与柴襄不一样,他们终究是两路人。柴襄清誉满城,与他有交集的高朋贤友数不胜数,而孙漕与那些生来优渥的高门仕子,注定是格格不入的。
但傲骨使然,他从不自卑于门第之别,甚至对这种庸俗的世故心生偏见,鄙薄那些自恃清高的豪门望族。诚然,因为望璋宴的搅局,这些高贵的人也不喜他,时常话里话外评论他孙某人桀骜自大,无半分君子风雅。
那个时候,柴襄身居贵胄子弟其中,雪白鹤领上,俊逸的玉面朝出言者转了过去,看着那人摇摇头,“既有真才实学,恃才放旷,又有什么错呢?”
那个年轻气盛的、曾为自己占尽风头的张扬劲吃过不少苦楚的孙漕,面对强行灌进胃里的冷言羹,已经习惯得,不会再有任何动伤。
可是他,竟会为这样淡淡的一句话,突然难过起来。
铮铮傲骨,也会流露出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就像是柴襄亲手剥开他所有用作护体的茧缚,
看见无坚不摧的表皮之下,最脆弱最真实的少年情态,又像是无意间才闯进这个逼仄的角落,与那个在蜷缩起来的他,倏然目光对上。
如此郎君,怎么不招人眼热……
“——祺之品貌兼优,当是有那一日。”
怎么不招人眼热!
他望着高位向上奋然进取,成功将自己引以为傲的才情展露在了世人眼前,他凭他的才学他的机辨,赢得师长旌褒、赢得同侪艳羡、赢得百姓称颂,可当他汲汲营营终于身处高位时,回望过去……
眼泪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在枕巾上晕开一片洇湿。
他始才察觉。
“他们仰望鳌拜,却不及你一句认同、一句清浅的赞许来得让我惶觉隆重。”
“柴襄,我应你所望,挪开朝廷的刀了,你理理我,理理我……”孙漕睁眼,又闭上眼睛良久,再睁眼,依旧没什么变化,月光透过轩窗洒下满地清辉,照得他鬓霜斑白,失落渐渐被慌张取代,孙漕爬坐起来,喉咙中发出沉闷的呜咽,强烈的悔恨与挫败蔓延过五脏六腑,可任他如何放声哭泣,他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那人尚存于世间的从前。
棠生懂进退,棣生重情义,原本的棠棣双华,本不该以间隙难弥潦草收场。
是他错字当头啊。
……
半夜里山岗寒凉,孙漕再也无眠,每时每刻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抽泣着下了床,整张脸都已经哭得发麻,他定了定,看到桌上方才用过的碗筷,无处安放,便将它们一股脑放进木桶里,一副要出门,去山岗深处的泉涧里取水洗刷的架势。
山涧的水源接近山顶,他提着木桶,穿行在松林山道上,间或惊扰出几声禽鸟啼叫,偶尔有逾伸出来的枝条刮擦而过,在他脸上擦出几道血痕,他低垂眸子,也只是将木桶换了一只手提。
山涧的活水清澈,他抄起木勺蹲下来,一眼望去出了神。
水中的倒影映出他的面庞,虽不至于面善,却没有了以往揽镜自照时,看见的那种在年深日久里积染上的戾气。在他身后,穹庐夜色笼罩漫漫长空,又如有净瓶中的琼露点缀,星芒在间歇闪动,一颗点亮一颗……
孙漕的眼珠微微游移,忽然身形一凝,紧接着,唇瓣剧烈颤抖起来,他抖得匆促,小幅度转身,对上那道目光。
不争气的泪水轰然决堤,叫本来就看不真切的虚影一下子更加模糊,他猛地抬手乱擦一把。
“够了。”一声令下,掷地有声。
孙漕心里一跌,也许是因为夜里光线太弱,眼前的人几乎生出了实体,他的肌理他的轮廓无比清晰,就连因为情绪不稳,眉峰上挑的角度也能用目光丈量。
孙漕一颗心砰地摔成两半——柴襄、柴襄!
他脑子充血,在极想喊出来的刹那,喉咙里却只来得及发出嘶哑的几声嘲哳。
那声音,难听至极。
柴襄淡眸游睇,浑然无视这些难以入眼的把戏,他仿佛已经这样注视了他很久,“多年不见,你的猴戏,倒是有所长进。”
他到底不擅长用脏字骂人,还是原来那个柴襄。孙漕被他羞辱,痛苦地摇头想要解释,却听一股喋血的恨意从那人的后槽牙里咬了出来:“你亲自操刀剜我至亲,如今乖顺地移开朝廷的刀。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给我这个亲手‘回敬你’的机会?”
第142章 交付
柴襄双眼锁住他,谅他不敢靠近,便朝他走近了两步,将这幅惨烈又无措的表情看得更清晰了些。
“一人事一人毕,李淙之死我尚且不问你,你再恨李淙,却不至于连我亲眷也下此毒手。”柴襄盯住他,“所以,我是得罪了你,是么。”
柴襄言语猜测,语气却自带某种不容置喙的坚定,他一语点明道破暗机,重重遭遇并没有折冲他半分敏锐。孙漕望着这人,心中升起极度的不忍:琢玉如君,这种醇澈的聪慧原本不该残忍地用到这步境地之中。
他很清楚他在问他原因,可他却难以再度开口,懵懂的心迹眼下只剩下羞耻与难堪。
就在他几度犹豫之下,柴襄转身,往外出离几步,夜辉流转在他笔直的躯体上,华晕向四周弥散。往他的方向看去,一棵短小的挺松不合群,却极为精悍,孤寡地寄生于嶙峋怪石边,再往后面,便是没有通路的百丈悬崖。
孙漕大呼一声,巨大的恐惧感摧枯拉朽地向他袭来,唯恐柴襄一走了之就再也不见,孙漕踉跄奔跑几步却跌倒在地,爬起来之时,身体整个前倾,他失声道——
“为官十几载,我越来越不认识自己,追名逐利的好胜心将我变得面目全非,我十分惧怕乃至最忌讳被人落下把柄,任何意料之外的闪失都可能导致我被政敌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为了自保官位,卯足劲去规避最坏的后果,所以,其间我败坏仁义、枉悖了人伦!我自负至极!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身后的哀恸混和了重物磕地的闷声,柴襄的睫羽细微一动,脸上却再没有丝毫温度。
“柴襄,求你停一停……”
“我承认了,犯下如此错事,是我为了自保官途,也是为了离别前夜被识破被拒绝,自尊被打压后自己那一点不甘的隐晦的私心——我糊涂!我糊涂啊!”
孙漕字句血腔,额头上磕出了青紫一片,他看着柴襄钝钝回头,知道他绝不是被他的恳求触动。此话说完他低下颈柱,甚至都不敢去看柴襄的反应,任由余颤让自己的四肢微微抽动。
柴襄被迫回忆起了某个场景,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他认真地看向这个颓丧的男人,闭了闭眼,别开头,难得流露出与愠恨无关的其他情绪。
“你若仔细回味那晚我说的话,便知道,我其实并无羞辱你的意思。”
无奈的叹惘将他的声音衬得温和下来,孙漕却没法回答,因为这确实是他自己的过失:他当时哪里敢去回味?只顾拼了命地逃走、逃避,把所有痛楚囫囵咽下,他甚至都没法归罪或者是迁怒于谁,以至于这些败落的心迹没有得到适当的排遣,一日日将他的理智与良知蚕食鲸吞。
孙漕用力张望他,遏制不住的思念像毒药一般浸过他四肢百骸,但罪孽的污渍催生出来卑微,他从始至终都不敢朝他靠近,他又怎么好能碰触他哪怕是一片握不住的衣角。
“一切都因我而起,倘若在最开始我没有路过临清,没有插足望璋文宴,就不会给你们搅局,你也根本不会遇见我这样一个佞人……我亏欠你太多,可却再也挽救不了!我好恨呐……”
“我以为只要我被执行斩立决,你一定会来看我人头落地,殊不知,我是抱着根本不会实现的念想苟存于世,而偌大尘世,早已剩我一个。这十几年来我心如火煎。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一直想等你来,期待你能亲手了结我。”
“柴襄,对不起……我本罪该万死,死无葬身之地。”悲戚的沉重压得孙漕抬不起眼皮,他双手笼面。丧亲之痛,非亲身经历不能有,他也曾亲身体验过。
他并非对那些死去的人没有悲悯,一个长期对自己的安危耿耿于怀的人,被名利的蝇营狗苟蒙蔽了心,面皮上永远都是薄情寡义。只是当夜里万籁俱寂时,对生命的叹惋还是来得太迟,一阵一阵的抽搐痛得他更加难以呼吸。
“是吗。”柴襄忽道。
他轻飘飘的一句,声音不大,配上一副出奇平静的态度,落入孙漕的耳中,像是在提醒:你无从证明。
孙漕撤下双手,悲痛欲绝的话语一瞬间被浇熄了火,他抬头,望向他的目光茫然又失神。在一种茫茫无依的感觉里,视线里的那道身影虚化,在彻底消失之前,又腾空显现于几丈之外。
预感来得那样强烈,那人朝他伸出手,眼里细碎笑意,在温柔的注视下湛然生辉。骨节分明的手指曲展开来——
孙漕错愕,浑身的毛孔猝然张开。此情此景,仿佛跨越过大半个光阴与一个画面重合,如同他当年深陷构陷后,在老庄子上垂死病榻,历经数日挣扎之时,在梦中恍惚回到了望璋宴散场的那天,这人一席鹤氅从勋贵子弟的簇拥中抽身而来,匀停分明的手指,在他呆滞的眼前缓缓张开、毫无保留地张开……
只是这一次,他的轮廓再也不复清晰,只剩下朦胧模糊的剪影,月白色的袍裾在空中拢住了清疏的夜风,而他的下方,是百丈悬崖。
那双泠然的眼睛温和四溢,注视着他,像在无声地说:那么,你来。
跟我来。
孙漕却笑了。
但凡面对柴襄,他片刻就能会意,他抬袖擦干了挂在脸上的泪痕,单手撑地,站起来,稳稳地拾步,朝着月白光影走去。
渐渐地,不满足于慢步,他小跑起来,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进眼里,柴襄笑意不减,那只伸来的手没有丝毫动摇。随着宵重更深,零星光点在他身后凝成一片璀璨的星斗佐伴,像为他即将消散的魂魄助行。光亮布施在夜空中熠熠生辉,将山顶的夜色染得壮丽昂藏,孙漕昂首回泪,觉得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知道,他终于可以不顾一切朝他奔去,朝他靠近——
在这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线光景里,他很想告诉他:
既然那一次,我甘愿交付于你。
这一次,也会是一样的。
我不作多想,就能伸手回应。
他蹬在断崖上用力前跃,跃起,伸指握空了那只虚影中的手,那只没有实质的、双方都知道本来就不可能抓住的手。茫影将要消散殆尽,朦胧得早就看不清神情,形体的光影崩裂四溢开来,孙漕突然鼓起勇气,伸开长臂,将最后那团虚光拢罩在了怀里。
原来我半生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周遭人对我的仰望而已,我慌忙把自己套进所有桎梏所有沉枷,最终发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的忏悔,我的赴死,不敢奢求你能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宽慰,只望能不灭你通身的明昌。
你不必不信我,不必试探我的诚意。
我愿永生追随于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生追随你而去。
望璋.终
第143章 宽慰
自从死囚劫马逃亡,整整两日,京城的禁卫营都笼罩在一股低压之中。禁卫军在附近大肆搜查可疑的行迹,当他们追寻线索,排查到京畿的某处村野时,一个樵夫告称,自己前夜砍柴晚归,途径短松岗时听见有可疑的嗥叫,像是男人的声音。
禁卫军立即包抄上山,果然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一件叠好的囚服。
禁卫长大喜过望,却又不免忧虑,因为经过一夜,死囚恐怕早已逃脱,但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据搜山的队伍来报,又在山顶的山涧边发现一个装有碗筷的木桶,貌似是被主人遗忘在此处,但是让整个搜捕很快就收尾的,却是一个惊奇的发现。
因为搜山后不久,他们就在断崖底下发现了孙漕的尸体——
死情之惨状,任见惯了各类伤亡的仵作看了,整张脸都似乎隔着面皮泛出一片青黄。
经过仵作验尸,再结合山上发现木桶的位置,孙漕坠崖而亡的事实,便展现得再清楚不过。像极了只是吃饱了生无所恋,临时又犯懒不想刷碗而已。
官兵对外封锁这些旁支细节,只当死囚伏诛,
当消息传到勤政殿里,皇帝只看重结果,至于孙漕坠崖的原因,是失足还是自尽,他其实并不关心。
唯独让他觉得有些滑稽的是,这人逃出生天后不急着继续逃命,倒是先吃了顿饱饭。吃饭养精蓄锐也就罢了,还有闲情洗碗,皇帝都不知道该叹他太过细致谨慎,不愿留下一点儿行为痕迹,还是该嗤他太过自信,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不过心里的想法是一回事,话出了口便是另外一回事,皇帝招来太监,支臂撑在凭几上抵住眉心,摆摆手道,“去,敲打敲打诏狱,怎么苛待死囚,能把人饿成这样?再有下次,人还没被行刑就在路上饿死了,未免太难看。”
历辛应声“是”,看着皇帝一脸疲态,示意几个宫人前去给皇帝揉按穴位,他心知能进诏狱的人,鲜少有不招皇帝忌恨的,眼下陛下竟能对诏狱的罪犯开恩口,不过是因为,但凡被定为死囚,都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尽管皇帝这话说得消遣,并不会真给他一个太监胆子去训诏狱的人,但免不了还是要走一趟。
奢华内敛的金砖宝殿里,龙涎香静默盘桓,青衣的太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朱阙宫宇之外,至此之后,这件事就算彻底翻篇了。
也再不会有人知道,温柔笑意曾是一个阳谋,擘画着明目张胆的诱人失足的陷阱,而往往就是最拙劣的唆使,能折射出对猎物近乎原始的信任。
红漆卷云腿的桌案上,皇帝轻扫一眼奏函上御史台的官封,眉梢再次蹙起。让皇帝稍微有点儿头疼的是,刚从诏狱送回去的宋渊,于今日早朝后递交了辞呈。
御史台人才济济,凭皇帝一句话,随时就有能人可以顶上来,但培养一个能得他倚重的近臣谈何容易,是以他做了挽留。
“难道抚慰使亲自送返,还不够还他一个公道?”皇帝怨怪着,眼神却扫向了另一旁埋首于案牍的太子。
那眼神似有实质,剐蹭在脸上让太子无论怎样都看不下去了,贺韵坐直,为难一笑,这话他没法接,别说宋御史了,放在任何人身上,让皇帝闹心都不是件好事情。
就在贺韵拿捏不准父皇的意欲时,殿外宫人唱见,皇帝出声,负责采选的司礼监这才进来递交花名册。各部办事都是有日程安排的,包括给圣上过目名册,皇帝今日特意将太子召在身边议政,目的显而易见。
东宫采选范围限制在京城氏族以内,除了她们的长辈,这些女孩的名字皇帝几乎没有半点印象,只见皇帝像样地翻了翻,对太子说:“私下应承过你的事情,朕不会食言,京城的门族想必你如今都心里有数,目前,可有属意的人选?”
这是在问除太子妃以外的女子了,贺韵不再饶舌,贴心地坦言道,“父皇觉得宋御史之女如何?”
他故意没有单说她姓名,只因为在如今的父皇眼里这五个字已足够。皇帝虎躯一震,着实被太子的直率惊了一下,但转瞬又觉得理所应当,只不过在话语跟进的时候却犯了尴尬:他只能反复念着“宋御史之女”几个字,他属意定下她,却连那女孩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皇帝难得心头发虚,然而这种心虚只是一闪而过,他肃容点了点头,终于对那个女孩有了些许印象:那孩子,虽说和贺衔在宫中发生过一点事情,但衡川郡王早已前往抚边犒军,二人之间毫无瓜葛,早已算不得真。他本想替皇侄解释,好让儿子宽心,临时却忽然心绪急转,直视贺韵,问——
“若朕真应下了,你当如何?”
他听得出来,父皇是有意对宋渊进行补偿,贺韵似是认真考虑着,忽然笑了一下,说:“能为父皇解忧,当然在所不辞。”
“可儿臣以为,宋御史并不会因为女儿聘入东宫而感到宽慰。”
……
话说孙漕行刑那天,宋知熹逃脱毒手后,整个人差点儿窒息,她被好心的妇人围在圈里,被她们狠掐人中,接着去坐医堂喝了杯水,才连连道谢逃了出去。
若是官府的人找上来,她就再也走不了了。
对当时的宋知熹来说,她赴约一是不愿失信,二是她实在没办法将事实烂在肚子里,虽然作为旁观者,她没有资格替柴襄乃至任何局中人道一句不值,但不管大悲还是大喜,那本就是孙漕应该承受的。好在孙漕是很后来才逃脱的,与她相遇的时间并不那么吻合,她作为一个小人物,并没有惹来太多的关注。
宋渊成功脱险,亏欠的承诺已经兑现,剩下的所有结果,是他们荣升票号才关心的事情了,她也终于可以不负责任地抛开这里的一切,面对她祝明宴应该面对的现实。
自从她最后一缕神识归位,千百年前的世事于她完全洞明开来,纪哥哥倒下的那个画面她一作想,就忍不住升起心如刀绞的酸涩感,盘点重生以来自己惹下的那些瓜葛,无论是对纪哥哥还是那位世子,歉疚感都让她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桩桩件件都能让她陷入死局。
她重生而来无仇要报,无恨要解,纪靖阳以命渡她,所求只为换她一个圆满,可是……她只身一人,族亲不复,如今连他也不在了,到底何得圆满?
宋知熹几度迷茫,但身处在阖府热闹的气氛里,整个人学会乐观振作起来:前世君渡我,我当为君眸。
第144章 请辞
宋府。
照壁后面窜出个人影,软烟罗的袖子蝶扇般铺散开来,绣鞋哒哒落地,带着风一样跑得飞快。
“怎么了!”饶是盘锦一身好规矩,也忍不住掩嘴惊呼。姑娘不是去给老爷送粥了吗?怎么这幅模样跑回来?!
自从老爷回来,整个府里热闹非凡,喜庆得就差张灯结彩了,全院的人都知道,今天宋知熹炖了生滚鸡煌粥去书房孝敬宋渊,庆祝他成功出狱以及全身而退,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这又闹哪样?!
盘锦上前追了两步,听见动静又折身去看。只见宋知熹刚踏进闺阁,后面紧追着几个婆子呼啦啦就过来拍门,嘴里不住地叫唤,“不成啊,这不成啊,姑娘拿着定亲的喜帖,怎么能哭成这样啊,这叫外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误会呢!”结果门没关死,那婆子一掌就给拍开了,尽管看起来颇没规矩,但闹归闹,仆妇们还是拿捏好分寸,穿串似的一个接一个溜进去。
“你不懂的啦。”盘珠哼哧哼哧落在最后面,促狭地笑着瞥了一眼盘锦,顺便带了一嘴,又跟过去起哄。
不过不对劲的是,除了宋知熹在双手掩面在哭,其他人一样还在笑闹,和近日的融洽相比丝毫没差。
厢房里间,绕过一座回纹大扇屏,宋知熹的脸埋在褥子上,上半身微微打颤,胆大的丫头不嫌事大地搀住她的胳膊把她从矮榻上拉起来,央着要看她的哭相,“快让婢子们看看,看看嘛,姑娘哭起来可好看了,簌簌的呢。”
宋知熹敌不过七手八脚,被一群莺莺燕燕强行拉着坐下,挡在面前的胳膊肘都被扯了下来,结果还没完,后面跟来的婆子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杵在她眼前轮番说教,整个屋子顿时闹得噼里啪啦。
“不像话,不像话,姑娘揣着人家定亲的喜帖,怎么能哭成这个模样,这得叫外人怎么想?叫武安侯府的人知道了,还以为咱惦记人家的准姑爷,正伤心过头呢!”
宋知熹一顿,这才意识到不行,她从激动又紧张情绪中抽身,连忙看向手里攥着的这张描了金漆的大红封。
走的时候太过慌张,宋爹的交代差点被她喂了风。
是的,这在京城里已经不是秘密,武安侯府和景国公府不日就要喜结连理,定亲的正是武安侯府的嫡小姐和景国公府的世子。
前几日两家女眷的车马一起在净慈寺上香,就有人盲猜两家有相看之意,如今果然是猜中了,虽然不是正式成亲,但事关两家订亲的宴请请帖,就已经铺天盖地差送到了相处甚好的各府门庭。
宋知熹僵硬地打开红封,“张姜早和谁?”
盘锦跟了进来,听到姑娘疑问顿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摆了这些人一眼。这些婆子乱说话,把她给吓得……姑娘连他们家姑爷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惦记人家?想完不忘提醒道,“你忘啦?景国公府的世子。”
景国公府嫡长子,崔云杨。
宋知熹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某一茬事来,她去年就在桥洞底下撞见过两人私会,可见这两人早就看对眼了,她乐呵地笑了一声,感慨非常,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帕擦干了眼泪。
“看样子,姑娘是不是伤心,你们明明都知道,还没完没了作弄她,见她哭,可得意了是吧。”盘锦数落完,向宋知熹看去。
眼下的高兴与先前的激动掺杂在一起,宋知熹仍旧心有余悸,看见盘锦这张亲切的脸,看见这个在她刚刚重生,初来乍到时,第一个满心等她对她好的人,情绪再次上了头,宋知熹跳起来将她抱紧。
“盘锦,宋渊知道了,他不怪我!不怪我……”
盘锦被她的阵仗吓了一跳,以为老爷是知道了姑娘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好笑地叹道,“姑娘以身犯险去诏狱捞出老爷,老爷感动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怨怪姑娘。”
宋渊确实骂了她几句。但让她久久难以释怀的,却是另外一个事实。
那时,书房里仅他们父女二人,宋渊很给面子,一碗生滚鸡煌粥很快见了底,宋渊严肃地数落了她的莽撞,说他就是耗没了命,也用不着她去诏狱那种地方给他尽孝,之后,又将他的打算告诉了她:他已经连续上书请辞,不日就会有批复。
宋知熹想过父亲会责备于她,但辞官归乡却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宋渊不是个单凭政敌一个诬告就会被打击到的人,但她没有把缘由归到政事不顺上,而是微垂下巴道,“我是不是又给您惹麻烦了?”
宋渊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昨日,荣升的掌事来探望他,好心透露并感谢了他女儿施计出力拖住孙漕,对他们有偌大帮衬,事已至此,宋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了?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对她说,“孩子,你不必自责。这世上祸事,从不是你不插手,就与你无关。”
这话实在宽慰到她,宋知熹感动之余,又顿生无地自容,她头脑一昏,双手将拢藏在袖的荷包送了回去。
“一个物件而已,父女之间,受我礼赠理应心安理得,你却这样谦退。”宋渊似叹了一声,“给你的,便该是你的,你不用觉得我给错了人。”
“连这点好都不愿受,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宋知熹猛地抬头,心神如遭雷轰。
……
他那句话的语气就跟唠家常一样,但她知道他内心其实并不平静。宋渊识破了她,却给了她两全。她当时太过震惊,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收回荷包,又是怎么被宋渊拉开话题,当面接过他交过来的一封红帖,只知道自己最后苦涩地喊了一声“父亲”,见礼告退后,再也忍不住泪意就这样跑了回来。
宋知熹把头埋在盘锦的肩膀上,她这厢感动之余,丫鬟们过来凑趣,“姑娘呀,到时候去吃喜酒,会带上我们吗?您好给张小姐当娘家姊妹撑撑腰呀!”
侯府的规矩不似小户,这些人从前跟她出门横行惯了,她虽纵容了些,但还是给这群婢女点了眼药,“毕竟是人家的终身大事,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得要她亲自点头才行。”
第145章 送别
之后几日里,宋渊连续上书请辞,在等待宫中批复的同时他依旧照常上值,但府里的管事上下忙活,不消半日,就将宋渊的行李收拾得熨帖妥当。
宋知熹看在眼里,知道宋渊是非走不可了,简单几样箱箧与行囊,他就能轻装简行。
这种感觉就像年关前,他们回祖宅那样,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似乎对这样的离开预想过很多遍,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所以一点也不会含糊。
宋知熹并没有学他收拾行装,因为宋渊并不会带她,而她也无须跟去。终于,上书请辞第的五日,圣上亲允,宋渊成功卸下那一身威重的官袍,他把宋知熹单独叫到跟前,跟她交代日后的事情。
祖地广陵山高路远,他这一走,再也没有一官半职,约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京城。他归乡一事,并没有瞒着满朝文武,相府的杨居山把他请辞的事情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似乎料到了他此番离去再无归期,果然,今日清早,门房就收到了从远在宣城的杨府寄来的信笺,老太太通知他,杨府已经派了车马来接宋女,最快中旬便能入京。
宋渊心明眼亮,他看得出来,尽管岳家的老太太语气不善,一口一个“莽夫”地指桑骂槐,外人看了,也许会以为这是在贬损他辞官一事,但只有宋渊自己清楚,书信中压根没有半个“利”字,全是在暗示并警告他,怕他自作主张将宋知熹一并带走。
宋知熹可是嫡亲的外孙女,老太太再不待见宋渊这个女婿,怎么也不会让她跟着他一个“莽夫”糙苦。宋渊微感熨帖,却又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心知宋知熹从小跟着他与杨清过活,与杨府的人并不太亲,但以现在两个人之间尴尬的处境,这样的安排不但挑不出错,又解了他很多担忧与顾虑。
临行话别,他刻意别开头,没有再去看她,却难得说了很多体己的话。
宋知熹慢慢听着,也渐渐明白过来,宋渊告诉她,之前她舅母说过,会带她回外祖家探望老夫人。尽管那只是当时他身陷囹圄后的权宜之计,但既然杨相一家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和老太太通过气,就这么不了了之也不像个样,那么,宋知熹回去小住些时日也无妨。
说完,宋渊还不忘宽慰她,老太太尽管面相严苛,但实则面冷心善,若她今后遇到难处,杨家可以依托,外祖母定会护她周全。
宋知熹无有不应,只要不嫌麻烦,那么她去哪儿其实都没有关系,待在这满目繁华的京都,好像她每天都在收拾残局,实在不够愉悦。
如果有机会,她很想知道,在道法式微的后世人间,不再以术法承族的仙岐祝氏是否能存于后世,身为普通门户的祝氏,又会在哪个州府生活,他们的门庭是显达还是没落?又会做着什么生计?她经常控制不住地去想。但无论是德厚源远的大族,还是朴素清贫的小户,只要宗族绵延,便不负她前世以命祭得功德圆满。
说起来,庆源宗姬能在后世被人尊崇,她其实是有些心虚与自愧的,因为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拥有心怀苍生那样博大襟怀的人,因为她祝明宴从一开始,就是有私心的。
祝氏一族遵奉天命拱卫皇室,泽被后世,对于祝氏子弟来说,使命必达的责任是他们生来就要承担的。但自古以来,氏族的根基再稳,由于名望太高,难免会招来掌权者的嫉恨,她殉道而亡,不忍、痛心与悲悯只是其一,出于私心,她其实是想凭善举,为氏族祈求后世福泽。
说得窝囊点,便是她祝二不愿埋没家族世代积累下的名望,不敢让祖辈的名望栽在她手里,叫她成为千古罪人而已。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将这些说出口,不然得有多拉跨……想到这里,宋知熹惭愧得没脸。
所以纪靖阳和清虚恩师大行逆举换她再生,对她来说,大恩大德实在太过深重。
她的目光一节一节淌过去,停在宋渊的侧脸上,心道再有不顺,她也是极为幸运的。
一番话交待完毕,宋渊推开书房的门,目送她离开,女孩子提着一盏灯笼,黑暗在她的脚下像潮水一样褪去,打下一层朦黄的光影,很快就有丫鬟朝她迎来。宋渊折身回房,明日上路舟车劳顿,他却没有丝毫睡意,甚至翻出了自己多年未动的酒水来。
玉碗盛来琥珀光,此离无意再潢章。
昨日圣上才恩准宋御史乞骸骨,今日恰逢休沐,不少朝臣旧僚得知宋渊的归期,匆忙前来与他话别,于是这一日从卯时开始,宋府就陆陆续续有人拜访,那大门外的门槛自从卸下来就再也没安回去过。更有府上遣来仆从登门,抬了赠礼相送,一个上午下来,送别礼堆了有满满当当一个院子。
要紧的事情该交待的交待了,要处理的也提前处理妥当。宋渊送走了最后一个故友,在等待侍从打点好最后一些琐事的时候,他进正堂坐下歇了一会儿,再最后喝了碗茶水,日上三竿的时候,便正式启程了。
宋府大门外,府里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聚齐了,管家、菁娘、宋知熹等一众人守在门边为宋渊送行。
门前的抱鼓石经过岁月磨蚀,已经究不清原先最细致的纹样,这二十余年的京城风雨,来得每场都不重样。
虽说世味年来薄似纱,可人非无情草木,原来离开长居的客籍之地,还是叫人会有所兴叹。伸出墙外的树枝隐约缀上了绒朵,他想到,待京华的柿叶翻红,他的生活也该尘埃落定了。
他看了一眼宋知熹,她的身后,一群丫鬟仆妇拱卫而立。他投去宽慰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摆手叫众人赶紧回府去,顿了一下,便自己撂开帘栊踏上了马车。
他生怕再看到她一眼,每每看到她那双眼睛,越是澄澈,他越能从内里望见自己自私的嘴脸,越能发觉他宋渊担不起天子明堂上那一句“渊德”。
是啊,他口口声声告诉自己要对她一视同仁,到头来,却还是,如此自私地……
丢下她。
他沉重地闭了闭眸,忽听一声喊住,宋渊脊背一僵,打起窗帘向外望去。
宋知熹的身子细微一动,菁娘就抖落出一件披风,心照不宣地搭在她身上帮她系好,宋知熹与她相视一笑,便转头对父亲指了指跟在后面的那辆小些的马车,道,“爹,我送您一程。”
第146章 恩旨
将近晌午,城内白日里正值最繁闹的时候。宋渊此行身边只跟着从祖地带来的几个扈从,加上行装清减,一行人体量简小,并不惹目。
城门口负责城防的巡卫满值,高耸的城楼门下排起了进出的长队,就是冠盖车马也不能免俗。
宋渊几人的马车缀在左道,车夫忍不住叹称,这时间拿捏得不巧,恰好赶上出行高峰。但出城到底不比入城管控严苛,只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出了城。
在京师地界外缘,因为城门定时开闭,附近多的是供行人落脚的驿站,柜庄与货栈前停靠了各路商队,双镫悬金的马匹哼哧哼哧地吐着粗气。走出那道威重的城门,整个画面又好像重新活络起来,但他们并不会停留,穿过一道拂堤,宋渊的车马就正式上了通行的官道。
马车停驻在一家客舍旁,趁着伙计过来翻新轴承,几人进去稍作整歇,权作最后的话别。
宋知熹提出褡裢,从里面掏出一包蒸得宣软的馒头递过去,宋渊接过来,觉得手心热腾腾的,才知方才在等出城时,宋知熹离开小半晌原来是去买了这个。
“早上喝的稀粥,这个确实管饱。”宋渊短暂一怔,扯开嘴角笑道,但这强装的笑容到底没持续多久,他偏头走开两步,叹声问:“你可曾怨我自私……怨爹狠心,抛下了你。”
宋知熹微微垂下眼,走到他身边,“爹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能荣归故里,是宽慰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宽慰我呢……”
宋渊心脏一缩,拿着纸包的手掌收拢,那种多年前就隐没去的摧心肝的滋味再次回笼。宋知熹的面庞柔和下来,一字一顿倾诉自己的心声:“您把我交托给外祖家,千叮咛万嘱咐,为的就是关照好我日后的一切,这对我,已经是恩德如山了。”
“您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从未把这当成抛弃,因为这只是各自让步,成全另一种活法罢了。”
拉住他袖子的那只手放了回去,宋渊顿觉五味杂陈,身边的随从过来跟他说,马车准备好了,他轻舒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派轻松的笑容,不停地点头道,“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马车被牵到路前,已经整饬就绪,宋渊长笑一声,和之前不同的是,那双望向宋知熹的眼中已经重拾慨然,他点头示意,转身将要离开,最终还是被一声“父亲”刹住脚步。却见宋知熹强行忍住泪意,忽作郑重,双手凌空一划交叠于颈前,欠身对他行了个极为规整的礼,启齿相送——
“此去前路山高水远,一程山水一程宽。女儿就此拜别,望自珍重。”
辚辚车马劳瘁不辞。
宋渊打开纸包,控制不住颤抖地将整个馒头塞进口中,沟壑交汇的眼纹里,湿意渐渐纵横。
……
宋知熹在回城途中撩开车帘透气,还没入城,就远远看见管家急匆匆地赶来,不见得这个关头还会有人找宋府的麻烦,便半开玩笑道,“管家这是舍不得爹爹,要跟去么?”
管家一急,“可算找见大小姐了!大小姐啊、遭不住了赶紧跟老奴回府吧,宫里来人宣旨了!”
宣旨?!
宋知熹着实惊到,她下意识朝后方回了个头,又钝钝扭回来,“可是他们来晚了,我爹已经走了啊。”
这个时辰在京城,她走路都比马车快,她跃下车马,一边回赶一边听人说,那些黄门太监是申时来的,府外的小厮都召回来给老爷打点送行,事前没人通报,眼下真真是打了全府一个措手不及,眼下这些人被好茶好点心伺候着,但等了有小半会儿了,他实在怕人动气。
宋知熹哭笑不得,如果非要宋渊接旨的话,宫人就不会这样坐等了。思及此,她突然冒出一句:“好事还是坏事?”
管家脸上急出了痛苦面具,宫里来的都是成了精的,一张面皮常年似笑非笑抠不出任何信息,他哪里晓得啊!
出城查验的时候,宋知熹与守值打过照面,眼下城门处知道他们是回去接圣旨的,万万耽误不起,火速给两人放行,宋知熹与管家顶着火热的视线,在形形色色的探究里重新深入这座皇城、这块京华腹地。
话说宋府这边,宫人大张旗鼓跑来一趟,谁知府里竟没个能接旨的。迟公公瞥扫一眼桌上吃剩的瓜子点心,又调转视线,见一群下人龟缩着杵在外边,能不动就不动,又露出那种煞白的笑来。
“宋府是功臣之所,唐突了你们是咱家的罪过,不过贵府的千金怎么还没回来,咱家还得按时回禀,可别两头难做啊。”
“知熹多有怠慢,烦请公公勿怪。”宋知熹的声音传来,众奴仆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肃然垂手分开一条道来,迟公公缓缓从客椅上站了起来,大笑两声,快步从佐宦手中接过那道明黄的锦帛,在全院人齐刷刷下跪中正色宣道:“宋氏女接旨!”
“臣女在。”
“纂承天序圣人有诏,宋渊崧高维岳,骏极有成,迩来任御史十五载,为朕辅政之良翰,今吉甫作旨,绵祝其行。宋渊之女宋知熹品性柔嘉,特晋封县主,封号怀安,食邑五百户,四方于宣,以慰良臣,钦此——”
宋知熹的瞳孔狠狠震了震,候在旁边的太监收到上面的眼色,立即过来将人好生扶起,又有人捧来锦盒揭开锦盖,露出躺在里面的一块敕造玉牌。
宋知熹短暂一顿,看着篆字的封号整个人定住了一样,调转目光又看了看封条上的年号“庆源”,突然顿生一种天意戏人的感觉。
全场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丫鬟们憋着激动的心情,见她久久不动都有些紧张。宋知熹发觉自己失态,及时赔笑,“臣女……有点惶恐,失礼见谅。”
迟公公见怪不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是头一回接旨,露怯再正常不过,他这厢已经换上平常又亲近的语气,笑道,“令尊三连上书请辞,陛下久裁不决,只因心中感念贤良无以告慰,思及封赏,念令尊膝下只有你一个独女,便赐下圣恩册封。”
迟公公将圣旨交到她手中,轻声道:“怀安县主,恭喜了。”
第147章 请客
几个宫人将差事办完,菁娘和仆妇就揣着塞了金银锞子的荷包跟出去送行。管家给宋知熹领路离去,须将圣旨收好,留下乌泱泱一群丫鬟和小厮还跪在前院,纷纷抢着道喜,想要沾沾福气,若不是有仆妇指点规矩,差点就将整个前院闹得欢声雷动。
祠堂后院的青石小路上,管事笑得咧开了嘴,问了句“要不要做席”,忽然一拍脑门怨自己被激动冲昏了头,眼下作为家主的老爷不在,这席大概并不方便做。
管家稍顷又补了一句,“不过陛下册封是大事,明个儿估计就传开了,到时候请您做客的宴帖应该不会少,姑娘得须做好心理准备。”
宋知熹想了想,与她熟识的女眷京城里就那么几家,“近期东宫采选在即,侯府的定亲喜宴两日后就要开厅,如今爹爹不在京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去还是别去了,况且我马上也要……”
话到这里,宋知熹匆匆打住,反正这个月下旬她就要离开了,如今就剩等着杨府的人来接她,但这件事情是父亲私下告诉她的,除了杨家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
她偏头看了看管家满面的红光,不是她信不过他们,只因为行程将至,而他们不知情,也许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近年来朝廷简武事而修国俗,经常可见城里在置办吉会,带动百姓赏玩,酒楼食肆接的生意更是一单比一单豪横。一家瓦甍的朱楼下,伙夫从楼堂里迎出来给客人牵引马匹,拉进专门安置车马的旁园,怎料却被自己人拦住了。掌柜拦住伙夫,转身对几个客人赔笑,说实在不巧,食楼里面已经订了满座。
笑脸劝退也就罢了,有人看见掌柜身后还带着两个壮汉,俨然做全了一副说不拢就撵人的架势,便插嘴指摘道,“怎么回事,皇天厚土下,还怕我们会强买强卖不成?”
仔细一问才知,原来今日武安侯府的张小姐做东,请了几个闺友去宝福楼吃点心,怕有散人冲撞包了足足一层楼。
几人大眼瞪小眼,不久就恍然大悟。武安侯府啊……权贵勋戚强强联姻,说的就是眼下的局面。
“劝你们东家赶紧改个名,还叫什么宝福楼啊,干脆叫暴富楼得了。”
掌柜连道“不至于”,忽然才听懂这个谐音茬,下一瞬,就与客人双双爽朗笑开。
然而此刻,坐在二楼某房的宋知熹很想说,他们这个有望助人暴富的金主,此刻正捧了碗煞有其事地嗦着稀面。
她一双银筷在稀汤寡水里捞了三个回合,终于完败了一根单枪匹马的面条小将,张姜早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角,抬眸才察觉。
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打横掠过,最后定住,点名道姓说:“宋县主,吃个面而已,你表情要不要这么丰富?”张姜早用食指在桌前点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盯住她,一双眼睛把宋知熹看得发毛,好像在质询:咱们的交情,难道是靠山珍海味来养的吗?
宋知熹望了一眼自己面前这碗两三口就能见底的稀面,对身边的郡主投去惊异的眼神。
这侯府贵女怎么跟转了性一样,往常必撑场面的香蜡、茶果、粉丸、糍糕一样没有,很是奇怪啊。
贺雪汀忍不住掩帕笑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猜到会饿肚子,所以用过点心才来的。最近几个月不太平,你没有出来与我们见面,当然不知道。”说着,她瞥了某人一眼,“张姑娘说,景国公府门风湛清,老国公尚简嫌奢,她要学着百般节俭。实际上啊,在去净慈寺上香那日,崔家世子的幼妹不过童言无忌,夸了她一句敦实,自那以后就憋了一肚子闷气,卯劲儿地清减身量。”
“唉,这还不算什么,她自个儿每顿吃得少,却还要连累几个姐妹都要陪她清苦。”
被人揭短,张姜早立马急了眼,伸手就来捉弄她,贺雪汀瞅着那双刚揩过面碗的爪子朝自己伸来,顿时面色溏白,连连退后扶住宋知熹的椅背,“休得放肆!张大小姐,本郡主何时与你这般近乎了?”
宋知熹叹道“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包下整层食楼,这手笔可就一点也不节俭了。她看着张姜早那张明媚的脸容,女子出阁那一日碎红满地,灿若云锦的画面仿佛预先呈现在她眼前。
自己前世不曾有过婚配,族中姊妹的年岁也都与她相仿,一直到她死去那年,阿姐也仍然待字闺中,而在原主宋知熹的记忆里,有生之年,只在同宗远亲那边有幸参加过嫁娶婚仪,所以因为离得太远,对这些并没有太过直观的感受。
而此刻,凭借自己有限的想象,她会想到那一日,这个明媚的女子会在铺天盖地的祝福声中踏上满地碎红,带着临行前母家的殷殷嘱托,走向一个充满企盼的后半生,她忽然满心百感交集,拉住这人的手臂,张姜早感觉这只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捏,接着就听人道:“张姜早啊,你听我说……”
“靠粗茶淡饭忍饥挨饿换来的‘节俭’,个中辛劳只有自己人知道,外人只看到车马扈拥、珠翠华裳,并不能成全你的美誉。所以,凡事尽量不要苦了自己,日后再有决定,可着要紧的来便好,别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你有这份心意,景国公府必能体会得到,国公爷和崔世子,也定会为你感到欣慰。”
宋知熹将手放下,而张姜早脸上的笑闹短暂一滞,她微怔片刻,笑声中的语气泻缓下来,“这一个个都怎么了,都忽然这么煽情,我母亲这样,现在连你也这样,我只是许了人家,又不是被发卖了出去,还是能回来的,不兴这样别扭哈。”
她本意只是想减得稍微清瘦一点,免得到时候连做好的婚服嫁裙都要提着一口气穿。却怎么也没想到宋知熹会想得这么偏,说出这样一番体己话,偏生她还有些动容。
张姜早着实又觉得不太自然,便意味深长地转向宋知熹,点到为止道,“没事的,料想你们也不远了。”
“你们”二字虽然话语囊括郡主,但宋知熹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意指的便是周世子。
思及此,周世子的那句疏离客气的问候仿佛在耳后刹那闪回,她难为情地一笑,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好在张姜早没有对她点破,几人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左右了心神。近日破获的大案余威未消,太史令高官落马一事,牵扯出一件在众多勋贵府宅中流传甚广的隐秘。不知是如何传出,说事发当夜,对太史令进行抄家缉拿的巡捕并非普通官兵,而是劳驾了金吾卫出动。
金吾卫乃圣上亲卫,暗处保护陛下安危,非紧要关头概不露面。金吾卫个个板正肃严,尽是从铁血手腕淬炼而来,他们的金吾卫长使名唤荀遇,相传最是面相凶煞。
然而在场几人都不曾见过他,而在私下推定他人的品貌又属实上不得台面,见张姜早意欲再问,贺雪汀将宋知熹身边的椅子拉开,坐下转开弯道,“这个荀遇,原身只是个銮仪卫。”
銮仪卫虽称负责掌管皇帝皇后车驾仪仗,但历朝多有演变,到了这一脉,说白了,就是个侍奉在皇帝銮驾左右撑门面的小侍卫。宋知熹与张姜早对视一眼,两人都难掩震惊。
金吾卫一出,皇宫禁卫、封疆重臣都得靠边站。这人从一股小侍官跻身上进担任金吾卫长使,除却时运佳济,能耐身手及护主的忠诚绝对不容小觑。
说到此处,贺雪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用力点了一下,“我方才论及他的出身,就是有意提醒你们。金吾卫既然是皇帝的人,若真如时下所言,他们现身一定不是偶然,要是今后在其他场合撞见了,绝对要绕路走,千万不要正面刚上。”
第148章 反应
贺雪汀的位置靠近楼台,她被外面的动静吸引,几步走出去,隔着凭栏,正好望见奉仪官的仪仗在清路,下面一行宫人走过,这厢正出来迎接参与采选的世家女入宫,她猛地想起来,今日是遴选太子妃的重要日子。
贺雪汀心神一紧,此刻厢房里,她们几个人一个皇姓,一个已定了亲,自是没什么好说的,而另外一个……她回头,见宋知熹好端端地捧着热水坐在这儿,她楞楞回头,又往街上来回看了好几下,忽然察觉些不对来。
贺雪汀挥开帘子走进来,将帘线上的珠石摔得噼啪作响,“宋知熹,你好像……不该在这儿。”
宋知熹顺着她的手指往外看,又听她疑惑问道:“你不是该在下面的么?”
宋知熹连连摆手,为澄清误会解释道,“宋府并没有接到宫中下来的通牒,想来我应该并不在名册上。”
张姜早一直不说话,听完解释,登时坐起来嗔怒道:“我就知道!看你应邀来时候我就猜到了,其实我早就窝了一股火了,这一定和三公主脱不了干系!她与知熹向来不对付,生怕知熹被皇太子看上,日后与她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提前动了手脚!”
“去年赏花宴上就做得一手幺蛾子,偏偏太后还给她兜着,眼下……算了。”张姜早叹气,攥住她的手安慰她,“知熹,咱不去也罢,你就不像个会争宠的,到时候凌七妙与杜念儿两人一定会互别苗头,你再要去,难道还要你去做她俩的和事佬么?!”
宋知熹真觉得她是想多了,且不说她对太子并无任何情愫,如果强行让她夹在杜良娣和太子妃之间,还叫她如何做人。
张姜早此话一出,率先提及某人,气氛就开始生出冷意,然而见到宋知熹依旧一派稀松平常的模样,贺雪汀慢慢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她忽然看着宋知熹试探道,“三公主身边一个贴身宫女死了,那名宫女你认得,名叫流朱。”
左右一个婢女而已,宫里处死奴才是常有的事情,怎么劳她堂堂郡主记挂?张姜早心中生疑,捉住贺雪汀投向宋知熹的那道小心翼翼的目光,隐隐感觉出了什么,强作自然地接话道,“听说是犯了大错,被赐下杖刑。”
然而再不过平常的一件事情,宋知熹听闻忽然僵了一下,意外非常地说:“怎么可能?昨日出门,我府上的丫鬟分明还见过她。”
宋府的下人签的并不都是卖身的死契,因为她不日就要被杨府的车马接走,府里主人不在,用不着那么多仆从,所以她让盘锦去牙行处理放还事宜,两人在一同回府的短巷中,恰好遇见流朱,宋知熹略一回忆,只想到她当时右脸颊上红了一块,情绪貌似有点灰败,并无做了错事的慌张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道了句“果然”,齐刷刷问向另一人,“你竟然不知道?”
贺雪汀话语跟进:“那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三公主贺臻失踪的事情吗?”宋知熹一头雾水,整个人嗅到危险的气味习惯性紧张起来,从她们口中方才得知事情的脉络。
公主失踪之后,陛下急怒攻心,知晓公主便服出宫,是贴身宫女流朱弄丢了公主,却还一问三不知,当场就让宫人将她打死。之后也不知廷卫带回什么可靠消息,在暗中立即开始追查拍花子。
她们宋府的消息向来灵通,所以,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她会不知道?
“此事必有蹊跷,你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张姜早反应最快,她腾地一声站起来,让本就惊魂未定的宋知熹突然打了个寒颤,她两三步对外招进自己的丫鬟,一边手脚麻利地褪下自己的镯子塞进兜囊,“宋知熹,你得感谢本姑娘今天没点名贵的点心,剩下好些现钱,这儿有些金银细软,事出紧急临时只能凑这么多,你带着赶紧上路赶紧、赶紧走——”
突如其来的阵仗打了宋知熹一个措手不及,她在沉吟中犹豫,目光再次投向贺雪汀,却见她似乎同意张姜早的见解,只是乱于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配合,手忙脚乱中扯下了拴在腰间的弦纹玉璧。
“你身上,恐怕不只是有嫌疑这么简单。但宋知熹,我们再怎么说都信得过你。”贺雪汀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就下令侍卫出去视察是否有不妥的状况,并将门口侯着的丫鬟全部盯紧,不准有人离开半步。
然而她们这些金贵人出门,随身现钱并不多,张姜早转身就从丫鬟身上抠搜下来不少。眼见不久前还怡然规整的屋子里眼下乱糟糟一片,宋知熹一声不吭,放在裙膝上的手指微微向内蜷缩。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谁能接受刚刚还抚恤贤良、册封县主的圣上会突然一句没问就对她定下罪疑?圣旨上字字句句感人肺腑浸染圣恩,难道只是徒有华章?如果真是这个样子,那她只能道一句,这些人太会佯装。
正在收拾包袱的张姜早一顿,见宋知熹半点都没听进劝的样子,急得过来动手推搡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想什么?你一定是被盯上了!你想想,如果是正大光明地将你召进官府询问,那才叫人松口气,可是如果真如眼下猜想,他们暗中让你闭目塞听,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将准备拿什么手段往你身上招呼!”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出的远门?”贺雪汀走来发问。
宋知熹反应了下,紧张扭头道:“昨日午时。”
“是了,那一定还未走远。”贺雪汀拉开情绪不稳的张姜早,极力压下内心的担忧,“你听我说,公主踪迹未寻,如今陛下怒意正值顶峰,他管你是谁的女儿,牵涉进算计加害公主,轻则将你扣押在京城为质,重则直接给你上刑然后抹掉脖子。”
张姜早平息紧张,到了这个地步,脸色已经不太好看,这是宋知熹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郑重。
“讲道理不是什么时候都符合时宜,偏见可以阻断所有诚意,倘若他们已经做了有罪推定,别人任何解释都是徒然。只怕到时候,你连申辩的机会都只是奢望!”
“现在的时局哪哪儿对你都不利,识时务的话,现在就走!你现在自己都一头雾水搞不清脉络,等时局明朗些,等调查清楚你再出面解决,都比你现在落入他们编好的网中更明智!”
“趁我们反应快,也趁现在还有机会脱逃,你赶紧走啊!我求你了——”
外面急催催的脚步声搠住几人的心脏,回来禀告的侍卫在门外扣门,宋知熹在发懵的状态下急切转身几步朝门外走去,侍卫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她最后一层侥幸。
“郡主!奉仪官的仪仗车马驶出了南街,紧接就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肃清过来!”
第149章 长使
旁园里的车夫拉出车马来,张姜早将宋知熹带下楼,眉间一凝就令车夫让出马匹来,宋知熹在一波推搡下,扛不住压力被迫蹬上马镫,情急之下才讪讪开口,“我其实不太会骑马的。”
她向来是坐在马背上的那个,而不是手握疆绳的那个。然而看见张姜早为她忙前忙后,她心中着急竟然也不忍心拒绝,便顺着她的帮衬走,但是当她真的被丢在马上,顶着一群人催促的目光,终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短处。
张姜早一怔,在自家丫鬟的尴尬打量中拉下脸来,抽出鞭子在马臀上甩去,咬牙命令道,“你就是会也得会,不会也得会!”
马鞭径直甩下来,凌空划拉出一道骇人的弧线,最终落在地上惊开了浮尘,张姜早瞪大眼睛看去,宋知熹已经先一步成功催动马匹拐身,见张姜早露出惊喜的笑意,宋知熹想到定亲后不久她就要正式过礼了,她坐在马上,看着她,眸中终是流露出了情绪。
“我可能,不能为你送嫁了。”
张姜早睫羽抖了一下,转瞬就掂清轻重,见她还不抽身行动,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怒催道:“这又算得了什么,刀都要架在脖子上了,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拎不清!你若平安归京,我叫云杨再成一次亲给你看便是!”
宋知熹哭笑不得,张姜早再是不舍也只是对她颔了下首,转身上楼,回去接应贺雪汀。毕竟人是在她们的张罗下、她们的眼皮子底下跑的,时间吃紧,她们还要抓紧对好口供等事宜,争取不落下任何话柄,她们身为王府侯府宗亲,再自作主张也不能拖累自家人。
眼下街上的境况还一切如常,并没有人知道后续掩藏在表面下的事端,宋知熹试着加紧催马,快要奔过宝福楼时被一道女声喊住,宋知熹抬头望去,贺雪汀伏在栏杆边唤她留步,
旁边的张姜早一脸惊惑,也不知她意欲何为,
但见贺雪汀咬了咬下唇,将手中一块物件抬手就丢了下去!
宋知熹会意接住,待看清是什么后难掩吃惊,她猛然抬头对上郡主的目光,伴着唇语读懂了她的眼神——记住,活着。
郡公主,封号清河。
这块郡主品阶的玉牌,带着主人手心的余温,躺在了她的掌心。
宋知熹不知如何自处,她意欲归还,却见贺雪汀扭头便走进厢房,再不见身影。她朝上拱手示谢,再次催马奔向前路。
待再也看不见宋知熹的背影,张姜早跟进厢房,瞥一眼贺雪汀两边空空的腰袢,心中了然的同时,又不由得对这位清高尊贵的郡主有了新的改观。整个京城但凡有官位傍身都认得她贺雪汀是郡主,就算没有玉牌,她王府的车马扈从往那儿一站,就能让无数人退避三尺,
对比开来,金银细软有时候,确实没这个分量大。但这郡主再大方,在张姜早心中却依旧摆脱不了有抢她风头之嫌,便嘴上嫌她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宋姑娘她没有似的。”
贺雪汀白她一眼,说出来的事实直接让这人语塞:“她那个,应该不管用。”
然而不过几息的时间,马蹄铁的铮铮踏地声就从隔街远远传来,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眺望阁台外,然而视野并没有比站在街面上开阔多少。
贺雪汀看着张姜早极力思忖对策,两人其实心里都没底,更不知道如何糊弄过去,不料张姜早却突然先一步开口,道:“你表演个落水来看看。”
贺雪汀微瞪,这人如此言语冒犯,简直得寸进尺了,蹙眉呛她道:“你怎么不落一个,给本郡主赏看。”
在楼下一阵骚乱声中,两人却平静地背光站着,张姜早竟也不急,神情诚实道:“我品阶不够啊。”
骚乱声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不到半刻钟,整栋楼里就呈现出一片意外的寂静。
这种静不太自然,就像濒临审判的无声前奏,只是稍顷那皂皮靴有力的踏地声,将危机感越发逼近。
两人知道,早在他们到达宝福楼下时,就已经兵分两路,眼下登上二楼的,应该便是其中人马最少的一路。
门被从外边挥开的那一刻,二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去。一支卫队迅速闯进来,凝目肃整而立,两息之间便让出身后的人来。
来人双肩伟岸,身板魁直,步入厢阁的同时有人禀报,“长使大人,果真仅此二人。”
称呼一出,两人瞬间惊住——方才前来通报的侍卫口中的那支卫队,怎么竟是金吾卫?!
贺雪汀眉目浸霜,心中爬上一股摊上大事的直觉。然而这种直觉并没有让她萌生丝毫悔意,反倒十分庆幸她们提前谨慎,然而不免又觉得怔忡。
不过这种没有着落的怔忡,还远远不及眼下不妙的情况吃紧。
金吾卫长使荀遇目露锐光,没有半分冲撞贵女的歉意,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轻轻点过,最终锁向张姜早,利落抛出问题,却并不点明所捉之人姓甚名谁:“方才有位女子,借助马匹窜逃,不知是受了何人受益?”
张姜早预先就备好了措辞,她冷笑一声,双目威瞪略显气恼:“你还想问罪于我不成?她那么嚣张跋扈,带的丫鬟还壮得跟头牛似的,我家的车夫骨瘦如柴,怎么斗得过她?”
荀遇只是略一眯眼,便偏开目光不再多问,折身凛然开口道:“经多方举证,怀安县主宋知熹涉嫌谋害皇亲,我等奉令,将以主谋嫌疑捕之,如今嫌犯拒捕,坐实‘畏罪潜逃’。”
张姜早先是惊讶,后来又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事情,掩嘴一笑就好心解释道:“这误会可能大了,什么畏罪潜逃……是她宋知熹刚才扬手打了这位清河郡主。她父亲不在京城,而她让郡主受害,惹下大祸,许是担心没人给她撑腰,才后怕地跑了。”
“我们姑娘家不便置评官事。”张姜早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道:“至于她去了哪里,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须得逮住她好好问清楚为何要跑,再下定论,千万不能错冤了好人。”
左右次官面色不悦。他们金吾卫做事,从来用不着听旁人对他们指手画脚,更何况她此言中提醒的意味分明。
贺雪汀交手站在不远处,保持沉默的端庄,张姜早每每语出惊人,她一直未出声,免得接不上露出破绽,眼波隐转之际,却忽见这个男人稳步朝她走来,她捏紧手心,无措的心虚与警惕叫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好在张姜早见状,疾速的喝止声已经朝他身后紧追过来——
“放肆!你难道还打算上手查验郡主的脸吗?”
“放肆”二字往往没有任何威胁力,然而荀遇闻声,脚步忽然停顿,他站在距离贺雪汀五步之外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她,终颔首示敬道了声“不敢”。
没过多久,金吾卫就如潮水般退散出去,一名卫使登楼上来,对荀遇抱拳敬称,荀遇还未完全走出门,却丝毫不避讳屋内两人,侧眸便问来人目下如何。
张姜早与贺雪汀二人心中俱是一紧,只听卫使道,他们一路追过去的时候,那人朝南街奔窜,再前面便是奉仪官的仪仗排面,车马里全是官家女眷,到时候大概免不了惊扰,但是应长使的令,已告知他们照旧下手,不必掂量分寸。
那个卫使连语气都不转,看着长使直言道,“那些宫人回宫,许会状告我们冲撞。”
荀遇听完,略有不满地瞟了一眼他,摆裾踏出门槛,紧接着,教训的口吻就清晰地传入张姜早二人的耳中。
“一个弱质女流而已,也能放她四处造次?”
“只管放手去做。几个宦官而已,我等身负重令,何须顾忌他们这些半残,就算有泼天的权势,也不能奈我们如何。”
他们口中的人除了宋知熹还能有谁?屋外话音一落,贺雪汀只是没好气地笑了笑,而张姜早顿时气得冒烟,原来在金吾卫眼中,她们这些官家小姐顶多算是弱质女流?!
“宋知熹!闹死他!”
张姜早刚出完气,就被伸来的手一把捂住嘴。贺雪汀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又赶紧将手挪开,咬牙道:“你要找死可莫连累我俩,拎清些吧,她如今命途未卜,我还是愿她保持理智沉得住气,眼下,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第150章 县主
宋知熹骑马奔过南街,尽管她提前出离宝福楼,但一种被人缀紧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几次拐闪下来,她甚至只有抱紧马脖子才不至于摔下地去。
她知道要尽量避开正面交锋,才能最大胜算地争取时间。宫里人在暗中提防她,暂时仅出动一队人马,那么捉拿她必定不是十分有理有据,否则他们也不用暗度陈仓,但若等到全京的禁卫奉令出动,她必插翅难逃。
但养尊处优惯了的她,很快就感到四肢酸痛无力。宋知熹隐隐忧心,骑在马上虽快但目标太大,实在太过张扬,果然不消片刻,她腰眼一麻,就感觉被重物击中了腰。
光是为了保持身子稳定在马背上,就耗尽她八分心力,怪她一时腾不开动作,不然也不能遭人偷袭,宋知熹暗骂了一句“卑劣”,极力避开人群,匆忙在一家邸店前勒马,抬腿从马上落下来,不料下得太猛,她腿窝一酸,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单手掐腰,提裙继续奔窜。
南街前方是官眷仪仗,几乎霸堵了整条宽道,她小心避过清路的侍卫,借着宫女手中排扇的掩护,擦着仪仗队边缘迅速窜离,此刻卫队已经从后面纵马追来,吸引了各处众多目光。
藏蓝江崖纹的制式袍襟塑造出他们挺拔的身形,将他们的威韵衬得格外扈重,从中不难看出,这队人马各个年纪相近,显赫的身量似值壮年,而这正是成熟与刚强掺擦的边界年岁。着眼于种种迹象,不难看出这支卫队身份不凡。
最后跟上来的那个男人,面容最显持重,却是“锵”一声将长鞘靠打在铁制的马鞍上,将行人吓退到几丈之外。此人正是刚从宝福楼赶来的金吾卫长使,崔照。
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骇人的阵仗,仪仗队尾的女眷顿时惊得不行,奉仪官队内,跟行的宫人下巴一抬,就看见队尾那片明显起了混乱,心叫糟糕之余,赶紧去通知了主事的公公。
队前的领头宫人听罢后,额角突突直跳,恰好此时,他眼瞅一个女子从眼前跑过,公公身负此行的要职,生怕有差池,他下意识便以为是仪仗内哪家的千金犯懵,胆敢临阵逃脱,立即指着逃脱的宋知熹又吩咐两旁侍卫道,“快快把人给我拿回来!”
吩咐完毕,宫人狭长的柳目向身后一排排马车刮扫过去,即时抬高嗓音提醒道,“尔等前往宫中参选,是代表家族承蒙东宫福泽,抗旨脱逃乃不识大体,轻则勒令思过,重则累及家人,治一个对皇室不敬的大罪!”
公公这厢说完,就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迎面赶来,仅打了一个照面,崔照已经催马赶到阵前。他勒马停下来,神色不悦,被这群阉人搅和添乱,实在是犯了他们的忌讳,一个金吾卫面无表情,出言纠正并提示道:“公公,方才那位,是县主。”
主事的公公看见这个男人的装束,并不敢招惹,听人这么一说,心中顿生赧然,知道自己差点儿抢错了人,赶紧唤侍卫回来。只因不管是皇宗远亲,还因家族有功荫庇而封的外姓县主,如今都身居州府地方,目下全京城内,尚留在京华的县主但有一个,花名册上进宫遴选的名单他已烂熟于心,高门贵女如云,却没有人有这等封号。
宋知熹拐身进入市井,京城这一块她再熟悉不过,快步穿过一道弄巷时,忽然被人拉住手扯了进去,宋知熹看清了人,惊呼出一声“盘锦”,盘锦拉住她的双手,总有千言万语都化作满眼的怜惜,盘锦摇摇头,“姑娘不必多言,秦公子已经都告诉婢子了。”
宋知熹的视线朝后越去,果然见到一个男子朝二人走了过来,正是作寻常布衣打扮的秦十八。
秦十八不做过多解释,他用几人都听得懂的话道,“还以为以你的机敏,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
宋知熹摇摇头,“事发突然,我还有要紧事没交代,就算暂时脱身也无济于事。”
盘锦担忧她从未只身离家,称想要跟她一起离开,宋知熹苦笑一声,想起自己前世的际遇,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怎么没有过,你切莫为我担忧,你还不知你家姑娘吗?跋涉在外非但能够自处,还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
盘锦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心知,自家姑娘这人,明明自己都难过极了,却还要耐心安慰别人,不由得溃叹,天底下像她这么好的姑娘小姐,打着灯笼都难找。
主仆二人重整心情,宋知熹告诉盘锦说她很重要,她若留下,会有更紧要的事情能帮到自己,盘锦肃容点点头,宋知熹不敢再耽搁,立即嘱咐道要她即刻回府,以“户主落难,仆从各自保命各奔东西”为意,暗中分一些金银细软下去遣散所有下人,明面上造势让他们所有人哄抢,并且不得说是她宋知熹的吩咐。
盘锦会意,再次深重地点了点头,主仆二人相对执手,宋知熹望进她晶莹的眸子里,一眼便能望到对方心里去,她自知心中难舍难离,却只怕自己稍微露怯,就会牵动眼前这个贴身伴了她将近两年的侍女的情绪,宋知熹略做轻松,又有些难为情地笑道,“菁娘子她,还要劳你帮我安抚一下了。”
盘锦望着宋知熹,声音里渐渐生出哽咽:“姑娘何必与婢子见外,不待你说,我也会尽心安顿好一切,不让姑娘挂心。”
秦十八站在盘锦的侧后方,清楚地看清了宋知熹的情绪变化,他知道按常理,自己也该抓紧说些什么,可他愣是没有任何动作,这个平日里闲话一箩筐的男人,终于被盘锦发现异样,
秦十八鲜少露出这种不太自然的神情,他自知被人看穿,深深叹一口气。他身为哨桩为家主卖命,要对四海商行的主事负责,眼下宋知熹招惹宫廷猜忌,与她撇清关系才是对上面最负责的做法,是以他并不能擅自助她便宜行事。
宋知熹看出他的心事,摇头“嗳”了一声,“秦公子不必介怀,知熹从公子和庞蕉这里已经讨得不少好处,自是感激不尽,若再歪缠贵行,便是我的不是了。”
秦十八顿觉好笑,这话着实让他释怀,他负手风趣道:“既然结交一场,我虽不能许诺你什么帮助……”秦十八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盘锦,放轻声音继续道,“但是照顾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安心走吧,无须再有顾虑。”
街头辨不清来向的马匹促撵声已经在对她催离,宋知熹迅速将自己抽离出这股软绵绵的氛围。盘锦满心都随宋知熹的动作牵动,浑然不觉二人方才的对话,宋知熹的身子细微一摆,盘锦的心跳便漏下一拍,宋知熹扭身走了,脚下与他们拉开距离越来越宽,盘锦的眼眶终是被滂沱的雾水洇湿,她朝那抹单薄的身影跌出去几步,终是,停在街巷的出口,扶住了墙兀自平复。
望彼斯人,遥远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