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子就是自己的神!
抢到上房门前,左脚飞起,那门本就没关,訇然洞开,吴浩一眼看去,只见那人已扼住了吴知古的脖颈,伊人已是满面紫涨!
吴浩低吼一声,左足落地,右足飞起,这是一招“鸳鸯脚”,是他的得意之作,然那人反应极快,松开吴知古,左臂曲起,往外一拨,吴浩这一脚就没踢实,反倒向前一个踉跄,中门大开。
寒光一闪,那人右手已多了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直往吴浩腹部搠来!
吴浩虽已晓得此人身手了得,却还是没想到竟矫捷至此,此时他是个向前踉跄的姿态,万万闪避不开,电光火石间,左手一伸,死死抓住刀刃,右拳猛挥,击向那人面门。
吴浩如斯凶悍,却也大出那人意料,急向后退,却忘了松开手上的短刀,而刀刃正被吴浩死死攥住,两下一挣,这一退,竟没退开,“砰”一声,面上结结实实挨了吴浩一拳。
这一拳正中眉、鼻之间,恰似开了个酱油铺,咸的、酸的、辣的,都滚将出来,那人咒骂一声,松开刀柄,向后连退两步。
转瞬之间,刀柄已在吴浩手,他低吼一声,左手鲜血淋漓,右手寒光闪烁,直扑过去!
那人退而不乱,侧身滑步,反切而进,一招极漂亮的空手入白刃,已将吴浩右臂架在半空,左膝猛抬,正正撞在吴浩右肋之下。
吴浩眼前一黑,痛的弯下了腰,气都吸不进来了,但他咬着牙,不待直腰,就势往前一扑,抄住那人的左脚,自己的右腿跨进那人双腿之间,用力一拱,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绞在一起。
吴浩原有一招“十字锁”,但那人游鱼一般,又韧又滑,竟是锁他不住,滚了两滚,反被那人压到了上头,吴浩面朝侧下,那人猛扳吴浩手臂,想将他反剪过来,吴浩暗叫不妙,出力相抗,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此时,只听“砰”一声,那人“哼”一声,骂声“贱人!”吴浩只觉背上一松,猛力一挣,将那人甩了出去。
爬起身来,只见那人捂着头,摇摇晃晃,鲜血自指缝间流下。
地上,十几片碎瓷。
吴知古站起一旁,面色惨白。
原来,缓过气来的吴知古,抱起一只瓷瓶,正正砸在了那人头上。
吴浩欲待上前,只迈出一步,肋下便狠狠一痛,一口气提不上来,脚一软,单膝跪地。
他低吼一声,“外头的,都进来!”
吴浩不能高声,不然惊动了寺庙的人,就无以解释了,但既然低声,院墙外的杨奎,其实是听不见的,这一声,空城计耳。
那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向外便走。
吴浩挣扎起身,正在想要不要追击,一只柔荑牵住了他的右手,颤声道,“不要追了!”
不追就不追,您砸那一瓶子,并未致彼命,老子就算追上了,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呀。
吴知古先过去探了探芹儿的鼻息,放下心来,即回过身,为吴浩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甚是熟练。
吴浩奇道,“你观中,居然还备有金创药?”
吴知古微微苦笑,“我一个女人独居,什么都要备一点的。”
也是,也是。
“那个人……你识得的?”
“……是。”
“怎么回事?”
吴知古臻首微垂,过了片刻,轻声说道,“今天先不说这个,日后再告诉你,好吗?”
吴浩点点头,“这个‘远岫观’,你不能再住下去了,我也不能天天在这里守着你啊。”
吴知古抬起头,秋水般的眸子中,波光潋滟。
“我不能搬离‘远岫观’的。”顿一顿,“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再来了。”
吴浩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吴知古开口了,“……谢谢你。”
吴浩一笑,“怎么谢?”
“啊?”
“我是说,你一个出家人,拿得出什么谢礼啊?”
“这……”
“我看,你也只好以身相许了罢?”
“刷”一下,吴知古满面飞红,“你!……”
滞一滞,“你也不是个好人!”
“我怎么不是好人?”
“你穿着这一身……”打住。
啊,俺明白了,你以为,俺一身夜行衣,是过来“偷人”的?刚刚好撞上了那个要杀你的人?
吴浩把脸往前凑了一凑,嬉笑着,“知古先生说的不错,我就是过来‘偷人’的!事已至此,你看……”
吴知古站起,退了一步,脸红的已经要烧起来了,“你!……”
吴浩也站了起来,“哼”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大丈夫不欺暗室!这就告辞了!”
说罢,一甩手,掉头出门,还顺手带上了门扇。
吴知古万没想到,他竟说走就走,一时愕然不置。
缓过神来,茫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颓然坐下。
还没坐定,门“吱呀”一声,一人抢了进来。
吴知古大吓一跳,一下子站了起来,看时,却是吴浩。
她刚说了个“你……”见吴浩神情有异,后面的话,便咽了回去。
吴浩双目放光,脸色潮红,只一大步,便抢到吴知古面前,吴知古下意识的想往后退,却已不及,被吴浩一把揽进怀中。
吴知古轻呼一声,以手推拒,然两手莫名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来。
吴浩恶狠狠的,“囚攘的不欺暗室!囚攘的仁义道德!囚攘的神目如电!老子就是自己的神!这个世道,今日不知明日事,譬如方才,老子若慢半拍,已是被搠了个透心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无花空折枝!”
吴知古脑子“嗡嗡”的,吴浩一大篇胡说八道,她也没都听真,只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说道:
“我是出家人……”
“我也没逼你还俗!”
“你我同宗……”
“八竿子打得着?”
“我不是处子……”
“介么巧?我也不是处男呢!”
“你!……你手上有伤……”
“伤了一只手,还有一只手呢!怎么?一只手不够你用的?”
“你!……唉,前世的冤孽……你……来罢……”
*
第十七章 前因后果,古怪因果
不晓得过了过久。
黑暗之中,吴浩说道,“挺久的了……要不要将芹儿弄醒了?”
吴知古娇声道,“不要……她没事的……叫她再睡一阵子罢……”
吴浩笑道,“好!再睡一阵子!”
这个“再睡一阵子”,前半段之事,不容细表;后半段之时,蜷在吴浩怀里的吴知古,娇声腻语,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她是荣王妃的“替身”。
两宋时代,有这样一般风气:奉佛、奉道的贵势人家,买下一道度牒,另寻一人,送了给他(她),去做僧、道,以为自己的替身,代自己出家修行,如来三清若降下福报,都在自己身上,大是功德一件。
当然,替身也要挑过的,替身面目可憎、无知无识、不守戒律,在如来三清那里,就是自己面目可憎、无知无识、不守戒律,愈富贵的人家,挑选替身,愈是仔细。
有一个很好的例子——鲁智深之于赵员外;像鲁智深那样,使酒、打人,打的寺里“卷堂大散”,就实在谈不上啥“功德”了。
吴莹(吴知古芳讳“莹”,还记得吗?)本不识荣王妃,是她的一个闺蜜,出入荣王府,算是荣王妃的一个“女清客”,对荣王妃提及吴莹,说她容貌端丽、知书识礼,目下寡居,且无子女;另外,她既是与莒郎君的表姊,拐弯抹角的,同您也算是亲戚,是自己人,做您的替身,再合适不过啦。
荣王妃见了吴莹,十分满意;而吴莹的亡夫留下了极重的债务,正压的吴莹喘不过气来,于是,以还清债务为条件,吴莹终于答应了替荣王妃出家。
荣王妃是云门寺第一号施主檀越,买下的度牒,也是“佛牒”,一直挂在云门寺名下,但吴莹只肯做女冠,不肯做尼姑,事情僵住了;云门寺的长老,法号智果,神通广大,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疏通了上头,在云门寺内,起了一座小小道观,荣王妃再买个道牒,如是,吴莹就在云门寺内“出家”了。
观名“远岫”,道号“知古”,都是吴莹的自拟。
还有,应荣王妃的要求,吴莹发的是“长愿”,也即是说,终生不能还俗。
那个过来杀她的人,名叫卢松,是她的……小叔子。
吴浩颇为意外,一转念,笑道,“怕不是因爱生仇罢?”
吴知古不说话,半响,幽幽叹一口气,“你真聪明。”
这个卢松,本也算文武双全,但交了一班损友,走上了邪路,非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甚至还有蒙面劫道的行径,家里大多数的债务,也是他欠下的。
兄长在日,他就多次兜搭嫂子,每一次,皆为吴莹严拒,却不能说给丈夫知晓,苦恼不堪;兄长弃世,卢松无所顾忌,对吴莹的纠缠,近乎半公开了,吴莹答应做荣王妃的替身,实在也与此有关,不如此,不晓得怎样才能甩开这只瘟神?
卢松始终不能得手,愈来愈不耐烦,吴莹的出家,更叫他恼羞成怒,于是,吴莹非但没能如愿避开卢松的骚扰,反而惹来了杀身之祸。
“一时半会儿,”吴浩说道,“他确实不会再履险地,但日子长了,就不好说了!你如何就敢确定‘他不会再来了’?”略一顿,“这个‘远岫观’,到底不能长住!”
吴知古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罢。”
“除非……斩草除根!嗯,这件事,我去办!”
吴知古身子一颤,“不!不!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先夫就他一个亲兄弟……”顿一顿,轻声说道,“咱俩现在这个样子……我已是对不住先夫了,绝不能再害了他的兄弟!”
“屁!什么对不住?哪个说老公走了,老婆不能再嫁的?”
吴知古不说话了。
心说,我已经发了长愿,是不可能再嫁的了,唉。
吴浩则心说,要说对不住,您倒是有点对不住那个荣王妃,你不守戒律,就算她不守戒律,哈哈!
“对了,那个智果禅师,为人如何呀?”
“很好呀!”
吴知古说,智果长老对她,十分礼待;非但如此,就是对赵与莒,也从不以不懂事的少年人相待。
凡赵与莒过来探望表姊,智果只要在寺内,必定请与与莒郎君会面,谈佛论道,谈诗论词,每一次,都是如对大宾的模样。
这……有点不对劲罢?
礼待吴知古,十分正常,她是本寺第一号施主檀越的替身嘛;可是,对一个未成年的闲散远支宗室“如对大宾”,有什么必要呢?
智果这种人,手眼通天,打过交道的王公亲贵,不计其数,一个小小少年,正常情形下,不会在他眼内,撞上了,随便客气两句就好,根本用不着每一次都亲自接待,“如对大宾”呀?
若吴浩不晓得云门寺同上乘宗勾连,听到这个,虽有点奇怪,但不会深究;可是,既晓得云门寺里头有古怪,便觉得,智果之待赵与莒,也有古怪了!
吴浩是个爱开脑洞的,天马行空,随意所之,开着开着,脑中亮光一闪,莫不成——
吴知古见他一直不说话,有点奇怪,拿一根柔腻的手指,在他胸膛上轻轻一点,“怎么啦?”
吴浩的怀疑,不可以同吴知古分说的,笑一笑,“我在想,要不要‘再睡一阵子’?”
……
*
次日,监寺看到吴浩手上包着白布,吓一小跳,吴浩满不在乎,“自己抛着刀子玩儿,失了手,割到了自己,真正献丑了!”
出寺之后,吴浩不是回家,而是回城——回转绍兴城。
他对智果之待赵与莒的怀疑,可能是个重大发现,但这个怀疑,除了展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商量。
进了府城,到山阴县衙一问,展主簿既不在县里,也不在家里,又“下乡”去啦。
哪个乡?
平水乡。
啊?
十有八九,展渊是去找自己了,这不走两岔了吗?
吴浩赶紧往回赶。
来时乘船,回时不得从容,快马加鞭!
吴浩的判断不错,展渊果是去寻他的,不过,基本不算“走两岔”,展渊刚到吴家庄,吴浩就赶到了,算是前后脚。
“不盈,你来寻我,我去寻你,两头寻——有趣!”略一顿,“有什么事,你先说!”
“好!长风,有件事,我赶着过来说你知晓——”
略一顿,“太子薨了!朝局从此多事,就有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也不稀奇,未必对你我没有影响,要早做绸缪!”
*
第十八章 彼之末世景象,吾之一生勋业
“太子薨了”,展渊说时,面色凝重,吴浩听时,却是眼中生辉!——太子若在,赵与莒怎谈得上备选皇储?
好!至少到目前,这个鸟历史,还是在照着老子的记忆和想法走着的!
展渊没有留意到吴浩的异样,一边微微摇头,一边感慨,“今上亲出九子,竟全部幼夭,一个也没有养住!现在,竟又轮到太子了!唉!”
“龙生九子”,竟是如此一个“生”法?嘿嘿。
“不盈,”吴浩慢吞吞的,“就是说,这位太子,并不是今上亲出,对吧?”
“对!今上膝下荒凉,不能不养宗室子于宫中,以备统嗣;太子入宫之时,六岁,今年二十八岁,正是春秋茂盛,孰料……唉!”
顿一顿,“且,也没有留下子嗣,唉!”
“就是说……无太孙可立?”
“对!”
“那……”
“如无意外,当迎沂靖惠王嗣子贵和入宫,养为皇子。”
“沂”是王号,“靖惠”是谥号,“嗣子”则是说,这位沂王,生前也没养下亲出的儿子,只好过继族子名贵和的为己子。
“何以如是说呢?”
“今上没有胞兄弟,以伦次论,沂靖惠王为帝系之最近者。”
就是说,目下,这个叫做赵贵和的沂王嗣子,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而且,”展渊慢吞吞的,“沂靖惠王性慧,早年间,是有今上欲内禅于这位堂弟的说法的。”
哦。
“可是,这位沂王嗣子,秉性刚烈,举止豪奢,我很担心,他入宫之后,是否能够同史同叔相得——这是我说‘朝局或有翻覆’的原因。”
“同叔”是史弥远的表字,当朝权相,一手遮天的人物。
“你是说,”吴浩身子微微前倾,“史弥远有废立……我是说,废立太子之可能?”
展渊没想到吴浩如此机敏又如此直接,滞一滞,并不回避,只是微微压低声音,“不能全然排除这个可能。”
吴浩险些击节,心说:好!好!如是,老子的机会就来了!
事实上,就算史弥远初初未生废立太子之心思,老子也得捣鼓得你生出这个心思来才算罢!不然,老子的机会在哪里?
“朝堂之上,就有翻覆,暂时影响不到咱们,影响咱们的是——”
顿一顿,展渊叹口气,“今上九子,一个也没养住,好不容易养个养子养到二十八岁,还是没养住!而且,这个养子,都二十八岁了,一个自己的生养都没有过——”
顿一顿,“你说,这、这,好像、好像——”
极难措辞,但吴浩替他说了出来,“好像……上天要绝大宋的嗣似的?”
展渊深深看了吴浩一眼,再深深点头,“对!”
顿一顿,“想一想前汉,是怎么被王莽篡了位的?成帝惑于赵飞燕、赵合德姊妹,有子而不养;哀帝非但生不出自己的儿子,甚至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嬖宠董贤!也怨不得人家想,天命已不在刘氏了!”
吴浩目光灼灼,“这就是末世景象!”
“对!‘末世景象’——就是这四个字!”
顿一顿,“天命幽远,不可穷究,我辈只能警惕戒惧;可是,愚夫愚妇不会这样呀!这种事情,是最容易被愚氓们附会的!”
“不盈,你是说,有人会以此蛊惑人心,甚至……借机生乱?”
“是!以此翻云覆雨,尤其是教门之所长,上一回,咱们不是议到了平水乡的教门吗?我说‘对咱们未必没有影响’,指的就是这个了!”
“好!不盈,你不晓得,我去寻你,为的也是这件事情!”
“哦?”
于是,吴浩将王进功所述上乘宗之种种,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接着,再说自己游沈园、入云门寺之种种,连如何将吴知古“偷”到了手,也毫不隐瞒。
通篇只略去了自己欲居赵与莒以“天下最大奇货”一节。
倒不是有意隐瞒——若不说明自己的穿越者身份,这一节,便不可能说明白;而穿越者这个身份,是不可能对此时代的任何人说明的。
展渊愈听愈奇!
吴浩终于说完了,展渊不声响长身而起,一揖到地。
吴浩颇意外,一边还礼,一边笑道,“不盈,这是做什么?”
“长风,你肝胆相照,我……感动的很!”
嗯,我连“偷人”的事情也对你和盘托出,确实“肝胆相照”啊。
重新落座,还未开声,展渊已是下定了决心:这个人,值得为其效命!
他目光炯炯,“上乘宗一事,看似得来全不费工夫,其实是你仁义宽宏,感动人心,才有王进功之尽忠输诚!又或者说,此天意也!有道是‘天助顺、众助信’,天意如此,没有大事不成的!”
嘿,您真会说话呢。
“至于智果之待与莒郎君,长风,我听你的意思,是以为……”
说到这里,展渊、吴浩对视,两人同时点头,此正所谓“心照”也——
上乘宗起事,欲挟赵与莒为号召!
说的再明白些,欲立赵与莒为天子!
展渊面色冷峻,“方腊、钟相、杨幺,起事未久,便称帝称王,是因为他们距离国家腹心之地都甚远,但绍兴府密迩京畿,几乎算是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了,草头王是不会有什么号召力的,上乘宗欲以宗室子为号召,是合理的算计。”
“太子的事情出来,人心浮动,更可以为其利用!”
“上乘宗欲在近期起事,已无可疑!这个‘近期’,我估计,短,三个月;长,亦不会超过半年!”
“长风,这是天大一件功劳——上天交到你手上,可要稳稳的接住了!”
略一顿,“你一生勋业,就此发端了!”
吴浩心说,这就“一生勋业”了?
微微狞笑,“你放心,掉不到地上去!”略一顿,“若郑隼、智果们犹犹豫豫,我逼都要逼他们起事呢!”
“对了!莫坐等他们动作,主动出手,打乱他们的步骤,一句话——一切必操之在我!”
顿一顿,“咱们这边,两件事:一是吴团的训练要抓紧了!二是夏税的征收……既要抓紧,更要当心!”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夏税必须尽快征缴完毕——要赶在上乘宗起事之前完事;同时,又不可刻剥过分,不然,岂非替上乘宗这把火加薪添柴了?”
*
第十九章 嘿,俺成了“垃圾中的老母鸡”
吴浩之反应敏锐、畅晓人意,很令展渊欣慰、甚至佩服,“就是这个话!不过,‘尽快征缴’和‘不刻剥过分’,其实是颇有冲突的,长风,你这个包税的差使,不容易办!”
“你放心!”吴浩微笑,“我已成竹在胸!”略一顿,“上一回,咱们聊到了‘隐田’,‘尽快征缴’和‘不刻剥过分’鱼与熊掌兼而得之,关键点,就在‘隐田’二字上了!”
展渊目光一跳,“你莫不是想挖大户的‘隐田’?”
“不错!”
“长风,三思!你免欠减租,整个平水乡、乃至整个山阴县的大户,都侧目而视!你若再挖他们的‘隐田’,那就是往死里得罪他们了!真正众矢之的!我怕——”
顿一顿,“绍兴不是偏僻地方,密迩京畿,多少大户,某说府中、朝中都是有人的!真闹大发了,我一个小小县主簿,无论如何,撑不住的!”
“不盈你放心,我只‘得罪’自己,不得罪不相干的!”
“你……打算曝露自己的‘隐田’?”
“对!”
一股酸热之气涌入口鼻,展渊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再次确认:此人,真正值得为之效命!
定定神,“不过,长风,若独独你一家,即便所有田土,都按章纳税,也还是远远不够……”
话没说完,已反应过来了,“还有黄达!嗯,或者,还有你那位堂兄……贵宗二房?”
吴浩拊掌,“知我者,不盈也!”略一顿,“这两家,与我,不能说‘不相干’罢?”
确实,吴浩去挖黄达、吴滨的隐田,外人只会理解为私人恩怨,且如此一来,吴浩的自曝隐田,也会被理解成为了“杀敌一千”,不能不“自损八百”,则其“挖隐田”的行为,便是出于特殊目的、限于特殊范围,便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
展渊默谋片刻,点点头,“可行!你们三家,基本上就是平水乡之前三甲了,隐田十占七八,你们三家的田土,若尽数按章纳税,平水乡其余田主,不论大户小户,负担就很有限了!非但可迅速完税,也根本谈不上‘刻剥’,十有八九,较之往年,都更轻松些!”
略一顿,“长风,功德无量呀!”
“而且,”吴浩微笑,“如此一来,上乘宗起事之时,追随他们的人,就更少了些罢?愿意为我这个‘佛子’出力的,就更多了些罢?此消彼长,咱们的‘大事’,便更有把握些了罢?”
“不错!”展渊再次站起长揖,“渊五体投地!”
至于如何挖出黄达、吴滨的隐田,就不必俺操心了,想来你吴长风亦已“成竹在胸”?到时候,三家的账簿交了上来,县里头,俺照准就是了!
坐下之后,展渊笑道,“长风,还有一件事,目下,你亟需一个官身——我先斩后奏,已替你捐了个‘将虞侯’。”
啊?
吴浩微愕。
展渊分说,“本朝的官制、军制,皆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本糊涂账,想来你亦不甚了了,我简略说两句——”
“本朝军制,原本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之弊,这一层,你大约是晓得的,王安石变法,行‘系将法’,即一将统一军,勉强做到了‘将知兵、兵知将’,不过,并非所有军队都行此法,禁军,便分成了‘系将禁军’和‘不系将禁军’。”
“南迁之后,军制又有大变化,但‘不系将禁军’,多少年来,还是国初的老一套,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动,编制上,还是厢、军、指挥、都四级。”
嗯,也就是说,这个“不系将禁军”,真正叫做“垃圾中的……老母鸡”了。
“时至今日,‘厢’一级,早就名、实具亡,只剩军、指挥、都三级了。”
“‘都’为最基本部分(最基层单位),一都大约一百人,其长官,马兵曰军使,佐贰曰副兵马使,步兵曰都头,佐贰曰副都头,副兵马使、副都头之下,依次,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皆无定员。”
“有时,‘十将’前有‘军头’,不过,不常设。”
俺明白了,这个啥“将虞侯”,就是个排长的角色,顶天了,也不过副连长罢?
“一都之中,照编制,顶多二、三将虞侯,但目下的不系将禁军中,有一都将虞侯多至七、八员者。”
“多出来的,自然都是‘捐’出来的,一文薪水没有,更不可能吃到空饷,当然,也不必在营,就是个名义而已。”
展渊笑一笑,“‘将虞侯’本是不值钱的,本朝本就重文轻武,况乎一个芥菜籽大小的武吏?‘将虞侯’不是功名、不是官阶,就‘捐’到手了,也不能免役、免租。”
“不过,再微末,也是朝廷中人,是‘官身’——此正是目下长风你之必需的!”
“其一,有了官身,编练‘吴团’,更加名正言顺。”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者——”
“其二,有了官身,敉平上乘宗之乱,才不仅仅是‘乡绅’之‘义举,其后,才能在制度内扶摇而上!”
“其三,你有了官身,敉平上乘宗之乱,‘上头’才好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其功为己有——任授指使嘛!”
明白了,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如此一件大功劳,“上头”若没法子揽到自己身上,又如何有积极性来提拔你吴长风?
吴浩一揖,“不盈,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佩服!”
展渊眼睛闪着光,“为此,长风,咱们最好想个法子,叫你可以在史同叔那里,先容地步!”
再提个醒,史同叔者,史弥远也,当朝权相,一手遮天的人物。
吴浩踌躇,“这……”
这个真心不容易,一个“芥菜籽大小”的将虞侯,距当朝宰相,那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啊。
展渊微笑,“长风,你其实近水楼台而不自知——丁忧的史县丞、史行之,其实是史同叔的一个远房族子。”
哦?
吴大郎包缴夏税的差使,就是通过贿赂史行之拿到手的,他与史弥远的这个远房族子,或勉强可算是“交好”?
“那,史行之在他族父那里?”
展渊摇一摇头,“其实说不上什么话——真能说的上话,也不至于年已不惑,还只是个县丞。”
顿一顿,“不过,这一层,不紧要!咱们并非要史同叔现在就对你青眼有加,只不过‘先容地步’而已。”
明白了,只是请史行之给他族父写封信,吹一吹吴浩,这封信,史弥远看不看都没啥关系,但只要有这封信在,功成之后,吴浩就算史史弥远的“自己人”了!
“好!”吴浩以拳击掌,“就介么办!”
*
第二十章 乱操
第二天,“吴团”进行了第一次操练。
拢共两百余青壮,若照不系将禁军的编制,可以编成两个“都”,但既非正经军队,就不好叫什么“都”,而是曰“连”,主官也不叫啥“军使”、“都头”,而曰“连长”,朱荣为第一连“连长”,“副团长”王进功兼第二连“连长”。
“团长”是谁?自然是俺们吴大官人啦。
“吴团长”是内部的称呼,对外,就是“吴将虞侯”了,亦可简称“吴虞侯”。
这两百多青壮佃户之外,吴浩还有几十名庄客——说“庄客”是好听的,其实就是地主豢养的打手,但吴浩并未把这几十个“自己人”编入“吴团”,原因呢,这班打手,其中虽也有勇悍的,但大多都是欺软怕硬的刁滑之辈,欺负欺负老百姓可以,正经见仗,不能指望这种人。
因此,他的私人武装的真正底子,就是眼前这两百青壮佃户了。
若是不系将禁军,一都之内,军使、都头之下,依次有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非但皆无定员,而且,这班武吏的名下,亦皆无固定统属,只在执行具体任务之时,由主官即军使或都头分派,带领某某、某某等若干军士办理某某差使。
这种暧昧混乱的机制,为“吴团”坚决摒弃。
“吴团”的制度如下:
每一连,分成三个“排”,每一排,分成三个“班”,排设“排长”一员、“副排长”一员,班设“班长”一员、“副班长”一员,皆为定员。
“三三制”以及“连”“排”“班”的名目,皆出于吴将虞侯之建议,至于大官人为啥一定要用这三个字眼,王进功、朱荣也不明所以。
“三三制”本身,倒不算太特出,同“伍长”“什长”什么的,也差不多嘛。
但排长、副排长、班长、副班长的任命过程,就委实特出了。
排、班分好之后,吴团长宣布:
排内自行举荐或毛遂自荐排长、副排长人选,然后投票选举,得票最高者为排长,次者为副排长。
先选排长,再选班长,程序是一样的:班内,自行举荐或毛遂自荐班长、副班长人选,得票最高者为班长、次者为副班长。
若有得票相同之情形,则由“上头”择定。
做了排、班长后,若有不称职之情形:或者缺乏组织动员能力,或者不能“身先士卒,以为表率”,或者军事素质拉胯,或者处事不公,则就地免职,新的排、班长由“上头”任命,不再选举。
排、班长有多少不等之米粮津贴,按月发放。
这下子热闹了!
排、班长到底要做些什么,佃户们其实大多懵懂,但“米粮津贴”可是实实在在的呀!
选举过程混乱不堪,佃户们争的面红耳赤,若不是大官人、王师傅、朱郎君等就在上头盯着,有的人,大约都要彼此老拳相向了。
吴浩一直笑吟吟的,从头至尾,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意思。
俺以为:民主选举,其实是最好的“初动员”!
申初(下午三点)集合,差不多到酉正(下午六点),方才完成了所有的程序。
暂无必要挑灯夜战,也即是说,第一天的“操练”,只“操”出了连、排、班的编制和排、班长的人选。
但吴浩很满意,高声宣布最后一项流程:开饭!
一桶一桶的白米饭,一桶一桶的肉汤,一坛一坛的酱菜,依次抬了上来。
佃户们欢声雷动!
白米饭、酱菜也罢了,肉汤——一年能喝到几回?
何况——管够?
操场上此起彼伏,“谢大官人!”“谢团长!”“谢虞侯!”
*
次日,正式开操。
具体的操练内容,主要包括两部分:一队列,一器械。
器械主要四种:长矛、朴刀、弓箭、棍棒。
有这样一条基本原则:
全团一分为三,习长矛者专习长矛,不习朴刀、弓箭;习朴刀者专习朴刀,不习长矛、弓箭;习弓箭者,专习弓箭,不习长矛、朴刀,但另习短刀;全员皆习棍棒。
另外,不同于一般的“武社”,“吴团”练习器械,不习套路,不论矛、刀、棍,只挑选十余种最基本的击、刺、劈、砍、扫、砸、遮、架动作,反复习练,以形成肌肉记忆。
不过,正式开操的第一天,只习队列,不习器械。
开操之前,每个佃户,都领到了一对崭新的草鞋,耳朵并索儿都是麻编的——“吴团”的制式鞋履。
佃户们的眼睛都亮了:多少年没穿过这样好的鞋子了?
佃户们个个精神饱满,士气高涨,但开操之后,两刻钟不到,就把吴浩给气笑了。
就好像突然间都听不懂人话了似的,叫他往左他往右,叫他向前他后转,叫他抬腿他抬手,叫他抬手吧,他能一巴掌抡到旁边的同袍的脸上去。
一个字:乱!
几个字:真特么乱!
想想俺们入学的军训——
唉,不能不承认,十三世纪的农民,二十一世纪的学生,介个素质,真正天壤有别啊!
不过,不同于吴浩,这一回,王进功虽然不断高声喝骂,但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不耐烦,嗯,想来,王教头以前操练初入伍的禁军——也是不系将禁军,情形仿佛,早就习惯了罢?
事实上,混乱也只是开头的个把时辰,真笨到听不懂人话的,其实不多,到了快下操之时,这个队列,多少有点模样了。
两日之后,第二次操练,还是只习队列。
佃户们到了操场,不由都是一愣:
两天前,操场还平平整整,目下,莫名奇妙的多了几个浅坑,坑里还有水——可是,这两天,没下过雨呀?
开操。
二连三排三班的前头,就是个浅水坑,愈走愈近,但王副团长一直没下停步的命令,一班人都慌了:庄稼人日日下田干活,一个小水坑,本来踩进去就踩进去了,一点也不在乎的,问题是——目下脚上穿着新鞋子呀?
这可舍不得糟践了!
于是,不由自主的就往旁边让,你推我挤的,队伍就乱了!
*
第二十一章 行法
副团长终于喝一声,“止!”
事情并没完,全团的训练都停了下来,吴团长要训话。
吴浩脸上,皮笑肉不笑,但声音朗朗,犹如金石相撞:
“成团之初、乃至免欠减租的那一天,就说过了、说的清清楚楚:吴团,是要讲求纪律的!纪律,吴团之第一要务也!闻鼓,前头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给我趟过去!鸣金,前头就是金山银海,你也得给我退回来!”
“目下,前头不过一个小小水坑,就自乱部伍——前头若是真刀真枪,还不掉头就跑?如是,还打个屁仗?如是,本团长的白米肉汤,还不如直接倒进了水里头——还痛快些!”
略一顿,“王副团长,无故自乱部伍者,依律,如何处置啊?”
王进功大声说道,“回团长,无故自乱部伍者,杖二十!”
“既如此,行军法!”
话音一落,二十多个如狼似虎的庄客扑了出来,两个服侍一个,将二连三排三班的“团结”全部放倒,面朝下、背朝上摁在地上,扒下裤子。
操场上,隐隐骚动,但无人说话,被“行军法”的更是不敢挣扎,有个嗫嚅着想求饶,“服侍”他的庄客一个嘴巴子扇过去,“夹住你的鸟嘴!”
吴浩的话还没有说完:
“全班十一个人,平心而论,有本不欲畏避水坑、却被旁边的人挤跌了的,一并挨罚,有点倒霉,可是,没什么冤枉的!须知,你们十一个人,既是同一个班的,就是一体——上了战场,生同生、死共死!下了战场,荣共荣、辱共辱!明白吗?”
趴在地上的,有三二人低声答道,“明白……”
吴浩骂道,“囚攘的,其余那几只厮鸟,都是聋的吗?”
“回大官……回团长,明白!”
“听不清!”
“明白!”“明白!”
“还是听不清!”
十一人齐声大吼,“明白!”
吴浩手一挥,“行法!”
板子“噼噼啪啪”的响起来,惨叫声此起彼伏!
事实上,被罚者真正感受到的,并没有观者听起来那般疼,行刑的庄客都事先练过并得了嘱咐,板子的端头都打在地上,声势虽然惊人,但屁股的受力,却大大减轻,被罚者的惨叫,主要还是被吓出来的。
这只是刚开始训练,不能真把人打坏——人家还得下地干活呢。
二十板子打过,屁股都是红彤彤的,但没有一个真正皮开肉绽的。
提上裤子,归队,还能忍痛保持正常站姿,还能继续训练。
吴浩拿手指一指,“那个小个子、尖下巴、挺壮实的,叫什么名字啊?”
“回团长,小的鲁二甲!”
二甲?这都啥怪名字?
只听吴团长朗声说道,“十一个人,就你一个,从头到尾,一声没吭过——好!像条汉子!是个军人的模样!”略一顿,“下操了,去领一斗白米!”
啊?
“……谢团长!”
两百多号人,眼睛一起发亮:挨揍还挨出好处来了?
吴浩转向王进功,微笑,“王副团长,继续操练罢!”
*
次日,便是吴浩同云门寺约定的替“先君”做功果坛场的日子了。
本来,照寺里的规矩,这一类水陆道场,都是上午做的,但“孝感通天”的吴大官人表示,老爷每天都得睡到日上三竿,实在爬不起来,那位监寺没法子,只好将吴家的业务安排在下午了。
吴浩的目的很明白:赖在寺内,再过一夜。
他要翻远岫观的墙头,“再睡一阵子”。
同吴知古欢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要同吴知古商量赵与莒的事情。
本来,照展渊的想法,上乘宗拉赵与莒下水,那是再好不过,因为有没有赵与莒,这个案子的“档次”,大不一样,有了赵与莒——上乘宗奉宗室子为天子,同郑隼、智果之流自己成帝称王,大不一样,后者只是个草头王,只是普通的“僭伪”,前者才是真正的泼天大案——是可以动摇国本的那种。
若放在两汉,这样的案子,举发者是可以直接封侯的。
也即是说,若将上乘宗、赵与莒一勺烩了,吴浩的功劳要大得多——多得多。
展渊真是在为吴浩着想。
敉平上乘宗之乱,展渊自己其实没有多少直接的好处——他不能直接出面,只能暗中襄助,不然的话,就无以解释了:
你身为国家工作人员,晓得妖贼造乱,何以不向上级汇报?
但吴浩坚决反对,而且,明确要求,一定要想法子将赵与莒摘得干干净净。
展渊有些失望,只好笑一笑,“大英雄也有儿女情长时——欸,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你以为我此举,纯因为惑于吴知古的美色?
吴浩不能不交底了,“不盈,这位与莒郎君,谦逊、有礼、好学,且起于微末,知晓民间疾苦,照我看,较那位沂王嗣子……嗯,那位名贵和的,更加适合备位储君呢!”
展渊目光霍的一跳!
这一层,他是真没想到!
这个吴长风,是真敢想!
但,不怕你敢想,只怕你不敢想!
你愈敢想,我愈有佐助你的动力!
展渊起身,长揖到地,“非所及也!”
吴浩原本的计划,派人暗中一天十二个时辰看定了赵与莒,上乘宗下手挟持赵与莒之时,己方突然出手,将赵与莒抢出来。
但这一次,轮到展渊坚决反对了。
“若想摘得干干净净,目下就得动手——目下就得将与莒郎君与上乘宗切割的干干净净!事发之后,不论与莒郎君有没有被迫参与上乘宗的起事,但凡口供中涉及到了与莒郎君——哪怕仅仅是个计划,对与莒郎君来说,也是灭顶之灾!”
吴浩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特么的,老子的计划,其实是四流古装电视剧的情节——“戏剧性”是有了,也“爽”了,但其实是在胡闹!
心悦诚服,“好,不盈,照你说的做!”
吴浩和展渊拟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但这个计划需要吴知古的配合——需要她去做赵与莒母子的工作。
所以,今夜,吴大官人“二进观”。
*
第二十二章 宝剑赠佳人,红粉赠英雄
门寺。
吴家的坛场设在新起的水陆堂中,颇有一番气象。
主持法事的,果是本寺的首座,只见大和尚摇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吴太公早生天界”,云云。吴浩这位“孝子”,也只好一身白素,来到法坛之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
那首座越逞精神,摇动铃杵,念动真言。
于是,下头的一班沙弥、行者、头陀,烧香的烧香,秉烛的秉烛,宣名表白的宣名表白,忏罪赎业的忏罪赎业,有动铙的,有打钹的,有敲铦子的,有击响磬的,满堂喧哄,绕席纵横,好生热闹。
一坛法事下来,整整一个时辰,吴浩头昏脑胀,然这只是“一坛”,下定的时候,他不知利害,一气定了三坛,即是说,如此这般,还要再来两回,他坚决不肯再受这个活罪,对首座说,“一切拜托堂头大和尚”,俺呢,有那么一点点伤风感冒,若将病气过给各位高僧就不好啦,只好回房,倒头一睡。
“堂头大和尚”本是对一寺之首也即长老的称呼,首座是长老的副手,得此衔头,不由满面笑容,“大官人善自珍摄!一切都有贫僧照料,尽管放心。”
目下已是酉初二刻(下午五点半),在此时代,就算已经过了晚饭点儿了,回到客房,吴浩并未倒头一睡,而是赶紧大啖斋饭,今天晚上,体力活动甚多,可不得先求一饱么?
亥初(晚上九点),打过二更,吴浩、杨奎脱下“孝服”,换上夜行衣,再次出动了。
经过水陆堂之时,远远望去,堂内居然依旧灯火荧煌,诵经鼓钹之声不绝,嘿,还没完啊?
这才明白人家为啥要将法事安排在上午?心说,那班和尚,嘴上不说,心里多半都在问候吴大官人的娘亲,要不是你那个混蛋儿子“赖床”,俺们早下班啦。
好罢,无论如何,算你们敬业。
吴知古已经晓得吴家今日做功果,因此,对于吴浩的“来访”,并不如何意外,不过,依旧有“惊喜”:
吴浩送了她一柄短剑,以为“定情信物”。
这是一柄西域或曰波斯风格的短剑,鲨鱼皮套,吞金嵌银,剑柄还镶着红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浩翻箱倒柜,寻出这柄剑来,但他并不“记得”此剑之来路,问家里人,也没人晓得,剑是好剑,吴浩却无意以为私藏,前头说过了,吴浩“崽卖爷田心不疼”,旧版吴大郎的一切资源,都要善加利用,以获取最大价值。
情人之间,致送礼物、维系感情一节,十三世纪、二十一世纪,毫无区别,而吴浩既要牢牢将吴知古捏在手里,就要好好“经营感情”。
那,我送她啥礼物才好?
吴知古虽然出身平民,但她既是宗室的亲戚,又是亲王妃的替身,绝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水粉头面衣裳,太普通了,未必能够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俗话说,“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老子反其道而行之,她必然印象深刻罢?
就这样,这柄吴浩曰之为“凌云剑”的短剑,成了他给吴知古的“定情信物”。
吴知古果然惊喜莫名,抽出半截剑身,只见寒光闪烁,耀目生辉,“唉!有道是‘宝剑赠英雄’,我一个女人,这柄‘凌云剑’……唉!”
“宝不宝剑、英不英雄,不紧要!紧要的是,这柄剑,是我心爱贴身之物,见剑如见人,不好么?”
吴知古合剑入鞘,翻来覆去的看,笑靥如花,“好!好!”
爱不释手的把玩了半天,一转头,见吴浩笑吟吟的,反应过来了,“唉,我送你什么好呢?我这儿,没有哪样物什衬的上这柄剑啊……”
吴浩转头,拾起妆台上的一个小瓷盒,“这个便极好了!”
吴知古笑嗔,“这就是个粉盒,如何便‘极好’了?”
“既有‘宝剑赠佳人’,便有‘红粉赠英雄’嘛!”
吴知古“噗嗤”一声,“你胡说什么呀?”
“我是说,这是你的贴身之物,每早晚都要用的,于我,不一样是那个……见盒如见人吗?”
“你……唉,随你,你愿意,就拿了去,改日,我另寻了合适的送你……”
……
一直蜜意柔情中,然吴浩简略说了上乘宗之事,委婉表示对智果之待赵与莒的怀疑,吴知古吓到了!
但她不是个不能经事的,人也聪慧,冷静下来,认真想去,最终认定,吴浩的怀疑——
是有道理的!
事实上,她自己也一直有些奇怪,智果对赵与莒,何以礼待如此?每次见面,一老一少,一僧一俗,都要花费偌许辰光,谈佛论道,谈诗论词?
表弟虽然谦逊好学,但远远算不上什么神童啊?
吴浩和展渊的建议是,赵与莒非但不能再入云门寺,还得搬离虹桥里,搬到一个上乘宗找不到的地方,待事了之后,再重新露面。
吴知古说,她去说服赵与莒母子,这一层,吴浩可以放心,但赵与莒是宗室,不能随意迁离常居地,也即是说,除了绍兴和临安,赵与莒若要搬到其他的州府去,程序上,会非常麻烦,动静一大,就很难瞒过上乘宗的耳目了。
吴浩思衬片刻,说道,“那就临安!大隐隐于市!这件事,我来办!”
*
从“远岫观”出来,已打过三更了,即已是夜子时——已过了晚上十一点了。
云门寺内,一片寂静,水陆堂那边,也早就没了动静。
吴浩主仆并未回客房,白天已觑定了一个可疑的所在,夜色深重,正是寻幽探秘之时。
此地亦在选佛场后,距“远岫观”不远,是一处库房模样的所在,周遭被一环水池围了起来。
水池自然是为防火,但此处明显不是藏经阁,除了纸张,还有什么物什是最怕祝融的?
应该是香油,吴浩鼻子极灵,隔着水池就能确认这一点。
香油是寺庙的大宗消耗品——佛前的长明灯是不能熄灭的;香油储备多少,直接反应一个寺庙的经济实力。
香油本身,本无可疑,上一回,吴浩就没有怀疑到这处所在,但这一回——
味道怎的有点不同了?
差别很细微,白天到处香火缭绕,吴浩做不得准,但目下,室外香火早烬,清风徐来,这个差别,在吴浩,就有些明显了。
这个味道,也是“油”的味道,但咋说呢?不像香油,而有点像——
汽油?
*
第二十三章 登堂入室,猛火加油
汽油不会出现在此时代,但它的某位近亲、其质量上佳者在二十一世纪是可以直接灌入汽车油箱使用的,却是亿万年前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确定四周无人,吴浩过桥,杨奎则留在水池边把风。
库房门前,铜将军把门。
很好,这说明库房里头是没有人的。
香油虽然紧要,但只有防火的需求,没有防盗的需求,香油都是论桶盛装的,大半夜的,哪个盗贼能越过高高的寺垣,将一大桶一大桶油搬到墙外头去呢?
至于区区一把铜锁,挡不住俺吴大官人。
自然不是撬锁——那就打草惊蛇了。
古代的锁,基本结构非常简单,大多是最简单的簧片锁,或单簧,或双簧,少数三簧,正常情形下,簧片是个弹开的状态。
锁分锁身、锁梁两部分,锁梁有上下两条,锁梁插入锁身,下头的锁梁被弹开的簧片卡住,不得后退,就算锁住了。
开锁,是个逆过程:钥匙端头的形状,吻合锁身的卡槽,插入锁身后,挤压簧片,锁梁得以抽出,锁就打开了。
开锁,就是个一插到底的动作,连扭转都不必的。
当然,也有结构更复杂的锁,但那是少数,用于真正有防盗需求的所在,而眼前这把,一看就是最简单的“横档锁”。
咋开锁?
拿钥匙开呀!
啊?
俺有“万能钥匙”呢!
啊?
欸,所谓“万能钥匙”,其实就是一大把各种式样、各种尺寸的钥匙,因为普通“横档锁”的锁、钥,包括卡槽的造型,都很简单,试多几次,总有一把是合您用的。
果然,不过试到第四把,“咔哒”一声,锁开了。
推门而入,门外月光映照,一眼望过去,影影绰绰的,好家伙,这个香油,怕不有数百桶之多?
这个云门寺,还真有点儿存货呢。
月华如水,但只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地方,往里走,还是得举火。
这个地方,不敢“明火”,但吴浩早有预备,带了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有琉璃罩子保护,安全多了。
每一只油桶的外壁上,都有“甲乙丙丁戊”、“一二三四五”等编号,看起来十分详细的样子,有的还注明了捐赠者的名姓,吴浩见到了“荣王府荐供”的字眼。
他吸着鼻子,愈往里走,愈确定自己愈接近目标。
终于,快走到西北角落了,吴浩停了下来。
眼前的油桶,形状与其他无异,但是——
吴浩撬开一只油桶的桶盖。
嗯?里头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香油啊?
吴浩略一思衬,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照油面慢慢的插了下去。
刀身堪堪没入二分之一,不动了。
果然,这只桶,是有夹层的。
他以刀尖慢慢试探。
层板的中央,有个凸起。
这个凸起,应该是把手一类,如是,这个层板,就应是可以活动的。
吴浩将刀尖移至桶壁处,慢慢尝试。
很快,层板被撬动了,吴浩的短刀,顺着桶壁,继续插了下去。
隐有异感。
吴浩抽出短刀,移近琉璃灯,看的清楚,刀尖上,沾了黑乎乎、黏糊糊的一层物什。
虽然已有预感,但还是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
果然,这特么是……石油啊!
此时代,唤作“猛火油”。
吴浩定定神,仔细观察,刀尖上的物什粘度很大,沥青成分很高,如是,这个“猛火油”的比重,必然远远高过普通香油。
他曲起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桶壁,由上而下,一路敲下来,到了下部大致三分之一的位置时,发出了“空空”的声音。
嗯,下头又有一个夹层,夹层以下是空的,如是,整只油桶的重量,就跟装满了普通香油差不太多了,就不至于引人怀疑了。
很细心嘛。
至于味道略有异,没啥所谓,吴浩是打二十一世纪过来的,对汽油的味道敏感,才觉出不对劲的,此时代,见识过“猛火油”的普通人,凤毛麟角,就觉得味道有点古怪,顶多以为香油的质量有问题,想不到别的地方去。
再者说了,当事者也可以如此辩解:俺这香油,产自西域,是多少有一点“异香”在身上滴。
一桶一桶的寻过出,前后花了整整半个时辰,终于确定,如此这般的夹层“猛火油”,拢共一十八桶。
此时代,石油的唯一正经用途,是于攻城、水战中做攻守之用,偶尔也用作野战,一句话,烧人、烧船、烧房子用的。
云门寺收集了偌许“猛火油”,想干什么?!
他的心跳,微微的加快了。
发了一小会儿的怔,想起该收集一点证据,但没有带备合适的容器,咋办?回客房,再过来?
突然灵机一动:咋没“合适”的容器?俺不是有个“定情信物”吗?
瓷盒里头,还有些残粉,不过无所谓,老子又不是拿去做化验的,无所谓“污染”不“污染”。
就是拿“定情信物”派这个用场,有点对不住俺亲爱的知古先生啦。
于是拿短刀一点一点“沾”出夹层里的“猛火油”来,折腾了一刻钟,终于收集了小半粉盒。
够了。
离开库房之前,吴浩深深的透了口气,空气中,“异香”隐隐。
原本以为,这个上乘宗,起事的地点,就是平水乡,顶多加个虹桥里,现在看来,其所谋者,远远不尽于此呀!
*
瓷盒中的物什,展渊并不认得,待吴浩说出“猛火油”三字,不由大吃一惊,脑海中立即跳出对此物什的相关描述:
“攻城,以此油燃火焚楼橹,敌以水沃之,火愈炽。”
“不盈,”吴浩说道,“照我看,小小平水乡、虹桥里,本用不到这件物什——不过打个黄家庄、吴家庄,何必牛刀杀鸡?况乎一十八桶之多?”
顿一顿,“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上乘宗的势力,虽集中于于平水乡、虹桥里,但他们真正的目标,其实并不是此二地?至少,不止于此二地?”
“你是说……绍兴城?”
“是啊!举事于平水乡,同时,纵火于绍兴城,叫官军首尾不能相顾!”
展渊默谋片刻,断然摇头,“不,就是绍兴城,也用不到这件物什!”
*
第二十四章 大城之焚,图穷匕见
吴浩一怔,“不盈,怎么说呢?”
“长风,你或许还不大清楚,本朝的军力部署,早就是个‘实外虚内’的局面了:重兵都在东起两淮、西迄大散关一线——中间是襄、樊;内地,乃至京畿及其左近,自然也包括绍兴府,其实兵力空虚!”
吴浩略一思衬,“我明白了——东起两淮、西迄大散关、中间襄樊,这条线,其实就是俺们同金国的国境线嘛!”
“对了!内地的兵力,本来就不多,战力,更加所剩无几!什么禁军、厢军,系将的也好、不系将的也好,都一样——早就打不了仗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若上乘宗筹划得当,一举拿下府城,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用不着如此大费周折?”
“对!”展渊点点头,“何况——”
顿一顿,指一指瓷盒,“这样物什,真烧了起来,那个火势,神仙也控制不住!根本没法子救火!绍兴城内,上乘宗自己也呆不住,有意思?事后,焦城一座,满地废墟,又能拿来派什么用场?”
吴浩的思维,活跃敏捷,一旦明白了其中关节,便后发先至,赶到展渊的前头了,他微微咬着牙:
“如此说来,这一十八桶‘猛火油’,上乘宗是打算用在临安城了!”
展渊浑身一震,他还未明确想到这一点,但仔细想去,竟是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透一口气,缓缓的点了点头。
“长风,”展渊声音低沉,“你到过临安城没有?”
二十一世纪的杭州,俺是到过的,十三世纪的临安,俺到过没有?还真不晓得呢。
“呃,好像……没到过吧?”
啥叫“好像没到过”?不过,展渊未以为意,说道:
“既如此,长风,你赶紧过一趟临安城!到过了临安城,你就晓得,以临安城的格局,若筹划得当,这一十八桶猛火油,足以将整个临安城焚之一炬!”
介么夸张?临安是首都欸,南宋第一大城欸,还有一个大大的西湖欸,好多的水欸,十八桶石油就能将整座城烧掉了?
“以临安城的格局”——临安城的格局,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过,现在亦不必多问,赶紧去瞻仰一番首都风光就是了,反正,就没有“猛火油”的事情,也得尽快过一趟临安——想法子安置赵与莒呀。
“行!”吴浩点头,“我尽快安排行程!”
不过,吴浩不晓得的是,宋南迁以来,临安一直是以“行在”之名,行京师之实,以示不忘恢复,也即是说,理论上,临安只是“陪都”,不是“首都”,南宋就没有名义上的首都。
展渊目光灼灼,“本来,我还觉得,敉平上乘宗之乱,若少了与莒郎君,这份功劳,略显单薄了些,现在,嘿嘿!事定之后,论功行赏,长风,你就是直接封爵,都不稀奇!”
宋朝封爵的门槛很高,原则上,只有侍从官——也即待制,如六部尚书、侍郎、翰林学士、给事中(都是正经高官要职)——以上,才有封爵的资格,历史知识半桶水的吴浩,虽对此不甚了了,但也晓得,一个事实上的白身“直接封爵”的难度都多高?
展渊何以有如此把握?
这是因为,上乘宗的整个图谋,已隐隐现端倪了!
整个临安城,一火焚之,王公亲贵、文武百官,皆葬身火海,其中,包括最最重要的那个人——当今的官家!
这种情形下,上乘宗一面声称焚城乃是“上天谴告”所致,一面举旗放炮,立赵与莒为天子,会发生什么?
帝位虚悬,中枢缺位,人心惶惑,天下动荡,一个宗室子突然跳了出来,挟一身的“异相”“神迹”,声称“天命在我”,人们会何去何从?
真有给他们成事的可能!
吴浩打破这个阴谋,敉平叛乱啥的,还在其次,首先是,救了一城人的性命!包括王公亲贵、文武百官,以及最最紧要的那个人——当今官家的性命!
这份功劳以及随附的赏识和感激,不值得破格封爵吗?
*
至于那一十八桶猛火油,自然要不错眼的盯紧了。
可是,咋盯呢?
本来,俺是“寺内有人”的——知古先生主仆嘛,可是,坤道女冠之于和尚庙,本就是一件很扎眼的物什,平日,吴知古入寺即入观,很少在观外流连的,她也好,芹儿也好,绕着香油库打转,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定会引人怀疑的。
买通个把道人、老郎做眼线也不难,可是,一来,仓促之间,靠谱的不好找,楞头楞脑易露马脚;二来,万一,好不容易寻到的,其实是个上乘宗的人?被人家无间道、反间谍,那就尬了。
“道人”做啥的,前头已有介绍,“老郎”也差不多,都是寺庙的佣工,是俗家人。
最后决定,用一个最笨、但也是最靠谱的法子。
香油这件物什,于寺庙,只应入,不应出,若反常,必有妖,而货物出入,都走侧门,因此,通往云门寺侧门的路上,或赁下一屋,或盘下一个小小的茶酒店,派几个灵性的,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班守住了,有运香油、或疑似运香油的的车子出寺,立即盯住、跟上,同时,飞报大官人。
另外,展渊建议,猛火油的事情,要说给王进功知晓。
一来,他是你的心腹,除了与莒郎君的事情不能扩散,别的紧要事项,应该及时通气;二来,他出身于上乘宗,上乘宗之曝露,也是出于他的“举发”,说不定,他那里,关于上乘宗和猛火油,有更多的信息,更好的建议。
吴浩从善如流。
展渊没见过“猛火油”,王进功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听吴浩说,这样物什,云门寺内,竟有一十八桶之多,王进功脸色大变,咬牙,“该死!该死!”
看来,在王进功那里,并不需要如何跳跃发散的思维,便已想到,郑隼、智果要拿这一十八桶“猛火油”派什么用场了。
“至少五年前,”王进功沉声说道,“上乘宗就开始收集这样物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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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俺是天才发明家
吴浩一直以为,中国古代,出现于“中国”(中原+江南)的石油,都来自于西域,但王进功说,上乘宗的“猛火油”,走私自金国。
咦?
此时代,控制西域的,应该是西辽吧?同金国之间,还隔着西夏和吐蕃,咋的,介个猛火油,先辗转流入金国,金国再做个二道甚至三道贩子?
错。
首先,就在去年,也即嘉定十一年、公元一二一八年,西辽被蒙古灭掉,但相关信息,还没有引起宋朝的注意,吴浩历史知识半桶水,对年份一类细节,一向不甚留意,此皆不读书之过也。
其次,王进功说,金国本就是产猛火油的,并不需要远求之于西域。
啊?
呃,弱弱问一句……哪里呀?
延安府。
王进功说,本朝南迁之前,西军(就是老种小种那一拨啦),有于营地合适位置,“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以蓄猛火油”的。
当地人也将猛火油称之为“石脂水”。
南迁后,延安府就归了金国,所以,金国是产猛火油的。
好吧,有用的知识增加了。
王进功说,初初之时,上乘宗入手猛火油的数量很少,好像就是拿来做什么试验用的,但到底做啥试验,王进功亦不了然,他虽是护法,但几个护法,各管一摊,科学试验那一摊,不归他管。
就在他同宗主矛盾激化,准备出走楚州之时,上乘宗招了一个名叫陆堂的工匠入教。
陆堂是匠人世家,曾祖服役于汴梁的军器监,军器监专门负责制造各色兵器,下属的工场分成两大块,一曰东西作坊,下设五十一作(“作”即工场);一曰东西广备,下设二十一作,其中有猛火油一作,陆堂的曾祖,就是主持猛火油作的工匠头儿。
南迁后,因为无法持续获得足量原料,猛火油一作,名存而实亡。
彼时,王进功早生异心,乃偷入陆堂的房间,翻到了“猛火油柜”的图纸。
凭着记忆,王进功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出来。
吴浩看时,这“猛火油柜”通体以熟铜打造,分成上下两部分,下部是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四足——嘿,还真就是个“柜”;上部是个唧筒,横置,前端膨大,筒、柜以四根竖立的细铜管相连。
猛火油储于柜体,通过空气压缩,上抽至唧管喷出,这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过,如何将油变成火呢?
王进功说,奥妙应在唧筒前端的那个“大头”,此部分曰“火楼”,根据图纸,“火楼”内盛引火药;同时,“猛火油柜”另有一曰“烙锥”的附件,据他猜测,发射之时,用烧红的烙锥点燃引火药,“火楼”内形成高温区,猛火油喷出时,遇热点燃,“火楼”喷口便喷出烈焰来了。
吴浩仔细想去,嗯,应该就是介么回事!
介……不就是个火焰喷射器吗?
不过,这样物什,颇为笨重,基本不能机动,射程有限,射界也有限,只能用于守城和水战,野战、攻坚,派不上啥用场。
您不如将那“四足”换成四个轮子?
不能机动……射程有限、射界有限……
欸!有没有法子将其“小型化”?甚至……能背在身上的那种?
如是,射程且不去说它,机动、射界,这两个问题,就统统不存在了!
如是,不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火焰喷射器”了吗?
我去!我咋介般天才?
如是,介个“猛火油……”嗯,曰之“猛火游龙”!野战咋用,俺还没想好,但攻坚——不是攻打大城,而是攻打堡寨一类,“猛火游龙”呼啸而出,翻滚噬咬,再险峻、再坚固的堡寨,也立陷一片火海呀!
就如唐军攻打石堡城,若有了这样一般物什,哪里还要打的恁般辛苦?
我去,我去,我真是个天才!
当然了,我得解决燃料的问题,不然,再天才,最多也就弄个实验品出来,无法量产,无法装备,无法形成战斗力呀。
燃料……
嗯,我买!
买?向谁买?如上乘宗一般,走私自金国吗?
屁!走私能走私多少?吃了一顿就没第二顿了!
看看上乘宗,不晓得攒了多久,才攒出一十八桶呢?
再者说了,不是俺灭自己威风啊,延安府“自产”的“猛火油”,杂质太多,品相太差,燃烧效率既低,黏糊糊的,推拉唧筒都费劲,也很影响射程呀?
那,莫不成……
对了,俺要向阿拉伯人买!
中东那嘎达,一铲子下去就往外咕嘟咕嘟冒的油,是个啥品相?金黄色的!透明的!清的跟葵花籽油似的!可以直接往汽车油箱里灌的!
当然啦,这个时代,没有油罐船,也没啥,就装桶里运呗!
此时代,中东的石油,没啥正经用途,除了运费,花不了俺几个钱罢?
嗯,为此,俺得控制一个沿海港口才行!
……
“大官人!大官人!”
王进功见吴浩一直不说话,但双眼放光,咬牙切齿,不由有点担心,试探着喊了两声。
吴浩回过神来,干笑一声:
“王师傅,这个陆堂,虽然路子没走正,不过,倒也算是个人才呢!我有个不大成熟的想法,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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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浩临安之行,除了杨奎,还带上了朱荣。
朱郎君生的好皮囊,使的好拳棒,更兼吹弹唱舞、诸行百艺,无不精晓,是个场面人物,也来过好几回临安城,人地两宜,或能派的上用场。
绍兴府虽密迩临安府,但前者属两浙东路,后者属两浙西路,也即是说,吴浩不但乡下人进城,而且,还“出省”了。
傍晚上船,沿运河西北上,入钱塘江,次日将将破晓时分,船靠临安城东南的临潮门码头了。
还在舱内,便听到外头市声隐隐,其中有“当当当当当”敲击铁牌声。
吴浩奇道,“咦?这是啥?咋跟云门寺的打更声一样呢?”
朱荣笑道,“就是打更声——马上就日出了,打最后一次五更。”
略一顿,“这个更,也是‘报晓头陀’打的,他们出自寺院,走街串巷,还会下乡,所以嘛,一模一样的声音。”
哦?
“他们还报天候呢!哥哥你且听着。”
报天候?天气预报?
果然,遥遥传来,“天——色——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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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临安之火
吴浩走出船舱,微吃一惊:岸边各色船只,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犹如蚁聚。
他抬头,夜色微褪,晨光微曦之中,高大的城墙自城门两侧向南北两个方向延展开去。
临安,此时代,此星球,最繁华、最富庶的城市。
岸边距侯潮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城楼上下,灯火通明,看得清楚,人流如织,川行入城,密度之大,远超吴浩想像。
介样早,就介样多人?赶集啊?
还真是“赶集”,这都是临安周边四乡八邑小商小贩进城做“早市”生意的。
绍兴也算一等一的鱼米之乡,但较之眼前景象,还真不好比。
穿越至此,对南宋商品经济之发达,吴浩才算真正有了初步的感性认识。
他来临安,首要目的是看“格局”,天色未明,不需要介样早入城,于是,虽弃了船,但只在岸边流连,而岸边有许多卖汤饼、卖茶汤、卖猪羊血羹的小摊贩,吴浩主仆三人,走走停停,停停吃吃,入城之前,就把早餐用了。
近卯正时分(早六点),天光已明,入城。
本来,来自二十一世纪,北上广深都是熟悉的,十三世纪的城市,再如何繁庶,也不会真正引发吴浩的惊羡,但他还是不自禁的想,这座城市,是醒的太早呢?还是根本就没有睡过觉?
不过卯正,各色市声,已充斥街巷。
油饼店、胡饼店传出来有节奏的擀面、翻拍声。
鹰鹘店的鹰鹘被上门的顾客惊动,扑打着翅膀,响亮的鸣叫着。
沿街朱门的门环,被青衣白发的老媪叩打着,“咣咣”直响,她们在兜售珍珠。
还有各色叫卖声,或悠扬、或婉转、或诡异,其中的大多,好听是好听,但吴浩听不懂——不晓得是卖什么的?
……
还有气味。
除了各色食店,卸下了门板的香药铺、浴池,也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当然,也有煞风景的——马桶搬到户外,等待收集,在此,就不细表了。
……
对,这是农耕时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临安,日落未必息,但日出必定作,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点儿,本就是忙碌的辰光呀。
候潮门是临安东南方向的城门之一,吴浩一行,由南而北,只不过走了小半个时辰,吴浩就明白了,展渊口中的“临安的格局”,究竟何指?
临安城的建筑密度,太大了!
街道两旁,鳞次栉比,房屋和房屋之间,或者没有空隙,或者空隙很小,勉强算是条小巷子,有的窄到了两人对行,彼此侧身,才能交过;住宅、商铺混杂在一起,许多都是住宅、商铺二合一的。
街道狭窄,除了城市中心、贯穿南北的那条御道,余者,最宽处,不过容两车并行。
在临安城内驾车,“会车”,是个技术活儿。
而且,吴浩看得出来,许多街道,原本并没有介样狭窄,但道路两旁的房屋,尤其是商铺,不断“僭建”,抢占街道空间,最终才变成了这个模样。
这种城市格局,较之魏晋隋唐,天壤有别啊。
魏晋隋唐的大城,道路宽阔,商业区、住宅区,彼此分隔,整个城市,犹如棋盘,方方正正。
这样的格局,不能说没有一点缺点——主要是城市各成员之间的商业联系较弱,城市的活力,略不足。
可是,像临安这样,“活力”足到了介样的程度——
咋防火呀?
这个时代的房屋,大多都是木结构建筑,彼此挨的介样近,一烧起来——
我去,不敢想象啊。
怪不得,展渊说,“以临安城的格局,若筹划得当,这一十八桶猛火油,足以将整个临安城焚之一炬!”
还有,一路走下来,吴浩发现,临安是个南北狭长的格局,主要道路,都是南北向,这个格局,对于临安的大密度建筑群来说,好处是,通风透气,但如果烧了起来,那是——
哼哼。
北风的时候,火头打城北点起;南风的时候,火头打城南点起——想一想,那是个啥局面?
临安水是多,但西湖在城西,钱唐江在城东南,都在城外,对于防火,没啥直接的帮助。
缺陷如此明显,介么多年了,难道,没人看的出来?
肯定不会,但是,无可奈何。
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迁都吧?
吴浩的猜想是,在城市规划上头,临安先天不足——本来也不是作为首都来规划的呀,突然间,皇帝来了,中央政府来了,全国范围的人员、资源都涌进来了,限于地理,湖、江、山夹着,大幅向城外扩展很困难,只好“内部膨胀”,日积月累,密度便愈来愈大了。
事实上……八九不离十。
本朝南迁已近百年,也不晓得,临安“火”过没有?
若没有,那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问同行者,朱荣、杨奎都有点奇怪:临安当然“火”过,您不记得了?
不过,那是十年……啊,十一年前的事儿,您不大记得也不稀奇。
那场大火,到底烧成了啥样子,俺们当时也小,也没亲眼见过,也说不好,不过,老人都是介样说的:文武百官都搬到船上去啦。
即是说,非但住宅,还烧掉了一大堆的官廨?连办公都没地方了?
是滴,是滴。
十一年前,那是嘉定元年,公元一二零八年,再往前呢?
再往前,俺们就不清楚喽。
不过,朱荣说,临安的消防,还是挺上心的,每隔二百步,便设一“军巡铺屋”,每铺五名铺兵,夜间巡警,一遇失火,立即快马奔报。
另外,全城拢共设二十多个“隅”,分布城内各处,每“隅”一百人左右——这是专职的“灭火兵”。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水军队”“搭材队”“亲兵队”“帐前四队”,也是专门的灭火兵,归殿前司集中管理。
这是城内,城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灭火兵,也归临安府调遣。
吴浩略意外,挺有组织、挺上规模的嘛!
可是,也没防住嘉定元年的大火呀?
也即是说,防小火、救小火或可以,遇上大火,就束手无策了。
况乎,若此大火,乃有心人精心策划,以“水沃之,火愈炽”的“猛火油”引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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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风流去处销金窝
“格局”看过了,办第二件正事——关于赵与莒的。
都税务(差不多相当于税务总局吧)前,猫儿桥下,有一家叫做“清风作”的扇子铺,是吴家的本钱,吴浩交代给掌柜这样一件差使:
自己有个朋友,这个朋友,有个远房亲戚,家中的大郎,到临安求学,同时,因为家境贫寒,希望在城里找一份合适的工作,那个,勤工俭学(非原话,不过,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介个忙,就靠老杨你来帮了,替他寻一间靠谱的商家,在柜上或账房里帮帮忙啥的,薪水嘛,多少不拘,就不给,也没啥关系,咱给他开支!可是,对外人,可不能说不给薪水哦!更不能说咱给他开支哦!
老杨连连点头,心说,东主这是怕那位朋友脸上不好看罢?
但也有点奇怪:既如此,直接摆在“清风作”就是了,何必兜这样一个圈子?
吴浩还叮嘱:对“靠谱的商家”也好,对别的啥人也好,但凡有打听这位赵小郎君来历的,你就说是你自己的朋友托的你,或是你亲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诸如此类,咋说都行,这个“朋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随你说,反正,别往我身上扯就是了!
老杨答应了,虽不解,但也没想太多,只是嘀咕,东主如此撇清,这个“朋友”,怕不是个小娘子罢?
吴浩的计划:赵与莒在“靠谱的商家”做个十天八天,便辞职不干,从此“大隐隐于市”。
赵与莒久不登云门寺、远岫观之门,智果自然会向吴知古探问,吴知古只说赵与莒赴临安求学,至于找到了合适的老师没有,还不清楚。
赵与莒住在外祖父全保长家,十家一保,五保一大保,全保长是个“大保长”,但负责的“片区”,无关云门寺,彼此没有直接的交集,智果若跑去全家打听,就太奇怪了。
就算拐弯抹角的问到了,全家顶多回复个“好老师不好找、束脩太贵、临安米珠薪桂,只好先打打工了”啥的,若上乘宗有本事找到“靠谱的商家”,一问,对曰,“哦,你问小赵啊,早就不在俺们这里做喽。”
至于赵小郎君住哪儿,谁知道呀?
如是,上乘宗就算有所怀疑,也无法确定,赵与莒是躲他们躲到临安去的?时间略长,这条线,自然就断了,就算他们还想以宗室子为号召,也只能另请高明了。
过了猫儿桥,就是御道,御道对过,丝竹之声,隐隐传来,正是大瓦子,临安城第一个风流销金去处。
杨奎伸长了脖子,一脸垂涎,朱荣潇洒的多,但也是副张望的样子,吴浩笑道,“如何?有相好的?”
朱荣笑道,“不瞒哥哥,还真有一个,不过,不算‘相好’,只能算是‘故人’。”略一顿,“是个唱杂剧的,叫做丁都儿,算得上色艺双绝。”
说明一下,宋杂剧还未像元杂剧那样,不同剧种分门别类,还是一种“混合型”剧种,即是说,歌唱、说白、舞蹈、武技乃至杂耍,集于一人之身。
吴浩手中折扇一拢,向前一指,“既如此,走,叙叙旧去!”
大瓦子占地甚广,各色勾栏,有百数十家之多,一入其中,活色生香,五蕴俱迷,吴浩心说,目下虽是白昼,但老子算是进了夜总会啦。
兜来转去,到了地界,抬头一看,门首支起一个“琼林枝”的招牌,另挂着许多金字帐额,旗杆吊着等身靠背——这是两宋勾栏的标准造型。
进了金莲棚,朱荣笑道,“哥哥稍待,我去后头打个转儿。”
吴浩一笑,“好,你且去叙旧!”
朱荣去后,吴浩观察棚内,见入座的人士已经不少,不过,第一排却只有一个入座的,他有些奇怪,第一排最近芳泽,自然是最好的位置,咋只有一个人入座呢?
既有了这个疑问,便不着急入座,站着等待朱荣。
不多时,朱荣便回来了,未等吴浩发问,微微压低了声音,“哥哥,见到白虎头上第一位的那个人了么?”
左青龙,右白虎,棚内的座位,分为左右两边,中间留一条窄窄的过道,“白虎”指的是右手边,“白虎头一位”就是右手边挨着中间过道的位置了。
“见到了。”
“此人姓史,名嵩之,乃当朝宰相史弥远之堂侄。”
史嵩之?
吴浩目光,霍的一跳。
吴浩如此反应,不仅仅因为史嵩之是史弥远的堂侄,更是因为史嵩之本身就是个有本事的——原时空,他位极人臣,继堂叔史弥远之后,成为大宋的又一位权相,对宋金关系、宋蒙关系,都产生过重大影响,可算是左右南宋后期气运的关键人物之一。
不过,目下,史嵩之应该还啥都不是,甚至可能尚未正式出仕。
吴浩也压低了声音,“这是个紧要人物,不能错过了,要想法子打上交道!”
朱荣点点头,略一思衬,“有法子了!哥哥且去青龙头一位坐定,暂不必兜搭他,一场下来,便见颜色!”略一顿,“我再走一趟后头,略作布置。”
吴浩亦不问朱荣有何良策,从从容容的踱上前去,在左手第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同史嵩之只隔一条过道,彼此很自然的略点点头,微笑致意。
此人面容清癯,五柳须,看年纪,应该不过三十上下的样子。
一个小鬟出来,走到史嵩之面前,福了一福,“俺家娘子,请公子后头一叙。”
史嵩之眼睛一亮,拿折扇在手心一打,“好!不能不走这一遭!”起身跟着小鬟去了。
两三盏茶工夫,回转了来,满面春风的坐回原先的位置。
再过小半盏茶光景,吴浩只听背后轻轻一声咳嗽,是朱荣,便晓得,已“布置”妥当了。
只是不晓得,到底如何“布置”?
就在这时,一声锣响,一个老儿,摇一把团扇,上的台来,团团唱一个肥喏,“老汉丁乔,‘琼林枝’主人的便是;女儿都儿,年方二九,小有薄技,歌舞吹弹,伏侍各位看官!”
话音刚落,锣声再响,密如雨点,一个小娘子早上戏台,莲步周转,礼拜四方。
吴浩定睛看时,心中不由暗喝一声彩: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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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肯爱千金轻一笑
只见这位丁都儿:体态轻盈,星眸柳眉,樱唇贝齿,顾盼之间,眉梢眼角唇边,都是风情。
这也罢了,关键在装束:
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簪两支大大的金花;身穿一袭紫绣牡丹箭袖窄衫,玲珑身段,勾勒分明;腰间一条嵌宝玉绦环,上头还系着香帕;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筒靴,由头到脚,花团锦簇,做的虽是男子打扮,但就算男子如此装束,也不比她的精神呀!
锣声止。
“啪”一声,丁都儿拍下界方,莺声呖呖: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此曰“开话”,并无实在意义,接着便道:
“今日都儿招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酝藉的格范,唤做‘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只听下头一声“好”,原来是史嵩之喝了一彩,丁都儿微微一笑,正式开始表演,只见她:且说、且唱、且舞,果然是:声如枝上莺啼,舞似花间凤转,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
只可怜了青龙头一位的吴大官人——十有七八没听懂。
唱腔听不明白也就罢了,咋一念白,那个音也变的厉害呢?
只听丁都儿念道,“……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言罢,“啪”一声,又拍下了界方。
做出这个动作,即便吴浩这种小白,也晓得,今日的话本,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然而表演并未结束,丁都儿双手一伸,两根马球棍飞上台来,丁都儿轻轻抄在手里,棍如轮转,犹如“枪花”般,舞起了“棍花”。
吴浩心想,好看是好看,不过,“棍花”啥的,俺也是会舞滴……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定,眼前一花,两个马球飞上台来,直入“棍花”之中,然却不落地,只在棍头高低跳跃,就好像有两根无形的线,将马球和棍头栓在了一起一般!
而“棍花”的花样愈多,明明只有两根马球棍,却好像有五、六朵“棍花”同时在丁都儿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同时绽放!
“棍花”之中,两个小小马球,倏起倏落,但就是不掉到地上。
彩声几乎掀翻了棚顶,吴浩也早已瞠目结舌了。
那个史嵩之,更是拍手跺脚,怪叫连连,哪里还有一点读书人的矜持模样?
一声锣响,“棍花”倏然散去,丁都儿右手,拢着两根马球棍,左手,拢着两个马球,香汗微微,娇喘细细,巧笑嫣然,对着台下,深深一福。
再一个哄堂大彩,震耳欲聋。
丁乔走上台来,含笑拉长了调子:
“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鉴事人!各位看官,喝采道是过去了,女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呀!”
说罢,接过丁都儿手中的马球棍、马球,将自己手中的铜盘递给了丁都儿。
丁都儿一手托盘,一根纤指,点着盘子,嫣然一笑:
“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过!”
说罢,走下台来,先到史嵩之面前。
吴浩明白了,照规矩,坐第一排的,一定要放赏,想来数目还不能少,第二排开始,就是多少随意了,所以,没啥人敢坐第一排。
史嵩之拊掌,“肯爱千金轻一笑?就倾囊都给了你,也不枉的!”一边说,一边去摸荷包。
然而——
他微微一怔,那只手,连摸了几下,却是伸不出来,面色已是变过了。
这时,吴浩身后,轻轻一声咳嗽,还是朱荣。
吴浩恍然——史嵩之的荷包,被人扒了!
必是史嵩之应邀进后台时的事情,就不晓得下手的,是朱荣自己呢,还是勾栏的人?
哈,原来你的“布置”,就是介个呀!
好!
吴浩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了。
丁都儿并不着急,只含着笑,看着史嵩之,那只铜盘,牢牢的定在他面前。
人间奇窘啊。
史嵩之苦笑,“这个……我的荷包……”
正要说“丢了”,转念一想,不行!进“琼林枝”之前,荷包还是在的,说“丢了”,岂非是说“琼林枝”里的人——不管客人还是勾栏的人——偷了我的荷包?不放赏也就罢了,若反指人家做贼,这个场面,不是更加难看了?
他本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但目下,却急得额上都见汗了!
丁乔终于出来打圆场了,“史公子今日出门,走的急,忘带荷包了,女儿,下一回,他必赏你个双份儿的!”
史嵩之微松一口气,正要说话,丁都儿一笑,收回了铜盘,“唉,也是没法子了!后台的时候,讲的天花乱坠;方才,又说什么‘肯爱千金轻一笑’——看来,还是‘千金’太重,‘一笑’太轻啊!”
史嵩之一口气被堵了回去,整张脸,都涨红了!
就在这时,吴浩轻轻“哎哟”一声,上身下斜,隔着过道,手向史嵩之座下一伸,直起身,摊开手,掌中已多了一个缎绣的荷包,笑道:
“这位兄台,心也未免太大了!荷包跌到位子下都不晓得?必是方才拍手打跌,太过忘形了,哈哈!”
史嵩之一眼扫去:那不是自己的荷包。
但他何等机敏?拿手在额上一拍,笑道,“瞧我!惭愧!亏的兄台了!”说罢,唱个喏,接过了荷包。
一入手,荷包不大,却沉甸甸的,便知里头非金即银。
拿手指一指丁都儿,笑道,“妮子!你也损的我好了!盘子拿过来!说‘千金’,就‘千金’!说‘倾囊’,就‘倾囊’!”
丁都儿娇笑,蹲了一福,“小女子眼皮子浅,懂得什么?给公子告罪了!”说罢,将铜盘递了过来。
史嵩之正想将荷包扔到盘子上,转念一想:不行啊,这不是自己的钱啊!
于是,随手一拉,扯开荷包的系带,将荷包往铜盘上一搁,笑道,“拿去!”
这个动作表示:爱拿多少,你自己拿。
懂事儿的,不可能真“倾囊”的。
果然,丁都儿伸出两根柔荑,探进荷包,轻轻掂出一小块黄澄澄的,再蹲一福,“谢公子的赏!”
接下来,轮到吴浩,他赏了块白的,体积较那块黄的大不少,但价值还是比不过黄的,这是吴浩有意为之,他不能抢史嵩之的风头。
散了场,一出金莲棚的门,史嵩之即对吴浩唱个大大的肥喏,“全靠兄台解围!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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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琼楼恶客
吴浩长揖回礼,“小事一桩,兄台太客气了!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史嵩之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不错,但于兄台是小事,于某,却是大事!今日之事,若非兄台高义,某之面皮,揭的干干净净!以后,哪里还有脸再踏进大瓦子一步?”
略一顿,“某姓史,双名嵩之,字子由,四明人士,请教兄台尊姓?台甫?阀阅?”
四明,今日之宁波。
“某姓吴,讳个浩字,表字长风,绍兴府平水乡人士,捐了个芥菜籽大小的‘将虞侯’。”
略一顿,笑,“我有一位故交,与史兄同宗,也是四明人士,二位的尊讳,也颇有些相似,不晓得——”
“哪一位?”
“史行之——原山阴县丞,目下丁忧在籍。”
史嵩之一怔,双手一拍,笑,“那是族兄啊!果然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啊!”
彼此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既如此,”史嵩之伸出一只手,笑,“说不得,长风,只好请你再借我些银两了。”
一转头,称呼已由“兄台”变成了“长风”。
“什么话!但凡所有,兄长尽管拿去使!”
说罢,吴浩将荷包递了过去。
史嵩之主动称呼吴浩表字,吴浩却不能主动称呼史嵩之表字,但“兄长”二字,较之“兄台”或“史兄”,也有区别——既尊敬,又亲热。
史嵩之接过荷包,解开系带,取出一块白的,在手上掂了两掂,“足够了!长风,今日那丁姓小妮子唱的话本,唤做‘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既如此,我就借花献佛,请君往‘樊楼’一醉!”
“好!当得奉陪!”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是北宋时期创作的话本,“樊楼”是东京汴梁的第一座大酒楼,而临安,也有一座地位仿佛樊楼之于汴梁的酒楼——丰乐楼,位置在钱塘门外、西湖边上。
杨奎作为“纲纪”,随侍吴、史,朱荣则没有露面——他在“琼林枝”的后台,同史嵩之错身而过,怕史嵩之记心好,认了出来,生出怀疑;这也是何以朱荣要坐到吴浩后一排而不是同吴浩并排而坐的缘故。
出钱塘门,顺着史嵩之指示的方向,远远就见,西湖东岸,一座高楼,巍然耸立。
饶吴浩是打二十一世纪北上广深过来的,还是吃了一惊,这座丰乐楼,怕不有五、六层之高?
走近了,看清楚了,此楼其实是三层,但其一,单是楼基的高度,就一层楼不止了,门前的台阶,有数十级之多——此楼其实是建在一个丘坡上,乃有这般格局;其二,每一层楼,竟皆为重檐,因此,远远看去,显得异样高大,致令人有五六层之多的错觉。
吴浩心中嘀咕,咋的,南宋到了后期,建筑体制上,无所谓“僭越”不“僭越”了吗?
另外,丰乐楼前,还有一座两层的门楼,一般的重檐,一般的雕梁画栋——是正经的门楼,不是二十一世纪酒楼的那种牌坊哦。
嘿,瞧人家这气派!
门楼之前,还设有朱黑木条互穿而成的“杈子”——就是拒马,但魏晋以后,只有官至贵品,才有在大门前施用杈子的资格,其中,朱红杈子,更是只有宫苑才有资格施用。
莫不成,这座丰乐楼,是“官产”?
吴浩猜对了,丰乐楼非但是官产,还是非常不一般的官产。
穿过门楼,车马熙攘,哦,“停车场”呀。
台阶前,有酒保殷勤招呼,一路拾阶而上,引入楼内。
一进门,吴浩再吃一惊:一条长廊,两旁或立或坐,竟是数十位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郎!
我去!这不是……真进了夜总会了吗?
不过,这班美女,并不喊“欢迎光临”,有人抚琴,有人说笑,有人把卷,虽然个个巧笑嫣然,却没有一个过来兜搭客人的。
看出吴浩愕然不置,史嵩之摆摆手,“不算啥!入了夜,这儿至少摆一百个‘玉娘’!”
哦,她们叫“玉娘”,可是,到底是啥路数呢?
登上三楼,捡一个临窗的济楚阁儿坐定了,极目远眺,烟波浩渺,远山如黛。
史嵩之轻轻击节,笑,“好个神仙所在!避祸避进了琼楼玉宇、绮罗丛中,这场祸事,也算闯的值了!”
吴浩奇道,“避祸?”
心说,你堂叔是举朝第一人,这也罢了,关键是,诸子侄中,听说你是你堂叔最欣赏、最看重的一个,甚至超过他自己的亲出,能有啥祸事?
“是这样,”史嵩之啜了口茶,微笑,“我在东钱湖梨花山天慈寺讲学,寺内几个秃驴罗里吧嗦,老爷恼起来,一把火烧了他的鸟禅堂,拍拍手,就到临安来喽!”
吴浩目光微微一跳。
南宋时期,儒、释之间的交流频繁,儒者到佛寺讲学,不是啥新鲜事,而学术交流,彼此辩驳,再正常不过——禅宗的人,尤其爱好辩论,你辨不过主人家,便一把火将人家的房子烧了?
如此恶客,倒也少见。
原时空,不论是做封疆大吏,还是主持中枢,此人都以专断著名,有时候,皇帝都招呼不动他,看来,其来有自呀。
腹诽自然不会上面,反而拊掌大笑,“痛快!”
顿一顿,“兄长所治?”
这是问史嵩之治学的路数?能问出这个问题来,倒叫史嵩之有些意外了,本来,他以为吴浩只是个乡下土财主罢了。
“陆学、吕学兼治,主要是其中的事功之学。”
“陆”指陆象山,“吕”指吕祖谦,都属于“心学”。
如此说来,以某的浅见,你走的——至少在学术上——还是王安石的那条路子。
对了,有个隐约的印象,你和你堂叔,都不喜欢理学。
“高明之至!”吴浩轻轻拊掌,“学问上头,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很讨厌朱学就是了!”
“朱”指朱熹,朱学就是理学了。
史嵩之眼睛一亮,“对!自以为正心诚意,实皆风痹不知痛痒!”
吴浩刚想接口,史嵩之已转向窗外,早晨的“天色晴明”,已不见了,湖面开始起风了。
史嵩之的脸色变暗了,“哼”一声,“其实什么心学、理学,都是扯淡!蒙古人打过来了,你跟他们讲‘发明本心’也好,讲‘理在先,气在后’也好,人家就给你讲退兵了?”
蒙古人?
呃,这个转折,未免太突兀了吧?
*
第三十章 靖康耻,犹未雪
前文说过,此时代,真正意识到蒙古的危险,以今之金为昔之辽、今之蒙古为昔之金者,凤毛麟角,展渊是一个,未曾想,丰乐楼上,又遇到一个,而且,史嵩之直接说出“(若)蒙古人打过来了”,这个认识,似乎较展渊还要更进一步?
这个人,原时空,偌大之影响,果然不是无能之辈呢。
史嵩之已转回了头,微笑,“长风,你是不是以为我口误?什么‘蒙古’?其实应是‘金’?”略一顿,“我没口误,就是‘蒙古’!”
“这……”
史嵩之的微笑变成了皮笑肉不笑,“怎么?你不以为然?”
吴浩心中冷笑:老子的见识,高你十倍!正要分说,心中一动:且住!
以辩论不过便火烧主人家泄愤之恶行看,此人虽有本事,却绝对是个心胸狭窄、刚愎自用的,这种人,十有八九,四个字以括之:专忌胜己。
目下,他的地位,若仿佛其堂叔,高高在上,也就罢了,俺识见过人,会被其视作一件利器,为其所用;但目下,他不过是个普通士人,还未正经出仕,近乎白身,明面上,社会地位,同俺这个土财主,没有啥大区别,这种情形下,俺的识见,若压他一头,只怕他非但不会佩服俺,引俺为知己,反倒极可能对俺行火烧东钱湖梨花山天慈寺之故事!
他是史嵩之,不是展渊!
一句话,此人,只可以利用,不可以交心!
再者说了,目下,此人对俺的最大用处,就是做个俺同他堂叔的中间人而已,别的,再说罢!
转瞬之间,吴浩已转过了偌许念头,定下了交往史嵩之的基本策略,亦不过四字:“藏拙”“示好”。
当下憨憨一笑,“蒙古咋回事,我一头雾水呢!只是想着,俺们大宋同蒙古之间,不是隔了个金吗?蒙古咋就‘打过来了’呢?”
史嵩之“呵呵”,“长风,你不读书啊!金,吾之宿仇,非吾之长城!就算是‘长城’,这道‘长城’,也已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吴浩心说,金是不是“吾之宿仇”,还要读书不读书的才晓得?哪个老百姓不晓得靖康之耻?
做出诧异的样子,“兄长是说……金不是蒙古对手?”
史嵩之冷笑,“亡不旋踵矣!”
吴浩的戏很好,“啊?啊!……”
“你别看目下,对着俺们大宋,金还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然不足虑也!真正可畏者,蒙古也!”
顿一顿,“金一亡,俺们大宋,不就同蒙古相接了吗?到时候,一个不合,刀兵相见,又有什么稀奇?可不惕惧?”
“呃……是!是!”
“不过,”史嵩之夹了一筷子鱼脍,“金既为吾之宿仇,报仇,就不能尽假手于他人!不然,就算不得真正报了仇!”
顿一顿,“再者说了,金国偌大一块肥肉,也不能叫蒙古人都吞了下去!就算肉是蒙古的,咋说,俺们也得喝口汤嘛!”
言罢,送鱼脍入口,大啖起来。
“兄长,你莫不是说,咱们应该……那个,联蒙灭金?”
“对!”
“可是,到时候,这个仇,虽然报了,怕不怕……那个,前门驱虎,后门进狼?”
史嵩之拿筷子虚点一点吴浩,“你这个‘虎’‘狼’,很应该彼此调换一下!蒙古,才是那只‘虎’呢!”
“呃,是!可是,那不是更加?……到时候,咱们不成了那个……呃,虎口夺食了?”
“我说过了,蒙古吃肉,咱们喝汤——肉、汤之间,分际明显,不可不辨!若只是‘喝汤’,便不算‘夺食’,也就不至于激怒那只虎了!”
“啊!高明之至,高明之至!”
吴浩心说:靠,老子晓得你个老小子的路数了!
那,老子的路数呢?
“联蒙灭金”固老子所不取,但老子也绝不会倒转了过来,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因为“唇亡齿寒”,便要“联金抗蒙”。
因为,首先,这根本行不通。
其一,民族感情不允许。
金,宋之世仇,想到靖康之耻,想到那些被掳掠而去、凌虐至死的后、妃、帝姬,你怎可能与如斯血海深仇并肩作战?
你愿意,你的袍泽不愿意,你的兄弟姊妹不愿意。
其二,目下,已是公元一二一九年了,金已被蒙古揍得不得不放弃两河、山东,举朝南迁——自中都(北京)迁都至南京(开封),但非但不想着交好宋朝,安定后方,以集中力量对付蒙古,反欲“取偿于宋”,对宋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
有同这样一个中二癌晚期患者结盟的可能吗?
其次,老子本就要灭金,本就要趁你病、要你命的!
靖康耻,犹未雪!
问题不在灭金,而在灭金之后,如何应对蒙古?
吴浩以为,原时空的“端平入洛”,单从战略制定来说,或曰单单纸上谈兵的话,并不能算错,甚至还可以说是高明的,至少,较北宋的赵佶和童贯强的太多;问题是,彼时的南宋,没有执行这个大战略的能力,包括但不限于:
无法统一思想,做不到上下同欲、内外同心;统帅无能,累死三军;后勤,更是拉胯的一塌糊涂。
一个字:菜!
一句话:菜是原罪。
换了老子,该咋办呢?
没啥可说的——
一个字:肉!
不是一身肥肉的“肉”,而是一身肌肉的“肉”。
叫自己真正强壮起来!
舍此之外,还有他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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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浩作别史嵩之后,汇合朱荣,一见面,便大拇指一翘,“兄弟,果然好‘布置’!史弥远这条线,算是正经搭上了!只不过,暂时不着急‘变现’,且搁着,用不了多久,就有大用!”
朱荣笑道,“也是‘琼林枝’的人肯帮忙——就连‘妙手空空’,也是他们替咱们动的手。”
吴浩略意外,“哦?”
“是丁乔的一个姑表侄儿,叫做梁亮的,刚刚过临安投奔他们子父,此人善能飞檐走壁,常做些跳篱骗马、穿墙入户、偷鸡摸狗的勾当,虽上不得台面,但鸡鸣狗盗之徒,有些时候,倒也能派上些用场。”
吴浩听到“飞檐走壁、跳篱骗马”八字,心中一动:这不就是鼓上蚤时迁嘛!
乃微微摇头,“我不以‘鸡鸣狗盗之徒’目他!市井风尘之中,尽有慷慨豪杰之士!”
略一顿,“还有那位丁老爹,我看他虽然头发花白,但身姿挺拔,脚步轻捷,身上也该是有功夫的罢?”
吴浩对梁亮、丁乔的态度,颇出朱荣意外,点点头,“是!非但有功夫,还很了得!”略一顿,“不过也不奇怪,丁都儿是她爹爹一手调教出来的,有其父方有其女嘛!”
“好!阿荣,我已经定下了丰乐楼顶大的一间济楚阁儿——就在今天晚上;我要好好请一请丁乔父女,还有那位鼓……哦,那位梁亮!”略一顿,“好好谢一谢他们子父三位!”
啊?
朱荣更意外了,随即心中微微泛起一股酸热之气,点头,“好!我这就去告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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