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文武之别
史弥远“那个思路”,应是指“兵行险着,冒充济国公笔迹,写些诽谤皇后的话,进呈于皇后”。
吴知古微微一怔,“是!可是,若皇后叫了济国公来对质,济国公一定不认账,笔迹到底是西贝货,最终还是会真相大白的呀?”
顿一顿,“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法子叫皇后和济国公见不上面?”
吴浩摇摇头,“谁有这个法子?谁也没这个法子!”
“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何必冒充?以济国公的脾性,难道就不能想设法勾的他自己大笔一挥,将对皇后的不满倾诸字纸?”
勾?
吴知古很聪明,脑海中亮光一闪,“你是说……芫娘?”
“着呀!”
“可是,济国公对皇后,似乎没有什么不满阿?事实上,皇后也挺留意自己和济国公的关系的,对济国公,也挺客气的。”
“那是,毕竟,这个庶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嘛!未来的太后和皇帝,不能不提前些搞好关系嘛!”
“是呀!那……”
“没有不满,可以替他生出不满来!我并不是说在皇后和他之间挑拨离间,这不容易,而且容易露馅儿;我是说,有些事情,特别是又同史弥远扯上了关系,济国公晓得了,他那个脾性,耐不住的!”
“有些事情,特别是又同史弥远扯上了关系”——这个话,吴知古一时就听不懂了,“什么事情呀?”
“坊间传言,皇后同史弥远有私情——这种话,你听说过吗?”
吴知古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纤手下意识的抬起——欲做个掩口的动作,“真的?”
吴浩大笑,“真是女人!这种事情……听风就是雨!”
吴知古脸红了,嘴边的那只手,顺势落下,在吴浩大腿上轻轻一拧,“叫你笑话我!”
吴浩夸张的“哎哟”一声,“不敢!不敢!吴老师,你不能随便体罚学生呀!”
吴知古笑,“你还来?换条腿!”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吴浩摇摇头,“应该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是杀韩侂胄时候的事情;现在,两个人都一把年纪了,不应该再有什么藕断丝连的事情了。”
吴知古点点头,“嗯!不过,这种事情……男女之事,坊间总是宁肯信其有的。”
说着,脸又不由微微一红。
(俺同你,也是“男女之事”阿。)
这一次,吴浩倒没怎么留意她的神情变化,“对!所以,芫娘将这个传言搬给济国公听,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嘛!”
“我明白了!”吴知古的美眸亮闪闪的,“真是一条好计!”
吴浩点点头,“若此计得售,加上这枚‘恭膺天命,祚胤永昌’,应该就足够用了。”顿一顿,“如是,与莒就提前些做了皇子,也说不定呢!”
吴知古眼睛目光一跳,“是呀!”一颗心不由“怦怦”的跳了起来。
她明白吴浩的意思:皇后被赵昀的“字纸”激怒,撺掇皇帝,废赵昀皇子位,赵昀既废,顺理成章,由赵贵诚(赵与莒)“接任”。
果真如此,对史弥远、赵贵诚,都是最好的结果,史弥远不必冒伪造遗诏的恶名,赵贵诚也不必被质疑继位的合法性。
“不过,”吴浩慢吞吞的说道,“我以为,济国公虽然一定入彀,但皇后中伤济国公,要求废黜其皇子位,咱们的官家,虽是个妻管严,但是否一定接受——只好说‘说不定’,包票,是打不了的。”
吴知古一怔,“为什么?”
话一出口,就晓得自己问的不对,这种事情,谁又能打“包票”?
欸,自己是太想阿莒做皇帝了!
吴浩却很认真的解释,“其一,皇后的转变,颇为突兀——官家一直以为,她对济国公,是满意的,而她又绝不能说出自己厌恶济国公的真正原因,是罢?”
“这……是。”
“其二,官家的脾性温和,还有一点懦弱,这种人,乐意有人替自己拿主意,同时,不喜欢有大变化——史弥远能独掌朝政偌许年,同管家的这个脾性,关系很大;但是,他既不喜欢有大变化,就很难下废皇子的决心——废皇子,可是大变化!单单想到必多有朝臣激烈反对,就不免想打退堂鼓了。”
顿一顿,“特别是他现在的身子骨儿还不好,就更不愿意、更没精力折腾这种事情了。”
吴知古:“哦!”
这声“哦”中,难掩淡淡的失望;接着,张了张嘴唇,抿了抿,又合上了。
吴浩微笑,“看你的样子,必是另有话要说的?”
“这……是。”吴知古的样子,确实很犹豫,“可是,我本来已不打算说了的。”
“说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吴浩的样子,则十分轻松,“无非是史弥远还想要我玩儿啥花样呗!”
吴知古深深的看了吴浩一眼:这个男人的天分,是真的高!
“好罢。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要你献‘恭膺天命,祚胤永昌’的印玺,我是赞同的;但史弥远要你做的另一件事,我是不赞同的。”
“你说——我还不晓得啥事儿呢。”
“他要你上道奏章——密奏就可以了。”
吴浩浓眉微微一挑,“要我对官家摆明车马,不赞成立太子?”
“你真聪明——是。”
吴浩“哼”了一声,“天底下哪有真正的密奏?”略一顿,“这也罢了,关键是,这不是杀鸡取卵嘛!他早早的就把我这只鸡杀了,以后,谁给他下蛋呀?”
吴知古嗔道,“你这什么譬喻嘛!”
顿一顿,“不过,也是!话糙理不糙!史弥远提了这个要求,我当时便很犹豫,说,‘他是武将,说这样的话,合适吗?’史弥远说,‘没关系,他已经做了制置使,其实已经是文官了!”
吴浩再“哼”一声,“岳鄂王还做过宣抚使、枢密副使——也是‘文官’呀?又怎样?”
“可不是?说你是‘文官’,可你还是武官阶!也不晓得,他是怎样想的?”
吴浩懒洋洋的,“怎样想的?文官也好,武官也好,我带着兵嘛!史弥远这人,也算是……聪明一世喽!”
“聪明一世”下一句:糊涂一时。
真糊涂,假糊涂,就另说了。
*
第一三七章 汉奸排行榜
史弥远这个算盘,吴浩也看的清楚:
无非是用吴浩统兵大员的身份,给皇帝施加压力。
目下,真正意义上的“统兵大员”,只在宋金对峙的前线。
西路的四川,一团乱麻,指望不上——就不是一团乱麻,传统上,四川的封疆大吏,亦极少对中央的大政指手画脚。
四川地域广大,出产丰富,地理上,却是封闭而独立,尽有身在朝廷时一副忠臣孝子模样的,进了川,就起了异心的,譬如韩侂胄北伐时的吴曦;又譬如秦朝的蜀相陈庄——哦,彼时还是秦国。
所以,为避嫌,四川的封疆大吏很少对朝廷大政发表意见——况乎立太子这样的超敏感话题?
中路的襄樊,统帅是赵方,留意,此君的头衔是“京湖制置大使”,吴浩的“淮东制置使”没有那个“大”字,可见地位有别。赵方帅边多年,去春金欲“取偿于宋”,不逞于中路,就是赵方的主持之功,襄樊保卫战立下大功的孟宗政,也是在他的麾下。
赵方资格老、本事大、脾气硬,史弥远根本不能指望他来替自己火中取栗。
SO,就剩下东路的吴浩了,碰巧,你还是我的人,SO,这件事情,不找你办找谁办?
这件事,是真特么……火中取栗。
事实上,照中国古代政治伦理,天子无私事,统嗣大事,关乎社稷盛衰,是“国本”,绝不只是天子的“家事”,而士以天下为己任,不可以不弘毅,天子以何人为嗣,吾等绝对有发表意见的权力;同时,在这个问题上,天子也绝对有“兼听”的义务。
特别是,目下还是宋,不是明,更不是清。
但是,有个前提或曰潜规则,这个权力,只限于“士”——即文官,不包括武将。
所以,岳飞当年建议高宗立其养子赵瑗为储,高宗责备他说,“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
话说的很重,也很直白,岳飞听了,“面如死灰”,“声落而退”。
事实上,岳飞是因收到金国欲放归钦宗太子赵谌的谍报,才向赵构提议立储,以示国本已固,大位有归,既绝了敌人的觊觎,又确定了高宗的正统,是真心实意的为赵构好,为国家好。
其实也是正办——赵瑗就是后来的孝宗,折腾来,折腾去,二十五年后,到底还是立他为太子了。
当然,二十五年,是段很长的距离,此一时,彼一时。
当时主张立储的,并不止岳飞一人,宰相赵鼎为首的一派,也是主张立储的。
但就因为岳飞是统兵的武将,被皇帝指责完之后,又被赵鼎等文官指责,“飞不循分守,乃至于此!”在文官们看来,岳飞此举,是“越权”——侵犯了文官在统嗣大事上发言的“专有权”。
说起来,岳飞和赵鼎的私交,还算好的呢。
岳飞不晓得这个潜规则吗?不,他晓得的。
岳飞将自己欲建言官家立储的决定告知幕僚薛弼,薛弼劝他说:“身为大将,似不应干预此事。”岳飞回道:“臣子一体,也不当顾虑形迹。”
岳飞,是真正为国、为民、为君主而不计自身利害的。
并不是所有的文士都认为岳飞“不循分守”,吴浩很不喜欢的朱熹,在这个问题上,就是支持岳飞的。
朱熹对高宗的表态表示不解,“此等事甚紧切,不知何故恁地说?”接着称赞岳飞,“如飞武人,能虑及此,亦大段是有见识。”
或者,朱熹同岳飞没有交集,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岳飞逝世已久,彼此不存在利害冲突,可以相对超然的看问题罢。
但要强调的是,岳飞建议立储,只是他和赵构之间的一场小风波,岳飞的被害,绝非种因于此。
次年,岳飞再次入觐,召对之后,赵构让岳飞去资善堂见了皇养子赵瑗。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主动和解的举动——就是针对去年那场小风波的;若赵构真在统嗣问题上对岳飞不释,绝不能叫他去见赵瑗。
从资善堂出来后,岳飞满面笑容:“社稷得人矣!中兴基业,其在是乎!”
岳飞的被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赵构求和心切,而金人咬定和议的条件,“必杀飞,始可和”。
至于赵构为什么一定要求和,那是另一个问题。
秦桧当然是大汉奸,但是,若有个“汉奸排行榜”,秦桧不能排在第一位,他的前头,一定有个赵构。
为尊者讳,千载之下,竟没有几个人肯直接指出这一点,也特么的——
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岳飞建议立储,只是他和赵构之间的一场小风波”,是吴浩自己的看法,不晓得史弥远咋看?
会认为岳飞的被害,确种因于他的“不循分守”吗?
如是,在史弥远心里,吴浩密奏,要求不立太子,就不仅是“火中取栗”,而真如吴浩吐槽的“杀鸡取卵”了。
或者,这只“鸡”,在史弥远眼里,已是尾大不掉,“杀”了,不但不可惜,还是必要的?同时,取出“卵”来,也算是派上了最后的用场?
哼哼。
得,我管你咋想?反正,该干的事儿,老爷干;不该干的事儿,老爷坚决不干!你就把天老爷请下来跟老爷说话,也木有用!
“这个什么密奏,”吴知古说道,“自然是不能往上递的,你看,是我回去直接回复史弥远呢,还是你给他写封信,做个解释?”
“我还是写封信罢!不然倒叫你作难了。”
“看你说的——我有什么作难的?”
吴浩一笑,“不说这个了。”略一顿,“好了,时辰到了!”
“时辰到了?”吴知古奇道,“什么时辰到了?”
“梅开二度的时辰到了呀!”
吴知古的脸一下子红了,“你!……”
“欸,再见面,不晓得啥时候的事儿?良宵苦短,来罢!”
*
第一三八章 形势已变
吴知古回去没几天,临安就传来消息:
朔,官家御大庆殿,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然后,宣布大赦。
典礼上,官家神情萎靡、昏昏欲睡的模样,都在臣下们的眼中。
御体欠安,瞎子都看的出来,但官家即便扶病,也要亲自行礼,可见对这枚“失而复得”的印玺的重视!
于是舆论为之一变,许多人说官家已改了主意,无意立太子了。
以理学一派为主的立太子一派,大为忧虑,有人出了一个主意:莫不如顺水推舟,借力打力?
朝廷的典章、礼仪、文教事务,大都为理学一派掌握,于是,太常寺上奏,因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之喜,请于某月某日朝飨太庙;又请于某月某日合祭天地于明堂。
朝飨太庙是重要的礼仪,合祭天地更是第一等国家大典,不过,重要归重要,都是例行性的,对之,官家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御体不安,不可能再如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那样亲自主持了,只能派足够分量的人代为行礼。
那么,谁是“足够分量”的?
若有太子,就该是太子;若无太子,皇子亦可。
若官家派济国公代为行礼,既说明官家还是存着立太子的念想,同时,也是个很好的为济国公“造势”的机会。
但立太子一派失望了。
代皇帝行礼的,是宰相,也即史弥远。
宰相代天行礼,也是合规矩的,没啥可挑礼的,这虽不能算是史弥远的荣誉,但无论如何,看得出来,济国公距太子的宝座,还有相当的距离。
官家的身子骨儿,摇摇晃晃,“天崩地裂”之前,济国公能不能走完这段距离,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范应旍又上了一个奏章,说什么,“天意隐而难知,人事切而易见。思今日人事,尚未有可答天意者。昔之患不过于金,今之患,又有山东与北边,宜亟图之!”
所谓“天意”,自然是指“失而复得”的“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他的意思是,这件玩意儿,同立不立太子——也即“人事”——木有啥关系,官家你别被人忽悠了!
“北边”是指蒙古,这也罢了,关键是“今之患”咋扯上了山东?吴某人正在山东替我大宋攻城略地,形势一片大好呀?
你介样说,岂非暗指吴某人为我大宋“今之患”?
欸,介样说不合适吧?吴某人献宝,是政争,人民内部矛盾,不能因为他碍了你们的好事儿,就将之打成反动派呀?
而且,你这个奏章的口吻,同你们“因受‘恭膺天命、祚胤永昌’之宝之喜”的口吻,也对不上呀?
于是,就有人要弹劾范应旍,指他“所言非宜,伤将士心”,要求处分他;反倒是被史弥远按住了:算了,算了,莫搭理他,不然,他跳的更欢了!
至于芫娘传谣、济国公入彀、史弥远进“字纸”于皇后、皇后向皇帝吹“废皇子”的枕头风,自不是一日之功,且等着罢。
形势不错,危机暂时解除,吴浩的目光,便由南边儿收了回来,投向北边儿了。
山东形势已变——蒙古人回来了。
回来的不是木华黎,目下,木华黎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河东,派来安定河北、攻略山东的,叫做史天倪。
黄河是个大大的“几”字形,所谓河东,指的是“几”字右边儿那一竖的东边儿的地区,大致就是今天的山西地区,分河东北路、河东南路,其中,河东北路已基本在蒙古人掌握之中,但河东南路依旧为金国固守。
看舆图就晓得,河东南路在潼关——洛阳防线的正北,失河东南路,蒙古人便直抵潼关——洛阳防线,而潼关——洛阳防线一破,金国便大事去矣。
可以说,金国以潼关——洛阳防线为恃,而河东又是潼关——洛阳防线的藩屏,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好,说回史天倪这个人。
对于此人,吴浩这个二把刀,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他的“档案”,基本派不上啥用场;不过没关系,“玉胥酒庄”的消息,自山东的德州、博州,乃至大名府路和河北东、西路,源源不绝的传了回来。
“玉胥酒庄”,余玠创办和领导的一个谍报机构。
情报就是战斗力,这一层,是个带兵的就晓得的,不过,真正能做好情报工作的,就少之又少了。
余玠,不但是这少之又少中的一个,而且,还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余玠个人获得情报的能力极强,吴浩赞叹过他的“真正会读书”就是明证。
但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是有限的,因此,还未渡淮,余玠便开始筹划“玉胥酒庄”了。
“酒庄”自然是个幌子,但并非仅仅挂羊头卖狗肉,玉胥酒庄是真卖酒、甚至真酿酒的。
为什么会选择卖酒这门生意呢?
余玠的解释是:
其一,战时,有的军队虽会禁酒,但总的来说,军队还是酒的第一消费大户,卖酒,可以名正言顺和各国、各类军队打交道,可以自如进出军营,同上、中、下层军官乃至士兵都打的上交道。而且,只要味道好,都不会是一锤子买卖,都可以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
这对于获取情报,是绝对有利的条件。
其二,北边儿缺粮,时不时的禁酿,但对酒的需求,并不因禁酿而减少,总的来说,北边儿的酒的消费,绝对是个供不应求的格局。
您看,获取情报的同时,还能赚钱,一举两得呢!
至于酒庄何以“玉胥”为名——“胥”字与酒,好像没啥干系啊?余玠说,确实没啥关系,只是故乡有座酒楼,名曰“玉胥”,我觉得有趣,就用了这个名字。
渡淮之后,玉胥酒庄正式开始运作,余玠的小目标是:山东、河北的每一个军州,都要有玉胥酒庄的分店。
*
第一三九章 小目标,大土豪
事实证明,余玠不但是张良,还是范蠡,玉胥酒庄的酒,卖得非常之好。
余玠曾经给过吴浩一张酒单,吴浩接过一看,小吓一跳,只见上书:
罗浮春、洞庭春色、金盘露、凤泉、豆蔻春、雪醅、醇碧、皇华、琼华露、齐云清露、双瑞、留香春、十洲春、海岳春、浮玉春、春淮春、蓬莱春、玉醅、锦波春、浮玉春、秦淮春、银光、丰和春、金斗泉、蓝桥风月、紫金泉、万象皆春、万家人、武陵桃园、冷泉、千日春。
(这是不带“酒”字的。)
思春堂、中和堂、爱咨堂、六客堂、爱山堂、静治堂、清心堂、庆远堂、清白堂、庆华堂、梅寿堂、济美堂、元勋堂、冰堂。
(这是不带“酒”字但带个“堂”字的。)
仁和酒、扶头酒、花露酒、椒花酒、羔儿法酒、花白酒、银笄酒、瑞露酒、红友酒、白羊酒、苏合香酒、雪花肉酒、春红酒、四明碧香酒。
(这是带个“酒”字的。)
吴浩看罢,心说,你水字数啊?
问:这么多种酒,咱们都有吗?
答:都有。
吴浩瞪眼,怎可能?
余玠笑:真的都有。
首先,这些酒,虽然大半不产自淮东,但临安都有——其实,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也不产自临安,但临安是首都,聚天下之货,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各地的酒商都会运酒到临安贩卖,因此,可以集中于临安采购。
(所谓条件允许,是说酒虽可长期保存,但说到运输,到底还有个距离、温湿度的问题。)
当然,若出货量够大的话,人家也不是不可以直接发货到淮东。
其次,这张单子,一眼扫过,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但上面的酒,彼此的差异,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大,有的,甚至是同一种酒,只不过换了个名号而已。
临安的酒业,有个总销的制度,譬如,史嵩之借吴浩的花、请吴浩的客的丰乐楼就是个总销商,周边的酒楼都在丰乐楼进货,回去了,有的直接打丰乐楼的招牌,有的想打响自家的名号,就给“自家的酒”另起一个响亮的名字。
又譬如,那些带个“堂”字的酒,大多出于贵戚之家,习惯上,多以府中某楼阁的名字命名之,贵戚自高身份,大摆宴席,是不肯说席上的酒采买自某某酒楼、某某酒坊的,但这些“某某堂”,是否真的皆为主人家自酿?
吴浩心说,如此说来,一堆“贴牌”的?
余玠说,玉胥酒庄的酒的品种足够多,才显得实力雄厚,客户才会对咱们有信心;至于实际出货,可分两种情况:
若本为“贴牌”,那咱们也“贴牌”——本没有区别,又如何喝得出区别?
若本来确实是两种不同的酒,特别是产地不同(产地不同,则水、粮皆有别,行家是喝的出区别的),那就或自临安统一进货,或在出货量足够大的情况下,采购自产地,然后加价卖出。
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产地愈远,卖得愈贵,也是理所当然。
北边儿的土包子,只要酒的味道好,便无任欢迎,这种酒、那种酒的细微差别,其实也没那许多行家去仔细分辨。
卖酒之外,玉胥酒庄还卖酒器。
酒器对普通消费者没有意义,但对高端消费者——贵势豪富之家,却很有意义。
装逼啥的,全靠这个啦。
譬如丰乐楼,酒器有银、瓷两种,任君选择,并不加价,而大多数人,自然选择银酒器。
二人对饮,一副注碗,两副盘盏,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皆银光闪闪,那真是相当的有逼格。
这样一套酒器,价值百两以上;若是正经的宴席,一席的银酒器,价值可在千两以上。
前文说过,战事稍平,金国的贵势之家,又重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节奏,就像十八世纪法国宫廷、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对俄国宫廷、上流社会的影响可算降维打击一样,金国的贵势之家所艳羡慕仿的,也全是临安的那一套,对于高档酒器的欢迎,同二十一世纪富姐们对爱马仕、香奈儿的追捧,如出一辙。
玉胥酒庄卖酒器,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登堂入室——这样的高档酒气器,主人一般是要亲眼过目的,因此,可以同主人直接打上交道,而不仅仅是和管家一类人物接洽。
玉胥酒庄运营至今,山东境内,除了最东端的登州和宁海州,其余州府,都建立了分店,开展了业务;另外,也进入了大名府路以及河北东路的沧州、景州。
余玠的小目标,完成了一半有多了。
好了,话头该回到史天倪身上了。
综合各种情报,余玠、吴浩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木华黎既然选择史某主持河北、山东的战事,说明,蒙古的战略——至少,对河北、山东的战略,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史天倪不是蒙古人,他是汉人,河北当地土著,一个超大号的土豪。
史氏发迹于史天倪曾祖史伦,对外宣称“筑室发土得金,始饶于财”,但这肯定是扯淡,史伦“少好侠”,其实就是盗抢而致富。
史伦以侠称于河朔,所藏活豪士甚众之外,更建家塾,招徕学者,士族陷为奴虏者,辄出金赎之;遇到荒年,一次过发粟八万石赈饥者,士皆争附之。
(八万石,真的是很牛掰了;州郡官府赈济,一次过能不能拿出八万石来,都得两说。)
史伦卒时,河朔诸郡结“清乐社”四十余,每社近千人,塑史伦像,年年奉祠之。
这四万“清乐社”成员,成为日后史氏强大私军的基础。
到了史天倪父亲史秉直这一代,“尚义气”之外,开始正经读书;读书的结果就是,木华黎统兵南伐,史秉直曰:“遍观史籍,知改朝换代在即矣!”于是,率乡里老幼数千人,诣涿州军门降。
就是说,史氏是未经交兵、主动投入蒙古的。
大土豪主动投附,木华黎自然大喜,欲大用史秉直,史秉直辞而荐其子,木华黎乃以史天倪为万户,而命史秉直“管领降人家属”,屯霸州。
史秉直“拊循有方”(其实就是会忽悠啦),远近闻而附者十余万家。
但这“十余万家”万万没想到的是,蒙古人下令:所有“新降”,统统迁于漠北!
*
第一四零章 以汉制汉
打听不出来史氏父子对蒙古人的这个决定是个什么态度,也不晓得他们向木华黎进谏过没有?只晓得,“降人道饥,史秉直得所赐牛羊,悉分食之,多所全活”。
“多所全活”的另一层意思,一定是:无数“新降”,在背井离乡的绝望中,在戈壁大漠的严酷环境中,死亡狼藉于道。
所谓“新降”,不包括同史氏关系密切者,譬如四万多“清乐社”成员及其家属——他们算“旧降”。
余玠分析,蒙古人作此决定,目的有三:
其一,充实漠北。
其二,掏空河北。
(彼时,对于占领的大片土地,到底是彻底残破之,使之成为蒙古人的牧场,还是建立适应当地生产力水平的统治,蒙古内部,还是很有争议的。)
其三,短时间内,投附史氏者竟达十余万家,吓到了蒙古人,乃以此手段,削弱史氏的影响力,以免其将来尾大不掉。
但可以想见的,这个囚攘的决定,带来了极大的副作用:晓得自己投附之后,会被押送到几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做奴隶,谁特么还“投附”?
河北各地,纷纷坚壁清野,筑堡自保,虽不会直接攻击蒙古人,但也少有遵命行事的,顶多勉强敷衍几石粮食而已。
因此,金廷虽已南迁,弃河北于蒙古,但蒙古这个新主人,徒具空名,并不能真正有效调动河北东、西二路的资源。
这个恶果,在木华黎围攻东平城时,曝露无遗。
河北二路,地方广大,本应成为木华黎的可靠后勤基地,然其麾下不过数万军队,东平城下,死撑活撑,也就撑了半年时间,便再也无以为继了。
反观东平城,貌似孤城一座,但你就是切不断他的外援,南边儿切断了,人家的粮食,又从北边儿进来了。
事实上,迁“新降”于漠北的副作用,木华黎早就意识到了,因此,初初进入山东之时,做派大变,不再一味杀掠,而是“戢士卒,抚地方”,同时对严实等地方实力派示好,也取得了一定效果。
但所谓“示好”,不过蜻蜓点水,木华黎的主要精力,还是摆在军事上,济南一役小试牛刀,黄陵岗一役大获全胜,金国再无法集结起足够的赴援山东的兵力,于是,木华黎认为,东平孤立,可以乘胜而下,也就没再继续做地方实力派们的工作,结果,终究不逞而退。
在此过程中,一不留意,旧病复发——驱“新降”的时全去做攻打东平城的“先登”,结果逼得时部士兵临阵倒戈,更使本已有意降蒙的严实又缩了回去。
痛定思痛,不能不作出重大战略改变。
这个改变,八字以括之:攻心为上,以汉制汉。
抓手,就是史氏。
蒙古人本已对史氏起了防范之心,现在,木华黎对史天倪郑重表示:我对贤兄弟信任不替,你们别听那些有的没的!
这个话,不是白乎,有实打实的证明:木华黎支持史天倪以“清乐社”为基础,建立“清乐军”,由史氏兄弟都统,蒙古人不掺和。
河北、山东,我就交给你们兄弟了!
作此重大改变,可以说是“痛定思痛”,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木华黎自个儿往西过河东去了,留在河北的蒙古军队,数量很有限,照目下这个局面,若没有非常的措施,莫说攻略山东了,河北保不保得住,都得两说。
不管木华黎的改变是主动还是被动,史天倪却真是感激涕零的,表示要“效之以死”。
“清乐社”本就算半军事组织,史天倪选其壮勇万人为兵,“清乐军”迅速成军,并很快发挥了重大作用。
史天倪以从兄史天祥为先锋,由北而南,分兵而下,玉胥酒庄得到的消息是“诸寨望风款服”,也即是说,基本没发生多少战斗,那些本来坚壁清野、筑堡自保、对蒙古人侧目而视的,就“投附”了。
这一回,大伙儿相信,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被押送漠北了。
“攻心为上,以汉制汉”的策略,颇见成效。
河北初定,史天倪开始进军山东了。
他完全改变了木华黎之前的策略——木华黎是直取东平,东平是金国在山东的心脏,东平下则山东定。
这个策略,也不能说不对,前提是你得打的下东平来。
东平,木华黎都打不下来,史天倪的军力,远不如木华黎,怎可能打的下来?
史天倪的策略是:剪其羽翼。
木华黎打不下东平,除了自家后勤虚弱,紧要关头,东平得到了粮援,或是更重要的原因,可见,山东行省虽对山东大部已无实际的控制力,但“国朝旧恩犹在”,心向金廷的地方实力派还是不少的,不将东平的这些“羽翼”一一剪除,东平始终难下。
“剪除”,不是一个个的去消灭掉——史天倪可没有这个军力,还是要“攻心为上”,即是说,“招抚”。
目下,不算南朝那边儿的,山东境内,势力最大的两股,一个是李全,一个是严实,这两位,之前,都同蒙古有所勾连,未必不能就我范围。
不过,史天倪并未一开始就去接触李全、严实,他手上的牌还不够,要先多攒几张牌。
史天倪先拿下了一张小牌——德州。
德州接壤河北和大名府路,同蒙古人挨的太近了,当地的小土豪们本就是首鼠两端,史天倪入德州,没花太大的气力,就复制了他在河北和大名府路的成功。
不过,这张牌甚小,不足喜。
德州之后,史天倪进入济南府。
济南府南接东平府,是山东行省的少数实控区之一,这张牌就大了,若能拿下,史天倪将声势大振。
这就是山东目下的情势。
(对了,提一句时全罢,木华黎自东平撤围,留时全“断后”,但他哪里有什么断后的心思?蒙古人一走远了,立即致书东平城内,请求“重归故国”。蒙古纲心想,我可没气力搭理你,给你写封信,你往南去罢!于是,时全南下济州,目下,是个“等候招安”的状态。)
*
第一四一章 天赐良机
“金的知济南名叫种赟,”余玠说道,“此人还算有点本事,不过,也不能真正控制济南全境,济南府的东部,是严实的实力范围,暂不必多说;北部,有一个新崛起的,名叫张荣的,倒要留意。”
张荣,济南历城人,玉胥酒庄的人见过他,身材极高大,目测总有六尺上下,人群之中,异常扎眼。
(吴浩心说,所谓“昂藏七尺”,六尺算什么“身材极高大”?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宋尺,不是汉尺!稍后亲测,宋尺较现代的市尺也就短个一二厘米的样子,“六尺上下”——岂非一米九了?欸,特么的老子可是被《三国演义》之流给误导啦。)
张荣当过兵,最出名的一个传说是,“为流矢贯颊,拔之不出,令人以足抵其额而拔之,神色自若”——可以同关云长一较高下了。
山东群盗蜂起,张荣率乡民据黉堂岭,聚众过万,势力张大后,略章丘、邹平、济阳、长山、辛市、蒲台、新城,最远曾一度“略”进了淄州。
他很少同官军正面对敌,兵至,则清野入山,官府始终奈何他不得。
“此人后起,同红袄军没有牵连,”余玠说道,“观其用兵,颇为灵活,而他虽尽量避免与金军正面对敌,却也不肯就抚,似乎别有心思。”
顿一顿,“史天倪入济南,碰上的第一个有实力的地方豪强,便是此人,他若投向蒙古,济南府危矣!”
吴浩盯着舆图,不说话,半响,慢吞吞的,“人家在北边儿跳的欢,咱们在南边儿,是不是也该动一动了?”
余玠双掌轻轻一击,“大帅明鉴,此其时矣!”
略一顿,目光灼灼,“咱们不但要动,而且,要大动!”
“哦?”吴浩的眼睛也亮了。
“首先,淮北的泗州、邳州、海州,淮南的盱眙、楚州——夹淮五军州,吾之根据,经已初步夯实,可以为大帅用了!”
“其次,别处不说,胶西一地,已经养的肥了,可以杀来吃了!”
吴浩拊掌大笑,“不错!”
余玠也笑,随即敛去笑容,“再次,也是极紧要的一点——蒙古虚弱,天赐大帅良机也!”
“哦?蒙古虚弱?怎么说?”
“木华黎‘以汉制汉’,策略上,不能说不对,但说到底,还是因为蒙古人自家力量有限,不能不借重汉军——此其一。”
“其二,木华黎不该去河东!”
(哦?你这个说法新鲜啊。)
“若木华黎留在河北,为史天倪后继,史天倪攻心于前,木华黎示威于后,蒙、汉合力,软硬兼施,恩威并举,很难想象,山东诸豪如何才能够抗的住这样的压力?”
“这个压力,连咱们都能够感觉的到——都会觉得吃劲儿!”
吴浩默默点头。
“但木华黎不逞于东平城下,自觉威信受损,急于换个地方证明自己——然而,河东其实比山东更难打!”
“山东,真正称得上‘坚城’的,只有东平一地;河东,称得上‘坚城’的,可是比比皆是!”
“而金国守河东的策略,我以为,大致正确,即,将有生力量或撤入坚城,或凭险据守,无险可据的平地,能放弃的,尽量放弃;眼下的河东,一块块的硬骨头,木华黎一块块的去啃,不晓得有没有太好的牙口?”
“除非金军忍不住,又要跑出来同蒙古人打野战,那就没啥可说的了。”
“蒙古人的力量——包括史天倪一类的汉军在内,若集中于山东,在策略正确的情形下,其实是够用的;但目下的局面,等于同时攻略山东、河东,力分则弱,哪里还够用?”
“木华黎既没打下山东,若河东也打不下,数十年英名不保矣!所以,他既入河东,就是破釜沉舟,不见分晓,不能罢休,山东这边,不管形势如何,他是再也顾不上的了!”
“所以我说,蒙古虚弱!”
吴浩目光炯炯,“说得好!”
“还有其三——”
略一顿,余玠继续说道,“山东他既顾不上,河北,也未必就顾得上?”
吴浩心中一跳:拿下山东,进军河北?
这就很有些“恢复中原”的味道了!
手心不由有些发热了!
“义夫,有‘其四’否?”
“有!其四,目下,蒙古举国西征,战事正紧,一二年内,都未必回得来;留在中原的,只有木华黎一军,就算中原天翻地覆,也只有木华黎一军强撑,再没有国内的强援了!此非天赐良机于明公乎?”
吴浩眼中,精光大盛!
对呀!目下是——老子穿越的第二年,大宋嘉定十三年,公元一二二零年,应该就是——蒙古同花剌子模大打出手之时?
欸,老子这个不学无术的,如此重大的时代背景,还得个本时空的人来提醒老子!
还有,你这个本时空的,将“大帅”的称呼换成了“明公”,几个意思?
视为我“主公”,而非大宋的官员?
哈!余玠,你小子对大宋,有“贰志”呀!
不过,我喜欢!
余玠的“明公”,乃脱口而出,自己都没明确意识到此二字意味着什么?自也不晓得,“明公”其实是晓得蒙古伐花剌子模的大致经过的(“明公”到底是看过《射雕英雄传》的人嘛),继续做他的情报汇总:
“西域有一大国,名曰花剌子模,国主曰摩诃末,大致是嘉定八年(公元一二一五年)的事情吧,摩诃末派遣使者入蒙,想打探一下,蒙古与金国到底打成了啥样子?蒙古主(自然就是成吉思汗啦)接见了使者,表示愿与花刺子模敦睦邦谊,遣使回访的同时,还派了一支四百余人的商队前往花刺子模贸易。”
“事情就出在这支商队上。”
“嘉定十一年(公元一二一八年),商队抵达花刺子模边城讹答刺,该城长官哈只儿只兰秃(这啥鬼名字?)贪图商队财物,诬商队为间谍,将其尽数杀害,夺其货物。”
“一名骆驼夫幸免于难,逃回蒙古报告,蒙古主愤怒至极,连派三位使者前往问罪,又被摩诃末杀一人,另二人在被剃须后驱逐出境。”
“害商团、杀使者已不可忍,强迫剃须,对于蒙古人来说,更是绝大的侮辱,蒙古、花剌子模之间,非但大战不可避免,更是不死不休了!”
*
第一四二章 临安大变!
余玠继续说道,“嘉定十二年(公元一二一九年),也就是去年,夏,蒙古主尽起国内兵,合二十万大军,越过阿勒台山(即阿尔泰山脉),在也儿的石河‘驻夏’后,即分兵四路,大举杀入花刺子模国境内。”
(所谓“驻夏”,是说蒙古人不耐热,不喜于盛夏行军作战,成吉思汗本人尤其如此。)
“二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攻讹答刺。”
“长子术赤率一军沿锡尔河下,攻取毡的、养吉干等城。”
“大将阿刺黑那颜率一军玫取锡尔河上游的忽毡、费尔干纳等城。”
“蒙古主自与幼子拖雷领中军径趋河中。”
“那花剌子模国主摩诃末,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他原本以为,蒙古交兵金国,必无力西顾,这才如此狂妄,闻蒙古军已过锡尔河,慌忙从新都撒马尔罕退到阿姆河南岸。”
“蒙军兵锋极锐,今年二月,蒙古主陷不花剌;三月,进围撒马尔罕,不过五日,便将其攻克,大肆屠戮,以为报复。”
“蒙古主进军不花剌之同时,分兵三万于大将速不台、哲别,紧追摩诃末不舍,摩诃末辗转西逃,最后遁入宽田吉思海(即里海)南岸左近的一个小岛上,不久病死,传位于太子札兰丁。”
顿一顿,“道路遥远,玉胥酒庄的消息,到此为止,目下已是初秋,不晓得双方的仗打成什么样子了?”
吴浩心说,你厉害呀!这些消息,大宋朝廷一定两眼一抹黑,你居然犹如亲睹!
想了一想,说道,“蒙古人既有‘驻夏’的习惯,既克撒马尔罕,摩诃末又病死于逃亡途中,或者,暂时原地休整,入秋再举?”
余玠点点头,“大帅睿见,我亦以为然!”
对吴浩的称呼,又从“明公”回到了“大帅”。
继续分说,“摩诃末虽崩,但这场仗,远未结束,尽有的打!”
“道路消息,札兰丁英明果决,远胜乃父,他既继位,未必不能给蒙古人吃些苦头,此其一。”
“其二,花剌子模是个大国,目下陷于蒙古的,只是阿姆河东岸、北岸的地区,西岸、南岸的许多地区,尚在掌握,尤其是旧都玉龙杰赤还在,此城横跨阿姆河两岸,凭水为限,城高池深,坚固无比,最是易守难攻,此城不下,花剌子模不亡;此城下,花剌子模也未必就亡了——总之,这场仗,尽有的打!”
“照我看,蒙古主欲亡花剌子模,至少还要一二年时间,等到班师回国,二三年乃至三四年的光景,轻轻松松的就过去了!”
“蒙古主其人,雄才大略,意志坚定,绝不是做事情半途而废的人,而花剌子模的情势,也不容他半途而废——道路遥远,札兰丁又是英主,这个仗,若打到一半就回来了,花剌子模一定尽复失土,到时候,前功尽弃,一番辛苦,不过徒然替蒙古在西边儿留下一个心腹大患而已。”
“所以,即便中原天翻地覆,蒙古主也不能东顾——除非有人去抄他蒙古的老巢;非得等花剌子模的战事了了,他才能够回军。”
“这二三年光景,便是上天授于明公,以为英雄大展骏足!明公,其有意乎?”
称呼又由“大帅”换成了“明公”。
吴浩热血澎拜,“岂能无意?好,义夫,你通知不盈,咱们要大展拳脚了!”
*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通知不盈”的信儿刚刚送出去,吴浩就几乎同时收到了两封来自临安的密信,一封来自吴知古,一封来自史弥远。
回临安后,史弥远那边儿,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之后,吴知古并没有回绍兴,而是悄然住进了沂王府左近一座虽不甚大、但很精致的宅子里。
这座宅子,是吴浩早就预备下的。
吴浩是这样考虑的:
以他有限的现代医学知识,皇帝之前的昏厥,很可能是小卒中(吴浩没有学过医,但他的亲戚中,有人罹患过小卒中,症候一模一样);小卒中易再发,第一次发病的一二月内,是危险期,如果再发,基本就是卒中(即中风);若能熬过三个月不发病,就算过了一道鬼门关了。
以皇帝的身子骨儿,若真是小卒中而再发,基本就铁定了“龙御上宾”,到时候,若有用得着吴知古的地方而她还在绍兴,岂非缓不济急?
所以,就在赵贵诚(赵与莒)身边守着好了。
云门寺那边儿,就说探亲,在临安小住一段时间,也没有啥不正常的。
为吴知古安全计,吴浩请了丁都儿做她的贴身护卫,并往临安派了一支小小的精锐部队(自然是便装,以其他名义进入临安),以为缓急之恃。
(各位读者老爷还记得丁都儿吧?就是“琼林枝”那位技艺高超的美艳女主人,后与父亲丁乔、表兄梁亮同为吴浩收用,在“春秋坊”一案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吴知古的密信、史弥远的密信,说的是同一件事情——
皇帝再度昏厥!
而且,至发信之时,一直没有苏醒。
吴知古说,果如之前吴浩所料,史弥远派郑清之过沂王府,告知阿莒以“将立之意”,阿莒亦如吴浩所嘱,“默然不应”;郑清之果然继续追问,“丞相以清之从游久,故使布腹心,今不答一语,则清之将何以答丞相?”阿莒乃拱手,徐徐言曰:“绍兴老母在。”
郑清之当时便是一副“赞叹不已”的表情。
(吴浩叮嘱吴知古之种种,详见第六十三章《收个皇帝做小弟》。)
史弥远的密信,则寥寥数语,除了皇帝“病笃”之外,没有别的话了。
吴浩的心跳,快了起来——
临安即将大变!
不!信件自临安至淮东,需要时间,极有可能,目下,皇帝经已驾崩,大变已生!
赵贵诚(赵与莒)……是否已继位?
目下,只能紧盯临安,别的事情,统统都做不了了!
就算赵贵诚(赵与莒)成功继位,但只要还在国丧期间,就绝没有主动出兵境外的道理。
所以,就算北边儿跳的再欢,吴浩也只能干瞪眼。
若赵贵诚(赵与莒)未能成功继位——
那可就真特么刺激了!
*
第一四三章 柩前登基
还没到一个时辰,吴浩又接到了吴知古的第二封密信——
内廷来人颁诏:以贵诚为皇子,改赐名昀,授武泰军节度使,封成国公。
这自然是郑清之回禀之后,史弥远下定最后的决心,立即动作,抢在皇帝驾崩之前,将赵贵诚(赵与莒)的沂王嗣子身份升格为皇子身份,于是,除了赵竑之外,赵贵诚(赵与莒)——哦,已经改名“赵昀”了——也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
(俺这位小弟,同时拥有三个名字,叫起来,还真是麻烦呀。)
问题是,这道诏书,史弥远如何得之?
皇帝回光返照,暂时苏醒?但皇帝若真是小卒中而复发为卒中,基本没有苏醒的可能。
那就是矫诏了。但矫诏需要皇后的支持,难道,史弥远已经搞定了皇后?
若史弥远搞定皇后,用的是吴浩所献之计(即芸娘传谣、赵竑入彀、史弥远拿赵竑的“字纸”进谗于皇后),即便史弥远不告知吴浩,吴浩也会通过其他渠道获知,但迄今,吴浩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无论如何,沂王嗣子赵贵诚(赵与莒)及时变成皇子赵昀,还是个好消息。
若“龙御上宾”来的太快,史、吴措手不及,到时候,赵贵诚(赵与莒)还是沂王嗣子的话,那可就尴尬了——
前头还有个皇子,继承大宝的,凭啥是个亲王嗣子啊?
虽然有了进一步的消息,但还是那句话,信件由临安快递至淮东,需要时间,消息虽是最新的消息,却还是不说明目下临安的情态,还是得引颈而望——
真特么难受!
特别是干着急却使不上劲儿的感觉——真特么不算好!
吴浩都有点儿后悔“保持距离”的决定了,若此时自己人在临安,就算日后变成了“奸臣”,眼下,到底使得上劲儿嘛!
他表面镇静如恒,内心却如热锅上的蚂蚁,特么的,自打出娘胎,好像还没有介样煎熬过?
看来,“每临大事有静气”,还得练啊!
不过,照照镜子,老子面儿上还是挺淡定的吧?那些个“每临大事有静气”的,谁知道内心是不是像老子一样翻江倒海呢?
欸,能扮嘢就行啦,别要求太高啦。
当然,吴浩并没有只干坐着着急,他给展渊、余玠、王进功、朱荣、季先等心腹都程度不等的透了消息,并传令神武诸军(包括水军)提高战备等级,做好“非常之变”的应对。
就这样熬了近十个时辰(连个觉都没睡好),吴浩终于接到了吴知古的第三封密信,拆开,熟悉的颜体小字,依旧娟秀悦目,但可辨笔迹微微发颤,可见执笔之人的心情激动:
阿莒柩前登基。
寥寥六字,无抬头,无落款,但,足够了!
吴浩一口大气松下来,只觉整个身子凉津津的,原来,虽是初秋天气,但不知不觉间,早已汗湿重衣了!
穿越一年,所谋甚多,最紧要的一件,终于办成功了!
老子……还是特么的牛掰!
在可预见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老子的大后方,有了最坚实的支持,可以大展拳脚了!
没有啥可以阻拦老子大展骏足啦!
哦,还有个国丧的问题。
欸,技术问题而已,技术问题而已。
国丧期间,老子不能主动“拓土”,但若外敌入侵,岂能不奋起反击?这种把戏,老子之前也玩儿过嘛!
就有人弹劾老子,皇帝也好、丞相也好,都不会搭理他们嘛!
哈哈!
大约又过了四个时辰,吴浩接到了吴知古的第四封密信,这封信,可就长了。
事实上,以赵贵诚(赵与莒)为赵昀,升格沂王嗣子为皇子,确实是史弥远矫诏,但出乎吴浩意料的是,这个事儿,史弥远根本没通过皇后。
皇后晓得了,大为意外,叫了有关人等来问,有关人等说是“丞相亲自传官家的口谕”,皇后更加愕然:皇帝还在昏迷中,哪儿来的“口谕”?
请了丞相来问,史弥远低眉顺眼,说是“官家御体安康之时,曾密谕臣,‘倘朕疾笃,便立沂靖惠王嗣子为皇子’,臣奉诏行事而已”,云云。
皇后大不解,“皇子,吾子也,官家立皇子,怎可能不告知我呢?”
“介个,庙膜独运,圣意高远,臣也不晓得为啥呀?”
皇后不高兴了:姓史的,你搞啥鬼?当老娘好糊弄是吧?
不敢,不敢。
正待开吵,宫女来报:太医说,官家……不行了!
赶紧一窝蜂的往皇帝的寝殿赶。
史弥远只看了皇帝一眼,就晓得这人确实是不行了,于是,在皇后、太医、宦者、宫女的一团忙乱中,丞相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寝殿。
太医举一支细檀香,竖在皇帝口鼻前,一缕香烟,袅袅上升,纹丝不乱,太医乃对皇后稽首,“龙御上宾了!”
顿时,一片辟踊嚎啕。
有不少真掉眼泪的,皇帝脾性温和,就对普通宦者宫女,也很少疾言厉色,有时候,皇后处罚宦者宫女,皇帝还会讲情,因此,对于“龙御上宾”,不少宫人,是真心难过的。
皇后哭了一小轮,该办正事儿了,一面下令“举哀”,一面准备派人传济国公入宫。
就在这时,皇后的两个侄子——一个是长兄杨次山的儿子,叫杨谷;一个是二兄杨岐山的儿子,叫杨石——入宫请见。
皇后皱眉:这个时候,这俩来添什么乱呢?但她近身的大珰陪笑说,“两位小舅哥有极紧要的事情回禀,圣人还是见一见罢!”
这个“舅”,是对皇帝、对国家而言的,也即“国舅”;而大珰对皇后的称呼,您没看错,“圣人”。
“娘娘”的称呼,在宋代的宫廷里,已经出现了,不过,主要是皇子、皇女对皇后和太后的称呼,宦者、宫女还没资格以此称呼皇后、太后,其他妃嫔也没资格被如此称呼,宋朝之后,“娘娘”才慢慢发展到对皇后和高等级妃嫔的通称。
皇后虽还是皱眉,但也只好传见了。
杨谷、杨石行礼之后,跪在地上,并不起身,而是请皇后屏退左右,“侄儿有密奏的事情。”
欸,真烦!
皇后只好屏退左右,“赶紧说罢!”
“呃,呃,请圣人……废、废皇子竑,立皇子昀为、为……帝!”
皇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什么?”
二杨虽然微微打战,还是坚持再说一遍,“请、请圣人废皇子竑,立皇子昀为帝!”
皇后突然反应过来了,“史弥远叫你们来的?”
“呃……是。”
皇后大怒,“都给我滚!”
*
第一四四章 汝今为吾子矣
杨谷、杨石不得已,以一个圆润的姿态离开了。
皇后心潮起伏:史弥远,你想干什么?
本来要派人传济国公入宫的,这下子,只能暂缓了——得先搞清楚史弥远想干什么呀!
不出皇后意料,不过半个时辰,两个侄子,就再次入宫,再次伏请废皇子竑、立皇子昀为帝。
皇后则再次厉声喝道,“都给我滚!”
杨谷、杨石兄弟,再次以一个圆润的姿态离开了。
一个时辰之后,二杨第三次请见。
照理,皇后不该传见了,然大珰在旁委婉劝说,半响,皇后闷声说道,“好罢,瞧瞧他俩还有啥新屁放!”
果然“有新屁放”。
二杨替“皇子昀”大唱赞歌,什么诚心正意,什么谦虚好学,而且,这都是朝野公认、有目共睹的呀!臣等以为,“皇子昀”实天下第一等纯孝人,若继位,必以皇后——哦,皇太后——必以皇太后为天也!
反观皇子竑,奢侈好色——这也罢了,关键是,心胸既窄,脾气又臭,他继位,皇后——哦,皇太后,您可有的怄气了!
对了,史丞相他们都说了,皇子昀继位,他的本生母,只能封国夫人,而且,只能长居原籍绍兴,不能搬到临安来,更不能进宫。
皇后不说话,半响,慢吞吞的说道,“皇子竑,先帝所立,岂敢擅变?”
虽然还是没同意二杨所请,但二杨已经听了出来,姑母的口风,有了微妙的变化。
或者——
同意立皇子昀为帝,但不同意废皇子竑?
半个时辰之后,二杨第四次请见,表示,史丞相说了,皇后虽然宅心仁厚,但此事没有两全,立皇子昀,就一定要废皇子竑;不然,皇子竑人望不绝,新帝既如芒在背,朝野之中,更不晓得会有多少人生出非份之想?
皇后怒曰,“我已经让一大步了,他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二杨说,也不能说“赶尽杀绝”,丞相保证,新帝封皇子竑以王爵,而且,不会将其软禁起来,除了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封地外,一切出入动止自由。
圣人晓得的,丞相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啊!
皇后沉吟,二杨对视一眼,伏地稽首,声泪俱下,“内外军民皆已归心皇子昀,苟不立之,祸变必生,则杨氏无噍类矣!”
皇后默然,良久,“叫史弥远进来,我自同他说话!”
史弥远进宫,君臣二人,都说了些什么,不甚清楚,只晓得史弥远上呈了几片皱巴巴的字纸(好像是撕烂过的),请皇后御览,皇后看了,立时气的浑身发抖,大喊,“叫阿竑进来,我有话问他!”
话一出口,晓得不对——此时皇子进宫,有最特别、最重大的政治意义,史弥远费尽心机所谋者,不就是这个吗?岂容皇子竑先于皇子昀进宫?
这个“对质”,是不可能的了。
皇后颓然,半响,“算了,都如你的意罢!”顿一顿,“你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史弥远伏地顿首,“臣岂敢?”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后叹口气,“其人安在?”
“其人”,自然是指“皇子昀”。
史弥远立即起身,出了皇后寝殿,叫来“快行”(负责快马宣诏的宦者),命传皇子昀入宫,并且严嘱:“今所宣者,沂靖惠王府皇子也,非万岁巷皇子,苟误,则汝曹皆处斩矣!”
本书前文有过交代,万岁巷,赵竑开府所在地也。
赵竑在宫中,也不是一个通气儿的没有,皇帝驾崩的消息,早就传进了万岁巷,夜虽已深了,他却不敢入睡——等着宣召进宫继位啊!
在赵竑,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竟有人要抢他还未坐上去的那张宝座?
然而左等、右等,上下门楼十数次,跂足引颈而望久矣,却就是不见“快行”的影踪。
咋回事儿?
终于,静夜之中,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赵竑大喜:自然是宣我入宫的“快行”来了!别的人,岂敢深夜纵马于万岁巷?
正待步下门楼,准备接诏事宜,却发觉有些不对劲儿——
眼见就到我的府门了,这班“快行”,咋不减速呢?
非但不减速,还加鞭,“快行”一路通过济国公府门前的空巷,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赵竑的头颈,随之而转动——
什么?这班“快行”,不是来宣我入宫的?
不由愕然了。
然而,不过一刻钟,马蹄声再起——不是传自大内,而是另一个方向,即“快行”没入黑暗的那个方向。
咦,还是刚刚的那班“快行”?
哈,我明白了!这帮子笨蛋,黑暗之中不认路,竟错过了我的济国公府!
一班贼斯鸟,很该一人赏一顿板子!
不过,算啦,我是新君即位,恩,还是要施的,看在你们也算是过来“报喜”的份儿上——
欸,不对,咋还是不减速?
除了不减速,队伍之中,还多了一架车子。
咋回事儿?哪儿来的车子?
天黑,到底谁家的车子,看不清楚。
赵竑甚惑之,读者老爷们却一定都想到了——
车中的乘客,正是原名赵贵诚(赵与莒)、现名赵昀者是也。
沂王府和万岁巷,本就离得很近,基本算是邻居。
赵昀入宫,拜见皇后,匍匐于皇后脚边,痛哭流涕,不能自己。
这番情状,皇后看在眼中,也不由感动,轻拊其背曰:
“汝今为吾子矣!汝今为吾子矣!”
(好了,自此之后,皇后口中的“吾子”,在本书中就是“赵昀”了,没有特别原因,不再呼其为“赵贵诚(赵与莒)”了。)
*
第一四五章 废立
之后的事情,已没有太多的悬念,但许多情节,仍堪细细玩味。
史弥远前引赵昀至大行皇帝灵柩前,举哀,赵昀号泣,瘫软于地,浑身颤抖,不能自起,见者落泪。
举哀毕,史弥远亲手搀起赵昀,交给大珰照料,然后,脸上挂着一丝极淡极淡、旁人几不可察觉的微笑,“宣济国公竑入宫!”
有人留意到了:赵竑的爵位,虽确是济国公,但此情势下,他的第一身份,难道不应该是“皇子”吗?
赵竑总算等到了“快行”,大松一口气,登车之前,还不忘问一句,“欸,之前也有一队‘快行’,打我府门前经过,往那边儿去了,回转的时候,还带了一架车子?他们是干啥去了?车中的,是啥人呀?”
“快行”的头目欠一欠身,“宫里头都在等着呢,请济国公快些则个!”
赵竑只好登车,心里骂道:没一个好玩意儿!孤登基了,一人赏一顿板子!
入宫,每过宫门,赵竑的侍从,辄为禁卫拒入,过一道宫门,身边少个人,最后,赵竑身边,一个人也不剩了。
以前不是这个规矩的,俺总得有人服侍呀?但出来迎接的大珰如此解释,“今夜情形特殊,一切无关人等,不能到柩前。”
想想也有道理,赵竑嘟囔了一二句,也就不说什么了。
前引赵竑至大行皇帝灵柩前的,还是史丞相。
史弥远哈着腰,赵竑却是挺直了背脊,连脖子都矗的高高的,心说:这个“新恩”,装模做样,大奸似忠!好罢,孤登基了,就给你个“新恩”!
不好以为赵竑真打算给史弥远啥好处啊。
“新恩”,是赵竑人后对史弥远的“专有称呼”,“新”为“新州”,今广东新兴;“恩”为“恩州”,今广东阳江,在当时,都是极远极恶之军州,赵竑的意思是,他一登基,就将史弥远发配新、恩,称呼史弥远“新恩”,同他在字纸上大书“史弥远当决配八千里”,异曲同工也。
在史弥远面前,赵竑以准皇帝自居,但这个姿势落在旁人眼中,就异样的扎眼了——你是去“哭灵”的,咋整个人杵的像头蒜呢?
到了灵前,也“号泣”,但只听见了“号”,看不见“泣,同之前的赵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里头嘀咕的人,就更多了。
举哀毕,史弥远再引赵竑出帏,这一回,负责“照料”赵竑的,不是大珰,而是殿帅夏震。
(夏震,还记得吗?史弥远的头号打手,吴浩与之相比,都得往后排,详见第四十章《神武军》。)
两位皇子既皆已入宫,遂召百官入宫,“听遗制”。
有的人收到龙御上宾的消息较早,一直没睡,有的人却是自被窝里被拎起来的,一睁眼,便是“天崩地裂”,不由瞠目结舌。
满殿朱紫,没一个人说话,但许多人还是觉得耳膜“嗡嗡”的——这不是错觉,加快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重压,共同带来了异样的效果。
终于有人出来了——殿帅夏震引一人至班中站立。
大伙儿定睛看时,都愕然了:皇子竑?
欸!这一位,眼见就要登基了,他的位子,不是阶上的那张御座吗?还跑到我们中间来干嘛?
赵竑一般的愕然,“今日之事,我岂当仍在此班?”
夏震如此解释,“未宣制前当在此,宣制后乃即位!欸,我陪着您!”
赵竑想一想,也是啊!也就释然了,心说,你还算乖觉,史弥远发配“新恩”,你呢,算了,降级留用罢!
他释然了,周边的大臣们却尽有嘀咕的,“未宣制前当在此”?没听说过这个规矩呀?
终于宣制了,阶下所有人,包括赵竑在内,都像头顶砸下了一个焦雷——
继承大宝者,皇子昀也!
灯光昏暗,烛影摇曳,遥见阶上已有人在御座——赵昀已即位矣!
宣制毕,閤门宣赞呼百官拜贺,此时此地,就是心里头再翻江倒海,也不能不拜,于是,满殿朱紫,跪了一地。
但还是有不肯拜的,唯一的一个——赵竑,站在那里,像潮水退去后的一块孤零零的礁石。
他浑身颤抖,好像打摆子一般。
夏震峻声,“济国公,听不见閤门宣赞吗?”
赵竑扭过头来,眼中如欲喷火。
夏震冷笑一声,脚尖在赵竑腿弯轻轻一踢,赵竑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但脖子依旧笔直矗着,夏震踏上一步,在他后脑轻轻一拍,接着往下用力一摁,“你给我拜!”
就这样,赵竑也“拜”了。
既然都拜了,阶上便宣布“遗诏”:
其一,尊皇后曰皇太后,垂帘同听政。
其二,遵孝宗故事,宫中自服三年丧。
(高宗崩,孝宗辟雍嚎啕,两天不能进食,诏服丧三年;为了服丧,又诏太子惇参与政事。一年半之后,孝宗禅位于太子惇,是为光宗,孝宗为太上皇,闲居慈福宫,继续为高宗服丧。此所谓“孝宗故事”。需要说明的是,其“服丧三年”,仅是孝宗对自己的要求,不干臣民的事情。)
其三,废竑皇子位,封济阳郡王,开府仪同三司,判宁国府。
宁国府东南接临安府,一等一的要地,但谁都晓得,赵竑的“判宁国府”,仅仅是个名义,新帝是不可能让这位堂兄掌握任何行政权力的。
果然,不过两天,进一步的消息传来,“进封竑为济王,出居湖州”。
济王是一字王,亲王;济阳王是二字王,郡王,因此曰“进封”,然“出居湖州”又如何“判宁国府”?这表明,赵竑已被正式赶出临安,“看管”起来了。
(湖州同时与临安府、宁国府为邻,南接临安府,西南接宁国府。)
之所以暂时给“看管”二字打上双引号,是因为之前史弥远承诺过皇后——哦,现在已是皇太后了,对赵竑,“不会将其软禁起来,除了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封地外,一切出入动止自由”。
吴浩好奇:史弥远真的会遵守承诺吗?
*
第一四六章 引蛇出洞
赵昀的继位,有着极大的争议,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新帝需要皇后——哦,皇太后的支持,不然,遗诏中也不必有一条皇太后“垂帘同听政”了(见上一章)。
不遵守承诺,皇太后那里,必然是有后果的。
皇太后其实是个硬脾气,虽然最终不能不屈于史弥远的压力,但心里头不痛快,是一定的,她同大行皇帝的感情很好,夺了赵竑的皇位,违背了大行皇帝生前意愿,对亡夫,已有一份深深的内疚在,若连赵竑的最基本的权益都不能保证,她那里的“后果”,恐怕不能太小。
但遵守承诺,俾赵竑“出入动止自由”,这个“后果”,恐怕也不小罢?
以宣制时赵竑的反应判断,这个“后果”,必然就是“后患”——他自己不服气,朝野之中,不服气的人一定更多,你让他“出入动止自由”,上上下下不服气的,就可能勾连在一起,极端的情形下,举旗造乱,都不稀奇!
我要是史弥远,还真有点儿两难呢。
吴浩同展渊、余玠密议。
对于新帝即位,展渊、余玠都很兴奋,无论如何,对于俺们来说,这是极重大的利好;当然,所谓“后患”,也不能轻忽。
“我若是史丞相,”展渊说道,“不能不遵守对皇太后的承诺;不过,俾济王‘出入动止自由’之同时,亦不能不密切监控之,当然,都是暗中的。”
顿一顿,“济王府中,要安排内线;济王府外,亦多布眼线,什么人进济王府见济王,济王外出,见什么人,自然都要留意,庶几,或可免后患?”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余玠说道,“至于免不免‘后患’——”笑一笑,“我倒有个略特别些的看法。”打住。
展渊:“怎么打住了?义夫,你倒是说呀!”
“我以为,史弥远未必就想免这个‘后患’。”
嗯?
吴浩、展渊对视一眼,展渊:“请道其详!”
“所谓‘后患’,有大有小,不经小患,难除大患。”
吴浩、展渊都是极通透敏锐的人,一转念间,已是同时反应过来,“你是说,史弥远欲‘引蛇出洞’?”
“对!”
略一顿,“不论济王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他都是史氏之大患——你今天乖乖的,谁晓得你明天乖不乖呢?今天没人‘复太子’,谁晓得明天有没有人‘复太子’呢?这是一个死结,解不开的!”
展渊深深点头,“不除济王,史某人食不甘味、睡不安枕;但皇太后在,朝野众多不平者在,除济王,必须有极充分的、极扎实、可以昭告天下的罪名,而这个罪名——”
打住。
余玠接口,“以济王的身份——他曾是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的人,他的身份,普通亲王比不了!这个身份,除了‘谋反’,再没有第二个罪名可以重罪之了!”
展渊:“也就是说,史某人其实是乐意济王同外人‘勾连’的!不‘勾连’,何以‘谋反’?而不俾其‘出入行止自由’,又何以‘勾连’?”
“不错!”
展渊、余玠一起看向吴浩。
吴浩在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精辟的很!”
顿一顿,“只是,这是个极危险的游戏,我是有点儿担心,咱们的史丞相,是不是一定玩儿的转?千万莫要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呀!”
展渊、余玠对视一眼,明白吴浩的意思:济王“谋反”,火头一起,万一未能第一时间将之扑灭,竟给他号召了起来,成了气候,那可不就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吗?
史弥远那边儿,有执行力强的,但也尽有颟顸的,所以,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济王,那是“故太子”,他的号召力,可不是上乘宗之流可比呀!
展渊先说了句:“大帅睿见!”然后慢吞吞的说道,“认真说起来,这件事,史某人的脚,其实也算咱们自己的脚,所以,或不能不替他分一分忧?”
余玠立即附和,“不盈说的是!目下,知古先生那里,有咱们的一小队人马,以之对付某人‘谋反’,嫌太少了些,我看,再派一队人过去罢!”
吴浩点点头,“可以!”
赵昀继位,固然是重大利好,但副作用,却也很不小。
“新君继位,”展渊说道,“固然可喜可贺,但除了‘后患’,亦另有不可不虑处。”
吴浩做个“请说”的收势。
“其一,咱们北进的计划,只好暂时打住,毕竟,一来,国丧期间,不宜征伐;二来,新君宝座未稳,咱们的眼睛,首先还是要盯着南边儿。”
“是!”余玠桴鼓相应,“再者说了,北边儿的形势,还没到时不我待的份儿上,北进,就算晚二、三月,也不至于就天翻地覆了。”
这是宽吴浩的心,吴浩笑一笑,“好罢!”
“其二,”展渊说道,“理学一派,多以正色立朝自许,原都以为继位的必是济王,孰知不然?最初的震惊过去,绝不能无所动作。”
“嗯!”吴浩很注意的,“不盈,照你看,他们将如何动作?”
“新君龙潜之时,甚有德声,甚至说是理学的私淑弟子,亦不过分;再者说了,木已成舟,我想,理学一派,只能接受现实,除了极个别人,不会动废立的心思。”
(所谓“理学的私淑弟子”——史弥远为替赵昀讨好理学一派,减轻他继位的阻力,嘱郑清之只以理学授赵昀,详见第六十三章《收个皇帝做小弟》)
“有道理!那他们——”
“他们将集中力量,攻讦史弥远。”
顿一顿,“之前,理学一派目史弥远,只是‘专擅’,现在,在他们眼中,史弥远已成大奸大恶,是曹操、董卓一流人物了!”
吴浩一笑,“汉贼不两立啊!”
展渊没有笑,“差不多了!”
顿一顿,“而且,我想,他的攻讦的目标,不会止于史弥远本人。”
吴浩再一笑,“剪其羽翼?”
“对!”
接下来的话,不必明说:朝野眼中,吴浩亦为史弥远重要“羽翼”之一,理学一派,很可能也将吴浩列为重点打击对象之一。
吴浩含笑,“那就来罢!与人斗,其乐无穷也!”
*
第一四七章 惊世骇俗,震摇人心
虽然已料到理学一派将以史弥远为攻讦对象,但还是没想到,这个攻讦,来的如此之快,火力如此之猛——吴浩、展渊、余玠没想到,史弥远那边儿,也没想到。
进士井研人邓若水上了一个奏章,震撼朝野。
(留意,这个邓若水,仅仅是进士及第,还未被授任何实职;另外,井研县属成都府路隆州,也即是说,这是个西南偏僻小地方来的人。)
(这篇奏章很长,狮子择其要者,呈于各位读者老爷御前,咱们一段一段来,伏请各位读者老爷赐下一点耐心来。)
其辞如下:
“行大义,然后可以弭大谤;收大权,然后可以固大位;除大奸,然后可以息大难矣!”
这几句算“起范儿”,也算是整篇奏章的中心思想。
接下来,上戏肉:
“宁宗皇帝晏驾,济王当继大位者也,废黜不闻于先帝,过失不闻于天下,史弥远不利其立,夜矫先帝之命,弃逐济王,并杀皇孙而奉迎陛下,揆以《春秋》之法,非弑乎?非篡乎?非攘夺乎?”
靠!……
吴浩、展渊、余玠之流,再怎样也没想到,人家一张嘴,就直指史弥远“弑”“篡”“攘夺”呀?
如是,虽呼新君以“陛下”,实际上,不啻说,你的宝座,其实非法所得?
可是,不说别的,“杀皇孙”是啥意思?赵竑还没生儿子呀!
事实上,此乃坊间传言也——老百姓哪儿晓得济王生没生儿子?老百姓传的是,史弥远“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呐!
(另,大行皇帝已谥曰“宁”了。)
继续:
“当悖逆之初,天下皆归罪弥远而不敢归过于陛下者,何也?天下皆知仓卒之间,非陛下所得知,亦谅陛下必无是心也,亦料陛下必能扫清妖氛,以雪先帝、济王父子终天之愤也!”
还好,对于新君,到底开脱了几句,属于拍一巴掌、再摸摸头,有点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意思,可见吴、展、余的分析大致不错,理学一派,并不是真想再换个皇帝,攻讦的重点,确实只在史弥远。
继续:
“然时日已过,而乾刚不决,成断不行,何以大慰天下之望?昔之信陛下之必无者,今或疑其有,昔之信陛下之不知者,今或疑其知,陛下何忍以清明天日而身受此污辱也?”
这是给新君压力。不过,啥叫“时日已过”?这特么才几天?再咋“乾纲独断”,也得过个一年半载才可能“大张天威”罢?你的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继续:
“为陛下计,莫若遵泰伯之至德,伯夷之清名,季子之高节,而后陛下之本心明于天下,此臣所谓行大义以弭大谤,策之上也!”
这段话不对劲儿了!
“泰伯”“伯夷”“季子”,都是主动“避贤路”、有大位而不居的典范,你啥意思?叫皇帝还位于济王?
刚刚还说“理学一派,并不是真想再换个皇帝”呢!
(当然了,邓若水这段话,也可以理解为请新君做一做“避贤路”的姿态就好——反正,你提出辞职,一定有一大堆臣下上表挽留嘛!)
继续:
“自古人君之失大权,鲜有不自废立之际而失之也!当其废立之间,威动天下,既立则眇视人主,是故强臣挟恩以陵上,小人怙强以无上,久则内外相为一体,上喑默以听其所为,日朘月削,殆有人臣之所不忍言者!”
“威权一去,人主虽欲固其位,保其身,不可得矣!”
这摆明是离间新君和史弥远了——你就是个汉献帝,史弥远就是个董卓!
继续:
“宣缯、薛极,弥远之肺腑也;王愈,其耳目也;盛章、李知孝,其鹰犬也;夏震、冯榯、吴浩,其爪牙也。弥远欲行某事,害某人,则此数人者相与谋之,曷尝有陛下之意行夫其间乎?”
好嘛,吴浩荣升史弥远之“爪牙”了。
看到这里的时候,吴浩头皮微微一麻,随即却有点不爽:咋的,在你们眼中,老子只能排第三位?
但为啥没史嵩之?事实上,这个堂侄,才是史弥远的第一心腹呀?
哦,明白了,一定是史嵩之的官儿还太小,没“上榜”的资格?不晓得史嵩之看到这里,是庆幸免于被攻讦呢,还是比我更加不爽呢?
或者,五味杂陈?哈哈!
继续:
“臣以为,不除此数凶,陛下非惟不足以弭谤,亦未可以必安其位,然则陛下何惮而久不为哉?此臣所谓收大权以定大位,策之次也。”
特么的老子成了“凶”了?特么的你要“除”了老子?哼哼,看看谁先“除”了谁罢!
吴浩突然发觉,自己的思维,真像个“奸臣”了,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个邓若水,是标准的“忠臣”呀!
真正是屁股决定脑袋。
摇一摇头,继续看下去:
“北方觊觎我朝也久矣!名正于先,言顺于后,陛下即位,臣深恐彼有辞以用其众也。其意必曰:济王,先皇帝之子也,而弥远放之;皇孙,先皇帝之孙也,而弥远戕害之。其辞直,其势壮,则沿淮数十万之师,不敢睥睨其锋也!虽今暂无事,安知一日不羽檄飞驰,以济王为辞,以讨君侧之恶为名?”
这是拿金国吓唬新君。
但,嘿嘿,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呀?
我还在想,若北边儿情形猝变,真到了“时不我待”,不能不在国丧期间出兵的话,用个啥名义好呢?
嗯,到时候,我就说,北边儿有人“以济王为辞”,欲南下“讨君侧之恶”,此大是大非、生死存亡,我难道可以干坐着不动?可不得迎面痛击吗?
所以,小邓,谢谢啊。
继续:
“弥远之徒,死有馀罪,不复可惜,然宗社生灵何辜焉?陛下今日诛弥远之徒,则北方无辞以用其众矣!此臣所谓除大奸然后可以弭大难也!”
总之,请陛下杀了史弥远以及包括吴浩在内的一众“爪牙”!
最后:
“上而不得,则思其次,次而不得,则思其下,悲夫!”
这篇奏章,委实惊世骇俗,震摇人心!,
*
第一四八章 一拳打在棉花里
理学一派的路数很明白:找个小角色,照你的心窝一刀捅下去,你就算砍了他的脑袋,这一刀,也是已经插在你的心窝里了;同时,你砍他的脑袋,再溅你一身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你还赖不到俺们这班大佬身上——你有证据是我们教唆的吗?
对于邓若水来说,做大佬们的刀子,自然有极大的风险——换个朝代,换个皇帝,十颗脑袋都砍了;但本朝不同,“不杀士大夫”是本朝的祖训,况乎进谏的士大夫?那相当于言官,杀言官,本朝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此,风险评估,最坏的结果,以“褫夺出身,交地方编管,终生不得复用”可能性为最大,也即剥夺功名,打回原籍,做一辈子白丁。
这自然也很糟糕,十年寒窗,所为何来?然只要性命无虞,时移势易,再严重的处分,也是可以取消的;而上了这个奏章之后,一来,邓若水必然“直声满天下”,二来,必深为一众理学大佬激赏,朝中有人好做官,处分一取消,立即鱼跃龙门,不但之前的损失都可以补回来,更可以摁下“快进键”。
留意,新君的老师郑清之,在教授龙潜时的新君之前,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混了二十几年,还只是个图书管理员呢。
所以,虽兵行险着,却未必不是条终南捷径啊!
男人嘛,就是要对自己狠些。
不管咋说,奏章已经递上来了,“底稿”,更是已满世界的传开了,咋办?
史弥远的亲信,也即邓若水指名道姓的那几位,不算吴浩,宣缯、薛极、王愈、盛章、李知孝、夏震、冯榯几个,连夜聚在一起商议。
有人发狠:不能不杀一儆百了!
虽说本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但韩侂胄算不算士大夫?不也杀了嘛!
有人不同意:杀韩侂胄,一是金人的要求,不杀韩,和议不成;二是为免后患——目下,我等之“后患”,并不在这个小角色身上,杀了他,就能免除后患了?
既不能免后患,又违了祖训,授人以柄,划不来呀!
还是“褫夺出身、交地方编管、终生不得复用”吧——也能起到一定阻吓作用罢?
主张“杀一儆百”的冷笑:世上总有一种人,你杀他的头,他都不一定怕,但至少可以吓到看戏的;不见血,连看戏的都吓不倒!
……
争执不下,最后,自然还是要请丞相定夺。
史弥远沉吟良久,笑一笑,“欸,一狂生耳,诸君又何必在意呢?”
诸亲信不解:啥意思?
史弥远拈须说道,“这种人,你愈搭理他,他跳的愈欢——由得他,莫搭理他!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嘛!”
诸亲信愕然:啥?您的意思,非但不“杀一儆百”,甚至——
“是,什么处分都不必给——就当没看见这个人好了。”
啊?
“不过,”史弥远又一笑,“这道奏章,倒不能装作没看见,不然,不成了蒙蔽天听了吗?奏章,还是要上呈御览,只不过,劝两宫将之留中就是了。”
“两宫”,皇帝+皇太后,皇太后不是“垂帘同听政”吗?“留中”,就是将奏章留在宫中,不下发有司,不做任何处理。
邓若水的奏章,固然震动朝野,但史弥远的应对,却也是大出众人之意料。
许多人都赞叹:史同叔的气量真好!
理学一派,更加意外。
犹如拼尽气力一拳击出,却打在了一团棉花里头。
照他们的计划,史弥远杀掉邓若水最好,如此一来,必然激起大范围的愤怒,引发对史弥远的更猛烈的攻击,甚至,有人可能暗中做武力反抗的准备。
“褫夺出身、交地方编管、终身不得复用”也不坏,如此一来,邓若水“直声震天下”,成为反抗史弥远黑暗统治的标志性符号,自有人步武邓贤,前仆后继。
现在呢,邓若水既未受到任何打压迫害,“悲情英雄”的形象,就立不起来,就难以号召后来者走上同一条反抗暴政的道路呀。
而且,史弥远还在一个半公开的场合,微笑说道:
“弥远不敢闭塞天听,不过,诸君也晓得的,这道奏章里头,狂悖的言辞不少,若一字不漏上呈御览,只怕不是保全邓某之道——到时候,不重加处分,亦不可得矣!因此,有污圣目之处,都叫我提前拿笔抹去啦!再说一遍,这可不为蒙蔽天听啊!诸贤见谅!诸贤见谅!”
于是,人们愈发赞叹:史同叔气度宽宏,顾全大局,光明磊落!
这——
囚攘的!
接下来该咋办呢?
理学一派,互相埋怨:攻讦史某,本该徐徐谋之,层层递进,不该一出手就如此之重的!
譬如唱歌,若一张嘴就是个最高音,往后,还怎样唱下去呢?再也高不上去了呀!
所谓“无以为继”。
史弥远以柔克刚,连吴浩都佩服,宁宗不是傀儡,杨皇后又强势,史弥远虽有党羽,却无私军,在这种情形下,独掌大权十数年,迭经风波而岿然不动,权相果然是权相,自有他的道理。
既挡住了理学一派的一板斧,史弥远开始从容施为了。
首先,劝新君“褒表老儒”。
于是,诏起傅伯成为显谟阁学士,杨简为宝谟阁学士,俱奉朝请。
又以礼部侍郎程珌、吏部侍郎朱著并兼侍读;工部侍郎葛洪、起居郎乔行简、李宗政、少卿陈贵谊并兼侍讲;召魏了翁为起居郎。
这班人——傅伯成、杨简、程珌、朱著、葛洪、乔行简、李宗政、陈贵谊、魏了翁,皆为理学大佬,其中,一定有参与策划邓若水事件者,但史弥远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统统“褒表”。
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理学一派对史弥远的观感,但俗话说,“巴掌不打笑脸人”,个别的理学大佬,也有点儿犹豫:史同叔其人,或者,也能处?
理学一派,既略略消停,史弥远便开始往皇太后身上使劲儿了。
*
第一四九章 生日快乐
首先,皇帝追封本生父希瓐为荣王,本生母全氏为国夫人,以弟与芮嗣之。
(吴知古做替身的那位荣王妃的老公,新近病逝,嗣子的王号改成了“宁”,“荣”这个王号,就归了皇帝的本生父,而吴知古就成了宁王太妃的替身了;另,皇帝的胞弟名叫赵与芮。)
追封皇帝的本生父,封诰其本生母,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次封诰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全氏仅仅是“国夫人”,而不是“荣王妃”,虽然也有“追封”的爵位应比在生者高一级的解释,但明眼人还是看的出来,全氏的封诰,明显是被刻意的压低了。
表面上,封诰皇帝本生父母,不干皇太后的事情,但事实上,这正是史弥远对皇太后践诺:皇帝推崇嫡母而贬抑生母。
接着,右正言糜溧上表,请皇帝“承顺东朝,继志述事,一以孝宗为法”,又,“新政之切者,曰畏天,悦亲,讲学,仁民”,云云。
皇帝表示嘉纳。
东朝指皇太后。汉,皇太后居长乐宫,因在未央宫之东,故曰东朝;而“畏天、悦亲、讲学、仁民”四者,一头一尾的两个,都虚头八脑,重点在中间的两个:“悦亲”就是悦皇太后;“讲学”,就是讲理学。
朱著进读《高宗宝训孝德卷》,言:“高宗当中兴艰难之初,钦事慈宁太后,始终极孝;愿陛下以高宗为法。”
皇帝亦表示嘉纳。
(朱著,史弥远“褒表老儒”的对象之一,见上一章。)
糜溧的上奏、朱著的进讲,都算是在做舆论的铺垫。
铺垫的差不多了,便有比较实际的动作:
诏名皇太后居殿曰“慈明”。
诏以五月十六日为“庆寿节”,君臣黎庶,普天同为皇太后寿。
五月十六日为皇太后的生日——当然,今年的五月十六已经过了,这个“庆寿节”,打明年开始正式过。
丞相、皇帝都很懂事儿,皇太后投桃报李,手书曰:“吾年晚多病,志在安闲,嗣君可日御便殿听政,今后便撤帘。”
就是说,取消“垂帘同听政”,将政权都交给皇帝。
臣寮们一片赞颂:“伏读太后还政御札,前代母后勉强不能为之事,而太后圣断行之,略无难色,实为万世母后临朝之法!”
但皇帝说,“朕受太后之恩如天,朝夕思之,未知所报,便当力请!”
于是,皇帝面请皇太后,说“儿子年轻,社稷至重,还是要上烦太后的慈虑,多操持几年,儿子也好认真读几年书”,但皇太后的态度很坚决,皇帝三请,皇太后终是不允,同时,命令大珰“撤帘”。
彼此的戏,都演的差不多了,皇帝表示,不能不“顺从慈意”,不过,“若有大政疑难不能决者”,我还是要“请慈训”的。
皇太后那边儿的局面,既然已经安定,这个气力,就该往自己身上使了,即是说,打造“明君”“圣君”形象。
一日之内,连下二诏:
其一,“朕初纂丕图,亟受慈训,既御经幄,日亲群儒,深念进德立治之本,实由典学,朝夕罔敢怠忽!尚赖诸贤悉心启迪,无有所隐,朕当垂听,益加自勉。”
这是加固已有的“谦虚好学”形象,并对理学一派示好。
其二,“霜作非时,朕终夜为之不安,当益恐惧修德,凡有阙失,无忘忠告。”
这是表示俺心系黎庶疾苦。
程珌进读《三朝宝训》,君臣对话,除了起居注记录外,更第一时间,宣之于外,颇堪品味。
(程珌,亦在“褒表老儒”之列,见上一章。)
程珌:“艺祖皇帝受禅之初,与三军约,不许杀戮一人,自此圣圣相承,守为家法。”
(艺祖,有文德之祖,太祖或高祖的通称,也即是赵匡胤了。)
皇帝:“祖宗以仁立国,朕当以仁守之。”
皇帝问:“《宝训》中云:‘治世少而乱世多,君子少而小人多。’何也?”
程珌答:“治世所以少、乱世所以多者,正缘君子少而小人多也。盖君子初未尝少,圣君出而君子多;小人初未尝多,庸君出而小人多。”
(言下之意,俺们既一定是“君子”,您自然就是“圣君”了。)
与此同时,宫内的档案,对于皇帝的履历,大致记载如下:
“讳昀,太祖十世孙,父荣文恭王。开禧三年正月癸亥,生于绍兴府虹桥里第。前一夕,荣王梦一紫金帽人来谒,比寤,夜漏未尽数刻,室中五采烂然,起视,赤光属天,如日正中。生三日,家中闻户外车马声,亟出,则绝无所睹。幼尝昼寝,人忽见体隐隐如龙鳞,咸神异之。嘉定十三年,授邵州防御使。同年闰八月,立为皇子,改赐名,封成国公。”
“紫金帽人”,“五采烂然”,“赤光属天,如日正中”,“体隐隐如龙鳞”,诸如此类,是不是瞅着很眼熟?
“家中闻户外车马声,亟出,则绝无所睹”倒是还有点儿创意。
“造君运动”以“以生日为天基节”的诏书,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这个“生日”,自然是皇帝的生日,也即“正月癸亥”(正月初五)。
于是,旬月之间,大宋人民就多了两个节日——太后生日的“庆寿节”、皇帝生日的“天基节”。
不过,要说明的是,以生日为节日,不是今上自己给自己的特权(不然就太窜啦),事实上,本朝的每一位皇帝生日,都定为节日,依次排序,分别是——
太祖生日为“长春节”。太宗生日为“乾明节”。真宗生日为“承天节”。仁宗生日为“乾元节”。英宗生日为“寿圣节”。神宗生日为“同天节”。哲宗生日为“兴龙”节。徽宗生日为“天宁节”。钦宗生日为“乾龙节”。
以上为北宋,以下为南宋:
高宗生日为“天申节”。孝宗生日为“会庆节”。光宗生日为“重明节”。宁宗生日为“天佑节”。
另外,杨太后是本朝第三位以生日为节日的太后,之前,也有以太后生日为节日的,一位是仁宗刘太后(就是刘娥了),生日为“长宁节”;一位是神宗高太后,生日为“坤成节”,这两位,都是号称“女中尧舜”的著名贤后,杨太后与刘、高二位比肩,确实是很推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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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岳武穆,岳忠武
临安各种热闹,另边厢,亦有人不甘寂寞。
淮东制置使吴浩上书,“故太师、武胜、定国军节度使、鄂王岳飞‘武穆’之谥虽美,然实未足尽其生平也,请下有司,议改谥。”
吴浩的理由:克定戡乱曰武,折冲御侮曰武,岳飞谥“武”,大致可以表明他的功绩,自然是合适的;但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介个,“布德执义”“中情见貌”虽确是岳飞诸多优秀品质之二,然却不是其最重要、最宝贵的品质,实不足以尽其美也,因此,这个“穆”字,要改。
那,岳飞最重要、最宝贵的品质是什么呢?
还用说,“忠”啊!
吴浩说,盛衰纯固曰忠,危身奉上曰忠,尤其是“危身奉上”四字,简直是为岳飞量身定做啊!所以,俺建议,以“忠”代“穆”,同时,先述品质,再述功绩,“忠”前、“武”后,岳飞的谥号,应该改为“忠武”。
这也算是效诸葛武侯故事啦——他们二位,都是古往今来的第一等纯臣,都有大功于国,也都是功亏一篑,像的很呢。
当然,岳飞确是“功亏一篑”,但诸葛亮距功成,可不止“一篑”,这一层,吴浩自然是晓得的,以“功亏一篑”拉抬诸葛亮,是为了替岳飞造势。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所周知,在南宋,岳飞的评价,岳飞的荣衔,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身后名的问题,常常代表了重大的政治、国策的取向。
事实上,秦桧一病死,便有张孝祥等上书求为岳飞昭雪。然彼时的宰相是万俟卨,作为秦桧一党兼冤害岳飞的主谋之一,对此议自然坚决反对,他对高宗说:“虏方顾和,一旦录故,将疑天下心,不可。”
高宗自也无意为岳飞平反,于是就顺水推舟的“不可”了。
六年后,完颜亮大举南侵,朝野抗金热情高涨,杜莘老、程宏图、宋芑等纷纷上书,要求为岳飞平反。
御史中丞汪澈到鄂州岳飞旧部巡视,鄂州将士联名上状,要求为故帅申冤,“哭声如雷”;汪澈劝慰多时,答应禀报朝廷,人们仍啜泣不止。
然高宗既在位,岳飞的平反,终究不能成事。
直到绍兴三十二年,孝宗即位,降旨为岳飞“追复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与录用”,千古奇冤,终得昭雪。
孝宗素有恢复之志,他是打定了撕毁和议、反攻中原的主意的,这是岳飞平反的最大的政治背景。
不过,初初之时,宋廷仅仅是将岳飞以礼改葬于西湖栖霞岭,并未为岳飞拟谥。
整整过了十五年,淳熙四年,孝宗才诏太常寺为岳飞拟定谥号,初拟“忠愍”。
“忠”字很好,但“愍”字很不好。
根据谥法,在国逢难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祸乱方作曰愍——没一件好事儿;谥法中,“愍”字是和灵、殇、隐、悼、剌、荒、哀、幽一个序列的,几乎接近“恶谥”了。
谥岳飞“忠愍”,固然是目岳飞为忠臣,但这个“目”,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目光,等于将岳飞看成了一个可怜虫。
何以如是呢?
降旨为岳飞平反的第二年,也即隆兴元年,孝宗下令北伐,主持其事的是张浚,主帅志大才疏,主将互相拆台,宋军军心涣散,北伐终于失败,只好再次与金国议和,史称“隆兴和议”。
孝宗是不甘心的,启用曾打败过完颜亮的虞允文,试图再举,但终究不能成事,只好目光向内,专心发展经济了。
十数年间,家给人足,民生富庶,天下康宁,史称“乾淳之治”。
岳飞的拟谥,就是在这种歌舞升平的大背景下进行的。
“忠愍”的谥号出来之后,虽然偏安的局面早成,但还是有许多人觉得不对劲儿,有人觉得“愍”字不合适,也有人觉得“忠”字扎眼——谥岳飞以“忠”,置俺们高宗皇帝于何地呢?
要改。
于是,次年,岳飞的谥号,最终确定为“武穆”。
嘉泰四年,岳飞被追封为鄂王,追赠太师。
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呢?
这一年,韩侂胄下定了北伐的决心。
时金国受阻卜等部所扰,无岁不兴师北征,府仓空乏,赋敛日繁。安丰守臣厉仲方言淮北流民均愿归宋;浙东安抚使辛弃疾入见,言金必乱亡,宜备兵以应变;郑挺、邓友龙等附和此说,劝韩侂胄立盖世功名,韩侂胄以为然,遂定议伐金,开始做各种财政、军事和舆论上的准备。
财政上,出封桩库黄金万两,以备赏功;军事上,命吴曦练兵西蜀;舆论上,除了追封岳飞外,还追封刘光世为鄜王,立韩世忠庙于镇江。
两年后,开禧二年,正式出兵北伐。
可以说,岳飞的身后名,算是宋廷战、和之争的一个最重要的“工具人”了。
奏章中,吴浩还如是说:
议谥之时,因秦桧、秦熺父子曾掌握史馆大权,有关岳飞与其部下的史料早被大量销毁、篡改,致使“飞平生之所以著威望、系安危、与夫立功之实,其大略虽所习闻于坊间,然国史秘内,无所考质,惜哉,憾哉!”
俺听说,故太中大夫、飞三子岳霖,曾多方搜集其父遗事,惜天不假年,生前未能成书;承议郎、江南东路转运判官、霖子珂继承父亲遗志,以父亲留下的资料为基础,自己继续收集其余,编纂,不晓得已经成书了没有?请朝廷下诏,温勉岳珂,叫他加快动作,早日成书,以补弥天之憾!
岳飞封鄂王,岳珂家居嘉兴,住在金佗坊,因此,其祖的传记,就取名。
敏感的神经被拨动,朝野上下,再次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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