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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正常人全文阅读

作者:2019无解     没有一个正常人txt下载     没有一个正常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没有一个正常人全文阅读

引子(上)

    初秋的夜晚,一弯上弦月挂在西天。

    邦邦,邦邦,更夫敲着梆子从西华门外的大长公主府边走过。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坐在府中桂花树下,小小的一团,像小狗一样抽动着鼻子,歪头透过桂花树的枝丫瞟了一眼月牙,恍然说:“果然月光是桂花香味的!”

    “噗嗤”,有人在树后笑出声来。

    “哎呀!”小丫头惊得跳起来,缩着肩膀捂着嘴巴看向声音来处。

    一个比她高一些的小娘子,慢慢走出来,“别怕是我。”

    小丫头愣了一瞬,细看她的服饰,立刻放下双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哎哟一声,“大长公主万福!”

    “嘻嘻,你快起来!”大长公主伸出一只手拉她,“不必下跪,你姓什么叫什么?”

    “婢子姓邱,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一直唤我大姐儿。”

    “原来你的母亲也去世了。”大长公主眨眨眼睛,换成笑脸,“你刚才跳起来的样子就像一头小鹿崽儿,我给你取名叫小鹿吧!”

    小丫头连连点头,才要道谢,大长公主又改口了,“你的声音很好听,还是叫鹿鸣吧!”

    小丫头连忙又行礼,“婢子谢大长公主赐名!”

    “诗经上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可我小时候听过鹿崽儿找不到母鹿时咿咿的叫声,就是这样...”大长公主说完,想了一下,把嘴角向两边扯开,从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尖声。

    “真好听,婢子都不知道鹿是这样叫的,还以为是鸟儿呢!”小丫头鹿鸣也试着咿咿学了两声。

    大长公主听了捂住嘴巴,笑个不停。

    ***

    鹿鸣今年六岁,刚入大长公主府两月余。离家那天,父亲长长地叹口气,“大姐儿,你在大长公主府好好做事,不要惹祸。父亲也不要你的月钱,等你能放出来,就把你阿娘的嫁妆给你。”

    廊下传来继母的大声咳嗽,父亲再不说话了,只摸摸她的双丫髻。

    她并不十分难过,心里计较着,离开这个家,离开爱掐人的继母和弟弟,日子怎么也比现在快活。

    她对父亲行了一个礼,还笑了一下,挎上那个瘪瘪的包袱,一扭身就跟着人牙子走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此后的十六年,竟再没见过他们。

    进了府,鹿鸣才知道,大长公主也才八岁。

    路上,她听一同进府的婆子们说,大长公主是官家的姑姑,她还一心以为大长公主是个老太太呢!

    入府两个多月,她一次都没见过大长公主。虽说府邸并不大,内院算上她们这些刚买进来的小丫头,也只有四五十个侍仆和三个女官。

    鹿鸣每天要练习行礼、走路、说话,学不好是不许到贵人跟前的。教习女官很严苛,但她并不怕苦,学得又快又好,极少挨罚。最高兴的是,终于每天都可以吃饱,还发了两套夏衣。

    今天小杏故意踩她的裙脚,让她跌倒了,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摔出去,手肘也被地上的沙石磨破了皮,她嗷的一声,跳起来一把推倒小杏,骑到她身上狠掐了一把她的脸,小杏登时大哭起来。

    所有小丫头都被她的泼辣吓傻了,连教习罗女官都惊了一瞬,才想起让人拉开她们。

    鹿鸣挨罚了,小杏也是。

    女官前脚走,后脚她就一手叉腰,一手点着一同在廊下罚跪的小杏的鼻子尖,咬牙切齿,“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下回再敢下作,老娘弄死你!”那眼神语气和她继母一模一样。

    小杏吓得连连摇头,哭唧唧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鹿鸣重重哼了一声,又不屑地瞪了她一眼,重新跪好。

    膝盖钻心地疼,鹿鸣不知想起什么,嘴巴向下一瘪,一滴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石板上。——小杏只跪一个时辰就被叫起了,她却要跪满两个时辰。

    鹿鸣咬着嘴唇,恼恨自己太性急,不该当场就打回去。

    时辰终于到了,女官让小桃来叫她起来,还给了她一小盒药膏,让她自己涂抹在膝盖上,多揉一会儿。

    她从没跪过这么久,继母再厌恶她,也从不让她跪,都是直接掐她大腿里子,弟弟则是不顾头脸地逮着哪儿就掐哪儿。父亲训斥弟弟,不许他欺负姐姐,但是父亲一出门,弟弟就又扑过来掐她,她才不会等着挨掐,也立刻掐住他的脖子,结果被继母一把拎着脖领子提起,又在脸上狠掐了两把,丢到院子里,饿足了一天。

    之后,她便只挑继母不在的时候还手,弟弟虽才四岁,却也十分精怪,他总是趁着父亲不在、继母在的时候,得意洋洋地狠掐她。

    终于等到继母上街去买桂花油,她趁机寻衅把弟弟狠打了一通,他呜呜地哭着讨饶,说愿意把晚饭的炊饼分一半给她,她得意地揪着弟弟的耳朵,“掐死你个小畜生!”一回头,父亲站在家门口,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多年以后,鹿鸣回忆起来,明白那叫做失望。

    鹿鸣膝盖疼得走不动,小桃在前头打着呵欠说太困了,就径自先走了。

    她索性坐在桂花树下,撩起裙子和裤腿,把药膏抹上去,再嘶嘶哈哈地忍着疼使劲地揉。

    膝盖火辣辣地,连手都热起来,但是舒服多了。她小心地收好药膏,抱着膝盖看月亮。

    她心想,今天的月亮只有弯弯的一条,上面的嫦娥仙子会不会掉下来啊!

    月亮上也是有桂花树的吧,这月光真的带着香味呢。

    ***

    学了三个月的规矩,四个小丫头被分到各处做事。

    都是六七岁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分到灶下烧火,就是在内院扫地擦廊。

    鹿鸣就是那个烧火丫头,她还挺高兴的,在厨房做事,吃得会更饱一些。

    但拎起包袱还没走,就来了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高挑侍女,进门就问谁叫鹿鸣。

    鹿鸣朝前走了一步,规规矩矩给那侍女行了个礼,“婢子就是鹿鸣。”

    那侍女上下扫了她一眼,“跟我走吧!”

    ——鹿鸣一步登天成了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女。

    到了大长公主房中,鹿鸣不需做事,只是陪玩。

    陪着大长公主放风筝的时候,她看到小杏在门前弯腰扫地,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大长公主有一大箱子玩具,毽子、风筝,香袋儿、木偶、面花儿、竹猫儿、铃铛、面具,装得满满当当,第一次看到箱盖打开时,鹿鸣瞪大眼睛、惊掉下巴的样子,让大长公主咯咯笑个不停。

    其实,大长公主玩耍的时间并不多,她要读书习字,还要绣花插花。

    鹿鸣对这些充满了好奇,她喜滋滋地跟在大长公主身后,一会儿研个磨,一会儿递个针线剪刀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

    夜晚,大长公主要她睡在拔步床外的塌上,让早上去接她的侍女青黛睡在外间照应。

    鹿鸣心里微微有些忐忑,她有个怪癖,就是睡觉时要捏着一个婴儿肚兜才行,若是大长公主知晓了,会不会让她把那个有些抽丝的肚兜丢掉呢。

    父亲说,那肚兜是母亲在鹿鸣还未出生时,用她自己的绸衣一角改的。

    她自小嗅觉灵敏,觉得那肚兜上面有淡淡的母亲的味道,睡前总要闻一下,再捏一捏,搓一搓,就像完成了一个重要仪式一般,才能安心入睡。

    她亦步亦趋跟着青黛身后伺候大长公主洗漱睡下,又笑嘻嘻凑过去,轻声说:“鹿鸣也伺候青黛姐姐睡下吧!”

    青黛啐了她一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熄了蜡烛走出去。鹿鸣也轻手轻脚到塌上躺下,摸出那个肚兜,轻轻嗅一下,然后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搓揉着绸缎,很快就睡着了。

    大长公主不难伺候,没有起夜,也没有要水喝。

    鹿鸣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收好肚兜,整理好自己,再看着时辰叫起大长公主。

    没过几日,就是鹿鸣伺候大长公主洗漱起居了,有时难免出些小岔子,比如她力气小,端不动装了水的铜盆,几次弄的地上都是水,青黛骂她,却都被大长公主制止了。

    她觉得愧对大长公主,每餐都多吃半碗饭或半个炊饼,早晚都抱着大长公主的白色长毛狗,在院子里绕两圈,逐渐,她的胳膊腿儿都有力了,再没洒过水。

    主仆两人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把凤仙花捣碎了加点明矾,覆盖在指甲上,再用绸布缠好了,睡上一夜,指甲就上色了,鹿鸣总是嫌颜色浅,她要连着染上三五次才能满意。染好的指甲,颜色像胭脂一样娇艳,多洗手几次,甲边皮肤上的颜色就洗掉了,而指甲却不会掉色。

    她还细心地给大长公主的脚趾甲也染了色,余下些花汁,就给那白毛狗子的耳朵也染上颜色,花汁不够多,染的斑斑驳驳,害得狗子躲在桌下不肯出来。一屋子主仆笑得前仰后合。

    转过年清明节,青黛告假出府给她父亲扫墓,大长公主在她走后就哭了,“小丫头都能去她父亲坟前磕头烧纸,我却...”

    鹿鸣懂得,大长公主的父亲就是先皇,她自然不可能随便去皇陵祭拜。

    那一刻她忽然打心眼里怜惜大长公主,就蹲下来给大长公主擦眼泪,“婢子连阿娘的样子都没见过,就只记得一点点的气味...”说到这里,声音也哽咽起来。

    大长公主也哭出声来,这世间她除了一个异母姐姐就再无血亲了,可惜九姐姐十岁就被赐婚,她们再没见过面了。

    她伏在鹿鸣小小的肩头,哭湿了她的衣服。

    鹿鸣努力地撑着不动,让大长公主哭了个够。

    一个冬夜,鹿鸣怀里抱着汤婆子,还是冷得发抖,大长公主也冷得睡不着,于是掀开帷幔,轻声唤她上去,她可不敢,怕青黛骂她,大长公主一把扯过她拉到床上,两人笑嘻嘻挤在一起,睡得特别香甜。

1、下官邱鹿鸣

    鹿鸣怔怔站住了,忽然就十分想看清他的脸。

    却忽听一声嗡鸣,左臂一紧,勒得她轻呼了一声。

    眼前刷的一片雪亮,亮得刺眼,她立刻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还是那么亮,她躺在一个围着碧蓝色帷幔的地方,哪里还有大长公主和那急切跑来的男人身影。

    鹿鸣不禁遗憾叹气。

    鼻端嗅到一股子从未闻过的刺鼻气味,她猛然记起,自己是被官家赐了白绫的,想起那轻微清脆的“咔嚓”声,她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没摸着脖子,先看到手臂上缠着一个奇怪的箍,连着一个管子,刚才就是它嗡的一声勒紧了胳膊,中指上也套了个连着线的套子,十分不适。

    再抬右手,吓了一跳,手背上赫然扎着一根粗银针,针尾还拖着长长的管子,顺着管子,看到床边立着的高杆上吊着几个奇怪的袋子瓶子。

    鹿鸣极力镇定自己,手还是控制不住的发抖。

    ——果然是地府无疑了!

    只不知这是在受了什么刑,竟然头昏脑胀,浑身无力,连坐都坐不起来。

    帷幕一动,一个白衣白帽,脸上也罩着白布的女子无声走进来,看到她说了一句,“哎二十二床你醒了?”

    说完转身就走。

    鹿鸣大惊失色,白无常!她胸口剧烈起伏:果然是到了地狱!

    ——从小继母就诅咒她不得好死,要下十八层地狱,果然哪个好人也抵不住恶人的日夜诅咒。

    “心率怎么这么快?”又一个白衣女子撩了幔帐走进来,在她床头看了看,又把两手怪异地插在白袍子上的两个口袋里,微微探身,“你可算醒了,赵大夫都急坏了,一直陪着等你醒,刚才她回妇科去了,说五分钟就回来,我先给你检查一下吧!”

    鹿鸣差不多能听懂她这北方口音的每一个字,但连起来,却有大半是听不懂的。

    她闭口不言,以不变应万变。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帘子一动,第三个白袍子女人闯进来,一下扑到鹿鸣身前,在她肩头轻捶了一下,“死丫头,你可算醒了!头还疼不疼?你可吓死我了!”

    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你怎么这么看我?啊?你你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春子,赵春子啊!”

    又有几人闻声跑来,帷幔里挤满了人。

    邱女官闭了闭眼睛,心思电转,难道这位地狱女官该是她熟识之人?

    “这是几?啊?你叫什么名字?你说啊你叫什么名字!”鹿鸣的脸被扭过来,被迫看向白袍女人。

    邱女官不惯与人对视,仍垂着眼皮。

    她能判断出,后来的两个白衣女子,要比前面那个白无常官职更高一些,无论人间地狱,和官府硬杠都是愚蠢的,她下意识抿了一下嘴唇,不卑不亢地说:“下官邱鹿鸣。”

    声音粗噶难听,她吓了一跳:莫非已经被灌了铁汁?

    白衣女子哈的一声笑出来,又捶了她一下,“死鹿鸣!你要吓死我!还以为你傻了呢!”众人也轰的一笑,似乎都很高兴。

    鹿鸣忽然瞄到一个白无常袍子下裸露的小腿,细腻白皙,下一瞬,那个小腿移到她床边,弯腰在床边不知动了什么,就听哗哗哗的声响,那白无常说:“赵大夫,从昨晚到现在排了一千五百毫升。”

    并不见有人碰她,鹿鸣却惊觉下身一动,她立刻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怎么还有这样无耻的刑罚?地狱太可怕了!

    那嘶哑而高亢的声音把所有的白无常都吓了一跳。

    “鹿鸣!鹿鸣你怎么了?”赵春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别吓我啊!”

    *****

    一个个子高挑的中年女子风风火火进了病房,“春子,鹿鸣咋回事?”

    “凤鸣姐,你可来了!”赵春子看到来人,立刻迎上去。

    鹿鸣闭紧双眼继续装睡,她虽不知道为何这里奇奇怪怪,但也弄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活着,这里并非地狱,而是医院。

    她谁都不认识,但似乎所有人都认识她。本想报上自己的官职,让地府知晓,但现在不是地府,是医院了,她就不打算多说了,连眼睛都极少睁开。

    凤鸣弯腰抚了抚她的头发,轻轻喊了一声“鹿鸣,我是你姐,你认识我吗?”

    鹿鸣闻到一阵好闻的香气,也知道那凤鸣在俯身看她,就是不敢睁开眼睛。

    “你看,眼珠子乱转,就是不搭理人。”赵春子无奈又带点愤愤地说:“刚才,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后来,看所有人都尖叫,好像我们是鬼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请了外科、脑科、神经科的主任来,该做的检查也都做了,张主任判断,有可能是失血休克导致大脑缺氧性损伤,使她损失了部分记忆。本来,车祸后我们已经给她输了血,伤口也缝合了,腿上胳膊上的擦伤都不是事儿了,明后天就能出院的。可现在她不配合啊,还不知道具体记忆损失到什么程度呢。”

    “春子,姐谢谢你,鹿鸣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她的福气,姐替鹿鸣的父母先谢谢你!”

    “凤鸣姐,你说啥呢,我和鹿鸣是十几年的闺蜜了,你跟我还客气啥!”

    鹿鸣听那两人你来我往聊得起劲,实在坚持不住,晕晕乎乎真的睡着了。这一上午,呼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围着她检查,还推着去了一个滋滋啦啦的地方。好在身体里那根天杀的管子给拔了,胳膊上箍的、手指夹的也都去了,只剩手背上那个针,还一直往她身体里灌冰冷的水。

    那裸腿的小护士说过,那管子是她昏迷时导尿的,不是害她,这些袋子瓶子里也都是什么什么营养药,也不是害她的。

    鹿鸣实在是累了,头一次没有捏绸子就睡着了。

    梦里,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真是苏毅鸿,他正抱着她的尸身失声痛哭。

    鹿鸣怅然醒来,坐起发了一会儿呆。

    忽然房间里有人大声笑,“妈,你快看,我姐说她在抓紫色小精灵呢!哈哈哈!”

    鹿鸣警觉地下床,穿上那双难看怪异的鞋子,轻轻撩开帷幔。

    这间屋子里有三个帷幔,此时靠门口的那个全都拉开了,露出一个披头散发、和她一样穿蓝白条亵衣的女子,正满眼沉迷地两脚悬坐床边,双手在空中一刻不停地抓着什么东西。

    床下靠墙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怪异服饰,短发全都立在头顶,手里拿着一个黑板子,对准女子,仿佛那是上朝的笏板一般虔诚,一边吃吃地笑,一边不知跟谁说着话。

    鹿鸣一下拉上帷幔,心中怨怒:这个地方实在是蛮荒落后,男男女女个个莫名其妙、放浪形骸,统统不懂礼仪!

引子(下)

    天真无忧的时光总是短暂,大长公主府的尚仪女官五十岁荣退了,由十七岁的青黛接替。九岁的鹿鸣也开始跟罗女官学习做饭做菜、酿酒做茶,还要学些医巫药剂。大长公主这是将她做尚食女官来培养呢。

    本朝对公主管教十分严苛,不许奢靡浪费,大长公主府的女官只有三人,却兼着六尚的职责。想当年,大长公主的长姐开府时配备了六个女官,就曾被言官直接怼到先皇鼻子上质问。

    鹿鸣学得有模有样,饭菜不提,酿酒做茶就很得大长公主喜欢。再大一些,大长公主又让罗女官教她尚工、尚服、尚仪女官的工作。

    罗女官最早是董淑妃的女官,后来做了大长公主的尚宫女官,统领六尚职责,她四十多岁,一直没有嫁人,为人十分严苛,就没人见她笑过,府中侍女均都惧她如虎。但鹿鸣并不十分怕她。多年前罗女官给她的那盒药膏早已用完,但药盒她却一直留着,时常嗅上一嗅。

    她早不像刚入府那般泼辣,变得乖巧又听话,但罗女官却始终牢记她当年的劣迹,时常拿出来提点一番,说她将来要跟随大长公主下嫁,言行代表的都是大长公主的脸面,这一辈子的衣食住行,都要她尽心尽力地照料,丝毫差错也不能有。

    鹿鸣郑重地点头承诺,“鹿鸣一辈子都陪着大长公主!”

    罗女官最看不惯她的小聪明。每次她稍一露出得色,就会被狠狠打击。因嘴巴比脑子快的毛病,也被狠抽过两次手板。

    罗女官一边打一边斥责,“又炫耀?你以为全府的丫头都乐意看你越来越好?你以为大长公主看重你,这府里就没人敢动你?君子如神,小人若鬼,你若再不长记性、言行不慎,招来祸患,那就回家跟你继母学骂街去吧!”

    鹿鸣的手心肿得像个炊饼,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咬牙不哭出声,接过罗女官给的药膏。

    大长公主在十七岁那年成婚了,依着规制,婚礼很隆重,但算不上奢华。

    罗女官去年已荣退回乡养老,鹿鸣也脱了奴籍,成为大长公主府的从三品尚食女官。

    本朝公主婚后有个特权,就是不必侍奉婆婆,连带驸马也跟着升一个辈分,她只需称呼婆婆一声“阿嫂”即可。驸马虽是贵族,但若不得召幸,也是不能随便与公主同寝的。官职上,更是一个驸马都尉做到老,再没前途可言。

    大长公主生性善良柔和,与驸马琴瑟和鸣,对婆母也十分客气。

    婚后最初几年,夫妻两人感情甚笃,直到大长公主二十三岁那年,生下次子后,驸马开始明里暗里提起纳妾。

    大长公主表面不显,心中却着实难过了一些日子。

    驸马再提起时,她勉强点头应了。

    但这位曹驸马借着酒劲,目光一转,看向正在点茶的鹿鸣,“那就是鹿鸣姑娘吧!”

    一贯温柔的大长公主,直接将手里的杯子摔向驸马。

    曹驸马灵巧躲开,拂袖而去,一连数日不再露面,甚至以抱病为由,屡次拒绝公主召见。

    大长公主每日以泪洗面,“他说我和别的公主不同,他说必不会让我伤心......”

    鹿鸣既没因驸马要纳她为妾而气愤,也不认同大长公主的伤心,她学着罗女官的处事方法,想了一下,“大长公主,不值当哭坏了身子,还是多为两个小郎君想一想吧,嗯,不如咱们求官家再换个驸马好了!”

    她说得认真,但大长公主却笑了,“你少来寻我开心,官家哪有工夫管咱们这些闲事。”

    鹿鸣蹲在床边,仰起头,更加认真,“官家不给撑腰,大长公主也不想换驸马的话,婢子就去给驸马做妾!”

    本朝公主不似唐朝那般势大,驸马更是如同民间赘婿一般,这些年,与曹驸马相熟的几个贵族子弟均都封官加爵,使得他的抱怨愈发多了起来,加之大长公主产子后落下了病根,不能侍候,心生愧疚,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不就是侍候驸马睡觉吗!

    鹿鸣带着侠肝义胆地想。

    大长公主收起笑容,坚决地摇头,“不,你不能做妾。”

    鹿鸣心知大长公主对驸马情深义重,并不想与任何女子共侍一夫,她跪下来,“婢子并未心怡驸马,只愿侍奉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一把拉她起来,“鹿鸣,我自然知道你是为我,活到二十三岁,与我相伴最久的,就是你!我们名为主仆,实则我早将你看做姐妹。我只有两子,往后,再不可能有女儿,也就不需要你去陪嫁了,鹿鸣,为将来的子女着想,你也该嫁人做个正头夫人!”

    半月后,大长公主给驸马寻了两个妾侍。

    再三个月,大长公主给二十一岁的鹿鸣挑了一门亲,是个从八品的秉义郎。

    “鹿鸣,苏毅鸿虽是品级不高的武官,还丧妻了,但家世清白,人品高洁。从前是我糊涂,白耽误了你这些年,若早两年,你定可挑个更好的。转过年你就嫁过去,好好过日子,不必在我身边蹉跎了。”

    但鹿鸣牢记答应罗女官的话,也不放心大长公主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故而一直拗着不肯应允。

    这几个月,大长公主下巴眼见着就尖了,挑破窗纸后,曹驸马更加无所顾忌,他又纳了两个妾侍,其中一个居然是守寡的小杏。

    鹿鸣恨得不行,寻了由子,让小杏的婢女在庭院中罚跪两个时辰,看着小杏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才稍稍解气。

    在大长公主安排下,鹿鸣到底在马球场与苏毅鸿打了个照面,的确是个勇武的男子,看上去一脸正气,至于人品到底如何,就不知了,她也没心思知道。

    府中事务繁多,鹿鸣还得分心防备驸马。

    终于一次驸马酒醉擅入内院,将不备的她生拖入房中,一爪子袭向鹿鸣胸前,鹿鸣连踢带打,惊声尖叫,那嗓门又高又尖利的,连驸马的酒都吓醒了。

    大长公主及时赶来,打了驸马一耳光,带走了鹿鸣。

    鹿鸣跪在大长公主脚边打哆嗦,连连作呕。

    前几年,曹驸马虽不是极英俊,但也算斯文,怎么如今竟是满口酒臭,双目通红的猥琐样子?

    她终于明白,替大长公主伺候驸马,并不是她想得那么简单。

    大长公主亲手给了喂了一口热茶,又给她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苦笑说:“我有十个姐姐,活到成年的却只有三个,如今也只剩一个了。都说公主是天下数得上的尊贵女子,享尽荣华富贵,实则历朝历代,就没一个日子过得顺遂的。我朝驸马更是不得结交大臣,他与我只能困在这宅子里...鹿鸣,你自小陪我,我从没把你当下人看过,这匕首你拿着,谁敢非礼,你就刺他,只要不刺死,我保你平安无事!”

    鹿鸣接过匕首,心里却明白,就算再次面临险境,她还是不能真的刺伤驸马。

    ——以下犯上,罪不可恕。并且,公主嘴上说的厉害,若她真刺了驸马,恐怕疼的是公主。

    夜里,鹿鸣捏着绸布,很久仍不能入睡。

    母亲给她做的那个肚兜已被她揉成渔网,手里这个,是她用大长公主的旧绸衣做的一个方帕。

    第二日,鹿鸣主动跪在大长公主跟前,说她答应嫁给那个秉义郎了,只不知他现在成亲了没有。

    公主笑了,说那苏毅鸿见过她后,万分的中意,这半年就等着她吐口呢。

    两边开始走礼,繁琐而忙碌,大长公主慷慨地送了城外一处小庄子给鹿鸣做陪嫁,还让她亲自去查看,并趁着春耕前接手。鹿鸣拗不过,带着几个侍女、婆子去了庄子,没想到,车子行到半路,居然遇到了苏毅鸿,他十分有礼,称既然巧遇邱女官,自然要一路护送。

    鹿鸣知道定是大长公主的授意,也没再三拒绝,大大方方任他护送到庄子,在庄外路口说了些感谢的话,目送苏毅鸿打马离开。

    小庄子带着一座山,还有二百亩肥田,住着十几户人家,鹿鸣十分喜欢,她忍不住心下打算着,要在山南种一些大长公主爱吃的果子。

    当晚,她留宿庄中,看了账本。因下雪又耽搁了两天。

    才回府中,就有侍女上前,告知大长公主病重。

    她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往大长公主房中而去,路上更是察觉内院气氛异常,人影都不见几个,一问才知,钱女官和青黛居然同时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这一天来内院大小事务无人做主。

    “太医来了吗?”

    侍女退后两步,唯唯诺诺答不出话来。

    “去!拿名帖立刻去太医署!”鹿鸣回身吩咐跟着自己的侍女,侍女应是疾步跑开。

    鹿鸣不顾仪态,提起裙子大步飞奔至大长公主寝房,一个十三四岁的眼生侍女缩头立在门口,被她一把推开,床上的大长公主脸色苍白如纸,神志昏迷,脉息几无。

    “怎么会中毒!”鹿鸣急得大叫,完全忘记罗女官的教导。

    她使劲掐着大长公主的人中,又冲门外大喊,“来人!请驸马!请两个小郎君来!快!再去催请太医!”

    没人应答,跟回来的几个侍女也没了影子,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取银针,一路上一个侍女也未遇见,不仅如此,她的药箱也不翼而飞。

    鹿鸣狠跺了跺脚,转而奔向药库,飞快拣了几味药,又奔回大长公主房中,这次,连那个眼生侍女也不见了。

    大长公主迷蒙地睁眼看了她一下,嘴唇翕动,鹿鸣惊喜地哭出来,不顾尊卑地喊,“你可算醒了!”

    大长公主又闭上了眼睛。

    “别睡别睡!药马上就好!”

    她翻出药罐子,心急火燎地在廊下亲自煎药。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鹿鸣一边煎药一边大喊。

    回府一刻钟了,一个人都不见回来,大长公主房中案几上落了薄薄的灰尘,门窗紧闭,竟似这两天都没人伺候。

    药煎好,鹿鸣给大长公主灌下,还是没人回来。

    看着大长公主呼吸逐渐平稳,她一跺脚直奔外院找大管事,请他去请御医并向官家禀报大长公主病情,大管事为难地弓着腰,就见曹驸马带人冲过来,吩咐人抓她,说她勾引外院大管事,要将她绑了动用私刑。

    “谁敢动我?”鹿鸣拔出匕首,沉声怒斥,“腌臜泼才!我邱鹿鸣,乃朝廷钦命从三品女官,拿着官家的俸禄,侍奉大长公主,无凭无据谁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就先弄死他!”

    做了多年女官,鹿鸣气势十足,那些家丁犹豫着不敢动手,纷纷后退。

    鹿鸣用匕首指着曹驸马,“大长公主奄奄一息,你为何不请御医?”

    曹驸马一副吃惊万分的样子,“大长公主病了?没人报我啊!你最清楚,我这做驸马的,不得召见,怎能随意去搅扰大长公主呢,倒是邱女官,在府外无故逗留多日,不知何故啊?”

    驸马这副无赖样,让鹿鸣鄙夷,她无心纠缠,只想出府寻医,最起码要找一套银针回来,刚转身就见那个眼生侍女边跑边惊慌尖叫,“驸马不好了!不好了!大长公主她...她薨了!”

    曹驸马惊得当场跌坐在地。

    鹿鸣一个踉跄,转身发疯地往回跑。

    ***

    大长公主孤零零地躺在硕大的拔步床中,双眼半睁,没了生息。

    鹿鸣跪在床前,连连扇着自己的脸:她恨自己耽搁了两日,更恨自己动了嫁人的念头。

    曹驸马随后也跑进来,失魂落魄地咕咚一声跪下,他没想到大长公主真能病死了,不过是个伤风而已,怎么就死了?他也不过就是把下人都关了起来,又稍稍拦了出府报信请医的侍女,打算以疏于照顾大长公主的罪名来胁迫邱鹿鸣罢了。

    官家对于这个最小的姑姑在二十四岁的年华病逝,很是震怒,得知是因延误病情导致,更是不由分说一声令下,将驸马革职,若不是看在大长公主两个孩子的份上,恐怕铡了他的心都有。

    大长公主府所有侍女家丁一律殉葬。两名女官革职刺配,

    鹿鸣则被官家以擅离职守、疏忽怠慢的罪责,直接赐了一条白绫。

    鹿鸣在内狱大声喊冤,不是为自己,而是高喊:“大长公主是中毒而死!”

    两个健壮的女狱卒大步进来,其中一个手中捧白绫,到她跟前冷笑一声,“嗓子不错!”

    下一瞬,鹿鸣就被白绫勒住了脖子,随即听到轻轻的“咔嚓”一声,眼前一黑,委顿下来,手中一方素帕掉到地上。

    鹿鸣忽觉眼前流光溢彩,大长公主在七彩光中抱着白毛狗子,笑嘻嘻对她招手,“鹿鸣快来,我们染指甲~”

    鹿鸣高兴地应声,却什么声都没发出来,又听急促的脚步声自大牢外传来,一回头,只见一个一身戎装的男人大步跑了进来。

2、危楼高百尺

    邱鹿鸣挺了挺后背,决定还是要出去。

    她曾跟随大长公主进宫拜见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也远远见过一些朝中文臣武将,此时断不会因一个奇装异服的市井男子的奇怪行径就被吓倒。

    咳咳,当然也实在是想出去更衣。

    ——那补血的药弄得她嗓子沙哑,冰凉的药水更甚,把一只右手弄得冰冰凉不说,还老是想去更衣。

    赵春子曾带她去过外面的“洗手间”,里面没有马桶和熏香,只是个没有盖子的白色的带着黑洞的坑。但她儿时用过更加脏污的茅房,并非不能忍受。

    邱鹿鸣伸手拉开帷幔的同时,双肩还是落了下来,她做不到像赵春子那样挺胸昂首地走路,尤其不着外裳,让她充满了羞耻感。

    那男子对着那黑笏板兀自傻笑,邱鹿鸣含胸低头垂目,飞快地走出去,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长长的走廊,两边是几十个房间,每一个门里都有进进出出的人,走廊里几个和她穿着一样蓝白条亵衣的人,慢悠悠地走来走去,走廊尽头不知通往何处,不时有人急匆匆地跑过,还有人大哭小叫。

    邱鹿鸣十分懂得入乡随俗,幼时她一进大长公主府,很快就改掉家中的习惯,严格按照罗女官的教导言行。此时她告诫自己,万不可露怯辱没了大长公主的门楣。

    只见邱女官目不斜视,表情镇定,慢慢行走。

    她还记得出门右手第四间就是“洗手间”,门上有块牌子,写着刻板难看、残缺不全的字。

    忽然洗手间内走出一个女人,露着整条大腿和膀子,嘴唇涂得猩红,眼睛描得黑大,头发居然是红褐色的,宛如夜叉。

    吓得她打了一个哆嗦。

    那夜叉似乎十分羞恼,朝她狠狠翻了个白眼,昂首挺胸朝前大步走开去,邱鹿鸣在后头愣愣地看着她的大腿、膀子和裸露的脚后跟,看着她粗豪如男子一般的步伐,过了片刻才收起表情,进了洗手间。

    等屏着呼吸出来,因蹲起引得头部嗡嗡作响,还有些疼。

    邱鹿鸣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

    上次有赵春子扶着,她并未留心到洗手间里居然有如此硕大的一面银镜,一抬头她就懵住了。

    镜子照人十分清晰,纤毫毕现,镜中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让邱鹿鸣仿佛被定住了身子。

    ——镜中,一个粗眉毛,干嘴唇,面孔苍老,头发凌乱,还剃了半边包着白布白网,像是从未吃饱的干瘦女子,正惊愕地看着她。

    直到外面传来邱凤鸣略带惊慌的呼喊声,她才调整了一下表情,走了出去。

    “看你睡着了,我就给你办手续了,春子说住到外科病房观察两天,急诊科太闹了。”邱凤鸣过来扶她,“下回上厕所,我要不在你就叫护士扶着你,别自己去,知道吗,像你这种失血过多的最容易摔倒了。记住了吗?”

    邱鹿鸣点点头,鼻端又嗅到好闻的香气。

    进了病房,门口的女子还在抓小精灵,看到邱鹿鸣,忽然惊喜地一笑,“这里有个红色精灵!”

    说完就朝邱鹿鸣扑过来,吓得邱凤鸣一把推开她,对着她弟弟吼:“心咋那么大,还录?能不能先管管她!”

    那小子被狮吼震慑,嗫嚅着收了黑笏板,拦腰搂住他姐姐,按回床上,“哎呀老姐你消停一会儿不行吗?”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对手舞足蹈的女子说:“别抓了,打针了!”说完刷地拉上了帷幔。

    邱凤鸣走到邱鹿鸣躺过的床边,拎起一个包,“坐到轮椅上,姐推你去外科,春子在那边等着呢。”

    邱鹿鸣乖顺地坐到轮椅上,邱凤鸣把包放到她腿上,“唉,你这皮包飞出去老远,手机也摔坏了。”邱凤鸣絮絮叨叨地边走边说,“多玄哪!头上那么大一个口子,流了一大滩血,你真是命大啊。你说怪不怪,两只系带的球鞋,硬是不知飞哪儿去了,要不说你命大呢,人家说车祸时鞋子飞了人也就完了...哎呀你看我说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呸呸呸!”说完,她在走廊墙壁上的木头扶手上使劲拍了三下。

    邱鹿鸣并没注意她说什么,眼前不停晃着那银镜中的面孔,她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双手,枯瘦粗糙,像厨下刘婆子的手,且右手中指关节处磨出了茧子,手背更是青筋浮起,偏还染了蓝色的指甲。

    我还是我吗?

    邱鹿鸣脑中一团乱,身体肯定不是了,她虽不再如儿时那般染指甲,但一双手保养得当,当得起一句葇荑香凝,可如今这爪子....

    不知不觉进了一个小屋子,轰隆一声,两扇门关上了,就见邱凤鸣在几个方块上按来按去,邱鹿鸣忽觉得一颗心猛地提了一下,随后恢复平静,她能感觉,她们在飞速上升,心里不禁紧张起来。

    “鹿鸣,你不会连电梯都不敢坐了吧?”邱凤鸣诧异地抹了一把邱鹿鸣的额头,“还出汗了。”

    “叮”的一声,门终于开了。

    出去还是长长的走廊,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人,到处是断胳膊断腿的和她一样坐在轮椅上的人,邱鹿鸣麻木地垂目,任由邱凤鸣推着。

    赵春子老远迎过来,引着她们进了一个小房间,“刚好腾出个单间来,就是我们医院有些老,条件一般,姐你别嫌弃。”

    “嫌弃啥,多亏你鹿鸣才不用在闹哄哄的急诊熬着!”邱凤鸣热络地和赵春子聊着。

    一阵奇怪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像是仪仗中的号角,却更加清亮悠远。

    邱鹿鸣侧耳倾听。

    赵春子见状拉她起来,带到窗边,“鹿鸣你看,那边是港口,刚才有汽笛声响,是客轮进港了。”

    邱鹿鸣一下站到一片透亮的窗口,猛地看到窗外景物,啊的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怎么了鹿鸣?”赵春子有些慌,也蹲下来抱住缩成一团的邱鹿鸣,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头,轻轻抚拍她的脊背,“小鹿不怕不怕。”

    邱鹿鸣心跳如鼓,她何曾站在如此高险之处向下看过,怕是有百尺之高!虽只一眼,但她看到地上是奇奇怪怪爬来爬去的东西,唬得她几乎从窗口一头栽下去。

    邱凤鸣看妹妹脸白如纸,扶她起身坐到床上,“肯定是贫血头晕了,唉,这回可是吃了大亏了!”

    “是啊,也不知道他家苏毅鸿啥时候能回来?”

    “苏毅鸿?”邱鹿鸣脱口而出。

    “呵,姐你看到没,醒来快一天了,一个字不说,一提到老公立刻就不一样了!”赵春子戏谑地说。

3、人民好教师

    邱凤鸣也跟着笑,“呵呵,当然要记得最重要的人。”

    赵春子嗔道:“鹿鸣,我早劝你不要嫁苏毅鸿,你非不听,怎么样?这军属不好当吧?出这么大事儿,硬是连个电话都不打来!”

    邱鹿鸣低着头,没看到邱凤鸣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邱凤鸣咳了一下,坐到邱鹿鸣跟前,试探着说:“鹿鸣,苏毅鸿是你丈夫,他是军人,他...现在在外执行任务,我们谁都联系不上他。”

    邱鹿鸣不动声色,她照过镜子后,就估计到这个邱鹿鸣已经嫁人,只不知道生了几个孩子。

    “鹿鸣,我是姐姐,你小时候最爱跟着我的。我爸爸是你大爷,叫邱继根,你爸爸是滨城大学的教授,叫邱继业,现在在贵州挂职,你妈妈叫赫春梅,也是滨城大学教授,她在鹅国出差。我已经给他们打过电话了,他俩十分担心你,但一时半会儿都赶不回来,那个,你现在要和他们说话吗?”

    邱鹿鸣只完整地听懂了最后一句,连忙摇头。

    “好好,慢慢来,咱们不着急啊。姐说的你能记住吗?”

    邱鹿鸣轻轻点头。

    邱凤鸣摸摸她的头。

    门外一阵脚步声,又进来两个女子,拎着大包小裹,先跟邱凤鸣打了招呼,就上下打量邱鹿鸣,绕着转了一圈,“邱鹿鸣,你真失忆了?”

    “鹿鸣,她们和春子都是你从小玩到大的好闺蜜,你们是五个人,初中高中都在一个班级,她是夏无为,她是东行云。还有一个周小年,来不了。”

    邱鹿鸣从她们进来,只瞄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心下暗暗牢记各人说过的每一句话。

    “这头咋包得跟粽子似的!”

    “缝了九针,血也流了不少。不过医生说了,除了有些贫血症状,一切都还好,失忆有可能是永久的,但也可能是暂时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下全都想起来了。”邱凤鸣解释着招呼她俩坐下。“得亏春子,鹿鸣才住到单间,无为你俩真有心,还给她准备了洗漱用品和内衣,鹿鸣肯定很快就能想起你们的!”

    “应该的姐,我们这叫拥军拥属!”夏无为坐到邱鹿鸣身边,抓着她的手。“喂,网上已经报道了,都夸你是人民好教师。明天,滨城晨报也得上头版,估计标题就叫:生死瞬间,美女教师舍身勇救学生!”

    “对了,那些孩子没事儿吧,我都没顾得上问。”邱凤鸣问。

    “没事儿,就个别的擦破点皮儿。”赵春子说,“中午校领导和家长学生又来了一次,还有记者,我看鹿鸣睡着,就都拦下了。”

    “拦得对!鹿鸣,我是东行云。你看你,快剃成阴阳头了!缝了几针啊,疼不疼啊?”

    邱鹿鸣心说,刚才不都说了九针吗,一抬眼看到她短短的头发,愣了一瞬,难道这是刚还俗的尼姑?

    东行云叹口气,摊摊手,“得,这是真不认识了。”

    “天也不早了,让鹿鸣早点休息吧,凤鸣姐你家儿子马上中考了,春子你也快去幼儿园,今天晚上我来陪护,反正我是孤家寡人。”夏无为把一个布袋子放到床边小柜子上,靠着窗边说。

    邱鹿鸣禁不住飞快抬眼瞄了她一眼:这女子真是胆大包天,孤家寡人也是她能自称的吗?她当自己是武则天不成?

    “还是我来吧。”东行云说。

    “算了吧,你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明天指不定有啥大案子呢!”三言两语,夏无为把几人都打发走了,也不知她怎么弄的,房间里忽然有乐声响起,随即一个黑色方块忽然亮了,有个被缩小的女子在里面又唱又跳,邱鹿鸣根本不敢看,只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失态。

    “啧啧,这也就是失忆了,否则亲人一个都不来,你这家伙肯定又得大哭一场。”夏无为又靠到窗边,歪头看邱鹿鸣,见她不回应,干脆蹲到她身前,“鹿鸣,我很好奇,失忆是什么感觉,是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那你还记得一加一等于几吗?我们现在说的话,你都能听懂、记住吗?你的智商还在线吗,还能当老师吗?对了,是不是所有不愉快的记忆都消失无踪了?那我也想也失忆一回......”

    这个女子真是碎嘴,邱鹿鸣把头转了过去。

    “你怎么那么狠心,把我们都给忘了?”夏无为又转到另一边对着她,吓得邱鹿鸣又把头转了回来。

    “别逗她了,恐怕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赵春子又回来了。“鹿鸣,你们校领导和学生家长来看你了。”

    门口走进来五六个人,把屋子挤的满满当当,邱鹿鸣叹了一声,要起身下床,被赵春子拦住,她只得任由赵春子将被子盖到腿上,又在她身后塞了个枕头。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微微抬头,目光下垂。

    一个被唤做黄校长的微胖女子站在床尾,慷慨说了一通邱鹿鸣大半都听不懂的话,还有两男两女不住地朝她鞠躬,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走到她跟前,哭着喊邱老师邱老师你怎么不认识我们了......直喊得邱鹿鸣脑瓜嗡嗡响。

    黄校长上前两步,伸出手来,“邱老师,你安心养伤,你的班级我已经找了张老师代管,相信有你这样的好老师,同学们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教导,期末考试也会考个好成绩出来!”

    邱鹿鸣的手被抓住,她看着那手背上的几个肉坑,心想,终于看到一个能吃饱的女子了。

    这一行人终于离开,留下两篮子她没见过的水果,还有两大捧的花。

    邱鹿鸣微不可察地轻舒一口气,赵春子听了笑,“记忆丢了,性格没变,还是不喜欢这些应酬。”

    ***

    两天后,邱鹿鸣终于离开了医院,回到自己的家,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

    “鹿鸣,她们都要上班,就我闲着,我来陪你。”这个叫周小年的女子,也是邱鹿鸣的闺蜜,此时腹部微凸,约有四个月身孕,她笑眯眯站在邱鹿鸣跟前,“你别生气,我婆婆不许我去医院,要不我早去看你了!乖,别生气!”

    邱鹿鸣站在一张没有帐子的大床边,看着墙上硕大的画像,呆愣愣的。

    “鹿鸣,这是你的结婚照,两年前照的,穿军装的就是苏毅鸿,你想起来没有?”周小年说。

    邱鹿鸣又摇摇头。

    周小年在书房好一通翻,找出一个册子来,“这本相册里,有你从小到大的照片,我包你看了什么都想起来!”

    相册里满是巴掌大的小画像,十分逼真。

    “这是你周岁的照片,这是幼儿园的,这是咱们初中的毕业照,这是高中的,你看这是我,这是春子......这是你爸爸妈妈,你看你妈妈多漂亮,她是外语学院的教授,教俄语的,她姓赫,是满族大姓赫舍里,康熙的皇后就姓赫舍里。”

    皇后?邱鹿鸣仔细听,周小年却不再说,指着另外的照片讲解起来。

4、爸爸回来了

    邱鹿鸣偷瞄了一眼周小年。

    这个女子二十多岁,穿着一条露出小腿的裙子,大咧咧腆着肚子坐在叫做沙发的奇怪大椅子上。她真想开口提醒一句,怀孕女子更要注意言行举止。

    她记得大长公主有孕后,每天都要观看珍珠美玉、仙鹤孔雀,听她朗诵诗词,讲正人君子的故事,并且有异味的食物不吃,切得不规则的食物也不吃,长得稍差一些的婆子更是到不了大长公主跟前,果然,两位郎君出生后,都是品貌端正,聪明伶俐。

    但现在,邱鹿鸣想到自己只会官话,不大会说北方方言,一开口难免露馅,就忍下了。

    她这两天见过许多女子,她们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柔美婉约,个个动作粗俗、声音粗噶,竟比她当年的继母还要市井几分。

    且不说她们的服饰如何粗陋廉价,只说那发式,就没法看。东行云的头发只得寸把长,赵春子的也不长,随意绑在脑后,夏无为更甚,她居然披头散发。邱凤鸣虽然绾了个发髻,但也松松散散,耳边还有几绺头发散了下来。

    几人头上均是光秃秃的,连个银钗也无。只有周小年带了耳珰和项链,夏无为腕上戴了串珠子,几人妆容也怪异得紧,要么嘴唇猩红,要么素面朝天,这些女子包括她自己,个个都如番邦一般是双眼皮,但鼻梁却都不高。想到她们骨瘦如柴的模样,邱鹿鸣暗暗叹息,她怕是托生到了一个穷苦番邦。

    周小年已经把整本相册讲完了,看着邱鹿鸣茫然思索的模样,十分失望,“鹿鸣,你怎么忘得干干净净,这不正常啊!”

    ***

    来到这个叫做滨城的地方已经五天,邱鹿鸣每晚都会失眠,她揉遍家中所有的布料,嗅遍所有的物品,没有一个能让她安心入睡的。

    她眼下有个黑眼圈,看上去更加憔悴。

    五天来,看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物,她已经麻木,再无过多讶异。

    她暗暗记下许多东西,比如电梯、汽车、电脑、手机、电视机、微波炉等等。她很喜欢这些东西,用起来实在是方便很多。

    她也粗粗翻阅了书房里的书,有一些断了句读,写了注释的四书五经,一些她只识字却不知含义的书,还有很多她弯弯曲曲的鬼画符一样的书,根本看不懂。

    如今她已能站在窗口俯瞰城市夜景了,但不敢离得太近。

    她家在十六楼,面南的方向,全是大玻璃,白天阳光充沛,夜晚夜景一览无余。

    邱鹿鸣怔怔地看着西天边的月牙,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什么星子,地上却是五彩斑斓的灯光,流光溢彩。

    今天的月光没有桂花香,她想起了大长公主。

    到底是谁下的毒呢?满府中人都是仰仗大长公主生存的人,害了大长公主,谁能得什么好处呢?

    十六年来,大长公主甚至没有责骂过她一句,这样一个温婉高贵的女子竟然被人毒害致死!邱鹿鸣想到大长公主半睁的眼睛,心痛至极,丢下两个稚子,大长公主是万分的不舍吧!

    当第一颗眼泪掉下来,悲伤便再也无法控制,如大河奔涌,如重锤擂胸,邱鹿鸣双腿一软,伏地放声痛哭。

    第二天上午,邱鹿鸣下楼晒太阳,她昨天在小区里转过一圈,记住了家里的楼号,学会了乘坐电梯和开门锁,已不需要人陪着散步。

    她坐在秋千上,并不好意思真的悠荡起来,毕竟是三十岁了。——即便还是二十二岁,也早过了荡秋千的年龄。

    没一会儿来了一个穿花裤子的、耳朵里塞了个东西的五十多岁的女子,踩在健身器材的铁板上,双腿来回踢荡,邱鹿鸣目瞪口呆,她觉得没眼看,干脆扭过头去,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两丈外的树丛后,呆呆看着她,她有些紧张,但并不畏惧。这里的人都是直来直去的对视,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她也微微扬起下巴看过去。

    那男子却眼圈发红,大步走到她跟前,“鹿鸣,连爸爸也不认得了?”

    邱鹿鸣立刻垂下眼皮,退后一步,偏过头去。

    “你听电话,听你姐姐说!”那人把手机放到邱鹿鸣跟前。

    手机里传出邱凤鸣的声音,“鹿鸣,他就是你爸爸,我跟你说过的,你爸爸叫邱继业,是大学教授,你仔细看,咱们俩的眼睛跟他是不是很像?”

    邱鹿鸣抬眼看了那人一眼,确实和邱凤鸣有些相像。——她记不得自己长什么样儿了。

    邱继业收了电话,声音略微哽咽,“你不认识我了。你不知道,昨晚看到你姐发给我的监控截屏,爸爸的心像被刀子剜过一样。对不起鹿鸣,爸爸回来晚了,爸爸没想到这么严重。”他的大手摸上邱鹿鸣的头发,她立刻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邱继业的手停在半空,他很快控制了情绪,“爸爸下午还得赶飞机回贵州,女学生已经找好了,让她照顾你一段时间,帮你恢复记忆,你起码要能照顾自己。再过几天,你妈妈也会回国。”

    邱鹿鸣有些不安,习惯性朝着小区大门看了看,不知为何今天邱凤鸣没有来看她,。

    邱继业一眼看穿说:“你姐要上班,家里有老人有孩子,你不能总耗着她。走,跟爸爸上楼,看看爸爸给你带什么了,你肯定喜欢!”

    又是上班,邱鹿鸣一直不懂,为何这些女子都不在家相夫教子,却全都出门做工,难道家中夫君养不活妻儿吗?昨天她知晓了自己和其他女子的年龄都是三十岁时,很是惊异,不是她们保养得多么年轻,而是五人中,除了周小年怀着第二胎,其余人,要么只有一子,要么就是无子,东行云干脆都还没嫁人!

    到处都是老翁老妪,孩子却不多。且女子行为举止出格,三十岁不嫁人生子,朝廷都不管束的吗?这个地方真是奇怪!

    邱鹿鸣心存疑惑,却不敢问出口。

    邱继业从茶台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罐子来,“尝尝这正山小种,还是爸爸给你的呢!”

    邱鹿鸣呆呆地看着邱继业从罐子里倒出黑色的茶叶来,直接丢到一个玻璃茶壶里,然后冲水,将第一泡的水倒掉,又倒入开水,茶汤逐渐红亮,竟有些像小时候染指甲的第二遍颜色。

    “大长公主一定喜欢这个颜色。”她想。

    “喝吧!”邱继业说。

    邱鹿鸣慢慢端起面前的小茶盅,看了清亮的茶汤,心想,这算什么茶?

    在邱继业殷殷目光下,她抿了一口,居然有淡淡的桂圆味。咽下后,又觉出一丝松烟味和果香。

    “好喝吧?”邱继业看着她的表情,笑着从背包里拿出一块布料,又拿出一块玉来。“这块是老乡自己做的蜡染布,这块玉是爸爸特意给你找的,就挂在胸口吧,上回中医说你没有蔽骨守护心神,戴上这个,慢慢就会好的!”

    邱鹿鸣没动。

    “鹿鸣,爸爸不知道你失去了多少记忆,但可以肯定你并没有失去全部记忆,爸爸也不问你为什么哭,但你要记得,有些事情过去了让它过去吧,咱们现在开始从头再来!”邱继业看着女儿一脸漠然的样子,比当年两人大吵还要让他难过,声音不禁低沉下来,“鹿鸣,你小时候就聪明伶俐,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爸爸给你取名鹿鸣,也是希望你金榜题名。”

    鹿鸣知道,殿试的文武两榜状元的庆功宴,就叫鹿鸣宴。大长公主给她取名的初衷虽不在此,但她们长大后,大长公主为她取的名字还得意了好久呢。

5、一直朝前走

    邱继业啜了一口茶,想了一下,走到客厅一角,拔掉一根线,又坐回来说:“爸爸知道你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才那么难过。”

    邱鹿鸣顺着那线,看到柜子顶上一个圆头圆脑的白色东西。

    “你姐姐担心你自己在家,又不能总陪着你,就安了个监控。”邱继业说完把手机打开,给她看。

    邱鹿鸣惊异地看到缩小的自己伏在地上,哭声悲恸,正是昨晚的情形。

    她下意识捂住额头:这是被什么摄魂了吗?

    她的表情和动作惊到了邱继业,“别生气别生气,爸爸马上就删,让你姐姐也都删了!谁都没有窥探你的意图,只是担心你!你看你看,删了删了!彻底删除!”

    邱鹿鸣依旧端坐茶台前,垂下眼皮,她隐隐觉出自己轻视了这里。

    邱继业无措地微微弯腰,但找不到女儿的视线,“鹿鸣,忘了也好,一切从头开始吧!毅鸿虽不能时时在家,但爸爸妈妈都来帮你,这次绝不让你孤军奋战!”

    邱鹿鸣还是不作声,但感觉到了邱继业声音中的殷切,和沉默中的哀伤。

    她几乎忘了自己父亲的模样,只牢牢记住了他目光中的那一缕失望。

    忽然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和不安来,不是对自己父亲,而是对面前这个完全不知所措的父亲。

    就在两人无言对坐的时刻,邱继业的手机响了,“你到了!上来吧!”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邱鹿鸣听夏无为说过:三十岁以下都可称作女孩,脸皮厚的,四十岁也可以。

    邱继业笑着说:“鹿鸣,来,爸爸给你介绍,这是杨戈,我们环资学院的高材生,去年获得了国家奖学金,是爸爸最信任也是最看好的学生。”

    杨戈听了这个介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谦虚地笑:“邱老师您过奖了,能成为您的学生才是我最大的荣幸。您放心,这个假期,我一定好好陪伴鹿鸣姐!”

    邱鹿鸣听到杨戈爽朗大方的声音里,隐约带着点官话的腔调,迅速抬眼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孩体态微丰,眼睛不大,居然是单眼皮,这让她顿生好感。

    杨戈双眼有神,嘴角带着笑容,虽在邱继业跟前很是谦恭,但邱鹿鸣依然能察觉她的意气风发,好比当年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邱继业的电话又响了,接听后跟邱鹿鸣抱歉地说:“爸爸要回学校一趟,下午必须回贵州去,这批油料作物和草莓育苗都是关键时刻,等中秋节,爸爸一定回来和你过节!”说完轻轻拍了一下邱鹿鸣的后脑勺,又对杨戈说了句,“拜托你了!”

    “老师放心!”杨戈送邱继业到电梯口,看着电梯下去,才走了回来。

    邱鹿鸣已坐到刚才邱继业坐的位置。

    杨戈也坐下来,笑嘻嘻说:“鹿鸣姐,也给我一杯!”

    见邱鹿鸣没动,她自己端起茶壶,倒了一杯,“姐,记忆缺失并不是啥可怕的事情,我来帮你恢复记忆!你还记得多少?...嗯,你记得奥运会是哪年开的吗,今年是哪一年?那,你记得读过的大学吗?”

    邱鹿鸣的沉默,让杨戈有些尴尬,“姐,你不会连说话都忘了吧?”她惊疑地发现邱鹿鸣抬头看了她一眼,“可你能听懂我的话啊!”

    ***

    七天后,不,这里一般叫做一周后,赫春梅从鹅国回来时,邱鹿鸣已经学会了拼音,会查字典,学会一、二、三年级的数学语文,掌握用电、用水、用火常识,学会使用家用电器和电脑、手机,并能单独到超市购物。

    她对杨戈也有了基本的信任,答应下周跟她去几个景点游玩。

    赫春梅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风尘仆仆,还推着一个大行李箱。

    一进门看到端坐窗边茶台旁的女儿,头发用一根簪子绾在脑后,一身浅蓝色长裙拖在地板上,恍惚间竟然认不出来了。

    直到她缓缓转过头,站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她,才看清那熟悉的面孔,才敢确认是自己的女儿。

    赫春梅忽然心生愧疚,女儿三十岁了,在她身边总共也不到十年,在国外听到女儿出了车祸时,她的心脏忽然剧烈颤抖了几下,仿佛那一刻才记起,自己还是个母亲。

    邱鹿鸣心中也在忐忑,生怕被这个母亲识破她是孤魂野鬼附身而来的,也不知识破后是被驱离,还是烧死。

    赫春梅鞋都没换,三步并两步过去紧紧地抱住邱鹿鸣,叫了一声鹿鹿,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泪水洇透了肩膀的衣衫,不惯与人亲近的邱鹿鸣,只觉万分不自在,却又担心人家母女平常就是如此,便不敢动。

    赫春梅从女儿肩头抬起头来,“你可吓死妈妈了!”

    邱鹿鸣有心回应点什么,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鹿鹿,你连妈妈也忘了!”赫春梅看着邱鹿鸣的表情,摸摸她头上的纱布,轻捶了她肩头一下,又哭起来,那声音里带着谴责、心痛和悔恨,邱鹿鸣不知哪里被触动了,双眼顿时潮湿。

    赫春梅抬手擦去她的眼泪,“以前是妈妈不好,你忘了也好,咱们从头再来,好不好?”

    邱鹿鸣不知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母亲都来劝她从头开始,但此刻她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赫春梅笑了,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抽了张纸巾擦眼睛,回身笑着对杨戈说:“孩子啊,麻烦你了!”

    邱鹿鸣都听出那貌似真诚的、拔高了的声音里的虚假来,但杨戈却更真诚地笑着回应,“不麻烦不麻烦!赫教授,看您和邱教授对鹿鸣姐的拳拳爱心,让我特别感动,对我触动真的很大,让我对我父母都多了些理解呢!”

    “好孩子!也难怪你邱老师欣赏你!”春梅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在鹅国买的琥珀,你戴着玩儿吧!”

    杨戈双手乱摆,推拒着。赫春梅就硬塞到她手里。

    杨戈捧着琥珀,连声道谢。

    赫春梅又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给杨戈,“这个巧克力拿去给你的小伙伴儿吃,现在咱们去吃午饭!”

    ***

    中午,郝春梅请客吃的日料。

    “先吃生鱼片!”赫春梅招呼杨戈。

    杨戈显然是第一次吃,有几分钟的拘谨,随后就逐渐镇定下来,模仿着赫春梅的动作,大大方方吃起来。

    赫春梅又去看女儿,见她一副不大开心的样子,笑道,“不爱吃生鱼片,就吃甜虾和赤贝,等下还有鳗鱼、海胆、鲍鱼、天妇罗、味增汤什么的。”

    邱鹿鸣皱眉看着碟子里厚厚的鱼脍,还有似是而非的青芥,不明白赫春梅和杨戈为何吃得那么满足。

    想那汴京城中,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宇之异味,上至庙堂,下到市井,煎炒烹炸、烧烤煮蒸几十种烹饪方法,争奇斗艳,何等豪迈!身为大长公主府的尚食女官,邱鹿鸣不禁又挺了挺脊背,放下了手中的木箸。

    她注意到这木箸的箸头尖尖,不似家中的竹筷上方下圆。

    忽见赫春梅伸箸夹一块粉色鱼脍,第一下滑了,第二下干脆用尖尖的木箸头叉了进去。

    邱鹿鸣心里大惊,要知道只有祭祀之时,才能将木箸插于食物之上。

    但邱女官是谁,她只略眨了一下眼睛,并不失态。

    ——她如今已识得大半简体字,也读了历史,知道现在是2016年,距离她曾经生活的元丰年间已经过去近千年。

    回想当时,她在一本词典后面的历代纪元表中,看到熟悉的年号,十分欣喜,随后她就跌坐沙发上,足足傻了一刻钟,然后颤抖着手,数着后面的朝代,计算着年代。

    千年!

    时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她死了,会来到千年之后?

    她走进书房,逐本翻找,终于又在一本书中,读到后世历代对先帝仁宗的极高评价,书中称那四十余年为仁宗盛世,称先帝为史上最仁慈的皇帝,称那是名臣辈出、经济繁荣,科学文化极大发展的时期。

    但看到后面靖康之耻,两位官家及贵族统统沦为阶下囚和奴婢,所有贵族接受牵羊礼时,邱鹿鸣崩溃了,双腿一软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闻声放下手机的杨戈吓得不轻,看到电视正播放抗日剧,连忙安慰她,“不难过不难过,他们很快就被小男孩揍了,以后也不会有好报的!”

    邱鹿鸣哭了很久依然停不下来,那种国破家亡的感觉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杨戈捋着她的后背,“鹿鸣姐,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又唏嘘地说:“军属的觉悟到底是高一些哈。”

    当晚,邱鹿鸣睁着眼睛到天明。那书上还说,金国灭北宋,蒙古灭南宋,整个华夏被外族占据近百年,明朝后,又再次被外族统治二百多年,期间被列强欺辱瓜分,更是屈辱至极。

    此刻再想起,仍心如刀绞。又想到查遍书籍、网络,对大长公主的提及少之又少,死因更是一带而过,不禁心中更加难受。

    “鹿鹿,怎么了,是不是芥末蘸多了?”赫春梅笑着说。

    杨戈咽下口中食物,轻声说:“教授,前几天鹿鸣姐看抗日剧,好像想起些事情来,情绪很激动,是不是,因为这个就不想吃日料了?”

    赫春梅哈地一声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该吃吃。他们吃喝拉撒睡什么的,都是拿咱们老祖宗的规矩搬回去改动一下,权算作自己的,就是,不知道是当年学反了,还是天生喜欢这种调调儿,好些都是把咱的祭祀文化当成了日常。”

    杨戈听了笑起来。

    赫春梅又说:“你们要去旅游是对的!人,就要放开眼量和心胸,去大江大河、高山草原看看,不要在斗室中计较点滴得失,尤其女孩子,要培养自己的兴趣,树立自己的人生目标,一直朝前走!不能原地停留!”说完不知为何忽然停住,忐忑地看了邱鹿鸣一眼,见她并无异色,又高兴起来。

6、芝士就是力量

    赫春梅拿出手机与邱继业视频,“老邱,你吃饭了吗?我们在外面吃饭呢!鹿鹿!跟你爸爸打个招呼!”

    邱鹿鸣笑着对手机轻轻摆了两下手,赫春梅又把手机对准杨戈,杨戈笑着说:“老师好!赫教授带我们吃日料呢!特别好吃!”

    一番寒暄后,赫春梅又低声和邱继业说了些出国的经历,看得出,二人感情很好。

    “您好,芝士蟹!”服务生拉开木门,跪在门口木阶边,双手奉上一个托盘。

    邱鹿鸣端坐无动于衷,杨戈却伸手接过托盘,递到赫春梅跟前,“赫教授,这是芝士蟹,你看,这厚厚的一层焦黄喷香的芝士!您先来一个!”

    那餐盘里是三个足有男子拳头大的蟹壳,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邱鹿鸣嗅觉十分灵敏,抽了两下鼻子。

    “别别,我可吃不惯这东西,你们吃吧!”赫春梅收起手机,连连摆手。

    “那就给鹿鸣姐!”杨戈笑着转而给了邱鹿鸣,然后自己也拿了一个。

    邱鹿鸣用木箸在蟹壳里拨了一下,看到雪白的蟹肉,顿时一股子热烘烘的馥郁奶香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又抽了两下鼻子,在蟹壳一角挑了一块来吃,木箸竟然带出几根白丝来,拉得足有半尺长,她有些不知所措,余光里看到杨戈用的是叉子,还把那白丝绕在叉头上,扯断了送入口中,她也慢慢转动木箸,扯断了送入口中,蟹肉的鲜甜中包裹着奶香,软糯的口感更是让她几乎落泪,天老爷啊,这东西也太好吃了!

    邱鹿鸣和杨戈谁都不说话,只专心吃面前的芝士蟹,赫春梅看得好笑,拿起最后一个芝士蟹放到杨戈跟前,“小杨,喜欢就再吃一个!”

    杨戈连连说不,忙把芝士蟹送到邱鹿鸣的餐盘里。

    邱鹿鸣也摇头,这芝士过于香浓,再吃一个恐怕会吃腻,以后就再不想吃了。

    “小杨你吃吧,鹿鸣吃东西太挑剔,你还是趁热吃了吧。”赫春梅示意邱鹿鸣把芝士蟹拿给杨戈。

    杨戈笑,“那赫教授我可就不客气了!我特别特别爱吃芝士!”

    知道邱鹿鸣在看她,杨戈抬头看她,“因为芝士就是力量啊!”

    赫春梅听了顿时大笑,“你可真调皮!”

    杨戈也笑起来,唯有邱鹿鸣不明所以,低头继续吃。

    赫春梅叹口气,无奈地看了女儿一会儿。

    “鹿鹿,你黑眼圈怎么那么重,再这样下去,该有鱼尾纹了!”

    邱鹿鸣睡眠一直不好,浅睡多梦,一夜总要醒上几次,黑暗中,她每次都希望这是个梦,醒来她依然在大长公主身边。

    “饭后妈妈带你去做个美容,再做头发,看看能不能把剃掉的这块遮盖住,实在不行就剪短,怎么都比这狗啃的好看。”

    邱鹿鸣点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母亲说剪掉,那就剪吧。

    杨戈却说:“赫教授,还是等等吧,那个,鹿鸣姐的伤口还不能沾水。”

    赫春梅恍然想起,“哦哦,那就等等,好利索了再说,还是戴帽子吧。”

    ***

    接下来的一周,邱鹿鸣再没见着赫春梅,电话也只有一通。杨戈说她刚回国事情太多。

    邱鹿鸣根本不计较这些,她乐得不在赫春梅跟前,省得露馅。

    这一周,她开开心心跟着杨戈四处游玩,倒比从前二十二年的见闻还要丰富。

    当然,难免还是闹出了些笑话来,尽管她已经很谨慎了:

    第一次乘坐轻轨,她紧张得不得了,眼睛不敢往窗外看;

    地铁上看到一个裤子破了几个大洞的女孩,上衣也短得遮不住肚皮,十分同情,有心施舍几个钱,忽见她手里摆弄的手机,赶紧打消了念头,这种手机可不便宜,足以买很多身衣服;

    她最怕过十字路口,虽没有汴京御街宽阔,但四面八方的大小车辆让她紧张得不敢迈步。杨戈体谅她好言安慰,“鹿鸣姐咱不怕,我知道你有心理阴影,但那毕竟是偶然,来,我拉着你手,咱们跟在别人后面走,好不好?”到了马路中央,邱鹿鸣抬头飞快向路上看了一眼,一排排乌压压的车让她心慌,连忙加快了脚步。

    汴京城中有百万人口,店铺共五六千家,这一直是邱鹿鸣骄傲之处。

    但当知道滨城有六百万人口,店铺不计其数时傻眼了。

    这几天逛了几个购物中心,邱鹿鸣感叹,这可比相国寺的万姓交易还要热闹,若是汴京也有人能盖这样高的大楼出来,也有这样的电梯,想必也能多出几千家店铺、几百万人!

    在中央大道购物广场,邱鹿鸣不停地用手机拍摄着喜欢的和不懂的东西,有时候在杨戈怂恿下还去试几件衣服,她从来没这么尽兴地逛过街,这些琳琅满目的从未见过的饰品、服装、食物,让她目不暇接。

    她甚至和杨戈像小孩子一样,站在当街吃东西。“鹿鸣姐,这个口味熟悉不?邱老师说你爱吃原味的马迭尔。”

    邱鹿鸣哪里知道什么马叠耳牛叠耳的,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两下头。

    一个店铺前排着长队,好像是卖饮子的,邱鹿鸣好奇多看了两眼,杨戈就说去给她买,让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等待,哪里都不要去。

    邱鹿鸣还真是哪儿都不敢去,老老实实在长椅上等着,忽然视线里,出现一个穿着浅云色衫裙的女子和一个月白长衫的男子,两人在一众穿着粗俗的人群中,鹤立鸡群,姗姗而过。

    邱鹿鸣只觉鲜血翻涌,不及思考,人已经冲了过去,挡在二人跟前,“二位!敢问二位来自何处?”

    那女子年约二十,发髻梳得不甚精致,但簪了好些首饰,衣裳料子邱鹿鸣也叫不出来。女子也上下打量着邱鹿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又收回笑容眼风扫了同行男子一下。

    那男子身材修长,虽然没蓄长发,但头上戴着软脚幞头,身上穿着圆领襕衫,显得风流倜傥,俊美的脸上带着和煦笑容,他行了个叉手礼,“我们来自甘井子区,想必你也是同袍了?”

    邱鹿鸣也微微屈膝一礼,心中迷惑:“甘井子区...甜水井巷?”她记得大长公主说过,当年天旱,先帝仁慈,在汴京城一下子打了390眼水井,大多都是上佳的甜水井,“那是小甜水巷,还是第一甜水巷...”不对不对,邱鹿鸣捂住了嘴,这里并非汴京城!

    那女孩挑眉冷笑,“姐姐!现在是2016年,请问,你是从唐朝还是宋朝穿来的啊?”

    邱鹿鸣听到宋字,脸色大变,后退了一步,那女子嗤之以鼻,“搭讪也不看看人家有没有女朋友!”

    杨戈端着两大杯奶茶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两位,我姐为救学生头部受伤,失去了一些记忆,有什么误会请多担待啊!”

    男子颇为同情,“啊,没有没有。”

    “什么没有,她脑子进水了!当自己真是古代人呢,拿腔捏调的在这里勾引我男朋友!失忆了就好好在家恢复,随便放出来还不看好了!”那女孩柳眉倒竖,十分凶悍。

    路人中有议论的:我看报纸了,有个小学女老师放学时为救两个学生,让车撞了,流了好多血呢,不会就是她吧?

    邱鹿鸣方才那种猛然涌起的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拉起杨戈转身就走,不想被人议论,也不想在人前说话。

    走了一段,杨戈把插好吸管的奶茶递到邱鹿鸣手里,“喝点冰饮,凉快凉快。”

    邱鹿鸣接过吸了一口,口中吃进一个小圆球,吓了一跳,却没声张,看杨戈在咀嚼,她也咀嚼起来。

    冰冰凉的口感,让邱鹿鸣冷静下来。

    她告诫自己今后行事要更加谨慎。尽管这个朝代的人,都不敬鬼神,信奉什么无神论,但她还是不想自己与众不同,只求快快适应这个朝代,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7、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邱鹿鸣发觉自己越发喜欢这个时代。

    虽然没有离开过滨城,但从电视和书刊中,她看到国家经济和军事力量的强大,当年国朝年入几千万甚至一亿贯银钱,也有地雷火炮和庞大的帆船舰队,但国朝重文轻武,政府官员俸禄高得惊人,用于军队的却比例很小。军队养兵养战,要靠将士经商来解决军饷。

    国朝女子虽比前朝要自在一些,也可自立门户经商,但汴京良家女子所能从事的行业无非是手工业和商业,并且赋税很高,物价也高,又流行女子厚嫁,普通女子要攒一份好嫁妆着实不易。

    可现在,所有人都是国家公民,没有贵族和贱籍奴仆之分,也没有株连。女子可以从事的职业很多,可以从政做官,可以经商打工,可以从军,也可以不结婚。

    杨戈说赵春子是女医生,东行云是女警察,夏无为是女画家,赫春梅是女教授,而她自己也是女教师,还带她去看身穿戎装威风凛凛的女子骑警,看T台上的女模特和赛场上的女运动员。在电视上还看过女子飞行员、女航天员。总之,女子在这个时代,也可上天入地,与男子一样的平等自由。

    虽然休病假,但十五日那天,她的手机收到短信:您尾号5440的借记卡存入人民币4880.22元,活期余额54438.66元。附言:发放2016年7月份在职职工工资。

    邱鹿鸣对比汴京和滨城的物价,折算了一下,国朝的一两银约合人民币1300元左右。自做了尚食女官后,她的俸禄就是每月30两银,朝廷每月另发各种福利合60两,专门配给她的两个女侍由朝廷开饷,她平日吃住在大长公主府,除了买些首饰、胭脂和小食,基本没什么花销,所以大半的俸禄都积攒下来,兑换了黄金和交子保存。

    邱鹿鸣一阵心痛,当初的月俸约合现在人民币四万元,若是按照黄金折算,更加让人心痛。想及当了八年女官存下的万贯家财,以及只去过一次的富足小庄子,还有,那只见过两面的英武非凡的苏毅鸿,不由得更加痛心疾首。

    但邱鹿鸣很快通过清点家中的物品,找到了心理平衡。

    一是她还活着!这无疑是最重要的。

    二是,钱足够花了。历朝历代再没有比国朝官员俸禄更高的了,现在官员工资都不高,反而军队工资要高出一些,私企高管和科技人员的工资会更高。教师的工资虽不高,但在滨城生活也足够了,房子和车都是自己的,家里一个仆人也没有,除了吃穿和基本费用也没什么花销。何况,她的银行账号上不仅有个一百万定期存款,还有两个五万的定期存款,这让她安全感增加了不少。

    周小年和她聊天时,曾经羡慕地说过,“你多好,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将来他们的钱和房子还不都是你的!我可听说一个大学教授年薪最少25万呢,你说你爸妈一年得攒多少钱?”

    邱鹿鸣只是笑,不说话。她知道到了退休年龄,国家会一直给她发放退休金,生病也会有医疗保险,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三是,她有母亲了。赫春梅虽然每天忙于工作,但时常发个微信给她,就让她很满足了。可惜的是,她试着在赫春梅身边使劲嗅过,却没有嗅到让她安心的气味。

    心安定下来,一切就会很快步入正轨。

    邱鹿鸣喜欢这个身份,想努力做到更好。

    她慢慢适应了从左到右的阅读和书写方式,模仿从前邱鹿鸣日记上的笔迹,每日在家要练习半个时辰的硬笔书法和板书,夜里睡不着时,也爬起来读书。她把从前邱鹿鸣的几本日记都好好读了一遍,又仔细看了关于她的照片和视频,又以极快的速度读完了所有的小学、中学、高中和大学的语文,杨戈并不觉奇怪,反而赞她到底是教授的女儿,恢复记忆就是快,连赫春梅也在电话里夸了一句,“鹿鹿你总算是开窍了!”

    邱鹿鸣对这个“开窍”不明所以,只是笑笑说:“谢谢妈妈!”

    杨戈曾说她有罪,把一个好好的人民教师的普通话给带偏了,居然有了一点河南口音。

    邱鹿鸣有些紧张,生怕有人追问,她已经很努力跟着电视学习说话了。

    但是并没有人追问她口音的变化。

    ——现如今的人,都在看什么穿越的电视剧和小说,还煞有介事地讨论。但当一个真正穿越而来的人活生生站在他们跟前时,却没一个人产生怀疑。

    邱鹿鸣带着窃喜,悄悄地、贪婪地、迅捷地适应着这个时代。

    ***

    邱鹿鸣一个人不疾不徐走在街道上,她穿着一条瓷秘色长裙,裙角直垂到脚上的杏黄色平底布鞋上,上身是一件白色T裇,头上是一顶卡其色大檐帽子,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卡其色的布包,别人看着不伦不类,但邱鹿鸣却怡然自得。

    她现在可以独立行动了。

    杨戈陪了她三周,假期一直没有回老家,她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在报名驾校时,给杨戈也报上了。在邱女官的概念里,那三千学费,也不过就是五贯钱而已,根本忘记和自己的工资对比一下。

    杨戈推辞不受,邱鹿鸣又提出,等她回河南老家的时候,带上自己,杨戈这才接受下来。

    滨城是个多风的城市,南风带来潮湿的空气,邱鹿鸣裸露的小臂潮乎乎冰凉凉的,这里,比汴京的夏天舒服多了。

    去区图书馆要经过一条路旁长着高大栾树的小街,街道只有两车道宽,来往车辆也不多,邱鹿鸣走在树下,米粒大的柠檬黄色小花随风簌簌而落,有的落在行人肩头,有的嵌在人行步道的砖缝里,远看,地上好似罩了一条黄色薄纱。

    她太喜欢图书馆这种肃穆安静的气氛了,杨戈只带她来过一次,她就完全可以自助借书还书,也懂得如何找一个不被空调口直吹又安静的位置,她的布包里,带着“身手钥钱”,带着借书卡、纸巾和保温杯,还有一包芝士夹心的饼干。

    身边没有女侍,也不会驾驶那种靠发动机跑起来的车,衣服要自己洗,饭菜要自己做,但,一个人的自由自在,也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街道上虽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甚至电梯里也有,家里那个白色的摄像头是邱凤鸣为了她的安全临时安装的,已经被她弃之不用。

    回到家拉上窗帘,就是她自己的世界,有什么不懂的东西,立刻用手机百度,就会得到答案;穿什么衣服,无论是很豪奢还是简单,都没人过多评价。——她太喜欢这种自在便利的生活了,

    邱鹿鸣在书架边轻轻挪动脚步,无声无息,裙摆微微摆动,如同微风吹动柳叶,角落里一个人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手里的书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邱鹿鸣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她抽出一本《东京梦华录》来,此书由南宋时期孟元老所著。记忆里,国朝才到第六位官家。可这,是皇室南迁,金兵攻占汴京之后,躲避战乱的作者,将汴京繁华当作华胥美梦来怅然回忆的一本书。也是邱鹿鸣除了《清明上河图》之外,唯一能够聊以缓解思乡之情的作品了。

    阳光从大玻璃窗照进来,慢慢在大书桌上爬动,邱鹿鸣正读到马行街的医铺一节,马行街上多是翰林金紫医官坐诊的药铺,当看到曹家独胜丸时,她会心一笑,眼睛有些潮湿,原来这家药铺一直开了五六十年啊。

    光影一动,桌前坐下一个人来。

    那人低下头,努力从帽檐下看她,不太确信地问:“你是邱鹿鸣?”

    邱鹿鸣习惯地想从袖子里掏帕子,摸到光溜溜的小臂才醒悟,便随意用手指抹了眼睛两下,——她见电视剧里就有这么演的。

    “请问你是...”邱鹿鸣抬起头,低声说:“不好意思,我受伤导致部分记忆损失,正在恢复,多有得罪了!”

    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有点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带着眼镜,左右看看,似乎怕打扰读者,压低了声音,视线看着桌面,“我我我知道,我也是育华小学的老师,我是王永健啊,你不认识我了?”

    邱鹿鸣微笑一下,轻轻摇头。

9、不吃猪肉

    邱鹿鸣专门带了条薄披肩,到附近一家甜品店去买果子。

    她喜欢这个时代,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好吃的东西太多了!

    邱鹿鸣的概念里,始终把各种水果、干果、蜜饯、凉果和面食点心叫做果子,那天清晨她趁着天气不热,去逛早市,听见有人说:“老板,给我来两根大果子。”她好奇凑过去,却见那是个炸油条的摊位。

    又听到有人说“锅包肉”,心中纳罕,什么样的肉是用锅包上的?挤进去一看,原来是炸的猪里脊,闻着酸甜扑鼻,很是诱人,但邱鹿鸣到底没买,她牢牢记着罗女官的话,不吃猪肉。

    ——罗女官说过,猪肉能闭血脉,弱筋骨,虚人肌,且猪吃不择食,卧不择埠,目不观天,行如病夫,性YIN形丑,人吃了就会染上猪的习性。

    巧的是,从前的邱鹿鸣也不吃猪肉,还不吃狗肉,不吃马肉,平日里饭量也极小,难怪赫春梅说她挑食。

    尚食女官邱鹿鸣一进入播放着轻松音乐的甜品店,心情立刻就好起来,把赫春梅的唠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不敢多吃冰激凌和生果子,但涂抹着厚厚奶油的甜品,每天都要来一块,只是店里的冷气开得太足,她总要带一条披肩挡住肩头。

    坐在甜品店的窗边,披上披肩,邱鹿鸣开始慢慢吃那块叫做黑森林的蛋糕,三层巧克力戚风,三层奶油,再配了几个樱桃,吃得邱鹿鸣眉开眼笑。心中不禁胡思乱想,若是学会了这些果子的做法,回汴京东华门外的集市开一家果子铺,生意定是好得不得了。

    正想着,感觉光线一暗,转头看到王永健站在窗外边,正咧着大嘴跟她笑,见她转头,还呆呆地摆手。

    她礼貌地笑了一下,那人却受到极大鼓舞,几步走进店里,坐到她跟前,“邱老师,你这么爱吃这家的甜品啊,那今年中秋节他家的卡,我的就给你了!”

    邱鹿鸣一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扬手对着服务员,“焌...服务员!”她差点脱口而出喊出“焌糟”来,“给他来一份提拉米苏!”

    王永健摆手,“不不,不要!我不吃!”

    “那就再来一个杯子!你和我一起喝柚子茶吧。”邱鹿鸣伸出手指,敲敲跟前的玻璃茶壶。

    王永健紧张地搓了一下手,站起来,“你你,你还喜欢吃什么,我给你买!”

    邱鹿鸣摇头,“我有这一块就够了。”说完又叉了一块蛋糕送入口中,遗憾地说:“这些甜品好吃是好吃,但是吃了,太容易发胖了!”

    王永健坐下来,探出头,鬼鬼祟祟地说:“这些甜品里不知道加了多少糖和奶油,这么高的热量,当然要胖!”

    热量?邱鹿鸣疑惑,这明明是凉的啊!

    王永健继续说:“这要是动物奶油还好,要是用的植物奶油,人体根本消化不了,吃多了是有害的!”

    邱鹿鸣听了暗暗心惊,有害的果子?是有毒么?那为什么还能出售?不是说法律很严格的吗?她忍了忍终究没有问出口。

    王永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邱老师,这一开学,你能上班吗?”

    邱鹿鸣听出那弦外之音是:你记忆没恢复,什么都不懂,还能当老师吗?

    她点点头,“昨天接到校办电话了,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奚老师问我,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十五号能不能上班。”

    “那你怎么回答的?”

    邱鹿鸣学着电视里,摊开两手,“我身体很好啊,所以我说,能上班!”

    王永健叹息一声,在手机上一通划拉,最后把手机放到她面前,“这是咱们育才小学的基本情况,包括你我,一共45个老师,你把这些照片和人名都一一对应记住吧,免得开学谁都不认识!”

    邱鹿鸣很高兴,刚要拿起手机,王永健又一把拽回,“咱们加一下微信吧!我把照片发给你。”

    “哦,咱们不是微信好友啊?”邱鹿鸣随口问了一句,加了王永健的微信。

    王永健略带苦涩地笑,“不是。”随后他去问服务员要了甜品店的WIFI密码,把照片和信息发给了邱鹿鸣,邱鹿鸣一边吃东西,一边快速翻看图片,没一会儿工夫就全记住了。

    王永健不信,挨个指着照片让她说名字,邱鹿鸣一一作答,全部正确。

    王永健连连赞叹,“你这是哪是忘了事情啊,分明是忘了藏拙了!”

    邱鹿鸣听了咯咯地笑起来,记人可是她的一个本领,不管是皇宫里的妃嫔、太监、侍女,或者世家大族的夫人娘子,还是集市上的贩夫走卒,她见了一面,就绝对不会认错。

    王永健忽然有些局促地问:“那个,你是不是已经都...想起来了?”

    邱鹿鸣狡黠地一笑,不置可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柚子茶。

    王永健看了一下手机,“那什么,我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办,我先走了!”

    ***

    十五号那天,辰时两刻,也就是七点半,邱鹿鸣从家中出发,朝着育才小学走去。

    她家离学校是20分钟的步行路程,她早提前两天去探了路,今天特意留出了富余的时间。

    在校门口,有两辆车驶进学校,陆续有教师来上班了。

    邱鹿鸣站在离校门约三十米远的人行道边,愣怔起来。

    她似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她,想躲又躲不开,只能像被定身了一样低头凝视着地砖。

    “小邱,你来了?”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邱鹿鸣一个激灵,茫然四顾,那个靠近她的东西消失了。她连忙回神,点头致意,“黄校长好。”

    “别看了,我早让人把地砖冲洗干净了,又多招了两个保安看护孩子们,你别想太多,别有心理负担,走,跟我进去吧!”胖胖的黄校长又轻轻拍她的脊背,“我听说了,法院判那肇事者赔偿你医药费精神赔偿费一共18万多?”

    邱鹿鸣点点头,她除了刚出院做了一个鉴定,其余赔偿的事一直都是赵春子和东行云在做,直到上周东行云来说,案子结了,她才想起还有这回事。

    东行云说像她这种只是损失记忆,但大脑没有明显损伤的情况,这十几万精神赔偿费已经不少了。

    邱鹿鸣不懂这些,也不大介意,她猜测自己没有从前的记忆,根本就和受伤无关。

8、上帝是公平的

    面对每一个所谓熟人,邱鹿鸣都有些微的心虚。

    但她从没打算退缩:她能在汴京城、在大长公主府做到尚食女官,就也能在这滨城活得更好!

    她已读过许多律法书籍,知道如今没有了黥面、流放和株连之罪,更没有赐死。

    “抱歉,虽然看着您有些面熟,但我还是没想起来。”邱鹿鸣坦然地说。

    ——上周东行云就曾批评她,说她肯定是看了民国的电影,“你知道吗,你的声音和调子都有些拿腔拿调的嗲,你跟杨戈混了几天,口音沾了豫普,咋听咋别扭。”其实不是嗲,是邱鹿鸣普通话不熟练,语速较慢的原因。于是她恶补了几部电视剧,里面的女主都是奋发向上,努力进取的,说话也都是直来直去,有点像她继母的说话方式,不够温婉也不够体面,反而那些声调温柔、依赖男人的,都是反面角色。她一个人时对着手机录了几次,模仿这种粗豪的语气,居然也很自如,她不禁怀疑自己其实骨子里本就是继母那样的粗俗女子,心里还多了几分沮丧。

    王永健面上显露失望,“邱老师,车祸那天,还是我和胡老师送你去的医院,胡老师的车座上都是血,咱们校门口的地砖上,也是一大滩血,许多学生当时都吓哭了。”他还想说,他的另外一件格子衬衫上也染了血。

    邱鹿鸣又摇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些,“那,改日我请二位吃饭,表达谢意吧!”

    王永健立刻笑了,“那敢情好啊!那个,邱老师,我是咱们学校的计算机老师,下学期一开学你们班升入三年级,也有电脑课了。”

    “哦,那还请王老师多多关照!”邱鹿鸣笑说。

    “应该的应该的。”

    手机振动一下,邱鹿鸣拿起手机,“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快看,别耽误正事!”

    是条短信:16年8月1日10:30苏毅鸿账户5257向您尾号5440账户他行来账金额10000.00元,交易类型:收入。

    邱鹿鸣纳闷地向前翻看短信,滑过一堆支出信息,终于看到6月1日也有一条同样的信息,她没再往前翻,猜测这人应该是每两月打来一万元家用。

    她放下手机对王永健礼貌一笑,“没什么,是我家爱人的信息。”邱鹿鸣觉得爱人比官人要好听一些。

    王永健的表情一顿,“对呀对呀,你是军属,今天是JJ节呢。”

    旁边有读者终于不满地轻咳,王永健缩了一下肩膀,束起食指在嘴上,做了个“那我先走了”的口型,起身蹑手蹑脚向阅览室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王永健不禁回头又看了邱鹿鸣一眼,她端坐在阳光下,遮阳帽下露出白皙的细颈,有种说不出的气质,是他从前完全没有留意到的。不知为何,他轻轻叹口气,又看了一眼,出去了。

    邱鹿鸣的书页半天没有翻动,她被王永健提醒,想起今天是JJ节,也就是军人的节日。

    这个时代真好,军人、老师、记者、妇女、儿童都有节日,她拿起手机,翻查从前邱鹿鸣和苏毅鸿的聊天记录。说实话,这一个多月,她忙于学习,根本没顾得上这个夫君。

    两人的聊天记录从2013年下半年开始,至今的所有记录都保存着,一条也没有删除。

    其实,所有聊天记录一共也没多少,尤其最近一年沟通更加的少。

    手机相册里连一张苏毅鸿正脸的照片也没有,更别提他们俩的生活合影,唯一能看清鼻子眼睛的,也就是婚纱照了。又想起那秉义郎苏毅鸿,刚毅勇武,举止潇洒。唉,邱鹿鸣再次为自己错过那样一个如意郎君而叹息。

    邱鹿鸣醒来至今,苏毅鸿居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打来,据说他在执行特殊任务。可今天,他都能往她的账号打钱了,却不能往她的微信发一条信息么。

    罗女官在荣退之前,曾对大长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男人就像那猫,就没有不偷腥的,切不可对男人太过痴心,夫为妻纲,如果驸马敬爱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就还他以真心,如果反之,大长公主就要收拢心神,万不可沉溺儿女情长,反倒伤了自己。

    邱鹿鸣在旁听得频频点头,她崇拜罗女官,对她言听计从。

    到今天,邱鹿鸣才算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已婚妇女,且是受法律重点保护的J婚。结婚离婚均有特别规定。如果苏毅鸿无重大过错或者不同意离婚的话,她是根本离不了的。

    并且,似乎这条法律人人都知,她刚才不过提了一句,王永健就立刻警醒,识趣地走开了。

    ***

    毕竟年轻,邱鹿鸣身体恢复还不错,头三周有些头晕的情况出现,之后就越来越好了。

    每天早晨站在窗边,对着初升的太阳,她要打一刻钟的五禽戏,日落后,也要打坐调息,养精神安脾胃。

    头上的伤疤已经愈合,不知医生怎么做的,那疤痕只是紫红的一条,却没有鼓起来,说是缝合了多少多少针,可她却没有看到针脚,只是那近两寸的头皮,永远不会长头发了。

    她将头发换了个偏缝,遮盖了那片短发和疤痕,拢到脑后绾了个蓬松的发髻。——她无论如何不惯在人前披发,也只有被打入内狱时,才不得不披散了头发的。

    邱鹿鸣心中明了,即便她的适应能力再强,她对这个时代再喜欢,有些观念、习惯和底线,是刻在灵魂上,永远改变不了的。

    滨城八月的空气,可以拧出水来,汴京的夏天是烤炉的话,那滨城的夏天就是蒸笼。

    邱鹿鸣取消了暑假去练车的计划,打算等秋天再去,赫春梅得知后,在视频时,直接皱眉批评她,“人家小杨能去,你怎么就不能?你这遇到点儿困难就退缩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越说越气,还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邱鹿鸣盯着郝春梅越来越紧的眉头,不停开合的嘴巴,身体忽然紧绷,似乎有失控的趋势,她连忙深呼吸。

    日记中,从前邱鹿鸣抱怨最多的就是缺乏母爱,她写道:她在事业和婚姻上,无疑是成功的,她是学校为数不多的女教授,专业过硬,责任心极强,深受学生爱戴,且一生都在学习之中。还拥有一个忠贞不贰、品德高尚的丈夫,只是,上帝是公平的,总不会让一个人的人生过于完美,而她的女儿,我,就是那个让他们痛苦和失去颜面的上帝赐予的公平!

    邱鹿鸣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来自郝春梅的压迫感,她皱眉谴责地看人的样子,让她不由自主就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且有可能是个废物。

    她忽然笑了一下,吓了赫春梅一跳,“我跟你说正事儿呢,你不趁现在失忆的机会,养成好的学习和生活习惯,等恶习一旦养成,就什么都晚了!一个女孩子家,就是要严格要求自己,不断进步,要做个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的人!你现在不对自己狠一点儿,将来,别人就会对你更狠的!”

    邱鹿鸣什么都没听进去,脑中想着自己有一百万存款,有工资和苏毅鸿的家用,将来还有退休金,怎么都不至于穷苦,婚也结了,又离不了,那就尽量好好过。国泰民安,经济繁荣,这个时候不舒舒服服过日子,非要难为自己干什么?她不过是推迟几天,又不是放弃了。

    “天气太热太潮,去练车我会生病的。”邱鹿鸣见缝插针地弱弱说了一句。

    “又不是你一个人热!全城的人都热着呢!你就是从小让你姥姥给惯的,一点儿苦都不肯吃,要不也不至于高考那么低的分数,上了大学又不肯努力学习,偏急着谈恋爱,你说说,你妈妈我是外语系的教授,你却连英语四级都要考两次,研究生也考不上......”

    邱鹿鸣似被施了咒语,头顶伤疤一鼓一鼓的疼,她一把捂住头。

    “呀!鹿鹿你怎么了?是头疼还是头晕啊!是妈妈太着急了,太想你变得优秀了...”

    邱鹿鸣拿着手机走到门外,对着家门上“光R之家”的牌子,给郝春梅看,“母亲大人,我已经嫁人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

    郝春梅重重地叹气,那声音和表情,让邱鹿鸣瞬间产生深深的愧疚。

    赫春梅终于收线了,邱鹿鸣叹口气,这有母亲也是个很烦恼的事情呢。

10、开学前的日常

    “黄校长来了!哎呀,这不是邱老师吗?”

    校门口一个中等身材、着保安服、面白无须的男子笑着迎上来,邱鹿鸣认出这人,他叫侯占山,五十八岁,是育才小学的保安,真人比照片要显老一些。邱鹿鸣发现此时的男人大多不蓄须,即便是六七十岁了,也把唇上颌下剃得干干净净,而国朝男子成年后是必须蓄须的,无须的那是宦官。

    邱鹿鸣还在看侯占山的胡须,他已经瞪圆了眼睛,热情问候,“你都好利索了吗?咋不多养几天,流了那么大一滩血,补回来没有啊?天老爷啊!我拎了四桶水才冲干净的呢......”

    “行行行,大爷,那边来车了,你快把电动门打开吧!”黄校长打断他的话头,伸手指指路上,他立刻嘿嘿一笑,赶到门口,挥手指挥车辆去了。

    邱鹿鸣跟着黄校长进了校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门卫。——大长公主府看门的家丁可不敢这么大声音说话,还让校长叫他一声大爷!

    育才小学位于东山小区、佳成小区和杏花里小区之间,是滨城一所普通小学,学校依东山而建,占地十五亩,有一个大操场一个小操场,一栋教学楼,一个体育馆,一个图书馆。全校教职员工45人,学生1008人,六个年级及学前班共20个班级。

    邱鹿鸣站在语文组的办公室里,接受着同事们的热情问候,她口中宫老师、奚老师、季老师的一一回应着,王永健在人群后面悄悄冲她竖起拇指。

    等人都散了,邱鹿鸣坐回自己的办公桌边,查看手机。——一个多月时间,她已经越发离不得手机。

    看到有赫春梅发来的微信,问她开学顺利不,她回了个OK的表情。

    郝春梅也是今天开学,居然能忙里偷闲给她发个信息,还真是不容易。

    昨天她特意到邱鹿鸣家来,说起滨城大学有1200名教职员工,有近两万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仅外语学院就有教职工120人,“我们学校的女教授都比你们所有的老师多!”语气中颇为表露对育才小学的不屑。

    脱口而出后,赫春梅是有些后悔的,她瞄了一眼女儿的神情,咬咬牙又添了一句,“我们女教授协会,几乎家家孩子都出国留学了,不是硕士就是博士,不是留在国外,就是在BJ上海工作,没一个回滨城的!更没一个是当小学老师的!”

    邱鹿鸣看着郝春梅的脸,心中疑惑:书上电视上的女教授,不都是优雅理性,让人敬畏的么,怎么自家这位如此与众不同呢?

    “您已经很成功了,又何必执着于我的生活和工作呢?”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行吗?我都三十岁了!

    “什么叫成功?父母再有成就,孩子不出息,就是失败!”郝春梅突然激动,脸色涨红,情绪激动。一下站起来,指着邱鹿鸣,“我告诉你邱鹿鸣,我这更年期还没更完呢,你少气我!”

    邱鹿鸣立刻住口,她上次听郝春梅说起更年期,就上网查阅了,是说女子停经前后的时期,内分泌紊乱,免疫力下降,自控能力也下降,是世界公认的女人可以正当发脾气的时期。——不过,赫春梅已经五十七岁,这更年期可够晚的。

    已经极少有人这样和邱鹿鸣说话了,这身体也在拱着火,相信只要她稍一松懈,就会火山爆发。

    但毕竟没什么感情,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邱鹿鸣很快冷静,噗嗤一声笑了,“哎哟你不说我都忘了你更年期,你看你脸上没皱纹,身材又这么好,我总觉得你只有四十岁,离更年期还早着呢!”

    郝春梅从没见女儿这样说话过,愣了两秒,随即哭笑不得,“你这孩子,我说你什么好!我也不管你了!”

    到底没再唠叨,临走前在镜子前来回照了几圈,才满意地换了鞋子出门了。

    邱继业也发来微信,询问她是否还贫血,又叮嘱她工作要量力而行,不能逞强。还转账两千元,恭贺她复工。翻看以往的聊天记录,大小节日,或者生日,必有转账,一千两千到一万不等。

    邱鹿鸣像以往一样,收钱后回了个拥抱的表情,邱继业又立刻回了两个拥抱的表情。

    邱鹿鸣对新环境很好奇,这里可是书院呵,是男子才有资格进入的神圣之地。

    她若没有进入大长公主府,想来一辈子也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然后成为继母那样泼辣的市井女人吧。

    啧,也不一定呢,父亲是识字的,只是不肯教鹿鸣。他在街角代人书信,有时也写话本子,一次醉酒后哭着说前朝时祖上如何如何风光,他给弟弟取名叫耀祖大概就是想着咸鱼翻生吧,

    若依着继母的意,她是会被送去学厨艺,将来做个厨娘的。幸好父亲让她进了大长公主府。她识字懂礼,还学了六艺八雅,做了女官。她曾想着,一辈子陪着大长公主,年龄大了,也带几个小女侍出来,过一过为人师表的瘾,能像罗女官一样威风。

    环视语文组的办公室,不太大,挨挨挤挤摆放着六张办公桌,邱鹿鸣的桌子在东南角,窗子正照在电脑上,如果要用的话,还得拉上窗帘。但她不介意,兴致勃勃地整理着桌面,把桌下柜子里长了白毛的一双皮鞋、长了霉斑的茶杯都丢到垃圾桶里。

    她对面的季老师也一边洗着抹布,一边有些愁苦地说,“送走六年级,今年又带一年级了,肯定还得有尿裤子的娃。”

    几个老师都笑,语文组唯一的男老师叫龚文博,三十七岁,邱鹿鸣刚才听有女老师亲切称他为老龚,他推了一下眼睛,笑着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都没给我儿子擦过屁股,硬是给那胖乎乎的邢梓轩擦过两回!特么他说手太短够不着屁股!”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西南角的是语文组组长宫丽英老师,四十五岁,身材高大丰满,在一众苗条的女老师中,十分显眼。她今年带毕业班,却一个字都不抱怨。她看看时间,“走了走了,开大会去了!”

    邱鹿鸣连忙站起来,拿了笔记本和签字笔,随大家鱼贯而出。

    ***

    几天工作下来,开大会,开小会,学科培训,写教学计划,做板报,甚至打扫教室,还迎接了一个新入职的女老师,欢送了一位退休的男老师。

    邱鹿鸣发现,无论国朝还是现代,人们对于长官,都有着天然的敬畏和恭敬。有甚者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尤其门卫侯占山,对待校长教务处长等领导,笑得见牙不见眼,对待开着好车的老师,也是肃然起敬。

    也有诸多不同之处。最可惜的是,传承千年的礼法大多荒废了,国人只认可西方科学观点,反而认为自己的文明是糟粕,弃如敝履。中医更是几乎到了断层的程度。

    总听人说什么仪式感,但真正的礼仪几乎不存在了。不提婚礼丧礼,人们见面也多是点头问候,或者摆摆手打个招呼了事,正式场合握手或者拥抱,听说是跟西方国家学来的。

    在国朝,学子从书数学起,逐渐完善六艺八雅,而今却是语文数学外语,电脑科学社会...小学课本只有简单的几首古诗唐诗,文字也被改成简化字,所有人都用硬笔书写,琴棋书画诗酒茶,通者寥寥无几。

    一切都为了方便快捷。

    邱鹿鸣并无太多感慨,她还游离在环境之外。

    她忙里偷闲学会了使用电动缝纫机,美得不行,动手改了几条裙子,到文具店选了笔墨纸砚,还买了个小小的石磨专门研磨茶饼......她努力在不出格中,寻找自己的舒适地带。

11、相亲相爱一家人

    赶在正式开学前,邱鹿鸣请王永健和胡大庆两位老师吃饭,特地喊了夏无为作陪,是为避嫌。

    邱鹿鸣没什么请客经验,不知去哪里吃,索性还去郝春梅请客的那家日料店,夏无为悄悄说:“你还真舍得。”想了一下又说:“也对,这也算救命之恩了,应该吃好的。”

    胡大庆是教务处的老师,也是三十多岁,相貌比王永健还普通,但人很健谈,席间把邱鹿鸣好一通夸赞,说她平时对评级获奖不争不抢,是个淡泊名利的人,但到生死关头又能挺身而出,绝对是德高为范的代表,又说人类不会有真正的道德自觉,邱鹿鸣的高尚行为,集中体现了她原生家庭、军属身份以及学校思想氛围的影响云云。

    王永健则把话题往校内诸位老师身上引导,喝了几壶清酒的胡老师,谈兴益发,滔滔不绝将校长至门卫统统品评了一遍。

    饭后,王永健悄悄给了邱鹿鸣一个优盘,里面是从前邱鹿鸣上课和家长会的监控画面。

    夏无为见了皱眉,特地送邱鹿鸣回家,“你别说你没感觉出来啊,我看那王老师目的不纯,他看你的眼神都透着猥琐!邋邋遢遢的宅男,你也忍受得了?你是失忆,不是降智!还有,你老公是团职干部,他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执行秘密任务为国效命呢,你可别犯糊涂!”

    邱鹿鸣没想到夏无为说话如此直接,只觉话语刺耳,但也见过其他几人在一起时,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似乎都是这般不见外的语气,想着大概平时她们就是这样相处,于是也不生气,只敲敲脑袋,“我脑子里完全没有从前的授课经验,王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复制一些视频,帮我恢复记忆。”

    夏无为也觉出自己反应过激言语不当,点点头,又有些好奇地看邱鹿鸣,“啧啧,脾气变好了?放到以前,我要是冤枉你一句,你得有十句等着我!并且嗓门一定比我还高。”

    邱鹿鸣不想说以前,转移话题道,“好久都不见凤鸣姐姐了。”

    “她太忙。”夏无为起身到冰箱找了一圈,“你怎么连瓶冰饮都没有?”

    邱鹿鸣指指面前的茶水,夏无为无奈一口喝干,“算了,别人都不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邱鹿鸣又给她续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别这么看我,再看我就不忍心说了。”夏无为嘴上这么说着,话语却一点不停顿,“凤鸣姐比咱们大八岁,是你们这辈儿的老大,高中一毕业就出来做生意,供着她妹妹邱雁鸣上大学,她在俄国倒过服装,也包地种过玉米黄豆,小二十年下来,现在开的建材商店在滨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规模,这些年你们家亲戚就没一个不借她光的!总之她比男人还能干。”

    这些情况邱鹿鸣都知道,养病期间,邱鹿鸣翻看了微信群记录,梳理亲戚关系,邱家的三个姑姑一个大爷一个三叔,也都亲自,或派子女来看过她,相亲相爱一家人微信群里,也逐个都问候她,还纷纷发红包庆贺她康复。邱鹿鸣倒是十分喜欢这种大家庭其乐融融的氛围。

    只是一直没有见到邱家的老祖宗,也就是邱鹿鸣的奶奶。

    邱老太太生了三子三女,但到了孙辈,外孙不提,孙女得了三个,孙子却只有一个,就是三叔邱继才家的邱鹤鸣,那绝对是她的心尖子、命根子。

    老太太年轻时就是个厉害的,虽中年守寡,却把家里家外打理得顺顺当当,尤其把只生了两个丫头的大儿媳治理得服服帖帖。

    “凤鸣姐是最出息的,真的,守着你我也这么说,她是太好了,长得好看,聪明,能干,善良,孝顺。”夏无为掰着手指如数家珍,“你爸爸曾经帮她说话,你奶奶才让她读完了高中,所以她一直对你特别好!连带着对我和春子几个都很好,嘻嘻,我老想着,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凤鸣姐结婚早,生了两个儿子,你奶奶特别高兴,仿佛那是邱家的亲孙子一般,对凤鸣姐也好多了。可惜啊,世间没有完美,你奶奶给她找的丈夫,不是个省心的。”

    这个倒没人和她说过,邱鹿鸣心中猜着,怎么个不省心,就仿佛大长公主的驸马一样吗?

    夏无为又干了一杯茶,“他有点钱就开始得瑟,穿名牌戴名表,十年前犯过一次错,出轨了,你姐为了两个孩子原谅他了,没几年又复发了,现在,简直就是惯犯......今年春节,在饭店聚餐,好像是对你说什么了,你还当着亲戚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邱鹿鸣差点被茶水呛了,“啊?”

    “真的!是你自己亲口跟我和春子说的,你当时都气哭了,说要你家老苏揍死他呢......后来,你和老苏关系越来越僵,你闹着要离婚,原因我就不知道为啥了,你死活不说。”夏无为有些尴尬地说,“那个,我是不是错了,这些事还是忘了比较好...”

    邱鹿鸣看着夏无为,叹口气,她从日记和微信里多少了解了一些。

    夏无为起身自己找了个大玻璃杯,倒满了茶,咕咚咕咚喝了一半,把杯子往茶桌上一顿,“干脆都说了!你家苏毅鸿和凤鸣姐夫是中学同学,前几年才重新联系上,凤鸣姐是你俩的介绍人。可是,可是那个邱雁鸣,非说你配不上老苏,反正意思就是只有她能配得上呗...”夏无为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啧!今天这酒有点上头!不行,我得回家了!”

    ****

    邱鹿鸣这几天睡眠更加不好,一是夏无为的一席话让她明白这亲戚多了不只有其乐融融的亲情,更有一地鸡毛蒜皮的麻烦,二是,马上开学了,她要面对她的五十名学生了,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九月一日,邱鹿鸣早早来到学校,等在教室里。

    新学年,三年级的三个班级都搬到了二楼,占据了从前四年级的位置,三年一班离楼梯比较近,但离卫生间也近,隐隐有着一股子不大好闻的气味。

    邱鹿鸣坐在窗边,又浏览了一遍学生们的信息,她听到楼梯上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很快一个穿着校服裙子的女孩走进来,看到她立刻大叫一声:“邱老师!”,乳燕投林般就扑了过来。

    邱鹿鸣连忙伸手接住她,“郭蕴齐,你来得真早?”这孩子曾去医院看望过她,还哭着说老师老师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老师,你想起我了?”郭蕴齐瞪着大眼睛,瘪着嘴巴,带着委屈地说。

    邱鹿鸣忆起当年和大长公主染指甲时,也就是这个年龄,她掏出手绢给她擦去眼泪,又顺势在她肉嘟嘟的脸蛋上捏了一下,“老师身体好了,当然记起来了!”

    “太好了!”郭蕴齐一把抱住她的腰,“老师你全好了对吗,要不我都难过死了,郝嘉元也很难过!”

    “全好了全好了。”邱鹿鸣拍拍她的头顶。

    走廊一阵喧哗,又进来一群学生,看到郭蕴齐在老师怀里,一个个都拥上来,把邱鹿鸣围了严严实实。

    “老师你病好了吗?”

    “老师你裙子真好看,穿着像仙女,比我妈妈的还好看!”

    “老师你头上有疤瘌吗?还疼吗?”

    “邱老师你身上好香啊?”

    “老师你怎么不做指甲了?”

    ......

    邱鹿鸣哭笑不得,她把双手举过头顶,拍了两下,“把书包放下,准备升旗了!”

12、打手板

    七点半到操场整队,二十分钟过去了,一年级的小豆包们,还是站得歪歪扭扭,有哭的,有回头看的,有跟栏杆外家长挥手跳脚的,还有要尿尿的。

    可真热闹。邱鹿鸣笑着看龚老师腋下夹着一个男孩,飞奔到教学楼厕所。

    但,当G歌骤然响起,G旗冉冉升起,站在三年一班队伍末尾的邱鹿鸣,忽然心潮翻滚,热血沸腾,就像听到端午节汴河赛龙舟的震天鼓声,看到城外马球场上翻飞马蹄,她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不,此时感觉更甚,她有种想冲天一哭的冲动,更想立刻就穿回国朝,宁可马上死去,也要做一个勇先锋杀死金国的狗皇帝!

    直到校长开始冗长的讲话,邱鹿鸣才逐渐冷静下来。

    果然,樂有藥理。

    靡靡之音可致病,振奋之声亦可医病,从小她就厌恶勾栏里的唱词,如今更觉就是那哀怨幽婉的调调消磨了国朝男子的气概。

    升旗后回到班级,邱鹿鸣学着视频,在过道里走了几个来回,五十个孩子,起码三十个戴眼镜的,二十个小胖子,资料上是一年级的入学照片,没那么多戴眼镜的,于是,她又点了一遍名,牢牢记住了每个孩子的面孔。

    一个上午下来,她从一班到三班,上了三节一模一样的语文课,又强记了一百五十个孩子的名字与面孔,不仅脑袋生疼,喉咙也隐隐作痛了。

    中午食堂的大锅饭,不比前些天的小灶,变得有些难吃。

    这一切,都让邱鹿鸣清醒意识到,她万分期待的教习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她带了个杯子,泡上菊花茶,又丢几颗枸杞进去,时不时润上一口。并开始练习昨晚邱继业传授的发声方法,用丹田发声,居然很快找到关窍。

    她还专门拿了一把小尺子,夹在教案中,看到学生坐姿不好的,就敲桌子警告:下次再犯就就打手板!

    郭蕴齐就坐在第一排,因邱鹿鸣曾舍命相护,心中生出亲昵之感,加之开学第一天还被邱老师亲热拥抱了,就更爱上语文课了,只是她握笔的姿势总是不对,加之刚开始使用钢笔,小手将钢笔捏得死死的,笔尖戳漏了纸张。

    邱鹿鸣这两个月也下功夫练了钢笔字和粉笔字,也许是有身体记忆,倒是不费什么力气,学生们都说邱老师的字越来越好看了,至于好在哪里,没人能说清楚。

    她抽出郭蕴齐的钢笔,让她放松右手,重新握笔,坐正身子,慢慢写字。

    可没一会儿,郭蕴齐的头就低下去,手里的钢笔也立了起来,像刨地一样写字,速度倒是快,字体却没法看了。

    邱鹿鸣皱眉“啪”的一声尺子打在讲台上,郭蕴齐吓了一哆嗦,坐直了,“老师我错了。”她用左手把钢笔放到右手虎口,人也坐正了。

    其他同学也纷纷调整坐姿和握笔姿势。——小孩子最识时务最会看人脸色。

    没过两分钟,郭蕴齐的头又向左歪去,仿佛要钻到钢面看自己的字,右臂也夹在了腋下。

    邱鹿鸣一步走过去,用尺子指着郭蕴齐的左手,不容置疑,“伸出来!”

    “伸出来!”她脑中回荡着当年罗女官清冷严肃的声音,掌心隐隐作痛。

    郭蕴齐惊呆了,犹疑着伸出左手,伸到一半又想缩回去,被邱鹿鸣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啪啪啪在掌心清脆地抽了三记。

    “啊~”郭蕴齐立刻哭了,举着左手,哭得万分委屈。

    邱鹿鸣也有些心疼,但面上不显,走上讲台,“字如其人!写好一笔字,是能力的体现,是精神的体现,也是将来你们的门面!而坐姿和握笔,正是写出好字的基础,趁着年龄小,打好基础,要受用一辈子!再则我看到有的同学午饭用筷子是一把抓的,有用食指指着人的,还有只用勺子不会用筷子的!从今天起,学好握笔和使用筷子,就是你们最重要的事情!”邱鹿鸣对于现代词汇运用还是不熟练,她在努力适应。前几天开大会,她黄校长的讲话,什么思想、目标、制度、建设,听得她如坠五里雾中。

    三年级的娃娃们全呆住了:邱老师打人了!

    “听到了吗?”

    “听到了!”五十个童声齐声说,包括一个哭腔。

    邱鹿鸣觉得这三记手板,绝对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心里有那么一丁点的得意。

    第二天,第一节刚下课,邱鹿鸣就接到胡大庆电话,“邱老师啊,你快来教务处,郭蕴齐家长来找了,说你体罚学生?”

    “什么体罚?我只是打了手板。”

    “你真打了?”

    “打了。”邱鹿鸣也很奇怪,哪个学生不挨几个手板,大长公主还被打得直哭呢!

    “哎呀,你快来教务处吧!”胡大庆叹气。

    “第二节我还有课呢!”

    “啧,我给你串一下,你快来吧!”

    邱鹿鸣应了一声,到自己班级看了一眼,果然郭蕴齐没在座位上,她夹着教案就上楼了。

    教务处的寇主任一见邱鹿鸣,立刻板着脸站起来,“你快来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邱鹿鸣莫名其妙,“我的学生我不能管吗?打几下手板小惩大诫,下次她再歪头立笔,就会牢牢记住不再犯了。”

    “你听听,你听听!我孙女送到学校是来学习的,不是挨打的!你们学校不是说不体罚学生吗,看给俺孩子手心打的,到家还肿着呢!”一个六十多岁身穿花裙子的老太太,一手拉着死命退后的郭蕴齐,一手指到邱鹿鸣鼻子上,“你会不会教孩子?不会就滚回家去!”

    邱鹿鸣面红耳赤,自古以来她还没听说有如此对待师长之人,一种屈辱失望之感油然而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郭蕴齐一直看着邱鹿鸣的表情,见她忽然变脸,就挣脱奶奶的手,一把抱住她,“老师!我没告状,是我奶奶给我洗手时看到的。”

    “你们看看,打了俺们孩子,还不让跟家长说!让你们校长出来!跟我们一个公道!”老太太一手叉腰,另一手每说一句便指一下邱鹿鸣,神情慷慨激昂,与现在的场合略显违和,倒像是回到了曾经辉煌的某个年代一般。

    胡大庆在一旁连声劝慰,挡着老太太挥舞的手臂。

    有闻声而来的老师和学生挤到门口,老师看到这个情形,立刻赶着学生回去上课,自己却站在门口观望。

13、你当这是旧社会呢!

    邱鹿鸣自小就想像罗女官那样,将自己的一身本领教给小徒弟们,在府中受人尊重敬仰,时不时还可以摆一摆威风。

    如今,虽才做了几天教师,她已把自己正正当当、认认真真放在了师长的位子上,没想到,才几天时间竟被一个无知老妇指着鼻子骂,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来,憋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老太太看邱鹿鸣神情,脸上多了几分得意,有意对着门外的几个老师说:“哼,我告诉你,你今天必须给我孙女道歉,要不我到教育局告你!到教育厅教育部告你去!看你还能不能当老师!”

    胡大庆不迭地说:“哎哎,大姨大姨,你误会了,我们邱老师真的是为了郭蕴齐同学好,矫正她的握笔姿势,小小惩戒一下,也许她的方法欠妥,但是绝对没有坏心的,也没有打坏孩子,再说你总该记得,上学期在校门口,人家邱老师为保护你家孩子头上破了那么大一个口子,流了一地的血呢!”

    老太太愣了一下,看看邱鹿鸣,又看看自己孙女抱着人家的腰,哭得梨花带雨,有些尴尬,但面子又下不来,“我不知道是她啊!...那她也不能打孩子啊!”

    “妈!你怎么跑学校来了!”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快步进来,身后是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两人都气喘吁吁,对着邱鹿鸣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邱老师!”

    原来,昨天郭蕴齐挨了三手板,回家并没跟父母提及,但饭前奶奶给她洗手,发现左手掌心有一条微微凛起的印痕,大叫着手怎么了,郭蕴齐顿觉委屈,哭着说了经过,一家人都震惊了,郭蕴齐妈妈不悦地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打手板?还当封建社会呢!”

    但郭蕴齐爸爸考虑比较周全,“算了吧,毕竟是邱老师,人家为咱们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咱就为这点小事儿去找,显得多没素质,说不定还给孩子穿小鞋呢!”夫妻两人一番商量,决定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还叮嘱女儿:邱老师对你严格是为你好,咱们在家好好练习握笔,下次上课你别犯错了就是。

    郭蕴齐笑嘻嘻说:“我知道,我喜欢邱老师,我不生气,倒是邱老师很生气呢!嘻嘻!”

    夫妻俩见孩子没心没肺的样子,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谁能想到,今天一早,郭老太太自己到学校告状来了呢。

    他们接到胡大庆打来的电话,立刻放下工作赶到学校,看着邱鹿鸣铁青的脸和郭老太太斗志昂扬意犹未尽的样子,夫妻俩叫苦不迭。

    郭老太太看着儿子媳妇道歉的模样,心里没来由的难过:明明是自家孙女遭了大罪,反过来却要儿子给打人的老师道歉!这世道是翻天了吗?“我跟你说,脑子正常的老师,谁还打学生?这是新中国!你当是旧社会呢!还打手板?笑话!这是祖国的花朵啊....”

    郭爸爸面如死灰,和妻子使劲拖着老太太往外走,老太太犹扒着门框,扯着嗓子对邱鹿鸣喊:“我告诉你!你再动我孙女一个指头看看!你敢给我孙女穿小鞋儿看看!看我整不整死你!想当年,我当学生那会儿,有个女老师就爱打学生手板,爱说严师出高徒,我呸!后来还不是差点让我们斗死!”

    郭爸爸一把捂住老太太的嘴,尴尬地对邱鹿鸣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们终于走了,楼梯间一路回荡着老太太高亢的声音,久久不散。

    黄校长自区里开会回来,找邱鹿鸣严肃地谈话,“你要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潜移默化的方式来影响你的学生,单靠言语刺激和体罚,是不可以的!”

    “挨几下手板,真有那么严重吗?”邱鹿鸣万分不解,自古从未听说有学子的家长会因学生挨了师长的惩罚,而去讨说法的,他们定然知晓是自己的孩子做错了事情,即便是受了冤枉,也没人去讨公道的。

    “我上学的时候,也挨过手板,还罚站过,男生被老师踹几脚,拎拎耳朵,都是常事,没有一个家长找学校的。”黄校长苦笑,“可现在时代不同了,都是独生子女,一家就一个宝贝,含在嘴里还怕化了呢,怎么能让你打呢!”

    “可是,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且尊师不论其富贵贫贱...”

    不待邱鹿鸣说完,黄校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其实,你的记忆,还是有损失的对吗?”

    邱鹿鸣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以,你完全不记得某个特殊年代里,教师曾经经历了什么对吗?”

    邱鹿鸣清了一下嗓子,舔舔嘴唇:糟了,暴露了。

    “好了,邱老师,我一直是很看好你的。一个老师,首要的条件就是德才兼备,德,还要排在才的前面!我相信你的家教,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你即便失去了一段记忆,依然保有你高尚的品德!”

    一席话,感动得邱鹿鸣眼泪差点掉下来,“校长,我真的是为了让她记住教训而已。”

    “嗯,我明白。”黄校长对她的反应很满意,拍拍她的胳膊,更加语重心长,“鹿鸣,别太介意那个年纪大的家长,那一代人有部分就是很极端,怎么都改不了。我相信大部分家长都能体会到你的苦心,周末的家长会,你要好好组织,当然,今后最好杜绝使用打手板的方式,你明白吗?”说到最后,黄校长收起笑容,圆胖的脸上,显出不容置疑的神情。

    邱鹿鸣无奈地点点头。

    刚谈完话,邱鹿鸣接到郭蕴齐爸爸的电话,替自己的母亲跟她道歉。她意兴阑珊,淡淡说自己不会挂心,就收线了。

    后来几天,课堂上有学生的坐姿和写字姿势出错,邱鹿鸣还是会及时纠正,但每次开口前,脑海中,都会不由自主显出郭蕴齐奶奶口沫横飞一开一合的薄嘴唇。

    赫春梅得知此事后,特意赶到邱鹿鸣家中,苦口婆心一番教导,“怪我怪我,忘了教你这些了。”

    邱鹿鸣极强的适应能力在此时又体现出来了,她在最短时间内迅速接受了现实,给自己寻找了一个最佳的点,既不违背良心,又不至于招惹麻烦。

    当然,她同时也把自己心里的那个火苗也给掐灭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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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食女官邱鹿鸣被赐死后穿越到了现代,最初以为到了地狱,惊恐万分。她是如何在毫无前身记忆的情况下,一步步以一个小学老师和军属的身份,来应对着这奇怪的世界和不正常的人们的呢?没有一个正常人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没有一个正常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没有一个正常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