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欢迎入伙
吴浩略意外,也略失望,“怎样说?”
“长风,首先,‘三时耕稼,一时治武’,就是个误会——这句话,是杜牧说的,杜牧文人不知兵,想当然耳!”
“事实上,正经府兵,一年四季,都要训练——同募兵无异!并没有多少落地干农活的时间!若真的只是‘一时治武’——所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派的上什么大用场?唐太宗怎可能拿这样半吊子的兵扫平群雄、威服四夷,开一代极盛之世?”
吴浩张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想一想——薛仁杲、窦建德、刘黑闼,何等样枭雄?东突厥、薛延陀、吐谷浑,又是何等样战力?岂是上乘宗蛊惑裹挟的一班佃户可比?”
特么的……介个情况,老子还真没有认真想过!
“呃,不都说府兵……‘兵农合一’吗?”
“兵者,府兵本人;农者,府兵的家人,所谓‘合一’,如此而已!”
“呃,就是说……数丁抽一?”
“对了!人丁单薄的农户,是出不了府兵的!”
略一顿,“还有,真正的穷人家,也是出不了府兵的!”
吴浩反应过来了,“对了!府兵需自备弓矢衣粮,这个,穷人家是备不出来的?”
“不错!府兵需自备随身七事及粮食,而所谓‘随身七事’: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也!”
略一顿,“只有战马和私人无法制造的重兵器,才由官府供给。”
吴浩怔怔片刻,“欸!是我想当然了!”
展渊笑一笑,“唐府兵之拣点,有资财、材力、丁口三项标准,其中,极重资财之比较、选择。”
顿一顿,“《唐律》曰:‘拣点之法,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
“哦!这个……嗯,穷文富武嘛!”
“对了!”
吴浩叹口气,“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欸,我这个人,总是不读书……欸,至少,读书不求甚解之过!”
心说,展渊,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老子赚到了!
“不过,长风,你的‘有恒产者、方有恒心’,却是个极好的说法!只是,目下,本朝的情势——”
说着,摇一摇头,“土地兼并愈来愈重,自耕之农愈来愈少,有几个‘有恒产’?府兵必出于自耕之农,行府兵之制,目下,根本没有兵源呀!”
“呃,对!唐朝的府兵,终于玄宗之世,怕也是因为自耕之农,愈来愈少的缘故罢?”
“对了!”
顿一顿,“长风,将来——希望不会太久罢!待你定了淮东、山东,手握一路甚至数路之地,到时候,或打击兼并,或开垦抛荒,总之——还地于民!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行府兵之制了!”
“好!”吴浩右拳击左掌,“留待将来!”
略一顿,“不盈,听君一席话,非但胜读十年书,兼且热血沸腾了!”
两人“哈哈”大笑。
笑过了,吴浩说道,“你说的‘情势’,除了‘土地兼并愈来愈重、自耕之农愈来愈少’,还有别的吗?”
“有!”
顿一顿,“唐初之时,当府兵、做卫士,是一件很荣光的事情,建功立业,男儿所愿,多少富户乃至权贵都争先恐后?现在呢?莫说权贵富户了,就是贫人,也没有几个愿当兵的呀!本朝法度,得在兵士脸上刺字,以防他们逃亡!——这就是‘情势’了!”
所以宋兵……打不了仗呢?
吴浩再怔怔片刻,然后深深点头,“好罢!既如此,咱们就暂时屈于情势,先从募兵做起罢!”
顿一顿,眼中放光,“不过,不盈,我撂一句话在这里——”
“在我手上,绝没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不管府兵还是募兵,我必要使世人再视从军征战为第一等荣光之事!”
*
展渊之后,吴浩见了黄达——乃黄达主动“求见”。
黄达似乎难开口似的,踌躇了一下,“同统制……”
“且住!”吴浩做个“打住”的收势,皱眉微笑,“黄兄,你又不是我的麾下——咱们之前怎样称呼,现在还是怎样称呼,好罢?”
“呃……这……欸!同统制,我请为麾下!”
哦?
吴浩微微一扬眉,不说话。
最难出口的话既已出了口,黄达的口齿,便流利了,“我看出来了,你最是个宽宏大度的,不然,也不会来救我!”
略一顿,“也救了我的妹子!不然,我真真死不瞑目!”“
再一顿,“所以,之前种种——”
跪倒,磕下头去,“我给你赔罪!”
吴浩伸一只手,做个虚扶的动作,“请起!”但并未还礼。
黄达磕了两个头,站起身,重新坐下。
“家已经毁了,我也没心思重整家业了——”
顿一顿,“再者说了,参与今次暴乱的,竟大多是我的佃户……唉!我愈加心灰意冷了!”
吴浩开口了,“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鉴,黄兄,我免欠减租的那套磕,你未必不可以唠一唠罢?”
黄达苦笑,“我唠不好——我的脾性,就是要敲骨吸髓的,不然就不痛快!不然……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顿一顿,“同统制,这套磕,还是你来唠好些——我是说,我的家毁了,但田土跑不掉,一切田土,我报效给神武军了!”
哦?
吴浩心中微动:这倒有点意思。
“我晓得,”黄达说道,“咱俩原是仇人,我比不得朱荣他们,就投入神武军,一时半会儿的,也成不了你的亲信!不过,我不求比肩朱荣!位居其下,我没有任何不满!功劳靠自己挣,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吴浩沉吟片刻,“‘亲信’什么的,你说的不对,神武军员额一千二百人——这一千二百人,都是我的亲信!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是!”
“只不过,黄兄,你要晓得,吴团也好,神武军也好,第一重,纪律也!犯了军纪,就是天王老子,也没有面子给!你若入了神武军,‘自在’二字,谈不上了;‘敲骨吸髓’——得看你敲谁的骨,吸谁的髓?”
“我晓得!”黄达坦然说道,“我若违反军纪——甚或有喝兵血的行径,你砍我头就是了!我毫无怨言!”
“好罢!既如此——”吴浩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去,“黄兄,欢迎入伙!”
*
第四十七章 你要不要做皇帝的姊姊?
沈园柳老不吹绵。
目下,已是“柳老不吹绵”时节,不过,地点不在沈园,但亦不远——沈园左近一所小小的精致的宅子。
男主人,吴浩;女主人,吴知古。
这是吴浩金屋藏娇之所在。
二人需要一个幽会的去处,不能总在远岫观——那个去处,可一可再不可三四;吴知古出远岫观、云门寺,一般来说,只有两个去处,一,虹明桥下的全保长家——即姨母家;二,沈园。于是,就在沈园附近买下一所宅子,踏青、幽会,同一路线,出一回门,办两件事,效率既高,也不易为有心人觑出古怪来。
说“金屋藏娇”,其实略有点勉强,因为男女主人从不在这里过夜。
不然,吴知古第二天才回远岫观,云门寺的人就会觉得不对劲了。
目下,绣榻之上,“再睡一觉”之后,男女主人却都觉得很“对劲”。
吴知古拿一根葱管般的柔荑,点着吴浩的胸膛,轻声娇笑,“倒是没想到,我竟有双慧眼,看上的,竟是个英雄呢!”
嗯,你的眼光,确实很好。
这不仅仅是吴浩的自得之词。
吴知古,这个女人,其实不简单。
有时候,吴浩也会想,自己同她认识的第一天就滚床单了,这个进度,会不会太快了些?
潜意识里,自己的“进度”快,吴浩自鸣得意;他犹豫的,是吴知古的“进度”。
很双标。不过,男人嘛,就是这样一种玩意儿,读者中若有女老爷的,亦不必太过见怪。
但吴浩仔细想去,结论是:吴知古的“进度”,说快、也快,说不快、也不快。
有一段小资们很喜欢的话,“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真的是这样吗?
事实上,农业社会中,许多时候,男女感情乃至肉体关系之发生,非常之快,较二十、二十一世纪更快。
这是因为——他们等不起。
二十一世纪,男女互生情愫,时间、距离,都不能成为障碍,彼此可以反复试探、拉锯、纠缠,最后确定关系。
农业社会呢?一错开便极可能此生再不得见,因此,许多时候,男也好,女也好,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
上?不上?
吴知古的决定是:上。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对一个人做出准确判断,下定决心,付诸行动,不容易,不简单。
当然,有个不可或缺的前提:卢松因爱生仇,吴浩拼死救下了她的性命。
吴知古年轻守寡,且未生育,必然有相当的感情和生理需求,但她并未因此放弃基本的原则——卢松对她的纠缠,倒是没有时间、距离的限制,但她坚拒不从,终于替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至于修道——完全被迫而为之,她没有真正的宗教信仰,戒律啥的,不能成为她的约束。
所以,嗯,你的眼光,真的很好。
*
吴浩心说,此时此刻,若来支“事后烟”就更美啦,他并起双指,想象自己在吞云吐雾,“欸,问你个事儿啊。”
吴知古柔柔的,“你说。”
“你想不想做皇帝的姊姊?”
“啊?你……你胡说什么呀?”
“我的样子,像胡说吗?”
女人从男人怀里抬起头。
凝视吴浩片刻,吴知古“扑哧”一笑,“你的样子,怪严重的!不过,还是胡说!别的不说,官家的年纪,比我大得多罢?姊姊?咋做姊姊呀?”
“我是说,下一任皇帝。”
吴知古身子一颤。
脸上笑容未去,但已经僵住了。
吴浩微笑,“怎样?吓到你了?”
顿一顿,“欸,你以为我是上乘宗?你放心,谋反造逆的事情,这辈子我都不会做!”
心里却说,这可不一定呀!
嘴上继续,“你若做皇帝的姊姊——嗯,通前彻后,必皆出于圣意,一切皆合规、合法,皆合大义名分的!”
“你……还说不是胡说?沂王嗣子已经进宫了!官家已经有皇子了!而与莒……与莒是远支疏宗,前头……千百人排着队呢!怎样轮……也轮不到他的!”
吴浩微微冷笑,“你也晓得是‘嗣子’!这位新鲜出炉的皇子,叫做什么来着?……哦,原名‘贵和’,既入了宫,刚刚赐名‘竑’,封了祁国公——”
顿一顿,“嗯,这位新任祁国公,太祖四子秦王德芳的九世孙;与莒,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的九世孙,谁比谁更‘远’些?更‘疏’些?”
“可是,可是……”
“可是,祁国公已做了皇子?欸,皇子而已,又不是太子!”
顿一顿,“既非太子,也即是说,还可以看,还可以选!”
再一顿,“太子只能有一个;皇子,哪个说只能有一个?”
“可是,可是……”
吴知古的心,“怦怦”的跳着,嘴里,一阵一阵的发干。
“可是,为什么要选与莒?”
“是啊……”
“其一,祁国公秉性刚烈,举止豪奢,未必是合适的储君人选——至少,当朝者未必以为他是合适的储君人选。”
“当朝者?你是说,史——”
“对了!”
吴知古不说话了,情郎是史弥远的人,史的心思,情郎该是知晓的?
“当然了,我说的是‘未必’——毕竟刚进宫嘛,一切且走着瞧!”
“嗯。”
“其二,别的啥都不说,就说品行、学识——你仔细的想一想,与莒是不是合适的储君人选?”
吴知古沉默片刻,一边“仔细的想”,一边轻声说道,“与莒……谦逊、有礼、好学,秉性……尤其良善,仔细想去,还真是……真是……”
“储君”二字,到底不敢宣之于口。
吴浩心说,“谦逊、有礼、好学”也罢了,“良善”二字,其实非但不是好皇帝之必备条件,甚至,身上的“良善”太多了,十有八九,做不成好皇帝。
良善,只能做好人;好皇帝,未必是好人呀!
不过,我只在乎你能不能做皇帝,并不在乎你能不能做好皇帝。
嘴上却如是说,“可不是?与莒是十足十的明君料子!当朝者的眼光,好得很!只要将与莒摆在他面前,他……自然就心中有数了!”
吴知古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妥?
仔细想一想:是了,决定储君人选的,难道不是官家,是那位姓史的“当朝者”不成?
你方才还口口声声,“必皆出于圣意”呀?
再想到吴浩“秉性刚烈、举止豪奢”的八字评价,心中一颤:莫不成,这位新任皇子,同那位姓史的当朝者……不对付?
只听吴浩声音虽轻,却隐有金石之音,“所以,我只问你一句,这个皇帝的姊姊,你到底要做不要做?”
*
第四十八章 我开始动手了
临安,右丞相府。
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独对。
史弥远慢吞吞的,“你辞赐进士出身,这是你的骨气、志气,我本不该拦着,不过,有道是‘场中莫论文’,主持考试的,大多是理学一派——这我也没有法子;你的文章,锋芒毕露,遇上个风痹不知痛痒的考官,一定不喜欢。”
顿一顿,“到时候,又难免蹉跎了,唉!”
史嵩之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春秋坊一案,对史嵩之的奖励,是“赐进士出身”。
进士出身,是宋朝文官上攀高位的最紧要关节,没考中进士,只好在中下阶打转,史嵩之虽然出身名门,本人也素有名声,但一直没中进士,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这个年纪,不尴不尬,再往后拖,就只好算“大器晚成”了。
因此,“赐进士出身”,虽不是具体的官职,却确是极重大的奖励。
但是,士林中,只有自己真刀真枪考出来,才被视为“正途”,前头加个“赐”字,好像挺光荣,但事实正正相反,同侪并不会因“恩出于上”就高看你一眼,既非“正途”,便招人闲话,矮人一等。
前文说过,史弥远为平衡各方,本人虽不喜理学,却“引荐众贤”,用了一批理学家,他尽量不让这批人染指中枢,但考试、教化,就不能不许理学势力进入了。
北宋中后期以来,理学的力量,愈来愈大,到了南宋中后期,理学的上升势头,不以政治禁锢就无以阻止,目下,理学虽还未取得真正的统治地位,但士林中,治理学的,是第一大势力。
史弥远见堂侄不出声,叹口气,“男儿丈夫,建功立业,是第一位的,些些虚名,何必过于执着?”
顿一顿,“目下,我毕竟还在位,朝局,还把握的住,还能够看觑你——赐进士出身一事,你再好好想一想,好么?”
史嵩之终于开口了,“是,三爹的教训,我一定认真体味。”
顿一顿,“说到‘朝局’——”
“怎么?”
“吴长风跟我说了一番话,我以为,他的顾虑,倒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吴浩?又是他?顾虑?他说什么?”
“他说:祁国公秉性刚烈,举止豪奢,其为人处事,既不同于官家,也不同于故太子,不晓得……嗯,能不能够同恩相处的来?”
史弥远目光,霍的一跳!
对于新任皇子的隐约担心,他一直摆在心里,连史嵩之都没有透露过,这个吴浩,竟然?
还有,他虽有担心,只是“隐约”,这个吴浩,竟说得如此明白,竟似比自己看的还透彻?
沉默片刻,“‘秉性刚烈,举止豪奢’——实话实说,祁国公的脾性,连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倒晓得?”
“故太子一向同三爹处的好——谁想得到,一个二十六岁的人,年当盛壮,一病就再也起不来了?所以,咱们一直没如何留意沂王嗣子——因为根本用不着嘛!”
顿一顿,“可是,民间不同!沂王嗣子这样的人物,若确有‘秉性刚烈、举止豪奢’的事迹,一定为市井圜圚津津乐道,所以,吴浩晓得,并不奇怪。”
史弥远点点头,“嗯,也是。”
顿一顿,“不过,能说出‘既不同于官家,也不同于故太子’——”
打住。
官家的脾性,温和软弱;故太子呢,非但脾性接近养父,且政治观点同史弥远相近,开禧北伐失败,宋金议和,故太子是支持史弥远的,两人基本上可算是政治上的盟友。
官家的身子骨儿,虽不算太好,但就算龙御上宾,故太子继位,史弥远也有足够信心,像影响今上那样影响新君,所以,根本就没咋留意沂王嗣子这个故太子之后的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是!”史嵩之也点点头,“能说出这两句话,就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有心’——这个吴长风,是个有心之人!”
略一顿,“不过,也不奇怪——利害相关嘛!他的话,其实说的很直白——”
说到这里,微微压低了声音,“他说:‘我是恩相的人,日后,若祁国公继承大宝,恩相却不得在位,如之奈何?’”
史弥远目光,再霍的一跳!
过了半响,轻声一笑,“看来,倒不能不拿这个吴长风做个心腹了!”
“这……是!”
“好罢,你去跟他说,请他过府一趟,我有问他的话。”
“是!”
*
“回恩相,”吴浩恭恭敬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关于祁国公之种种,卑职也只是‘耳听’,不敢说是‘眼见’。”
“嗯?”
“卑职以为,事关重大,必拿到……呃,祁国公不满恩相之实据,方可为下一步进退之凭据。”
“实据?怎拿呀?”
“回恩相,卑职以为,应从祁国公左右落手。”
“祁国公左右?怎么?沂王府内,你有故识?”
吴浩陪笑,“回恩相,卑职是绍兴土著,之前,临安也没来过几回,沂王府的人,一个也不认识的。”
“那……”
“卑职以为,与其收买祁国公左右,不如釜底抽薪,于其左右,直接摆一个恩相的人。”
“这……怕是不大容易罢?”
“卑职有个小小计较。”
“是何良策?”
“回恩相,卑职听说,祁国公既好色,更好琴——对于琴道,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但他本人的琴技,其实有限;卑职想,咱们寻个善抚琴的美女,辗转达于祁国公左右,他必无以拒绝,如是,其一举一动,恩相便了若指掌了。”
史弥远沉吟片刻,看史嵩之一眼,微微颔首。
史嵩之笑道,“长风,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位善抚琴的美女,自然就请你去找过来了!”
“这……”
“你放心,丞相用人,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找过来的人,丞相信得过!”
“是!谢恩相信任!只是——”吴浩露出为难的神情,“临安我拢共没来过几次,勾栏乐户,更不熟悉,只怕……呃,只怕误了恩相的大事!”
顿一顿,“不怕兄长笑话,邂逅兄长,可是我第一回进大瓦子呢!”
史嵩之想了一想,笑,“这倒也是。”转向史弥远,“丞相,我借花献佛,宴长风于丰乐楼,长风初入彼地,哪个样子,很有点……哈哈!”
“是!正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嘛!”
史嵩之奇道,“什么?”
“呃,这是……俺们绍兴乡下一句俗语!那个,刘姥姥者,村妪也;大观园者,华都大城也!”
“哦!”史嵩之点点头,“形容甚妙!既如此,丞相,您看——”
“一回生、二回熟嘛!”史弥远温言说道,“这件事情,左右还是要偏劳长风的。”
顿一顿,“这样罢,长风,你那边,也找;子由这边呢,也找,这样,也多一个选择嘛!”
“呃……是!卑职敢不效命?”
吴浩辞出之后,史嵩之说道,“三爹,吴长风倒是乖觉懂事,不肯落个嫌疑呢!”
吴浩找过来的人,到底算吴浩的人呢?还是算“恩相的人”?
史弥远缓缓颔首,“懂事就好——乖觉懂事,才可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
*
第四十九章 “送女”
吴浩的推辞,亦真亦假,也确有避嫌的意思,但既然辞不得,便正中下怀:好罢,这件差使便认真办起来罢!
他确实拢共没来过临安几次,勾栏乐户,除了丁氏父女,别的,也确实不熟悉,但没关系,有人熟悉啊,谁?还用说,就是丁氏父女呀。
不过,吴浩并不急着上手找人,而是叫丁氏父女先想法子打听明白:这位新鲜出炉的祁国公,到底喜欢什么样子的女人?
同为美女,千差万别,有人喜欢艳丽型的,有人喜欢不太“锐利”或曰不太有“攻击力”的,此不可不辨也。
丁氏父女能同三教九流都打上交道的优势显现出来了:辗转搭上了沂王府的两个老人儿,一个算是祁国公的奶哥哥——他老娘做过祁国公的奶娘;另一个,娶了沂王妃(也即祁国公的嫡母)一个贴身丫鬟。
这两位,异口同声,祁国公所爱者,后者也。
即,不太“锐利”或曰不太有“攻击力”的那种——五官、脸形线条柔和,言语、脾性、举止温和。
一句话,小家碧玉型的。
照这个标准,丁氏父女尚未正经出动,吴浩先想起一个人来。
丰乐楼的一个“玉娘”。
史嵩之“借花献佛”,吴浩则眼花缭乱,原本记不得那许多,不过,几十个玉娘,虽不过来兜搭客人,但大多巧笑嫣然;其中一个,却只静静抚琴,头虽抬着,神色却是恬静,目光也一直没往客人通道这边飘,反给吴浩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
花多眼乱,别的都记不住,唯独记住了这一个。
认真回想她的容貌,不是那种惊艳形的,但颇耐看,算是挺地道的小家碧玉型罢?
至于琴技如何,吴浩是个乐盲,就无从评价了。
于是对丁氏父女说,某月某日,丰乐楼下,一班玉娘之中,有如此这般一个抚琴的,我觉得挺合适,能不能寻她出来?
吴统制的要求很奇特,但并不是办不到,丰乐楼聘请玉娘,主要的作用是“热场子”,玉娘皆有名录,目下距彼时,时间不算久远,名录应该还在,按图索骥,应该找得到那匹不晓得温柔不温柔的小牝马。
果然找到了——
此女名叫芫娘,表里如一,性情、声音、形貌,皆一个路数。
琴技也不错,同行之中,就不是数一数二,也数三数四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她乐意不乐意,作为史丞相的礼物,达于祁国公左右,同时,兼任吴统制的耳目?
临安的女伎,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丁都儿这样的,卖艺不卖身;一种是道君皇帝红颜知己李师师那样的,在自己的住处接待客人,这种女伎,艺术水准再高,也是卖身的,只不过不是谁都卖,也不是有钱就卖就是了。
第三种,就是玉娘这一类,卖艺为主,卖身为辅,卖不卖身,咋个卖法,得谈。
吴浩给丁氏父女的指示是:第一,银钱不是问题;第二,多多“照应”她的家人。
这个“照应”,两层含义:一是帮助她解决家人的困难;二,以其家人为隐形的人质。
这是必须的,除非你对她有生死恩义,不然,怎知道她不会做着做着,做成了反间谍?
丁氏父女不辱使命,过程虽小有波折,但最终,芫娘答应了吴浩的一切要求。
吴浩心说,后世网友知道我今日之作为,会不会骂我“送女”?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见谅则个!
史弥远那边,也找了个美女琴师,地地道道的的“艳丽型”。
史氏叔侄皆不以吴浩的眼光为然,第一个送进万岁巷的,是他们自己寻来的美女;芫娘作为备选,暂时按兵不动。
祁国公入宫归入宫,但并非住在大内,他的年纪,已可出宫开府,其府邸,算是大内的附属建筑,其格局,略仿佛唐朝的“十王宅”,通称“万岁巷”。
史弥远致送美女琴师于祁国公,别的人——也包括祁国公本人,只会以为,史弥远示好于准储君,想不到,这是史丞相欲在准储君左右安插眼线罢?
然而,出乎史氏叔侄意料的是,祁国公“退货”了。
只见了一面,美女还没来得及展示琴艺呢,祁国公就转回屏风后去了,不一会儿,美女便被客客气气的请出了万岁巷,送回了右丞相府。
没说明具体的原因,只说“不敢谬承厚意”。
不晓得祁国公是不喜欢美女本人呢?还是不喜欢送她过来的那位史丞相呢?
这算当头一棒,史弥远咬咬牙,“再试一次!”
这一次,当然是送“备选”的那位啦。
右丞相府的说法是,前头那一个,不懂事,仵了您的意,不好意思啊!我给您赔不是了!这一个,懂事的多了,一定不会教您失望的,务请笑纳呀!
如果还“退货”,那就太打脸了。
不晓得是“备选”的终于对了祁国公的胃口呢,还是有人劝谏,您刚刚入宫,不好太不给当朝的丞相面子,总之,这一次,没“退货”。
史氏叔侄松口气,心说,还真不能小看吴浩这小子呢!
嗯,有前途,有前途。
万岁巷传出来消息,一开始,祁国公对芫娘,似乎不是太热络,不过,没过多久,就“须臾不离左右”了。
吴浩交代,芫娘有任何关于祁国公对于史弥远观感看法的信息,不必交由自己转告,直接联系右丞相府就好。
事实上,芫娘进了万岁巷后,吴浩回到绍兴,一直忙于建军的事情,前前后后,几乎是脚不沾地,也顾不上临安那边的事情了。
正正过了一个月,史嵩之派人送信来,请吴浩至临安一会。
说是“请”,其实是“见召”,绍兴的事情,再忙都得先放下来,吴浩立即上马扬鞭,直奔临安。
右丞相府。
史弥远面色恬和,“芫娘送来了一件东西,子由,你给长风瞅瞅罢!”
这是一张撕成四片的字纸,皱巴巴的,已经大致抚平并拼到了一起。
吴浩看时,只见上面几个墨汁淋漓的大字:
“史弥远当决配八千里!”
*
第五十章 我应该能入围奥斯卡吧
吴浩心中微微一震:那话儿,来了!
这九个字,出自谁人之手,他既猜得出来,亦不出其所料,所以,虽然不免震动,但并不真正惊讶;不过,戏嘛,还是要好好的演。
吴浩脸上露出愕然和愤怒的神色,“这是?”
史嵩之面色凝重,“祁国公的手迹。”略一顿,“已比对过字迹了——他写过谢恩的奏章,确出于同一人之手,错不了。”
吴浩面色大变,咬牙,“该死!该死!”
心说,俺五情上面,这惊怒交集中夹杂着恐惧的神情,拿去申请奥斯卡,未必不能入围罢?
史嵩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看向史弥远。
史弥远微微一笑,“这位祁国公,不是个惜字纸的人,有些话,人前说不得,就‘说’在纸上,‘说’过了呢,字纸一撕,照纸篓里一扔,就不管了。欸,这个习惯,不大好啊!”
史嵩之接口,“长风,你不晓得,这不是第一张了,之前,芫娘也送过两张类似的,只不过,上头的字,虽然暧昧,到底没有直呼丞相的名讳,算不得实证,直到这一张——嘿!”
顿一顿,“所以,虽然晓得绍兴那边你忙,但还是要打扰,请你过来,一起合计、合计。”
吴浩站起,对着史弥远,长揖到地,沉声说道,“浩敢不效死!”
史弥远伸伸手,“坐!”
吴浩重新落座。
“其实,”史弥远缓缓说道,“除了一前一后送了两个女人给他,我还另有些举动——都是对他示好的,不过,都没得到明确的回应;现在,‘明确的回应’终于来了——呵呵!”
顿一顿,“事既已至此,就不必再做无用功了,就该好好想一想,如之奈何?”
吴浩应一声,“是!”
“长风,你的智慧,我一直很欣赏的,你说,目下,我该怎么办?”
“这……卑职的见识,浅陋的很,萤火之光,怎敢炫耀于日月之前?”
“欸,自己人,不说这种客气话了,有什么想头,尽管说!”
略一顿,“无关人等,都已屏退,你放胆直言,什么顾虑也不必有!”
“……是!”
吴浩透口气,皱着眉,“我朝南迁以来,鉴于徽、钦二帝之失,‘俭德’,从来就是为人君者之第一圣德也!祁国公好色豪奢,若继承大宝,非国家社稷之福也!”
史氏叔侄对视一眼,皆微微颔首。
吴浩挺了挺胸,一副受到鼓舞的样子,“官家圣明,又是最尊重丞相的,为了国家社稷,这层意思,丞相很该反复进言于官家——反正,祁国公只是皇子,不是太子嘛!”
顿一顿,“很该请他回去做他的沂王嗣子,到时候,他爱如何好色就如何好色,爱如何豪奢就如何好奢,国家也好,他自己也自在!”
史弥远点点头,“官家那里,我自会委婉进谏,只不过——”
打住。
史嵩之接口,“长风,咱们这位官家的脾性,不晓得你晓不晓得?一言以蔽之:老好人一个!除非祁国公有什么大的过恶,不然,将养子赶出宫去,这样的决断,做养父的,未必做的出来呢!”
嗯,是滴,若皇帝真是个有决断的人,你堂叔也不能够一手遮天,独掌朝政偌许年头呀!
还有,密室之中,说起今上,你的口吻,不是很尊敬的样子嘛?
吴浩装作蹙眉苦想的样子,过了一小会儿,“若官家犹豫不决,能不能……呃,能不能请皇后敲敲边鼓?皇后,也是最尊敬丞相的呀?”
史氏叔侄,再对视一眼。
皇后杨氏,闺名桂枝,美貌而强势,将老公拿捏的死死的,当初,今上立后时,韩侂胄不支持立彼时还是贵妃的杨桂枝为后,杨桂枝对韩侂胄恨入骨髓,开禧北伐失败,史弥远欲对韩侂胄发难,辗转联络上皇后,杨、史一拍即合,密切协作,终于杀掉了韩侂胄。
某种意义上,皇后算是史弥远的政治盟友;坊间甚至有传闻,皇后同史弥远,在男女关系上,颇有些不清不楚。
史弥远慢吞吞的,“嗯,也是。”顿一顿,“如是,这件事,大约得再劳烦杨次山了。”
史嵩之怕吴浩不晓得“杨次山”为何许人,加以解说,“丞相所言,皇后兄长也。”
吴浩表示恍然大悟,“哦!”
心说,请皇后敲皇帝的边鼓,要通过皇后的兄长才能达意于皇后,可见,史弥远虽当朝一人,但要见皇后一面,还是不大容易的,所谓“不清不楚”,纯属民间不晓得宫廷规矩,胡乱想象而来。
再者说了,老子才是主角,就同皇后“不清不楚”,不也该老子负其责、担其劳吗?
等等,等等。
这位杨皇后,虽然以美貌著称,但今年多大啦?
怕不有……五十了罢?
呸,呸!
吴浩,你特么胡思乱想啥呢!
这边厢,吴浩胡思乱想,那边厢,史弥远微微出神。
过了片刻,轻轻叹一口气,“若皇后的‘边鼓’,还是不够响呢?”
这个“不够响”,有两层含义:一是皇帝不听皇后的话;一是皇后不听史弥远的话,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出力。
皇后不出力,并不奇怪。
皇后同史弥远联手干掉韩侂胄,是因为她恨韩侂胄;可是,她并不恨祁国公这个庶子呀?没听说祁国公对皇后不礼貌啥的呀?
不论换谁做皇子——不论谁继承皇位,杨桂枝都是皇太后,有啥区别?凭啥要花偌许大气力,为史弥远火中取栗?
“回恩相,”吴浩慢吞吞的说道,“如是,依卑职的浅见,就该尽快替沂王立嗣了。”
祁国公既然做了皇子,沂王嗣子的位子便空出来了;而坐上这个位子的,便是皇子之后的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史氏叔侄都听出了吴浩的言下之意——
所谓“为沂王立嗣”,就是寻找合适人选,随时准备着,取祁国公而代之!
至于取而代之的方式方法,那是另一个问题。
史弥远不说话,过了片刻,深深点头。
史嵩之则说道,“这个沂王嗣子的人选,可得好好的挑一挑!可不能一不小心,又挑一个贵诚郎君出来!”
祁国公赐名“竑”,原名“贵诚”。
吴浩心说,你们尽管“好好挑”,但俺以为,你们找不到比俺夹袋里的那个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当然,现在还不是将那个人掏出夹袋的合适时机。
且走着瞧!
*
第五十一章 国祚,圣寿,俺的马军
吴浩的最后一项重要建议是:无论如何,不能叫皇帝立祁国公为太子。
“祁国公已为皇子,很可能有人顺势上奏,请立其为太子,‘早定国本’‘以安人心’啥的,理学那班人,不就最爱干这种事情吗?皇子、太子,虽一字之别,但这个差别……太大了!”
是的,立为太子,即为皇位法定继承人,废太子,不论在哪种情形下,都是“动摇国本”的事情,反对的声浪,必如山呼海啸——理学那班人,也最爱干这种事情。
历朝历代,更换太子,十有八九,伤筋动骨,阻力太大,就是强势的君主,都不敢轻易为之,更莫说今上那个温和懦弱的脾性了。
也即是说,若祁国公被立为太子,他的位子,基本就稳了,再想动他,难于上青天。
“嗯!”史弥远颔首,“不过,立太子,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反对之,要有充足的理由啊!”
吴浩心说,理由你自己未必想不出来,但我还是要扮成一个忠心耿耿的幕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回恩相,卑职以为,其一,那个,故太子殷鉴不远啊!”
“嗯?怎么说?”
“卑职以为,生老病死,祸福无常,如故太子者,春秋正盛——不过二十六、七,说倒下去就倒下去,说起不来就起不来,谁想得到?”
略一顿,“今上圣寿绵长,祁国公立为太子,万一重蹈故太子之覆辙,白发人送黑发人,宁不伤痛?这也罢了,关键是,连薨两个太子,叫天下人怎么想?岂非……呃,那个,呃,示天下我大宋国祚之不永?”
咦?这个角度很刁钻哦?
史弥远自己都没想到过呢!
不由连连点头,“嗯,所虑甚是!所虑甚是!”
“其二,”吴浩继续,“今上御体康健,万一——万一的可能性,总是有的嘛!万一,今上有了亲出的皇子呢?如是,如祁国公何?哦,已立为太子了——如太子何?如是,岂非尴天下之大尬?如是,才真叫‘动摇国本’呢!”
这个理由,史弥远却是想过的,“呵呵”笑道,“不错!英雄所见略同!”
吴浩心说,你算英雄?嘴上陪笑,“卑职何敢比肩恩相?”
顿一顿,“只不过,祁国公既为唯一一个皇子,较之太子,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承嗣继统既已有人,又何必多此一举?立其为太子,只会自缚手脚,自寻烦恼!”
“甚是,甚是!”
前头说“一字之别、差别太大”,现在又说“没什么实质性的区别”,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关键是这个“区别”对什么而言?符合还是不符合我的利益?
史弥远心情大好!
吴浩摆出的两个理由,都属于小概率事件,但在理论上,谁也不能打包票这样的情况绝对不会出现,而且,两个说法都扣死了今上的心思——“圣寿绵长”“御体康健”嘛!
你总不能反对官家多活几年罢?
兼之今上的脾性——您既不见得有逐养子出宫的魄力,自然也没有不顾“其一”“其二”立养子为太子的魄力,如是,我就还有足够的辗转腾挪的空间和时间!
当然了,抓紧是要抓紧的,时不我待啊!
说是“圣寿绵长”“御体康健”,其实,今上的身子骨儿,并不算太好;龙御上宾之前,一切准备工作都要完成!
史弥远拈须微笑,“长风,都是自己人,太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总之,今后,借重的地方,还多着呢!”
吴浩站起唱喏,“浩鞠躬尽瘁!”
“好!好!那个,绍兴那边,哦,我是说,神武军之立,有没有什么难处啊?或者,有没有什么别样的需求?若有,尽管说!”
“这……”
吴浩做出个有些为难的样子。
史嵩之替堂叔鼓励他,“长风,有难处、有需求,尽管说!丞相最是体恤下情的!”
“是!”吴浩笑道,“本来,我是不好意思开口的,现在……欸,我就顺杆儿往上爬了!”
向史弥远一揖,“恩相,神武军的一千二百员额,都是步军,我想……再练一支马军。”
哦?
史氏叔侄都略感意外。
史弥远点点头,“长风,志气可嘉!”略略沉吟,“不过,练马军不比练步军,不容易啊!”
“请恩相训谕。”
“其一,人才难得。本朝南迁以来,马军便愈来愈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久而久之,懂马政、擅骑战的,便愈来愈少了,你练马军,不能没有人才——怎么练,不能自己想当然耳。”
“是!卑职一定留意人才!”略一顿,“应该说,必先留意人才——若没有合适的人才,便不轻易上马。”
“对了!”
吴浩心说,这段话,你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是独掌朝政十数年的权相,眼光、见识,还是有的。
“其二,”史弥远微微摇头,“没有马呀!欸,这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吴浩心说,既然叫苦“没有马”,俺练马军的要求,便算被婉拒了?
孰料,史弥远接着便说,“神武马军的员额,暂定三百罢!再多,朝廷也拿不出来了。神武军毕竟新立,规制不大,步军一千二百,马军三百,这个比例,大致也过得去了。”
吴浩大喜,立即长揖到地,“谢恩相!”
顿一顿,“恩相如此看顾,卑职不能不努力巴结!嗯,总要想个法子,替朝廷和恩相分忧!马,卑职想向外边买一些,不敢尽数求之于御马营。”
“买?”
“是!”
南宋的军马,若只是用于辎重运输,川马基本可以胜任,但若用以阵战冲杀,自行蕃息畜养的数量,远远不足,相当比例,必须外购,其来源地,主要是西夏,但货源很不可靠:一是宋、西夏本不接壤,路途遥远,运输艰难;二是极易受政治军事形势影响——目下就是这种情形。
史嵩之沉吟,“目下,蒙、金交兵,蒙、夏亦交兵,道路断绝,买,就有钱有粮,也没地方买去啊!”
“子由兄,我的想头,不晓得靠谱不靠谱——我不是想向西夏买。”
“那向谁买?”
“蒙古。”
啊?
史氏叔侄的目光,皆微微一跳。
*
第五十二章 海运香不香,皇后响不响
吴浩的想法是:
若战场局只限于江淮以南,也即是说,纯取一个防御的姿态,那么,骑兵的作用,或许还不是太大;但若欲争衡于江淮以北,则一支强大的骑兵,绝不可少。
一支军队,骑兵未必得是主力,但就兵种构成而言,再说一遍——绝不可少!而且,就数量而言,骑兵的比例,亦不可太低。
野战,对阵金国的重装骑兵,因为对手装甲虽厚,但灵活性相对较差,经过严格训练的步兵,或许还有克制反杀的机会;但对于蒙古倏前倏后、出没不定的轻装骑兵,单靠步兵,再精锐,也只能抱头挨打,一定要步、骑配合,才有取胜的可能。
南宋的骑兵是弱,但正因为弱,才要加强;培养骑兵的成本是高,但正因为高,才要想办法降低成本。
目下,西夏道路断绝,本就不可靠的货源,基本中断;金国,一来是敌国,二来,自从牧场被蒙古占领后,金国自己的马都不敷用,即便宋金不处于战争状态,也没有多余的马匹拿来贸易了。
目下,蒙、宋并非敌国,蒙古多马,少钱、粮;宋少马,多钱、粮,彼此如何不可贸易?
而且,还得抓紧——等到蒙、宋交兵,再想贸易,就晚了!
史嵩之的思想,本就有“联蒙抗金”的因子,眼中已放出光来,“丞相,长风的想法,我以为可行!”
“可是,”史弥远沉吟,“咱们同蒙古,隔着金呀?这个道路辗转,比同西夏贸易还麻烦罢?”
史嵩之一时语塞,看向吴浩,“长风,这上面,你有什么想头?”
“丞相,子由兄,我的想法是——海运。”
史氏叔侄都不由轻轻“哦”了一声。
彼时,金国南迁,中都(即北京)、河北已没于蒙古,同时,蒙古的势力也已经深入辽东,也即是说,蒙古的“出海口”,已经打通了。
还有——
“还有山东,”吴浩说道,“名义上虽归属金国,但也就是个‘名义’,咱们同蒙古贸易,海船南北往来,金人其实无力阻止。”
史嵩之轻轻击掌,“确乎如此!”转向史弥远,“丞相,我看,这件事情,很值得试一试!”
史弥远默谋良久,终于点头,“好,那就试一试。”
吴浩、史嵩之齐声,“是!”
“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们两个,你们好好商议,先拿一个章程出来。”
吴浩本没想叫史嵩之也掺和进来,但转念一想,有史二公子在,自然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船有船,于是毫不犹疑,再同史嵩之齐声,“是!”
“但我要提醒你们,别把事情看的太容易!别的不说,马匹是活物,更是娇脆的畜生,其运输,可不比寻常货物!大批马匹循海路南下,即便只是自河北至淮东,也有二三千里的路,这样的事情,开辟以来,还没有人做过,你们的章程,一定要仔细!”
嘿,果然不愧是独掌朝政十一年的权相,很有点见识嘛!
“是!谨遵丞相训谕!”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不说吴浩如何筹建他的马军,也不说他和史嵩之拟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宋蒙贸易马匹的章程,先说史弥远,开始寻机向皇帝进谗,希望可以将祁国公的身份,自“皇子”变回“沂王嗣子”。
这个话,没法子明说,只能拐弯抹角,“谲谏”而已。
开始的二三回,史弥远想说什么,皇帝没有听懂;到了后来,终于听懂了,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打起了哈哈。
皇帝的态度,并不算意外,而史弥远也不敢露骨过甚,皇帝虽是老实人,但若觉得史丞相咄咄逼人,老实人也许就没那么“老实”了。
史弥远可以十数年如一日的影响、控制皇帝,重要原因之一,是御前的史弥远,永远是一副温驯乃至温吞的模样,叫皇帝虽受其影响、控制却不觉得受其威胁。
皇帝的路走不通,只好去走皇后的路,看看那只“边鼓”,敲不敲的响?
史弥远亲自拜访后兄杨次山。
皇后册立,杨次山即以后兄恩加太尉。韩侂胄诛,奔走于皇后和史弥远之间的杨次山,算是立下了大功,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少保,封永阳郡王;后又加封少傅,目下的差遣,是“万寿观察使”。
这是个“祠职”,两宋推崇道教,建起了一大堆道观,荣休的勋贵,都给一个祠职的虚衔,“万寿观察使”,就是万寿观的主管,算是第一等的“祠职”。
可以说,目下,永阳郡王杨次山,算是国戚中的第一号人物,较之宗王,还要煊赫些。
不过,杨次山本人,却一向低调,既不干政,也没听说有过啥作威作福的事迹,朝野和民间的口碑,都很不错。
杨次山比皇帝妹夫聪明的多,史弥远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脸上,立即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史弥远的理由,是祁国公性情桀骜,将来,必不能礼于皇太后(目下还是皇后),不如……咳咳,咳咳。
介个理由,听起来不是很充分呀。
但杨次山既比皇帝聪明,对于史弥远表面恂恂儒雅、内里阴狠刻毒的秉性,就比皇帝了解的多,因此,并不敢明确拒绝,只以一种微微苦笑的表情,说,“姑且一试,也不晓得皇后……唉!”
这是打定输数的委婉表示,史弥远如何听不出来?却只微笑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次兄,承情已多了!”
杨次山遵守了对史弥远的承诺,但不出他所料,皇后对于史弥远的建议,大不以为然:
我觉得竑哥儿挺乖觉、挺有规矩的,哪儿就不礼于我了?史弥远这是……好好的日子不过,没事找事!
杨次山怕史弥远,皇后可不怕,她的性格,较史弥远还要强势,不然,皇帝怎会被老婆拿捏的死死的?
杨次山回报史弥远,本来,史弥远对于皇后,多少还是有期望的,这下子,不由大失所望,但不能口出怨言——皇帝在一日,他就需要皇后之支持一日。
好罢,既如此,就照吴浩那小子说的,准备替沂王立嗣罢!
*
第五十三章 冲突
史弥远上奏,请为沂王立嗣。
这是不必“谲谏”的——沂王嗣子的位子既空了出来,找人补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一回,皇帝就不打哈哈了,非但立即准奏,还将此事全权委托给史弥远,并叮嘱,“不着急,仔细挑”。
着急是着急的,但仔细挑更是要仔细挑的。
诚如史嵩之所言,绝不能一不小心,再挑一个贵和郎君出来,如是,史氏上下,人人买一块豆腐,撞死了算逑。
但不挑一个贵和郎君出来,只不过是一个最低要求。
史氏的终极目的,是长保富贵。
史弥远专擅朝政十数年,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又被多少人目为权奸?就连祁国公这种本与史氏无任何恩怨的,都对史弥远咬牙切齿,所以,欲长保富贵,必长保权势——舍此无他途;而欲长保权势,新君——新任沂王嗣子取祁国公而代之,继承大宝,之后,必如今上一般,继续乃至长期信用史弥远。
于是,就带出了第一个必要条件——
新任沂王嗣子的性格,必仿佛今上,温和、良善,兼以二三分懦弱。
一句话:听话。
可是,这个必要条件,同另一个必要条件,几乎必然形成冲突。
另一个必要条件,啥?
且听狮子从容道来。
史弥远、史嵩之叔侄密室筹议,得出结论:以沂王嗣子取祁国公而代之,只能矫诏,其时机点,只有两个:
一,今上病危不起、昏迷不醒、弥留之际;二,今上刚刚崩逝。
有遗诏,篡改遗诏;没有遗诏,直接矫诏。
反复推演,最后决定,取后一个时间点。
前一个时间点,有两个问题:
其一,今上还没咽气,“遗诏”公布,储君并不能立即即位,留给反对者相当的时间、空间。
反对者绝不在少数,尤其是那班治理学的,以卫道自居,以死进谏都是有可能的,这一层,没有任何侥幸的余地。
其二,万一今上回光返照,神智又清醒了呢?
矫诏必须皇后配合,而皇后是不乐意更换皇子的,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解决之道,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情、理皆不奏效,那就只好来硬的了——白刃加颈。
当然了,俺们不能杀皇后,可是,可以杀皇后的哥哥和侄子呀?
皇后,您看着办?
“遗诏”一经宣布,虽然更换的不是太子,但对朝野上下的心理冲击,同样巨大——相当于更换储君,亦即相当于更换下一任皇帝。
但只要动作够快、够突然,反对者还来不及反应,新君便已经即位,则最激烈的反对者,也不能在台面上反对了——不然,就成了谋逆啦!
可是,台面上一回事,台面下另一回事,人心不服,政局不稳,那是必然的。
就算有人发动政变,推翻史弥远,废黜新君,迎立被赶下皇子宝座的那位前沂王嗣子为帝,“拨乱反正”,也不稀奇。
再说一遍:史弥远只是权相,不是董卓,他的固位,必取得各方各面的支持,其中,反对者反对归反对,但至少不会采取极端的对抗手段。
如何“服人心、稳政局”呢?
通常的路数是诱之以利,但在史弥远这里,能够给出去的政治权力已经给出去了,再给,就是引狼入室了。
史弥远最重要之仰赖,是新君的表现。
新君必给人以“明君”的印象,叫大部分的反对者认为,他是比祁国公赵竑更加合适的皇帝人选。
如是,反对者可能还会继续反对史弥远,但至少,不会反对新君本人,也即是说,不会采取政变一类的极端行动。
“明君”——即前头说的“另一个必要条件”了。
可是,“明君”,尤其是理学家心目中的明君——
欸,找到这样的人选,可真心不容易啊!
这也罢了,关键是,既是“明君”,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乃至乾纲独断,又怎会一切乖乖听史丞相摆布呢?
这就是两个必要条件冲突之所在了。
这两个必要条件都属于软件范畴,还有硬件:
年纪必同祁国公相仿,也即十五六、十六七岁;同时,身体健康——最好强壮,相貌端正——最好英俊。
那种找个襁褓中小孩子养起来的把戏,是行不通的——谁晓得啥时候就夭折了?谁要这样子的“嗣子”?
*
史嵩之终于接受了“赐进士出身”的恩赏。
既“中”了进士,便该正经出仕了,而对史嵩之的任命,几乎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光化军司户参军。
光化军,属京西南路,在襄阳府以北,正正经经的国境线,宋、金对峙的最前线。
司户参军,州、军僚佐之一,掌户籍、赋税、仓库交纳等事。
也即是说,史二公子出仕的第一站,非但是个最危险的所在,干的,还是个最繁剧、最琐碎的活儿。
我去。
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史嵩之既是他那位权势滔天的堂叔最欣赏的子侄,这出仕的第一个差遣,自然是个中枢清要的活计,孰料?
而既有这位权势滔天的堂叔在,就没人能给他穿小鞋,也即是说,这是史嵩之自己的选择。
真正想不到!
“真正想不到!”吴浩微微摇着头,用感叹的语气说道。
史嵩之狡黠的一笑,“长风,你说,我为什么挑这么个差遣来做?”
吴浩的表情,表示俺在认真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用决然的语气说道,“此兄长志在天下也!”
史嵩之目光,微微一跳,“何以见得?”
“小弟浅见,宋金对峙,两淮为东路,襄樊为中路,川蜀为西路,三路之中,襄樊为核心,位置最为紧要,襄樊在,大宋在;襄樊不在,大宋不在矣!”
略一顿,“兄长不避刀矢,不惮繁剧,深入宋金交兵之最前线,了解、掌握第一手情资,为日后经营襄樊,打下坚实根基,此非志在天下,又是什么?”
史嵩之瞪着吴浩,半响,重重一拍桌子,“好你个吴长风!”略一顿,“知我者,长风也!来,且浮一大白!”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史嵩之将杯子一顿,冷笑着说道,“还有一点——我这个‘赐进士出身’,不晓得多少人侧目而视?暗地里嚷嚷:不算正途出身!囚攘的,既如此,老爷就奔前线去了!那些个‘正途出身’的,敢不敢也如老爷一般,水里、泥里、血里、火里打滚去?”
吴浩点头,“是!彼等宁不自愧?再没有人说闲话了!”
史嵩之摇摇头,“有没有人说闲话,我其实并不真在乎,我在乎的是——临安这边的情势!欸,就走,也走的不放心啊!”
*
第五十四章 时机到了,隆重推出!
“不放心?”吴浩略表诧异,“兄长还能有什么不放心?”
顿一顿,“恩相大权在握,官家信任尊重,而将来的新君,既然是恩相仔细挑过的,自然同今上一般的信任尊重恩相!这个,前有‘父子宰相’,后有‘叔侄宰相’!哈哈!”
再一顿,“到时候,我还要多多仰仗兄长的大力呢!哈哈!”
好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呀。
史嵩之却微微苦笑,“长风,你善颂善祷,好意心领了,可是——”
“怎么?”
“唉,别的不说,最关键的一节——‘将来的新君’一节,难!”
吴浩的神情,愕然的极自然,“怎么?事情有变?挑选沂王嗣子的差使,不归恩相管了?”
“那倒不是,而是——欸,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呀!”
“这,至于吗?十五六、十六七的宗室子,没一百,也有八十罢?其中,怎样也有合适的罢?”
“何止一百、八十?可是,第一要强壮康健,第二要形貌端正——这都罢了,关键是,学识、秉性难得!”
“学识?秉性?”
“有多少学问在其次,但首先,要好学!不然,朝野上下——尤其是那班治理学的,如何能够视其为明君?”
顿一顿,“可是,本朝肇建已二百五十九年了,南迁也近百年了,还有几个宗室子是真正好学的?十几代下来,哪朝哪代,宗室子都会变成纨绔子——没有例外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哦……”
“至于秉性——那就更难了!”
“更难?”
“更难!”
史嵩之竖起一根手指,“其一,举止要有规矩、有气度——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别看宗室子都是打小就受教的,可是,既是纨裤子,有几个能真正有规矩、有气度?谦恭、虚心,那都是藏于内才能够形于外的!扮不来的!”
“呃……也是啊!”
“其二,”史嵩之竖起第二根手指,同时,微微压低了声音,“得听话呀!”
顿一顿,“可是,听话不听话,不知根、不知底,只见个一二面,如何才能够做得准?”
“这……确实、确实!”
“长风,孝宗皇帝即位故事,你晓不晓得?”
晓得,但俺要装作不晓得,“请兄长赐教。”
“高宗皇帝无嗣,为储位计,养宗室子于宫中。选人的时候呢,有初选,有复选,初选十个,复选剩下两个,这两个,一并养在宫中。”
略一顿,“长风,你说,为什么要一次过养两个?”
“这……自然是为了看哪一个更合适些?若只养一个,养着养着,发现不合适了,却无人可换,岂不尴尬?”
“对了!这两个,一个胖些,一个瘦些,本来,形貌、学识以及大致的秉性,都算势均力敌,最终胜出的,却是那个瘦些的——也即孝宗皇帝了,你晓得为什么吗?”
吴浩笑,“总不成,高宗皇帝嫌胖的那个吃的太多,怕养不起?哈哈!”
史嵩之也笑,“是这样:有一回,高宗皇帝检查功课,两个候选皇子并排站着,一只猫儿打他们脚边走过,孝宗皇帝专心听高宗皇帝讲评,目不旁视;另一位,那个胖小子,却一脚照着猫儿踢了过去。”
“我明白了,这一脚,将他的皇帝宝座踢掉喽!”
“对了!高宗皇帝说,不专心听讲也就罢了,那只猫哪里开罪了他,要平白无故的被踢上一脚?这样的人,做了皇帝,随心所欲的一脚一脚踢出去,臣子百姓,如何受得了?”
顿一顿,“这就叫‘秉性’了!若不知根知底,就只有效高宗、孝宗故事,挑几个备选的,养一段时间,方知究竟!”
叹口气,“可是,目下,这两条——知根知底也好,养多两个备选的也好,咱们都做不到!”
顿一顿,“之前,从没在沂王嗣子一事上多留意,宗室子虽多,却没哪个谈的上‘知根知底’;至于养多两个备选的,更办不到——不过是个亲王嗣子,又不是皇子,没这样的规矩呀!”
吴浩心说,好了,俺的时机,终于到了!
先是蹙眉,嘴里说着,“欸,也是,也是……”突然目光一跳,眉头一展,“欸!……”
“怎么?”
吴浩露出些些尴尬神色,“欸……小弟突然想起……呃,不过,太唐突了,太唐突了,那个,不妥当,不妥当……”
“话说半截?长风,这可不像你!自家兄弟,有什么、说什么!”
“呃……是!”顿一顿,“不过,我只是一时想起,说的不对,兄长千万不要介意,转过头,就忘了他,好罢?”
“嗐!看你!说!尽管说!”
“我倒是认识一个宗室子,年纪、体貌、学识、秉性……想一想,似乎,竟大致符合兄长说的这些要求?”
史嵩之目光一跳,“哦?有这样的人?哪一位啊?”
“名叫‘与莒’——上草下吕的那个莒,太祖次子燕王德昭的九世孙。”
史嵩之不假思索,“辈分伦次对了!”但接下来——
“长风,你是如何识得这位与莒郎君的?”
“这……咳、咳……”吴浩的脸,竟似隐约有两分红意?
欸,这可是稀罕事啊!
史嵩之奇怪了,“长风,你这是恁的了?不像你素来为人啊!”
吴浩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欸!对第二个人说不得,兄长面前,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于是,便将游沈园,邂逅吴知古姊弟,其后跟踪上乘宗,跟到了云门寺,窥见卢松这个“同行”,出手救了吴知古性命,再其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情愫暗生,终于成就好事,等等等等,说了一遍。
起承转合,自然略加修饰,但基本情节,较之事实,居然大致不差。
史嵩之愈听愈奇,最后,拊掌大笑,“长风,真有你的!可谓‘能者无所不能’!哈哈!”
吴浩既隆重推出赵与莒,就不可以对史氏叔侄隐瞒与吴知古的关系——他们迟早会知道的;若吴浩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一层关系,到时候,史氏叔侄必对他大失信任,倒不如漂漂亮亮,什么话都说在前头。
这种男女关系,最是私隐,吴浩连这个都不对史氏叔侄隐瞒,史氏叔侄心目中,他的忠诚度,必立即爆棚,真正叫“自己人”了!
再者说了,史嵩之不是道学,他出入勾栏瓦舍,火烧禅寺,本就是个风流桀骜的人物,对于吴浩的行为,非但不以为忤,还会引为“同道”。
而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
第五十五章 牢不可破的联盟
最重要的是,在吴浩、史氏叔侄、赵与莒这个复杂的三角关系中,吴知古有着独特的、关键的、不可取代的作用,她非但不是吴浩的负资产,反而是他最重要的凭藉。
若赵与莒真的是合适的储君人选,史氏叔侄欲影响、控制未来的皇帝,作为对赵与莒最具影响力的那个人,吴知古理所当然成为史氏叔侄最重要的抓手之一。
吴浩既同吴知古存在“特殊关系”,那么,为了抓紧吴知古,理所当然,抓紧吴浩。
于是,吴、吴、史、赵,四个方面,共同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
退一万步,即便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或纯粹不小心,二吴的“特殊关系”曝露了,那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吴浩未婚,吴知古寡居,她违反的,是戒律,不是法律,顶多不做道士还俗去也呗。
还正中下怀呢。
史嵩之立即将相关情况向堂叔汇报,史弥远颇为意外,沉吟片刻,“那就见个面再说罢!”
见面,自然不是史弥远、赵与莒直接见面,那样太着痕迹了,自然是史嵩之代堂叔“掌眼”。
此时,上乘宗败逃未久,吴浩担心绍兴那边或有首尾,因此,赵与莒一直呆在临安,没回绍兴;对史嵩之,自然有另一个说法,不过就是赵与莒到临安求学,尚未找到合适的老师,云云。
如此,见面就很好安排了。
史嵩之和吴浩是好朋友,台面上,又不过是候任的光化军司户参军,芝麻官一个,“邂逅”赵与莒,毫无痕迹。
吴浩主动表明:请兄长放心,我绝不会将候选沂王嗣子一事透露给赵与莒——我若说了,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紧张拘谨,必形于外,兄长何等眼光,自然看得出来!
吴浩这个承诺,史嵩之是相信的;同时,如吴浩所言,对自己的眼光,史嵩之也有足够的信心。
事实上,吴浩确实未对赵与莒透露任何选立沂王嗣子的信息。
他非但自己不说,还同吴知古做好沟通,她那里,暂时也不要说,对赵与莒不说,对赵母——也即吴的姨母,以及外祖——姊弟俩的外祖,都不说。
见面的结果,史嵩之非常满意,这个小郎君非但举止有度,其谦恭、有礼、好学,也不似假的,真应了自己说的那两句话,“藏于内才能够形于外”,“扮不来的!”
史嵩之再次回报史弥远,认为赵与莒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应该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的兴奋感染了史弥远,不过,兴奋归兴奋,叔侄俩都不以为可以“一面定终身”,还要继续考察的——高宗立嗣,那个胖小子,一直到进入复试的时候,还是“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的,最终的结果呢?
问题是,怎么考察呢?
史嵩之不断寻由头,隔三岔五同赵与莒见个面?
那就太着痕迹了,而且,效果也未必好,“邂逅”也好,同席也好,彼此客客气气,沟通的方式,单一而固定,“秉性”如何,能看出来的,早都看出来了;看不出来的,见多几回,还是看不出来。
最后,接受了吴浩的建议:
请恩相指派一位亲信的宿儒,赵与莒拜其为师——赵与莒之至临安,本就是为求学而来的嘛!这样,师徒朝夕相处,一年半载下来,啥“秉性”看不出来?
反正,官家不是说了吗,“不着急”?
另外,这一年半载,也不尽为“考察”,赵与莒还是个少年人,三观还未定型,你们满可以通过这位宿儒,照自己的要求,替与莒郎君塑造三观嘛!
嗯……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史弥远指派的这位“亲信宿儒”,姓郑,名清之。
郑清之二十六岁中进士,但今年四十五岁了,还只是在国子监做一个书库官——也就是个图书管理员,形同吏役。
由此可见,“宿儒”归“宿儒”,但郑清之原本肯定不算是史弥远的“亲信”。
史弥远何以看中了这样一个人,托付如此重任?
这是因为,首先,史弥远不信任自己的“亲信”。
啊?
史弥远是这样想的:
若赵与莒日后登基为帝,此刻指派的“亲信宿儒”,就是不折不扣的“帝师”,就必是新君最尊重、最信任的人士之一;而且,这个尊重、信任,发自内心,而非迫于势力。
我史丞相的亲信,学问好的,不在少数,但为人处事,皆同我史丞相仿佛:心思灵动、心狠手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这种人,若成了新君最尊重、最信任的“帝师”,会不会一不小心,窜到我史丞相头上,取我史丞相而代之呢?
哼哼。
而郑清之——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
老实。
若不老实,进士出身,怎可能混了二十年,还是个图书管理员?
放眼朝野,找不到比郑德源更老实的人啦。
郑清之字德源。
所以,他即便成了新君最尊敬、最信任的人,也绝不会动取我史丞相而代之的念头滴。
放心呀。
瞧,这就叫“宰相算度”。
其次,目下,郑清之沉沦下僚,俺托以心腹,付以重任,他必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我那班正经亲信,个个身居高位,未必有更多的精力、时间、心思好好的做个老师呢。
所以,就是郑清之了!
*
史弥远为其父史浩饭僧净慈寺——所谓“饭僧”,就是给寺庙送钱做法事啦;法事做过了,登寺北慧日阁,说是要清净自省,悼念亡父,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阁内,郑清之已在等候了。
这不是二人的第一次密会。
“皇子不堪负荷,”史弥远缓缓说道,“此子甚贤,吾欲以之后沂邸,君其善训导之!事成,弥远之座即君座也!”
什么?
郑清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您是说,以后,我也可以做宰相?
史弥远面色冷峻,“然言出于弥远之口,入于君之耳,一语泄,吾与君皆族矣!”
郑清之激动的浑身发抖,“不敢!呃,我是说,敢不为丞相效死?”
*
第五十六章 跃马扬鞭
好,花开两朵,该回过头来,讲一讲另一朵——吴浩的马军筹建和军马的海运贸易了。
先说马军的筹建。
史弥远曾对吴浩说过这样一段话,练马军,“人才难得。本朝南迁以来,马军便愈来愈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久而久之,懂马政、擅骑战的,便愈来愈少了,练马军,不能没有人才——怎么练,不能自己想当然耳。”
说的都对。
但史丞相懂的道理,吴统制也懂,吴浩自己的骑术,大致过得去,但如何训练、指挥骑兵作战,一头雾水,而王进功也是步军教头出身,又怎会在没有人才的情况下,贸贸然开始建设马军?
人才何在?
季先给吴浩推荐了一位,姓萧,双名近山,是他在忠义军中的一位袍泽,李全欲杀季先灭口,不是有人给季先通风报信吗?就是这位萧近山了。
萧近山之所以会这样做,除了与季先交好之外,他自己也一向为李全所忌,原因呢,萧近山骑术精绝,一条马槊,使的神出鬼没,人称“萧铁槊”,李全不是有个“李铁枪”的绰号吗?就技艺而言,“萧铁槊”隐隐然有凌驾于“李铁枪”之上之势,这就叫李铁枪很不舒服了。
还有,萧近山的出身来历,颇有意思。
其一,他是契丹人,既姓萧,不错,契丹后族之后人也。
其二,本服役于金国的乣军。
乣军是金国的一支很特别的部队,全部由女真和汉之外的各部族组成,契丹、奚、韦室、渤海、党项、达鲁古、塔塔儿,等等,甚至还有一定数量的蒙古人。
当然,统兵的主官,是女真人。
早期,乣军主要驻守北部边疆,存在感不是特别强,但愈往后,女真的猛安谋克愈不中用,乣军的角色就愈来愈吃重了。
金蒙交兵以来,乣军的作用愈发突出,野狐岭之役后,乣军已成为金国唯一一支可以正面对抗蒙古人的军队了。
但乣军的问题也很突出——主要是忠诚度的问题。
乣军大部分来源于被征服的部族,契丹、奚,更加与金有灭国之恨,因此,金国的上位者,从来只拿乣军做消耗品用,从未真正信任过乣军,而乣军自己,也从不以为上位者信任自己。
至于粮饷,也是三等公民待遇,还不如汉人。
金放弃中都(北京),南迁南京(汴梁),乣军负责扈卫,走到良乡,皇帝觉得安全了,下令:“扈卫乣军元给铠马,悉复还官。”就是说,把你们的甲仗马匹,统统交上来!
乣军大哗:放完焰口不要和尚?没这样的!
于是大乱,杀其主帅索珲而推札达、贝实勒、札拉尔三人为帅,呼啸北还,击败拦阻他们的金兵,遣使乞降于蒙古,并与蒙古合兵,进逼中都。
中都终于不守,同乣军的叛变,有很大的关系。
萧近山却不愿北入蒙古,彼时,山东的杨安儿,正闹的轰轰烈烈,萧近山乃辗转入山东,投入杨安儿麾下。
季先密信萧近山,盛赞吴浩英雄豪杰,气度宽宏,求贤若渴,且朝中有人,力邀他南下,一同做一番事业。
萧近山既为李全所忌,忠义军终究呆不长久,也觉得李全气量狭窄,终究成不得大事,他素来佩服季先的眼光,接到邀请,并没有怎么犹豫,次日,便打叠细软,星夜南奔。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上路,还带来了一个名叫扎木合的同伴。
扎木合?介个名字,有点耳熟呀。
是滴,这位扎木合,虽不是蒙古人,可也很接近了,他是塔塔儿人。
萧近山是季先在忠义军的袍泽,扎木合是萧近山在乣军的袍泽。
扎木合父子两代,都在乣军服役,但他们家归属金国的时间,却不算太长。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情,成吉思汗——嗯,彼时还未称汗,还是铁木真——大举进攻塔塔儿各部,是役,塔塔儿各部高于车辖的男子全被杀掉,剩余的男女老幼皆被蒙古人没为奴隶,塔塔儿人遭受灭顶之灾。
铁木真对塔塔儿下此狠手,是有原因的。
铁木真四世祖不勒汗时期,塔塔儿和蒙古结下深仇,自此,相互攻杀,无休无止。
铁木真曾祖父俺巴孩不服金国管治,被塔塔儿人设计捉住,送给金国,钉到“木驴”上处死。
铁木真父亲也速该,也被塔塔儿人毒死。
深仇大恨,不共戴天,所以,必要斩草除根。
然总有逸出的,扎木合父子等数十族人,拼死突出重围,一路南逃,进入金国,做了乣军。
乣军叛乱,萧近山不愿投蒙,扎木合就更不愿意了——事实上,就算愿意,也投不得,俺的身高,十七年前,就特么高过车辖啦。
萧近山去了山东,扎木合则同少数未叛变的乣军一起,南下汴梁。
但南迁后的日子很不好过,残余的乣军已彻底失去上位者的信任,不久之前,传言朝廷要杀尽剩余的乣军,乣军纷纷逃亡,扎木合不晓得自己能到哪里去,想了又想,决定投奔昔日交好的袍泽萧近山。
到了山东,才晓得萧近山早就入了宋境,于是也进入宋境,辗转找到了萧近山,二人见面之时,正正是萧近山准备南奔的前一天,那还有啥好说的,一起走罢!
吴浩如获至宝,盛情接待。
萧近山高大魁梧,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吴浩一看,心说:咦,这不就是“豹子头”嘛!
各位看官,林冲在《水浒传》里就是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也即是说,长的跟《三国演义》里的张飞,基本一模一样,可不是电视电影中的那副清癯修长模样呀。
扎木合矮萧近山半个头,极粗壮,罗圈腿,一看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人物。
百余年间,乣军一直马战为主,步战为辅,萧近山正是马战的大行家,而扎木合就更难得了,非但熟悉金人的战法,更熟悉蒙古人的战法,塔塔儿人、蒙古人,草原近亲,战法并无实质性的区别,有此二人在,不但能练出一支精锐马军,且不论对金对蒙,都知己知彼,取长补短,妙之极矣!
*
第五十七章 干巴爹!
人有了,马呢?
从京津、河北地区向江、淮地区大规模海运马匹,确实算异想天开,各位读者老爷只要看看地图就明白了:直线距离已经够长的了,关键是中间还有个山东半岛横空出世,狠狠的斜插了一杠子,此时代,长途海运,只能靠海岸线行船,整个海途,算下来,怕不由二三千里之遥?
马匹不比猪、羊,是很娇脆的动物,易受惊、易晕船、易染病,吃得多、喝得多、拉的多,这一路上……嘿嘿。
二三千里的路,不可能一直在海上漂着,沿途还需要几个靠谱的补给点,这几个补给点在哪里,目下还不晓得。
不过,山东到底算忠义军的势力范围,这方面,季先、萧近山总有些故旧人情在,总有法子可想的。
最大的挑战,还是海运本身。
难归难,海运马匹,却并非自吴浩始。
古代的中国,正经大陆国家,除了少数特殊情形,少有人干海运马匹的事情,但古代的欧洲,海运马匹,其实家常便饭。
希波战争时期,希腊人重步兵、轻骑兵,雅典身为头号城邦,骑兵堪堪过千,普通城邦,骑兵不过百来号人马,因此,并没有多少海运马匹的需求;但波斯人重视骑兵,战争中拢共投入了三百多艘马匹运输舰,每艘一次可运载战马三十匹,也即是说,波斯人拢共海运了万来匹战马。
各位读者老爷可以看看地图:从小亚细亚到伯罗奔尼撒半岛,横渡整个爱琴海,不大容易呢。
到了雅典海外扩张时期,希腊人也有了海运马匹的需求了,陆战、海战全挂子本事的小西蒙,照猫画虎,复刻了波斯人的马匹运输舰,试图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从波斯人手中夺取埃及等地。
从希腊到埃及,要从北到南横渡整个地中海,难度较横渡爱琴海,上了一个高高的台阶。
到了伯罗奔尼撒战争时期,雅典对西西里岛的叙拉古人用兵,觉得将马匹运过整个爱奥尼亚海实在太特么啰嗦了,只派了一艘马匹运输舰,运了三十匹战马过去。
结果,雅典人到达西西里后,发现自己的征服对象居然拥有一千六百名骑兵,自己那三十匹马,只能拿来做侦察兵,根本上不得正经的战场。
没有正经的骑兵,这个仗,没法子打,现从雅典运已赶不及,只能临急临忙的向仆从国摊派了四百五十名名骑兵、六百五十匹战马。
到了中世纪,维京人南下英国、法国,没有专门的马匹运输舰,战马,都是随船的。
征服者威廉远赴英国,骑兵两千左右,考虑到备用马匹的问题,其战马总数,应该将近三千匹。不晓得威廉有没有专门的马匹运输舰,反正,他找了七百多只船,才连人带马的尽数运过了英吉利海峡。
再往后,荷兰人经营台湾,骑的是荷兰本土的大洋马,看看地图,将马匹自荷兰运到台湾,在前蒸汽机时代,那真叫千辛万苦啊。
还不止——荷兰人甚至将大洋马运进了北京,献于清朝皇帝陛下御前。
事实上,就便是中国,也不是没干过海运马匹的事情,汉武帝征朝鲜,唐高宗征高丽,蒙元征日本,郑和下西洋,不都跨海运送了大批的马匹吗?
啰嗦了这样一大篇儿,是替吴浩打气:别人行,你也行,干爸爹!
行不行,最关键点,在吴浩能不能设计、制造或改造出一种专门的马匹运输船?
不,说“专门”还不够,应说“专业”。
这种专业的马匹运输船,必满足以下要求:
其一,运力。
海运贸易,不是战争辎重运输,不是武装游船河,不可能数十乃至数百船浩浩荡荡,一次贸易,少一、二船,多三、四船,南北来回一趟几个月,像波斯人那样,一船运三十匹马,是远远不敷所需的。
其二,要充分考虑到马匹的舒适度问题。
马匹不比猪、羊,它需要足够的、相对独立的活动空间,不可以为了多装马匹而造成密度过大,不然的话,马匹之间会争斗、抢食,一匹马病了,也很容易传染给其他马匹,马匹的健康,会受到严重影响。
我要的是活蹦乱跳的马儿,不是为了吃马肉呀。
另外,船舱的温度和通风,马匹的吃食和饮水,以及排泄物能否尽快清除,等等,都要分外留意。
再有,马匹易晕船,一晕船就不吃食,不吃食便导致抵抗力下降,影响健康,乃至病亡。这个专业马匹运输船,对于航速,基本没有要求,重点在于稳定性——如何尽可能的减低船只的横摇角?嗯,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啊。
其三,马匹过河,一般直接赶到甲板上杵着;渡海,若时间不是太长,也可以这样干,但时间一长,大海茫茫,马儿便会心慌意乱,所以,专业的马匹运输船,必须为马匹设计建造专门的舱室。
前述的波斯人的马匹运输舰,可以做个参考。
这种马匹运输舰,乃改造古典时代典型的三列桨船而来。
这种三列桨船,长三十六米多,宽四米多,总重四十五吨左右,要容纳包括桨手、战士在内差不多两百人,既没有多少储物空间,也没有专门的卫生间,乘客的身份甭管多高,内急起来,就算是凯撒,也要和普通士兵一样,蹲在船尾,面朝……啊,不对,屁朝大海。
波斯人去掉了下两层桨手的位置和一百零八名桨手,只保留了最上一层桨手,然后把两排桨手的空间封闭起来,形成两个隔舱,运送马匹。
这种因陋就简的改造,除了运力有限外,运输时间也不能太长——船上储物空间有限,不能替马匹储存太多的草料、食水。
其四,吴浩还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他是见过早期马匹运输的图片的,都是将马匹一匹一匹往船上吊,既费时费力,也很折腾马匹,吴浩要求,要设计专门的通道,联通岸上,马匹可以经专门通道,用走的,直接上船,并进入船舱。
下船的时候,亦然。
要求不可谓不高,但最后,几个要求,都被一个名叫庄安石的人完成了。
*
第五十八章 好!好!好!
这位庄安石,衔头是“两浙路市舶务干当公事”,“干当”即北宋的“勾当”,南宋为避高宗的讳,改“勾当”为“干当”,这是“提举两浙路市舶务”(“两浙路市舶务”的主官)的僚佐官,算是个高级办事员罢。
“市舶务”即“市舶司”,主管进出口贸易,但“务”比“司”低一级,南宋前期,两浙路于临安、福建路于泉州、广南东路于广州,各设市舶司,通称“三路市舶司”或“三路市舶”,其中以广南东路市舶司最为重要,多年来岿然不动,两浙、福建市舶的级别,则高低不定,目下,两浙路的市舶,就是个“务”。
市舶务的中层管理人员之外,庄安石还另有一身份:船舶设计师。他的第二职业,就是替各个官船坊、私船坊设计、督造船只。
有人将庄安石介绍给了史嵩之,史嵩之又将之转介给了吴浩。
中国的进出口贸易,至南宋达于极盛,对外贸易的发达,催生了造船业的发达,不夸张的说,彼时,南宋的造船业,算是独步全球。
南宋的海船,大者五千料(石),可载五六百人;中等二千料至一千料,亦可载二三百人。
五千料(石),重三百吨,这个排水量,是上一章提到的波斯、希腊的三列桨船的六、七倍。
这个级别的海船,有桅杆十二根,可为数百乘员积一年粮,船上,还可以养猪、酿酒,一直远航至大食国。
庄安石给吴浩的建议是:新造一大船,费时至少一年,似乎缓不济急,最现实的方案,就是拿这种五千料的大海船,进行改装,估计一船可运马一百二十至一百五十匹左右。
很不错了,两条船走一趟,就是二三百匹马,目下,老子马军的员额,亦不过三百而已。
宋人在建造结构复杂、或有新设计加入的船舶时,都要先制作模型,后依比例放大、施工(单凭这一点,就吊打全球了——直到十四世纪,欧洲才出现类似简单的船图),虽然是改装,庄安石还是非常严谨的先行制作了模型,请吴浩过目。
这是一艘尖头、尖底、方尾的船,尖头可破浪,尖底则吃水深、船身稳;同时,船身两侧,还装置了“触龙骨”,可增加船体的平衡能力,减少船身的摇晃。
最重要的改造有两处:
其一,船舱分上下两层。
上层——即甲板之下、吃水线之上为一大舱,用来养马,围栏、通路,一应俱全。
本来,一般的船体结构,极少通前彻后为一大舱的,做此改造,是为了通风——此事关马匹健康之最重要因素也;舱板和甲板之间的支撑,关节之处,都特别加固。
下层——吃水线以下,则分隔成多个小舱,草料、食水乃至乘员,都在这一层,都做成水密舱,板缝之间,用麻丝、行茹、桐油灰腻密,这样,即便船体破裂,一二船舱进水,也不会累及其余。
其二,方正的船尾处,“马舱”的舱壁上,开了一个丈许见方的“舱门”,泊岸之后,略高于地面,搭上特制的、装置了围栏的跳板,马匹就可以“用走的”出入船舱了。
行船之时,这个特殊的舱门便砌上门板,封闭起来。
吴浩不能再满意了,“好!好!好!”
*
方案有了,模型有了,下一步,得找到可以拿来改造的大海船。
官船之大吨位者,主要是战船、粮船和龙舟(不是划龙舟的那个龙舟啊,是皇帝的座船啊),其中吨位最大的粮船,甚至超过万料(石),不过,那是走运河、走浅水的平底船。
显然,战船、粮船都不适宜拿来改造,龙舟,更加打不得主意了。
事实上,南宋的海外贸易,主要以私营为主,这种五千料的大海船,基本上都掌握在私人船东手上,既然新造一大船需费时一年,谁又肯出售必不可少的货运工具,耽误生意呢?
除非吴浩这边的报价特别的高,将多半年的海贸利润都包在里头了?
靠,如是,虽然花的是官家的钱,可是,老子心里还是很不平衡呀!
要不,就以势压人,强买强卖?
介,好像也不大好罢……
不过,一是吴浩的运气很好,一是庄安石近水楼台,未经强买强卖,两只五千料的大海船便以一个象征性的低价到了吴浩的手里,近乎船东“报效”了。
这位船东,名叫张庚,做了二十多年海外贸易,早已赚的盘满钵满;而扬帆异域,出没风波,每一回出海,都不晓得,有没有性命归乡?年年如此,终于倦了,决定收山,他手上大小五六条船,托市舶务的朋友庄安石代为物色买家,其中最大的两条,是五千料级别的,庄安石立即转介张庚于吴浩,同时暗示,吴浩的后头,是史二公子甚至史丞相,张庚一听,便慨然说道,“既然如此,钱,我一个铜板也不赚,算是交个朋友了!”
吴浩的收获,还不止于两条大海船。
张庚收山,有一个人,大起忙头,此人名叫马懋德,然“马”只是其名的第一个字,并非其本姓,其本姓曰“阿巴斯”。
呃……阿拉伯人?
是滴,黑衣大食人。
马懋德是张庚的“大伙”,张庚的“大伙”有两个,一个帮他打理生意,另一个,主管航海,马懋德就是主管航海的那一个。
东主收山,俺这个航海主管便等于失业,如之奈何?
张庚也很为难,廿年同生共死,情义深重,若说将养马茂德下半世,经济上,不存在任何问题,可是,如是,马懋德便等于混吃等死,他是晓得这个老兄弟的脾性的,如何受得了?
于是,婉转拜托庄安石:吴统制既然买下两条大海船,应该也需要航海的人才,可不可以酌情收用马懋德呢?
吴浩一听,猛一拍大腿:求之不得呀!
人家马懋德可是走远洋的!一路走到阿拉伯半岛去呢!一连走了二十年呢!中国沿海二三千里的路,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罢?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找得到?
好!好!好!
*
第五十九章 秋风起,淮东变
秋风起,淮东又来人了。
所谓“又”,之前,季先、萧近山,乃至扎木合,都算“淮东来人”嘛。
吴浩既有心展足于淮东、山东,便请季先替他留意淮东、山东局势;另,若季师傅的故人里头,有如近山、木合者既有本事又不安于位的,我吴某人无任欢迎。
这一回来投吴的这一位,姓王,双名义深,算是季师傅的故人,不过,不是李全的部下。
投宋的忠义军,势力最大的,有三股,李全、杨妙真为一大股,屯楚州(此楚州指楚州之州治);陈孝忠为一大股,屯涟水;石珪为一大股,屯盱眙。
此三地,同濒宋、金的界河——淮水以及夺淮入海的黄河。
其中,涟水亦在楚州境内,位于州治上游,濒的是夺淮入海的黄河;盱眙为盱眙军州治,盱眙军东接楚州,州治位于楚州(州治)下游,濒的是正经的淮水。
王义深是陈孝忠的部下。
陈孝忠、石珪,本书中都出过场,今春金国大举入侵,淮东战场,知楚州、并负责节制忠义军的淮东提刑贾涉,部署忠义军各部抵御,向滁州一路的主将即为陈孝忠,向濠州一路的主将即为石珪,详见第三十六章《暴雨梨花枪》。
王义深带来了淮东局势的最新变化——季先南奔已经半年,这个最新变化,可不算小。
此变化,与吴浩下一步之重大动止,有直接的关联,因此,还是那句话,恳请读者老爷赐下一点耐心,听狮子一一道来。
前文说过,化湖陂之役,忠义军缴获金牌一枚,李全上呈该金牌于贾涉,骗他说,此乃杀驸马阿哈所获也。
阿哈,金国东路军统帅之一布萨安贞之小字,彼时,布萨安贞收拢败军,刚刚退入金境,仗虽打败了,但他本人却是安然无恙的。
贾涉不知内情,遂上奏朝廷,请照事先约定的赏格“杀驸马者,赏观察使”封赏李全,于是,朝廷授李全为广州观察使,封全妻杨妙真为“令人”。
然不出季先之所料,这个冒功的把戏,很快就露陷了。
朝廷得到消息:布萨安贞至汴梁,入觐金主。
啊?那个“驸马阿哈”,活的好好儿的呀?
言路大哗,群起攻之。
话说的狠的,直斥贾涉、李全沆瀣一气,蒙蔽天听。
中枢非常尴尬,却不敢收回李全的广州观察使,可是,这个大乌龙,总要有人负责,不然,言路上交代不过去,于是,以梁丙权知楚州,贾涉改知盱眙军。
楚州、盱眙军,本是平级的,但贾涉立下大功,本应加官,现在平调,相当于被处分了;同时,“知楚州”的另一个身份是“节制京东忠义”,也即是说,从今往后,忠义军归梁丙节制,不归贾涉管了。
说明一下,这个“京东”,指的是“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也即山东;不过,“京东东路”也好,“京东西路”也好,都是北宋时期的区划,宋朝南迁以后,就成了金国的“山东东路”、“山东西路”了。
贾涉一到盱眙,石珪便向老上级请求预支两个月粮饷,贾涉说,你的驻地虽在盱眙,可是,忠义军的粮饷,一向归楚州发放,要钱要粮,你得去找梁公,我手上,哪有这个预算呀?
遵贾公教,石珪找上了梁公。
梁丙打哈哈:朝廷的钱粮,都是按月发放,石将军预支两月,别的将军,就可能一连两月不能按时支取钱粮,这,本府为难的很呐!
对忠义军,朝廷本就难谈真正的信任,李全冒功,更是敲响了警钟,反正金军也退走了,对忠义军各部,分化之、削弱之,已是既定方针,岂肯做预支钱粮这种倒过来将养肥尔等更加肥壮些的事情?
不过,作为补偿,梁丙给了石珪一个“权军务”的名义。
这是个很含混的说法,这个“军”,自然是指忠义军,可是,忠义军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建制,只在战时由知楚州临时节制,“权军务”虽有个“权”字——也即暂时之意,但忠义军其他各部,如李全、陈孝忠者,能让石珪来插手自己的军务?
自然是不让的。
事实上,这正是梁丙的算盘——借此挑动忠义军各部矛盾,最好,你们自己打起来,我呢,便达到了“分化之、削弱之”的目的啦。
看,不过费一小小虚名,却成“卞庄刺虎”“二桃杀三士”之功,我高明罢?
石珪回到盱眙,立即尽起所部,向下游进发,声称:俺要去“权军务”了。
嗯,梁丙的计策,似乎奏效了?
然石珪一入楚州境,立即纵兵大掠,声称“朝廷不给钱粮,我只好就食楚州”,一路抢到了楚州城下。
梁丙魂飞魄散,紧闭城门,一面派人劝谕石珪,一面札调李全“平乱”。
对于梁府公的劝谕,石珪毫不理会,抢的更加起劲,楚州城南渡门外,焚毁几尽。
李全呢,只是严兵戒备,对梁府公的使者,只是笑说,“再看看、再看看。这个石珪,也未必真要作乱?或者,他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时,盱眙的贾涉上书,说什么,“忠义之人源源而来,不立定额,自为一军,处之北岸,则安能以有限之财应无穷之需?饥则噬人,饱则用命,其势然也!”
朝廷颇怀疑石珪的作乱,背后有贾涉的怂恿,但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眼下能够“节制”忠义各部的,只有一个贾涉。
于是,梁丙降级、调离,贾涉回任楚州,节制忠义人等。
贾涉受命,即遣人谕石珪以逆顺祸福,石珪乃谢罪,回军盱眙。
随后,贾涉如此劝说忠义军各大头目:
各位麾下,良莠不齐,花头太多,朝廷不是傻子,怎可能你报多大的数、就给你多少的钱粮?这个空饷,是吃不到嘴里的!不如整编队伍,汰芜存精,所部的战斗力增强了,同朝廷的关系也理顺了,一双两好,各位以为如何?
各大头目,包括石珪,都承认贾涉所言有理,反正,不论如何“整编”,我的兵,还是我带,汰谁、存谁,汰多少、存多少,也都是我说了算,实际到手的钱粮,也不会减少,我的利益,丝毫无损。
于是,忠义军各部,掀起了一股“精兵”的热潮。
*
第六十章 英雄用武之时,豪杰展足之秋
“精兵”的结果,忠义军各部拢共在一起,不满六万,而朝廷屯驻淮东的军队,有七万之多,贾涉得意洋洋,上奏:“此‘主胜客’也!另,忠义军汰去三万有奇,朝廷岁省费什三四矣!淮东局面,自此大定矣!”
中枢颇以为然,于是,分江淮制置司为沿江、淮东、淮西三司,命贾涉主管淮东,兼知楚州。
贾涉终于升官了,他原是“淮东提刑”,现在是“主管淮东制置司公事”,正经的一司主官、方面大员了。
但亦有人对贾涉的得意不以为然:
所谓“主胜客”,只是账面数字,虚好看而已。
其一,朝廷的七万大军,除了整个淮南东路,还要负责扬州、建康等长江下游地区的防务,而忠义军各部却猬集于淮水、黄河一线,朝廷真正可以拿来“胜客”的军队,数量其实有限。
其二,忠义各部“精兵”之后,战斗力非但没有削弱,还增加了;朝廷的军队呢?哼哼,真管用的话,金人入侵,淮东一路,正经接仗的,为啥都是忠义军?
这样一个局面,如何“主胜客”?
另外,所谓“朝廷岁省费什三四”,也只是账面数字。
忠义军既膨胀过快,又喜虚报员额,是次“精兵”汰去的“三万有奇”,本就不在定额里,朝廷也从来没给这“三万有奇”发足钱粮,不然也不会有石珪之乱了。
所以,“精兵”前、“精兵”后,朝廷的实际支出,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淮东局面,自此大定?未必能如贾济川之意呢!
贾涉字济川。
这个忧虑,不幸而言中。
发难者,正是贾涉最为倚重和信任的李全。
照理,因为李全冒功,狠摆贾涉一道,弄得贾大帅——做上淮南东路的头把交椅,贾涉可以被尊称为“大帅”了——险些宦海翻船,贾涉不该再信任李全了,可是,李全很会做人,布萨安贞“复活”的消息一经曝露,他立即登门磕头赔罪,口口声声,自己也是被个王八蛋糊弄了,欸,那个王八蛋,我已经砍了他的头给恩相出气了!
彼时,贾涉还是淮东提刑,李全则已戴上了“广州观察使”的帽子,认真说起来,级别较贾涉还高,如此卑辞大礼,贾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贾涉建议“精兵”,又是李全第一个跳出来表示支持。
如此这般,贾涉终于恢复了对李全的信任。
同时,贾涉也不能不继续倚重李全,如前所述,淮东前线,忠义军猬集,大小头目,大多骄悍难制,而朝廷兵马有限,没有李全这样的人物支持,贾涉也轻易镇不住场子。
但是,化湖陂大捷以来,李全的自信心和野心,都在迅速膨胀,梁丙给石珪安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权军务”头衔,进一步刺激了李全——贼厮鸟,就算“权”,也该李爷我来“权”啊!
“精兵”之后,李全的自信心更甚,同时,在他眼中,忠义军其他各部的兵马的吸引,也更大了,于是,李全下定决心:兼并忠义军各部!
李全虽有“广州观察使”的头衔,但那是“遥郡官”,是荣衔,不是差遣,以差遣论,忠义军各大头目中职位最高的,是屯涟水的陈孝忠,论军职,陈孝忠是“涟水忠义副都统制”,论资格,陈孝忠与杨安儿同辈,即是说,高李全半辈。
既如此,陈大哥,俺就拿你开第一刀罢!
贾涉有个叫莫凯的亲信幕僚,被李全重金买通了,对贾涉说,照我看,陈孝忠欲反,大帅要早做准备!
贾涉大吃一惊,找了李全过来,拐弯抹角的问,陈孝忠有没有啥异常啊?
贾涉晓得,李全同陈孝忠面和心不和,应该不会替陈孝忠遮掩罢?
当然不会。
你拐弯抹角的问,我就拐弯抹角的答,结果,搞得愈发像真的了,对于陈孝忠的“欲反”,贾涉终于深信不疑。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李全操心了:
贾涉对陈孝忠说,枢密院召副都统赴行在议事,赶紧准备准备,上路罢!
陈孝忠大喜:赴枢密院议事?这可有的吹了!
赶紧打点行装,包括给京师的各位大佬的礼物,然后,兴兴头头的上路了。
这一上,就没能再下来。
贾涉派出刺客,半路埋伏,突然杀出,陈孝忠毫无防备,三下五除二,便被人割了脑袋。
但再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李全的意料了。
他本来以为,陈孝忠既死,涟水的忠义军,贾涉理所当然交给自己管带,未曾想,贾涉派一个叫陈选的统制,去管带陈孝忠旧部。
虽然贾涉声称陈孝忠“为盗所害”,但陈的旧部,裴渊、宋德珍、孙武王、王义深、张山、张友,都怀疑是贾涉搞的鬼,更没有一个肯服气这个陈选,结果,陈统制连营门都进不去。
裴渊建议,迎石珪入涟水,奉为统帅,宋德珍、孙武王赞成,张山、张友兄弟犹疑,不过终究被裴、宋、孙说服了,唯独王义深,坚决反对。
王义深的理由是,石珪阴骘褊狭、反复无常,绝非明主。
裴渊和王义深愈吵愈厉害,张友、张山劝和而不得,裴渊刀子都拔出来了,王义深一怒之下,说,你们爱认哪个做主子就认哪个!我走!
王义深同季先交好,之前,季先就有联络过他,至此,便离开涟水,南下绍兴,投季先——嗯,投吴统制来了。
*
淮东局势的变化,印证了吴浩、季先以及展渊此前的基本判断:“忠义军”非“忠义”,朝廷并不能真正节制,淮东,必“羁縻州化”。
“爆点”,随时可能出现。
既如此,便到了我吴长风英雄用武之时、豪杰展足之秋了!
刚好,目下已是仲秋了,应景!
动作还得快些,若等到李全人等已完全掌控淮东,再行动,就被动了。
所以,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