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硬核功劳
不过,接受严实纳款,不是只给个名义就可以了,看舆图,济南府位于山东之东北部,已经接近河北,同宋的淮南东路,隔着好几个州府,三五竿子轻易打不着,也就是说,你得出兵越境,深入山东接应,才有实际意义。
贾涉一咬牙:贼斯鸟,要干,就干票大的!
他东拼西凑,甚至从非其治下的两浙西路的镇江府“借调”了五百兵,总算凑够了两千兵;然如此重大行动,带兵的,却是个小角色,名叫赵拱,是高邮都统司的计议官,即是说,只是个军州级军事单位的幕僚官。
之所以如此的尬,是因为:
其一,淮东制置司内,有头脸位份的,没一个肯干这件叫人望而生畏的差使,难得赵拱年轻,意气风发,有建功于域外的志向啊!
其二,贾涉虽说想干票大的,但到底还是有所保留,万一此行不甚顺利,甚至无功而返呢?低调些,也有退步的余地嘛。
贾涉手下,没人肯领兵深入金境,但另一边厢,有人一听到这个消息,却是两眼放光,谁?李全。
李全求见贾涉,猛拍胸脯:
恩相,两千兵如何够用?请尽起忠义各部,交俺管带,协同赵计议,一并北上!必为恩相一举恢复全齐!
李全的算盘打得响:
是否能够“一举恢复全齐”不好说,但其一,这是个恢复自己在山东势力的绝好机会;其二,这是个绝好的吞并涟水忠义军的机会,万不能放过了!
贾涉自己也觉得,只靠两千兵就想“恢复全齐”,未免不大靠谱,但是,“尽起忠义各部”?
如前所述,“精兵”之后的忠义军,各部拢在一起,还是有五、六万之众,五六万兵一股脑儿的涌入金境,就不是“接应”,而是“北伐”了,贾涉虽想干票大的,可也不敢大到这个份儿上,别的不说,朝廷是不会支持的呀!
他无法拒绝李全,只好说,将忠义各部都交你管带,只怕石珪不干,这,不好办呐!
李全坚持:制置司出公事,石珪岂敢违抗?再者说了,也不是将他一个人留下涟水,他带涟水忠义,我带楚州忠义,我为正、他为副就是了!
贾涉心中有谱:陈孝忠被杀后,对自己这个制置使,涟水忠义已是阳奉阴违,石珪潜入涟水,自行宣布接管涟水忠义,逼迫制置司和朝廷接受即成现实,“制置司出公事”,在涟水那里,只怕更加不灵光,不过,反正都是不灵光的,且敷衍敷衍你罢!
于是,如李全愿,札调涟水忠义,协同赵拱、李全,数路并进山东。
不出贾涉所料,石珪哼哼唧唧,搬出各种理由,包括俺伤了风,感了冒,下不得床,骑不得马,走不得路,总之,出不了兵就是了。
李全不死心:石兄抱恙,不敢烦劳,这个兵,叫裴渊他们带也成呀?涟水忠义不必尽出,出一半也成呀!
出一半你吃一半?
石珪的回复是:真不巧,裴渊他们也病了,大约是被我传染了?欸,就不要叫他们再将病气过给李兄你啦!
李全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囚攘的,待老爷打山东凯旋回来,好生泡制你!
不过,李全一部,兵力超过二万,也不算少了,当然也不能“尽起”,楚州还得留几千看家,实际出兵,汇合赵拱所带,拢共一万七八千,对外号称五万,渡淮进入金国山东境内。
李全、赵拱二人,都颇擅营造声势,山东方面,包括严实在内,真有宋欲“大举恢复”的感觉,于是,李全、赵拱北进,严实出青崖崮南下,彼此对进,皆兵分数路,场面轰轰烈烈,山东州县,纷纷响应。
李全、赵拱和严实会于兖州泗水之滨,联署上表,“太行之东,魏、博、恩、德、怀、卫、开、相,皆受节制”,“举七十城之全齐,归三百年之旧主”。
这道奏疏,基本属于忽悠,李、赵、严一番折腾,声势似乎不小,但实际有效控制区域,其实很有限,那些“纷纷响应”的,也不是真控制了自己所在的州县,有的人不过是一乡之土豪,连州城、县城都没进去,但只要有人“响应”,其所在州县,便被归入“受节制”。
本来,忽悠只该忽悠上峰、忽悠别人的,但有时候,忽悠的过了,连自己都会信,赵拱就异常兴奋,对李全说,“将军提兵渡河,不用而归,非示武也!今乘胜取东平,可乎?”
意思是,形势既一片大好,咱们顺风纵火,去打东平罢!打下东平,那才是硬核功劳呢!
何以如是说?
东平府,既是金的山东行省驻所,也是金在山东的少数实控地盘之一。
行省就是“行尚书省(权责)”,金为集中力量,统一指挥,以对付蒙古,在全国设置几大行省,其中,山东东路、山东西路合为山东行省,驻节东平府。
何以选择东平府为行省驻所呢?
看舆图,纵,即南北向,东平府位于山东地区之中央;横,即东西向,东平府位于山东地区最西端,西接大名府路,也即接壤河北,而此时,河北已经失陷于蒙古。
百年前,杜充那个王八蛋掘开黄河,黄河分别夺济、夺淮入海,夺淮一支不赘述,夺济的一支,在山东西路的济州折而向北,穿过东平府,一路东北向,最终在山东东路的滨州入海。
东平府以北的黄河,叫做北清河。
就如南宋依靠长江天险抵御金,南迁之后的金,赖以抵御蒙古的,是黄河天险,其中最关键的节点是潼关——洛阳,这是西路;仅次于潼关——洛阳的,就是东平府了,这是东路。
虽然,夺济入海的,只能说是黄河的岔流,东平府南距黄河主河道,还有一段距离,但在东路,蒙古若拿不下东平府,就无法南下,也就无法渡过黄河,东平府,可算是黄河之“藩篱”。
即是说,以东平府为行省驻所的最大意义,不在辐射山东,而在扼控蒙古南下的通路。
东平府若失陷于宋,那真叫在金的前胸(面向蒙古)插上一把刀子了。
所以,硬核功劳呀!
*
第七十七章 求求你赶紧来打我罢
赵拱激情澎拜,李全也飘了,脑袋一热:好,咱们就去打东平!
山东二路,二三十州府,金山东行省真正的实控地区,只有东平府以及其北的济南府、其南的济州,如前所述,山东行省之设,主要目的,不在经略山东,而为扼控蒙古南下之通路,因此,在力量有限的情形下,索性放弃乱作一团、难以控制的其余州府,集中力量于东平及其左近,因此,东平的守军,其实不弱,李全、赵拱、严实合在一起,兵力上也没有明显的优势。
此其一。
其二,山东行省的头儿,名叫蒙古纲(此君名中虽有“蒙古”二字,但同蒙古一个铜板关系没有,非但是女真人,还是辽东女真人,地地道道的那种),从他听信谗言、逼反严实一节来看,应该不是个太聪明的人,不过,此君有个特点:头铁,脾性执拗,非常适合坚守的那种。
李全投宋之后,蒙古纲才行省山东,因此,以上两点,李全、赵拱皆不甚明了,但严实是清清楚楚的,随便劝了李、赵几句,李、赵听不进去,也就罢了,成,你们去打,俺在后头,远远儿的替你们摇旗呐喊!
事实上,严实也好奇,宋军的战力,到底何如?值不值得俺倾心投附?
既有此机会,不妨一观罢。
李全、赵拱多竖旗帜,大张声势,号称马步十万,直薄东平城下。
然而,这番“大张声势”,似乎起了反作用,蒙古纲紧闭城门,固守不出,李全、赵拱索战不得,眼见城上守备严密,如果强攻,不晓得要白送多少人头?只好先退开一步,夹汶水而寨。
次日,金监军王庭玉以骑兵三百掩至,于寨外挑战,李全大喜:来的好!叫你晓得我李铁枪的厉害!乃披挂上马,率骑赴之,两军合兵,李全左冲右突,手杀数人,连王庭玉的坐骑都夺了过来。
王庭玉狼狈不堪,换了马,掉头就走,李全紧追不舍,将王庭玉赶进了一条山谷里,正以为可以瓮中捉鳖呢,一声号炮,金鼓大作,金龙虎上将军鄂博台盛兵而出——囚攘的,中伏了!
李全苦斗,数欲突围而不得,半天下来,身旁精锐已丧失大半;向晚时分,所部援军终于赶到,里应外合,将李全抢了出来。
这场仗,有个说法:鄂博盛身旁,有位“绣旗女将”,纵马直取李全,李铁枪出其不意,几乎不免,于是,好事者都说,欸,此皆不带老婆之过也——若暴雨梨花枪在,二雌相争,李铁枪或可早些脱身?哈哈!
无论如何,这场仗,李全灰头土脸,不但损失惨重,而且威望大跌,之前的“举七十城之全齐、归三百年之旧主”的泡泡吹破了,山东是暂时呆不下去了,但若就此南撤,损失了偌许人马,却啥好处也没捞到,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被他人嘲笑,自己的部下,也可能离心离德,于是,李全请赵拱率贾涉拼凑出来的那部分人马先撤,自己呢,率部“继续进取”。
继续进取?往哪儿进啊?
往北,穿过济南府,冲出山东,进取河北!
我去,这气魄——
事实上,李全不尽是吹牛,他的目标,是河北东路的沧州。
沧州有什么?
有盐。
盐利,天下第一厚利。
沧州有一属县,即名“盐山”。
虽说河北已陷于蒙古,但蒙古尚未在河北建立有效统治——还远着呢,河北许多地区,还是个三不管状态,沧州就是其中之一。
李全的算盘是:
能控制沧州各盐场最好,若一时做不到,大抢一把,也足以振奋军心,叫已生怨望的部下重新归心;同时,自己这副“锐意进取,深入敌后”的动作,也足以对冲东平之败造成的威望下跌了。
*
以上消息到传盱、泗,对着舆图,吴浩大皱眉头:局势变化如此——
李全、石珪,二虎必不能共存,不是李吃掉石,就是石吃掉李,对峙的局面,不会持续多久,只怕开春之前,便见颜色。
不论李吃掉石,还是石吃掉李,五、六万人的忠义军都是归于一统,再也无可制约——之前朝廷勉强控御忠义军,最重要的手段,其实还是“分而治之”;新上位的大头目,不论李、还是石,野心都会爆棚,非但贾涉会被彻底架空,忠义军南窥扬州甚至临安都不稀奇!
盱、泗的实力,与之相差太远,到时候,莫说自己打不成楚州的主意,怕是要倒转了过来,楚、涟归于一统的忠义军,要来打盱、泗的主意了!
这是淮东。
而山东,吴浩最担心的,是那个严实。
李全、赵拱一番瞎折腾,自个儿灰头土脸,却引虎出山,替严实打开了局面,张大了声势,真正叫替他人做了嫁衣裳,换一个人也罢了,严实得民心,局面会愈做愈大,愈做愈坚实,到了自己经略山东之时,还“经略”不“经略”的动,得两说!
这都罢了,吴浩最最担心的,是严实可能转投蒙古。
严实投宋,只是权宜之计,什么“故土”“故主”,听听就好,千万别当真,山东脱幅而去已近百年,这个时代的人民,还没有什么正经民族概念,对于“故主”,不会有什么真正感情;而“故主”恢复山东的表现,如此拉胯,此时的严实,只怕已在对“故主”嗤之以鼻了。
蒙古搞定了河北,下一步,就是右手边(面南)的河东和左手边(还是面南)的山东了。
河东为潼关——洛阳之藩篱,搞定河东,才能去打潼关——洛阳。
山东这边,不再赘述,之前已经分析过了。
蒙古是先打河东还是山东呢?
河东地域广大,目下,整个河东,都还在金国手里,而山东,金国只实控济南、东平、济州三州府,打山东,难度小的多,因此,吴浩判断,蒙古先打山东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若蒙古大军攻入山东,猜一猜,严实这种人,会不会抱着南边儿那个三五杆子打不着的“故主”,坚贞不移呢?
哼哼。
留给吴浩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
吴浩判断,蒙古若打山东,很可能就在今冬,而不会留待明年开春。
作此判断,是因为东平府的地理,不甚宜春夏作战。
黄河岔流,穿境而过;黄河之外,汶水也算大河,境内河道纵横,多大泽、大湖,其中,府城以南,有读者老爷们非常熟悉的大湖——梁山泊。
对,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梁山泊。
这个地理,春夏之时,不利骑兵奔驰,因此,吴浩以为,蒙古打山东,宜早不宜迟。
但吴浩再着急,也不能于此时离开盱、泗——金国随时会对泗州发起进攻,在打赢这一仗之前,他都不能离开盱、泗。
所以,求求你赶紧来打我吧!
*
第七十八章 火龙翻腾人海枯
如吴副都统制之愿。
金国以左都监赫舍哩约赫德为帅,统军两万,号称五万,来夺泗州。
听到“赫舍哩约赫德”,吴浩先放下了一小半的心,此君为布萨安贞(即“驸马阿哈”,本书已出场过不止一次了)麾下头号大将,自然不是不知兵的,但化湖陂之役(李全之成名作,还记得吗),金军的主将,便是此君,哼哼,李全打败得,老子打败不得?
事实证明,吴浩的放心,不算轻敌,“盱泗大捷”之后,继有“通青大捷”。
“通”指通海镇,“青”指青阳镇,此二镇之间的蕲水,到了冬季,完全断流,河床板结,可以行军,详情见第七十五章《预设战场》。
事实上,完颜文通团灭,对于金国,颇为震撼,赫舍哩约赫德的部署,还是很小心的:
先多派探马,确定一线的宋军,于临淮据守,临淮至虹县之间,没有宋军出没。
实际进军的时候,前锋先出,达到临淮之后,并未着急同宋军交锋,而是安营扎寨,掘壕自固,同宋军形成对峙,等待主力的到来。
前锋和主力之间,侦骑不断,再次确认,这段路上,没有任何宋军——没有侦骑,更没有伏兵。
毕竟,蕲水断流河段两岸,枯黄芦苇密布,既要防埋伏,更要防火攻,赫舍哩约赫德非不知兵,这一层,不能不知。
但小心来、小心去,还是没躲过一个“火”字。
金军的马军、辎重走河堤,步军在通海镇下河,走河床,部队前后迤逦十余里。
待金军最后头一个士兵也被芦苇丛遮住了身影,扮成普通农人的神武军纵火小分队现身了。
是日大风,风向西北,火头一起,不多时,两岸便一片烈焰,由北而南,一路延烧了过去,不过一刻钟,便追上了金军。
若从半空俯视,两条火龙夹着一条河床,黑烟吞吐,翻翻滚滚,直扑金军的队尾。
本来,起火点距金军队尾,尚有一段距离,风向和金军行军的方向,又是同向,理论上,金军跑步前进(小跑即可),火头是追不上的;但是,这需要整支队伍,由头至尾,同时行动,金军队伍迤逦十余里长,河道也不是笔直的,没有对讲机、手机等现代化通讯手段,单用吼的,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后头的人,已喊起来、跑起来了,前头的人,还懵然不觉。
后头的人,只能从侧旁越过前头的人,队伍很快散乱起来;初初之时,因为河道宽阔,后头的人,还有空间,但后头的人既越过了前头的人,前头的人就变成了后头的人,后头的人再“前越”,如此反复,不多时,整个河道,便都是人了,而两岸火势最旺,又将两侧的人向中间压迫,于是,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
欸,长江后浪推前浪,然推不动啊,于是,后浪、前浪,一并扑街在沙滩上。
队伍前半部的,只看见浓烟蔽日,只听见惊呼叫喊,一切有如土崩,却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不多久,“人浪”涌到,整支队伍,便都乱作了一团。
军事史上,“通青之役”是非常特别的一次战役,失败的一方,损失极其惨重,“通、青之间,满目焦尸,绵延十余里”;胜利的一方,却由始至终,一箭未发。
“盱泗之役”,到底还射了几支火箭,“通青之役”,没有“箭”,只剩个“火”字了。
收到主力被重挫的消息,金军前锋,立即拔营而去。
焦头烂额的败兵,经过虹县之时,城上紧闭城门,拒而不纳,败兵没有气力攻城,只好绕城而过,退入宿州。
与此同时,虹县县令仇自明派人飞马泗州,告赎前愆,奉版籍请降。
吴浩表示:仇令是个好官,之前种种,俺一点都不介意的,之后,还多有借重之处,请把心放回肚子里罢!并承制仍以仇自明为虹县县令。
刚刚将捷报发往临安,刚刚小松一口气,消息传来——
楚州大乱!
赵拱退到涟水,被石珪截住了,然后,赵拱自涟水向楚州发了一份报告,说李全北上沧州,半途为金军截击,中流矢而死。
消息传开,李部楚州老营军心大乱,贾涉急召赵拱,面述详情,然过楚州来的,除了赵拱,还有不告而至的石珪,以及两万多涟水忠义军。
涟水、楚州,直线距离不过七十里,贾涉猝不及防,石珪破城而入。
彼时,李部楚州老营一分为二,一部驻扎城外,一部驻扎城内,城外的一部,被石部包了饺子;城内的一部,由杨妙真亲领,然亦势单力薄,无法与抗,但她动作很快,在石部合围之前,急退出东城,退入西城。
楚州分东、西二城,东城为大城,淮东制置司以及州衙、府库,都在东城;西城为小城,主要的作用在军事:敌军来攻之时,为大城辅弼,牵制敌军对大城的进攻。
吴浩之前的担心,正在变成现实中:石珪趁李全远赴河北,后方空虚,突然发难,欲一口将其老营吃掉,独霸淮东。
这是绝不可叫其得逞的。
吃掉李全俺不反对,但那得俺来下嘴呀。
虽然情况不甚明了,甚至,贾涉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儿,但时不我待,等到石珪攻下西城,控制住局面,麻烦就大了!
吴浩立即布置:
以展渊守盱眙、泗州;自己与萧近山、扎木合统带马军,并带上季先、王义深,星夜兼行,直奔楚州;王进功、朱荣统带步军,随后赶上。
盱眙大捷后,神武军员额再增,步军翻一番,增至四千八百,马军增加百分之五十,增至一千二百。吴浩不欲滥招,精选需要时间,即便加上时部留下的一半,步军也远未足额,但马军后发先至,实额过千,距足额已不远了。
之前,马军的不足额,主要受限于马匹不足,但拿下泗州后,马匹大增,这个限制,不存在了。
完颜文通夜袭盱眙,一匹马也没带,时青献城,金军所蓄马匹,尽数归了吴浩;时青伏诛,所部走了一半,但马是一匹也没走掉,二者相加过千,就神武马军的员额来说,非无不足,还略有盈余。
石珪带到楚州的兵力,超过两万,敌我对比,数量悬殊,但盱泗先发者,是清一色的骑兵,运用得当,未必不能出奇制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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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一树梨花压危城
楚州西城,城小而坚,城守的器械、物资,一向丰备,石珪打了两日,打不下来,便下令暂时停止攻击。
事实上,石珪并不甚着急。
西城守备虽然严密,但有一个致命缺陷——平时并不储粮,战前才自东城输入,杨妙真无粮,支撑不了几天,而李全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复活”,率部回到楚州;另外,对李部,最优方案是吞并,不是赶尽杀绝,所以,耐住性子,且跟这个娘儿们耗着!
果然,过得两日,西城里头,先耐不住了,射出一封书信,军士奉于石珪,拆开,只见一笔一划,颇为硬拙,有如蒙童,然确是杨妙真亲笔(暴雨梨花其出身市井,自小习武,没读过啥书):
“人言三哥死,吾一妇人,安能自立?便当事二兄为夫!子女玉帛、干戈仓廪,已皆二兄有,何相迫之甚也?如蒙垂怜,当匹马入营,奉巾栉,荐枕席!”
李全行三,石珪行二。
“二兄”看罢来信,不由上头、下头,一并发起热来:原本只想着“子女玉帛、干戈仓廪”,并没有想过要弟妹你“奉巾栉,荐枕席”啊!
想到杨妙真的武艺形貌,宁不怦然心动?
也有人提醒石珪:不会是缓兵之计罢?
石珪虽然浑身发热,却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最后的结论还是:应该不假。
杨妙真若能“自立”,早就自立了,又何必嫁给李全?还不是当年被布萨安贞追的走投无路,不能不同李全搭伙过日子?那个贼李三,又不是啥宋玉潘安?
如今,她也算走投无路,当年既嫁得李三,如今嫁不得俺石二?
俺是真心觉得俺石二生的比他李三更俊些!
到底是女人嘛!
哈哈哈哈!
心头大乐,心痒难搔,乃命:将酒来!将文房四宝来!
一面大口饮酒,一面挖空心思,要好好儿给“贤妹”写一封回信,务要文采斐然,情深意重,不能叫她小觑了日后的老公……
也不晓得喝了多少酒,但这篇小作文,始终不能成章(欸,石二兄也没读过多少书呀),正在昏头胀脑,下头来报:一标人马,自西杀入阵中,锐不可当!
看旗号,似乎是神武军?
神武军?吴浩?
贼斯鸟,动作够快的呀!
石珪一个激灵,滞一滞,一拍案,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来的好!取我的披挂兵刃来!”
他想的是:目下,我那“贤妹”,多半正在城头之上巴望,待我将吴浩那黄口小儿斩于马下,给未来的娘子好好儿的露一手,叫她不论文武,都不能小觑了日后的老公!
石珪所料不错,此时,杨妙真确实正在西城城头“巴望”——她得报,石部阵西有异,乃立即登城查看。
一标人马,全是马军,有如一柄长枪,自西而东,直搠进来,劈波斩浪,翻翻滚滚,眼见就逼近中军大帐了!
为首一人,一柄马槊,纵横飞舞,不论马步,当者披靡,杨妙真目力极佳,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那不是萧铁槊?”
只见中军大帐周围一阵骚动,百十骑疾驰而出,冲向神武马军,为首一人,舞动一支丈八蛇矛,杨妙真又轻轻“咦”一声,“石珪!他倒是——”略一顿,“可是,怎么看上去——”
“去”字刚刚出口,萧、石二骑已经相交,隐约听的一声吼,一个庞大身躯,离鞍向后飞起,半空中掠过三丈之许,重重跌落地面。
是石珪!
不过一合之交,就被萧近山挑落马下!
杨妙真不由“嘿”一声:萧铁槊的本事她是晓得的,可是,石珪的身手,亦非泛泛,一个回合都没有走下来,可是大出意料!
百十骑撞在一起,一阵纷乱过后,一支长枪高高竖起,上头插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石珪的人头。
只听一片吼声如雷,“石珪谋反,奉天子诏,已诛之!所部听令:立即放仗者,免死!冥顽不灵者,夷三族!”
“放仗”即弃械投降;“夷三族”啥的,两宋是没有的,不过,“谋反”的性质,可不同于普通的哗变,这一层,哪怕普通的士兵,也是明白的,“奉天子诏”也足够唬人,最重要的是,石珪的头颅就杵半空中,任人都看见了!
石部立即大乱。
杨妙真情知机不可失,高声下令,“开城门,出击!”
若论人数,杨部和神武马军拢在一起,还是远远不及石部,但一来,石部军心大乱,失去统一指挥,没头苍蝇一般;二来,过楚州的两万多兵,也并未都摆在西城下,神武马军纵横于内,杨部冲击于外,西城前的“涟水忠义”,很快便分崩离析了。
真正“放仗”的并不多,大多都是奔向来路——逃回涟水。
不在西城下的“涟水忠义”,有在东城内的,有正在周边县邑劫掠的,收到消息,也只能有样学样,溃回涟水。
当然,几日下来,还是抢了不少东西,大包小包,能带上的,还是要带上。
神武马军发动攻击,是午初(上午十一点)的事情,到了申正时分(下午四点),楚州城内外周边,已经没有涟水忠义的身影了。
吴浩给杨妙真送了封信,大致意思是:大乱初平,局面未定,今后一段时间内,楚州安危,系于某与令人之手,某备薄酒,请令人携诸将赴营赏酌,共商大计。
前文说过,李全封广州观察使之同时,杨妙真封“令人”。
吴浩的信,只说“某与令人”,但请客的帖子,却是他和季先联署的。
杨妙真晓得这个席不能不赴,沉吟片刻,命:“犒军”之外,再备两份厚礼,一份给吴副都统制,一份给季大兄。
一来,帖子上有季先的名字;二来,季先本同李全有过节,这一次,不计前嫌,星夜来援,自己致谢之余,也有替老公给季大兄赔不是的必要。
冬日昼短,酉正时分(傍晚六点),营中已是举火掌灯,杨妙真率一众部下到了。
吴浩、季先联袂出迎。
灯火映照之下,只一觑,吴浩就两眼发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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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死心否,匹配否
此女容颜俏丽——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其五官非常立体,鼻高而直,眼窝深陷,脸部线条有棱角,乍一看,很容易误会是个混血儿。
(或者,真是个混血儿也说不定?至少,混了个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异族血?)
身高,至少一米七罢!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中,真正叫鹤立鸡群了;上下身比例极佳,虽然穿的是较褙子还要宽松的大袖,但以吴浩阅片练就的眼光判断:腰线极高,腿极长,绝对的黄金比例,甚或还有过之?
(之前,吴浩还好奇:赴宴,自然不能甲胄在身,这位暴雨梨花枪,会穿战袍呢?还是女装?现在,答案揭晓了:不但是女装,还是大袖;而且,头上步摇钗环,一样不少,算是“盛饰”了。)
身高和上下身比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体态:腰背笔直,核心收的极紧,怎么形容呢?对了,就像二十一世纪的女性,着了一双十公分的恨天高一般。
吴浩近一米八的身高,但在此女面前,并不觉得自己比她更高呢。
嘿,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女子,莫说石二,就是俺吴大,也难免有些心动呀!
双方见礼,吴浩作揖,杨妙真敛衽,而她麾下诸将,同季先都是相识的,彼此一个个的招呼过去、招呼过来,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杨妙真奉上礼单,吴浩就着灯笼看了,笑道,“我们是客,到主人家,本该备礼的,可走的太仓促,两手空空,反掉过头,蒙主人厚赐,欸,宁不惭愧?”
杨妙真再敛衽,“‘仓促’二字,感激之至!可不是副都统星夜来援,不顾辛劳?些些薄礼,聊表心意,‘厚赐’二字,如何敢当?”
季先微笑,“副都统和令人都太客气了!话说,眼见就是一家人了,你‘惭愧’我‘感激’的,不大像一家人呀!”
吴浩大笑,“季师傅说的是!一家人不好太客气!嗯,是我矫情了!”
杨妙真面上含笑,心说:这就“一家人”了?早了点儿罢?
还有,这个吴浩,干嘛喊季先“师傅”?季先的拳脚枪棒功夫,马马虎虎,难道还能给姓吴的做师傅不成?
“季师傅,”吴浩说道,“入席之前,我有向令人请教的事情,这几位兄弟,你先替我招呼着,好罢?”
“是!”
吴浩前引,延杨妙真入帐,分宾主坐下。
“这个石珪,有点子意思!”吴浩微笑,“话说,其出身、其行径、其下场,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呢。”
“呃,请教,哪一个?”
“名叫苏峻,东晋人——令人晓得吗?”
“这——妙真孤陋寡闻,请副都统明示。”
都说过暴雨梨花枪没读过啥书啦。
吴浩谈笑风生:
“五胡乱华,晋室南渡,这一层,同本朝的情形,十分相像;苏峻,本是北人,乱世之中,纠集徒众,自成势力,后率部南渡,为朝廷出力,这一层,同石珪,也颇为相象。”
“再往后,随着势力愈来愈大,这个苏峻,愈来愈桀骜,愈来愈不听朝廷招呼,终于,起兵造反,声势甚盛,竟给他攻入了京师建康。”略一顿,“这一层,同石珪,也多少有点相像。”
杨妙真目光微微一跳。
“诸路勤王大军驰援京师,却打他不下,你来我往,最后弄成了个相持的局面。”
“双方整顿兵马,再战于白石。”
“朝廷这边,陶侃督水军,庾亮、温峤、赵胤率步军;叛军这边,苏峻自将。”
“两军相遇,苏峻遣其子苏硕及其将匡孝,先攻赵胤。”
“赵胤不敌,败走。”
“形势本来甚好,但苏峻阵中饮酒,喝的半醉,望见赵胤败走,说,‘小儿辈能破贼,我更不如邪!’乃提枪上马,仅带数骑,大呼突阵,然不得入,只好调转马头,不晓得他咋控马的?那马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这等好事,官军岂能放过?纷纷投之以矛,苏峻坠马,官军一拥而上,刀剑齐施,将苏峻斩成十七八块。”
“看,这个下场,同石珪,是不是也颇有几分相像呢?”
杨妙真心说,不说“行径”“下场”,单说“出身”——苏峻不仅同石珪相像,同整个忠义军,都是“相像”的吧?
吴浩这番话,似有深意,杨妙真不知史实,讲多错多,只能陪笑,说了声,“是。”
吴浩一笑,“扯远了!”
随即收起笑意,“李观察使不幸殉国,还请令人节哀!”
杨妙真一怔,略一沉吟,“副都统制有心。不过,道路传言,恐怕不尽真实。”
“道路传言?”吴浩一副诧异的样子,“可是,这是赵拱亲口说的呀!他和李观察使,是一起去的山东呀!”
“这,赵计议回军,是先到的涟水……我是说,还是先见了赵计议,当面向他请问端详,再做议计罢!”
杨妙真很怀疑,赵拱受石珪的胁迫,捏造李全战死的消息,以扰乱楚州李部老营的军心。
“我已经见过赵拱了,他的说辞,较之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啊?那,我可不可以见一见赵计议?”
“当然可以。不过,要等些时日了。山东风云变幻,楚州又出了这样的乱子,枢密院召赵拱面禀,他已经上路了。”
“啊?”杨妙真愕然。
“怎么?令人还是不相信李观察使已经殉国了?”
“这……到底有些不死心。”
“可是,”吴浩似笑非笑,“我看令人写给石珪的信,那个口吻,‘死心’的很呐!嗯,‘死心塌地’之‘死心’!”
杨妙真目光霍的一跳。
那封信,落到你的手里了?
可是,你什么意思?石珪——那是“谋反”啊!
总不成——
她随即镇定下来,淡淡一笑,“不过缓兵之计耳,倒叫副都统制见笑了。”
吴浩凝视杨妙真,“我想知道,若我未及时赶到,或者,根本就未出兵,令人要如何‘缓兵’呢?”
“这——”
“大约也只好委身于石珪了罢?”
杨妙真目光再一跳。
过了片刻,冷冷说道,“怎么?副都统制以为……我有贰心于朝廷?”
吴浩微笑,“令人说哪里话?我只是说,李观察使既已殉国,令人确有再嫁的心罢了。”
“你!……”
“可是,石珪已经伏诛——欸,就算他未伏诛,令人又怎好委身事贼?既如此,令人看我吴浩如何?可否与令人匹配?”
啊?
*
第八十一章 花开最艳最香之时,柳荫最密最浓之日
杨妙真手足无措。
一时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
半响,一笑,“副都统制真会说玩笑话。”
吴浩上身前倾,目光灼灼,“令人看我哪里像开玩笑呢?”
“还不是开玩笑?妾残花败柳,副都统制青春年少……”
“说什么‘残花败柳’?在我眼中,令人风致嫣然,正是花开最艳、最香之时,柳荫最密、最浓之日!”
饶是杨妙真不晓得滚过多少尸山血海,见过多少风云变幻,各样风话,也听过不少,但“花开”“柳荫”云云,却是从未听过,强自镇定,却定不大住,一颗心“怦怦”的,不由得跳快了起来。
滞了滞,笑,“什么‘花开’?什么‘柳荫’?灯火昏暗,副都统制的眼神儿,怕是有些不大好!”
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个话,听着,咋像在调情呢?
果然,吴浩再往前一倾,眼中的火光,似能将人灼伤,“也是,还须再近些,觑的再明白些——”
顿一顿,“嗯!更艳、更香、更密、更浓了!”
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于前,杨妙真未必变色,此时却不由脸上发烧,身子下意识的向后一缩,“也没入席,副都统制何以就有酒了?季大兄他们也久等了,就请赐宴罢!”
“我已等了大半年,他们多等一小会儿,算得了什么?”
“啊?”
“季师傅南奔,说起令人——欸,打彼时起,我就开始仰慕令人了!然无妙手丹青,图形佳人形容,只极尽想象,实难慰相思;欲梦中相会,却清夜辗转,不能成眠!”
这番鬼话——
狮子举报,吴长风从未因为杨妙真睡不着觉啊!
然伊听在耳中,心跳却愈发的快了!
“时至今日,终于同令人相见——今日方知,就是世上最好的画师,也不能图形令人风采于十一!欸!”
这声“欸”,充满了赞叹、满足、感慨,伴以微微摇头的神态——欸,百花金鸡奥斯卡啥的,不穿越时空给吴浩同学颁个最佳表演奖啥的吗?
杨妙真愈发不知所措,她两手交握,十指扭在一起,那个形容,竟似有几分忸怩了!
不晓得说什么好?半响,说出来的,还是句一出口就后悔的话,“副都统制……醉了!”
“那是!令人如酒——这杯酒,太醇、太烈了!还未入口,闻之,便醺醺然了!”
“你……”
“今日相会,便是有缘,便是天意!吾人岂可逆天?”
“到底……不敢高攀。”
“怎么?”吴浩微微冷笑,“令人看得上石珪,却看不上吴浩?吴某七尺昂藏,却及不上个身首异处的?”
口风已是变过了,杨妙真心头一震。
臻首微垂,半响,抬起头来,面上红潮已经消退,嫣然一笑:
“副都统制拔救危难于前,青眼有加于后,妙真感激不尽,又岂敢不知好歹?”
顿一顿,“这样罢,明日一早,请副都统制遣媒妁上门提亲,妙真延颈以待——嗯,可不要到了明日,今日种种蜜语甜言,便都忘的一干二净,叫妙真空欢喜一场哦?”
嗯,好一条金蝉脱壳的缓兵之计呢。
吴浩大笑,“怎会?”
略一顿,“好!为叫你放心,你我喜结连理,就在今晚,就在此营——还等什么明日?”
杨妙真目光霍的一跳,急转念头,“这……不妥罢?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话没说完,便晓得又说错了——哪里来的“父母”?
果然,吴浩颔首叹气,“欸,你我若父母在堂,婚姻之事,确实不能不先禀过双亲,偏生都不在了!”
略一顿,“至于媒妁——她们值几个铜板?你我婚姻之事,怎容不相干之人置喙?你是女中豪杰,我败金军,复故土,灭石贼,‘豪杰’二字,自问亦可当得——既为豪杰,世俗规矩,不为你我二人设!”
“这,这,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吴浩似笑非笑,“有何不妥?除非,郎虽有情,妾实无意,‘空欢喜一场’的那个,其实是我?”
“这……怎会?”
顿一顿,“可是,婚后情形,自然不同目下,许多事情,都要提前安排妥当,譬如老营……”
话没说完,就叫吴浩打断了,“这个好办,交给季师傅就是了。”
“啊?”
“说起来,老营诸将,都可算是季师傅的旧部,真正是熟人、熟门、熟路,他来管带,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以“老营诸将”为季先的“旧部”,大致不算错,季先原是李全的副手,论资历、论职位,仅次于李全而在诸将之上。
话虽没说错,但杨妙真也终于确定了:
吴浩不但要一口吃下她这个人,还要一口吃下她的兵!
这个王八蛋!
怎么办?
一时之间,彷徨无计。
吴浩凝视杨妙真,缓缓说道,“有些话,咱们不妨摊开来说——”
“我管带神武军之外,还知盱眙、权知泗州,楚州这里,既然来了,一时半会儿的,就不会离开——当然,朝廷给我个什么头衔,目下还不晓得;日后呢,还要进取山东——淮东、山东一把抓,忙的很!”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为我之贤助——不仅助于内,亦助于外,那个,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至于具体管带某支人马,你大约是腾不出空儿来的。”
“所以,也就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尤其是忠义军——不要再想了,想也没有用,因为,以后,再没有‘忠义军’三个字了!”
杨妙真目光再一跳,樱唇微张,随即紧闭。
“石珪作乱——已不是第一回了!石部占忠义军总数五分之三,石珪作乱,等同忠义军作乱,如此一而再的无法无天,朝廷再宽容,也容不得了!”
“接下来,我还要解决涟水忠义;之后,淮东的忠义军,就剩你的老营了——势单力薄而徒碍人眼,留之,究竟何益?”
“我说的‘解决’,不是赶尽杀绝,而是彻底整顿、整编,真正汰芜存精,不适合当兵的,编户齐民,老实种地去!适合当兵的,或者编入神武军,或者编入其他朝廷经制军队,总之,‘忠义军’的牌子,没有了!”
*
第八十二章 打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杨妙真内心波涛起伏,面上木无表情,不说话。
你不说,我继续说,“‘忠义军’之设,专为安置山东归附,这种安排,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其一,同名为归附,其实有良有莠,良者,自该接纳;莠者,要来做什么?既派不上正经用场,将来,还得费大力气除草!至于虚耗钱粮,就更不必说了!但因为有了‘忠义军’这个筐,无分良莠,统统往里头装,既无以鉴别——就算晓得来者为‘莠’,亦无以推拒!”
“其二,忠义自为一军,上下左右,皆为山东归附,再无一个‘外人’,隐然示内外:‘吾非朝廷经制’!外,朝野军民侧目,以之为异类;内,忠义军自目,亦为异类,自然而然,自外于朝廷乃至自外于大宋了!”
“忠义军桀骜不驯,变乱屡生,根子,就在这里!”
“所以,到了改弦更张的时候了!只有将‘忠义军’这块牌子摘了下来,‘忠义’二字,才可能真正名副其实!”
杨妙真开口了,声音很温柔,“副都统制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似亦不可一概而论之?诚如副都统制所言,忠义军‘有良有莠’,良者,譬如……李全,对朝廷一向恭顺,忠心无贰。”
吴浩凝视杨妙真片刻,突然大笑,“妙真!‘忠心无贰’,这个话,你自己信么?”
已改“令人”为“妙真”了,这是已自居为妙真之未婚夫啦。
“如何不信?”
“化湖陂之役,李全冒功,妄邀非份之赏,天下皆知,这叫‘忠心不贰’?换一个人,虚妄如此,早就免官了,李全却还是好好儿的戴着他的‘广州观察使’的帽子,若他果然‘一向恭顺’,朝廷何以不照规制奖惩?”
“这……”
“我见过贾涉……嗯,见过贾大帅了,他……嘿,被石珪吓的犯了病——心悸病,几乎不起!”“
“他见了我,没说几句,便开始痛哭流涕,说,知楚州之前,本是没有这个病的,都是因为李全——一是因为李全冒功,叫自己成了天下的笑柄;一是愈来愈觉得,李全表面恭顺,其实一切自行其是,自己根本节制不了,只怕过不了多久,连‘表面恭顺’都不再有,甚至,谋反造逆也说不定!因此,日夜忧思,以致成疾!”
“妙真,我请问,这位贾大帅,有没有冤枉李全呢?”
杨妙真强笑道,“这,怕是有些过虑了罢……”
“妙真,你原是金人,我并非要你无条件对宋‘忠心不贰’,不过,你对李全,颇有幻想,以为他可以成就大事,这,就是你的不是喽!”
杨妙真目光一跳,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欲成大事者,岂能如李全之冒功?都是倒转了过来,有功而不居,以成谦让之令名的!好名声,那是成大事的本钱!李全冒功,那是强盗——不,连强盗都算不上——实乃小贼之所为也!”
何谓“有功而不居”?
如吴长风者,上乘宗之乱,火烧临安之秘计,由其一手揭发,但功劳一股脑儿让给了史氏叔侄;敉平平水乡暴乱,换一个人,必大肆铺张,但他轻描淡写的报了个“三二小贼,流窜作案”。
“最好笑的是,”吴浩继续,“冒功之时,就该想到,过不了几天,便会被揭穿——他是晓得阿哈没死的嘛!可是,还是照冒不误!为了个遥郡观察使的虚衔,不惜丢掉朝廷的信任,不惜被天下人讥嘲,这个脑子——哼哼!”
顿一顿,“这样的人,你指望他成大事?”
杨妙真的脸色,开始有变化了。
“再说他去打东平府的事情。”
“金国以黄河为藩篱,黄河以东平为藩篱,于金国,失东平,失黄河;失黄河,失国!因此,东平虽不甚大,但城守之坚固,不在中都(北京)、南京(开封)之下,就算蒙古倾精兵来攻,我敢断言,只要东平粮道不绝,一二年的,都未必打得下来!”
“李全、赵拱,拢在一起,不过一万几千乌合之众,就敢跑去打东平?这个脑子——哼哼!”
杨妙真的脸色,愈发青红不定了。
“还有什么‘太行之东,魏、博、恩、德、怀、卫、开、相,皆受节制’,‘举七十城之全齐,归三百年之旧主’——谁信?真‘恢复全齐’了,给个王爵都不过分,可是,朝廷虽然颟顸,却也没笨到相信这套把戏的程度呀!虽不会戳穿你,可——”
“欸!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有意思?”
“正确的做法,是扎扎实实,渐次进取。”
“先略定接壤宋境的海州、邳州;然后,暂时让开山东之中路、西路,进取金国鞭长莫及的东路——由海州北上,略定其沿海诸州。”
“如此,一来,可获盐利以及海商之利;二来,可从东南、正东两个方向,对东平形成一个……嗯,‘钳形攻势’,徐徐图之。”
杨妙真的神情,进一步发生变化:目光闪烁,眸瞳深处的某些物事,开始隐约发亮。
吴浩继续,“李全呢?好,直接跳过整个山东,跳到河北去了!”
“这一跳,险些将老营跳没了!这一跳,实在太远了些,只怕,再也跳不回来喽!”
杨妙真闪烁的目光一大跳。
但吴浩这话也是有毛病的:“只怕”二字,似乎说明,李全其实并未死?
吴浩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他很从容,“妙真,你或者还是不相信李全经已过世——欸,话说,李观察使殉国,赵拱毕竟未曾亲睹,这个世道,啥事情不可能发生?”
言下之意,李全是有“死而复生”的可能的。
“或者,你终有北上千里寻……嗯,寻‘前夫’的一天!欸,如是,我也没有法子,总不能一直将你拢在袖子里?太憋闷了罢?所以,何去何从,请君自决罢!”
杨妙真臻首微垂,不说话。
半响,轻声一笑。
“怎样?有什么话,尽管说!”
杨妙真抬头,微笑,“话都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就这样罢!——打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人了!”
吴浩双手一拍一握,大笑,“好!好!”
*
第八十三章 夫妻之实
杨妙真巧笑嫣然,“接下来,又如何?副都统制今日所备之‘薄酒’,是否即为吴杨联姻之婚宴?正好,我几个紧要部下都带来了,你既不喜繁文缛节,咱们爽快就爽快到底,就在今晚,什么都办了!”
吴浩连连摆手,笑,“今日所备之酒,实在太‘薄’了,你这样说,听起来像在骂我!”略一顿,“婚宴并非繁文缛节,岂可如此委屈你?就算你不在意,你那班兄弟,也必不痛快的!”
杨妙真眼波流转,“那……”
“这样罢,这个喜讯,咱俩一起出去,先说给大伙儿知晓;告诉大伙儿,正经婚宴,要好好儿筹备,过个七、八天,待楚州城内、城外,都收拾干净了,到时候,再大摆筵席!”
杨妙真点点头,“也好,委屈不委屈的,我是没什么所谓,不过,于弟兄们——也不仅是我的部下,你的部下,神武军弟兄们的面子上,也要交代的过去。你如是说,确为正办。”
“是啊。”
“那好,咱们这就出去罢?”嫣然一笑,“话说,折腾了这许久,你的新娘子,可是已经饿啦!”
吴浩唱个喏,笑,“委屈娘子了!”顿一顿,“不过,身份既然已经不同,今日的‘薄酒’,咱俩就都不与席了,叫季师傅带着萧近山他们招呼你那班兄弟罢!”
杨妙真目光一跳。
“咱俩……嗯,另备三五样精致小菜,那个……夫妻灯下对酌,如何?于此同时,遣人去取你的妆奁,之后,香汤沐浴,之后,洞房花烛,哈哈!”
顿一顿,身子前倾,目光火热,“不瞒娘子说,这个夫妻之实,我可是迫不及待要坐实他呢!”
杨妙真情知,一切局面底定之前,吴浩绝不容自己同部下有单独接触的机会——一点翻盘的机会都不会留给自己的;自己若不肯从,自己固然走不脱,自己带过来的那班部下,也没人能走的脱。忠义军的人,大多反复不定,白刃加颈的同时,诱之以利,那班部下,大多都会屈服,所以,不管自己从还是不从,楚州老营,都铁定是保不住的了!
这个王八蛋的手段,是真狠!
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另外,内心深处,似乎也不是特别恨这个王八蛋?
于是,轻笑一声,斜睨着吴浩,“算你运气好,今儿个,我的身子,刚刚爽利,若是你早来一日,这个夫妻之实,你也是坐不实的!”
这两句话,却险些勾走了吴浩的魂儿,险些把持不住,几乎就要伸出手去了,他心中暗喝一声:定住!对面这个女人,可不是小儿女,是一杆长枪出入千军万马的杨梨花!
季先、萧近山两个,陪着杨部诸将,海阔天空的瞎扯,好几个客人,肚子里都在“咕咕”直叫,心说,有多少机密大事,非得在入席前商定?吃过了饭再议,难道就来不及了?
吴浩、杨妙真一进来,杨部诸将都瞪大了眼睛:这两位,居然携手而入?
什么情况?
待吴浩公布了“喜讯”,杨妙真亦微笑首肯,不由个个瞠目结舌了!
回过神来,赶紧纷纷道喜,但脑子都是懵的:咋回事儿?
季先、萧近山两个,更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季先大笑,“之前,我不是说‘一家人’吗?竟如此之快就应验了!看,我还是真有几分口彩的!”
之前,吴浩、杨妙真彼此寒暄——
季先:“副都统和令人都太客气了!话说,眼见就是一家人了,你‘惭愧’我‘感激’的,不大像一家人呀!”
吴浩:“季师傅说的是!一家人不好太客气!嗯,是我矫情了!”
结果,真没“客气”,一个人、几千兵,都一口吞下去了。
杨妙真宣布,这几日,她要专心筹备婚礼,老营的事务,暂时委托季大兄代管,望季大兄莫惮繁剧辛劳,勉为其难。
季先表示从命;杨部诸将,有人心里隐约觉得,似有啥地方不妥?但看杨妙真,满面春风,一无异状,也只能纷纷称喏,并向季先致礼。
诸将入席,吴、杨则回到帐中,如吴浩之前说的,另备三五样精致小菜,“夫妻对酌”。
“酌”了大半个时辰,杨妙真的妆奁也取过来了,于是,香汤沐浴。
美人出浴的同时,吴浩也将自己洗刷干净了,于是,“洞房花烛”。
吴浩的中军大帐,其实并不算太大,前后以布幔分隔,前头议事,后头起居,帐篷本身不隔音,里头的声息,隐约传于外,第二天,神武马军的人,暗地里都在笑说:果不愧是暴雨梨花枪!俺们吴副都统制,似乎占不了多少上风呢!
是夜,也不晓得是不是几番征战、太过疲惫之缘故?欢好之后,吴浩立即鼾声如雷。
杨妙真却失眠了。
她细听,吴浩的鼾声,不是假的,他真是一跤跌进黑甜乡里头去了。
此人的心……还真是大。
大帐之中,前也好,后也好,再没第二个人了。
但,刀枪剑戟齐备。
我若杀你,一举手耳。
事实上,就算没有兵刃,你既已熟睡,我杀你,还是一举手的事情。
你对我,就这般放心?
你之强娶,较之强暴,其实,区别也不太大了。
你既强要了我的人,也强要了我的兵。
你我……不该为雠仇吗?
同床而异梦,你不晓得?
对我,就一丁点防备也没有?
仔细听去,似乎也不是“一丁点防备也没有”——听帐外巡夜的脚步声,算得上里三层、外三层,这个帐篷里,大约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的。
可是,我若动手,外头就有一百万兵,也救援不及呀?
但很奇怪,杨妙真对吴浩,确实不甚痛恨;甚至,非但没有厌恶的感觉,还——
巡夜士兵听在耳中的那些声息,可不是暴雨梨花枪假扮出来的呀。
这,就怪了。
杨妙真盯着黑暗的帐顶,心潮起伏。
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朦胧睡去。
终究没有“一举手”。
*
第八十四章 一口一个,再一口,再一个
吴浩入睡早,醒的早,杨妙真入睡,本就一向警醒,是夜又睡的很不踏实,吴浩一起身,她也立即醒了,也欲起身,被吴浩按住了,笑,“日头还长着,你且好生睡个美容觉,不然,婚宴之时,带两个黑眼圈做新妇,就太着相了,哈哈!”
这是一句风话,但“美容觉”的说法,非常新奇,杨妙真含笑,“副都……嗯,郎君盥洗,我做娘子的自该服侍……”
“得!这里是军中、营中,哪里有那许多讲究?待日后正经居家过日子,我这个郎君,再劳烦你这个娘子罢!”
到底没叫杨妙真起身。
吴浩找到季先,如此交代:“将我与杨妙真的‘夫妻之实’宣扬出去,尤其是向北——向山东、向河北宣扬!”
季先心领神会,“是!”
向晚时分,王进功、朱荣率领的神武步军赶到了。
吴浩、季先都松一口气。
马军的人数实在有些少,李全北上,虽只留下小部分人马,但也有五千来人,大乱之后,还有四千多人,依旧数倍于神武马军,若一夫倡乱,群起呼应,弹压起来,可不容易。
杨妙真一直在神武军中待了三天四夜,方始出营,回入楚州东城,然不是回到原来的老营,而是新居——吴浩和她的新居。
这三天中,神武军牢牢占据形势,季先也成功对杨妙真麾下诸将进行了分化,李部老营,本就分驻城内外,现在更以调防的名义,拆成数块,留在城中的,由明确表示对朝廷和吴副统制输忠者管带。
整顿、改编,是下一步的事情。
回过神来之后,杨妙真麾下,自也有人对吴杨的“闪婚”心生疑惑,但形势比人强,纵有可疑处,只也只好装作看不见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肯做睁眼瞎的。
*
淮东制置司和神武军联合发布对涟水忠义军的公告。
首先,严斥涟水忠义各部“附逆”,既“名不副实”,还要这个“名”干啥?贾制置使和吴副都统制将联名上奏朝廷,取消“忠义军”的军号、编制。
其次,既然军号、编制没有了,钱粮自然也就没有了——自公告发布之日起,一切钱粮禀赋,停发!
(对楚州忠义,已事先交代,“忠义”的军号虽然取消,但原楚州忠义的编制、钱粮不变,也即是说,不同于涟水那边,楚州这边,另换个军号就是了。)
再次,你们虽然糊涂,但朝廷还是愿意给予“自新之路”的,就看你们走还是不走了?
所谓“自新之路”:
老老实实“放仗”,到楚州来接受改编,合者,进入朝廷经制,继续当兵吃粮;不合者,朝廷也不会撒手不管,咋管呢?组织起来,屯田去!同朝廷六四分账,你六、朝廷四,如何?
不过,丑化说在前头,既入了朝廷经制,若还有不遵军令、劫掠百姓的事情,时青,就是你们的榜样了!
带兵的尤其要留意了——上梁不正,下梁才歪,老子要杀人,一定先从上头杀起!
再说一遍,时青,就是榜样!
若自认为受不了约束,朝廷暂也不欲赶尽杀绝,给你们五天时间,给我打包滚蛋,爱去哪儿、去哪儿!
当然了,这个“哪儿”,肯定不包括大宋境土,“爱去哪儿去哪儿”的潜台词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若冥顽不灵——既不肯过来接受改编,又盘踞涟水不去,那就没啥可说的了,朝廷不日将大举进剿,到时候,玉石俱焚,老少无遗!
溃回涟水的忠义军,本就乱成了一锅粥,现在,更是开了锅了。
钱粮若断,没钱也罢了,但没了那个“粮”字,立即生存危机。
劫掠,只能抢到金银铜钱布帛,抢不到多少粮食——谁家有余粮呀?当年,李全、杨妙真等红袄残部流窜于山东沿海诸岛,可是个“宝货山积”却“相率食人”的局面啊。
饿肚子的记忆,刻骨铭心。
就有人骂:好好儿的当兵吃粮不好吗?干嘛要跟着石珪那个囚攘的瞎折腾?
还有,公告里虽然没说明“屯田”的详情,但“六四分账”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条件,一般的田主、佃户,都是五五分账嘛。
不能不怦然心动。
以上种种,主要是下头的人想法;上头的人,首先想到的是时青那颗血淋淋的脑袋。
头皮发麻呀。
有人主张北上,如裴渊、宋德珍、孙武王;有人坚决不干——老子再也不想做流寇了!如张山、张友兄弟。
石珪奔袭楚州,以张山、张友守涟水,也即是说,他们兄弟没有直接参加“造逆”,较之裴、宋、孙,心理压力要小很多。
另外,当初迎石珪入主涟水,张氏兄弟本就比较犹豫,同裴、宋、孙以及石珪,本就有比较微妙的心结。
详见第六十章《英雄用武之时,豪杰展足之秋》。
双方大吵一番,只能分道扬镳。
不过,跟着裴渊、宋德珍、孙武王北上的,不算多,就是他们自己的部下,也有不少不肯追随的,溃回涟水的,以及张氏兄弟所部,拢共三万出头,跟裴、宋、孙走的,不到一万。
也即是说,“放仗”接受改编的,两万有奇。
看到这个数字,吴浩略失望——不是嫌少,而是嫌多了。
事实上,对待涟水忠义,吴浩所施者,对付时青部之故技也。
品性不好的,奸淫掳掠惯了的,改造起来,特别麻烦,能赶走,最好赶走,既省了我甄别,也省了我的钱粮,不亦可乎?
此其一;其二,严实在山东,发展迅猛,这班忠义军“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可以对严实形成一定的制约。
但进入山东的,还不到一万人,这个制约的力量,略有点儿弱。
所以,俺略有点儿失望。
不过,也没啥,山东到处都是饥民,进去之后,滚两滚,雪球就大了,不然,严实的势力,也不能发展的那般快呀。
至于“屯田”和“六四分账”,却不是忽悠,吴浩是真打算认认真真做起来的,不但在淮东做,更要到山东去做。
*
第八十五章 我膨胀了
连年战乱,人口减少,淮东抛荒的田地很多,有大面积可屯之田;本来,运河连通楚州和江南,江南粮丰,运河便捷,若单纯以目下的军需为考量,并无屯田的必要,但吴浩之算中,还有以下考量:
其一,要虑及长远。日后进取山东,朝廷支不支持,支持到什么程度,都很难说,到时候,运输线也拉的更长了,不能啥都指望临安,既以淮东为根据,淮东这里,就要有自己的储备。
其二,要虑及极端情形——若因为某种原因,自江南至楚州的军粮断掉了呢?譬如,目下,我不就切断了对涟水忠义的供应了嘛!
哼哼,粮食这个命根子,要抓在中国人自己——啊,要抓在俺吴副都统制自己手里呀!
至少,要有足够的应急的能力。
其三,所考量者,除了军粮,还有兵源——屯田可以提供稳定和优质的后备役。
吴浩不但想屯田,还想“授田”,但这是国家大政,非中枢乃至皇帝不能决,他现在的位份,还不能干这样的事情;不过,不能干是不能在大宋境内干,进了山东,所授受者,不过“故土”耳,朝廷就未必有心管,就管,也管不大着了。
为什么要“授田”?
只有授田,才有府兵。
但这是下一步的事情,目下,先把屯田的事情办好罢!
淮东制置司和神武军再次联合发布公告,这一次公布的,是屯田的详细方案:
其一,六四分成,屯军六,朝廷四,这个,之前已说过了,现在,做个重申,算是板上钉钉了。
其二,一石田租,收取斛面(即耗米)五升。
哇!
一般来说,田主收租,都是一石收取耗米一斗(也即收十分之一的“耗损”),这是减半了呀!
其三,缴纳四成的田租之后,不再缴纳夏、秋二税。
夏、秋二税是田税,本就是田主的本分,不干佃户的事,但近年来,田主逼迫佃户代缴夏、秋二税,已经成了潜规则,因此,特别说明。
因此,又一声,“哇!”
以上三点,记心好的读者老爷,应该已看出来了:相当程度上,吴浩参照了对自家佃户“减租免欠”的那一套。
其四,如有借贷,以百分之二十计息——这一点,参照了青苗法的计息方式。
百分之二十的利息,看起来不低,但较之一般田主动辄百分之五十甚至百分之百的刻剥,已是天壤有别了。
于是,再一声,“哇!”
其五,所有屯军,农忙下田,农闲操练,战时受命出征。
这一层,仿佛府兵,但暂不同于府兵的是,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等“七事”不必屯军自备,而由官府提供。
五条拢在一起,条件好的叫人有点不敢相信,有些已经跑到山东的,听到消息,又跑了回来,求改编,求屯田!
涟水加上楚州,参与改编的忠义军,拢共两万五千左右,基本上,一半对一半:一半进入经制,一半做了屯军。
留意,进入经制的一半,并非都是神武军——神武军员额有限,暂时还接纳不了这许多。
改编之后,吴浩控制的军事力量,将近三万,其中,神武军满额之后,步军四千八百,马军一千二百,普通经制军队一万零五百,屯军一万二千五百。
其中的普通经制军队,还没有正式的军号,暂谓之“神武副军”。
控制的地盘,西起盱眙,东至涟水,基本上,淮南东路淮水沿岸(直至海边),大都在控制之中了。
*
诏书颁下,吴浩进为神武军都统制,同时,“都统淮东沿淮兵马”。
官阶,进为武翼大夫。
之前,吴浩是“武翼郎”,第四十二阶,从七品最后一阶;武翼大夫则是第二十二阶,正七品最后一阶,升了……嗯,整整二十阶。
武官阶一共六十阶,第二十二阶,就算是“中高级指挥员”乃至“高级指挥员”了。
(再说一遍,别管官品。)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吴浩之前是“郎”,现在是“大夫”,这就有了质的不同了。
正五品至正七品,都是“某某大夫”,武翼大夫刚刚好是诸大夫的最后一阶。
另——
批准贾涉和吴浩的建议,取消忠义军之军号、建制,由忠义军改编过来的军队,就定号为“神武副军”。
批准组建淮东屯军,种粮、耕牛、农具,由淮东制置司供给;一切浮盈,不必上缴朝廷或地方,全部留存军用。
有趣的是,神武副军的员额,暂时还是原先的涟水忠义加楚州忠义老营,足有四万之众。
这是因为,贾、吴联名上奏的时候,改编还是个进行时,最终的数据还没有出笼,也即是说,吴浩还可以很吃一段时间的“空饷”。
这个“空饷”的数额,可不比之前神武军肇建时期的小打小闹,兵员的差额,近三万之钜,这个钱粮,可真正是一笔钜数呀!
这笔钜数,吴浩亦扫数拨入“神武基金”。
还有一支忠义军,远在河北,存亡不知,但朝廷也好,淮东也好,上上下下,都扮失忆,再没人提这一茬的。
改编、屯田诸事略有眉目,贾涉上表,请求致仕。
贾涉年纪不算大,不过四十几岁,但身体确实不行了,主要是心脏的问题,之前说过了——心悸,也即现代医学的心律失常、心绞痛啥的,在彼时的医学条件下,这种病是无解的,只能善加保养,迁延岁月。
石珪虽然败亡,但病根儿已经落下了,之后的改编、屯田,虽然未动刀兵,但弦儿一直绷的很紧,其中诸多事项,也足够惊心动魄,贾涉的病情,非但没有减轻,还进一步加重了。
朝廷批准了贾涉的请求,而贾涉等不得继任人选出炉,便结束上路,如其向吴浩自嘲的:“动作快些,大约还赶得及死于妇人子女之手?”
大伙儿都在看,接任贾济川的,会是谁?
还真不大好猜呢。
有人以为,吴长风连败金兵,敉平大乱,同时,尾大不掉、为朝廷心头患的忠义军,也被他收拾妥帖了,真正叫屡立奇功、底定局面了,以其接任贾济川,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当然,非正途出身也就罢了,关键是年纪太轻了,二十岁出个小头,就出任封疆大吏?
欸,也实在是不好想象啊!
史弥远也颇犹豫,踌躇不定之际,史嵩之的话发挥了关键作用:
“‘御将之道,譬如养鹰,饥则依人,饱则飏去’——二爹的教训,我奉为圭臬,怎么?二爹自己反倒不记得了?”
*
第八十六章 不能不加以制约了
这几句话,史嵩之不是写信,而是当面对史弥远说的,史弥远要同史嵩之商定为沂王立嗣一事,找了个由头,将他自襄樊前线召回了临安。
“此子固为奇才,”史嵩之说道,“但崛起太速!若不略加抑制,必然目空一切,时日长了,还招呼不招呼的动,可就两说了!”
这话说的颇有道理,不过,史嵩之并未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吴浩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兄长”,史嵩之亦视吴浩为小弟、为附庸,然而,目下,这位小弟兼附庸,已是统管数万人马的都统制了,正经的“大将”(也会有人拍马屁,呼之为“大帅”的),史嵩之自己呢,还只是个光化军司户参军,从九品、第三十七阶——最低一品、最低一阶。
虽然,史嵩之做光化军司户参军,既有实际需要(摸清襄樊情况,为将来经营襄樊打基础),也是政治姿态,表示俺虽有个当朝第一人的堂叔,却“从基层干起”,但,都统制对司户参军,这个对比,还是太强烈了些!
他是个自视极高的人,也有些真本事,但心胸并不宽广,今时不比往日,小弟兼附庸竟遥遥居自己之上——往上看,怎么看,怎么别扭!
所以,不能不“略加抑制”。
最好,再悄悄的跌他个筋斗?(当然,这个话,就不能同二爹说了。)
除了史嵩之,贾涉于吴浩,亦有一番评介,这番话,对史弥远,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贾涉卧床,史弥远亲自探访,这个姿态,贾涉还是感动的,说起话来,语气虽然委婉,但意思都很透彻,算是很坦诚了:
吴浩这个人,年纪虽轻,但异常强势,取消忠义军的军号、建制,进行彻底改编,以及建立屯军,进行大规模屯田,都是他的主张,大方向上,自己虽不反对,但许多具体的措施,自己并不以为然,但吴浩一切坚持己见,自己的位份、资历虽远在他之上,差遣上,也算是他的上级,但身体不好,精力不济,加上彼时情势,楚州内外,皆在他掌控之下,最后,没一件事拗的过他,一切都照他的主张办了。
吴浩这个做派,同他在史弥远叔侄面前的表现,不甚一致,史弥远早以为吴浩“轻隽而鹰视,未必是久居人下之人”,听了贾涉的话,更加警觉,对史嵩之的建议,便更加之以为然了。
吴浩娶杨妙真,也有许多的议论。
临安看不到楚州的现场直播,并不晓得此实为强娶,形同“抢亲”,大都以为,这是吴、杨之间的勾连,他们达成了什么秘密交易,外人不得而知,但杨妙真出身盗贼,老公生死未知,便另结新欢,这般水性杨花、狠辣果决的女人,又能做出什么好事情来?吴浩惑于美色,红颜祸水,怕是对朝廷不利!
因为这个杨妙真,对吴长风,也不能不开始提防了!
史嵩之的建议是:淮东制置使的人选,不要出于史氏的嫡系,如此,将来该人同吴浩发生矛盾,吴浩就不大怪得到史氏的头上;但同时,这个人,又要有足够的压制吴浩的意识,最好,嗯,从理学一派中挑人。
史弥远仔细想去,嗯,还真是个好主意呢。
理学一派,最重出身,最重以文制武的祖制,对于吴浩以武将知军州,早就牙痒痒的了;同时,目下的楚州,不比当初的盱眙,“盗贼”都已服帖,吴浩呢,再强势(事实上,吴浩到底啥做派,除了贾涉和史弥远,朝中其余人等,并不清楚),到底正经是朝廷的人,不必担心他举兵相胁,所以,应该很有几个人乐意去做这个淮东制置使的。
史弥远虽对理学一派虚与委蛇,理学一派对史弥远,却一直侧目而视,这一层,吴浩也是晓得的,以理学一派为淮东制置使,对吴浩,可以解释为出于政治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
史弥远本来想给吴浩个制置副使,以为安慰,但史嵩之坚决反对,认为“都统淮东沿淮兵马”已足够酬功,制置副使同制置使不过一步之遥,若制置使出了任何意外,譬如丁忧啥的,不能不将制置副使扶正,朝廷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至于“安慰”——马上就以赵与莒为沂王嗣子了,对吴浩,还不够“安慰”?
他再不能想到咱们对他已生防范之心的。
也是,也是,好,就照你说的办罢!
*
绍兴府,山阴县。
沈园的旁边,有一所三进的宅子,不算太大,但十分精致。
宅子的男主人,远在楚州,搞风搞雨,女主人,各位读者老爷都想到了,吴知古。
目下,主客相对,客人,一位清秀的小郎君,各位读者老爷也都想到了,赵与莒。
以赵与莒为沂王嗣子的决定尚未正式公布,但已告知了当事人,赵与莒以向母亲报告为由,回了趟绍兴。
吴知古表面强自平静,但赵与莒能够清晰的感觉的到,表姊的内心,是何等的激动?
吴知古一个字一个字的向赵与莒交代吴浩给她的交代:
起居举止,“凝重寡言”。
朝参待漏之时,“他人或笑语,与莒独俨然”。
“出入殿庭,矩度有常。”
“只要进了宫,不论对谁,上至皇太后,下至位份最低的宦者、宫女,一切举动,都照规矩来。”
“不必刻意讨好任何人——哪怕是皇太后;只记得一句话就好——一切照规矩来。”
待说到“治理学者心目中的‘明君’为何”时,赵与莒的脸色,“刷”一下白了,紧接着,又涨的通红。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表姊的言下之意。
吴知古打住,凝视着赵与莒,赵与莒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吴知古柔声说道,“很好,现在先打个底儿,到时候,他们说给你听,你就不会失态了。”
赵与莒抬起头,嗫嚅了两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吴知古继续说了下去,一直说到了“绍兴老母在”,然后,打住。
过了片刻,再柔声说道,“这些,你都记住了吗?”
赵与莒沉默片刻,“记住了。”
“好。你替我复述一遍,一个字也莫漏,我且听着。”
(吴浩具体如何交代吴知古的,详情见第六十三章《收个皇帝做小弟》)
*
第八十七章 重磅消息
赵与莒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乖乖的照做,几乎一字不差的将表姊的交代,复述了一遍。
吴知古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你哥哥的这些话,我仔细想过了,每一个字,皆为金玉良言,你既都记住了,就要好好儿照着做,答应姊姊,好罢?”
既与吴浩结拜了兄弟,吴浩于赵与莒,就不是“吴大哥”,而是“哥哥”了。
“……是,我听姊姊的话。”
赵与莒心中波澜起伏,心跳的“怦怦”的,只觉口干舌燥,不由抿了抿嘴唇。
“有什么想说的吗?想说什么,尽管说,我都听着。”
赵与莒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哥哥……娶了杨氏……”
吴浩和吴知古的亲密关系,二吴都没未对赵与莒说过一个字,但他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哥哥姊姊的“特殊关系”,如何看不出来?
吴知古很坦然,点点头,“你哥哥给我写过信、说过这件事情了——看落款,信,就是他到楚州次日写的。”
“他说,他娶杨氏,实为不得已。”
“彼时,风云变幻,他手上的兵力,不过杨氏之四分之一,较之涟水忠义,更是不过其三十分之一,为安反侧,不能不行权,不能不出奇。”
“接下来,改编忠义各部,以及,日后进取山东,都不能少了杨氏的助力。”
“所以……嗯。”
“我也已给他回了信,说,这一切,我都是理解的,也都是支持的,请他放心,我绝不会做小儿女态,掣他的肘,拖他的后腿。”
“这件事,我心里,没有任何芥蒂,你呢,也不要摆在心里,好罢?”
“……是。”
“你哥哥是大才、奇才,日后成就,绝不止于一州一军,今后……必为你的柱石!你在内,他在外,内外相维,方有磐石之安,所以……嗯,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听姊姊的教诲。”
吴知古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再者说了,男大当婚,你哥哥的年纪,其实早该娶亲了,而我——”
轻轻叹一口气,“我是出家人,发的是长愿,是不能还俗的,所以……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顿一顿,“既如此,又何必——”
打住。
一股酸热之气涌上口鼻,赵与莒的眼泪,险些就出来了。
吴知古柔声说道:
“我是没有什么别的念想的,若说有,唯一的念想,就是你了,只盼着,你能够真正出息,将来,好生作为,不枉了你的贵胄血脉,也不枉了男子汉大丈夫,世间走一遭!”
赵与莒忍着泪,起身,深深一揖,“是!我绝不敢辜负姊姊的期许!”
*
一天之内,吴浩接到了三条重磅消息。
第一条消息:赵与莒被立为沂王嗣子,赐名“贵诚”。
与这条消息同至楚州的,是吴知古的第二封亲笔信,信中,吴知古说已将他走之前的叮嘱详细转告与莒,与莒亦表示诚心受教,所以,一切请放心。
对吴浩来说,这是一大好消息,虽不意外,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但接下来的两条消息,可就都不是好消息了。
第二条消息:朝廷以真德秀为淮东制置使,知楚州。
此人为理学大家,算是理学一派的领袖人物之一,吴浩仔细研究此人履历,进一步确定:
靠,确不是个好相与的!
此人其实姓“慎”,为避孝宗讳,改姓“真”(孝宗名“昚”,与“慎”同音)。在吴浩看,根本莫名其妙,只听说名字同皇帝重了要避讳,没听说姓同皇帝重了,也要避讳?那个,譬如,赵匡胤——没听说姓“匡”的都要改姓啊?
不晓得,这家伙介么干,是为拍马匹呢,还是自己对自己特别严格要求?
细辨其言行,似乎……是后一种情形。
这人骨头很硬,当年,杨次山封郡王,真德秀负责草诏,不肯秉承上意言杨次山有“去凶之功”(“凶”指韩侂胄),反以汉代贤戚樊宏、阴兴故事相警示;史弥远很想笼络他,他却屡次上书,抨击当政,最终声称,“吾徒需汲汲引去,使庙堂知世有不肯为从官之人。”然后,力求出京,任职地方。
之后,出任江东路转运副使,为官有声,弹劾不法,还剿捕过海盗,积劳绩升知隆兴府(南昌)兼江西安抚使,成了封疆大吏。
他是从江西安抚使的任上调任淮东制置使的。
骨头硬,声望高,而且,既有理论水平,也有实操经验,这种人,若同你不对付,那可真是难搞了。
还有一点,极其紧要:
真德秀做过沂王府小学教授,教授的对象,正是上一任沂王嗣子、现任皇子赵竑,也即史氏和吴浩密谋以赵与莒取而代之的那位。
赵竑若继位,真德秀就是帝师,所以,不论是“风骨”使然还是出于个人利益,赵与莒取代赵竑,真德秀都必然是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
史弥远弄这样一个人到淮东来,几个意思啊?
史弥远也给吴浩写了信,信中语气吞吐,只是委婉暗示:朝野理学势力,愈来愈大,不能不敷衍;至于吴浩应该以一个什么态度对待真德秀,一字未提。
你妹,给我打哑谜?
也只好见步行步了。
不过,目下,真德秀还远在江西,到任淮东,且得些日子,我还有时间,好好儿的想一想,好好儿的安排安排。
第三条消息:蒙古大举进入山东,国王、太师穆呼哩亲自统兵。
穆呼哩者,木华黎也,成吉思汗的“四杰”之首,蒙古攻略金国的最高统帅,受“九斿白纛”之赐,代成吉思汗施行恩威,成吉思汗誉之为:“吾之有木华黎,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
看过《射雕英雄传》的读者老爷,对此君,应该都很熟悉了。
之前,蒙古也曾侵略过山东,不过,仅以残破劫掠为目的,夺地即弃,不守而去。
这一回,大不同了。
其一,一改风格,不再大肆杀戮,开始“戢士卒,抚地方”。
其二,看进军的路线,由北而南,目下已逼近了济南府,其最终兵锋所向,必然是东平府。
很显然,这一回,蒙古人来了就不打算走了,目标,就是拿下东平这个南下黄河的最大障碍!
*
第八十八章 好家伙,真敢想!(明天上架,求支持)
这一来,非但山东局势即将天翻地覆,随着战局的发展,宋、金、蒙之间的关系,也可能发生或微妙、或重大的变化。
金国已在各地调兵遣将,向山东集结,是个倾国出击、死保东平的架势。
东平确实不能不保,但是,金国这个架势——
哼,还是要大打野战的架势呀。
吴浩以为,较之蒙古,野战,金军是真的菜(当然,宋军更菜),也真是蒙古的菜,野狐岭之战的教训,显然未真正吸取,而三峰山之战还未发生,这个时候的金军,还有着残存的自信:野战,老子还能抢救一把。
大规模野战,如果不是天降奇迹,金军百分百之九十九要败,而且,会是那种全军覆没的败,之后,金国再没有向山东大规模集结兵力的能力,只能将东平孤城扔给蒙古围攻了。
蒙古原不擅攻坚,此时虽已经加强了相关的装备、器械、人员、训练,但攻坚的能力,还是有限,吴浩不以为木华黎可以在短时间内强攻下东平,十有八九,还是要靠长期的围困。
长期的围困,对于攻守双方,都是痛苦的。
攻守双方,缺的都是一个字——粮。
粮食一向是金国的短板,东平的经营,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吴浩以为,城池虽然坚厚,城守虽然严密,但山东大半已不在金国手中,聚粮的渠道既有限,东平城内的粮储,便不会太丰。
而蒙古虽已打下了河北,但处处荒破,疮痍满目,恢复生产,还得假以时日,缺乏源源不断的军粮供应,蒙古的围城,也很难支持太久。
所以,吴浩若愿意,是有可能影响战局、甚至左右战局的。
影响之、左右之的工具,就是一个“粮”字。
(直接出兵啥的,暂时不能考虑,吴浩脑子还是清醒的,自己的力量,虽然迅速膨胀,但距直接同大兵团对抗——且早着呐!)
那么,吴浩愿意不愿意“影响之、左右之”呢?
当然愿意!——不仅是愿意,更是必须呀!
其一,蒙古若得势,非但严实,就是李全,也会投向蒙古的。
沧州虽在河北,但距山东,可没多远。(目下,李全应该已在沧州了罢。)
其二,金国若不能守东平,蒙古铁骑,将直抵黄河岸边,到时候,非但金国,我宋亦会间接的感受到强大的压力的。
其三,若叫蒙古控制了山东——不必全境,哪怕只控制了一半,我的山东攻略,都要事倍功半;甚至,最终废然而返。
婶可忍,叔可忍之?
(不过,蒙古大举入山东,对吴浩,也非全无好处——李全被隔在河北,就算吴浩完全袖手,一年半载的,他也回不了淮东,我可以从容消化他的老婆和老营了,哈哈!)
说到这里,读者老爷们都看出来了,吴浩所谓“影响之”,不是去帮商业伙伴蒙古,而是去帮宋的百年世仇——金。
金,是要灭的,但只能灭在俺手里,不能灭在蒙古手里,但若不暂叫他苟延残喘,就只能灭在蒙古手里,而灭不到俺手里啦。
不过,这个“帮”,绝不能公开进行,甚至,都未必能够叫金人晓得帮他的人名叫吴浩,不然,依然有泄露出去的可能。
如是,一来,商业伙伴那里,大有不便——俺的马军,依旧微弱,必须源源不断的打蒙古那儿买马呢;二来,若露泄于外,俺就得被政治正确者们——包括十三世纪的和二十一世纪的——喷死,十有八九,要被戴上顶“资敌”甚至“汉奸”的帽子啦。
除了不能公开动作,具体咋“帮”,更是问题。
*
吴浩召集亲信会议。
蒙古围城,由陆路向东平城输粮,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这是共识。
只有走水路。
但是——
“水路也难!”季先手绘了一份舆图,指给吴浩看,“淮、黄交汇之处,就在楚州大城之东,入黄,很方便,可之后——”
“溯流而上,经邳州,入徐州,在彭城入南清河,穿过一小段南京路,入济州,过嘉祥——黄河岔流和南清河交汇于嘉祥,之后,入梁山泊,再出梁山泊,入北清河,这才最终抵达东平府城。”
“这一路,河流不断交汇,河道忽宽忽窄,水文不断变化,梁山泊,更是河汊纵横,不是本地渔人,进的去,未必出的来!此其一。”
“其二,这一路,都在金国境内,邳州、徐州,已是没王蜂了,济州、东平府虽还在山东行台手上,但梁山泊——位于二者接壤处,一百几十年来,都是盗贼出没的渊薮,即便金国的官军,等闲也不敢进去。”
吴浩凝目半响,点点头,“确实难;不过,若换条路呢?”
季先一怔,“没有第二条路……水路了呀?”
“走海路呢?”
大伙儿都是一怔:东平府距海边儿,大好几百里的路呢!
但脑筋灵光的,一怔之后,包括季先在内,已是反应过来了:
“都统制的意思,沿海路,绕过整个山东,走到滨州的黄河入海处,由海入河,溯流而上,直抵东平府城?”
“对了!”
好家伙,真敢想!
但认真想去,还真是一条好路!
同蒙古的马匹贸易就是走的海路,吴浩麾下,有足够的海运能力——运粮,可比运马简单多了,此其一。
其二,由海入黄,直到东平,这一段的黄河,都是北清河,水文相对简单。
其三,蒙古围城,切断粮道,不错眼盯着的,自然都是南边儿的金,咋想得到,运粮船竟然从北边过来了呢?
不能不对吴都统制说个“服”字啊!
当然,这样做,也有一个问题,海船是尖底,不合适走河道——尤其是浅水河道,因此,得在滨州换船,然后再溯流而上数百里。
这,可不是个小动作。
目下,吴浩在滨州以及其东邻益都府,没有什么势力,单靠自己的力量,很难完成这个大动作。
得在当地找到一个大势力的合作者。
*
第八十九章 我很想发战争财
这件事,吴浩亦去信咨询留守盱眙、泗州的展渊,展渊反应极快,不过三日,回信便到,随信还送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
展渊以为,很可以在此事上发挥重要作用。
此君名叫张森,籍贯山东益都府,是个专做两淮榷场生意的商人。
“榷”为专卖之意,“场”为场所之意,榷场,即官方控制的贸易市场。
宋、金边境,一向设有榷场,和平时期,
正常往来贸易;两国交兵,榷场暂停,但走私活动,不论战、和,从未停止。
两淮地区,宋这边儿,光州光山县设有榷场,曰“中渡市”,安丰军花靥镇设有榷场,曰“花靥市”,盱眙军也设有榷场,地点就在盱眙城东北的龟山镇,曰“龟山市”。
金那边儿,盱眙对过的泗州设有榷场,光州对过的蔡州设有榷场。
金境内的榷场,主要向宋卖出盐、丝绢、药材、猪、羊等;宋境内的榷场,主要向金卖出茶叶、木棉、象牙、犀角、乳香、檀香,
等等。
双方都有明确的禁运品:金禁止向宋输出马匹、兵器;宋则禁止向金输出牛和铜。
宋少马、少铁,
少马,军队机动能力便差;少铁,兵甲便不及金之犀利,宋金战争,宋被动挨打,这两项,皆为重要原因。
金少牛、少铜,少牛,影响耕作;少铜,铜钱便少,影响商品流通,这两项,都是很制约生产力发展的事情。
即是说,宋金贸易,都掐着对方的七寸,轻易不放手。
也因此,榷场内外的走私贸易,非常活跃。
张森主要做进口生意,长驻盱眙的龟山市,
榷场内,收购茶叶;榷场外,收购铜器。
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展渊通判盱眙、泗州之后,整顿上下,也包括榷场,正准备将收购来的铜器运过淮水的张森,被抓了个现行。
宋对铜的禁运,异常严格,譬如,明文规定,“铜钱入海五里,尽没其资”,但张森辩解:泗州已是大宋疆土,我虽欲将铜器运过淮水,但没打算运出泗州呀?不能就说我走私罢?
嘿!这个嘴皮子?
展渊得报,有些好奇,便亲自传见了张森,待问清楚其出身来历,立即敏锐判断:此奇货可居也!
事实上,张森本人能量有限,真正奇货可居的,是其弟,名叫张林的。
张林原也是同哥哥一起做走私贸易的,蒙古入寇,因他素有勇武之名,被益都府任命为签军十将,“签”即签发,遇有战事,签发平民为军,谓之“签军”,也即临时拉壮丁的那种;“十将”,虽带个“将”字,其实就管十几个人,十夫长一类的小军官。
这里说的“蒙古入寇”,是几年前的事情,彼时,蒙古对金的河北、山东的攻略,还是以残破为主要目的,夺地皆不守,烧杀抢掠一番,便弃城而去,对益都,也是这如此。
蒙古人走后,益都一直没王蜂,张林看出机会,聚众数百,占据府城,号称“克复”,并以此上表朝廷邀功。彼时,金廷力不能及益都,有人出头维持秩序也好,于是,任命张林为益都府治中。
有了名义,张林的势力,愈来愈大,一二年内,益都府境内,府城周边,以及北至沿海,都在其掌控之下了。
益都是滨州东邻,黄河虽在滨州入海,但入海口距州东境不远,张林的势力,完全可以辐射到黄河入海口。
展渊建议:与张林合作,海运我们负责,河运张林负责,海船运米粮至滨州宁海镇(黄河入海口所在地),换装张林的河船,溯流而至东平。
张林是金的治中,对于他来说,此举既立大功,又赚大钱,虽然要冒风险,但,如何不值得一试呢?
对于我们来说,即便此事曝露,台面上,也只是同山东某土豪之间贸易而已——他买了我们的米,爱卖给谁,就卖给谁,我们哪儿管的了啊?较之直接同金国山东行省贸易,性质到底大有不同。
另外,展渊不以为森林兄弟为金国之忠臣孝子,经此合作,结下善缘,日后进取山东,彼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嗯!很是!很是!
吴浩接见张森,摆出一副“我很想发战争财”的嘴脸,并给出“货到付款”的条件,也即,米粮进了东平府城后,货款,由山东行省给付,张氏兄弟代收,在此之前,行船之时,如遇漂没,不干贤兄弟的事情。
张森眼睛发亮!
如此,他们兄弟,最大的风险,不过是损失些人手船只,但所获之利——
其一,俺们千里辗转馈粮,冒生死大险,救一城存亡——不对,何止“一城”?保住东平,就是保住山东,保住黄河,保住大金!这可是旷世奇功啊!
既如此,俺弟的那个治中,至少换成“知益都府”,再加个“安抚使”啥的,也很正常,至于那个“治中”,该归俺了罢?
其二,东平府存粮有限,但金银无数,这个粮价,自然能报多高就报多高,再高,山东行省也得照付啊!
真正发大财了!
总之,做大官,发大财,以后,再也不用跑走私了!
哈哈哈哈!
于是,胸脯拍的山响,替他老弟大包大揽:一切仰遵都统制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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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了,展渊随信送过来两个人,信中,真正出力着墨的,还不是张林,而是另一个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瘦瘦小小,貌不惊人,然展渊说:
“此子奇才,当世罕逢,胸中韬略,远在渊上,都统制若倾心相待,其未必不为卧龙、凤雏也!”
推崇至此?
这个年轻人,姓余,名劼。
余劼?木听说过,不该是啥历史名人,咋的,这个时代,埋没了多少天才?
细看此君之籍贯履历——
籍贯:衢州开化(即今浙江开化)人,侨居蕲州(今湖北蕲春)。
不过,所谓“侨居”,其实是祖籍,本朝南渡后,其祖携家人流寓,先后寄居衢州开化、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后来又返回蕲州定居,于是,以他乡为故乡,以故乡为他乡了。
籍贯弄得很复杂,但履历则非常简单:
白鹿洞诸生。
吴浩读史,半桶水耳,但“白鹿洞书院”,却是晓得的,且印象深刻,因为他曾经以“白鹿”为“岳麓”,闹过笑话。
“诸生”,就是说还没毕业?
一个在读的大学生,展渊推崇其为“卧龙、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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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也值!
这个余劼,如何同展通判产生交集,并为其激赏,忙不迭的推送至吴都统制面前呢?
盱眙街头,有人打架,四五条大汉围殴一个小个子年轻人,这个小个子应该没正经练过武艺,但异样的滑溜灵活,虽已挂了彩,但东窜西跳,几条大汉气喘吁吁的,始终不能真正将之拿下。
巡街的吏卒赶到,喝止住了,将两造一起送到了军衙。
进大门的时候,展渊正准备外出,打了个照面,本来,这种打架斗殴的小事,不必展通判亲自处理的,但小个子的神气很特别,已是血流披面了,却扬着头,双目炯炯,一脸的“老爷不在乎”。
展渊不由好奇,问了几句,接着便决定,亲理此案。
这个小个子,就是余劼了。
他说自己是白鹿洞诸生,放假回籍,去酒店吃饭,然店大欺客,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只好走人,那店主却追上纠缠,他自己年纪大,走不稳,一跤跌穿了头,救不过来,干我底事?
嗯?竟是人命官司?
几条大汉,其中一人,正是店主的儿子,大声反驳:
“余某在小店吃饭,坐在临窗的位置,小店靠河,窗外就是河了,小店结账,向以空盘多少计算,余某吃空一盘,便悄悄将盘子丢入河中,他吃的肚子都鼓起来了,桌子上,却始终只有一只空盘。”
“他的恶行,被家父觑见了,上前理论,他却不承认,扔下两文钱,起身就走,家父自然不能容他吃白食,追了上去,却被他用力一推,仰面跌倒,跌穿了头,终于救不过来。”
“余某杀了人,立即潜逃,蓟州府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小人自己,也带着几个亲戚伙计,自行追赶,终于在盱眙这里追上了他,还请通判相公明镜高悬,为小人等做主!”
“还有,好叫相公知晓,余某根本不是啥‘放假回籍’,他是被书院开除了,不得不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盱眙并未收到蓟州的海捕文书,这不是啥大案要案,一般来说,海捕文书不会递出本路,但展渊是老吏,冷眼觑去,十有八九,酒店一方,所说属实。
于是说道:
“两造各执一词,一时难辨孰真孰伪,本官本有紧急公务要办,被尔等打断了,只好先休庭,一个时辰之后,待本官回衙,再行审理;来人,将两造人等带下去,分开安置——不然他们又得打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果然再次开庭。
展渊又问了一遍,两造的说辞,没有任何变化,于是说道:
“虽然还是难辨真伪,但无论如何,总是死了人,余某不能辞其咎,别的不说,烧埋钱总归要出的!数字多少,由店家提出,不许余某讨价还价!余某若肯如数出钱,这个案子,到此为止,双方具结,彼此不再追究;余某若不肯出这个钱,那就无所祷了,立即枷送蓟州!”
“还有,亦不许余某以借、筹为名,拖延抵赖,这笔烧埋钱,明日一早,必须如数缴至军衙!”
这个方案,看去似乎对余劼有利,但店家晓得,余劼家贫,逃的又匆忙,身上一定是没啥钱的,也没听说余家在盱眙有什么有钱有力的亲戚,自己狮子大开口,到时候,他拿不出钱来,不就得“枷送蓟州”?都省了自己“扭送”了!
回到蓟州,他家又没有力气使钱,判决下来,至少是个“误杀”,刺配远恶军州,少不了他的!如此,他的十年寒窗,就算是白读书了!也够解气了!
于是表示,一切仰遵通判相公吩咐,并报出“三千两烧卖银子”的天价,心说,莫说三千两了,你若能拿的出三两银子来,我就跟你姓了!
余劼果然跳脚,喊:“莫说烧埋你爹了,就是烧埋三清如来,用得着三千两银子?”
展渊大喝:“再敢胡说八道,侮辱神道,小心掌嘴!来呀,多派人手,盯紧了这个狂生,明日一早,他若不能将三千两银子缴至军衙,便即枷送蓟州!”
“退堂!”
店家还不放心,怕盱眙军的人疏于看管,叫余劼再次潜逃,自己也一直盯住了余劼的行踪。
时已向晚,见余劼出了军衙,便去了城西的岳庙,进了岳庙,同一班住不起店的行人一起向火,就这样挨了一整夜,再没有去第二个地方,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借、款的行为。
看来,是认命喽。
第二天一早,吏卒将余劼自岳庙押至军衙,店家几人,兴冲冲的一路跟了过来。
一进大堂,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一盘盘白晃晃的,不是银子是什么?
展通判宣布:余劼已按时将三千两烧埋银子缴至军衙了。
奇峰突起,店家几人,个个瞠目结舌。
不说余劼有钱没钱,由昨晚到今早,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岳庙呀?
这三千两银子,天下掉下来的?
但话已经说在昨天了,情知自己若有支吾,通判相公一定大棍伺候,而他家的酒店,其实不大,三千两白银,十年也未必挣的出来,也算是一大笔意外之财,只好照着昨天说的,具结画押,了结此案。
这三千两银子,自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但店家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到:
这笔钱,其实是通判相公拿出来的。
他们更不会想到:昨天,休庭的那一个时辰里,通判相公并未出去办啥紧急公务,而是同余劼长谈。
这一番长谈,叫展渊确定:莫说三千两了,就是拿三万两银子替这个余劼解厄,也是值得的!
正好,吴浩来信向他咨询运粮至东平的事情,展渊乃修书一封,详述前后,将余劼、张森,一并送到了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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