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信来
黄澄澄的月亮今晚多了几片云掩映着,像是扯来一抹云霞粉饰桃面,竟也似懂得遮羞。
夜色没有往日的清冷,反而更加魅色撩人,其间有只鸟儿停落在了褚玉苑内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上,依偎着苍翠欲滴的叶子勾擦着细长的脚爪子。
石阶上几个婢女随手抄来罗扇,打了几只扑棱蛾子。
主房西间的窗台边响起窸窣的蹭动声,是一只毛色普通的信翁鸽在扭动身子,但是如果有人凑得近些再仔细些,便能看那鸟儿的尾后,竟长有一撮暗金色的羽毛,恰恰平添了几分靓丽。
那鸟儿不停地用脑袋剐蹭着窗棂,却又时不时警惕地来回蹦跳。
一只玉藕般滑溜的手臂忽地伸出窗来,捻住它的小细腿儿把它快速地捉了进去,滴了窗沿一滩的水渍。
浴房里水汽氲氤,宋知熹瘫软在澡池里沐浴的时候,就听见了这一动静,淡淡道,“可算来了。”
她想都没想就直接站起,裹了帕巾走到窗边把它一手捞了进来,根本不在意她这会儿到底是在做什么。
“呵呵呵,容我来好好瞧一瞧,这会儿给藏哪了……”
宋知熹沐浴的时候早早把伺候的丫头都赶了出去,她洗澡的时候容易闭着眼睛走神,她闭目养神的时候实在是不习惯有外人直挺挺地杵着,只因眼看有人等着,她反而会洗得捉急。
因而没叫丫鬟伺候。
“呦我个姑奶奶嘞~”凉嬷嬷在外面等着久了,有些闲得慌,谁知道这本来打算悄咪咪进来瞅一眼,就瞧见自个儿小姐立在窗边,不仅衣衫不整,手里还捣腾着一只不知哪来的小畜牲!
凉嬷嬷吓得几步上前,把端着的一盆水尽数泼向那只畜牲!
“凉嬷嬷,你是淋谁呢……”没等她说完,宋知熹就被一件袍子裹住推回了澡池。
唉~
在她印象里,这婆子可算得上她半个奶娘了,很多次她惹了祸事,都是凉嬷嬷帮衬着自己给爹爹讲了其中缘由,还不忘说上几句体己话。就是性子急了点,心思还算是细腻的,比起管杂事的延婆子,还挺能讨得她院里的丫头们的喜欢,不过其她院子里的......就不多说了。
不过看人还是得看全,仿佛那一日险些拿鞭子抽人的并不是她。
宋知熹喟叹:头一回刷新了认知。
看着凉婆子把台面上一盒子熬麸浆味的香澡豆尽数倒下池水中,她长吁一口气,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
“呀我的信翁鸽!”
宋知熹又慌忙在水里乱捞一通,赶忙把那小家伙拎出水面。
湿漉漉的羽毛贴了一身,它扑棱扑棱着自个儿甩干了水。
“小祖宗,还好、还好……还活着……”,她悄悄抽出了那支捆在毛发下的湿透了的卷条,压在了澡豆盒下。
“小姐,你可要长点心,黄花大闺女的,要是真被哪个贼人瞧去了,啧啧可不得了呐。”婆子一脸心有余悸。
“哈没事儿~莫怕,府里哪来的贼人,还能惦记我?”宋知熹利落地站起身自我调笑,本该是从容优雅地擦干水渍,但她察觉不太和善的视线扫来,穿衣裙的动作都显得有几分僵硬。
宋知熹:怎么觉得眼前这婆子更像是贼人......
完了,定是画本子看多了,看谁都像不正经的。
......
夜半。
坐在床头的凉婆子兀自发呆。
“哎凉姐睡了吧,赶明儿还得安排人去铺子里采买东西。”
另一个婆子扭了扭肥臀翻身,暗自鄙夷:看那一脸损色,指不定又瞧上哪个铺子里的爷们儿了,可怜老娘家里那个损色,哼,还瞒着我藏了一房小妾,明个儿正好出去查查那狐媚子的底细……
主房阁内掌了灯。
厨房今晚开了小灶,有仆妇拎着三层高的雕花食盒送来糕点茶汤。
“姑娘,这薏米红豆汤最为养生,里头赤小豆、薏仁等食材选的都是上好的食材,知道姑娘喜甜,特意放了冰糖兑水。”
“养生?”宋知熹用汤匙舀起一颗圆溜溜的龙眼,笑着问道。
献殷勤莫不是走错了院子,应该给她爹才对。
“瞧我,连话都不会说,赤小豆养人,姑娘莫要不信,这汤对女子来说还养颜呢。”仆妇用手轻轻拍了脸,却是瞬间皱起了眉头,“哎呦!”
盘锦绷住了脸。
宋知熹眼中的讥诮一闪而过,顺着眼下这情况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姑娘不必在意。”仆妇身旁的手扶上了腰侧。
她讶异道:“当真没事儿?”
盘锦一个眼风扫过去:“姑娘要你说你便说就是,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那仆妇再不敢拿乔,跪在地上就抹眼泪:“姑娘给奴婢做主啊,凉嬷嬷欺人太甚,犯了事还不准人告诉姑娘。”
“你这脸上的伤,她做的?”
“回姑娘的话,是的。”仆妇抬头擦了把泪,“奴婢不敢欺瞒,就在昨日,凉嬷嬷来厨房摸走了一包党参,说是自家儿媳刚生养要补身子,可那本是给姑娘熬汤用的辅料,奴婢怎么肯,就拦着她......”
宋知熹眼皮止不住地跳,“我听明白了,你先回去,挑时间找个大夫看看,药钱从府里走。”
那仆妇一愣,就连已经走出了院子都还没缓过神来:姑娘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她接下来那一大堆备用的法子,竟然.....用不上了?
盘锦目送人离去,转身回房愤愤道:“那仆妇,献殷勤敢情还是揣着目的来的?她怎敢!这也太埋汰人了!”
一边收起几案上的碗筷,她又担忧道:“虽说凉嬷嬷也不见得多好,但姑娘也不问,就这么信了她的话?”
一碗暖汤下肚后,浑身舒畅的时候觉得什么都值得,宋知熹笑笑:“没事,她那些小动作我还能没瞧见?”
想必姑娘本就猜中了仆妇的心思,盘锦心下一松,“姑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不顺着她的意思来,怎么还能知晓这么多事?不管真真假假,有个引子了,日后便能多长点心。”宋知熹偏头,“叫门房几个人,派人盯着她,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盘锦就等这句话,“诶!”
几番折腾下来,将近亥时。
“姑娘,被褥已经铺好了。”盘锦放下床头的碧纱帘回头,“咦,怎么这么开心?”
宋知熹把打湿的字条摊开,透过水渍更加看清了里头的内容,“哈哈,怎么,你也想来乐呵乐呵?”
看见姑娘没有要说的意思,盘锦也识趣没有强问打听。
“没什么事儿,就是一个旧相识近日要回来了。”宋知熹随意说着,注意到丫头的表情,微妙地勾唇而笑,“这人你也识得。”
盘锦取了金疮药,捂着嘴巴笑了。
半个月来,手上细细的伤口已经痊愈,好在当日事发突然,既然本就是场意外,应该不在歹人的筹谋内,既使是一时起了贼心害人,银针也没来得及淬毒。
她打量着自己的手,抿着唇幽幽道:“我可惜命得很。”
“嘻嘻,是了是了,小心被咱逮住,哭也没用。”盘锦如是说。
宋知熹哭笑不得地摇摇脑袋,用力一撑太师椅上的扶手,就兀自进了里间睡下,“我要睡了,你去好生歇了吧,不必守夜。”
绛烛残泪滴,灯影幢千。
掌灯的绿衣婢女端着一壶斟满的茶水进来,吹灭了灯罩里的亮光。
欣喜之余,她还有些感恩,每一次故人重逢,想来都是应该是运道恩赐。
第十七章 旧人欢
“真是难得啊”,宋知熹欢喜地早早睁了眼,掐着时辰,就等着盘锦进来撂帘子。
总不能显得太反常了,今日的事很重要。
伴着茶隔碰撞声,盘锦招呼着几个丫鬟进来收拾整饬。
待进了里间,对着正在铺席子摆碟盘的那边,她腾出手往下压了压,几个穿鹅黄色褙子的丫鬟会了意,眨巴着眼也就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众丫鬟都是打心底里佩服盘锦,叫姑娘起床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一考耐力,二考韧劲,盘锦可是变着法儿作弄,唱个曲儿都能唱出花儿来,照她传授的经验就是:把人腻歪醒就得了。
早起的就是见不得睡懒觉的。
可这贪睡的毛病要是带进了婆家,先不管姑爷会是什么态度,指不定就不受公婆待见了,为了给姑娘谋得未来美好的婚后生活,这重任还是得她盘锦才担得起。
看着小丫鬟们坚定鼓励的眼神,盘锦心里萌生出一种统一目标统一战线的激动感。
一步迈进碧纱橱,素手挽起半垂的阁帘,喉咙里正酝酿着时兴的曲子……
“我的好盘锦你可算来了。”
惊愕的表情就像骨鲠在喉,盘锦旋即回过神来,“姑、姑娘你,你这几天精神足得很啊。”
宋知熹趿了鞋,“对啊,这不是听你们的那套说辞么。”
“姑娘,我们可没瞎说,那些个夫人请早安,可都是早得很呐。”丫鬟们打趣道。
“嗯是,今日就很神清气爽,我就是平日里累的时候入睡得快,早起什么的是不成问题的。”
宋知熹穿着中衣托着腮,扯着盘锦转了一圈,牵唇而笑。
杏色褙子内搭缠纱高腰裙,利落简单,还颇为养眼。
然而在别人眼里,这分明就是诈笑。
盘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家姑娘以前每次带她出去招摇撞骗,招惹男男女女的时候啊,就是这幅像有了什么邪门主意的表情。
宋知熹向外摆摆手,屋里除了两人瞬间清了空,啪嗒一声关门略显几分急促。
“盘锦,衣服脱了。”
一脸懵圈后,面前的人紧咬下唇桃面娇羞,好一顿才吱声,“姑娘~奴婢不从……”
宋知熹轻笑着伸出手指弹了盘锦脑袋,语气宠溺:“从什么从,劝你从良么?我是叫你把衣服换给我。”
“啊?姑娘你又要出去招摇了吗?那、咱不是早先就准备好了装束吗。”
宋知熹微微摇头道:“太……太繁琐太显眼太辣眼睛。”
盘锦不解。
“不、不是,咱有男装呀。”
“嘁,你同我说实话,就我这天生的女相脸,穿男装是不是更扎眼了,出去......”宋知熹嗔怪地瞥了一眼,“能骗谁呢?”
盘锦回忆了一下,是了,想着每次和姑娘扮男装出去办事,那些个街头糙汉瞧着就摩搓着嘴唇和下巴,净盯着姑娘的身板瞧,这么一想她便忍不住一阵恶寒。
“放心好了,今个儿就你当大小姐,来,再好好补个觉啊,哎哟真是辛苦你了......”
在系好腰肢上那条原配的宝红色丝绦后,宋知熹学着盘锦的样子,低束了发髻,固定好后又编绞出两条绕耳的发辫,再别上一支黄澄澄的八宝莹簪,晶亮的眸子微闪,活脱一个俏生生的丫鬟。
盘锦拍着胸脯暗叹幸好,幸好是当小主子的命,不然去了别家府上当丫头,一不留神就被捞进房里指不定就成了哪个哥儿的通房。
然而再娇俏的模样,她家小姐无论是在气质气度或是气场这里,还是拿捏得死死的。
崔管家从门房处走到前院,掂了掂宽袖,就觉得刚刚那队路过的丫头里有个扎眼的身影,看着就觉得眼熟。
罢了罢了,再多瞧上两眼指不定又被自家婆娘嫌弃还误会。
碧空如洗,天朗气清,穹苍之下安定兴盛。自然与人间烟火的和谐交融,是上天造就的最好的艺品,最慷慨的馈赠。
穿过几道牌坊就是朱雀街了。
香榭台这边的红姐儿不比城东销金窟的那些个,唱曲跳舞摆的都是清新高雅的风范,自视甚高,若是说个皮肉生意还会惹恼人家,小心剥了衣服就被人轰出去。
牌道口被几辆推车占了大半个地方,此时正在卸货,老伙计向过路的人赔着笑,“初来京城,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铜锣在后头几个壮年人的背脊上因那大幅度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那为首的大汉拎着行李与箱箧,满眼是奋发的新奇。
打拼者,挫败者,风生水起抑或是惨淡经营,在这京都,从来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宋知熹笑笑,在店口为了招揽而设的茶铺边,随意捻了一棵茶胚嗅了嗅,逗留片刻后就穿过了小巷。
穿过金拱门,干道边上停了好些个贵人的轿辇,那附近城隍庙门口又新张贴了好多告示,待官家人一撤,百姓们一窝蜂堵了上去就要围观。
跨过一道宽台的石阶,站在拱石路台上,宋知熹才好说歹说扶了桥石,明晃晃地跨了出来,扬起脑袋放眼环望,顺手正儿八经地拍了拍裙腰。
这边茶铺林立,行道边栽着几棵柳树傍景,宋知熹走进茶尞用指骨扣了一个木桌,抓了人家盘里几颗花生,旋即转了裙摆踱步上了底商二楼。
那桌的客人眉目舒展,靠着一楼柜台打了个响指呼:“不用招呼了。”
他朝着着刚过去的女子身影努努嘴,掌柜的顿时笑露一口大白牙,答应道,“好嘞,安排着!”
......
“胖蕉,你再不回来啊,京城里那些个百晓生可就要倒闭了。”宋知熹打趣道。
胖蕉本名庞焦,“胖蕉”二字只是四海商行里的代号,四海商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主办消息经营,精探按照位阶分部任职,搜罗整理汇总各地社会各阶层的活动信息,上传下达,归档上呈,层层相通。
这京城,就是以这少年为掌事,管理部署京城内的各个精探。明明正好青葱的年纪,因为骨架子大略显得微胖福态,倒也更彰显出他的少年气息。
然而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少年心思老成,心里精明灵光得很。
“怎么,二世祖,没有我的辅佐,是不是端起架子招惹人的时候没了底气?”
“打住打住,莫要再叫我二世祖了,若是连你也喊了,那我宋知熹的名声可真要被带臭了。”
街头叫喝声突起,宋知熹一个不防就呛了口水,挽起袖子就要拍胸腔稳住。
“这么快......就害喜了?”
在对座人一阵惊讶声中,宋知熹不明所以,“什么?”
“哎,那事儿果真成了?”不着急回答,胖蕉凑近挤了挤眼角,“哈,那些本好东西可是我好不容易找了关系,软磨硬泡才从我青阳郡的同僚那儿抢来的,诶,我这劳苦功高的,到时候,给小弟我赏杯喜酒喝?”
宋知熹脑海里忙不迭闪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连忙抄起木筷敲了眼前人的脑袋,“小小年纪净是些歪主意,你那督主也不晓得管教管教。”
想起自己那档子事儿,说实话她并无羞恼之意,不用太放在心上。说多了也就是窈窕君子,心向往之罢了,好感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啊,加上面对那种对味的长相,当时她会不计后果,想着把自己后半生都交托了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被人丢出来的样子,着实难看了些。
胖蕉收敛了嬉笑,“嘿嘿,你果然看了,不过,我们商行人才济济,像我这种下派地方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哪有闲工夫管我,你也别瞎想。”
宋知熹了然,其实什么事什么个道理,善恶正邪轻重缓急,他心里明白得很。
“不过既是京城,也给我多管派了些人手。”
“但……我还是得和你确认一下,你这么无底线地帮我,会不会坏了你上头的规矩?”宋知熹心生隐忧。
“这你就不懂了吧,干咱们这行的只要是涉及结交处事,上头不会管的,说到底你怎么交际和谁处的好,都是得来消息资源的途径,上头只管成果,不管我们的方法门路。”
“机遇这种事儿,可遇不可求,要是真秉持着尽量不得罪人的原则办事,顶多混个脸熟,太清浅也捞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胖蕉定定地看着宋知熹的眼睛,想了想还是出言提醒,“在京城这个地界的消息资源我能管,前提是不涉及皇室的秘辛,因为这些只有上头知道。”
“还有,出了这个地界我就没有话语权了,各地办事都是分开的,各有各的规矩,别处的同行我也不熟,除非瞧得上我的人情,否则按规矩也是透露不得的。”
“虽然我对你没有什么底线可言,但我能耐不大也只是多知道些,真正遇上事我是插不上手的。”
“所以,你可要悠着点。”胖蕉说完嗓子都快冒烟了,赶紧给自己倒了杯水。
宋知熹颔首,看着面前真真实实的人感觉踏实又欢喜,不愉快的事情尽数抛至脑后,就连唠叨也听得十分开心。
她在随父母定居京城前,便与他当了几年走街串巷的伙伴,虽然是份打小的交情,但她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她占的便宜可真不是一星半点。
“半年多了,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算又看见你了。”宋知熹一脸慨叹,不仅有那么一个名气赫赫的庞大组织护佑,在江湖上也喊得上名号,能结识此人,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想当个小透明都难啊。
就是时常出人意料、倒打一耙,不按事先说好的约定做事,整出个幺蛾子或是小插曲,让人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和他对着干。
在这一点上,作为盟友的宋知熹可谓是常有切身体会。她也没少被他作弄,就比如这劳什子画本子,把她也一起带偏了。
不过……
她笑靥如花。
有时候,脸皮这种东西,悄咪咪地还是可以不要的。
第十八章 上街
悠哉悠哉地往城隍庙方向折返,宋知熹踱着小步,闲来无事,正打算凑个热闹瞧瞧这些天的告示。
城隍庙的门口围凑成群。
宋知熹眼前一亮:“呦,两三盏茶的功夫了,还有这么多人呐。”
食指绕着腰际的丝绦打转,她轻弯右膝,抵着左脚站在人群开外三尺处,也不着急走,只是四处漫看。
有吃炒杏果子的,有妇人在哄孩子的,豆腐摊上还有揪着耳朵教训丈夫的......再稍微远些,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听从了什么吩咐,商量几句后互相使了眼色,大大咧咧地就往人群这边走来。
宋知熹没放在心上,稍微移开了视线。
一匹红鬃骏马上坐着一位玄色束衣、身姿笔挺的男子,他的目光张扬露骨,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面生得很,她显然不认得。
按照她识人的经验,此人定非善类,指不定又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出了街。
作为一个路人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不管发生什么,权当看戏,置之度外便是,要是能端上一碟淬了奶油的瓜子嗑嗑,再从街边的汤面铺里借个板凳,那敢情好!别提有多舒爽了。
再说,顺便借个光,听听告示上的消息。
只是......宋知熹沉了沉眸。
那些小厮走得愈发近了,脚步直指她。
怎么?不是为了瞧告示来轰人的?
几个小厮掰着指骨神情轻慢,散发着几分势在必行的气势。
这、往我这里来又是几个意思?
宋知熹暗道不好,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几个忽然出现的丫头挽住了胳膊,她扭头看去,几人朝她点头提醒道,“别怕,快跟我们来。”
话毕就急忙带她走。
“几个小丫头片子,要管闲事也不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几个被半路截胡的小厮不太乐意了,这么多人在呢,一时尴尬得不知是该办还是不该办,这下纷纷扭头揣摩自己主子的意思。
“拿下。”
男子的低音不徐不疾地传入宋知熹耳中,不由分说,她便任由那几个丫头拐带着疾走,但仍旧佯装着平常的面色,暗道风度不能丢。
心存侥幸:若只是闹了个乌龙,岂不是自乱了阵脚?
几个当事的丫鬟哪里知道她心中的计量,只管紧紧拽着这个不知道是谁家的丫鬟,匆匆忙忙就往雅碧楼下那处停着好几台轿辇的地方赶。
好说歹说把人带了出来。
宋知熹臂上一松,才发现几个丫头松开了挽着她的力道,朝着身前人见礼。
“夫人,人带到了。”
周边立着许多穿着体面的官家夫人,不乏有人毫不避讳地打量她,身后还伴着些许婆子和丫头,好生热闹。
宋知熹定睛看向眼前,这么一看可不打紧,眼前这个姿容清丽气质端庄的女人,别人不认得没什么,可她作为宋府的大小姐,头上明里暗里有两位朝廷高官罩着,没少出席过各种名门的宴会。
夫人?这位不应该是裕王府的王妃吗?
夫人打量着跟前的丫头,饶是见识过公主贵女和各地美人,却也微微撩拨了心弦:果真是个俏生生的女娇娥,怪不得孙家那儿郎会起了心思。
“丫头别怕,我刚刚瞧见那边,怕是有人要为难你,便自作主张唤了婢女把你带过来。”女人移开了视线,“瞧你孤立无援,能避就避了吧。”
宋知熹心中了然,颇为感慨,原来那几个丫头是受令相助的。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这么个道理,她一个小小的“丫鬟”,遇上点事儿可不就是不能和人杠上,能避就避了么。
宋知熹没忘自己此刻丫鬟的打扮,连忙实诚地行礼,“谢过王妃。”
周边夫人听了没什么反应,倒是王妃与她的侍从们吃了一惊。
因为今日轻装简行,就是图个低调清静,救人也只是随意一举,平时哪里会真去插手这些不相干的事,今日这次,不过是因为刚在城隍庙见了菩萨,突然心生善意罢了。
裕王妃本打算离开,不再插手过问,既然是她把人叫过来的,毕竟是王妃,若是问起来,孙家那些人知晓了,也不会拂了她这个面子。
想必也不会再为难这丫头。
没承想,这姑娘一句话,突然引起了她的兴趣。
“你认得我?”王妃平和的语气里,掩着些许诧异。
“我曾在一次宴会上见过王妃,之后便记得了,断不敢谈认得二字。”
宋知熹对自己的身份既不佯装也不说破,万一自认了奴婢,以后再认出了她,可别顶上个欺骗的罪名。倘若直接挑明身份,又要对自己今日的处境与行为自圆其说。
试想哪家的大小姐会这么个样子出街?不但有惹人猜疑之嫌,品行不端的帽子一旦扣下来啊......就有些麻烦了。
既然这样,何必自讨没趣?
裕王妃对这番说辞也是信了的,这丫鬟顶多是有幸随着主家参加过她操持的宴会,碰巧看见她,留了心眼儿,当下能认出她也便不足为奇。
宋知熹定下心来,揣了个自觉温婉的神色,笑着低声道,“再说,若不是王妃您,有哪个夫人敢为了小女子和旁人闹得不愉快?”
不愉快是小,结下梁子才是大。
一个婆子低身对王妃碎碎念,“这丫头虽看上去娇滴滴的,倒也是个懂些门道的明白人。”
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丫鬟,说话的语气有些不知轻重,这层意思憋在婆子心里,终究没有讲出来。
第十九章 被掳
周围熙熙攘攘的声音越来越难以忽视。
一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衣摆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
“孙家长子孙喻舟,见过裕王妃。”
男子站在了宋知熹的后侧方,宋知熹虽没转身去看,但好歹能听出此人语气谦恭,让她缓解了一点点紧张。
众女眷可是瞧见了,这男子的言语行径虽然持礼有加,可那桀骜讪笑的神色,愣是让人觉得不善。
“孙家儿郎免礼,这京城好歹也是治理有方,人留不留,都得先看其是否已有归属,若是时常因什么强行的手段坏了风气,可就脸上无光了。”王妃端着架子,在“时常”二字上咬重了些,提醒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强行掳人这种事平日里也听闻你做了不少,今日既然碰巧是本王妃插了手,那么,这个面子便由不得你不给,否则我禄王府的脸往哪搁?
宋知熹彻底明白了,敢情这人真是冲着自己来的啊?!
她在记忆里重新搜罗了一遍,确实没有来往,只是听过这人的名字,貌似是太史令的嫡子,还是个惜美之人。
她自问没有惹过这个冤大头,这素不相识没有交集的就要捉了我是闹哪样?
虽然有些心悸,但好在气质这块她还拿捏得死死的,不曾露出心慌的端倪。
再说了,她心里早已有了保票,王妃这个情面着实是大,有这么一尊活菩萨在,让她嚣张起来怕是也行的。但想归想,理智占了上风,在王妃面前嚣张......呵呵!可别把王妃气走,不卖这她个面子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人再显贵,也不能再不识好歹了不是?
自从认出了王妃,宋知熹就绷紧了身子,毕竟是第一次与王妃搭话,也不知道方才有没有说错什么。
虽说她蛮横起来的时候不太在意身份,但其实只限于同辈人,若是要她在长辈面前耍宝,她爹第一个就能拿鞭子抽她!
她爹虽然平日里对她不太管制,事事都依着性子来,但敬重与孝廉可是给她灌进了骨髓里。
能正面受引荐同王妃攀谈的女孩子在她这个年纪的并不多,毕竟不在一个辈分,既无关联也没什么合适的话题,能亲近的人大多沾亲带故,或者借了自家母亲祖母等长辈的光。
她没有母亲替她铺垫这层关系,自然也就没这个经历。
想到这里,感觉大局已定胜负已分,宋知熹才放松了肩头。
可就在众人舒气缓神等着孙家儿郎赔礼圆说之时,全场突然傻眼了。
只见站在女子身后男人伸出右臂稳稳勾住了她的脖子,手肘向后一带就把人往他身上靠。
宋知熹:我?!
他不假辞色,“实在是不好意思,房里的丫鬟心气高,赌气跑了出来,给王妃带来不便还望莫要怪罪。”
这话如晴天霹雳一般在众人心里炸响,劲爆的讯息立刻波散开来!
不会吧?敢情......这是人家房里的丫鬟啊......
王妃绷着脸显然难以置信,按她先前看见的,那几个小厮先是鬼鬼祟祟,随后又不怀好意地朝这丫头走去,那种场景,不怪她会觉得可疑。
但转念一想:她确实不认得这丫头,而且方才与她交谈的时候,也未曾听出她的慌乱与害怕来,难道这两人当真......原本就是一家的?
那么孙家儿郎会寻来,就在这丫鬟的意料之中了,难怪看不出惊慌。
这么一想,反而是她裕王妃不占理了……
宋知熹看出了众人七拐八拐的心思,也猜出了个一二,她的隐忧果真不假,顿时面上就端不住了。
实在冤枉啊,谁承想这人会来这一出?一句话颠倒了局面,没理也变成有理的了!
房里的……?就诈她是他的通房丫头吗!
宋知熹用力掰扯着狼爪低声警告:“孙喻舟,放手!”
“喏,这不就是认得我么。”男子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别闹。”
王妃脸色更不好了。
若说这真是个无辜的丫鬟,那么一个下人,怎么会有如此傲娇的语气和傲气敢这么说话?
也只有是恃宠而骄了!
否则无法解释。
亏了这合她眼缘的样貌,原来是这般女子,胆子可真是大。
像是认定了什么,王妃再也待不下去了,骤然进了轿子离去。
宋知熹眸色一沉:不妙,不但惹了自己一身腥,平白无故还弄得王妃不快,事已至此,再多辩解都显得她矫揉造作。
望着王妃离去的轿辇,宋知熹生无可恋,虽然明白自己这回落了贵人的面子,可她心心念念的活菩萨呀,就这么放弃她了吗不再挽回一下吗?
箍得紧实的胳膊害她喘了粗气,她转而就气不打一处来,还装什么风度?就是自讨苦吃!
“你个糟心的,移开你的铁胳膊快把本姑娘放开!”
没等人矮下身踹他,孙喻舟几分餍足地闪身避开。
若不是先前惊鸿一瞥看见那精致的五官,他也不至于费了心思当着王妃的面算计她。
只是,姑娘?呵呵,也难怪,貌似来头不小啊。
宋知熹打算要锋芒毕露。
彼时,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扑来一个人影,随即一队仆妇护在面前。
“姑娘~你怎么样啊?都说了不要瞎闹,不安全的,出了事老爷会打死我们的!”
宋知熹顿时就蔫了,虽然心生感动却难免尴尬,只得偷偷咬牙道:“来就来,你怎么这样让我没面子。”说着就一把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胳膊。
仆妇们看了这架势秒懂地让开一条道,平日里受姑娘的熏陶,行事风格也学了个炉火纯青,有些事情做惯了就没了顾忌,对方身份什么的先不管,主子什么意思就按什么来,凡事做了再说!
几个做惯了的丫头怂了怂肩准备打下手,因为这种事情万万轮不到姑娘亲自出手,平日里也是由她们率先出招来个先声夺人!
“哎呦我的姑奶奶啊使不得、使不得!”
唯独那延嬷嬷不似往常一般,一个眼尖就赶忙上前拉架,这下她也管不得身份,拢着宋知熹的胳膊连忙把那袖子放下。
延嬷嬷:这可是众目睽睽呀,一个不注意怎么又……像露这么大截腿啊胳膊什么的可不就是自卖便宜吗!
那一方,把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他也看清了仆妇近前出示的腰牌。
孙喻舟玩味地笑道,“原来是宋御史的闺女,传言诚不欺我,妙,实在是妙啊!”他一个利落地翻身上马转身离开,丝毫不恋战,带走了小厮和护卫顺便清了场。
宋知熹若有所思。
第二十章 紧锣密鼓
日头正盛,仍旧是朗朗晴空,朱雀街上人头攒动。
二楼的聚坊楼台上,待接过了少女手中的木篮,一个中年妇女扶着台面上的盘子,往发酵肥里兑着洄水,养护台面上一株覆盆子。
楼下隐约传来兵刃碰撞声,是一队兵卫前来巡街,今日更是准时。
“杜娘子。”
女人一愣神,心中一喜:这是哪个机灵的?
这只言片语说到女人的心坎里去了,在她这个人老珠黄的年纪,已经很久没被这么称呼过了,女人按捺着心中的窥探,缓缓转了身。
“你怎么还在这?”女人随口一问,面前的女孩子方才替人给她送来了花肥,这会儿竟然还未离开。
那女孩子边说边上前,“一样东西,忘了捎给杜娘子了......”
......
五城兵马司官衙,风风火火闯进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惊得衙内坐镇的侍卫没等看清来人是谁,差点就要蹿上来拿人。
紧接着后面跟回了一丛巡卫,这是被大人亲选的得力手下,领头的几个人正毛手毛脚地翻出身上的布帕,就要给那大人擦脸。
都尉瞧着赶回来的部下,眉毛一横:嘿这些个孙子,献殷勤的时候倒是挺孝敬的。
“都尉大人,你这是……怎么回事?”堂内的守卫惊惑地前来相迎。
“现在的婆娘是眼睛长天上了吗!”都尉横眉冷竖,愤愤吐出一句话。
兵马司的指挥使在本朝称作都尉,难得他这几日点了这队得力的部下,准时带队巡察街道,本想着亲自现身能振振他们兵马司的威风,顺带体察部下的职守情况。
竟是没想到,有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他来个难堪,这是何等挑衅!
要不是自己浑身的花肥腻味,还要提防着谏官参他一本,他当场就能上楼把人劈了。
不过好歹那婆娘自己认了错,眼下已经被押去牢狱,没一两个月也应该出不来。
只要袭击朝廷命官的嫌疑一扣上啊,这关押的理由倒也不会太欠考虑。
待擦净脸,没等他换身衣裳,就迎来了一个急报。
“大人!大理寺中丞在鹤占街疑似遇袭!”
“什么!鹤占街?”不待盘点人,他大手在人前挥过,“那就你们了,快随我走!”
......
朱雀街这边也已经恢复了常态,祥和气息也依旧没有清减。
一女子低头拂平了桔梗裙的褶皱,挽着漆竹篮子游走在街上,抬眼间就是一双剪水眸,时不时地放眼观望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哟,小娘子卖东西还挑人呀。”一个妇人挑唆调笑。
她听了,歉意地低头抿紧了唇。
“脸皮子也忒薄了些……”那妇人看这姑娘一脸娇羞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是瞥了一眼便走开了。
她撇过脸去,勾唇苦笑,只是一瞬间面色就恢复如常。
该是差不多了。
官道上允许纵马而行。
路过朱雀街,孙喻舟特意放慢了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皮面缰绳,琢磨着今日的趣事,还有他前几日才在鹤占楼相识的一个小娘皮儿,那媚眼使得那叫一个绝。
神游之际却不防撞倒了人,一个女孩子摔在马前,绸面的绣帕散落一地,堪称我见犹怜。
怜香惜玉、爱美惜美向来就是他的本性与爱好,看那女子肤若凝脂身姿姣好,他果断下马扶人。
呦,果真清丽,剪水眸子映入眼里,却不经意间挠了他的心。
女孩子倒地时便低垂了头,待人近身后才与他对视,仿佛突然心悸,只是瞬间又恢复了羞涩委屈的面容。
他拂过她的手和脖颈,越来越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那女孩非但没有感到冒犯而挣扎反抗,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搂住了他的的脖子仰头吻上,霎时唇齿相贴。
幕天席地的拥吻,惊得四周噤了声。
“太刺激了,现在年轻一辈都这么玩的吗?”
“伤风败俗啊……”
……
涯台边,目睹了全场的经过,周绪呈皱眉看着相吻的二人,竟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周世子,已经安顿好大理寺中丞,中丞只说是新来的乡里人不懂事,冲撞了而已,算不上谋害,请大人不必担心。”
亲卫上前如实禀告,虽然不知世子为何折返到这儿,弄得他刚来就冷不防目睹了这番场景,心里尴尬又莫名堵得慌。
这些人、怎么都不捂眼睛?!
就在众人以为孙公子终于又要抱得美人归时,那女子突然握拳出手砸在了男人的腰腹下三寸位置。
刀锋显露!
男子松开双臂,众人顿时看得心惊,血色在伤口处迅速晕开,精巧的小刀银晃晃地深入其里,扎压了每一个人紧绷的神经。
尖叫声轰然炸开。
“啊杀人啊!”
“谋杀啊!”
人群猛然离散,百姓皆是慌不择路规避逃窜,生怕与自己扯上关系,下意识的动作暴露群众的真实心理。
若是等官兵来了,直接把牵涉的人以同犯嫌疑一并抓起!
一锅端了可如何是好!
“先救人!”周绪呈低喝道,赶来的亲卫丝毫没有耽搁地冲过去,用衣料捂住孙喻舟汩汩冒血的伤口,待掳来的医官先稍稍稳住这流血的伤势,立即把人送去了太医处抢救。
只是出奇的是,街道辖区的巡卫虽不久前就已经随着兵马司都尉离开,竟然到现在都还没出现。
然而众人不知的是,因为鹤占楼大理寺中丞遇刺一事,都尉把原本巡辖这里的兵卫一并带走,一个不留,根本没来得及重新部署这里。
更现实的一点是,面对当场这种缠绵的情状,就算看不下去也没有百姓主动上前,更别说打探虚实了。
要不然这刺杀也不会能如此完美无差,无人扰乱。
后脚赶来的官兵没有因对方是个女子而有丝毫松懈,一边麻利迅猛地押了犯人,一边大肆地处理乱局,令行禁止,无一不在提醒着这座偌大的皇城,什么才是真正的兵威。
刺杀官家嫡孙,这个案子牵扯甚大,不等抽丝剥茧,对于稍微懂点门道的人来说内里隐情都已经是细思极恐。
......
鹤占街。
这一处没有人走茶凉的自觉,提刑按察司的公堂外照样聚集了群众。
“荒唐!”
惊堂木重击桌案,传达着上位者的怒不可遏。
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突然,都不带让人喘气的,堂下跪着的几个身穿麻色褂子的汉子抹了把辛酸泪,高声叫苦。
“大人!大人明察啊,咱几个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么会谋害朝廷命官啊!”
“冤枉啊大人!咱们就是卖弄杂耍讨个生计的,就算白送十个胆子咱也不敢在京城造次啊!”
几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伏低上身,以头抢地,倔强地证明着自己的清白。
就在先前,这几个街头艺人颇为卖力地秀了一组高难度杂技,互相配合着耍玩花枪。
第一次在皇城大展身手啊,可谓是心潮澎湃,一手花枪耍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热血沸腾。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对自己的掌控力确实很有信心,绝对不致于伤人,不然也不会毫无顾忌地租下街上那个宽敞的露台作为场地。
只不过千算万算,最后不争气的竟然是那花枪,在大力一甩下那枪头竟然就它娘的脱落了?!
还直直袭向不远处轿辇旁的人的发冠,连人带纱帽给钉在了轿子上!
那场面活脱叫人生无可恋,他们扔了铁棍就打算赔罪,动作却慢了一步,顷刻间就被摧枯拉朽之势包围,那刷啦啦的银光简直要晃瞎他们的眼......
于是乎,他们就这么毫无悬念地被刀剑架着走,没得消停就被扣押到公堂之上,接受铺天盖地的诘问与审讯。
“什么底细自有官府的人来查个彻底,说!你们怎么就不偏不倚袭击了大理寺中丞!能有这等功夫,好得很呐!”
一轮辩问之后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把堂下跪的人与堂上审判的人急得脸红脖子粗。
大理寺中丞听不下去了,搓了搓胡渣,喝了一口水压压惊。
他们大理寺当差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虽是刚才那一下着实把他吓着了,但凭他多年为官在人精里摸爬滚打的经验,他能确定这只是个意外。
他抬手止住衙吏为他捶肩的动作,起身朝判官拱手做了做样子,“大人,不必再审了,我们的人查过了,就是闹了个乌龙,不至于牵扯上谋害。”
清了清嗓子,他又接着对跪在地上的壮年说道,“只是我这人到中年,也是经不住吓唬的,行事还是注意些分寸为好,有时候细枝末节也能成为致命的因素。”
“大人海涵!谢大人为草民开脱!”
“......”
不乏有官员疑虑:大理寺的人今日怎么了,竟然这么给脸?
这又耍什么手段?
别人不知道,他们当官的可都私底下互相透过口风,别看大理寺名头端正,掌管着案宗审罪,这里边的狠辣可不输他们刑狱。
饶是心里百转千回,堂上的提刑官也顿时噎住了声,大理寺的人可惹不起,尤其是那个年纪轻轻就领头的小子,可恨还是个袭爵的世子!
虽是同一个职署类别,可大理寺的人由陛下钦点官位,那等级实在是压了他们一头。
正主都发话了,这话里的意思也透露得明白,提刑官也就歇了原本想替人家讨个公道,涨涨门面威风的想法。
“本官审了这么久,看来证据不足,那就待案宗备全再做定夺,来人,带下去做个笔录。”
提刑官稍整神色,干脆利落地撩了袍,退堂的动作拿捏得很有分寸,隐约透露几分豪爽的风骨。
剩下的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了。
接连好几日里,风言风语就传遍了京城。
一日之内,三人遇袭,两个朝廷命官,一个官家嫡孙。
其中两场是闹剧,只有一个真见了血。两个是乌龙事件,一个却是真实的蓄意谋杀。
仔细想来,若是以孙喻舟被刺为主场,三件事也是有些牵扯的。
从因马撞了人,两人相遇,到街头拥吻,到当场刺杀,整个流程目睹的都是旁观的百姓,没有人有插手的理由与想法。
当场人里,却唯独少了整顿秩序的巡卫,也理应是当时最有义务有必要阻止事态发展的人,少了这些干扰因素,事态的演化也就如此顺遂。
而这些本该于此处当值的一队巡卫,却早先随了他们的都尉离开,之后在府衙中,才能在紧急中顺便调走。
事急从权,按需调配,也是中规中矩。
其他辖区的巡卫,若不得令,实在不能用一处的兵填补另一处的兵,否则顾此失彼,是兵家大忌。可到了到真出了事的时候,从总部府衙调出的与从就近辖区赶来的侍卫,还是没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只能说,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除了那个热吻。
这个吻没人能解释。
实况分析就在这里卡了壳。
大理寺书房内,周绪呈微微斜靠在扶几上,一手搭额,一手弯着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案。
“速速查那女子的底细。”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与兴味,“还有,两个当事人是否相识,这两家的关系,以及往来。”
那男女在那四目相对的第一瞬,明明透出的是陌生……
他施施然起身,“呵,刺激。”
侍从拱手领命退离。
第二十一章 嫌疑
天下大义,此刻问君。
春雷交涉,恰好惊蛰。
惊蛰分为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为鸠。”惊蛰三候所代表的花信为:“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
前几日下了小雨,这会儿宋府里的空气都是清甜的,香榭亭边的夹竹桃有含苞吐露的迹象,看得人心痒难耐。
宋知熹悻悻地撤下了先前占据一袭之地的香艳本子,搜罗了一捧的经书,现在都齐整地堆满了案头。
这几日随手翻了翻,她现在对这些经文很快培养了一种如鱼得水的亲切感,虽然不至于填补她心底的落空,但好歹像是找到了替代品,在体味这种沉溺的快感中,她发觉自己越来越充实。
前辈说的果然没错,这可不就是开卷有益嘛。
院门来了通传,宋知熹带着疑惑,换了镶珠开撒裙,出了宅院进了前堂。
“爹,怎么了?”
“你这几日可有出府过?”
宋知熹平日里愈发活络,气质这个东西也能信手拈来,转换自如,这会儿她落座后双手大气地一搭,还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然而却看得老爷眼皮子突突地跳。
“老爷。”管家奉上一盏碧落兰,宋老爷挥了挥手,照例屏退了下人。
“爹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这几日呆在屋里看了好些经史子集呢。”
宋知熹弯着嘴角眨了眨左眼,是个活泛的样子没跑了。
宋老爷放了心,还是剜了闺女一眼,“哼我信了你的邪哟,不给老子惹麻烦你就算长了本事了,不过……”
宋老爷顿了顿,他对亲闺女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今日太医署的人说,那孙阁老家的嫡子似是才发现中了毒。”
宋知熹很是疑虑地接话,“不是说是受了刀伤吗?”
“刀伤没有什么大碍,算不了什么,真正厉害的是那毒。”
他放下茶盏继续道,“这几日众人集中注意处理刀伤,谁知道他还中了毒,听太医说,毒的症状发作后,已经拖延了好一阵子了,因为还在刀伤的救治过程,他们都以为是刀伤感染的并发症,这就忽略了这个毒。”
“唉,这是有多大的仇啊。”
凭着这几日的传闻,宋知熹不一会儿就想明白了,嗬!原来是一个连环死手!
刀伤只是转移注意力的引子,背后真正杀手锏是毒,这样就算没杀成人,也能毒死人。
毒性再大,也会有个中毒过程,但能否毒死人,不仅要看毒性,大前提是毒发完成,中间不会有人发现并解毒。
这就是原因所在了。
刀伤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这样做比单独下毒高明太多了,又比单独刺杀多了个可能。
毒发症状一旦被发现就会有人解毒,单独捅刀子又讲究功力和寸位,不一定能致死。
宋知熹有些哀叹,这孙喻舟拈花惹草惯了,最终还不是吃了女人的亏,没有一命呜呼就谢天谢地了,希望这茬能吃一堑长一智吧。
“长点心,叫你的丫鬟们近日不要出门了,也能少些麻烦。”
宋知熹:???
她亲自去了门房,差人出门采买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叫人打听仔细了,人一回来就给她带了话,吓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本来大伙儿都觉着奇怪,街上又在查人了,那行刺的女子不是已经入狱了么……”
“我后来使了点银子,听知情的孙家人说,那天有婢女给孙公子擦洗脸才发现他面色有些不对。”
“您猜怎么着?”小厮双手一拍,“叫太医一瞧才发现那孙公子中了毒!还好发现不太晚,如今也没有大碍了只等睡醒了便是,只是太医推断,这毒就是受了刀伤的当日一并染上的,具体是饮下的茶水里还是吸入的毒粉,时日已久已经验不出来了。”
宋知熹双臂环胸,皱眉凝思,点了点头。
“当时说啊,除了那个刺客,出于谨慎起见,要把所有可疑的嫌犯也一并下狱审判。”
“不过大理寺的可真是神了,查到孙公子一直在马匹上,除了小厮根本接触不到什么人,其间就只下过马两次,事情可就好办多了呢。”
“不管是早膳还是什么其他的可能.......查探了个彻底后,他们排除嫌疑就只锁定了一个人,你猜,会是什么人?”
宋知熹:怎么感觉后脑勺一阵发凉。
“就查到那孙公子遇刺的几个时辰前调戏了一个丫鬟,还搂了那丫鬟有一阵子,这先前搂一个,后面又抱一个的,总共就两人,除了那个刺客,可不就是和她有亲密接触了嘛。”
门房的小生挠了挠鼻子,“这不,大理寺现在就在追查那个丫鬟了嘛。”
“什么?大理寺、亲自?”
“不是不是啊姑娘,大理寺卿向圣上挑明了,只做个指挥,负责把人给查清楚,顺带施了拿人的命令,而拿人这活儿还是兵马司揽了的。”
“人……应当还没抓到吧……”
“姑娘放心,快了呢!大理寺有那周世子坐镇,查个人简直易如反掌,但奇怪的是......听说方才还找上了裕王府。”
我滴个娘亲嘞,狗屁放心,揪心得头疼啊……
这不就是真相大白的节奏吗,这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要对大理寺拍手叫好了!
可她无罪啊!
她宋知熹却是忍不住想一巴掌直接呼过去。
这口气,憋的她要憋出内伤了!这倒是什么个事儿啊。
她摊上大事了。
要不是她留个心眼,保不齐哪天连宋家府宅被包抄了她都不知道。
还好她没叫自己的丫头婆子出去打听,不然哪个眼尖的一指认,她就暴露了。
这刺杀之罪,若是里面真牵扯着一些官场党政人的私仇,上面的人动动手,她就会成为尔虞我诈保全名利里的牺牲品。
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了把柄,有心人就能死磕到底。
孙家三品大官,貌似还有一个长女嫁入宫中封了嫔妃,和宋家没什么往来,不是个善茬。
先不说她爹有没有能耐保得下她,她那舅舅会不会大义灭亲来个雪上加霜,她心里是没底的。
若是宋家惹了帝王的猜忌,这祸端可就稳稳地埋下了。
回房后她压了压惊,思忖着应对之法,回忆着当时仆妇夫人里头确实没有人认出她宋知熹来,不过最后是单独给那人出示了府牌才得以解围……
孙喻舟现在还昏着养病呢,不过也不知道他醒来会不会把自己给招出来……
人心不可直视,她从来不会把希冀和指望全部压在别人身上。
除了孙喻舟那里倒也没出什么纰漏,那些人也就必然没这么容易查到她的头上。
也许就是命定的巧合,既然避不过,那就必然要掺和进去弄清楚缘由,好为自己安排一个退路。
什么都明白些总比一头雾水好。
这样,到时候万一真暴露了走到最后一步,也好有办法把自己从案子中摘出来。
当务之急是能避一天是一天,趁现在还没有拿人的动静,着手准备了。
待把信封了火漆,盖上特有的纹章,捎上信物,宋知熹就唤了盘锦,叫她换身行头,把信送到老地方。
胖蕉当初就把这个交给她,代表见物如见人,事急从权,从头开始探查纠葛与起源估计已经来不及了,倒不如图个便宜,直接把手伸向大理寺,捞现成的。
她可以调配他四海商行的眼线,调来大理寺目前已经获取的全部情报。
不说皇亲贵胄那层关系,若只是在民间,也只有四海商行有这个能耐。
盘锦看着自家姑娘凝重沉稳的神色,顿时扫了疑虑,肃清了心神开始无比认真地对待。姑娘这是来真的了。
夜半,宵禁时分,城中人手撤散。
一个丫头哒哒哒地跑进了里屋,着急地提醒道,“姑娘,府外有个侍卫模样的人求见姑娘,说不得耽误,没等通传就闯进来了。”
“是吗,人在哪。”
话音未落,宋知熹连忙出了里间,生怕慢了一步被人闯了闺房。
“你……真是贺……衡川郡王的人?”
“如假包换。”那侍卫黑着脸,想着叮嘱,难得和气地回答,“郡王近日处理完公务,得了闲就取了重要物件托属下必定亲手送达,指明了要交给宋御史府的姑娘,宋知熹。”
盘锦听了,忍住要跳脚的冲动,抱怨眼前这个可疑的人:“怎如此直呼姑娘名讳。”
难怪盘锦觉得可疑,姑娘每次缠着郡王的时候都见不着人,一直避如蛇蝎谈不上任何交集,怎么会主动派亲卫前来联系?
只不过人来了面子还是要给的,万一真是......呢。
宋知熹也不着急,半晌还不打算放人走,眯着眼娇笑得花枝乱颤,看得那侍卫浑身一个激灵。
侍卫:娘的,这宋家的二世祖果真是个难缠的主儿,怪不得主子专门点了他这个冷板脸的来对付。
丫鬟们:姑娘,若真是郡王你也不必高兴得如此失态吧……
宋知熹笑够了,随意地噘着嘴:“打住,干什么这么看着我,多久没见着外人了,这难得有人来访,乐呵乐呵怎么着了。”
丫鬟几个露出了“我们懂”的笑意。
“去去去!”
夜深人静之时,宋知熹在案几边掌了灯,狐疑地打开信件,竟然是一封仿制的卷宗,整整打开有一沓。
是抄录的官府卷宗,赫然就是大理寺的标识。
天大的助力啊。
宋知熹暗暗心惊:贺衔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
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这等密件都能随时弄到手……
看来除了周绪呈和他的亲信,贺衔也知道当事人背后的缘由了。
按捺住内心的疑虑,她迫不及待地就要理清卷宗里的头绪,像是打开了尘封的门拴,往事如故事一般历历在目,场景涌现,仿佛身临其境。
第二十二章 柴碧
事情要从孙家说起,但是否真是被害者,还有待商榷。
孙方两家,分居两地,因一桩婚事成了亲家。
孙家是京中的老牌勋贵,自皇朝建立以来就稳居京城,家中的大女儿入宫贵为皇妃。
广陵城的县主簿,名方绍,是京官太史令孙漕的姐夫,也就是孙喻舟的姑父。
县主簿这一官职,前几任或多或少都捞过一些油水,账中少不了坐支,即收入与支出不分开立账,有时直接用收入用作支出打点关系,所以遗留下来挪用官库里的税款,总计二十万两白银,算是个遗留问题。
前几任的账簿一直都是接着上一任完本的账册立账,虽然勾稽关系有条有理,但上一任留有多少虚账,想必县主簿自己也不太清楚。
孙喻舟的姑父方绍生平未有多大建树,因私下的关系才谋得这个接任的机会,条件是得吃了这个暗亏把往年的账补上,盖章签字样样不落。
一年的账本,算了应有数额,也算得上是实账。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补过去了,谁知一个反常雷雨天的第二日,账房失火导致账簿被烧,烧毁的账簿都是由官方定额监制成册,按量派发,按需供应,方绍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呈上文疏申请补换。
每年期末的完账都要入册上缴,留存于京都备案汇成各地综册,按规矩旧例,要补账本的,京中会调出往年的在册数目,派监察官下来监制盘点,可是,当年的账谁知累计下来又有几分虚实,与现在的库存定然是相差甚远,加上最近这几年做得还是实账,并未来得及弥补……
年年的结册都成功通过稽核查验,偏偏在你这里少了财产?私吞国财涉及贪污谋逆,按罪当罢免九族官位,主犯的宗族同辈流放,子孙后辈十代之内不得进京为官。
柴家书香门第,虽不显贵,但也是有些清名与门第的大户人家。因和方家是毗邻,主动要求以账簿抵押担保为条件为方家救急,用计调换了出京的通判,助方家渡过眼前的难关。
而这背后出于什么打算和要求,只有柴家当事人知道。
几年后财务打理得也算不错,弥补了账库的亏空,只是事情了结过去几年后,两家因各种人脉关系牵扯,利益纷争关系越来越僵化,加上柴家还捏着账本也没有提出换回的条件,两家关系便愈发尴尬,直到几乎断了来往,柴家也不声不响地举家迁去了外城。
年前,有人拿当年的事做了文章,两家撕破了脸,柴家有意持证要挟,方家面上僵持内里却慌了。
方家联系上了京城的孙家求助。如此把柄在对手手里,万一被捅破立案调查,再拿前几年已经归档上交京城的案宗比对,就没有任何辩解可言了。
牵扯甚大,官位不保,方家下了九族也会一道动摇孙家在朝中的根基。
孙家出手了。
太史令权衡后让人绑架了柴家独女为人质卖到勾栏院里,取了姑娘的贴身信物为证,以性命为要挟,有意引出账簿。
然而人心不古,由于两家互相猜忌,柴家虽急了,也怕方家不守信用,在柴家返城的道上,两家僵持不下,最终孙太史令以镖局护镖围捕流寇为由,在道上灭了柴家满门,并声明柴家为流寇所杀。
柴家族人也许到死都不知道,绑架杀人的勾当,都是京都孙家全权操控的。
而方家,一兵一卒都没有费。
柴家独女柴碧,那个被族争牵连的女子,此刻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那些时日里,她经历了什么,为了查出始作俑者,她又付出了什么,跋涉而来谋划复仇,却也无力回天。
宋知熹手心出了汗,巨大的痛苦蔓延五脏六腑,实在不忍心想象。
灵魂深处的价值观轰然崩塌。
仇恨是怨念的源泉之一。
仇恨一起,生出怨毒,阴晦难驱,险象迭生。
化解仇恨,净化世端,挥散诸恶,平衡天道,向来就是崇高的使命。
世道多以仇恨归为恶端,把仇恨视作万恶之首,认定仇恨是人阴暗面的暴露。
然而,他们却没有全面地认知道,有时候,鼓吹劝解他人忘却仇恨,才是对他人最大的残忍。
圣贤所言的以德报怨,只是作恶者强加圣贤的名号,为自己的作为撤来的一块遮羞布,混淆视听。或者是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苦大仇深,却冠冕堂皇,附庸风雅地标榜自己“大善”人设之人的工具罢了。
“何不食肉糜?”
百姓饥荒无食,满城饿殍,上位者因置身事外困惑不解:既没有粟米可食,那为什么不干脆喝肉粥呢?
如此昏聩痴顽!
以德报怨?放下仇恨?谁有资格这么说话!凭的又是什么!
世道不公!
世道不公,何谈天道!
宋知熹喷出一口血,浑身疲累倒在了几案上。
月明星稀的夜晚,有乌鹊乘东风而归。
第二十三章 误会
一连几日宋知熹都是病恹恹的样子,在床上躺了几日,才能下地走动。
宋老爷那边就叫走了她房里几个丫头询问,听说吐血当晚几个时辰前,是郡王府来人送了信件,顿时又怜又气地打量眼前那病恹恹的人儿。
闺女大了,有心上人了,这一个不注意啊,心都跟别人跑了。
自己的闺女心里那点子情思他哪里不晓得,只是郡王那等皇亲国戚,貌似无意于她。要是没那个意愿,他也没辙。
再说,谁会把自己的亲闺女眼巴巴往别人家推,不要面子的吗。
她做得那些个事儿,他不会插手,爱慕什么的表达出来,那是她自己的事,凡事都有争取,若是连争都不敢争,他第一个就要骂她没出息。
只是,什么时候她那感情深沉得竟然到了这种要吐血的地步了??
这是何苦啊。
心里不忍,嘴上还是臭骂了,“个不成器的,为了个男人就要死要活啊,好啊宋知熹,你就这么想气死你老子啊!”
堂内伺候的一众下人纷纷屏退,生怕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宋老爷猛地灌了自己一口茶水,“气死我没人给你做主!”
“老爷,慎言!”宋知熹身边的延嬷嬷顾不得身份,赶忙福了身子出言提醒。
虔婆子在府里得脸,平日里没少在父女二人间当和事佬,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哟,这叫外人听了指不定怎么想我们宋府的姐儿呢!老爷你也真是的,你犯得着和一个外人吃醋吗。”
宋老爷听了更来气了,往那婆子脚边摔了茶盏,溅得裤脚都湿了。
虔婆子赶忙噤了声。
宋知熹暗道不妙,拖着孱弱的身子,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就往身边的盘锦身上扑去,盘锦识趣地接住人,宋知熹便把脸埋在她肩头,泣不成声,哭的快要背过气了。
不一会儿就发展成二人相拥而泣的情景。
宋老爷看得心都揪了,很不是滋味,“你哭!你还给我哭!你还反敲我一笔,好的很呐~”
“爹啊!你好狠呐!我这才好就被你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女儿要委屈死了!”
“你挨骂挨得还少吗!这两句还听不得了?为了个外人竟然还能整吐了血,好你个相思成疾呀!”
“爹啊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能和女儿生分了呢!女儿谁也不要女儿就只有爹了~呜呜~”
“贺衔他没有!……真没有啊爹啊!……衡川郡王他谪仙一般的君子,女儿怎敢亵渎造次啊……爹你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如此糊涂……”
“呦呵你倒全怪在爹头上了!一口一个贺衔叫得这么熟,这裕王怎么养儿子的,把我家闺女的魂儿给勾去了还不负责!赶明儿我就想法子参他一本,我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啊,这才多大就不中留了,我这以后如何有人送终啊如何是好啊……”
宋知熹:若是这也要负责,恐怕那郡王府就能自成女儿国了……
宋老爷自顾自地说话,压根不听帮腔的人解释“好哇,为了个外人和你亲爹生分了不是?我女儿谁也抢不去,你铁了心要跟了他是吧啊!”
“好!以后不许再闹!”
宋老爷“砰!”地握拳砸响了桌面,长脸一横,麻利迅猛地披上官赐的大氅,扔下一句话就大步跨出了正堂。
“我堂堂御史大夫,这点的脸面还是有的,这就请陛下赐婚!”
什么外人不外人的,外人也能不是外人。只要成了,还不是给我奉茶当我半个儿子!
一不留神人已经走出了视线。
堪称神速!
满堂沸腾了!
这下可好!宋知熹心里咯噔一下,倏地起身麻溜地追了出去。
众丫头婆子见状,伴着笑闹提着裙也跟着跑了出去。
宋知熹没看见自己亲爹,只捕捉到一批府里的随从追逐离去的背影。
门房的侍卫拦下了她。
“做什么,快快让开!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姑娘您请回吧,老爷已经匆匆备马离开,临走时还下令吩咐了,说姑娘待字闺中,不得出府。”
“什么!”
“姑娘,老爷终于对您妥协了呢!”
“姑娘,老爷说你待字闺中,就是要你备嫁准备当新嫁娘了呢!”下人仆妇一个劲儿地恭喜,连门房的小厮也来附和凑个热闹。
“姑娘害羞了呢!”
“别闹,我看你们一个个才是面色红润,大喜将近,堵着我做什么!”
我的威名这么快掉价了是么!
这一茬接一茬的,大理寺那边还在抓人,嫌疑一日不摘,麻烦一日不解。她自己的麻烦还没解决呢,命都不保,谈什么感情!谁闲谁谈去!
第二十四章 避一避
就在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下,消息传遍全府下人的耳朵里。
端一看简直就是个阖府欢庆的氛围。厨房里,掌院里,针线房里都噙着笑偷着乐干活,明明还只是个由头,却仿佛看到圣旨已经下来,悄咪咪招呼着互相蹭蹭喜气,好不热络。
呵!她宋知熹可向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儿。
宋知熹像模像样地回到了闺房,打着午休的幌子就麻利地翻出了压箱底的宝贝。待换上素雅的男装,打开檀木小盒,碎胡渣,眉毛粘,紧要的关头,一个没落下对着镜子就尽数往脸上招呼。
生涩小生,单纯无害,斜一眼却是疏离的淡漠,唇一勾又是让人心跳。
待装扮妥当,没有瑕疵破绽后,宋知熹一个翻身就蹿过了墙,入了偏院,准备出府。
看守偏院的王婆子毛手毛脚地招呼着管家常福从偏院进来,猝不及防和一个猴一样的人碰了面。
瞬间就大眼瞪小眼,双双惊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也眼尖认出了宋知熹,大吸一口气感叹:果真是亲爹亲闺女,这父女二人真是太有默契了!
“哎呦巧了姑娘,快随我俩来,从这赶紧出去!”
宋知熹本来还打算不管了直接蹿出去,定没有人捉得住她,此时看着慌张的二人,忙不迭一脸疑惑。
“怎么了,是爹爹出什么事了吗?”
边说边招呼着自家姑娘走,“姑娘,长话短说,老爷本来备了马就要往皇宫那边去,半路上被大理寺的官兵截胡了,那周世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方在道上堵了好一会儿了。”
“老爷不知道听了什么,说什么有麻烦了,就顺道撤了一批人,还让我捎话指明了让姑娘快走。”
“我?”虽心生隐忧,但这临门一脚果真是来得及时!周绪呈估计是有备而来,没准就是来给她定罪的。
有了戴罪的嫌疑,这亲估计也成不了了。
这下可算不用她亲自出手阻拦了。
然而,另一个麻烦也提上日程上赶子来了,婚事虽告吹了,却很可能是来给她催命的!
周绪呈,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啊?
这么快就查到我头上来了?
“姑娘偷偷出去,这事府里只有老爷我们两人知道,人多口杂,都知道了怕就暴露了不好走了。”
姑娘不必担忧,府里还有老爷在呢,姑娘保重好自己就行,老爷定会处理好,风头一过就来寻姑娘回府。”
咽了一口唾沫,宋知熹眯了眯眼:敢情是冲我来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作为朝廷表率,她是万万不能让爹插手的。
爹怕是还不知内情,不知她确实无意间掺和进去了。
来不及和爹解释缘由了,“别慌,府里交给你们了,我这就走。”
跨出了偏门,宋知熹旋踵回头嘱咐,“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府里被围困,别和周世子杠上,照实回答,不知情就装哑巴。”
他应该已经知道什么了,再矢口否认嫌疑就更大了,反正她确实没出手害人。
安慰道,“他应该不会为难我们,做什么出格的事。”
出于让府里人安心,然而她只是胡口一编,他不了解他,心里确实没底。
仗着大理寺少卿的督领,大理寺的官兵没有情面可言,只尊陛下,次之皇亲,对其他人怕是没有丝毫忌惮。
王婆子和管家大义凛然地点了点头,“姑娘快些离开!”担忧地合上了偏门,落了门栓。
遮遮掩掩地穿过弄堂,宋知熹虽然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却还没想出绝对可行应对之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已经不能自我摘出了。
往好的方面想,主刀者柴碧已经捉拿,这再捞几个嫌疑人就是给“查出的毒”做做样子走个形式,威吓一下不知轻重的人。杀多了人反而会牵扯更多,她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
往坏了想,那背后的人怕是会暴露,对嫌疑人来个杀鸡儆猴,捉拿嫌疑人也许只是个由头,那背后的人,孙家,应该是急了,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意思,是要做个宁可错杀一千的打算,斩草除根了。
按紧了胡渣,她缓缓从沉溺的思绪之中醒神,像是才瞥见了什么异样,由不住放慢了步子。
弄堂小巷的路口,一个隐约挺拔的身姿倚在墙沿。
宋知熹眼中下意识地闪过寒光,她收敛了气息,当做没看见,疏散眼中的焦距,继续朝前走去。
这人是谁,认不认得,她压根不想知道。
那男人约摸也漫无目的地朝她这边沿着小巷走来,俨然一个过路者。
擦肩而过。
“宋知熹。”
随意的声音,像是平日里半熟的人相遇顺带打个招呼。
宋知熹瞳孔一缩,背后一道破空声响起,赶忙弯腰闪身,躲过了一记手刀,顺势回旋了腿起身,毫不恋战,撒开腿就往外狂奔。
爷爷的!那么近,她难道还能看不清他周绪呈吗!
……
这厮不是在和她爹僵持吗!刚等了她多久?这么快就锁定她了?!
……
尽管溜得飞快,可是,背后总发凉是怎么个情况?
这街上少不了正盘查的眼线逻兵,再不想法子,不待人追来,她绝对就能被押着去见那阎罗王。
来不及探看,一个顿足就往曲娉阁里拐去。
京城里最蹩脚的销金窟,却是开得最稳的。
有时候,越是俗不可耐,反倒越为经典。
“哎呦,你小子够猴急的啊~”
忙不迭还被门口揽客的翠姨甩了一帕子。
“嘶……好一楼的娇客!”
宋知熹找了一个人最多最热闹的场地,找空座坐下,往外面瞧去,不见他追来。
轻呼一口气,她沉下眼眸,无意地掐弄着手指。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不远处几个凭栏聊天的女子注意到她。
那个小生虽然瞧着不太壮实,可那眉清目秀的样子,颇有一种邻家哥哥的感觉,喜欢得打紧。
几个样貌不错的娇客往他这边靠近。
宋知熹勾唇打量,轻佻一学一个准。
“小公子怕是不常来吧,可否赏脸与姐妹几个结识?”
宋知熹砸吧砸吧嘴,蹙了蹙眉,“啧,这个不行的呀,太油腻了。”
“这个么……太柔弱了,也是不行的。”
“小哥儿眼光如此高,这都瞧不上呢,怕是喜欢没**的呢。”
一个云袖女子不服气,“随我去找妙姐姐,定会美得让你瞠目结舌!”
“好啊。”宋知熹点头道。
扶着栏杆,宋知熹跟着走下了楼台。
她想通了,这牢狱,她要亲自去一趟,见见柴碧,有些隐忧,这审判到了什么地步了。
使银子的进去看人的话,太招摇,更有同党的嫌疑了。
待会儿在楼里惹了事,凭个小罪名先进去,蹲蹲牢,探探里边的情况。
真实身份,暴露不暴露,是个后话。
这么想着,她难得心里轻松了一点,那样一副纯良欢脱的面容,旁人瞧见,竟以为她快要喜笑颜开。
第二十五章 周旋
这正准备上楼。
……
“宋知熹。”
“啊哈?”宋知熹笑完才回神,突然意识到了情况不对,赶紧就闪身出腿往人身上招呼,一个没中,赶紧就向边上蹿。
“呵!少来。”周绪呈眉峰一挑,嗤笑着就要上前擒拿,对这样的无赖,他没有丝毫风度可言,大手一拽就把人摔了一个趔趄,他把背对着自己的人向下一压,反手向后一剪,宋知熹就摔了个马趴。
周绪呈单膝压跪在她的背上,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宋知熹感觉手脚无处挣扎,以前都是她指使别人这么欺负人,她自己又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虽是又气又急,宋知熹还不至于自露马脚狡辩求饶。
否则的话,呵!那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佯装无辜又气急败坏地朝着背上的人骂道,“你个泼皮无赖,仗势欺人,好不知分寸!快给本姑,呸!给我起开!”
周绪呈也不恼,像是胜券在握,沉声在她耳边低笑,“宋姑娘,当日一别,果真令人刮目相看。”
下一瞬男子就利落地起身,宋知熹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一簇侍卫用刀鞘架住了脖子。
他笑了,启齿。
“这位姑娘,你被逮捕了。”
此时稍远处围了好些人,却又在两人起身后立马就零零碎碎着急忙慌地散开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嘛,这可是大理寺拿人哟,还瞧什么热闹,可别一个不小心把自个儿搭进去了。
宋知熹睫毛轻颤,“周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了,在我这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周绪呈冷了脸,出声警告。
宋知熹明白,此时已经没必要再打迷糊眼儿,却不信他真拿住了她什么把柄,干脆直接亮出底牌,她旋即挤出一个笑容,和颜悦色地说,“周世子堵着我也不急着开罪,想必是心中有些许困惑……”
她继续道,“再者,捉我,只是出于您的猜测,虽然没有直指的证据,但您也有了足够的把握认定是我,对吧?”
周绪呈没有反驳,“你是不是该跟我说些什么,嗯?”
宋知熹轻呼一口气。
赌对了。
侍卫合上门后,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愿闻其详。”周绪呈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近前的女孩子。
宋知熹这才有时间打量他,啧,那样一坐,周身气度都透露着气派与舒坦,只不过,先前那个三招擒拿就压坐她背上,毫无风度,不留情面,乖张蛮横的男子,可不就是这位世子爷么。
她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竟还觉得此刻眼前之人周身的月朗风清……
头发被冠带齐整地束起,一绺发丝因着刚才的打斗乱了阵脚,面如冠玉,朱唇轻抿,俊朗如斯。
宋知熹一个没忍住,就心猿意马地把他和她见过的其他人的样貌做了个比较,一较高下,心事这么想的,脑子也没出息地照做了。
“做什么。”世子没好气地朝她扔来一句话。
宋知熹一个回神,咬疼了自己的下唇,抬手按了按眉心,“关于刺杀一事,已经盖棺定论,我现在想说的,就是那中毒一事。”
周绪呈听着少女口吐珠玑,娓娓道来,联想到了那日这人一身鹅黄色蓬松裙,娇俏脸红的狼狈样……
先前是腼腆脸皮薄,今日又像泼猴一般蹿逃骂人。
随意抬头打量,两种形象重叠在眼前人的身上。
宋知熹有些心虚,“我承认,那日与孙喻舟接触的丫鬟,就是我,当时那情况,本来有人给我解围,却被那位孙公子糊弄过去了,他近身于我,就是要证明我早与他相识,惹得那些夫人以为……暗通曲款。”
周绪呈不经意间关注到女孩脸上逼真的胡渣,皱眉,忍住了想把这东西撕下来的冲动。
“后来,我府里的人找来给我助威出示身份,他才没再纠缠。之后他就遇刺了,谁承想接着他又中毒?这不,就把我也给搅和进去了。这么个牵连法,我怎么不冤?”
“至于为什么中毒,事情很简单,柴碧想要了他的命,当然就是她做的。”
“虽然当场没有足够明显的下毒手段,但是,我听说当时……”
这后面的事情他应该也知道,她不太清楚她是否要开这个口,还是点到为止即可。
周绪呈面不改色地接话,“当街拥吻。”
宋知熹抬手擦擦额头,掩饰了些许尴尬。“是了,孙喻舟为人爱慕美色,当街亲吻女子也说得过去,只是这个动作主动的人,是柴碧。”
“一个恨不得亲手了结性命,怀恨在心蓄谋已久的刺杀,怎么会在得手前还酝酿这么一出戏?”
“如果真是心怀情思,情不自禁,若是别人信,我可不信。再真挚的情感,经过仇恨与时间的反复打磨,只会成为她的耻辱,是她对族人的背叛。”
宋知熹察觉到仿佛泄露了什么,却又不好突然僵持,“所以,接着拥吻这个幌子,成了一块偌大的遮羞布,柴碧在嘴里抹了毒,两人在这么接触的时候,就出其不意地传了毒……”
那刺啦啦的画面场景在脑海里呈现,再说下去就有些不堪了,周绪呈双指搭在嘴边,示意她就此打住。
确实不是个很好的话题。
宋知熹果断停了下来。
“所以,刀伤毒素双管齐下,互相掩护,也就成了现在结果。”她双手一摊,实诚地说道,“喏,这就是实情。”
男子露出欣慰的笑容,此刻却是不善的意味。
“若只是这么回事,那也就还好。”面前的男子收起笑容,凛然的目光牢牢锁住面前的少女。
“只是,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宋知熹暗道不好。
什么族人,报仇,他捕捉到了。
不愧是年轻就能混迹官场的。
“不好办了。”他散漫地开口。
宋知熹莫名心慌,他要干什么?
她思索着也懂了,这里面已经不是只有当事人两个人的事了,朝贵孙尚书家,柴家灭门一案,广陵城几任县令,方家,种种阴私纠葛,任拿出一样都是触及了律法的禁忌。
孙家也不是个善茬,定要把案子往死里压怎么会轻易放手。孙家定然没少往提刑司牢狱里塞人。在各个官府里也没少笼络人。
在事情罪案结束之前,确实不好办了。
“所以……”不等世子发完话,宋知熹眼中划过一道锋芒,飞一般地变成一道人影翻过窗台蹿跳了出去。
周绪呈满脸阴翳。
“拿人!”
第二十六章 锒铛入狱
她要逃?不不不,可别想岔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全程就当一个局外人,压根不打算掺和办案,他那么聪明的人,想必自有主张了。
只不过既然铁定了要拿她下狱,那么,如果被大理寺的人当街缉捕,围观百姓依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对大理寺历来昭名的景仰,哪还有她解释的余地,可不就是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宋知熹是嫌犯了吗?
丢死个人了。
她一个女孩子,要是染上了莫须有的罪名,那名声可真真是臭绝了,可不比“二世祖”来得光荣威武。
窗台不高,她落地刚稳住身子,就听见楼口噔噔噔的脚步声,还有哐当当的佩剑撞击声。
三下五除二撕下了脸上的胡渣碎片和眉线贴,她狡黠的眸光闪了闪,会心一笑,朝着正府街玩命儿地奔去。
耳边的风呼呼吹过。贩夫走卒吆喝声,孩童嬉闹声,巡卫喝止声,提醒她切换着场景,直到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温热,脸上红晕侵染。
手心已经沁出了汗,宋知熹靠着墙根,拍了拍胸膛,待降下脸上的涨热,平复了心情,才得了空抬眼看向面前的府衙。
正府街,因有好些官署与衙门的坐落而得名。
提刑司衙门巍然坐落这略显清冷规矩的街巷,恍如隔世,构筑如新,却并未染上京城烟火的浮华之气。
宋知熹回头瞟了一眼。
得快些。
端正了身形,迈步拾阶而上。
“大胆,知道这是哪儿吗!”
平日里只有身居官位的大人们才能出入,怎的一个毛头小生也敢闯。
“不晓得规矩吗,平头百姓,有事敲登闻鼓,方得传见。”
宋知熹冷哼一声,仗势耍威什么的跟我比?
她细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拎出一条锦带,锦带之下,赫然吊挂着一块官敕的腰牌。
是大理寺少卿的贴身令牌!
待辨识分明,衙吏倒吸一口凉气,虽然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探究,话里却尽显客气。
“方才得罪了,我等这就唤人通传。”
她眼角弯弯,方才近身较劲之时果真给她钻了空子,巧妙地扯下了一块好东西。
不怪她物尽其用。
不等通传,她丝毫不客气地迈步入了正堂,走出了个自来熟的气派。
轻刮杯盖的细细声入耳,堂上两个官家人品着七宝擂茶,赫然就看见一介白净小生径直而入。
身着鸦青色袍子的大人颇为意外,手上一个不稳,把腮络胡子都蹭歪了。
那戴着乌纱帽冠的大人更显稳重。
“尔等何人,怎没通传就擅自闯入。”
只是面无表情的一眼,就瞥得后面跟来的衙吏一个心颤,却还是壮了胆上前悄悄禀报了什么。
曹大人也有些摸不着调,讶异地问道,“可瞧清楚了?”
那衙吏点了头。
宋知熹开口道:“曹大人不必疑惑,此令牌只是周世子借我救急一用,今日来,是找大人自首的,但不是真的自首,是自证清白。”
“哦?”曹大人向衙吏使了个眼色,那衙吏走后,接话道,“你且道来,本官自有定夺。”
宋知熹:貌似是喊人去了,是要困住她不让她走?还是找令牌正主去了?
不行,她得赶紧了。
宋知熹留了个心眼,隐瞒了她和世子交谈的一切。
她把自己是如何敛去身份,亲自为爹爹去城隍庙祈福尽孝,怎么被孙喻舟缠上,被掺和进案件来,一五一十地说了,整个流程舌灿莲花,好不精彩刺激,叫人听了既是同情又是动容。
宋知熹见机收住话题,“大人明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人将作何安排,小女都悉听尊便。”
座上另一位大人思量片刻,微微起身告辞。
曹大人点头示意后,也思来想去。
为了保险,先去大理寺问问这姑娘的话是否属实,待与同审的大人们商量,再做定夺。
“宋姑娘,你虽是宋御史的女儿,本官也不得徇私,先把你收监,待真相大白,本官会为你做主。”
“小女听命。”
“喏,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帮我把腰牌奉还给周世子?”
曹大人正襟危坐,“那是……”自然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来人给截了。
“不必了,我本人就在这,你自己来给我就好。”
府衙外门口乌泱泱站了好些人,扶了佩刀立在马匹后。
周绪呈独自一人进了府衙,飒爽利落地掀了暗纹的衣摆抬腿而入。
他顺势接过腰牌往腰际一揣,解开领子下的系带,一甩手就把黑色暗里纹金的外袍搭在了宋知熹单薄的肩上。
“如今这急也救了,你就好自为之吧啊。”最后还不忘往她肩背上拍了拍。
只是在众人和动作的本人看来的“拍了拍”,在宋知熹的切身体会里却是“锤了锤”。
这拍人的力道哪有这么大的,借着搭衣服的动作传达出警告的意味,让她差点一个没站稳就把自己给摔了。
虽然不太客气,可终归是给她圆了谎,表明了两人相识的事实。
否则要是揭露了真相,他面上也是搁不住的。被一介女流近身失了腰牌,当真不太雅观,难免令那些心思不干净的人想入非非。
宋知熹心里实诚地叹息,有这个大面子,她也许还能免些牢狱之灾里的皮肉之苦了吧……
今日倒是她占了个大便宜,借了人家的东风。
她自觉理亏,只是,希望这人不计较,今后别和她过不去才好。
她可没这么大的能耐去与他对付,如果真和自己杠上了,她当真没有好果子吃。
虽然自诩蛮横,但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什么事能做,什么却不能做,她自己心里清楚。
无意为府里惹来祸端。
多少人正等着看她爹与她亲娘舅下台呢。
伴着冰冷冷的铁门开合声,宋知熹被带进了诏狱。
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这里的阴冷刺入骨髓,宋知熹拢了拢外袍,除却先前的紧张不说,身子难免还有些哆嗦。
这件披风恰到好处。
拐角后再下三层的矮阶,方寸之地,一道牢间内,一个面容憔悴却难掩清丽的女子,仔细地注视那个正走来的,新来的女子。
自从得知孙喻舟中毒暴露却被救治及时,她就已经痛心得肝肠寸断。
一连几日,她已经颓败,可是仇人未死,亲人尸骨未寒,她怎有颜面去见亲人亡魂,怎甘心一死了之!
捱着日子的她恍惚度日,时间的磋磨令她早已心灰意冷,只剩下前路无知,还幻想着捏住最后一道希冀,揭露孙家滔天罪行。
可有她存活在世,孙家岂会放过折磨她的机会,想必正在眼巴巴地等着她死吧。
柴碧端详了近了前的人。
这分明是个妙龄少女,肤色白皙,却身穿一件像是被扯皱了的灰白色男装,还没来得及打理。她风尘仆仆而来,在柴碧眼中,却隐隐流露着出尘的气度。
宋知熹一拐眼,就和柴碧四目相对。
她对那端详自己的女子笑了笑,刹那间仿佛是修罗场里的一道明光。
宋知熹被指进了一座牢间。
好巧不巧,和那女子同侧,中间只隔了一个空的牢房。
宋知熹也没多想,在和那女子搭话后,才知道,那女子就是柴碧了。
宋知熹想不通了,这不合规矩啊,同一个案件的疑似同犯,怎么会安排得这么近?
是故意为之,借机盯梢,探听虚实?
还是无意通融,或是女子狱间比较短缺,是个抢手货?
呵,想套她的话,那就找错人了,本来就通身清白,光明磊落,她压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歇了歇脚,诏狱的环境竟比她想象的干净整洁,兴许只是表面上罢了,只要不给她上刑,她就谢天谢地了。
想起那一晚的吐血,那几日心里太难过了,眼泪止不住地流,足足躺了许久才把那魔怔的心神按捺恢复。她同情她的遭遇,佩服她的果敢睿智。
然而她一个姑娘,深入简出,不是皇亲国戚,自身都难保,无能为力为她翻案。
人总是要朝前走的,她只恨世道艰险,人心不古,奸邪隐匿,却无力回天。
她闭了眼。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力不从心。
第一次发觉原来力不从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心如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她想起她的父亲来。
爹他知道她下狱了吗?
他会不会又是彻夜难眠?
十年光景打磨,皱纹早已几不可察地缀上了他的眼角,早已失了当年的风神。
回想起今日种种。
她不该跟爹吵架的,不该跟爹闹着玩的。
侧躺在硬硬的床板上,宋知熹把外袍笼上脖子,埋头,湿了眼眶。
泪珠啪嗒一声滴在黑缎锦袍上,霎时晕染开。
……
宋府,宋老爷这边……却是不一样的风格。
觉得自家闺女在外面欢脱惯了,形形色色的朋友一大堆,赶明儿把人找回来哄回家,还得费一番脑筋才行。
宋老爹半夜鼻痒,打了个喷嚏。
“哪个浑人半夜了还在背后念叨我,还让不让人睡了。”
再合了眼就迷迷糊糊说道,“赶明儿一本奏折,参他。”
——
宋老爷:瞅瞅瞅瞅,把那浑小子的袍子丢了,用老爹的!
喏,还是热乎的。
第二十七章 探监
之后几日,外界也没放出什么不像样的风声。
只是撤了盘查,偃旗息鼓,官府的人收了网,也引得街坊四邻、公侯深宅内好一顿琢磨。
宋府宅邸内,虽然也没什么大的动静,但出入采买跑腿的下人少了许多。
最近才发现,大理寺的人只是暗中盯着宋府,倒也没什么过多的动作,宋老爷吩咐过,这样子还是要做的,太招摇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最近是不是太平得过头了?”
“姑娘不在,老爷也出府了,府里就这么几个主子,我这会儿有劲儿都没处使了。”
府里上上下下经管家叮咛后,本就紧张的心态,现在愣是给打回了原型。
“可不是嘛,平日里咱们最闹腾的小主子都不在了,咱可不都歇了脚。”
“再嘴碎,小心吃虔总管的嘴巴子。”
朝堂之下,暗潮涌动。
晌午,金晃晃的光亮透过高高的窗棂,刺啦啦地照进了牢狱。
几个狱卒提着食盒在矮阶上方的看守台上放了碗筷,啪一声把佩刀撂在了案桌上。
传来哗啦啦的水酒倒溅声。
“可算是能坐下歇会儿了,这提刑司也就这饭点换班的时候能通通气。”
“你晓得没,前几日连着今早,那宋御史总差人往咱这官衙里打点贴钱呢,你猜怎么着,那些个小官喽啰,连官衙都门没得进。”
“哟,这么惨?”
“昨个上午,听人说是一个和相府交好的官员,还有御史台的几人,一个接一个要见咱大人,你猜怎么着,这还没坐热乎呢就急燎燎地走了,听说是家里出事了。”
“再有要见咱大人的,后来都直接被咱大人给拒了,通融不得。说是再有提及宋家姑娘的呀,就定为同犯。”
狱卒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大理寺的意思。”
宋知熹暗自磨牙,要不要嘚这么狠,连后路都给我断了不成?
就听那人干了碗酒,接着道,“今个儿早朝,那可是热闹,你说宋御史吃了这么个冷羹,怎会是个善罢甘休的?”
“那周世子,难得被人较劲呢。宋御史对那周世子爷含沙射影,先是说景仰大理寺执掌朝中之重,应以稳固国体为要务,朝廷下设有三司六审刑衙打理具体案件就足以应付,况且我朝大体上海晏河清……”
“后来又夸他如此少年栋梁,力陈不应因太过清闲而埋没了人才,给他揽上了几个朝中积久未理的难题呢!”
宋知熹摇头后又点了点头:清闲倒不至于……但……连探个监都要插手,嗯。
她站她爹这边。
“所以今早大理寺就放出了话,当下已经传出来了,说宋家姑娘宋知熹牵涉刺杀嫌疑,再有通融求情者,就加罪她蛊惑人心,罔悖律法。给她罪加一等,意在以儆效尤,警示世人。”
宋知熹攥着手里的袍子一根一根地拔着丝:都算在我头上?除了那些本就瞧我不顺眼想来给我倒打一耙的家伙,这下谁还敢为我说话了!
敢情你一句话就这么让我成了个祸害?你咋不直接说我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呢!
“你可没看见,竟然也能看到宋御史吃瘪的时候啊。”狱卒砸巴着嘴,“往日都是他一本奏折参得别人落花流水,谁知今个儿下了朝听了消息,就气得他踹了相爷的轿子呢!”
“相爷也是够委屈的哈!”
“谁知道呢,杨相貌似并未在朝堂上表态……”
宋知熹:怎么办,好心疼我亲爹,爹啊您再心疼我,犯得着去找那阎王的麻烦嘛……
宋知熹已经躺不下去了,再睡会睡死在牢里,端坐着撑着脑袋闭目养神,事实上却是闻着香味想象着菜色搭配。
这是狗急跳墙也没得用了,更可怕的是她现在已经有点饿了……而送饭的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一抹倩影跟着几个狱卒拐了进来,听了几句叮咛就凑着宋知熹这边兴奋地喊到,“宋知熹,好家伙你竟然还不速速迎接我!”
宋知熹一个惊醒,就看见一个女子,正毫不避讳地向自己传送着潋滟的目光。
“张姜早?你好了?”
待人一近前,张姜早一把攥住了她的双手,扯近了就揉搓着肌理,眼睛也没歇,看定了眼前的人,四下打量周遭环境。
禁不住眼里就起了氤氲水汽,泪眼婆娑,忍不住再继续看了。这情形害得宋知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宋知熹有些难以置信,以为这女人来第一句就会奚落她,此刻来不及措辞,“你……要不要这么夸张……你这表情……太肉麻了……”
“我当初好歹只是受了点惊吓,早就好全了,想着关照关照……这不,奇了怪了,竟是要摆出侯府的架子,外面的人才肯放我进来。”
“嘘~你小声些,可别扰了人家休息。”宋知熹向柴碧的方向瞅了瞅。
张姜早识趣地低声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不过……你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唉,一言难尽……不提了,想着我就窝火。”
张姜早攥紧她的手,拿出了一盒百合膏,开了盖子就一把抹在了她的手背上。
“你瞧你,手都干燥成这般模样了,得亏我带了这个。”
宋知熹嗅了嗅,扭头,“哟,这不是和你身上的是一个味儿吗……差点以为你转性了呢,果然没变。”
宋知熹笑着继续道,“下回能不能换个,实在是香的太过了,有些熏得刺鼻……你还嫌我不够引人注意么……哎其实我老早就想说了,你这百合味也忒奇怪了,不过你总与我对着干,我先前也乐得不说……”
没等她像倒豆子一般把话讲完,张姜早就迅速抹匀,反手“啪!”地一声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呔!给你用你还嫌弃,这可是我闺房之乐的闺宝呢!”
宋知熹一脸狐疑,瞬间就讶然地看她,来回又看自己的手。
呃……我似乎是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发话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顿时红了脸,“呸呸呸,都是近了你才学得这些个滥词,你可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
“喏,给你捎了食盒,还热乎着,什么样的都有,包你满意,我得闲再来探望你,保重!”
女子溜得贼快,看来是害臊了。
内心的柔软被触动,宋知熹含笑摇摇头。
不合时宜的温情,在偌大的监牢里不久便荡然无存。
第二十八章 私刑
夜半,宫里来了人。
牢狱的一个宽敞的审讯室外,刑具披上月色,泛着阴森的银光。
一处宽大的场地,四处只留了门,高墙密闭,露天而开,梧桐老树上,还有经久难干早已渗入树皮的艳红。
竟是如此等不及,动用私刑了吗?
那被人上前拽住的女子,似是压抑许久的恐惧与恨意终于爆发,哭喊尖叫。
宋知熹狠狠地抱住柴碧的双腿,她惶恐,她知晓,这一分开,这个女孩子将面临什么样的炼狱!
“宋姑娘救我!”
柴碧被恐惧支配,惊吓得崩溃,她惴惴不安的担忧,双手胡乱扑棱,拼了命地挥开那些向她伸来的魔爪,猛扑向那个她唯一可以交托的人,死死地抱住了她。
她敢,她耗尽毕生胆量,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孤身一人进京寻仇,她怕,她怎会不怕?自责、愧疚、失败、恐惧皆化作厉鬼张牙舞爪,她已经溃不成军。
哭声撕心裂肺,喊出了本不应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哀恸。
宋知熹猛然拔尖了声音,“你们怎敢!”
这只是一个女孩子啊,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啊!
宋知熹在愤怒中已经掩不住哭腔,她不是圣人,在震怒中也渐渐丧失了理智,坚强的内心溃如蚁穴,“你们怎敢动用私刑!”
“宋姑娘,您这么聪明,定然明白我等的难处。”
“您是深闺姑娘,定然也就少见多怪了,不过,今个儿这样式新鲜得很,也免得旁人晕血呢。”
那宫人约摸算了算时辰,“不过莫急,宋姑娘先开开眼,办得快了的话,下一个就有得您受了。”
宫人移开了眼吩咐道,“孙家的正宫娘娘还等着咱家复命呢。莫啰嗦了,你们些个,上手!”
他的手挥开避尘。究竟是操持过多少血刃,才炼就如此绝情可怖。
柴碧已经抖得发不出声音来,惊得面色苍白失了心窍。
来人拖来一个鼓囊囊的麻袋,麻袋里有东西蠕动,偶尔撑跳起,发出阴测测的猫叫。
那是宋知熹在生平听过的猫叫里,最凄厉的。
冷风刮过。
这是猫刑!
老宫女狠狠攥了柴碧的腰间的皮肉,疼得她一个抽搐,随即用蛮力掰开了两人。
宋知熹被人用团巾塞住了口,脑袋被扣住,硬逼她看向前方。
几个老宫女敞开一个空麻袋,拖拽着柴碧把她从脚往上身套,放进多只野性凶残的大野猫进去,把麻袋捆的紧紧的,在脖子处封了口,只露出了头的部分。
宋知熹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摇头,无声呐喊。
不!
外边的人狠狠敲打麻袋,麻袋里的猫受到惊吓,在麻袋里上蹿下跳,猫的利爪将人一通乱抓乱挠,人经过猫的爪子一番洗礼,怎能不是已经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好地方,活生生就像被剥皮刀剥过皮的动物似的,叫人活脱脱生不如死!
孤零零的一道哭天抢地的戚凌女声回荡四方,与甚众的围观者形成凄厉的对比。
救救她啊!
她的耳膜已经被尖声的哭腔刺激得麻木。
她一动不动,僵了身子。
在夜深人静,面见佛堂之时,你们可曾有过心悸?
当恣肆暴露天光之下,繁华的京城,又会倾覆在第几轮?
周遭寂静,她什么都听不到了,脑海里嗡嗡作响。悠远,她依稀看见一个女子瘫软地伏在杌子上。
“仇家的女儿,你晓得怎么弄。人……就不用留了。”对话完毕,一个小倌推门而入,抚过案盘上的东西走到榻前,端详女子眉弯处的朱砂痣。
良久,仅剩绛烛残泪,灯影幢幢。
斗转星移,奉仙山地界,如仙境缥缈,有国公斥侯,踏破皈尘。
细细哼吟声入耳。
恍惚之中,另一番场景里,又一个女孩。
她似乎有着姣好的面容,很是面善。
她坐在床沿缓缓荡着双腿,虽被白绢蒙了眼,娇唇上却荡漾着舒畅欢愉的浅笑,一手垂放在腹前双腿上,另一手手指灵巧轻佻地把玩着腰间垂落的豆沙绿丝绦。
“什么时候的事了。”音色朗朗入耳。
她一惊,突然僵住了身子,沉浸于散漫悠然,竟未曾察觉跟前这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男子。
“你当真……”他别开眼,强行忽略她脚腕上那滴鲜红美艳的朱砂痣,伸手探向女子的腰腹间,“什么时候的事,嗯?”
女子浑身一抖。
“呵,怎么不笑了?”男子面带微笑却是不怒自威。“方才一脸幸福,又是摆给谁看?”
她绷紧了脸,惧意涌上心头,却倔强地一言不发。
“好的很呐,你们一个个的。”男子缓缓道来,突然一手掐住她柔弱的脖颈,把她往后直直压向锦被。
她非但没有哭喊,脸上的笑容忽的荡漾开来,像是有了寄托牵挂,一切便都不足为惧。
白绢扯散开。
“你是料定了我不敢把你怎样,嗯?”他松了手心按压的力道,手指磋磨感受着脖颈处细腻的肌理。
“你做什么,你明明知道……!”她感受到滚烫的碰触,有些慌张和愤懑。
男子终于愠怒,平日里的温润荡然无存,“只要能羞辱你,我就是屈尊降贵隐忍又何妨。”
谩骂与哭腔,荡平一夜的魑魅魍魉。
这些是什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柴碧!
救她!
“宋知熹!”
耳畔的呼唤如惊雷般轰然炸响,她猛然抬头双眼恢复焦距,一把搂住来人的肩膀。
“贺衔,救她!”
“她没事了,没事了。”他反手环抵住她的胳膊,隔开的距离恰到好处。
宋知熹放眼追寻,只见跪了一地的人大气不敢出,哪里还有方才的嚣张?
“她已经被送回牢狱了,医官在上药,我来得及时,她应当没事。”
他顿了顿,“倒是你,魔怔了。”
清理完现场,宫人被带刀侍从架走,血肉模糊的猫沿着过道被抬出,破布般瘫软。麻袋染了猩红,分不清到底是人血还是猫血。
贺衔见状,突然转身连忙握住了她的一只胳膊,撑住她的身子。
宋知熹果真没忍住,一个扭头就哇啦啦地呕吐,胃里翻滚,害她眼泪都同时沁了出来。
这活物成了这幅惨样,人又岂能好过?
医者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宿,牢狱里药膏味弥散开来,这气味却让宋知熹异常心安,好一会儿才平复内心阵阵波澜。
“孙家竟能把手伸的这么长了。”
“也不全是,他们人内里还是有分歧的,那会儿我正从乾正宫里出来,要不也不会急得求我去向陛下征求旨意。”
宋知熹神色疑虑。
温润一笑,“所以,孙府的人一会儿就要把她接回去了。”
“什么?怎么会?”
“孙尚书今日呈上了一则婚书,说柴姑娘本就是孙家人,过去是姻亲里闹了误会,加上外头的谗言,这才惹得柴姑娘以为孙家背信弃义甚至打算悔婚,这才闹了误会演了一出闹剧。”
他单膝着地,率性地半蹲在她身前,放松了身形,压低了声线,看似随意而又认真地继续道,
“说是……好在现在澄清了,他们自家府宅内的矛盾,自然是他们自家的事情,先前都是少年心性瞎玩闹罢了,只待结了亲,一切都皆大欢喜了。”
宋知熹看着他略显端正严肃的目光,忙移开眼轻轻扭头嘁了一声,难掩眼里的不屑,“各执一词,怎么回事他们当然是自己说了算。”
贺衔抬眉一笑,不置可否。
气氛有些诡异的尴尬。
第二十九章 家事
“我接你来了。”
半夜,孙喻舟打横抱起虚弱的柴碧,把人接回了孙府,京城有关两家私仇的谣言也便开始不攻自破。
那沉痛与怜惜的模样,一反他往日的玩世不恭,压根不像是做戏。
这,到底是孙喻舟的意思,还是整个孙府的意思?
也许,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柴碧生命归宿的平衡点,宋知熹希望,是前者。
隔天凌晨,宋府的人就来接宋知熹了。
丫头里就数盘锦最激动,七手八脚地就叫唤着丫头来扶她,冷不防搓了搓因凉意才泛起的鸡皮疙瘩,这不,瞅见硬榻上一件罩袍,二话不说,不加思索就拾起抖了抖,拢在了姑娘的身上。
宋知熹: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快要活不成,时日不多了……
宋府的下人一个劲儿地往狱卒手里塞银子,得!先前银子使不出去,这会儿硬要找回面子?
嫌钱多不成……
宋知熹哭笑不得。
宋老爷刚跨进府衙,瞧见披了黑袍的女儿更加翩然的风度,觉得奇了怪了,今日的闺女怎么瞧都不太顺眼。
宋知熹坐在马车内,揉着太阳穴,想起来先前那封卷宗,昨晚竟然忘了向郡王道谢……
还有自己扮作丫鬟,他是如何知晓的?冷不防想起赐婚这个由头,她连忙甩了甩脑袋,还好昨晚没提,不然定能又把人气走……
她抛起一粒栗子,仰头精准地咬住,鼓动着腮帮子咀嚼,酥香入口。
不行,闲不住,得想法子去孙家探探……
……
誉隆三善,详开万春。
三月的风扑击明亮的飞檐,孙府后宅,琉璃瓦折射出的光晕,赤裸裸得令人炫目。
“碧儿。”男子轻柔地拢过女子耳边的碎发。
“孙喻舟,咱俩都别装了,好吗。”
“并没有。”
思绪远飘,记忆重现。
广陵县内,唢呐声四起,流水席连着府外摆了一桌又一桌,县里都传方家有福呀,来了个京城来的新嫁娘。
小女孩掂着脚尖,凑近繁茂的枝丫,“你……”
少年翻了身跳下树,一个转身,明朗的面容,让小女孩一下子慌了心神。
“小妹妹,你怎的不去前边凑热闹?”
“你……也是新嫁娘的宾客?”女孩子问出了口。
少年想了想,这说法也挑不出错,也算是这么回事,他歪头朝女孩眨了眨眼睛。
“是吧。”
“真的?”
少年高抬下巴,“你可要听好,我从不撒谎。”
……
“碧儿?”
“州哥哥!”她一个回头,明眸善睐。
他竟是不知,这一回头,只是一眼,就深深埋在了他的心底。
强行地把思绪拉回了现实,柴碧歪着头,自我嘲弄,“州哥哥?呵,孙喻舟……”
“那天下了马后,你也……认出了我吧。”男子一句肯定的话语,语气平淡,却好似已经冲破疏离。
“怎样,你现在给我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女子毫不客气地断了话题,维持着僵局不被打破。
“我们孙家对不起你,但其他的……我做不了。”
“呵!你老子说的?他怎么不敢亲自来!”一句话重新挑起了她的怒火。
“闭嘴,他是我爹。”他敛眸,眸内一汪暗潭,酝酿着嗔怒。
“呵呵呵,对啊,你跟他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在这何苦自讨没趣呢,呵呵……”
“别闹。”他一手拂过她的脸颊,动作轻柔略显温存,唯独少了平日的痞气。
偏不如你意!
她狠狠咬住他的手腕,却被他轻轻地掰开了嘴。
明明被咬得如此疼痛,他却只是气定神闲地从容吩咐道,“照顾好……少夫人。”
“是。”
……
“碧儿,来,你幼时最喜爱的燕麦粥,我给你做了。”
端上一碗满当当的香粥,他就屏退了所有下人。管事有些奇怪:老爷虽说毒死这女人,可这一介女流能反抗到哪里去,哪里用得着这比平时还大的碗做了这么多……不过也是,少爷谨慎些是好事,万一那女人一番折腾后给弄洒了些,也不怕她不咽下一口。
她狠狠地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她的恨:“贼人,父子贼人,狼狈为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乖了,我亲手做的呢。”他自顾自地捏住女子的下巴,掰开她的牙关,温柔地喂了她几口,“来,对,像这样,张嘴。”
“咳咳咳!孙喻舟,你不得好……”女子痛苦地蜷缩,嘴角沁出血来,噗的一声吐血倾倒,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顺势揽过女子,让她倒在他的怀里。
“你还不明白吗……可终究,回不去了。”
一刹那,她收住嫉恨的目光,陡然瞪住双眼,亲眼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手优雅地端过碗,仰头一饮,喉结滚动,吞咽声在耳畔无限地放大。
他潇洒地移下碗。
竟是一滴不剩。
她惊恐地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你该明白的。”他苦笑,伸手盖住她的双眼,
“好了,放过自己吧。”
须臾之后,血色溅红了男子月白的衣袍。
面上的遮盖一松,眼见之处刹那鲜红,然而,她清醒地知道,这不是她的血。
他忽然艰难地撑起身,凑近她的脸,凑近那嫣红的唇畔,然而,触感只是一擦而过,他倒下了。
州哥哥!
明白了,她明白了!她何时不曾期待与臆想过这份感情?
够了,全都够了,她再也不想这般压抑了。
血与泪混合交杂,她凭着最后一道神识,搂住男人将要倒下的身躯抬头凑了上去,与他凉唇相印。
却再也没有昔日缠绵的回应。
至人光俗,大孝通神。横亘在父亲与情意之间,他最终还是做出了两全的选择。
尽管这个两全,对于双方来说都不太如意。
他姓孙。
亲手下毒葬送了她,不枉他当了孙家后辈一场,却也是亲自服了毒,为她殉了情。
他的立场,明眼可见。
亲手喂毒,也许是想让她能走得顺畅一些吧。或者,也是想在她眼前,证明自己的心意。
毕竟这样,也不算遗憾。
但是唯一确定的是,他早就参透了自己,从那一碗燕麦粥就可以看出。
双份的,自然就要多一些了。
第三十章 谈心
茶馆内,有女出神眺望远方,醒木响时茶水已凉。
说书先生讲完近日京中热度最高的故事,众人便知晓,叹道好一个比翼双飞,可惜一对有情人终究只能做了亡命鸳鸯。
“可惜啊可惜,孙家儿郎新婚燕尔的,怎么就病死了呢,那柴姑娘也是个有情的,大婚之日为夫殉情,至贞可贵。”
“这意外来得太突然了呢……”
“哎,积弊已久,积劳成疾,这种道理你又不是不晓得,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命不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宋知熹暗暗咬牙,把这句话埋在心里,放下凉透了的茶水,抬手挂上雪纺面纱便轻盈起身向外走去,一会儿便湮没在了街市的人群之中。
茶馆楼梯口,一个面色冷威的侍卫,同暗处的同僚对了眼色,也出了茶馆。
暮色沉沉,天光隐退,一个黑色人影翻上了墙头。宋知熹穿了一身短宽的夜行衣,在墙头也不打眼,融入夜色之中,未惊动任何人。
她伸头向下约摸用目光比对丈量:这……还是有我两个人高的。
不过,她老熟练了。
她反过身,两手攀扶墙头,伸下了一只腿,脚脖子突然一紧,宋知熹心里大呼不好。
有人!
怎能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一道向下的力让她突然失重,抓牢墙头的双手一松,宋知熹瞬间就失了攀扶,坠了下去,摔进了一地的梨花香。
好一个爽歪歪,疼得她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一桩暗黑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她。
“可玩得愉快?”
宋知熹猛然伸出食指比在了自己的唇间,向四周探看,还好没闹出动静。
“郡……郡王?你怎么会在这?”
“你的胆子与日俱增啊……呵,果真没让我失望,次次都能刷新我的三观。”他斜一眼撑在地上的女子,那姿势果真是狼狈,看来翻墙什么的也不是很老练。
宋知熹一个坐起就要反驳,猝不及防被他一手狠推了肩膀,重新倒了回去。
……
宋知熹蹙眉,“你!”
搞什么。
她警惕,用眼神去探究,对方半点没理会她。
他一手撑地单膝蹲下,眼神瞟向庭院。
见人如此,她也警惕起来,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
“早跟你说了,就是有野猫蹿出了墙,你硬要去瞧,夜猫子也觉着新奇……”几个下人挑着灯路过。
“等会儿……”
“等啥等,赶紧的,前院还空着呢。”那落了后的人也没再犹豫,一个箭步就追了上去。
“跟我走。”
宋知熹面色疏离地见礼,“参见郡王,但实在是不可,我今日有要事在身,还请郡王收回成命。”
一阵天旋地转,宋知熹就被拉到了府外的巷尾。
宋知熹一个趔趄才站稳,惊魂未定,这人拎自己这么远竟然也不带喘气的。
“你莫不是还想着起死回生。”
一句话戳中了她的暗疮。
“郡王果真是一针见血。”宋知熹暗暗地轻声哼哧,面色却不显波澜,谦恭有礼,依旧维持着她的端庄和稳重。
贺衔也不恼,这女子佯装得再好,脸上分明是倔强,他道,“还以为你是个理智的,敢情我那些卷宗,你是白看了,给你,果真浪费。”
他眼里闪过一道恍惚,那日琼林宴的惊险一幕,难道只是她心头一热心血来潮?
“起死回生……貌似是不行的呢……”她无意间搓了搓手指,这动作,轻慢得很。
“看,你自己都不信。”他缓了脸色,好整以暇地启齿,对着这个他向来眼不见为净的女子,在清凉朦胧的月色中,竟是多了几分耐心和温和。
“宋知熹,世界上不可直视的,一是太阳,二是人心。”
温热的夜风扑击明亮的繁星。
宋知熹上前一步,定定地看他,她想听听见解。
任由女子靠近,他双手向后一背,凛然和她对视,“很多事情,你要想开。”
“尤其是有了感情的两个人,其内的心思,尤其难以参透。正是有了个了断,他们才终于得以坦诚相见,不是吗。”
“再说,你怎知,对于他们来说,对于我们来说,这不是一个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宋知熹放下提防,放松紧抿的双唇暗叹道,“这些……我明白的,我其实明白的……只是,真心舍不得。”她垂头,想掩饰自己少有的落寞。
往日的意气风发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上消磨。
“郡王,你知道吗,甚至一个短暂的瞬间,也拥有丰腴的过去。”宋知熹擦了擦眼角,“这就是美好了吧。”
“你倒是看得比我通透。”他轻轻笑道。
“我心里一直门清儿着。”宋知熹黛眉一扬,转而笑靥如花。
至始至终,她知晓了二人的一切,她现在没有半点能耐,能做的只有喟叹。
不过,孙漕不道德的做派,迟早要亲自偿还。
像筛子筛麦粉,星光在洒落,有女妖扬不自知。
他转头移开视线,这女子……偏偏从来就不知道收敛。
孙喻舟这人,虽然是个爱美惜美之人,可不像个纵欲过度的,说起来,作为女子可能不信,原是他洁身自好,懂得把握分寸。
他也自以为薄情,却在暗地里已经情根深种,只是缺少一个契机,让他察觉自己的心意。
太看得开,太放得开,没想过去琢磨自己的心底,没想过要挖出自己还有那份真挚赤诚的感情。想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纯粹对美的欣赏追求和情根深种的心意,究竟区别在哪。
他只是以为,自己的喜欢原来这么简单容易,他也从来不去区别细究,到底什么,才是独一份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时候,长成了独一份赤诚的爱。
待他幡然醒悟,命运却只留给他唯一一个选项。
街巷里头,两个黑衣精装的一前一后人穿巷而过。
汤汁香袅袅入鼻,激起了她的口腹之欲。
宋知熹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下,自顾自地拎起瓷盏茶壶,“老板,嗯……来一份透骨香小面吧。”
郡王停在几步之前,竟然也没着急走。
宋知熹:等……我么?这……算了,我纠结个什么劲儿。
“老板,说错了,来两份。”
两碗下肚自己也能应付,清贵的郡王怎么会和她一般坐这种民间杂店在街巷摊子吃面食呢……
本来想着以为郡王爷听了她的邀请,会拂了她的面子转头离开,却在她低头辍茶水的时候,桌上的月辉一暗。
她抬眼,那人长腿一拐就坐在了她的对面。
宋知熹:呵呵,我不是一直……算无遗策的吗。
贺衔看着面前女子那副卖好的笑容,直直戳穿,“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诈我。”
汤面老板是个老伯,这个时辰点儿了,瞅着竟还能有客人,于是利落地扯下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上前不经意地打量。
这两个人穿一身黑,特别是那头的男人,瞧那样貌气度端看就不是个普通人。相比之下,这小身板的……估计是那人的跟班喽啰了,侍卫……貌似更像个侍从了,嗯,定没错。
这白脸小侍卫也没什么架子,想必是个好说话的。
一边打着照面,顺口应下了,“好嘞,小公子,总共一两银子嘞,外送一盘兰花豆,加量不加价的。”
宋知熹却是抖了手,下意识地问道,“一碗汤面这么贵?以前不是三文钱一碗么?”
“那得多以前啊。”老伯尴尬地笑笑,“老伯我有生之年,还没听说过谁家的汤面有这般……便宜的。”
宋知熹捧着茶盏,指尖反复捋过它一角的边沿,呵呵道,“唉没事儿没事儿,莫要较真,开玩笑呢!”
“你一直都这么自来熟?”男子探究地发问。
宋知熹下意识回道,“嗯?并不是,我也第一次来。”
郡王把手搭在桌上一笑,这女子真是捉摸不透。
她对白日里得知的真相颇有感悟,此情此景,静谧得让人心安。
她眺望月色,红唇缓缓吐露,怅然若失,却是说不清的泰然与安稳。
“埋藏于错世冤邪里的情意让人感到奇怪,但又会在心底某个小角落浮出惊艳。”
命运啊,说是注定,不如说是你忘了在何时做了选择。
贺衔一怔,眼里的惊奇像焰火一般惊艳地四散,几乎惊溃五陵的少年。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琢磨她,认识她。
是有多通透净澈的灵魂,才能道出如此箴言。
他温和地对她点头宽慰,斟酌着开嗓,“不要眼框一红,就觉得人间不值得。”
宋知熹恍然,不经意握紧的五指松弛开来,身心浑然一松。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她,这一眼,却仿佛拾起了他眼中的破碎琳琅。
老伯煮着面,看着店外二人不知道在打着什么哑语,他慈眉善目,荡漾开温暖的笑意。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
徇此苦旅,以达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