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离京(一)
宋知熹将身上挂住的包袱扎紧实,熟练地再打了个结,试探着往城门处赶去,只是她并不知道,早在她出逃宝福楼的时候,金吾卫就在所有城门布下了暗岗。
她靠着瓦肆边缘行走,渐渐混入行人中。宋知熹双唇紧抿目不斜视,一面朝不远处的城门走去,一面抬手解下多余的钗饰,稳当的步调中透着几许从容坚定。撂着挑子的屠夫擦肩而过,间或驶来的车马迎面越过,在无意中断断续续挡住了她某些角度的视野。
一个并不起眼的女子朝这边走了过来,臂弯里小心挽着篮子,忽然撞到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向带偏,宋知熹挑眼过去时,女子已经顺势将篮子取下穿进她的胳膊,这一串算不上连贯的动作,好险拦住了城门处逡巡而来的眼神。
宋知熹压下惊惑,侧头看向来人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小侍女盘珠!
盘珠搀着她往反方向走回,三言两语把缘由交代清楚,原是不久前她见到盘锦匆匆离府,那个时候她就隐约感到不妙。
她溜出来后没有方向四处乱转,打听到南街那边传出一些风声,听闻是宫中出动了新的禁卫,众人纷纷议论猜测,又是哪家权贵将要落马,她急忙来到城门处张看告示,没过多久就有一群束衣革履的男人过来蹲守,气度像极了禁卫。
无所适从之际,盘珠四处张看,谁知还真看到了自家小姐!情急之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顺手牵了一只破篮子拙劣地过来拦人,只望没被后面那些人看穿。
得知城门早有埋伏,宋知熹的脸色青白交加,然而思来想去还是没辙。盘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也看得出来,眼下对姑娘来说,这京城留不住了。盘珠咬牙切齿,宋知熹按住她的手腕将她稳定下来,心绪急转之际,问她附近几处有没有闹乱一些的场合。
盘珠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忙道:“这两日,膳货房的帮厨丫头燕草告假,说是陪她的新嫂去娘娘庙里拜佛求子,近日正好是迎吉神的吉日,百姓在西城设下香案举办集会,又是舞狮又是杂耍的,可不是吵闹一些嘛。”
宋知熹突然心生其他计量,因为早年与庞蕉结识,知道一些寻常闺阁女子并不会关心的事情,就比如除了方才那座主城门,整座京华另外还设有东北、西南两道小城门,京城在造邑上并未设城墙围死,娘娘庙再往后,是未经开路的荒山野地……
旭日的炽光打照在城关之下,反照出乌金的甲光粼粼刺眼。三十六丈高的主城门下,几个金吾卫前来汇合。
他们对这位嫌犯的认知仅仅来源于一道册封的圣旨,其中有言载,“宋渊之女宋知熹品性柔嘉”,众卫心道,能得皇帝玉言,怎么也该是个温婉千金,可如今竟敢胆大逃捕,对于此女,他们便再看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
“为人挺低调的,奈何她做事高调。”金吾卫长使淡眸游睇道,顺手将赶制下来的画像交付下去。虽然暂时没有传出明令,但如今各方城门他已布下暗岗,加之与城门处的守官通过气,他断定此女一定还在城中,对众卫使传令,今日之内必定要将其捉拿。
其中一人接过画像卷轴,看了几眼却眉梢微皱,他一直守在城门前观察,一眼不经意的瞥扫在此刻浮上神思,画上的神韵与方才那人的模样有些契合,于是即刻上前禀明。城门附近人群混杂存在众多视觉死角,荀遇听后顿时肃神,问:“你可看清?!”
金吾卫个个眼色了得,若真起疑心,那么便有十成的把握,卫使自信了当道了声是,就听得一声点将喝令穿云破石——
“追!”
西顶娘娘庙在万寿寺西八九里,是京城里颇有清名的尼姑庵,随着易北皇帝大修国俗,进香之路日辟日多。
郊西之处香帐如织,盛况被游人点缀成壮景,参与集会者,乃京师游手,皆扮作开路、中幡、五虎棍、跨鼓、花钹、高跷、秧歌、什不闲、耍坛子、耍狮子之类,如遇城隍出巡及各庙会等,随地演唱,观者如堵,最易生事,是以如有巡城卫遇上,一般都会出示禁之。
一批人马很快追了上来,宋知熹可算仔细看到这群死缠了她好半晌的禁卫,端看衣着打扮,恐怕还来历不小,她不禁眉头微皱,“娘娘庙再怎么说也是佛门净地,他们带刀硬闯也算滋扰百姓,宫中那位龙椅坐得不痛不痒,显是太过安稳,他这样对我,让他闹心又怎么了。”
只怪那花钹子声太过吵闹,盘珠着实没听全,但好歹听到了“娘娘庙”三个字,撇了撇唇也便同仇敌忾道:“好!那咱便腾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跃进娘娘庙,按商量好的计划分头跑开,盘珠前往后殿方向,而宋知熹则直奔客院而去,她路过一排排客房,瞅准一间没有声响的房间,掷赌一般推开门,同时反手将一枚小小的钗篦插入门格,待她关上门,发现里面果真没有动静。
此行徒奔几里路,累得她一松气就坐在了妆凳上。宋知熹将胳膊枕在妆台上,只是还没等她庆幸道挑中一间空房,手肘就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扭头看去,是桌上一罐被扣开过的脂粉盒子。
她迟疑两息,心里打鼓又赶忙站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女婢提着裙摆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却不经意撞见了什么人影,思及前殿闹出的动静,她下意识觉得庙里是混入了什么杀手,而此刻正藏在她的房间被她撞见,接下来就要灭口!女婢吓得花容失色,求救似的脱口喊了声“侯夫人”……
西顶娘娘庙分为前殿、工字殿、后殿及藏经楼,殿宇多为硬山调大脊式,绿琉璃瓦嵌顶,黄琉璃瓦剪边,乍一见壮丽恢宏。然而宋知熹二人踏入庙宇还没半刻钟,金吾卫就紧追在后面带刀闯入,将巍峨庙殿外的香客好一顿惊扰。
金吾卫办惯这种差事,对女人的尖叫声早已麻木,他们淡漠不管,可女住持却不能轻易放过。庙中主祀碧霞元君,碧霞元君护国佑民,怎能让持刀之人贸然闯入,还惊扰了坛下香客,这实在是一种辱没。
女主持匆匆赶来,几名胆大的道姑前来拦人的时候,被剑芒吓退,女主持见到眼前这番场面,上前出面调停,金吾卫先她一步,一件官牌已经怼到她眼前。
女住持知晓了他们的身份,又得知疑似闯入嫌犯,娘娘庙再清高,也不敢直犯朝廷忌讳,只好说拢道:“既已涉入世事,那么各位请便,庙内再不敢阻拦。”
在女住持赶来之前,荀遇就已经放了几批卫使分头前去搜查,自己则留下处理交涉事宜。
每届朝会时,朝廷还会特派大臣前来拈香,此举全是念在圣上尚未示意动这里,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浪费时间。荀遇眼见处理完毕,以手下金吾卫的能耐,料想等他过去的时候,估计就能见到伏捕的宋女。
第152章 离京(二)
谁知那女住持话没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诸位官爷如若在此大放阙行,恐怕会对送子娘娘不敬,恕贫尼多言,这忌讳还是不要犯的为好。”
金吾卫并不是吃白饭的,各个都听得出这女道刻意提及“送子娘娘”,就差明言他们冲撞不敬惹恼到那什么元君,很可能就会有损香火传嗣。正常男人听了这话都得头上拱火,更何况金吾卫这等虎狼之辈?然而她却小瞧了人的死忠之心,一群将性命依付皇室之人,并不会对自己有其他的考量。
金吾卫纪律严整向来手脚干净,不该碰的便不会碰。至于后面那句有的没的,显然荀遇并不信这个,也并没有把其中的威胁之意放在眼里。他不屑地压下眸子,回头看向这位“恶毒女道”,扔下一句“多虑”。那女道被盯得双腿一软,因自恃有娘娘金光庇佑,才好歹撑住脸面。
……
盘珠已经从后殿赶出来,避开暂不密集的探查,率先摸索到客房这里,不久便见到二人事先定好的钗篦,盘珠大喜,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关好房门,见到宋知熹,几步上前转而又看见地上躺了个人,惊得掩嘴,宋知熹循着她的视线出言解释。
“只是被我劈晕了,性命无碍,就是醒来后可能脖子会有些酸。不过我手生,被她喊了几声出来。”
盘珠道了声万幸,却再也没管地上之人,赶紧告诉宋知熹,她向庙里的女僧打探了一下,山门的后山确实多是叠峦,虽然大概也能通往京外,但庙里的女僧似乎从未听说有其他人走过,只知道最早,还得追溯到太祖皇帝得兵拥趸,从这一地跋涉突袭,成功攻入京都腹地最后殿堂夺朱。
太祖上位的之后几年,这条路也曾被封锁,眼下荒废数百年,早已被统治者化为一片城障,成了虫兽出没的山岭野地。
宋知熹睫羽微垂:“所以,想要出京,最快还是只能走正城门……”
不过在她打晕这个女婢前,好歹问出了些事情,此女婢出自某位侯府,侯夫人此番前往娘娘庙是为祈祷家门兴盛,不加逗留便要启程出京,侯夫人出趟远门,带的婢女仆从整整占了大半个队伍,可谓气派斐然。
最重要的是,像这种侯门显贵大排面出行,城门处只要识得府牌便会即刻放行,这一百余个以陪侍之名带出的下人非但不需要户帖,连人头数也无需被清点。
“我想以假乱真,扮作她充入队伍,然后混出城去。”宋知熹认真道,“要我说,我与他们素未谋面更谈不上相识,那么他们能追得这么紧,先前必定是见过我的画像,要么就是方才紧追时记下了我的相貌,但这些印象或粗浅或短暂。”
盘珠听完宋知熹的描述,楞楞点了点头,拳头一下子砸在了左手手心,“是了!姑娘若换个装扮,再铺些粉,点些妆,于千人千面之中想要辨认出来,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二人加快了手脚,宋知熹能否出京,成败在此一举。
娘娘庙里多是出家的姑子,香客中少不了达贵女眷,他们乱闯不比在普通寺庙里方便,但宋知熹并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被这些掣肘绊住手脚,如若直接搜查客房,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两人如同做贼一般翻动桌上的小盒,盘珠细声感叹,连连啧声,“姑娘你可得小心了,连妆盒都这么精致,这丫鬟可能还挺得脸。”
此话一出,宋知熹委实觉得压力挺大。盘珠麻利地将躺在地上的女婢扳正了面,宋知熹扫量女婢的脸容,抄起手持菱花镜,对着眼窝底下戳出红点雀斑,学她的样子在额头两侧梳下几缕头发帘。
跟行在侯夫人的驾辇中一路出城,宋知熹并未被人识破,料想中的追兵还未发现她的计俩,宋知熹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她从行队中抽身出来,心知若是连夜赶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因此便按照约定,在城外的驿站内停上一日,等盘珠明日将她的包袱送过来。
京畿之地一派祥和,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这个时辰,追兵们还在城内打转,危险得以暂时解除,宋知熹穿着这身衣裳不好随处走动,向伙计要了一盆热水净面,很快便躺下解乏。
翌日上午,宋知熹在一楼大堂内等人,武安侯府和景国公府连袂承办定亲的喜席,就在今日开宴,驿站接待过从外地匆匆赶来赴宴的两家旁亲,两家联姻的消息便在今日,在人们的口耳中再度辗转了一遍。
心情复杂之际,宋知熹正欲走出堂门,却被一个迎面迈进来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横亘在她面前,手腕下的青筋随他紧握的拳头根根凸起,宋知熹额角一跳,撞见的却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
女孩子警惕退后的动作被他尽收眼底,男子心叹她忘性真大,又或者说,她根本不曾记过他,此人无奈一笑,便再次自报姓名:“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岑兆。”
宋知熹恍然大悟,她当然记得,这是她早年在京城蹴鞠大赛的队友,也是在她反手揭破叫花子计俩前,当面责教她生性凉薄的耿直之辈。
然而今日之她,已非原先那个缺心少窍的宋知熹。她并没有叙旧的想法,这番看样子不像偶遇的行径,除了昨日在城门处混出城的时候,被他认出了人,再也没有别的理由了。
“姑娘不必对我设防,毕竟相交一场,我此次前来,是为奉劝你当心,此番追拿你的,是金吾卫。”岑兆将一个荷包交给她,好心道:“既然要离开,怎能短少钱帛。”
荷包里的金花生颗颗如新,同时暗示着她,这便是早已被她遗忘的那只荷包,宋知熹感慨万千,无奈突然词穷,只能对他离开的背影抱拳示谢。
晌午将过,宋知熹迟迟未见所等之人的身影,
此时进来一个女子,她端着仪态坐下,似极力维持着千金之户该有的体面,只是那后背僵直,略显地局促了些。
女子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头上簪钗的款式与成色半旧不新,一头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余光中,一截云青地妆花缎绕到眼前,惊得她忽然站起来。
“真的是你阿筝!你怎么来了?”宋知熹难以置信地打量跟前的女子,惊喜得几乎要语无伦次,她拉住冯筝的双手,就像她们以前那样亲近,宋知熹腼腆地眨了下眼,肉麻道:“仕人都说人生有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里虽不算他乡,但于我来说,相逢阿筝,便占其中一样。”
冯筝看着这双美得潋滟的眼睛,却是微微牵唇一笑,从她的怀中抽出手来,“崔世子好歹是我曾经的未婚夫婿,他定亲,我怎能不来。”不来亲眼看看他的美娇娘,叫她怎么放得下这位郎君。
察觉对方声色中的不善,宋知熹迟滞片刻,犹豫又紧张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测。
“你,去闹了?”
第153章 通缉
冯筝并没有否认,她用她冷漠的神情让宋知熹再一次得到了确认。
她不会忘记,当初父亲为保她声誉,化被动为主动前去景国公府商议退亲之时,是云杨世子亲自点的头,自那时,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只是她单向的欢喜。
可是,在一年半载遥居他地的日子里,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仆从成群,不愁吃穿用度的官家贵女。那时的冯大小姐只需独守一人心,安心待嫁所慕之人,可是此后,她心如浮萍无所凭依,在日思夜想里终究参悟,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一开始就定死的事情,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不可转圜的,夫妻之间一见钟情固然是有,但多的是相处下来的日渐生情。
当初父亲大难不死,毅然决然辞去御医之职,她知道其中有诸多事关大局的考量。但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个开口劝他们离京,掐灭她后半生最美满愿景的人,是她宋知熹。
冯筝的手掌暗暗收紧,若不是她一句劝离,事情可能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她也许早已嫁他,断然不会楚楚可怜地站在这里,更不会眼巴巴看着心慕之人另觅良人。
她与她结交多年,亲密得如同手帕之交,一同出入时,最是她招人眼热、招人喜欢,掐不烂的桃花天生便垂青于她,全赖她这幅好颜色……
思及此,冯筝隐忍地闭了闭眼,她方才亲眼看见,那个高大男人看着她含情脉脉的样子。云青地妆花缎的柔软触感依稀还停留在掌心,一股得到羞辱的感觉一寸寸爬上心头,啃噬着一年来支撑她体面不倒的自尊。从未有过的想法不堪地冒头——
为何权贵勋戚都能围着她转,而她自己就该与心慕之人断舍离呢?
宋知熹垂下手陷入静默,无声地审视此刻的冯筝,奈何却再也看不透她的内心。一个丫鬟走来,在背后细细叫了她一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僵局。
“祸水。”冯筝的唇角极轻地漏下两个字眼,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去。
宋知熹被她乜斜一眼,虽然不知这番成见从何而来,但好歹摸清了症结所在:冯筝,似乎依旧对当初两家的退亲事宜心存芥蒂,对崔云杨动过真情。
她固然明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俗理,可是这并非是她能左右的。世道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更何况对方身肩勋贵世爵。在冯太医以谋害太后之名被冤下狱时,其实就注定,两家姻亲的了断已经有了定数。
宋知熹随意抹了下鼻头,将所有不快抛诸脑后,她这个过江的泥菩萨连自身都难保,至于冯筝,旁人再劝也比不过自我通达来得奏效。
宋知熹从盘珠手里接过包袱,之前没来得及细看,眼下一琢磨觉得分外不妥,料子什么的暂且不说,这压褶起浪的抽丝织带,将精致与贵气展现得分外招摇,就差把“我有钱快来抢我”写在脸上了,目标太过明显,将这带在身上跑路,岂不是平白给人提供线索?
她上楼换好盘珠带来的布衣,离开客栈又将包袱活当成银两,换了个简朴些的褡裢,从当铺出来的时候,盘珠急催催跑过来称,简吏方才将通缉的布告正式张贴了出来。
宋知熹心里叫糟,疾步奔出两步眺望坊城处,不劳烦她“大驾”前去张看,诸如“涉嫌拐卖公主重案”、“怀安县主宋氏女在逃”等只言片语就率先闯入耳中,连过路的行人都已经在交头接耳。
就听盘珠哎呀一声捂住嘴,拉住她干着急:“糟了,冯小姐刚刚才见过姑娘,她会不会去状告啊?”
主动将她行踪抖落出来?宋知熹心里正怄着一股气顺不过来,事不宜迟,转身就赶忙上路,想也没想就随口诹道:“她还不至于。”
此时此刻的城防处,悬金的马镫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亮光。殿堂亲卫护持皇帝左右,此程奉谕授权出京,捉拿在逃嫌犯,诏谕一出登时在朝中暗处引起轩然大波。
盘珠疾步跟上她,恨恨骂了一句“诬告”:“宫廷一日没有对您褫夺封号,您便一日还是县主,他们怎能这样糟践人。”
宋知熹闻言自嘲一笑。先不说县主品阶不算高,县主是皇帝册封,皇帝要捉拿她,那么她这个县主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个迟早要被褫夺的封号,一个标记嫌犯的称呼而已。
艳阳熔金的朗朗乾天,东风从城阙衔吹而过,宋知熹听见动静稍稍偏头,刺眼的亮光从悬金的马镫上照射过来,瞬间扎得她双眼刺痛。金吾卫三个字骤然浮现于脑海,宋知熹眉心一凝,突然把盘珠朝一侧猛地推开,自己则朝另一边逃去。
京畿附近的七坊八巷如围棋局一样散布在市街,金吾卫八方派阵朝人犯追去。荀遇大马金刀跨在马上,扫一眼四下布局,以虚空为地五指为兵,对身侧的左右副使定下排布,跃动的指尖作势收拢,余下的人马悉数朝各方散去。
宋知熹本想寻个隐蔽的地方暂避锋芒,几欲躲进一家店楼,然而身后的不逞之徒有马速加持,超尘逐电决意要朝她近身,堵死她所有计划,最终将她被逼进了巷坊。七坊八巷死角繁多,虽然便于堵人,但靠的更多在于身手灵活,来到巷口的金吾卫纷纷下马闯入。
宋知熹从未见过这种天杀的捉法,还没抚顺的一口气再次堵了上来,此番凌厉的做派让她吃下一个教训。四通八达的巷陌死角虽多,但出口也多,她的心绪急转直下,在他们摸清此地布局走向之前,要以利索的速度从通路冲出去。
宋知熹跑出几条巷,迈出腿时又急忙站住闪回,险些撞见一个奔走过去的身影,将要回身另走,不料又与一个金吾卫对上。
他打了声暗哨,单手握住悬于腰间的剑柄,另一臂展平推开,将本来就逼仄窄小的通道彻底拦住,慢慢朝她逼近。宋知熹双手背后,细微拔出匕首,对方察觉后眼神一凛,打横剑鞘欺身朝她劈来。
宋知熹让身躲闪,抬脚踹向他腿窝,此人非但敏捷化解,反而顺势勾腿一拌,宋知熹趔趄一步,破空挥开匕首,金吾卫扭开脖子躲避,面门上擦过一道极细的划痕,他用小臂横压在她肩膀前用力一推,宋知熹向后栽去,然而没等站住脚步,擦着墙就迅速逃跑。
三脚猫功夫撞上训练有素的殿卫打手,果然是连看都不够看的,宋知熹全凭巧劲和运气,极快地从巷陌中逃了出来,在去往南郊的城中买通一辆马车,她对车夫交待几句就立刻爬了上去,帘子又被挥开,只见盘珠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就兀自挤了进来。
宋知熹的心绪仍处于发嗡的状态,盘珠也没好到哪儿去,两人一路上一言不发,像极跑丢了三魂七魄,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
第154章 逃途
从官道往南三百里外,十里设一乐亭,凫渚清沙接天交映,白鸟迂回高飞,稀稀落落栖停在亭顶的瓦甍上。
车轴滚滚向前,足足甩了六个乐亭后,马车里的盘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拘谨地握住膝盖道,“姑娘,我觉得他们要追上来了。”
“这点出息,怎么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宋知熹觑她一眼,随意抬眼望向窗外,良久,忽然扭过头来,“其实我也觉得。”
此话一出,宋知熹扶住侧壁拉开门帘,连忙迎着风对车夫说道,“劳烦您再快些,不必顾及我俩是姑娘家,只管往快了赶便好,越快越好!”
车夫扬起马疆一把甩下,“那姑娘可回去坐稳喽!”
马车疾驰在道路上,两人在里面险些吐得七荤八素,距离上路已经足足逃了一个时辰的脚程,金吾卫没这么快能追查过来,马车到达风波亭一带便彻底停下。
宋知熹平复好眼前的眩晕感,她衣着轻便,两步跃下马车,绕到车厢后转了一圈回来,实在佩服地朝车夫褒扬道,“你这马车实在瓷实,速度都暴力成这样了它都不带散架的。”
车夫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姑娘可夸错了,哪里是马车厉害,老夫从业二十年,驾车的门道早已摸得门儿清,没点手艺还做不到呢。”
宋知熹从褡裢里翻出足额的银两,盘珠也终于从马车里现身,她勉力撑着身子走下来,扶住宋知熹的胳膊整个人往下一萎,宋知熹被她拽得往下一歪,整个人差点垮了下去。
风波亭是一座比乐亭稍微大一些的休憩地,供行人饯别而修,同时作为一道地标,以此为界再往前走,表示就到最近一处的属邑了。宋知熹将盘珠带到亭中坐下,盘珠的脸色极度不好,显然是马车上晕车的症状。
宋知熹一问才知,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走了这么远,能舒服才怪。
宋知熹有些不忍,她别过头,说去给她找水,却被一只手牵住了袖子。
她难堪地撇开眼去。前方等着她的大概并不是什么轻松快活的日子,也许是疲于奔命,抑或霜行草宿,这就像一段征程,归期不定又命途未知,喜乐抛诸在身后,权为角逐几许安宁,没有人愿意置身于这样的境地。
所以,她跟来,又是何苦呢?
“看界碑所载,前面应该就是曲阜了,我会把你好好安顿下来,至于身契放遣什么的无需担心。”
“姑娘,珠子不想。”一道声音打断她,紧接着,一个怀抱从身后怯怯环住她,宋知熹浑身一僵,“珠子从未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的人。”
这个怀抱温暖而真挚,宋知熹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过了,温存恍若隔世,她忽然想念起自己的胞姐祝明川,但自她们双双长大后,祝明川便再也没有像这样拥过她,如今时移世易,她从未想过盘珠会做出这番举动,又如此念她的好。
宋知熹微微垂眸,身后这个纯善之辈,显然听出她想要只身离去的意思,但既然有人打定主意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她这次,忽然再也不想推开了。
就当她,起了贪恋吧。
京畿拱卫京师,而曲阜作为天子近城,造船运粮、屯兵葺营皆营治有成,蔚为达观,考虑到城中心可能稽查戒严,二人不走城中主道,而是从官道改道至山路,很快便到达曲阜城的城郊。
穿过一幢凤凰城阙,通衢大道周边百货坌集,两人寻到一处客栈稍作整歇。因为奔波赶路,宋知熹的身子热乎起来,双颊上渐渐染上一层薄红,盘珠身子恢复常态,她看着气色尚佳的宋知熹,紧张感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笑道:“姑娘不是早就想出京了吗?现在也算正好遂愿了呀。”
说到这里,宋知熹简直苦诉无门,她放下杯盏简直哭笑不得:“我爹好歹是按章程走的,而我这,算什么啊。”
不过,重获自由的愉悦感说没有是不可能的,她故意装作闹心,松快的语气却出卖了她。
盘珠缩起脖子笑了一下,正欲唤伙计来添水,临刻觉得又不放心,想到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好,就抄起随身的水壶,亲自同伙计去楼里接水。
外面哄闹一声,紧接着就有一帮人群聚进来,为首的男子神情聊赖,手上转动着鸽绿扳指兴趣缺缺,一副锦衣华服的行头好不阔气。亮眼的打扮甫一现身,众人却半点张看的意思也没有,想必见惯了这位常客的豪横模样。
此人正是城郊地头上出了名的恶霸王荣。王荣迈进堂,伙计却不敢无视,笑眯眯过来招呼客人,送上门的金主哪有推出去的道理?然而这金主嫌人挡道,薅起他的衣领把人拎开,谁知刚走没两步,竟一下子看恍了眼。
宋知熹有一下没一下点敲杯壁,对接下来的去处思忖安排,那厢王荣惊鸿一瞥,脚都迈不动道了。他将身形转向宋知熹那边,只叹那娇客的面庞艳若桃李,眸若点漆,似才从醉酒宿酲中悠悠转醒,看得他实在心痒难挠。
梳了头,便是天仙玉女,不梳头,那也是大户之姿,他怎么不知道此地还有如此娇色?
王荣强行在宋知熹身边坐下,坐的恰好是方才盘珠的位置。冷不防被人钻到空子,宋知熹察觉这道靡靡流连的视线,腹中泛起一阵恶心,但彼时身为通缉犯,眼下不宜惹来官兵暴露身份,为免节外生枝,只要甩开不理便是。
然而,“祸水”两个字突然冒上心头,还带着音色余音未散,宋知熹没由来地心里拱火,她忍怒盯视他,毫不客气地启齿道,“请您离开,我不想侮辱人。”
王荣见娇娥恼了他,反倒觉得有怒有嗔的模样更加活色生香,难得伏低做小生起怜惜之意,一双手掌已经不安分地朝她手指握去。只是没承想女娇娥会毫无预兆地发狠,宋知熹抬脚就将他的双膝踹向另一边,王荣当众被人下脸气得骂了句娘,站起来就拍桌子动怒:“我乃权贵勋戚,县太爷都要让我三分,小娘子还敢跟我摆谱?”
“——大胆!”
一声尖利的嗓音叱责而出,正是盘珠急忙跑过来护主。被吓一跳的人何止是王荣,连宋知熹也着实激灵了一下,缓了口气才由衷感叹,她这句“大胆”,将西宁公主身边几个侍女颐指气使的样子学了有十成像。
王荣并不是个傻的,知道看人下菜碟的道理,先前见她身边既无下人也没护卫,才断定她只是个模样出挑的小户平民,毕竟此地犄角旮旯,鲜少有权贵出没,更何况,哪家的千金之躯会孤身一人在这种闲杂之处抛头露面?
然而,眼下见她身边果真有个丫鬟,气势还不小,王荣犹豫了下,万一自己冒犯的真是某位贵女,也够他喝一壶的。
宋知熹作势从腰间扯下牌章,手却已经从褡裢里一进一出,即将扬起手将它当场亮示,盘珠惊呼一声,扒着她的小臂阻拦道,“姑娘!不可!不可暴露身份!”话音一落那边“咚”的一声双膝着地,两人意外地望过去,只见王荣吓得瞳孔放大。
他心里悻悻,听这话,这姑娘一定来头极大,还是一旦亮出底牌所有人都承受不住的那种!
第155章 揣测
宋知熹不会真敢这么快就暴露自己,她方才出示身份,也会用手指挡住玉牌上的篆字,只是用这个名副其实的死物唬一唬人而已。
眼下虽误打误撞解决了麻烦,但此地不宜久留,她佯装不屑扔下一句“我们走”,就和盘珠两人款步离开客栈,徒留里面一席无干人等徐徐揣测她的身份。
盘珠后知后觉自己差点误事,不断为自己的鲁莽自责,一路上垂着头都不敢说话。走出驿站,宋知熹捂住腰眼低低“嘶”了一声,只因方才那一踹下了猛力,不小心牵动到腰伤,盘珠惊慌搀住她,心想莫不是之前被追捕的时候,金吾卫对姑娘动粗了?
宋知熹扶住腰无奈一笑:“这下好了,两个病秧子上路,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
客栈一楼的厅堂,王荣吃了份冷羹心情不佳,叫伙计端来陈年老酒解馋,还没嘬上两口,后脑勺被一股力往前一推,整张脸就怼到了海碗里,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骂娘,突然就被人反扭胳膊摁在桌上。
他挣扎了下,侧脸压在桌上动弹不得,以为又是哪个没眼色的冤家胆大包天,竟敢找来打手对付他,咬牙警告道,“荣爷我可是公勋贵戚!小兔羔子掂量掂量,赶紧把爷放开!”
“你算哪门子的勋戚。”
鄙薄冷败的嗓音从身后传来,王荣哆嗦一下,脊背上爬起一阵鸡皮疙瘩,冰凉的剑鞘贴在脸上,他艰难将头再扭开一点,以极狼狈的姿势终于看清了人。
来人皆肃服绶带,牌印挂身,将半大个厅堂清得一干二净,王荣心里咯噔一下。
京城来的?
荀遇将掌下力道减轻,王荣心中一松准备起身,谁知另一只手就接了上来,力气还更加蛮横,像终于明白了事态严重性,王荣躺尸一样不敢动弹。
荀遇冷呵一声,“听人来报,方才你与一女眷互起龃龉,那人独对你出示了身份。她是什么来头,你如实道来!”
王荣短暂发愣,压在他脖子上的掌用力一摁,发威附和:“说!”
“是、是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她还亮出章牌弹压于我,还好荣爷我反应快,知道她不能惹能屈能伸及时收手……”
“你可看清?!”像是为了确认什么,荀遇眉心紧蹙,视线中的王荣噎了一下,回答说:“那女婢拦得太快,倒是没看清。”
说时迟那时快,脸上的刀鞘惊悚一震,一柄寒刀擦着王荣的睫毛抽出,近得他清楚照见自己惊惧的双眼,剑芒危转向下擦出破空风响,王荣瞳孔炸裂:“啊啊啊官爷饶命千万别废了我啊!小民没有说谎!是真没看到呀!”
就在这个差点就剑拔弩张之时,卫使传来线报,城关处发现有可疑踪迹,荀遇瞟了王荣一眼,扬手招呼众金吾卫随他走人,等到金吾卫全部走得无影无踪,缩在门口的弟兄们才敢挪进来给王荣压惊。
其中有人好奇问他:“哦?你真没看到她的身份吗?”
“哼,她那是吃准了我不敢拿她怎样。”
王荣没有否认,他确实没有看清,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一想到方才被那群男人打压,他咳了两声缓解尴尬,捡起丢掉的面子,仰着鼻子出气又幸灾乐祸道,“看样子啊……她并不想跟他们回去。要我说,要么是她自己离家出走,要么,就是打算和情郎私奔去了。”
几人听完却纳闷了,“你不是说没瞧清吗,怎么好像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还没看明白?不是说皇宫丢了位公主么,看这些野蛮人着急的样子,还有那个对爷颐指气使,说话又鬼鬼祟祟的婢女。”说到这茬,王荣不禁想起城门处张悬的通榜,那失踪的公主画得貌若天仙,号称“主谋”的逃犯画得虽不至于难看,但在前者的比对之下还真叫人留不住印象。
不待再次比较,王荣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双腿叠架脚尖抖甩不停,仰头用鼻孔看人,“爷我盲猜,那人便是公主没错了。”
一队人马在城关之处一无所获,在直通城外的拱桥上,金吾卫副使将画纸拉开,茫无头绪地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后催马追上前人,“长使,如今逮捕令与找寻公主的通榜已下达各大州府,城邑上下无不围观,如王荣那起游手好闲之辈,十有八九观过画榜,他若没认出,那会不会遇上的根本就不是宋女,是我们多虑了?”
不似副使脸色狐疑,荀遇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道,发现朝廷钦犯而隐瞒不报的罪责?”
此话略一带过,副使也跟着明白过来,应是那王荣假耍滑头,他啐了一声鄙夷道,“还逞论什么公勋贵戚,一个从外面抱回来的旁支子侄,也敢仗着七拐十八弯的亲缘,自称什么勋贵?看这德行,真是败了王老将军身后哀荣。”
荀遇不置可否,圣上的耐心无人敢耗,他们须尽快缉拿嫌犯归京。
今日本来是追踪到嫌犯的最佳时机,奈何入城时徒生些许耽搁,只怪曲阜的太守心里没点数,见金吾卫到属地,竟还自作妥帖,眼巴巴地迎出来接风。金吾卫是什么人?也不怕传到圣上殿里给他治一个窃查殿卫行踪,耽误追缉,攀附逢迎之罪。
眼下暂时将人跟丢,荀遇正觉得这幅行装颇生掣肘,恰好有一个金吾卫过来斗胆进言,称这幅行头太过张扬,照这样下去,嫌犯极易闻风而逃。
“卑职与嫌犯交过手,此女虽没有武艺,但心思极其奸滑。”卫使抱拳郑重道。荀遇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金吾卫颧骨上淡淡一条伤痕,短短一日已经很难看出原形。
荀遇移开目光,心里已经有了思忖,这非是他思虑不周,因为按照原先预想,在京畿属城时他们就能将人捉拿归案,全然没想过仅仅为了一个弱质女流,会将事情磨蹭到这么久。
对眼高于顶的众殿卫而言,这分明一种羞辱,他自己也早有忿恼,只是不曾言明而已,荀遇朝人点头:“就照你说的办,是该换身行头了。”
身边的左副使压低声音问:“扮作何貌?”
荀遇犹豫了一下,他放眼长量,一个砍柴的樵人从野地经过路堤,荀遇的瞳孔渐渐收拢……
……
出离曲阜三日有余,宋知熹二人沿途经过乡壤,路边偶尔设有茶寮,腾腾蒸沸的热水绕得茶棚外雾气缭缭,棚内生有文火,将炒叶烘烤出阵阵玄味。
几棵灵芽落入杯中,遇热即刻舒活开来,宋知熹摇头慢慢吹凉,竟品出让人十分感动的味道。
她们一路上做贼一般,又是搭乘牛板车,又是寄宿老庵庙的,如今难得歇下来,脑子里哪里还有什么名流盛馔,不遇上匪类,就是万事大吉了。
然而在几日奔波的见闻中,宋知熹渐渐认清一个事实——她的名字不一定能被人喊全,不过但凡提及县主,“怀安”堂堂封号都比不上“潜逃”这两个字来得声名响亮。
就比如现在,旁边几个外乡人凭一壶茶水拼席,谈笑间攒齐了几日的流言。
“宋知熹?谁啊,不认识。”
“噢,你是说那位在逃的县主啊!那姑娘浑身是胆,还涉嫌拐卖公主呢!”
“听说证据确凿,就差拿人了,到时候,待审问画押的流程一走完,立马就能结案。”
宋知熹听后心中一紧,她抬眼,刚好与盘珠面面相觑,盘珠双手合十抵住眉心,轻轻道了声“万幸”,幸好姑娘提前离开了京城。
宋知熹举杯搁在鼻尖,看见茶棚的老板娘从身边走过去,“砰”一声将怀里碗碟重重放在这几人桌上,方才说话的正是茶棚的老板,冷不丁被自家娘儿们瞪了一眼,他立马止住话头,张罗其他人吃茶。
老板娘那一瞪颇有深意,京城的事情也是他们这些乡巴佬能妄议的?要是惹来不该惹的人,那可得倒霉了。
第156章 派粥
这些人对官兵的惧怕藏都藏不住,根本用不着猜。宋知熹眼底晦暗不明,重重心事不堪其扰,他们最后那句话说得没错,只要宫内有意拿她结案,金吾卫冷败无情,甭管有罪无罪,有的是让你认栽的手段。
出北地而再往前,面对的正是兖州宣城方向,不过距离兖州尚且较远,从京师抵达兖州腹地,寻常车马都要半个月的行程,更何况她们这遭七拐八拐所走的非正常直道。
父亲说过,若她今后遇到难处,杨家可以依托,外祖母定会护她周全。
可是,这世上祸福本就难料,趋利避害向来不分门第,公主失踪一案惹圣上震怒,旁人唯恐避之不及,杨家想必也无外乎如是。
回广陵是不可能的,既已拜别,便不能再陷宋渊于不义。她疑罪未脱,若她这个在逃的县主猛然现身于宣城,反倒叫杨府难做人,就算阖府有心藏她,她龟缩在外祖家,也实属无谓牵连之举。
连续几天,宋知熹的心绪犹豫不定,但来日方长,不急于现在定好去处,眼下唯一坚定的是,她势单力薄,不能与金吾卫正面刚上,否则落不到半点好处,还白瞎了京城那些挚友对她的殊死掩护。
金吾卫出京一事在权辖重地热度不减,在逃嫌犯的名气也仰仗他们,得以顺带着再涨一轮。城门关隘多哨卡,最近几天肯定盯得紧,这县官里胥的,若在属地捉住她,必定指望拿她邀功请赏。宋知熹有意绕开防务要地,从小道进入县乡。
这一带青山抱地,橙黄橘绿的物色都叫人眼前一新,知更原是林中客,也在田坊唤流响。许县并不富庶,以农田苛捐为主要税源,偶尔可见农人壮汉在田间地头弯腰劳作,见有外乡人走过,年纪轻些的还会按捺不住好奇,直起腰来张望两眼。
盘珠抬手遮望渐高的日头,打起油纸伞挽住宋知熹。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阻绝开正午热辣的日光,宋知熹眨了眨眼睛,在她活络的笑意里,面前的人却肉眼可见的衰败下去。
宋知熹一惊,接过伞柄凑过去,“怎的了?!”
盘珠额头两侧淌下薄薄细汗,宋知熹把她扶到榕树底下休息。昨日整整一夜腹中绞痛,盘珠都忍了下来没叫姑娘察觉,现在突然发作,知晓再也捂不住了,便索性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
宋知熹了然,原是这几日吃多了面饼馒头,加上经常赶路,所以才容易克化不良。她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心想得想个办法请郎中再来瞧瞧,照这么下去,可别种下各种隐疾啊。
此时此刻,宋知熹忽然想起一茬,方才搭坐牛车时,赶车的老叟司空见惯,以为两个女娃娃在大户人家的婢期放满,此行孤身回乡寻亲,觉得怪可怜的,临走时还留下几句话。
宋知熹环顾四周,在几座坊舍外找到一个无人打搅的阴凉之地,确认可靠安全后,将盘珠带来歇下,临走前覆上她的手笑道,“听说前面有善主派粥,正好我也饿酸了,想吃些水米流食,你先休息,安心等我回来,到时候再行安顿。”
盘珠再不放心姑娘独身离开,可是当前自己也只是拖累,只得乖巧点头,不忘叮嘱道:“一切当心。”
许县政令宽松,安置了不少迁居下来的贫苦流民,时常会有城外的食坊或私家到此地施粥以行义举。
将近晌午,许县的桥石东口提前支起一顶粥棚,可供过路行人或百姓取食。薏米的香味勾得人饥肠辘辘,粥棚前渐渐聚拢起队伍,宋知熹观望一阵,散乱的额发在眼前扑来扑去,她食指向旁边一勾,垂下头,缀在了一个队列中。
略显混乱的队伍艰难前挪,
在她右边,一个小童缩在女人身边,女人灰头土脸,挽住小孩肩头的那只手生满了薄茧,两人衣身皆摞了不少补丁,可见日子并不好过,宋知熹无声地移开眼。
男童胆子小,忽地往娘亲怀里缩了一下,女人察觉出来抬头望了一眼,转而安抚道,“四宝不怕,是和爹爹一样的砍柴人,不怕。”
宋知熹也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桥石那头,几个樵夫正朝这边走来,钝斧悬挂腰身,个别肩上还束着一捆粗麻绳。
这群人身姿笔挺,扮相另有些威重之气,宋知熹略生狐疑,跋涉途中见到樵夫是惯有的事,不过这次又有些不同,待她定睛一看,一颗心猛地跳动起来!
其中一人她眼熟,正是在京畿弄巷被她刮过一刀的人!
金吾卫!
荀遇双眼逡巡,携部分亲随卫使经过此地的乡壤查探,几人行过桥石,顺路朝这边走来。警觉之际,宋知熹朝右边小声央求道,“大娘子,我能牵一牵他吗?”
女人被这种要求唬了一跳,这年头,拍花子太多,听闻猖狂到连皇朝公主都能拐。正要拒绝,却见她望着小童眼泪颗颗滚落下来,说想起自己已故的幺儿,若能长到这么大,想必也会像他这样可爱。
女人心中一紧,这般年纪就早早生过子的女孩,大多也生在穷苦人家,听闻女孩的遭遇,她颇能共情,心头一软,便犹犹豫豫将孩子带了过去,一面又紧紧盯着女孩的动作。
小童胆子小,却也不敢吵闹,见娘亲就在身边,也任由旁人牵住。宋知熹安安分分地拉起孩子的手,学着女人揽住孩子的肩,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动。
见此处人多聚集,一群“樵夫”下意识慢下了脚步,行近到等待分粥的队伍后面,宋知熹简直如有芒刺在背,她屏住呼吸,一点儿动静也不敢发出,生怕招人视线。
一群人虽双眼巡看,脚下虽慢但始终没停,继续朝一边走去,其中有个“樵夫”愈发慢了下来,他近身接触过嫌犯,似乎觉得流民里头,一人光看背影与身形,皆有几分肖似宋女,但见人带着个儿子,才打消了继续思索的念头。
感知到一群人将要彻底走过去,宋知熹小心吞咽了一下。排在前面的人穿得一副穷酸秀才模样,许是嫌队伍太慢,无聊地回头瞥扫一眼,目光扫在孩子身上,一边转回头,一边不忘自言自语地嚼起酸话。
“粥都吃不起了,还生个孩子。”
宋知熹哪有心思生气,只暗骂这人实在多事,她看不到身后那边的动静,手心在一层层冒汗。
周围几个百姓听见,并没有太当回事,右边的女人低低垂下头,竟有些无地自容。谁知一个老妇不乐意了,竟冒着火气强行出头——
“总好过你们这些当男人的,这些个男人哟,都是只管生不管养的猪蹄子!”
“你!”
“快四十了都还只是个穷秀才,不还是要和咱抢粥喝,在这儿瞧不起谁呢!”
这文人好面子,吃了瘪却强行别过头,不再与人纠缠,老妇也不再追击,这里再次陷入祥和,但宋知熹却惊悚地觉得身后并不平静,
果然,一群樵夫中有人生出异动,荀遇最先停步,回头朝这边瞥扫过来。
宋知熹压根不敢乱动,只听后面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传来:“娘啊,都说不要胡言乱语了,刚才那伙樵夫好像被你几句话刺到了,貌似正盯着咱们看呢。”
小孩被刚才的吵闹阵仗吓到,却因为胆子小,只敢瘪着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一张小脸慢慢地转向另一边的娘亲,宋知熹急忙做出反应,顺水推舟让小童回去,临时又掩人耳目瞎补了句道:“小姑累了,宝儿先去娘亲那儿。”
终章
队伍在慢慢跟进,宋知熹屏息等待,直到轮到她取粥的时候,身后也并没有显露什么异样,她这才迟迟回头看去,原来后方的樵夫并没有停留太久,现下更是早已觅不见踪迹。
金乌轮空,时临午盏。
女人拿着粥米和馍馍,牵住孩子,回到一间屋舍,她在桌子上摆好吃食,又蹲下身子,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竹筷。耳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女人偏头,见四宝正踮起脚尖,举着双臂在她头上摆弄什么。她笑着拦住他,隐隐察觉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疑惑地摊开掌心。
是一颗丹桂攒珠的耳珰。
外面的日光从门外斜斜洒入,抹去耳珰上的一点点灰尘,掌心处便泛动起黄石玉般的温润光泽。女人一惊,连忙问道:“宝儿,这是哪里来的?”
四宝睁着圆溜的眼睛,他停了一下,叫了声“小姑”。
“小姑给的。”
女人怔愣几息,继而猛地站了起来,片刻后,却又无力地矮坐下去,直到连连叫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一边麻利地收拾碗筷一边笑道:“诶,宝儿饿了吧,去洗洗手,娘这就给你拿吃的啊!”
女人背过身去,热诚的笑意中重新溢满了欣喜,一颗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余温传递到四肢百骸……
绕过桥石外的榕树,穿过几道荒废的屋舍,宋知熹便再次回到了这里,只需一个转身,她的身形忽然凝滞。
随着日光偏移,那片阴凉下的阴影已经不复存在。
提住粥盒的手指向内蜷了蜷,喉咙压出的声音细如蚊呢。
“盘珠?”
她钝钝回过身,向四周环顾,一个扎着幞巾的妇人闯入视线,她的衣身用未经染色的胚布制成,显然是附近的居民。
宋知熹情绪不太稳定,妇人犹豫片刻,回忆了一下才道,“这位姑娘,是在寻你丢了的珠子吗?”
……
原来,精神疲惫的盘锦被这位好心的大娘发现,大娘将人带回家中,又请了附近的郎中过来义诊,宋知熹连连道谢,这一夜便在农户家留宿。
她闭眸入眠,全然没想到的是,只凭一夜的光景,未来所有事实便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梦中预演。
到达宣城以后,她幸得外祖母庇佑,暂居在杨府门庭。在秋分祖祭时令,她竟在打扫供桌的无意中发现,杨氏祠堂中供奉了一尊仙岐祝氏的牌位。
经过小心求证她才终于知道,原来宋知熹的外祖杨氏就是仙岐祝氏的某支后裔,至于为何姓氏有变,还得归因于前朝。
“杨”乃前朝国姓,当时的祝氏已然门庭濩落,却因为某代先祖立下高功,特恩赐予皇姓。直到如今贺氏称制,为免在新朝当中境地尴尬,这一赐姓的过往便被曾经的族老们草草掩藏。
赐姓乃国旨规制,要想在摈弃一切杂言的前提下正式恢复姓氏,须得请当下的国君再降一道恩旨,因此,每代继任者都秘密保守着一条训言:等到家族鼎盛之时,便是向当今皇朝请旨恢复祝氏正统之时。
但这又谈何容易,朝廷只有陷入被动,才会主动为他们赐旨,他们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答案便是民心所向。功业是得到世人认可的最硬的底牌,于是,这就有了后来“杨氏”一族用福祉泽被黎庶,谱写一代高光的事迹。
之后当她再次翻动族谱,翻过“仰斯懿旨,听我训章”八个祖训序字后,再细细翻看,却发现在她前世父族这一代的记载里,独独没有她祝明宴的姓名。
原来,这恰恰是发生在她死后的事情。她因殉国被封为庆源宗姬,而在当时的大庞王朝,宗姬原乃亲王之嫡女,从来没有过外姓郡主的先例,按照典制,宗姬入皇室玉牒,配享太庙,既然她的姓名入了玉牒,而她又不曾婚配,便断然没有再存于别家族谱的理由。
至于渡她重生的纪靖阳——
她因为曾经与周世子发生过纠葛,时常郁结于心,甚至难免自责,在记起纪靖阳之后,为制止这种错误,她尽量避开与周世子的接触,但直到她为了洗脱嫌疑,拐带私自出走的西宁公主,再次踏入京华腹地,将公主送回帝都,却几乎脱身失败,与周绪呈再次狭路相逢。
追逐途中,二人针尖麦芒互不相让,搏斗之余,亡命奔逃的宋知熹滚落林底,被一家村民带回去救治重伤,经过半个月的休养,宋知熹的身体慢慢恢复。半个多月来她少言寡语,整个人愈发安静,眼见民户家中生活贫苦,却还把她当亲闺女一般对待,因此,并不忍心成日吃白饭的她,养好伤后便去田埂上干活。
那一日,她见到了周绪呈,那人神色狼狈,见到她忽然双目猩红,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说没动过情是不可能的,重生以来的委屈瞬间决堤,宋知熹一动不动,理智让她整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民户见二人交颈而拥,知道二人关系非常,便让出一间屋舍,连周世子一同收留下来。
直到皇权旁落的兵变前夕,际遇辗转,周绪呈回溯到了前世记忆,而他的前世,恰恰就是纪靖阳。
兵变逼宫一祸,出自衡川郡王贺衔与夏侯府上的长公子,也就是召集死士、用三次飞针意欲置宋知熹于死地的幕后主使——夏侯池。
夏侯池与贺衔自结交为盟友之时,就在暗中谋划逼宫,但唯独加害宋知熹一事,夏侯池是私下动的手脚,贺衔并不知情。
究其原因,就是原主宋知熹曾心慕于衡川郡王,甚至曾在宫宴场外的偏殿内,自愿献身于对方,这对他这个一心想将胞妹夏侯珏嫁给盟友,立主推盟友为帝,顺理成为国舅爷的夏侯池来说,怎么能忍?
在逼宫前夕,贺衔立于江州之上,思忖良久。
衡川郡王,见川衡于旷野,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身为尊华无比的郡王,他本不无意于皇权,若不是那人欺辱太甚,他断不会行此等逼宫逆举。
“鹤衔灵芝入蓬莱。贺衔啊贺衔……”龙椅上的将死之人嘴唇翕动,捂住胸前的血口,以不合时宜的雅致徐徐念出一句诗文,下一瞬又死灰复燃勃然大怒:“你可知道,你这名字,还是朕给你起的!大逆不道之徒,可还对得起朕!”
贺衔按住他试图暴动的手腕,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皇伯父,引得皇帝侧目看来,他趁机问道:“死去的贞显先太子,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他了吧?”
皇帝迟疑一下,贺衔一脸果真如此地笑了出声,说:“他临死之前,我是见到了他的。”
“怎么,是他指使你来害朕的吗!狼子野心,亏我看错了他!”
见皇帝兀自激动,贺衔摇头以示否认,“说起来还匪夷所思,你知道吗?他临死之前,对臣有一个请求。”
“他请我。”贺衔靠近他的耳廓,“叫他一声哥哥。”
贺衔欣赏着皇帝放大的瞳孔,无力的肩颈已经暴露出他的颓态。贺衔继续道:“一个万念俱灰的将死之人,纵使他再讳莫如深,那双望着我的泪目啊,已经将你出卖得一塌涂地。”
幼时他便生疑,太子与父亲的眉眼,为什么那么相似?只是这些疑问,慢慢也清淡了下去,因为等到皇帝有了自己的子嗣,太子便鲜少现身于宫廷之中。
太子痴迷道法?一心退隐?呵,他怎么品出了一点被迫的意味?
太子殡天之后,他大肆调查,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原来,除却太子的身世,就连那个致死的庙灾,也是他们这个亲伯父的手笔。
“是了,他是我的嫡亲兄长,是我一母同胞的至亲,原本,他才该是裕王府的世子。”
“在你还潜邸东宫时,帝后中人才辈出,这个太子之位你保得异常艰难,更何况你身体有恙,承嗣艰难,从前还不敢请宫中太医诊治,心中更加惶恐……”
皇帝心口钝痛,种种不堪的回忆闯进脑海。登基初时,他便一直过得朝乾夕惕,为解决后顾之忧,他召集禁卫强行拐带裕王府尚且年幼的孩子,充作他养在外面又偷偷带回来的子嗣,事后裕王闯入宫闱,他终是利用手段逼迫裕王府就范。
“你担心裕王府反悔,便在我母妃诞下我之时急切赐下圣旨,让尚在襁褓中的我袭爵郡王,好让我父母记住,真正的王府世子在这里,之前那个,再也不做数。”
……
偌大宫銮殿宇,皇帝的头歪落下去,至此,宫变成败已定。
贺衔在武将仓惶的注视下走过,自五十台的汉白玉宫阶逐级向下,心绪牵动到很早以前。
其实从一开始,在那个贵胄云集的琼林宴上,小殿下贺锦登上高台捉雀,便在他们二人的设计之中。只是宋知熹突然腾空现身,在女孩子腰系绫带的决绝动作中,他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那个时候,这个心中生出动摇之人,终是熄灭了累及无辜的念想,亲自到高台对岸解救他们。
也是救赎他自己。
“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龙争虎斗!古今多少事,终付——笑——谈——中!”
响木搁桌上惊堂一拍,堂下些许困意立刻逃散。在座犯困的人不少,都被这厢没礼貌的喊醒方式唬了一跳,纷纷语气不好地蹦出几个叹词,只怪这说书先生的讲评实在无趣,连收尾用词都大差不差。
祝明宴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随着眼前重归清明,朦胧的神思渐渐清醒。
细腻的触感垂落到耳侧,一抹亮色自眼尾滑过,她惯性伸手,将发冠垂落的朱缨带拨到脑后。然而迟滞不足片刻,她惊得站起身来,连连后退两步,直到感觉不对,她才缓缓低头移开脚步,终是看见地面上,零零碎碎散落着几颗豆子。
祝明宴的心跳漏掉半拍……
大兴王朝。
嘉贶七年。
三晋源茶楼。
眼前的印证紧紧叩问心灵——她瞌睡半晌,难道数年间经历种种,都不过一场梦吗?
祝明宴心如擂鼓。
那么……那个人……
她双手扶在桌沿,腕上的绞丝纹银镯发出磕碰声响,砂白色的袖衫层层堆叠,除了预先上好的蒸青团茶、荷包豆,桌上忽然又添了一盘点心。
“春晖卷,那位给您点的。还带有一句话,姑娘请听好。”本该串桌添茶的茶小二过来朝她笑道,待整理好面色又开口赠言,“凭渡相报沐朝晖,共赴与卿蕴华节。”
宋知熹抬头望去。
他依然倚坐在二楼凭栏旁,只留下一道玉绫冠发的侧影,但是与初时印象中的醇厚清冷不同,他的墨眉间隐约有温柔流淌。祝明宴心念微动,那人却忽然对上她的视线,单眨了一下右眼——
阿宴,久违了。
横亘在漫长年岁中的两道身影在眼前重合复归,是他,一直都是他……祝明宴的眸中浸出笑意,有如跋涉过数九寒霜雪夜天的旅人,在归身故里的当日得一捧暖汤沃灌,她的口齿缓缓张启。
纪哥哥,久违了。
若之后那些事情还会发生,但我们已经有了预判。
所以这一次。
凭渡相报沐朝晖,共赴与卿蕴华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