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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个皇帝做小弟全文阅读

作者:青玉狮子     收个皇帝做小弟txt下载     收个皇帝做小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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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顿开金锁走蛟龙

    吴浩……苏醒过来了。

    他晓得自己穿越了,穿到了一个同姓名的人的身上,而他的“侵入”,并未百分百清除原主人的所有记忆——还有部分残留;“残记”犹如一个破损的档案,勉强可以分辨以下信息:

    目下,大宋嘉定十二年。

    原主人比自己大两岁——二十二岁,父母都已过世,独子,未婚,而身份,似乎是个……不大不小的土财主?

    嘉定……好像是宋宁宗的年号?嘉定十二年……呃,隐约记得,此时,北边,金国正被成吉思汗狂虐,吃不住劲儿,想将压力向南边转移,很奇葩的主动北、南两线作战,对宋发动进攻?

    即是说……我穿到了南宋后期,不过,距天崩地裂,还有些年头?而我兜里,多少有两把米?

    这个起点,本来还不大坏,但吴浩很快便发觉,这个起点,很坏,很坏。

    首先,头痛欲裂,既像宿醉初醒,又像被人敲了一棒子,而真正清醒之后,吴浩确定,两种感觉都是对的:原主人是酒醉之后被人敲了一棒子,晕死过去。

    其次,是他目下的状态:仰躺在一条长凳上,上身赤裸,双臂反剪于凳下而动弹不得——双手被绑在一起。

    吴浩还闭着眼睛,但浑身的汗毛都已竖了起来——这个倒霉的原主人不是进了间黑店罢?我身下的,不是条“剥人凳”罢?

    他试着将眼睛睁开了条缝,慢慢的移动着眼球。

    雕花大床、锦袱圈椅、螺钿漆柜……墙上还挂着字画……

    这……非但不是黑店,还像是个大户人家呢。

    还有,绛烛高烧,目下是晚上。

    刚刚略略放下点儿心来,一张满是油光的大脸倏然占据了视野,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手里端着一个碗。

    脑海中虽还一片混乱,但吴浩马上就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赶紧睁大眼睛,大油脸一怔,“噗”一声,一口水吐回了碗里,啐一口,嘟囔着骂道:“这个撮鸟,原来早已醒了,却还在装死,莫不是有心赚老爷的香涎?”

    吴浩一阵恶寒,大油脸转头,对着房间内另一人喊道,“牛子已经醒转了,快去报与大郎知晓!”

    那人开门去了,不多时,门外脚步橐橐,数人进得房来,其中一人,走上前来,背着手,微微俯身,笑吟吟的,“吴兄,你不是号称海量吗?怎么就醉倒了呢?”

    吴浩看时,此人年龄与自己相仿,白净面皮,眉浓鼻高,若不是下巴太长,有“鞋拔子脸”之嫌,倒也算得一表人才。

    吴浩脑海中“残记”明灭不定,半响,迟疑着说道,“你是……黄达?”

    黄达,黄家长子……黄家,平水乡第一个大户……吴家也算平水乡有数的大户,不过,较之黄家,到底略逊一筹……

    平水、平水……平水在哪里?哦,对了,绍兴府、山阴县、平水乡……

    酒醉之前,“我”做了什么?对,堂兄纳妾,“我”去喝他的喜酒,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我”醉醺醺的,就不防被人敲了一棒子……

    下黑手的是黄达?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黄达依旧含笑,“你我相交多年,吴兄说话,如何恁的生分!看来,这个酒,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呀!”手向大油脸一伸,“拿来!我替吴大郎醒酒!”

    吴浩心说,幸好,俺姓吴、不姓武,这个音,谐的好险……见大油脸已将碗递给了黄达,赶紧张口,“不……”“必”字没来得及出口,黄达手一扬,一碗水,尽数泼在吴浩左胸口。

    吴浩浑身一个激灵,脑中“档案”一亮:靠,我晓得黄达为什么要下黑手了!

    一定是为包税一事!

    黄、吴两家争今年平水乡包缴夏税的差使,黄家本来势大,但山阴县却更青睐吴家,黄达气不过,便使出这等腌臜下作手段!

    “你们晓不晓得,”只听黄达朗声说道,“我这碗水,泼在吴大郎心窝上,是个什么道理?”略一顿,“说对了,有赏!”

    “回大郎!”大油脸抢在里头,“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

    什么?!

    黄达“哈哈”一笑,“不错!取了心肝出来,做一份醒酒酸辣汤,请吴大郎吃了,他的酒,不就醒过来了?”

    几个下人轰然答道,“大郎高明!”

    吴浩强笑道,“黄兄,玩笑开大了,你我相交多年,有什么误会,说开了……”

    话没说完,黄达一口啐在他脸上,已是翻转了面皮,“哪个同你‘相交多年’?看来,还真是没醒过酒来!还是好生吃一碗醒酒汤罢!”

    话音一落,手中已是多了一把雪亮的解腕尖刀,寒光一闪,向吴浩心口扎下。

    剧痛传来,吴浩不由长声惨呼!

    黄达“哈哈”大笑,“吴大!你枉称好汉,真遇到事情了,却如此无用?平日价的威风,哪里去了?三岁小儿都比你硬气些!”

    吴浩这才发觉,黄达这一刀,并未深入,不过是浅浅的划了一道口子,仅仅破皮及肉、带出一串血珠而已,自己感受的“剧痛”,心理恐惧成分居多。

    大油脸也笑,“就是!俺来看看他尿了没有……还没有?大郎,你再来一刀,他就该尿了罢?”

    吴浩血往上冲,但他咬咬牙,忍住了;方才,尖刀入肉,不由自主的挣扎,让他有了几个发现——

    其一,身下长凳,止于臀部,他的双腿踏在地上,并未被缚,脚上还穿着鞋子或靴子。

    其二,这位吴大郎,不但身高,臂展尤长,两条胳膊,虽被反剪在凳下,但背部和长凳,贴合的并不是很紧。

    其三,绑他双手的人,必是或蹲或跪,伸手到凳下做活计,姿势别扭,因此,虽然打了死结,其实并不是很紧。

    其四,这位吴大郎,身高手长之外,浑身肌肉强健,穿越之前的自己,算半个体育生,但新身体较之旧身体,气力似乎还要大些。

    生死关头,不能浪费了这副好身板!

    吴浩透一口气,微笑,“黄大,我到底是谋了你的浑家?还是偷了你的妹子?叫你如此气急败坏?我实在记不得了,你给提个醒?”

    黄达浓眉一挑,狞笑道,“死到临头,还占口舌便宜?也罢,我行行好,先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到了下头,还得进拔舌地狱!”

    伸出手,捏住吴浩的鼻子,喝道,“张嘴!”

    吴浩正要他如此——黄达站在吴浩左侧,右手执刀,左手捏吴浩的鼻子,其实是半门户向外,半侧、背对吴浩,而且,还俯下身来了。

    吴浩果然张嘴,但赶在黄达动手前,已吸了一大口气,不等黄达落刀,“嘿”一声,吐气的同时,腰腹发力,双脚猛蹬地面,双膝猛然曲抬,左膝正正撞中黄达左肋。

    这一下情急拼命,气力极大,黄达猝不及防,向吴浩头后方向跌了过去。

    而吴浩顺着这个势道,身子猛地一扭,向左侧翻在地,接着腰腹再用力,已是跪在了地上。

    那条长凳,相当于背在了他身上。

    变生仓猝,但对方反应也不慢,惊呼声中,有人去扶黄达,有人扑向吴浩——那个大油脸。

    如果吴浩背上没有这条长凳,大油脸一定直接扑到吴浩身上,但四条凳脚高竖,大油脸扑至,下意识的迟疑了一下,捉住了后头的两条凳腿。

    但这是凳脚,不是吴浩的脚,而吴浩的双手在前头的凳脚之前——非在前、后凳脚之间,吴浩向前挣扎,大油脸向后拉扯,两下用力,竟将长凳从吴浩的后背和双臂之间扯了出来。

    吴浩弹身而起,两个黄家下人堪堪将黄达扶起身来,吴浩的双手还反绑着,他微微侧身,一膀子撞了上去,一主二仆再次人仰马翻。

    吴浩脚步不停,冲向门口——手上的绑缚虽不甚紧,但急切间也挣脱不开,对方人多,一旦缠上了,只好“束手”就擒了。

    大油脸一边破口大骂“好囚攘的!”一边两手急抡,将手中长凳,照吴浩掷了过来。

    吴浩听得背后风声,却已无法闪避,半边长凳砸在背上,一个趔趄,把持不住,斜扑在地。

    大油脸大喜,猛扑而上,却不防长凳正横在自己和吴浩之间,凳脚一带,一跤仆倒,正正摔了个嘴啃泥,满口是血,一时间挣扎不起。

    而吴浩已再次弹身而起,一膀子撞开了门!

    *

第二章 你竟来偷我的妹子

    吴浩还没来得及高兴,脚下已是一空,原来这是楼上,门外就是楼梯,他破门之势太猛,刹不住车,身子又是斜的,便一脚踩下了楼梯。

    暗叫一声“不好”,收势已是不及,若就这样直通通的摔下去,崴了脚甚或断了骨头,哪里还逃得掉?他反应极快,顺势蜷身,“骨碌碌”的侧着身子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楼梯不长,两三个滚便到了楼底,吴浩挣扎起来,浑身抖了一抖,似乎没有受伤,抬头,楼下的门是半掩的,顾不得还有些天旋地转,撞撞跌跌,夺门而出,四下一望,不由“靠”了一声。

    原本还指望着,这栋小楼或者通衢临街,或者独立荒郊,但四下廊庑阁屋,花木掩径,很显然,这是在黄家庄内。

    吴浩挣了一挣,还是挣不脱绑缚,而楼上已传来黄达的怒吼,“筛锣!举火!拿贼!”

    他不敢迟疑,只好背着手,随便觑个暗处,拔腿就跑。

    庄内,锣声四起!

    吴浩不识路径,又是大晚上的,不辨东西,钻头觅缝,转了几圈,四周的人声却愈发的近了。

    他情知,纵有夜幕掩护,廊庑花木之间也是藏不住身的,非得寻个无人的屋子或院子躲起来,想法子松开绑缚,再看看有没有机会逃掉?

    左手边就是个院子,院墙白灰青瓦,不过一人许高,若是双手自由,翻越不成问题,目下这个样子,却是无法可想;抬头看时,院门上方一块牌匾,悬灯的光芒映着,清清楚楚三个字:“撷秀馆”。

    正要转身,“吱呀”一声,院门开了条缝,一张清秀的小脸伸了出来。

    四目相对,正是大眼瞪小眼,吴浩反应极快,一个箭步跳上台阶,那个小鬟刚刚喊得半个“啊”字,吴浩低头,猛的一磕,大脑门碰小脑门,小鬟立即软倒,晕了过去。

    吴浩挤进门去,心里说道:哥哥我从来不打女人,今天也是没法子,破一回例,过些天,给你打头面、做衣裳,你乖乖的睡一会儿啊……

    就在这时,门外脚步纷沓,人声嘈杂,一人大声嚷嚷,“我明明见那只贼驴往这边走的,如何就没了踪影?”正是那个大油脸。

    吴浩一眼扫过,见一个花坛的转角正合用,靠过去,背过身,将手上的绳子凑上去,狠狠的蹭了几蹭,手腕的皮肤都磨破了,终于,双手一松,绳子脱落,自在了!

    正在暗喜,只听外头一个尖利的嗓子突然喊道,“大郎!撷秀馆的门是虚掩着的!”

    吴浩一怔,随即暗骂自己:怎的如此大意?竟忘了将院门关回去?

    只听黄达喝道,“快!进去看看!”

    吴浩再做任何布置,都已不及,院门轰然洞开,大油脸惊喜大叫,“好行货!果然在这里!”

    不待黄达大喝“拿下!”吴浩掉头就往里跑,此时不及其余,只能取直线——直奔正房。

    那个小鬟,方才便是打正房出来的,正房的门,本就没关,吴浩迈槛而入,追兵紧跟其后,十来条大汉,一并“登堂入室”。

    吴浩鼻子很灵,一进门,便觉香氛有异——这是黄家哪个女眷的闺房?

    火把灯笼照耀,女人尖叫声起,锦帐之中,雕花大床之上,两个赤条条的青年男女分了开来。

    男人“噌”一下,跳下床来,女人急扯过一条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缩在床角。

    动作虽快,春光已泄,哈,这位小娘子的模样,生的不赖呀?这个身材,嘿嘿,更加是……有料,有料!

    却听黄达一声怒喝,“朱荣!是你!你竟来偷我的妹子?!”

    啊?

    之前,我还激黄达“到底是谋了你的浑家、还是偷了你的妹子”,原来,真有人偷你的妹子啊!

    只见偷黄妹子者二十出头,星目剑眉,挺拔颀长,一身的腱子肉,上半身还刺满了花绣。

    嗯,怪不得能偷到黄家小娘子呢!

    脑中“残记”一亮:等等,我识得这个朱荣——

    山阴县有名的浮浪子,虽生的好皮囊,使的好拳棒,更兼吹弹唱舞、诸行百艺,无不精晓,但死去老子留下的一点家业,都叫他败光了,说到底,不过一个破落帮闲户罢了。

    朱荣手脚极快,已套上了裤子,脸上三分惊讶,两分慌张,其余五分,都是惫赖,一边系裤带,一边笑嘻嘻,“黄兄……呃,不对……大舅!”略一顿,“大舅,你看,我同阿玉,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黄达怒吼,“谁是你大舅?我碎剐了你!”话音未落,扬起手中的短哨棒,猛扑而上。

    吴浩心中微动,已是纵身而出,一个飞铲,正正踹在黄达左大腿后侧下端,这一脚气力好大,黄达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啪嗒”一下,摔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朱荣大声喝彩,“吴兄!好脚法!”

    大油脸怒吼一声,向吴浩扑来,其余悍仆,也醒过神来,齐齐扑上。

    吴浩伸手,猛力一扯,“哗啦”一下,竟将大床锦帐整张扯了下来,用力一扬,冲在前头的几个悍仆,包括大油脸,都撞入帐中,跌做一团。

    后头一个提着灯笼的手足无措,吴浩觑准了,一脚踢去,那人“哎哟”一声,灯笼脱手,飞入帐中,锦帐登时烧了起来,一片惊嚎!

    吴浩“哈哈”大笑,“你请老爷吃醒酒汤,老爷请你吃芭比Q!”

    一拍手,“承蒙管顾,告辞了!”转身夺门而出。

    门里门外的黄家下人,救人的救人,救火的救火,哪里还顾得上“管顾”他?

    此时的黄家庄,已是一片大乱,虽然暂时无人“管顾”吴浩,但他依旧不识路径,转了两圈,还是摸不着出路,心里正有点发慌,黑暗中有人低声道,“吴兄,请跟我来!”

    朱荣!

    吴浩不言声,跟着朱荣,尽往僻静处钻寻,分花拂柳,七拐八转,就到了一个角门跟前了。

    吴浩心说,你如此熟门熟路,看来,偷黄妹子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做啦。

    取下门栓,轻轻拉开角门,一阵异味扑鼻而来,原来,角门外头,是个马院。

    庄内闹得沸反盈天,马儿们都被惊醒了,打着鼻响,刨着蹄子,不过,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后槽的小屋内,黑沉沉的。

    后槽者,马夫也。

    见无异样,朱荣、吴浩出了角门,轻手轻脚的走过马院。

    异味消失,险地已去,清风拂面,两人都不由长长透一口气。

    吴浩转头望去,黄家庄内,虽然一片鼎沸,但火并没有烧起来,他一口啐在地上,“黄达,你且等着!老爷转回头就将你黄家庄烧做白地!”

    *

第三章 原来,我是个恶霸

    吴家庄。

    杨奎一跳三尺高,“大郎!俺这就召集人马,杀过对岸,将黄家庄一火烧做白地!”

    杨奎,吴家的庄头,吴浩的“头马”,短小精悍,浑身消息的模样。

    至于对岸——一条若耶溪由南而北,将平水乡一分为二,吴家在岸左,黄家在岸右。

    吴浩“哼”了一声,转向朱荣,似笑非笑,“兄弟,你这位‘大舅’的仇,我总是不能不报的,若误了兄弟的姻缘,如之奈何?”

    吴浩、朱荣,原本并无深交,但既有此“共患难”的经历,自然而然,就成了“自己人”了。

    朱荣“嘻嘻”一笑,“露水姻缘,何足道哉?再者说了,我那位‘大舅’,是要我的性命的——哥哥亲眼所见。”

    顿一顿,“哥哥莫因为我就有什么顾忌——尽管放手去做!到时候,小弟说不定还能略效微劳呢!”

    吴浩大拇指一翘,“好渣男!”

    这个词儿却听不懂,“渣男?”

    “渣……那个,‘扎束’之‘扎’,干净利落!我是说,兄弟拿得起、放得下,好男子也!”

    “哥哥谬赞!哥哥才是一等一的‘扎男’!”

    这就尴尬了,吴浩赶紧转移话头,“既如此,杨奎,你就召集……”

    话没说完,门外婢女来报,“王师傅求见大郎。”

    王师傅?

    脑中“残记”一亮:

    王进功,前禁军教头,三年前,途经平水乡之时病倒了,若不是吴太公收留了他,又请医生,又派人悉心照料,怕是再也起不来了。他孤家寡人,没有老小,病愈之后,感激吴太公救命之德,就留在吴家庄上,教授吴浩拳棒。

    要说明的是,此时代的“禁军”,已同北宋卫戍京师的禁军没有任何干系了,徒有“禁军”之名,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地方部队,地位等同北宋的厢军。

    “好,这一仗怎么打,正要王师傅一同商议……”

    正要叫声“有请”,杨奎抢在里头,“大郎,王师傅怕是为徐家小娘子而来的!”

    吴浩微愕,“徐家小娘子……谁呀?”

    杨奎赔笑,“大郎忘了?前些日子……咱们正经叫了媒婆过去,孰料,徐江那厮推三阻四,说什么已许了人家了,问他许了哪家,却又说不上来,只说是小时候定下的娃娃亲——屁!这不是摆明了故意推搪?”

    顿一顿,“大郎英雄豪迈,一向只爱刺枪使棒,打熬筋骨,从不在女色上头留意的,难得看上了他女儿,他却不知好歹,可气!”

    吴浩神色微变,杨奎却未留意,继续兴兴头头的往下说:

    “今日午后,我派了个仆妇到徐家,说你家女儿好针指,庄上有针线活计要做,浇手从优,叫她过去一趟,徐家不虞有他,小娘子高高兴兴的过来了,我便对她说,你家欠了好些租子,利滚利的,眼见是还不上的了,你就在庄上住下来,做针指还帐,什么时候还清了,什么时候放你回去,哈哈!”

    “浇手”,指的是对手艺人在工资之外的酬劳。

    这个徐江,原来是吴家的佃户?

    “……就算大郎不肯霸王硬上弓,几天水磨工夫下来,也不怕她不从了大郎!”

    吴浩脑子里“嗡嗡”的:

    这算什么?老子这不成了……恶霸地主了吗?!

    杨奎还在往下说,“……徐江已来过了,叫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赶回去了,哈哈!”

    吴浩干笑一声,“赶回去了?没动手罢?”

    “没有。她女儿毕竟要给大郎做妾的,也不好弄得太难看嘛。”

    顿一顿,“王师傅也来过一次,瞧他那个意思,是要替徐家说情——他和徐江是同乡,都是严州人。”

    原来,徐家也不是本地人氏。

    还有……严州在哪里?距绍兴府,似乎也不太远?

    事实上,严州与临安府西南接壤,绍兴府与临安府东南接壤,严州、绍兴府虽不接壤,但距离确实不远。

    吴浩收摄心神,“请王师傅!”

    一个瘦长汉子进来,叉手唱喏,“见过大官人。”

    这个动作、称呼出来,吴浩就晓得,这位王进功,虽有“师傅”之名,但在吴家的地位,不过一个有些头脸的护院武师罢了。

    略做细打量,此人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纪,焦黄面皮,筋骨强健,眼中光芒隐约,正是精华内敛,吴浩心中微动,起身,唱个肥喏,“王师傅安好!”

    一般唱喏,只是微微欠身,所谓“肥喏”,乃是深深躬腰。

    王进功不由有点手足无措,这位大官人,还从来没给他正经行过礼呢。

    王进功落座,腰板挺得笔直,“本不敢随便打扰大官人,可是,徐江夫妇找到我,哭求我替他们说个情……唉,他们夫妻俩,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请大郎看在我的面皮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子父一马,可好?”

    不等吴浩说话,杨奎已一声干笑:

    “王师傅这话我听不懂!什么叫‘高抬贵手’?又什么叫‘放他们子父一马’?大郎根本没有难为他们子父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徐家欠了债,阿爹还不上,囡囡做女工替父还钱,这是那个……嗯,尽孝呀!好事呀!”

    略一顿,“再者说了,徐婉住在庄上,好吃好喝的供着,哪里有为难她的地方呢?”

    王进功面上,怒气一现而隐,声音平静,“就算做针指还账,也不好住在庄上的——一过了夜,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女孩儿家名节紧要!”略一顿,“缎匹针线拿回自己家,活计也是一样的做啊!”

    杨奎正要驳斥,王进功已转向吴浩,很诚恳的样子,“进功得蒙太公和大官人照拂,这两年,多少也攒了点体己,徐江欠的债,我来替他还,可好?”

    杨奎又一声冷笑,“王师傅好大方!不过,欠债的佃户可不止徐江一家,若又有人求到了王师傅,不晓得王师傅是不是也能替他还上?”

    王进功浓眉一挑,面上怒气再现,但再一次忍住了,“进功气力有限,只不过,进功同徐江,份为同乡,不能不帮他一把就是了。”

    吴浩开口了,“先不说这些!”他面上带笑,“这位徐……这位徐家小娘子的芳名,叫做什么来着?”

    杨奎抢着说道,“回大郎,讳一个‘婉’字。”

    “好!”吴浩点点头,“来了就是客,我这个做主人的,该过去略作致意,不然就失礼了——”略一顿,“王师傅,一起罢?”

    王进功微愕,踌躇了一下,只好应了声,“是。”

    *

第四章 更改人设

    进了软禁徐婉的屋子,只一眼,吴浩就晓得“一向不在女色上头留意”的吴大郎,何以看上了眼前这个女孩儿?

    江南女儿,纵然荆钗布裙,其中亦不乏殊色,生的俊不算稀奇,关键在气质——这个女孩儿的气质,全然不似农家女儿。

    看见吴浩,徐婉白玉般的面庞上,惊恐和愤怒的神情同时显现,但她没有失礼,搁下手上的活计,站起身,默默敛衽,一声不吭。

    一只荷包绣了一半,吴浩拾起来,点点头,“好活计!”

    转头问道,“徐家欠了多少租子?”

    杨奎一怔,“这个,小的记不大清爽了……”

    “赶紧去问了来!”

    “啊?是!”

    杨奎出门,吴浩掇过一张绣墩,坐下来,把那只荷包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再看,啧啧称赞,“好鲜亮活计!好鲜亮活计!”

    徐婉、王进功对视一眼,避开视线,都不说话。

    不多时,杨奎回转了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回大郎,这是账房抄来的,徐家佃了咱们两块地——”

    顿一顿,“‘玉字一十六号,田四亩二十三步,租户徐七八名江,上米六石一斗,欠九石三斗;昆字二十一号,田一亩二角四十一步,租户徐七八名江,上米二石九斗,欠四石五斗’。”

    再一顿,“拢在一起……合欠十三石八斗。”

    吴浩略一细想,不由大吃一惊:

    徐家所欠租米,两块地竟都超过了租额之百分之一百五十?!

    吴家的地租是定额租,租额大致是按照该地块最好年景收成的百分之五十来定的,也就是说,即便风调雨顺,一年下来,所有收成,徐家一粒米也不留给自己,也远远还不清欠租!

    只能分年还,但既分期,必然要支付极高的利息,于是驴打滚,愈滚愈多,永远也还不清。

    事实上,杨奎说过的,徐家目下的欠租,就是“利滚利”的结果。

    这真特么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地主剥削农民之残酷,以前,只见于史书,并无感性认识,现在,可是亲身领教了。

    而这个地主……就是自己。

    吴浩一个激灵,浑身的寒栗起来了!

    “玉字一十六号”“昆字二十一号”,应是田地的编号;“徐七八”之“七八”,应是佃户的编号;“上米”呢?还有“中米”、“下米”吗?

    他脸上阴晴不定,“‘上米’是什么意思?还有‘中米’‘下米’吗?”

    杨奎神色尴尬,王进功、徐婉亦颇意外:大官人咋可能不晓得这个?

    是不晓得——脑海中,原主人给新主人留下的“档案”,残破不全,资料有限啊。

    除了“半个体育生”之外,吴浩亦自诩“半个历史爱好者”——这个“半个”,不是谦虚,历史他是爱好的,但一向浮光掠影,不求甚解,半桶水耳,南宋后期的历史,只对大事件有个基本的了解,谈到细节,就各种模糊了。

    “回大郎,”杨奎微微压低了声音,“‘上米’就是……租米需上等成色,并没有什么‘中米’、‘下米’。”

    吴浩明白了:写明“上米”,佃户缴纳租米之时,地主便会任意挑剔成色,若不达“上米”的高标准,或者拒收,或者逼迫佃户缴纳更多租米折算成“上米”,至于多缴多少“中米”“下米”才能折算成“上米”,全在地主一念之间。

    就像当铺,不管典物品质如何,收据上一律痛贬,上好的皮袄曰“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破皮袄一件”,书画曰“烂纸片一副”,田黄玉曰“滑石”,檀木、红木、黄花梨木通通曰“杂木”,等等。

    佃租、典当,看起来南辕北辙,但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两个字——“吃人”。

    吴浩心潮起伏!

    他苏醒于一张“剥人凳”上,穿越之第一秒,就陷入了吴、黄利害生死之争,不及其余,不由自主代入了身体原主人的性行举止,脱险之后,只想着“纠集人马,将黄家庄一火烧做白地”。

    他忘记了更重要或者说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去往哪里?

    之前,听到“包税”,就隐约有点不安:

    夏、秋二税是正税,一般来说,一县一乡,都有定额,望文生义,所谓“包税”,大约是豪势之家,代行胥吏之责,催缴上来的赋税,定额上缴政府之外,余者,都落自己的腰包?

    这个差使是有风险的,从古至今,催缴赋税,都是天下第一难,而定额不能变,若催缴不足,差额就要由包税人赔补;不过,若有本事敲骨吸髓,自然可获大利。

    敲黑板、划重点:“敲骨吸髓”。

    这个差使,绝不是好人家办的来的。

    杨奎诳骗、胁迫、软禁徐婉,更是典型的恶霸地主行径。

    现在,明明白白了:“我”就是个恶霸地主!

    吴浩背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我可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啊!

    难道,穿越一回,就为了欺男霸女、“敲骨吸髓”?

    不!不!

    我是二十一世纪的吴浩,不是十三世纪的吴浩!

    十三世纪吴浩之种种,必须为二十一世纪吴浩所扬弃——一方面,有利条件充分利用;另一方面,一定要!

    绝不能倒转过来,二十一世纪之吴浩被十三世纪吴浩绑架而无法自拔!

    一言以括之:我是地主,但我要!

    ……

    吴、黄虽然已成死敌,但当下的急务,不是“报仇”。

    事实上,心思一变,吴浩便头脑清明:若论势力强弱,到底黄家压吴家一头,不经仔细筹谋,贸贸然火拼起来,还不定谁将谁的庄子“烧成白地”呢!

    别的不说,吴家这边,武力值最高的,应该是王进功,但很明显,之前,“我”对“师傅”不甚礼遇,现在,又要强纳其同乡之女为妾,他会为我出死力?

    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

    更、改、人、设!

    不如此,压着一顶“恶霸地主”的帽子,气都喘不过来,何能在这个新世界真正有所作为?

    他是地道行动派,想定了就做,绝不犹豫。

    透口气,神色已如常,掂了掂手中的半个荷包,“这件荷包,值得几钱?”

    杨奎想,既然逼徐婉以女工还账,其值自然贬的愈低愈好,“这件荷包,做工粗劣,我看,也就值个十文、八文……”

    “屁!”吴浩一口啐在过去,“你莫不是眼瞎了?赶紧去找个郎中瞧瞧!”

    略一顿,“这件荷包,如此鲜亮可爱,拿到临安市集上去发卖,至少——”

    说到这里,想起俺并不晓得此时的粮价是多少?于是,“嗯,发卖了,至少也可买……二十五石‘上米’回来!”

    啊?

    杨奎、徐婉、王进功,齐齐愕然。

    吴浩微笑,“当然了,这个‘二十五石’,指的是完工后的价钱,这件荷包,毕竟尚未完工,不能不打个折头,我看看啊……”

    拿起荷包,举到半空,眯着眼睛,装模做样觑了好一会儿,“嗯,也就绣了一半多一点点罢,折算起来……十三石八斗!”

    十三石八斗?杨、徐、王都听出来了,这不就是徐家欠租之总额吗?

    果然,吴浩一拍大腿,大惊小怪的“哎哟”一声,“你们家欠我的租子,刚刚好十三石八斗!好巧!”笑嘻嘻的,“那就没啥可说了,这半只荷包,我买下了——你们家的欠租,一笔勾销了!”

    徐婉脸上倏然变白,紧接着满面涨红,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

    杨奎瞠目结舌,王进功亦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吴浩拍过大腿拍脑袋,“对了,还有借据欠条什么的……快,到账房去,将徐家的借据欠条都取了来!”

    杨奎不确定,大郎是真要这样做呢,还是要玩儿什么花样?迟疑着,“大郎……”

    吴浩提起一只脚,作势欲踢,口中骂道,“怎么?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没听见我说的话?”

    “是!是!”杨奎忙不迭的去了。

    过不多时,杨奎回转,捧着几张纸,双手递给吴浩。

    吴浩接过,细细看了一遍,递给徐婉,笑道,“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咱们两清了!”

    徐婉双手颤抖着接过,看的更加仔细——看了一遍,再看一遍;看过了,将几张纸小心翼翼的折好,转过身去,珍而重之的揣好了,转回来,对着吴浩,插烛般的拜倒在地。

    光洁的脸庞上,两串泪珠,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

    “起来,起来!”吴浩伸手虚搀,“用不着,用不着!钱货两讫,等价交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徐婉站起身来,勉强笑了一笑。

    “套架车子,派个婆子陪着,再派两个有气力的庄客护卫,送徐家小娘子回去——听见了吗?”

    “是!”

    吴浩看向王进功,微笑说道,“王师傅,劳你驾,送徐家小娘子一程?”

    王进功略一思衬,摇摇头,坦然说道,“不必了,又有车子,又有婆子,又有护卫,徐家也不远——不必我多事了。”

    吴浩点点头,转向徐婉,将手一让,“请罢!”

    走到门口,徐婉忍不住回头,看向吴浩手中那件绣了一半的荷包;吴浩举起荷包,笑道,“你想将它绣完?不成啊!你的‘浇手’太贵了,等我攒够钱了,再来奉请罢!”

    徐婉红云飞面,深深看了吴浩一眼,然后,深深敛衽,转身出门。

    她一走,王进功即一揖到地,“大官人义薄云天!进功感佩无已!”

    今日之前,大官人从未给他正经行过礼,但他也从未对大官人行过这样的礼——他是真正激动了!

    *

第五章 万恶的地主阶级

    吴浩亦长揖到地,“王师傅谬赞!”

    直起身,向门外喊道,“叫管家、账房过来一趟!”

    转向王进功,“有些事情,我想不大明白,请王师傅一块儿参详、参详。”

    “……是!”

    不多时,管家李礼、账房韩高都到了,杨奎也回报:徐家小娘子的事,一切安排妥当。

    吴浩点点头,将手一让,“王师傅请坐!”

    王进功虽有些局促,但还是坐下了,斜签着身子,腰背挺直,双手抚膝。

    李、韩、杨三个,垂手侍立。

    吴浩翘着脚,仰着脸,微微出神。

    半响,“那个徐江,是啥时候做了咱们的佃客的?”

    东人这个问题,答案不止一人晓得,但开口的,自然该是管家,“回大郎,是嘉定八年……十月的事情。”

    现在是嘉定十二年四月,即是说,不过三年半的时间,就背上了几乎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过往三年,年景如何?”

    这位大郎,又来明知故问了?

    “呃,回大郎,大致都过得去,没有什么大旱大涝。”

    “这三年里,徐江有无生过什么大病,以致下不得地、无力耕种?”

    “这……倒是没有听说。”

    吴浩看向王进功,王进功点点头,意思是,过往三年,徐江确实没生过什么大病。

    “这我就不大明白了,”吴浩眉头微皱,“五五分成,这个租额,虽然不低,但似乎也不算高的离谱,吴家佃的两块地,我算过账的,缴租之后,余额……应该大致够一家三口糊口的呀?”

    顿一顿,“再者说了,徐家小娘子确实好针指,她的娘,自然亦擅此道,娘儿俩纺织浆洗针指,也可以补贴家用,何至于?”

    说罢,目视诸人。

    王、李、韩、杨面面相觑,心里都说,您一而再明知故问,到底所为何来?

    但东主有问,不能不答,李礼轻轻咳嗽了一声,“大郎,租额虽然是五五分成,但实际交租,是六四分成。”

    这个六四,自然是主六、佃四。

    吴浩愕然,“为什么?”

    东主明知故问,到底有何深意,不去理他了,反正,问啥答啥就是了:

    “徐家的耕牛、农具,都是租咱们的,因此,规矩得再多收一成租。”

    呃……

    “除此之外呢?”

    意思是,还有什么要佃户支出的使费吗?

    “除此之外,交租之时,还要收耗米。”

    耗米?特么的俺以为只有官府才收耗米呢!

    “多少?”

    “呃,每石白米收耗米一斗。”

    好嘛,佃户所得,又去了十分之一,相当于主佃分成比例,变成了六五、三五。

    “还有吗?”

    “呃……”李礼看了王进功一眼,欲言又止。

    “王师傅是自己人,有什么话,说!”

    “回大郎,还有……夏、秋二税。”

    什么?

    吴浩是真糊涂了,“夏、秋二税是正税、地税,不是田主自己缴吗?佃户,不是只缴丁税就可以了吗?”

    你糊涂,我尴尬,李礼苦笑,“话虽这样说,可是,可是……呃,主家也有主家的难处,这个,这个……”

    面对这位扮痴装傻的东主,真不知何以为词?

    但吴浩已经明白了:台面上,夏、秋二税虽该土地所有者缴纳,但强横的主家,也即所谓有“难处”的主家,往往逼迫佃户代缴,而吴大郎,以其之为人,不必说,一定跻身有“难处”的主家之列的。

    再加上前文提及的“上米”的花样——

    如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一年辛苦,还能有多少落在佃户自己手里?

    三成都不到了罢?

    怎能不欠租?怎能不向地主借贷?怎能不背上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万恶的地主阶级!

    “佃户代缴二税——若佃户不干呢?”

    李礼干笑一声,“不好不干的,不然的话——”

    “夺佃?”

    “倒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大郎给县里打个招呼,不就……嘿嘿,县尉就派弓手下来帮着催缴啦!”

    啊?

    弓手者,宋代地方部队之一,归县尉统管,实际地位、作用,与吏役无异;“弓手”,名目而已,并不一定擅射箭。

    夏、秋二税本不该佃户缴纳,官府却派吏役协助地主“催缴”?

    吴浩以为,纯粹贿赂起作用,“这,得花不少钱罢?划算吗?”

    “知县相公那里……嘿嘿,县里那里,不用特意使钱的;弓手们那里……”李礼说着,看向杨奎。

    杨奎赔笑,“请他们吃顿酒就好了,临走的时候,再塞点茶水费,花不了几个钱的。”

    嗯,看来,每次都是你这个狗腿子带着弓手们横冲直撞啊。

    李礼继续说道,“知县相公也是职责所在,但凡涉及夏、秋二税,都……上心的很。”

    吴浩明白了:

    征收夏、秋二税,是一个县政府的最重要的职能,是否按时如数完税,关乎知县相公之考评前途,至于是田主自己缴纳,还是佃户缴纳,根本不是知县相公所在意的,而若论催缴的难度,自然是大户难而小民易,加上同大户平时处的好,到时候了,可不就柿子找软的捏吗?

    真地主阶级代言人啊。

    不过,吴浩隐约记得,不是只有进了政事堂——宰相或副宰相才有资格被称为“相公”吗?咋的,一个知某某县,也一口一个“相公”?

    事实上,吴浩的记忆,只是宋朝早、中期的情形,到了南宋后期,名器泛滥,“相公”二字,早就不值钱了,是个官儿,就会被捧为“相公”。

    “咱们收租,”吴浩慢吞吞的,“用大斗吗?”

    李礼尴尬更甚,逼迫佃户代缴二税,虽然蛮横霸道,到底是半公开的,而用大斗收租,却是地道的作弊,主家再强横,也是不能公开的。

    他又看了王进功一眼,其人正微微垂着眼皮——王师傅也尴尬呀!

    但大郎目光炯炯,却无任何尴尬之意,端的是:

    只要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李礼硬着头皮,嗫嚅着说道,“这……大伙儿都这样做,咱们也不好免俗的……”

    “大多少?”

    李礼、韩高、杨奎,心中齐齐哀嚎:祖宗欸,你到底想干啥呀?

    “呃……咱们用的斗,是……一百十二合。”

    一合为十分之一升,即是说,佃户所得,又去十分之一有奇。

    “一斗多出来十二合?有整有零,啥意思?”

    李、韩、杨三个,恨不得拿脚趾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一厅!

    “嘿嘿,嘿嘿,”李礼干笑着,“这个,这个,太公、大郎,都是最体恤下人的,十二合,主家取十合,那个,那个,干仆取二合,这个,这个……”

    哦,你们也有好处。

    “一年之中,佃户还有什么使费在咱们身上吗?”

    “呃,这个,这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差不多?”

    “呃,这个,就再有,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或是……呃,太公或是大郎生辰,佃户情愿献纳些自养的鸡、鸭,或是捕捞的鱼、鳖之类,以示……呃,孝敬。”

    不消说,这绝不是什么“情愿”,更不是亲友间的礼尚往来,而是地主巧立名目,对佃户进行单向勒索。

    “还有吗?”

    “没有了——真没有了。”

    地主对农民的剥削,以上之外,或者还有些零打碎敲的花样,但正经的“规矩”——显规则也好、潜规则也好,大致如上了。

    通扯下来,佃户一年辛苦所得,落到自己的手里,不过两成上下。

    这还是在好年景的情况下。

    若遇上旱涝灾害,或者别的什么变故,不就得或卖儿卖女?或沦为流民?甚或上吊自杀?

    真正是万恶的地主阶级啊!

    原本,吴浩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因为宋朝没有发生黄巾、黄巢一类全国性的农民起义,所以,宋朝对农民的剥削,不如其他朝代之重,现在看来,难说的很啊!

    吴浩又想起一事,“咱们也有隐田吗?”

    您有完没完?!

    李礼再看王进功一眼,面上表情,尴尬之外,还有一丝惊慌。

    隐田虽不算什么秘密——没有哪个大户不隐田的,但是,这个事儿,不比逼佃户代缴二税和大斗收租,后者不论是半公开还是不公开,官府都是不管的,有时侯,如前所述,官府还会给予地主一定的协助;隐田可不同,真暴露了,官府欲不管而不可得。

    “这个,这个,”李礼已额上见汗,“似乎,似乎,也不大好免俗的……”

    “占了几成?”

    意思是,隐田在俺所有的田亩中,占几成?

    李礼看向韩高,两个人的表情,都好像要哭出来似的,这时,只听王进功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吴浩一笑,“得,再说罢!”

    李、韩、杨三个,如蒙大赦,尤其是李礼,一口气泄下来,脚都软了。

    都不明白大郎何以揣着明白装糊涂,而且当着一个“客”的面这样做?

    事实上,“客”也不明白。

    都以为大郎(大官人)必有深意,只是俺们一时猜不出来罢了。

    事实上,确有“深意”,只是俺若不说,你们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吴浩又摆出了那个姿态:翘着脚,仰着头,眯着眼。

    过了好一会儿,“欠租的佃户有多少?我是说,占总户数的几成?”

    “呃,大约……九成几罢?”

    “九成几?初佃的算进去了吗?”

    “算进去了。”

    吴浩险些想啐一口:初佃就是刚开始佃租——第一次交租都未发生,何来欠租?

    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佃户——接近百分百,都欠租!

    区别只在或多或少而已。

    这个制度……真是不留余地啊。

    剥削者不给被剥削者留余地,其实也即不给自己留余地,大伙儿抱在一起往下滚,愈滚愈快,最终,“砰”一声,齐齐粉身碎骨。

    不过一盏茶光景,吴浩已下定了决心。

    他瞿然开目,“听好了:通告所有佃户,明日晚饭过后——酉初(下午五点)一刻吧,所有户主齐聚庄前打谷场,我有话说!”

    *

第六章 吴佛子!吴佛子!吴佛子!

    “佃户大会”的消息传出来,犹如一锅即将煮开的水,吴家的佃户们隐隐的沸腾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佃户们彼此打听,谁也不晓得咋回事儿?辗转向庄里人委婉探问,皆不得要领,管家以下,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只是“嘿嘿”,“到时候,你们就晓得了!”

    事实上,就是李管家自己,也不晓得大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此大张旗鼓,肯定不是小事,而以吴大郎之为人行事,没有一个佃户认为“佃户大会”能有啥好事儿,绝大多数人都往坏里想——

    难道要加租?甚至……夺佃?

    惊慌的情绪蔓延开来,有人以泪洗面,有人咬牙切齿,更有人暗暗发狠,“你既不叫俺活,那就都别过了!”

    唯一“谨慎乐观”者是徐江家,但他们家的意见没有说服力,人们都认为,吴大郎免掉了徐家的逋欠,是因为看中了徐家的女儿,那十三石八斗租子,其实是变相的“媒聘”。

    媒聘啥的,徐家自然不承认,但就算不是媒聘,也不过是吴大郎对徐家小娘子下水磨工夫,不能说明他从此便摇身一变为善心人了。

    当然,也有人嘀咕,吴大郎一向强横霸道,这个“水磨工夫”,同他平日做派,颇不相符?

    水面看似平静,水底暗流汹涌。

    次日,向晚时分,“佃户大会”如期举行。

    打谷场上,搭起一个三尺来高的木台子,台前,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酉初(下午五点)一刻,吴大郎准时现身,身后数人,依次是王师傅、李管家、韩账房以及庄头杨奎。

    整个打谷场,隐隐骚动起来。

    吴浩一眼扫过,不由有些奇怪,“来者不都是户主吗?怎么会有妇人?”

    李礼走上一步,“回大郎,确都是户主——那些个是女户。”

    “女户?”

    “呃,家里男人死掉了,户主就换成了妇人呀?”

    “租子呢?”

    “呃……该多少还多少啊?”

    明白了,虽然家里没了成年男子,但田还得种,租还得缴——一粒米也不能少。

    真特么的——

    吴浩定定神,拾阶上台。

    王进功立于台左,李礼、韩高、杨奎立于台右。

    吴浩提了提气,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各位……姊妹!”

    兄弟姊妹?

    这个称呼出来,台前、台左、台右,都愣住了。

    “兄弟姊妹”喊过,吴浩已满脸堆出笑来:

    “前天夜里,先君——就是太公啦——托梦于我,要我为他大大的做一场功德……”

    话说到这里,许多人都暗道:晓得他为啥将我们喊过来了——必是借为亡父“做功德”的名目,叫俺们一起凑份子?

    如此,虽又被他刻剥一回,但总好过加租、夺佃,心里微微一沉之后,继之微微一松。

    吴浩继续,“……醒后,我想,做什么功德好呢?请僧请道,建立斋醮,做十几份功果坛场?”

    大伙儿想:来了、来了。

    孰料吴浩摇摇头,“没意思!如来也好,三清也罢,不过泥身木胎;我不论使多少钱,其实都使在了和尚道士身上——他们缺钱使?他们比你我都有钱呢!钱不使在正道上,上天俯知,以为然否?必不以为然!必不肯降下福佑的!”

    啊?

    吴大郎继续,“何为‘正道’?那个,老子曰……嗯,圣人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就是‘正道’,更是‘天道’!所以,济贫拔苦为‘正道’!恤困救穷为‘正道’!各位终年辛苦,只求一饱,颇‘不足’也,而吴某,小有资财,较之各位,算是略略‘有余’——”

    顿一顿,“另外,你我兄弟姊妹,一家人也!俗话说得好,那个,‘肉烂在碗里’,‘肥水莫留外人田’——”

    您到底想说啥呀?

    “做功德,就要做真正的功德!”吴浩提高了声音,“我宣布——”

    略一顿,“其一,各位的逋欠,租子也罢,借贷也罢,一律减免一半!其二,一切逋欠,今年不必清偿,明年开始,分年清还,为期五年——以目下逋欠数额为本,还本即可,不另收息!”

    台前、台左、台右,人人瞠目结舌。

    吴浩含笑,“怎么,没有听清?那我再说一遍:其一,各位的逋欠,租子也罢,借贷也罢,一律减免一半!其二,一切逋欠,今年不必清还,明年开始,分年清还,为期五年——以目下逋欠数额为本,还本即可,不另收息!”

    顿一顿,“对了,差点忘了——女户的逋欠,减免十分之九!”

    “噗通”一声,一个妇人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哭喊,“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紧接着,“噗通”连声,几个女户都跪了下来,“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这个“噗通”,好像有传染性似的,一个又一个佃户跪了下来,台前,站着的人愈来愈少,最终,打谷场上,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一个站着的佃户也没有了,夹杂着哭泣的喊声此起彼伏:

    “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吴浩双手抬起,做一个“请安静”的手势,“各位,吴某只说了‘其一’‘其二’,下头还有‘其三’‘其四’‘其五’,都请听仔细了!”

    场上声浪迅速低了下去。

    “其三,自今年始,各位交租,一石收取斛面(即耗米)五升!”

    啊?

    原本一石收取耗米一斗,这又是减半了呀!

    “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其四,缴纳夏、秋二税,乃吴某之本分,以后,绝不敢再以之烦扰各位了!”

    啊?

    “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其五,极紧要的,请各位听清楚了:自今年始,各位的租额,一律下调二成!”

    若不租用主家的耕牛、农具,主、佃便相当于五五分成,如是,相当于变成主四、佃六了!

    场上一片鼎沸,“大官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不晓得谁先喊了一声,“大官人是佛子!吴佛子!”

    于是,山呼海啸一般,“吴佛子!”“吴佛子!”“吴佛子!”

    *

第七章 保卫大官人

    吴浩仰着脸,眯着眼,微微颔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心中却暗道:“吴佛子”?老子这就“封神”了?造个神,原来如此容易?哈!真特么爽啊!

    待场中的“颂圣”终于略略低了几个分贝,“吴佛子”掌心向上,双手虚抬,“各位请起!吴某还有话说……还有‘其六’!”

    还有啥好事儿?佃户们纷纷站起,引颈翘足,满是期待。

    但“吴佛子”的脸色已沉了下来,“这个世道,不太平呀!你吃了点小酒,正唱着歌子,高高兴兴的在路上走着,就有人在背后给你一棒子,打昏了你,劫了你去!”

    大伙儿微愕,但很快反应过来:大官人说的,是他自己的事儿罢?

    小小一个平水乡,没有啥能真正保住密的,况乎黄大郎劫吴大郎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莫说平水乡,整个山阴县都传开了。

    吴浩声音朗朗,“有人要谋吴某的财、害吴某的命!吴某不能不做自保的预备!我宣布——”

    略一顿,“其六,自今日起,吴家佃户,一切青壮,入为‘团结’,曰‘吴团’!由教师王进功管领,以兵法部勒,农闲之时,教授战阵,练习技击!若有贼情,迅速集合,遵令攻守,闻鼓必进,鸣金必退!”

    啊?

    “‘吴团’一切使费,包括器械、衣甲、车马、饮食、医药,都归吴某开支!伤损有抚恤,立功有奖赏!”略一顿,“若不幸阵亡,你佃租的地,不论多少,其中一半,归你浑家子女所有了!”

    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一下子睁大了!

    吴浩脸上堆出笑来,“当然了,入不入‘吴团’,纯属自愿——不愿意‘团结’的,目下就请出列!”

    无人出列。

    傻子都晓得,哪个出列,哪个的“其一”到“其五”,就都不作数了!

    唐宋时代的“团结”,就是团练,不是啥新鲜事,佃户们也没啥抵触心理,关键是条件——

    “其一”到“其五”换“其六”,这样的条件,哪里去找?

    更何况,“若不幸阵亡,你佃租的田地,不论多少,其中一半,归你浑家子女了!”

    一想到将拥有自己的田地,几乎没有一个佃户不血脉贲张!

    几乎没有一个佃户认真去想,这真正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换的。

    还有,许多地方的“团结”,是要自带干粮的,如何比得上吴团的“器械、衣甲、车马、饮食、医药”都归官里开支?

    那还有啥可说的?

    吴浩等了大半盏茶光景,还是无人出列,笑一笑,“好,既如此,这件事,就这样定规了!”转向王进功,“王师傅,说两句罢?”

    王进功应了声“是!”踏上一步,“各位,我说两点。”

    “其一,吴团‘部勒以兵法’,不是说说而已!若有不认真训练、不遵命进退的——你们到底不是正经军人,大宋律拘着,我不能随便杀人,却可以打违令者的军棍!几十棒子下来,一样死去活来!勿谓言之不预!”

    “其二,大官人说‘不能不做自保的预备’,那是他客气!事实上,建立‘吴团’,更是为了保卫各位的身家乃至性命!”

    略一顿,“何以如是说?各位想一想,若大官人真被贼子害了命、谋了财,各位的东人,就换过了!新的东人,可会如大官人一般,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吗?”

    大伙儿一想:囚攘的!对啊!

    乱纷纷的,“不会!”“不能!”“绝不可能!”“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东人如大官人一般善心了!”

    “是了!”王进功高声说道,“所以,保卫大官人,就是保卫各位自己了!”

    于是,打谷场上,再一次山呼海啸:

    “保卫大官人!”“保卫大官人!”“保卫大官人!”

    *

    自从吴浩、朱荣走脱,黄家庄上下,便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不断往吴家庄方向派人哨探,随时防备吴浩杀返报复。

    傍晚,吴家庄动静很大,庄前打谷场一片鼎沸,黄达以下,都以为吴浩在“誓师”,转头就要打过来了,于是,青壮箭在弦,刀出鞘,老弱人手一条哨棒,严阵以待。

    但等来等去,等到的是吴家那边“人都散了”的消息。

    这个吴浩,搞啥鬼?

    但依旧不敢大意,绷紧神经过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准信儿报过来了:吴家“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

    黄达瞠目结舌:吴浩!你疯了吗?!

    赶紧召集亲信商议。

    黄达的亲信,一文一武,武的就是大油脸,名叫魏松,黄家的庄头;文的不是啥管家、账房,而是黄家的一个清客,姓孙,名和,黄达一向倚为智囊的。

    孙和还没到,门外来报,“阮小乙求见大郎。”

    “阮岩?”黄达皱眉,“他来做什么?”

    阮岩,黄家佃户,宋时排行第一的,称“大郎”,称“小乙”,前者尊敬,后者轻贱。

    魏松:“我去瞅瞅!”

    不多时,魏松回来了,脸上气色不对,“贼斯鸟递了个禀帖——大郎请过目!”

    黄达接过,只看的两眼,便瞪大了眼睛,堪堪看完,一拳砸在案几上,盏儿托儿的都跳了起来,“反了他了!”

    原来,这个“禀帖”,是代表一众佃户,请东人比照吴家,“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

    就在这时,孙和到了。

    这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黄达将禀帖递给他,“老孙,你看看——泥腿子要造反了!”

    孙和一目十行,脸上微露讶色,却没有什么太激动的神情。

    魏松走上一步,微微压低了声音,“大郎,这个阮小乙,留着大是个祸害,不如——”做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一了百了!”略一顿,“这件事,我去办!”

    黄达踌躇了一下,看向孙和,“老孙,你说呢?”

    孙和慢吞吞的,“老魏的主意,本是正办——蛇无头不行嘛!”略一顿,“可是,阮岩的那个‘乡社’,背后有教门的影子,不知深浅,不能轻举妄动啊!”

    *

第八章 囚攘的,那只厮鸟谋反!

    “囚攘的!”黄达骂道,“原本你传你的教,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可好,老爷不惹你,你倒踩到老爷头上来了!”

    “大郎,”孙和说道,“这件事,教门是否掺和进来了,还不好说——阮岩这个人,本就是个胆大妄为的;我只是说,若照老魏说的办,‘乡社’背后的教门,绝不能坐视不理,不然,他们还怎么传教?”

    顿一顿,“但吴浩一番胡来,阮岩受到鼓舞,却是无疑;甚至,这个禀帖,就出于吴浩的教唆,也不稀奇!所以,咱们真正的麻烦,还是吴浩,必先集中力气对付了他,再及其余——阮岩那头,先敷衍着,不能两头同时用力,更不能主次颠倒,不然,两头不着。”

    黄达想了一想,点点头,“也是!”皱眉,“说到‘气力’,原本是我强敌弱,但吴浩弄了个‘吴团’——他既发了番减租免欠的疯,团结的人,大约都愿意为他出力,这一来,竟变成我弱敌强了!就算‘集中气力’,也只怕——”摇摇头。

    孙和指指自己的脑太阳穴,微笑,“大郎,这里头使出来的,也算‘气力’。”

    “你说……智取?”

    “对!目下的形势,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请说!”

    孙和竖起两根指头,“两条——”

    顿一顿,“其一,咱们和吴家,不能只在平水乡纠缠,这件官司,要打到山阴县去!要这样同县里说:吴浩如此胡来,若佃户们都如阮岩一般,有样学样,岂非天下大乱?莫说平水乡了,整个山阴县都乱套了!现在已是四月,五月就要征收夏税,到时候,夏税收不上来,算谁的?”

    黄达眼睛一亮,“对!目下,知县相公最紧张的事情,就是夏税!”

    “不过,”孙和说道,“这个话,不能咱们自己跟知县相公说,这个嘴,得县里头的人来张,才有分量。”

    黄达踌躇了一下,“这‘张嘴’的人本身,也得有点分量——得在知县相公那里说得上话才行罢?县里头,咱们认识的人不少,但,哪个才能在这件事上说的上话啊?”

    “大郎说的不错,”孙和点点头,“这一层,咱们原本还不如吴浩——吴浩就是通过史县丞的路子,在知县相公那里拿到了包缴夏税的差使。”

    顿一顿,“也算天助大郎!史某刚刚报了丁忧,回籍守孝去了;目下,县里的庶务,都归新来的展主簿管理。”

    再一顿,“巧的很,我同这位展主簿,勉强可算是故人。”

    这一次,连魏松的眼睛也亮了,“啊?”

    孙和略带矜持的说道,“这件事,就由学生来替大郎办罢!”

    黄达大喜,唱个喏,“老孙,偏劳了!”略一顿,“一切使费——该咋花,就咋花,千万别替我省钱!”

    孙和长揖还礼。

    “你方才说‘两条’——还有呢?”

    “其二,”孙和的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微笑,“阮岩和他后头的教门,大是隐患!这根钉子已经开始往咱们肉里头扎了,得尽快拔掉!我说‘不能两头同时用力’,但准备工夫可以先做着——”

    “哦?”

    “吾有一计,可将阮岩、教门连同吴浩,一并连根拔起!”

    “啊?”

    “想当年,方腊、钟相、杨幺,可都是在教的!大郎,你只往这上头想就好了!”

    黄达一个激灵,有些吃力的说道,“你是说,诬告……呃,举发吴浩和教门彼此勾连,谋为……不轨?”

    孙和狞笑,“不错!你看他弄什么‘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就差喊出什么‘等贵贱、均贫富’了!若无异志,岂能如此胡来?”

    黄达不说话,半响,深深的点了点头。

    “阮岩背后的教门,到底什么来路,现在开始,咱们要花气力摸底了!其实也不难,要么派个人假意入教,混进去做细作;要么就多使点铜钱、银子或者女人——在教的,大都苦哈哈的,见钱眼开,见色起意,还不问什么、说什么?”

    “好!”黄达一拍大腿,“就这样办!”

    *

    吴家庄。

    “大郎,”杨奎微微咬着牙,“二房那边,果然有鬼!”

    吴家上一代两分房,吴浩还有个叔叔,上一回,他去喝喜酒的那个堂兄,就是二房的长子,单名一个滨字。

    也就是那一回,回来的路上,吴浩中了黄达的埋伏。

    这件事,莫说平水乡,整个山阴县都传开了,但古怪的是,身为自家人以及半个当事人的二房,却一直没有过来探望慰问。

    吴太公过世之后,两房之间就开始不对付,并愈来愈疏远,吴滨纳妾,再三邀请吴浩与宴,吴浩这边,本是意外的,但以为对方有意修好,也没有想太多,可自己出了这样大的状况,差一点就送了命,二房却一声不吭,两相对比,太不正常了。

    于是,派杨奎登门,以“报平安”为名,进行“火力侦察”。

    “二房上下,见了我,都是吓一小跳的样子,又慌张、又紧张!我见了滨大郎,还啥都没说,他先哼哼唧唧,说什么,这几天病倒了,几乎下不了床;待我报过平安,他方大惊小怪起来,说什么,竟不晓得有这样的事,待身子骨儿略好点,便挣扎过来替大郎道烦恼——做出这般乔模样,不是有鬼是什么?”

    如此说来,吴滨乃至整个二房都已同黄达勾起手来了?盛情邀“我”去喝喜酒,其实是诱“我”入彀?

    他们为啥要这样做?

    也不难猜:一来,宿怨;二来,吴浩尚未婚娶,无妻无子,若挂掉了,名下好大一份家业,除了他们二房,还能落到谁的手里?

    “很好!”吴浩微微冷笑,“单单一个黄家,本不够我吃的,加上二房——这个二房,也算大户——勉强够我吃个七、八分饱了!”

    顿一顿,“这样……”

    正要指示机宜,门房来报,“有客——山阴县展主簿来拜。”

    啊?

    吴浩一怔,接过拜贴,果然,“教愚弟展渊顿首吴将仕足下。”

    “将仕”即“将仕郎”,本为北宋时期文官最低一阶,社交应酬之时,亦用作对没有官身的富豪的尊称,“吴将仕”大致相当于“吴员外”。

    吴浩刚想说“有请”,转念一想:不行,这个人,得自己亲自出去迎接!

    一边“正衣冠”,一边往外走,心说:主一县庶务的县主簿“下乡”,可不算常见,来者何意呢?

    *

第九章 风云际会,如虎缚翼

    吴浩一边走,一边转着念头:

    县主簿是个介乎官、吏之间的职位,说官,它是官里头最低的一级,说吏,它是一县吏员之首领,这个职位,作用大小,端视乎主官为政的风格,若知县是个强项令,主簿就是个普通秘书;若知县无可无不可,主簿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山阴县的情况是:知县周宗是个典型“不耐繁剧”的,县丞史行之又恰恰好丁忧去了(这位史县丞,又恰恰好是“我”原本的靠山),于是,一县庶务,正经由这位展主簿主持了。

    也就是说,这是个极紧要人物,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应对!

    还没出大门,便遥遥望见门外一人:头戴桶子样抹眉梁头巾,身穿皂沿边麻布宽衫,背着手,身形挺拔,眉目疏朗。

    吴浩心中一动:这是典型的读书人打扮啊,哪里像个官吏呢?

    本来,若要文绉绉的拍马屁,可以喊“展三尹”——知县为“大尹”,县丞为“二尹”,主簿就是“三尹”了,但吴浩心念电转,将到了嘴边的“展三尹”吞了下去,一边作揖,一边朗声笑道:

    “展兄!大贤驾临,蓬荜生辉!”

    同时,他的揖也很有特色:虽然叉手,但双臂伸直,高抬于胸前,而头不低、腰不弯,加上大步流星,显得异样“豪迈”。

    展渊很意外:“展兄”的称呼意外,“大贤”的说法就更意外,于是,含笑回礼之时,“将仕”或“大官人”的称呼也变了:

    “风尘俗吏,何敢称‘贤’?倒是吴兄风采……名不虚传啊!”

    吴浩大笑,“惭愧!传到展兄耳中的,一定不是啥好话!”

    四目相交,火星隐迸,二人心中,都是莫名一荡!

    这个世界,有样物事,曰气场,曰第六感,曰化学反应,这两个人,气场暗合,彼此有所异感,几句话,便生出化学反应来了!

    这个世界,真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回事的。

    此时,吴、展二人,虽皆心中隐有所感,但还未真正意识倒他们相遇之意义,所谓风云际会,所谓如虎缚翼,这个世界,从此不同。

    相让入内,分宾主坐定,侍婢奉茶。

    展渊抿了口茶汤,“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擅造潭府,却实是‘无事忙’,只不过,虽无事,却有因。”

    吴浩微笑,“展兄这话,听着像打禅锋啊!”

    展渊点点头,“释家讲因果,确实,世间事,有果必有因。”

    顿一顿,凝视吴浩,目光清澈,“我好奇的是,吴兄‘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如此特立独行,这个‘因’,是什么?”

    吴浩颔首,“好,展兄痛快,开门见山!”

    两手伸出,各竖起一根食指,晃一晃右手食指,“这件事,对外,我有一种说法。”晃一晃左手食指,“对自己,我有另一种说法。”

    展渊微笑,“吴兄不说‘对内’而说‘对自己’——有意味!”随即正色,“愿闻其详。”

    “好!先说对外。”

    “黄达劫我一事,展兄自然是晓得的了,事实上,谋我者,不止黄达,还有族里头的人!单单一个黄达,势力就在我之上,目下是二打一,彼此力量,愈加悬殊了!”

    “我自然要赶紧招兵买马!可是,我的‘兵源’在哪里?平水乡就恁般大,彼此乡里乡亲,黄达又是本乡第一个大户,我招来的‘兵’,对着黄大官人,下得去手?”

    “所以,真正能用的,只有原本就是我这头的人——佃户。”

    “可是,以平日东主对佃户之刻剥,佃户们不视我为仇雠就谢天谢地了,怎可能指望他们为我出生入死?”

    “我明白了!”展渊点点头,“所以,必须……让利?”

    “对!免欠、减租是这样来的,‘吴团’也是这样来的!”

    “很合理。”展渊再次点头,“那,吴兄‘对自己’呢?”

    “我想做个实验。”

    “试……验?”

    展渊将“实”听成了“试”——此时代,“实验”的意思是“实际的效验”“实际的经验”,“试验”才是现代的“实验”的意思,歪打正着,展渊正好同吴浩的本意契合了。

    吴浩反应过来,“对!试验!”

    顿一顿,“展兄好奇我何以‘特立独行’,我则好奇——身为田主,何以必要敲骨吸髓,将佃户逼得卖儿卖女、乃至上吊自杀,甚至逼出黄巾、黄巢来,也不罢休?难道,不如此,田主们就过不了日子了?”

    展渊的目光,微微一跳。

    “还有,许多佃户,原本都是有自己的地、种自己的地的,何以——种自己的地,无以为生计,非得过来叫大户们敲骨吸髓?”

    展渊目光再一跳。

    “不说远的,就说平水乡——平水乡的农人,有几个种自己的地?有几个种大户的地?大户的地,有多少正经造簿登记?又有多少诡名隐田?”

    展渊心头一震,“你是在说……兼并?”

    “对!兼并!”

    略一顿,“兼并之术,不须我多说,展兄亦深知,有二——”

    “其一,欠、贷压身,除了卖地于大户抵债,别无他路可走。”

    “其二,小民之田,少则十亩八亩,多亦不过百亩,然缴纳各种赋税之外,还得服充各种差役,忍受胥吏各种敲剥,而贵势之家是不必服充差役的,不得已,则献其田地于贵势之家以求免役矣!”

    “于是,兼并日盛,大贵之家,一年的租米,最多的,数十万甚至百万石!”

    “若照章纳税,该给国家缴多少就缴多少,倒也罢了,问题是,阡陌连片,十有七八,都是隐田,大户刻剥的愈多,国家的收入就愈少!”

    “与此同时,人口明明愈来愈多,但可以征发充差役、兵役的丁壮,却愈来愈少——都‘隐’掉了嘛!”

    “南宋……呃,那个,我是说,本朝南迁以来,已近百年,经过多年开发,可耕之田愈来愈少,国家再没有什么余地了!”

    “余地”二字,吴浩加重了语气,真正一语双关。

    展渊心头激荡,他是真真没有想到,这个吴浩,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

第十章 长风浩荡

    吴浩继续说道,“如此不留余地——刻削者不给被刻削者留余地,其实也即不给自己留余地,大伙儿抱在一起往下滚,愈滚愈快,最终,‘砰’一声,齐齐粉身碎骨!”

    略一顿,“两汉以降,但凡亡国的,哪朝哪代,不是恁般自己将自己摔碎了的?甚至也包括本朝——我是说,南迁之前的本朝。”

    “啪”一声轻响,展渊右拳击左掌——击节!

    吴浩皱眉,“殷鉴不远——一次又一次!我就纳了闷了,这个后来者,咋就是不能吸取教训呢?”

    略一顿,“目下,本朝,隐隐然又是这副模样了!展兄,你说,长将以往,如何得了?”

    说到这里,展眉微笑,“所以嘛,我要做个‘试验’:看一看,不收恁般多的租,不放恁般高的息,不占恁般广的地,不隐恁般多的田,是不是就过不了日子了?若这个这日子依旧过的下去,且还过的不错的话——”

    展渊目光炯炯,“如何?”

    “日后,若我真正做得主——哪怕只是一府、一州、一军,我的治下,便不许收恁般多的租,放恁般高的息,占恁般广的地,隐恁般多的田!”略一顿,“不,隐田,不计多少,一亩也不许的!”

    再一顿,“看一看,老爷恁般做了,到底能逼出些啥来?总不该是黄巾、黄巢罢?哈哈!”

    “军”不是指军队,与“府”、“州”一样,同为介乎“路”、“县”之间的行政区划。

    这番话,若叫第二个听了,一定以为异想天开甚至斥为胡说八道,但展渊凝视吴浩移时,突然长身而起,一揖到地:

    “吴兄,若真有那一日——不,应该说,为了真有那一日,请许展某略效微劳!”

    吴浩心中暗喝一声“好!”长揖还礼,“小子得大贤青眼,幸何如之!”

    二人重新落座,展渊叹口气,“吴兄,你说‘长将以往’,其实,照这样下去,长不了!”

    “如今的金,就是昔日的辽;如今的蒙古,就是昔日的金!如今的本朝,距离宣和、靖康的本朝,不远了!然满朝金紫,懵然不觉,犹以为还在太平盛世!可叹啊!”

    这一次,轮到吴浩刮目相看了:他是穿越者,当然晓得“如今的金,就是昔日的辽;如今的蒙古,就是昔日的金”,但当时的人,有这样的认识和危机感的,却凤毛麟角。

    这个展渊,不是凡品!

    既非凡品,何以沉沦下僚?

    当然,您若非郁郁不得志,咱哥儿俩也未必走的到一起罢?

    正想委婉探问,展渊却说道,“这个题目太大,改日同吴兄做竟夜之谈,先说别的——我今日来,还有他‘因’。”

    吴浩心说,我想也是。

    点点头,做个“请说”的手势。

    “吴兄,你还不晓得,黄达将你告了——告你勾连教门,谋为不轨!”

    吴浩大吃一惊!

    展渊凝视吴浩,“吴兄同什么‘教门’,确有来往吗?”

    吴浩断然摇头,“什么‘教门’?从未听说,一头雾水!”

    “我想也是。”展渊点点头,“这个‘教门’的来龙去脉,连黄家自己也说不出个之所以然来——攀诬而已。”

    略一顿,“大致是这样一回事——黄家有个叫阮岩的佃户,要东人比照你吴兄,‘免逋欠、免二税、减斛面、减租额’,这个阮岩,是个乡社的头目,这个乡社,背后似有某教门的影子。”

    吴浩阴沉着脸,“我明白了!”

    “黄家那里,你不必担心,‘谋为不轨’是何等样大事?无凭无据,不是说攀诬就能攀诬的——一切有我;再者说了,治下出谋反造逆的大案,绝非周明府所乐见,他也会慎之再慎的。”

    顿一顿,“不过,这个‘教门’,你却不能大意了——他们既然渗进了黄家的佃户里头,未必就不渗进吴家的佃户里头罢?”

    吴浩悚然而惊,“对!”

    展渊脸色凝重,“方腊、钟相、杨幺起事之时,国家或者财穷民尽,或者天下大乱,目下,距‘财穷民尽’也没多远了,若整个天下都算上——我是说,算上北边,其实已可算‘天下大乱’了!”

    顿一顿,“方腊、钟相、杨幺,可都是在教的,所以——宁不戒惧?”

    “我明白了!我立即就下死力气查这个‘教门’!”

    心说,幸好你先说的那个“因”不是这个“因”,不然的话,我一“戒惧”了,未必敢同你唠那一大篇土地革命的嗑呢!

    展渊却已回过颜色,微笑说道,“对了,吴兄,你我不如表字相称——还未请教吴兄表字,失礼的很。”

    吴浩一怔,他没有表字,也就没有想到请教展渊的表字,“失礼的是我!请教展兄表字?至于我——”

    急转念头,老子叫个啥表字好?“呃……表字‘长风’。”

    这是想到了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乃以“长风”切其名“浩”。

    展渊眼睛一亮,“辛稼轩也是渊极敬仰的前辈!”欠一欠身,“渊表字‘不盈’。”

    吴浩心想:不赢?这是个啥怪表字?他虽背得几首唐诗宋词,却不晓得“不盈”的出处在《老子》的“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心里嘀咕,脸上堆笑,“不盈兄!”

    *

    一送走展渊,吴浩立即召集王进功、朱荣、杨奎、李礼会议,通报了黄达诬陷俺们与教门勾连的事情,不过,他没有明说“谋为不轨”,怕吓到他们,引起人心动荡;然后布置任务:其一,查——自家佃户有没有入教的?其二,查——这个教门,到底什么来路?

    “大官人,”王进功神色略异,“我有几句话说。”

    “王师傅请说。”

    王师傅却抿着嘴,不言语。

    吴浩明白了,挥挥手,朱、杨、李三位不言声退了出去。

    “大官人,”王进功慢吞吞的,“我敢保证,吴家的佃户,没有一个在教的。”

    吴浩奇怪了,“你如何晓……”

    “得”未出口,目光已是一跳,“哈!王师傅,原来你是在教的!”

    王进功神情坦然,点点头,“是曾经在教……”

    “等等!”吴浩打个“且住”的手势,皮笑肉不笑,“让我猜一猜——那徐江父女,怕也是在教的罢?”

    *

第十一章 原来,你是张无忌的前辈呀

    吴浩心思之敏捷,颇令王进功意外,再次点头,“果不愧为大官人——徐江父女,如进功般,也是‘曾经在教’。”略一顿,“所以,还是可以说,‘吴家的佃户,没有一个在教的’。”

    吴浩含笑,做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其实,徐江、徐婉,并非亲生子父,他们原本,其实是主仆。”

    自然是子为主、父为仆。

    吴浩拊掌,“我就说嘛!一眼看过去,这位徐小娘子,哪里像个农家女儿呢?”

    王进功微微一笑,随即正色,“这个教门,名曰‘上乘宗’——大官人可有耳闻?”

    吴浩摇摇头:真没听过。

    “‘上乘宗’很冷僻,换个名字,大官人就一定晓得了——‘食菜事魔’。”

    吴浩目光一跳:哈!

    慢吞吞的,“就是……牟尼教了?”

    “牟尼”即“摩尼”。

    王进功点头,“是,教门内部,自称‘明尊教’或‘明教’。”

    明教?嘿嘿,这个我熟。

    “不过,‘上乘宗’是‘食菜事魔教’之北宗,原本主要在陈州一带传教,本朝南迁之后,大约绍兴三十年前后,方举宗南下,辗转进入严州,扎下根来。”

    “方腊、钟相、杨幺,算是‘食菜事魔教’之南宗,方腊的势力,不及于淮北,而‘上乘宗’南下之时,钟相、杨幺早已败亡多年,所以,‘上乘宗’同方、钟、杨,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不过,要说完全没有干系,亦不尽然,‘上乘宗’之所以选定严州扎根,重要原因之一,是严州‘食菜事魔教’的底子较为厚实——方腊是严州人。”

    顿一顿,补充,“严州原为睦州,敉平方腊之乱,乃改睦州为严州。”

    吴浩心说,你一口一个“食菜事魔教”,非但“明尊教”“明教”,连“牟尼教”都不提,更说啥“敉平方腊之乱”,看来,真的只是“曾经在教”呢。

    王进功继续,“我在‘上乘宗’,职位是‘护法’……”

    吴浩心说,护法?四大法王?紫衫、白眉、金毛、青翼?

    “……同宗主生了龃龉,出走楚州——算是避祸罢。”

    顿一顿,“宗主姓徐,就是徐婉的生父。”

    哦!

    “三年前……嗯,三年半前,‘上乘宗’内乱,一个叫金钟的护法突然发难,攻杀宗主夫妻;我得到消息,星夜赶回,到达严州之时,金钟已被一个新晋的护法、名叫郑隼的杀掉了,而教众也已推举郑隼接任宗主。”

    “宗主夫妻,只有一个独女,下落不明,我虽与宗主不睦,但不能不顾故人之情,百般寻访,终于查到,大变之夜,徐婉在家仆徐江夫妻的护持下,逃出了严州城,向东而去。”

    “我便一路追寻了过来。”

    “之后的事情,大官人都晓得了——我来到平水乡之时,徐江已做了吴家的佃户,我病愈后,也便在庄上住了下来。”

    原来如此。

    让我开开脑洞啊,你必是爱恋徐婉的母亲——就像成昆对阳夫人一般,所以,同宗主不对付,所以,“不能不顾故人之情”……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笑道,“这可失敬了!我是说——对徐家小娘子!唉,不合还受了她一跪拜——惭愧!”略一顿,“可不敢再拿她们家做佃户了,这——”

    王进功摇摇头,“自食其力,粗茶淡饭,安闲度日,其实很好——大官人免欠减租,他们家的日子,尽过得去,不必有任何变更。”

    顿一顿,“至于媒聘一事——大官人英雄豪迈,义薄云天,大是良配,只要两情相愿,孰曰不可?只不过,徐婉不能给人做妾就是了。”

    你的意思,我只能娶你“故人”女儿做老婆,不能做小老婆。

    不过,一时半会儿的,俺是不会娶老婆滴,再者说了,看上徐婉的,是之前的吴大郎,不是目下的吴大郎,所以,您有点儿想多啦。

    吴浩打个哈哈,“再说,再说。”

    心说,三年半了,徐家欠了一大堆租子,你多少是有些体己的,咋一直没替她家还债呢?不可能是你小气,那只可能是徐家不肯接受你的资助了,如此看来,你同徐宗主的关系,还真是挺复杂的呀。

    王进功继续,“两年前,郑隼来到了山阴县,找到了我,说他有意在绍兴府传教,希望能够得到我的襄助。”

    “我说,当年出走楚州,就算我‘出教’了,既如此,我是绝不会再回头的。”

    “同时,我要他承诺两点:其一,徐家已同‘上乘宗’没有任何干系,他不能去打扰徐江父女;其二,不能拉吴家的人——庄客也好、佃户也好——入教,不然,我绝不能坐视。”

    “做得到这两点,他传他的教,我做我的教师,彼此便井水不犯河水。”

    “他答允了,两年下来,也算基本遵守了承诺。”

    “‘上乘宗’在绍兴府的传教,主要着力于山阴县,山阴县内,又以平水乡和虹桥里为重。”

    “平水乡这边,以‘乡社’为依托——类似阮岩主持的那种‘乡社’,还有好几个,入社的,大都在教。”

    “虹桥里那边的情形,我不大清楚,只大致知道,郑隼频繁出入云门寺,应是以该寺为根据。”

    啊?

    摩尼教以和尚庙为根据?这两家,咋混到一起的?

    “原本,我想着‘井水不犯河水’,但最近两三个月,情形却愈来愈不正常了。”

    “其一,许多严州教众来到了山阴——其中很有几个是我认得的。”

    “其二,平水的‘乡社’,开始在农闲之时,摆弄器械,练习武艺。”

    “其三,过去一年多,郑隼本已不大来找我了,但最近一段时间,接连找了我几次,也不为任何具体的事项,只是请我吃酒,只说‘叙旧’。”

    吴浩“嘿嘿”一笑,“十有八九,是怕到了时候,你坏他的‘好事’,所以,过来联络感情?临急抱佛脚嘛!”

    王进功默默颔首。

    那么,郑隼的“好事”是什么呢?

    “王师傅,我有一问,望你我开诚布公。”

    “当然,大官人请说。”

    吴浩收起笑容,“虽说你已‘出教’,但郑隼一班人,到底是你的‘故人’,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他们真有什么大动作,甚至……扯旗放炮!到时候,你如何自处呢?”

    *

第十二章 阶级矛盾不可调和

    王进功点点头,“我料大官人有此一问——大官人既披肝沥胆,进功当剖心以示!”

    “奸不厮欺,俏不厮瞒,‘食菜事魔’到底怎样一回事,方腊、钟相、杨幺都做了什么,我清清楚楚——我既入了‘上乘宗’,就不是赵家皇帝的忠臣顺民了!”

    “若无大官人,郑隼就算扯旗放炮,我虽不会‘襄助’,却也既不会事前举发,亦不会事后‘助剿’,一句话,冷眼旁观而已。”

    “但既有了大官人,情形便大不同了!”

    “其一,太公于我有救命之德,此恩不能不报;其二,钟相、杨幺‘均贫富’,但他们起于‘贫,‘均’的是别人的‘富’,而大官人却是拿自己的‘富’,‘均’别人的‘贫’——天差地别!”

    “‘明尊’云云,虚无缥缈,大官人却真真是现世佛!——‘吴佛子’三字,不为虚誉!”

    吴浩眼中,灼然生辉,随即“哈哈”一笑,“其实,我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哈哈哈!”

    王进功以为这是大官人谦虚,孰不知,这其实是吴大官人的真心话:

    吴浩是穿越者,心态上,并不以“寄居”的身体的原主人的银钱田土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只视作可以善加利用的资源,若放在二十一世纪,叫他从自己的储蓄卡中拿出小钱钱,做类似的事情,吴同学十有八九是不肯的。

    王进功继续,“我在‘上乘宗’待了几年,到了后来,看的很清楚了,‘食菜事魔教’起事之时,说的天花乱坠,成事之后——不,未等真正成事,其所作所为,就同赵家君臣没有任何区别了!”

    “嘴上说的是‘二宗三际’‘三印十戒’,手上做的,尽只是敛财的勾当,我同徐宗主不睦,以致破门出教,说到底,也是因为——”

    打住。

    “二宗三际”是摩尼教的基本教义,“二宗”指明、暗,三际为初际、中际、后际,不同阶段,明暗相争变化;“三印十戒”则是摩尼教基本戒律,吴浩虽不懂这些,但王进功的意思是明白的:

    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吴浩心说,你加入“上乘宗”,多半既不关主义,也不管生意,只不过色令智昏,被宗主老婆迷晕了头而已……

    他继续开脑洞,王进功继续分说,“徐宗主夫妻殉教,徐江父女出教,我同‘上乘宗’,就再没有任何关系,无所谓‘故人’不‘故人’——”

    说到这里,长身而起,一揖,“王进功此身已为大官人有,进退生死,惟大官人意旨耳!”

    吴浩喝一声“好!”站起身,搀住王进功的手,用力摇了一摇,“既如此,王师傅,你我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一起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

    顿一顿,“至于这个‘上乘宗’,也要好好的打一番交道了!”

    再一顿,“嗯,就先从那个云门寺入手罢!”

    事实上,进入绍兴府的“上乘宗”,目前为止,并未直接同吴浩发生交集,更没有损害吴浩的利益,何以“要好好的打一番交道”——你不来惹我,我倒要先去惹你?

    原因很简单:

    “上乘宗”若真的起事,第一批拿来开刀的,会是什么人?

    不消说——本地的官吏和大户呀!

    而且,手段极其残酷,断四肢,破腹,刳肠,点天灯,等等。

    这是农民起义最基本的路数。

    方腊、钟相、杨幺起事之时,都是这样做的。

    无所谓对错,农民们身负的,是对被长期残酷剥削的刻骨仇恨。

    可是,俺不能因为这个,就伸长了脖子叫人家砍啊!

    俺虽有个“吴佛子”的名号,可是,到了时候,人家会不会因此而手下留情,谁也说不好。

    所以,目下,同已经发生矛盾的黄达的矛盾已退居其次,同尚未发生矛盾的“上乘宗”的矛盾上升到了首位。

    唉,端的是:

    阶级矛盾不可调和呀!

    *

    调查云门寺,吴浩亲自出马。

    并不担心打草惊蛇,“上乘宗”未在吴家势力范围内拉人头,而云门寺算是名寺,一个土财主,入寺进香随喜,再奉送些功果坛场的业务,非常正常的事情。

    不过,吴浩并未直取云门寺,他的路线是:先进府城,再出府城,至虹桥里,办过了云门寺的事情,由虹桥里返平水乡。

    山阴县是绍兴府的首县,府治、县治同城,不过,只能说“县治在府城”,不好说“府治在县城”,因为府城之内,另有一县治,且亦为首县——会稽县。若耶溪入府城为“府河”,将绍兴城由南至北一分为二,河西为山阴县,河东为会稽县,形成颇少有的“双首县”和“二县同城”的格局。

    因此,严格说起来,只有“府城”,没有“县城”。

    平水乡在府城之南,虹桥里在府城之西,东接府城,东南接平水乡,但平水乡和府城并不相接,用现代的话说,平水乡是郊区,虹桥里是城郊结合部。

    吴浩的路线图,用意有二:

    其一,吴大郎自然是进过城的,但脑中“残记”,对府治、县治之格局,已毫无印象,接下来,很快就要同府、县两级打交道,基本的地理人情,要做个了解。

    其二,他准备在云门寺过夜——这样才能看出更多的名堂来嘛;但只有向晚时分入寺,才有留宿的理由。

    所以,要兜这样一个圈儿。

    一大早,天还未大亮,即乘船顺若耶溪而下,巳初时分(上午九点),由南城门植利门入绍兴城。

    绍兴密迩临安,一等一鱼米之乡,府城虽不甚大,但繁华富庶,市井热闹,人烟辐辏,车船骈行,什么三市六街,三瓦两舍,楚馆秦楼,鸾笙凤管,这些,亦不必细表。

    别的也罢了,吴浩对府河诸桥印象最深,南起植利门,北到昌安门,一条府河,其上超过十余座桥梁,连接起山阴、会稽二县,计有鲍家桥、舍子桥、大云桥、清道桥、县西桥、小江桥、香桥、咸宁桥、安宁桥,等等。

    这些桥梁,皆为交通要道,两端——不论西端还是东端,都是沿河最繁庶的地段,商铺的租金是最高的,怪不得,看《水浒传》,但凡是个像样些的铺子,都开在“桥下”呢。

    该看的都看了,该记的都记了,由西城门越西门出府城。

    正行着,路左现出一座园子,不同于什么黄家庄、吴家庄之流的粗大笨重,这座园子,虽暂不能窥其内,但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异样精致——一带灰瓦白墙,蜿蜒曲折,墙上镶嵌着各色砖雕。

    园门前停着十多架车子,里头好像颇热闹的样子?

    吴浩有些好奇,顺口问道,“那是什么所在?”

    这座园子,杨奎没进去过,却晓得是什么所在,“回大郎,那是沈氏园。”

    沈氏园……沈园?

    陆游和唐琬的那个沈园?

    吴浩心中大动,脑海中,下意识的跳出两句诗: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

第十三章 女道士

    老子的书,读的不算多,但《沈园二首》却是老子中二时代最爱的诗作之一,既然一场来到,就不能不进去“犹吊遗踪一泫然”了。

    估算辰光,闲逛一番,日落之前,赶到云门寺,尽来得及。

    沈园原为富商沈某所有,临终前,沈氏将其捐给了同业公会,除了公会在园中举办活动封园,其余时日,都对公众免费开放,只要衣冠济楚,便可入内游赏,较之二十一世纪的公园,并没有什么两样。

    于是,入园。

    进了园子,只闻鸟语,不闻人声,一片寂然,吴浩颇为意外:外头停着那许多车子,还以为里头挺热闹的呢!

    略一思衬,反应过来了:二十一世纪的沈园,占地五、六十亩,十三世纪的沈园,占地更广,大致七、八十亩的样子,十多架车子的人,扔到偌大一片所在,撒胡椒面一般,根本没啥感觉。

    四月仲春天气,到处落英缤纷,吴浩没导游、没平面图,只是信步所之。

    景致甚佳,身心愉悦,美中不足者,亦步亦趋者,一狗腿子耳,随侍的,若是个美娇娘,该有多好?

    前头一弯春水,水上一条小桥,吴浩拾阶上桥,一抬头,桥上已有人了。

    两个女子,一主一仆,小鬟形容未足,主人高挑窈窕,单看身影,便知是一美女,这也罢了,关键是她的装束:

    玄冠、云履,上著褐,下著裳,外罩帔,竟是一位——女、道、士。

    吴浩心有所动,负手曼声吟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女道士转过头来。

    眉目如画,肌肤如玉。

    女人的美貌,撞的吴浩在心里翻了一个筋斗,他略一定神,唱了一个肥喏,“伊人独立春水之上,此地、此情、此景,不能不想到这两句诗,冒昧了!”

    其实并非“独立”——还有一个小鬟呢,但被吴浩自动忽略掉了。

    女道士的脸上,难掩讶色。

    陆游虽然著名于当世,但《沈园二首》,作于古稀之年,而此时距陆游谢世,不过十几年,因此,这两首诗,还没有大规模传播开来,知晓的人,并不算多。

    此其一。

    其二,是吴浩的形容。

    吴浩虽然高大挺拔,算得气宇轩昂,但不论装束还是气质,一看就不是读书人。

    不奇怪啊,旧版的吴大郎,只爱刺枪使棒,虽识得几个字,诗词歌赋,却是一概不认得的;新版的吴大郎,虽然读了一半大学,记得几首唐诗宋词,但也从来不以“读书人”自居。

    不过,若是正经读书人,女道士或者反不会太在意——俺见过的读书人,难道还少吗?

    倒是这个几分赳赳武夫模样的,嘴里念出这两句诗、说出这几句话,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叫人心中,莫名一动。

    女道士不言声,默默打个问讯。

    吴浩再声一喏,“小可姓吴,名浩,表字长风,平水乡人士,不敢请教女先生道号?俗姓?芳讳?”

    “先生”是对道士的尊称。

    女道士面上,再现讶色,不过,这一次,一现而隐,再打一个问讯,说道:“官人有礼。原来是同宗。贫道号知古。”

    咦?原来你也姓吴?道号“知古”?吴知古?这般年轻貌美的人儿,如此一个老气横秋的称呼,会不会太奇怪?

    宋商品经济发达,市井生活丰富,此时代,程朱理学也还未真正取得统治地位,男女之间的交往,还是比较宽松的,不过,像吴浩这样,直通通的向异性出家人要微信手机号码,还是比较突兀,因此,虽然对方到底没交代“芳讳”,还是可算收获满满了。

    心想,美女,你为啥“面上再现讶色”?应该不是因为“同宗”,难道,你已经听过哥哥我的大名了?

    也不奇怪啊,哥哥我免欠减租,义薄云天,整个山阴县,都该传遍了罢?

    面上含笑,“小可深慕陆放翁,久闻此园有放翁题壁手迹《钗头凤》一阙,特地前来瞻仰,然不识路径,遍寻不得,不知知古先生——”打住。

    陆游号放翁。

    吴知古略一沉吟,“园中,陆放翁确曾题壁《钗头凤》一阙,不过,年深月久,原迹已无法保存,现迹是后人在原壁上临摹放翁笔迹而成。”略一顿,“不知官人仍有意否?”

    吴浩立即长揖,“偏劳!偏劳!”

    吴知古微微一笑,“贫道引路。”

    于是,二女在前,二男在后,一路迤逦而去。

    行不过百十步,前头一座阁子,入内,只见东、南、西三面,尽是长长的亮槅,此时都打开了,清风入内;北面,一堵白璧,正中笼着一张两尺宽、六尺长的薄纱,风中微微飘动。

    吴知古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柔荑,“官人请看。”

    欸,不是叫你看手,是看墙啊。

    吴浩赶紧收回视线,走到墙前,凝神细看,薄纱之后,笔迹酣畅: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初娶表妹唐琬,夫妻恩爱,后唐琬为陆母所不喜,陆游被迫与唐琬离婚。陆游依母亲心意,另娶王氏为妻,唐琬亦迫于父命,改嫁同郡赵士程。

    十余年后,陆游春游沈园,偶遇唐琬夫妇,唐琬殷勤致送酒食,陆游伤感之余,乃于此壁、题此词。

    吴浩凝目移时,幽幽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唐琬看到此词之后,哀痛不已,亦和了一阙《钗头凤》,知古先生可有耳闻?”

    吴知古一怔,“这倒是没有听说。”

    当然没有听说,唐琬的和词,是清人的托名之作,距今还有好几百年呢。

    但是——

    只听吴浩朗声吟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雨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吴知古开始尚不以为意,但听着听着,脸色变过了,美目朦胧,终于,两滴清泪,慢慢溢出眼眶。

    吴浩心中得意,正要说话,只听阁外脚步声响,一个小郎君走入阁来,看时,面容清秀,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个大大的食盒,气喘吁吁的笑着:

    “莹姊姊,你叫我好找!”

    *

第十四章 天下最大的奇货

    哈!原来你的“芳讳”,是一个“莹”字?

    吴知古赶紧偏过身,手中已是一方素帕,轻轻拭了拭眼角,然后转过来,对着小郎君微嗔道,“看你,天时也不甚热,怎就走出了一头汗?过来!”伸出手,以素帕替小郎君拭汗,脸上满是长姊如母的温馨笑意。

    小郎君自然见到了吴浩,“这位是——”

    吴浩抬手一喏,含笑说道,“某姓吴,名浩,表字长风,平水乡人氏,仲春游园,邂逅知古先生,劳动玉趾,指点某瞻仰放翁手迹,幸甚!”

    小郎君眼睛一亮,“你是吴将仕!我听过你的事迹!你免欠减租,大伙儿都说你是佛子呢!”

    放下食盒,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唱个肥喏,“小姓赵,双名与莒——上草下吕的‘莒’,无表字,见过将仕!”

    赵与莒?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而且……好像是个挺要紧的名字?

    呃……呃……咋死活想不起来了?你妹呀!我这个不读书……读书不求甚解的家伙!

    吴知古看了吴浩一眼,脸上并无任何讶色,看来,确实之前就已听过吴将仕的名号事迹啦。

    吴浩犹苦苦思索:与莒,好生僻的名字,莫说普通人家,就是一般的书香官宦,也不大会用这样的名字吧……

    吴知古转回赵与莒,“这是甚呀?”

    赵与莒蹲下,一边打开食盒,一边说道,“母亲晓得,姊姊但凡进了这个园子,没三二个时辰不会出园,自己也未必带备什么吃食,就做了些点心,叫我赶紧送过来,嗯,还有一小瓶清酒……”

    吴知古笑嗔,“姨母总是这样,哪里就饿着了我呢?”

    吴浩心说,当年,陆游邂逅唐琬,琬夫赵士程风度极佳,晓得妻子前夫亦在此园,即命仆人以唐琬名义致送酒食于陆游,盛装酒食的,应该也是这种食盒……

    脑中亮光微闪。

    嗯?哪里闪亮了呢?

    赵士程……姓赵……赵士程是宗室,还是近支……赵与莒,也姓赵,名字又如此生僻……宗室起名,最爱用生僻字……莫非,这个赵与莒,也是宗室?……

    一道闪电游龙般划过夜空,整个脑海,豁然敞亮,我想起他是谁了!

    不错,赵与莒,也是宗室!

    宗室本身没啥稀奇,太祖、太宗以降,十几个皇帝,十好几代人了,宗室这样物什,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中有正经封爵、正经职位的,只是少数,大多数,闲散投置,与平民无异——包括这个赵与莒。

    可是,这个赵与莒,又与其他任何一个宗室不同,他是——

    欸,他是当世最大一件奇货啊!

    “奇货可居”的那个“奇货”!

    何以如是说?

    这是因为,在原时空,他是——哦,应该说,他将是——大宋的下一任皇帝——

    宋理宗!

    吴浩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老子的运气,真真没说的!现在,就看老子能不能真正“居”到这件奇货了!

    不,不是能不能,是必须能!必定能!

    然而,此时此刻,赵与莒距离皇帝的宝座,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论“顺位”,他一个没有任何爵位、官职的远支疏宗,打临安排队到琼州——打杭州排队到海南岛,都轮不到他。

    另外,原时空,他之得以入继大宝,有着极大的偶然性,这个偶然性大到什么程度呢?天气预报今天有雨,但雨没下起来;或者预报中雨,下的是小雨——即便变化如此之小,他都会与皇帝宝座失之交臂!

    原时空,那位负有挑选潜在皇储人选使命的余天锡,就是因为避雨,才会偶遇赵与莒,没有那场雨,啥都无从谈起。

    因为吴浩的穿越,历史已不可能不发生变动,蝴蝶效应传到赵与莒身上,会发生多大的变动?

    更何况,吴浩这个最大的变量,已经直接和赵与莒发生交集了。

    本时空,还守株待兔,指望着余天锡“雨遇”赵与莒?

    不!这个概率,太低、太低、太低了!

    那,本时空,指望什么?

    指望老子呀!

    电光火石之间,吴浩已设定了一个近乎痴人说梦的目标——老子要把赵与莒送上皇帝的宝座!

    不如此,何谈“奇货可居”?

    首先,老子要把他变成皇储的候选人——时不我待,不在今年、就在明年了!

    ……

    他还在电光火石,另边厢,赵与莒已经打开了食盒,吴知古一看,再次笑嗔,“这许多!哪里吃的了啊?”

    就在这时,“咕咕”的异声响起,吴知古、赵与莒不由转头,目光聚在吴浩的肚皮上。

    本来是尴尬的,而事实上吴浩也不真饿,他正心潮澎拜,哪里会有饥饿感?这几声“咕咕”,纯属“神经性反应”。然这个反应来的恰到好处,吴知古抿嘴一笑,“好啦,似乎也不算太多——这些点心,有去处了!”

    于是,所有点心,除了一小半给了阁外的杨奎和小鬟,其余大半,都风卷残云般进了吴浩的肚子,包括那一小瓶清酒;吴知古这位正主,不过就用了小半块点心。

    吴浩拍拍肚子,向赵与莒声一喏,“请教府上地址?改日,我要登门给伯母磕头,一是致谢,二是谢罪——她老人家做的这些点心,本不是给我吃的呀!”

    吴知古“噗嗤”一笑,随即偏转身,拿手背掩住了口。

    巧笑嫣然,兼以一身道装的“制服诱惑”,真正美艳不可方物!

    赵与莒还礼,亦笑,“不敢当,就是虹明桥下的全保长家——全保长是俺姊弟的外祖父。”

    很好,如此一来,这条线,就算结结实实的搭上了,你们姊弟,哪个都逃不出老子的五指山!

    欲擒故纵,今日的分寸,就到这里了,我也不必问吴知古的道观是哪一座——如是,太着痕迹;反正,从虹明桥下入手,啥都有了!

    于是,“叨扰贤姊弟已经太多了!前几日,先君托梦,要我替他做几坛功果,日入之前,我要赶到云门寺去,这就别过了!”

    “日入”即酉初,下午五点。

    吴知古、赵与莒对视一眼,脸上都微露异色。

    吴浩有些奇怪,“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赵与莒笑道,“没有不妥——是太巧了。”顿一顿,“姊姊住持的宫观,曰‘远岫观’,就在云门寺内。”

    啊?

    吴浩愕然。

    什么情况?这个云门寺,不但同摩尼教勾连在一起,寺内,还有个道观?

    三教合一啊?

    当然,同一寺庙,不论释、道,神职人员,有男有女,并不稀奇,功课、起居,只要彼此分开来就好了。

    赵与莒晓得吴浩的疑问,看了吴知古一眼,有些为难的说道,“这个……一两句话,还真说不清楚……”

    吴浩反应很快,向吴知古一揖,“真是巧!我还不晓得往云门寺怎么走呢!要再劳烦知古先生引路了!”

    吴知古不说话,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出园之后,吴知古主仆乘车,吴浩主仆和赵与莒骑马。

    一路上,谈谈说说,是个很好的同赵与莒交流的机会。

    这是个谦逊、有礼、好学的小伙子,也不失少年人的活泼和灵性;相识第一日,不能谈的太深,但吴浩旁敲侧击,也获得了不少重要的信息:

    吴知古与吴浩同龄,二十二岁,寡居后入道。

    这位表姊,自小对赵与莒两兄弟照拂备至,真正长姊如母,而且,赵氏兄弟的蒙童,也由表姊完成,赵与莒对她的感情,可谓胞姊不能过。

    吴浩下定了决心:

    老子一定要将这个小寡妇拿下!再紧紧的捏住了!

    不仅仅因为美色,更重要的是,吴知古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对赵与莒影响力最大的一个人了。

    弟弟是奇货,姊姊也是奇货!

    *

第十五章,风初静,人不定,夜杀机

    云门寺在望,车子停下,帘子掀起,里头的吴知古喊了声,“阿莒!”

    赵与莒过去,吴知古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赵与莒点点头,回来对吴浩说道,“吴大哥,我先送姊姊回观,吴大哥和贵纲纪晚一步入寺,可好?”

    一路说说谈谈的另一收获,是在吴浩的坚持下,赵与莒对他的称呼,由“吴将仕”改为“吴大哥”了。

    吴知古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到底男女有别,若她与吴浩同入寺,未必不惹出什么闲话来,而吴浩本是过来做探子的,也不欲过于引人注目,“当然!如是,就暂且别过了!”说罢,对着车子深深一揖。

    吴知古微微一笑,欠一欠身,放下了帘子。

    吴、赵姊弟进去后,吴浩又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方才入寺,先找到知客寮,说“先君托梦,要我替他做几坛功果”,云云。

    时已向晚,知客僧本来已在摸鱼,准备下班,见来了生意,精神一振,赶紧一边喊道人奉茶,一边跑去请了监寺出来。

    说明一下:

    所谓“道人”,不是“道士”,而是寺庙的佣工,是俗家人。

    “监寺”,不是寺庙一把手,而是主管庶务,算是财务负责人;一把手,是方丈或者住持,两宋时代,一般称为“长老”。

    监寺盛赞吴浩“孝感通天”,吴浩则问道,“长老可在?容小可顶礼。”“顶礼”啥的,自然是客气话,意思是,叫你们经理出来,咱见个面吧。

    吴浩认为,上乘宗若真以云门寺为根据,所勾连者,只能是长老——只同中层干部打交道,用处不大;所以,要亲眼看一看,这位左佛右魔的长老,到底是何许样人物?

    监寺却以为,这位客户要长老来替他住持坛场,陪笑道,“敝寺长老云游在外,总得过些日子,才能回寺。”略一顿,“好叫大官人得知,敝寺的首座,也是一等一的大德,由他来主持尊君的坛场,也一般的是大功德呀!”

    首座是长老的佐贰,算是业务副总裁。

    吴浩不由失望,不过,请和尚做法事,指定某某为主持人,还是比较少见的,他不好坚持,只能懒懒的点点头。

    监寺又请问,这个法事,是到府上去做呢,还是在寺里做?

    当然是在寺里做啦。

    这样,到时候,老子可以借这个由头,再过云门寺来,探查一番。

    于是议定费用,下了一半定金。

    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自然不好教客户连夜赶路,于是,安排斋饭、客房、洗沐——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饭后,吴浩出了客房,负着手,踱着方步,一殿一阁,慢慢的走过去——此谓之“随喜”。

    名为瞻仰寺庙,实则:其一,观察形势;其二嘛,找一找,“远岫观”在哪里?

    “其一”暂时没看出啥名堂来,既没见哪座房子,有特别的警戒,像囤积兵器甲胄之所在,也没见有武僧一类人物“呼儿嗨哟”的练习技击。

    反倒是晚钟声悠扬,晚课声朗朗,一派佛门净地景象。

    “其二”却是被他寻到了,选佛场之后,已接近云门寺的北垣了,竹丛花木掩映之中,一所精致的小院子,若不是门楣上悬了块“远岫观”的匾,决计想不到,这个小院子,居然是座道观?

    此时此刻,里头的道装美人正在做什么?或者,还是道装吗?会不会……嘿嘿,嘿嘿。

    心里头痒痒的,却不好靠的太近,远远的下死眼“随喜”了一会儿,掉头回了客房。

    此时,太阳堪堪落山,西天余晖犹在。

    在客房里挨了个把时辰,外头隐隐传来“当当”两声;过了片刻,再“当当”两声;移时,第三次“当当”两声。

    这是木棒连击铁牌所致,是“报晓头陀”在打更报时——二更天了。

    即,亥初,晚上九点了。

    整座寺院,陆续息灯、就寝。

    此为“人定”,但客房里的人,刚刚好相反,吴浩、杨奎打开衣包,换上带备的夜行衣,出动了。

    傍晚时分的“随喜”,只是浮光掠影,现在才算正经寻幽探秘,想来,若有什么造逆的谋动,也该摆在夜里罢?

    没走出三二十步,便见前头人影一晃——咦?穿的也是夜行衣?

    我去,居然有同行?

    吴浩略一踌躇,打个手势,主仆二人悄悄的跟了上去。

    云门寺坐北朝南,那人脚步轻捷,一路往北行去。

    吴浩心中隐有异感:总不会——

    然而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一前、二后,不多时,便到了“远岫观”前。

    此人的目标竟是“远岫观”?

    他想做什么?难道……劫色?

    思虑未定,只见那人已经助跑、起跳,脚尖在院墙上一蹬,腾身而上,双手已攀定墙头,轻轻一撑,整个身子,便翻进墙去了。

    我去!

    这堵墙,老子也翻的进去,不过,可不是用这种方式……这个身手,老子可是没有!

    快赶上特种兵了!

    “远岫观”若不是吴知古的香闺,吴浩并不会多事,但事已至此,岂敢怠慢?赶紧打个手势,抢到墙根下,杨奎蹲下,吴浩踩定他的肩膊,杨奎摇摇晃晃的站起,吴浩的头颈,便超过了墙头。

    只见那人已经去到了上房门前,房内,灯火犹明。

    那人敲门,“小的是荣王府的,王妃有紧要物什交知古先生收存。”嗓音尖细,但吴浩一听,就晓得不是其本音,而是逼着嗓子说话,以扮成宦者的模样。

    荣王府?吴知古本人是平民,却同亲王府有交集?

    上房内隐有动静,却一直没人开门。

    里头人的惊疑是可以想见的:都过二更天了,寺门都下钥了,怎会突然冒出个荣王府的宦者?

    而且,“远岫观”的院门也已关了,你是如何进来的?

    那人用略焦急的口吻说道,“是件极机密的物什,不好教不相干的人见到的,小的也是扮成了香客,挨到了这个辰光,才过来打扰知古先生的!”

    勉强说的过去?

    终于,“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条缝。

    那人立即肩膊一拱,挤了进去,只听一声惊呼,戛然而止——是那个叫芹儿的小鬟,被他一掌砍昏了!

    随即惊呼再起,吴知古的声音,“是你!”

    那人声音已变过了,隐有金石相撞之音,“贱人!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期!”

    吴浩哪里还忍得住?用力一撑,一跃而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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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乖!看哥哥我灭金、驱蒙、恢复华夏!然后,代宋,混一南北,超迈汉唐!”
“可是……代宋?哥哥,我是大宋的皇帝啊!”
“小弟乖!朕封你个一字并肩王……封你个宋王,如何?”收个皇帝做小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收个皇帝做小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收个皇帝做小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