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离婚的原因
邱鹿鸣看到邱雁鸣朝她走了过来,心说:得,又来了!
邱雁鸣长得不像邱家人,而是像李金枝,个子高挑,也很漂亮,她在一家德企工作,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主管,平日里一向是一副干练的御姐范儿,唯有遇到邱鹿鸣,瞬间就能暴露出与邱老太太极为相似的气质。
此刻,她用半个嘴唇笑着,自信而张扬,踩着高跟鞋,慢慢绕过半个餐桌。
包间里暖气很足,邱雁鸣的裙装露着大片脖颈,和好大一截大腿,邱鹿鸣还注意到她补了唇膏,有些不开心地想,她这样打扮,应该都是为了苏毅鸿吧。环视包间,只剩下七八人,于是拧好手里半瓶白酒的盖子,放下来,正面邱雁鸣。
——邱女官不惹事,可也绝对不怕事。
邱雁鸣的高跟鞋尖,像刀尖一样尖,停在邱鹿鸣跟前,瞬间,她的语言也像刀尖一样刺进邱鹿鸣的心中,“邱鹿鸣,你个废物,你是真忘了苏毅鸿和你离婚的原因了吧,哈哈,恐怕连你爹妈都不知道呢,你跟你最信任的人、我的亲姐姐诉苦,但是,她一转身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哈哈哈!你!”邱雁鸣指着邱鹿鸣的鼻尖,鄙夷地说:“你不是处女!苏毅鸿嫌弃你!你就是个烂货!”她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两字。
“邱雁鸣!”邱凤鸣大喝一声。
邱雁鸣双手一摊,“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们谁不知道,她邱鹿鸣大学一年级就处对象了,她根本就配不上苏毅鸿!”
“你怎么又喝酒了?”邱凤鸣气急败坏地过来拉扯妹妹,伸手去捂她的嘴,“三姑你们快来帮我拉走她!”
一阵气血上涌,邱鹿鸣脑中嗡嗡作响,原来是因为婚前不贞,这个理由哪个男人能容忍,难怪他一直那么冷淡。
邱雁鸣看到邱鹿鸣脸色煞白,十分快意,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甩开所有人的拉扯,“别碰我!我自己会走!你们不让我把话说痛快了,下回看着她,我还得骂!”她走过去,穿上貂皮大衣,拎上名牌皮包,看着呆滞不动的邱鹿鸣,“傻了吧?早干什么去了?当年自爱一点现在何必这么难堪呢!”
“雁姐,你不能这么说鹿鹿姐,这都什么年代了,是不是处女没那么重要了,谁能保证第一个遇到的就一定是合适的那个人呢!”辛雪晴抱打不平地说。
三姑立刻呵斥,“你闭嘴!”
辛雪晴缩了脖子,立刻没声了。
“呵,初中处对象的有的是,男的跟大牲口似的四处发骚,还敢嫌弃女孩有前男友?呸,我只听说老处女是可耻的!”这回说话的是甘雨婷。
“老处女也比你男人婆强一百倍!”邱雁鸣气得大吼。
“啪!”
“啊!”邱雁鸣一声尖叫,捂住左脸,她抬手就要打还邱鹿鸣,“啪!”右脸又被邱鹿鸣反手扇了一记耳光。
“你就是烂货!烂货!呜呜呜,十八岁就跟人同居不是烂货是什么,哪个男人也不会要你!你敢打我,臭不要脸的骚货!”邱雁鸣完全失控,像一个疯婆子一样抓向邱鹿鸣的脸。
邱鹿鸣岂会示弱,左手抓住邱鹿鸣的右手腕,在脉搏上使劲一按,趁她疼得矮身缩手之际,右手抓起桌上的白酒瓶,照着邱雁鸣的脑袋敲去。
“鹿鸣!”送客回来的邱继业和苏毅鸿正好看到这一幕,苏毅鸿一个箭步上前握住邱鹿鸣的右手,从她手中取下酒瓶。
从洗手间出来的赫春梅大吃一惊,三步并两步走过来。
邱雁鸣看到苏毅鸿,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邱鹿鸣看看被握住的手,又看看苏毅鸿。
苏毅鸿松开手,“有话好好说。”
邱鹿鸣努力憋回眼泪,这些乍喜乍悲的日子里,她终于知道伤心是什么滋味了,会明显感觉心口一窒,心脏像被人攥住捏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变得无力。难怪大长公主会那般憔悴,原来情之一字是如此折磨人心。
罢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邱女官不做拖泥带水的事,这些日子已经足够反常了。
邱鹿鸣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平静,她示意邱继业自己没事,转身微微躬身,对着亲戚们说:“不好意思,本意是欢聚,却让大家见笑了,我确是实忘记了这段经历。咳,说到底,这是鹿鸣的私德问题,与人无干,更无需跟任何人交代,但,中秋和今日,邱雁鸣两次污言辱我,破坏我的婚姻,觊觎我的丈夫,试问谁能容忍!这两记耳光便是我的回应!我邱鹿鸣在此声明,不管我是否离婚,她邱雁鸣都不许再多看我男人一眼!今后所有家族聚会,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邱老师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包间内,然后是接近十秒钟的寂静无声,连邱雁鸣都没了哭声。
苏毅鸿看着再不肯看他一眼的邱鹿鸣,开口对大家说:“招待不周,大家慢走。”
“那、那我们先走了啊!”大家纷纷穿上外衣。
邱雁鸣放下手,露出脸上的红痕,三姑艾迈叫了一声,“打这么狠?”
“打得轻!”甘雨婷哼了一声。
“你再说一遍!”
“滚!”邱继业爆发出一声怒吼,吓了所有人一跳,争先恐后都朝门口挤去,谁见过永远温文尔雅的邱教授,发这么大的脾气。
邱凤鸣羞愧地对邱继业说了一句“二叔二婶对不起。”,然后扯着又哭起来的邱雁鸣走了。
*****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粒子打在脸上有点疼。
邱继业看着女儿谁都不理,独自招手叫了个出租车,扬长而去。
他控制着语气对苏毅鸿说:“毅鸿,我一直在责备鹿鸣胡闹,原来竟是你因为这个原因嫌弃她?我问问你,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27岁了,她怎么可能没交过男朋友呢?昂?你比她大八岁,你就保证你没有过其他女人吗?你那么介意,为什么婚前不问问清楚?这么些年当兵都当傻了吗?”
苏毅鸿被训得低头不语。
“你先给我说清楚,你和邱雁鸣是怎么回事?”赫春梅忽然插了一句,她比邱继业冷静得多。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她为什么纠缠不放?”
“三年前,田伟是想把她介绍给我的,可是我看中了鹿鸣......她大概不甘心吧。”
“这倒也符合邱雁鸣的性格。”赫春梅略带不屑地说。“毅鸿啊,这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就像没有完美的工作一样,你能坚持一份工作,它总有值得你坚持下去的理由,对不对?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呢,即便我和你爸年轻时也有过闹离婚的经历。当然,毅鸿你是军人,有你的特权,虽然我们十分看好你这个女婿,但也不会难为你,你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的话,硬凑合着过日子,也没什么意思。”
苏毅鸿上午本已决定不离婚了,这次被邱雁鸣旧事重提,他仿佛又经历了一遍新婚之夜的吵架,邱鹿鸣左侧乳下纹着一个小指甲大小的弘字,让他如五雷轰顶,逼问之下知道是她初恋男友的名字,脾气上来了,她干脆地说除了初恋,后来又处过一个男朋友,都有过肌肤之亲。
苏毅鸿当即拿了枕头,直接搬去了次卧。一周后,他以紧急任务为由,提前结束婚假,回了驻地。
刚才看到邱鹿鸣怒斥邱雁鸣的情景,他更加确信这个邱鹿鸣绝对不是从前的邱鹿鸣,且她极有可能和自己一样来自古代,此时他心底里还存着一个期望,无法言说。
“毅鸿,这么说从新婚之夜你们就冷战至今,你!苏毅鸿,你何苦一直冷落着她又不离婚?”邱继业想起女儿动辄撒泼闹事,原来她是心有积怨。
苏毅鸿语塞。他要怎么说,说他一直认定自己的妻子就应该叫邱鹿鸣吗?
30、下官邱鹿鸣
下雪天打车的人极多,司机好言相求,想将邱鹿鸣放在小区门口,正好拉上下一位客人。
邱鹿鸣见那人拖着行李,在雪中焦急四顾,应该是急着赶车或飞机,即便心情不好,也没多计较,二话不说付钱就下车了。谁知,下车没走两步就踩到暗冰,摔了个四仰八叉,皮包都飞了出去,邱鹿鸣心里懊恼至极,只恨不能就此躺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那新乘客放好行李箱,看到邱鹿鸣摔倒,捡起她的皮包,又过来扶她,“小心小心!”
邱鹿鸣狼狈起身,接过皮包,不想道谢,她连身上的雪也懒得拂去,低头就要走。
谁知那新乘客一抬步,也跌倒了,许是腿太长,直接一个扫堂腿将邱鹿鸣再次放倒,咣的一声毫无防备的邱鹿鸣后脑重重磕到地上。
有一瞬间的昏厥,又或者是几分钟?她费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焦急的脸在跟前,“你醒醒!醒醒啊!”
天上无数灰色的雪粒子砸向邱鹿鸣。
再次醒来,一眼看到赵春子,她摸着邱鹿鸣的头,“你干脆找人算算吧,怎么老是碰到头,本来就不大聪明,这么下去到老了容易痴呆的。”
邱鹿鸣一偏头,干呕了一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哦不说了不说了!”赵春子连声说。
头疼得厉害,脑袋里面好像有一台发动机在轰鸣,让人烦躁不安,她真想发发脾气。
门外一阵脚步声,邱继业夫妇和苏毅鸿急匆匆进来,邱继业扑到床边,“鹿鸣,你怎么样?”
赵春子站起来,“叔叔阿姨你们都来了,鹿鸣这次又是脑震荡,没有外伤,CT结果很快就出来,急诊医生说最好留院观察两天,如果没什么状况,回家静养一到两周就没什么事儿了。”
邱继业稍稍放心,看着女儿不愿睁眼看人,叹口气。
赫春梅走到赵春子跟前,“鹿鸣说上次受伤就多亏你和小姐妹的照顾,阿姨还没有感谢你,这又一次麻烦你了。”
“阿姨你跟我客气什么啊,我们一起长大,跟亲姐妹一样的。”赵春子笑,然后看了一眼从进来就没说过话的跟柱子一样杵在墙边的苏毅鸿,“哟,苏首长也回来了,这可太不容易了!”
苏毅鸿也不看她,只是板着脸点点头。邱鹿鸣的四个小伙伴儿,见了他都是冷嘲热讽没个好脸。
赵春子忽然哎了一声,“我差点忘了!鹿鸣,把你绊倒那男的,说是急着出差,把你送到医院就走了,不过加了我的微信,转了一万块钱,说了一连串对不起的话,你看看。”赵春子打开微信给邱鹿鸣看,邱鹿鸣哪里看得清,她头晕目眩,哼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你吐了那人一身,艾迈那个味儿啊,败提了!”说到这里,赵春子忍不住笑了,“不知道空姐能不能让他上飞机,哈哈。那人比苏团长还高一截子呢,那大长腿,但凡短一点,都不能绊倒你。”
“太倒霉了......”邱鹿鸣捂住脸。
“也不算倒霉,那人正好把你送我们医院了,又正好急诊护士有个记得你的,直接把我喊来了。那男的那么着急赶飞机,还把你送医院了,没让你躺雪地里,又把身份证都给拿给我拍照了,还算有良心吧。”赵春子停了一下,又说:“怎么都比上次强,上次失血那么多,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这次好歹都来了!”
三个亲人闻言都下意识有些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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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鹿鸣又一次住进那个单间病房,却没了上次的惶恐不安,她只有沮丧。
赵春子回去上班了;邱继业夫妇说回家给她做些有营养的吃的,也走了,当然这个并不可信,他们一定是去饭店打包去了;苏毅鸿则不知道去了哪里。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窗外天空已经擦黑,邱鹿鸣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被子哭了起来。
这都是命吗,是她不会投胎吗?从前是生来就无母亲,无人疼爱,好容易在大长公主府立住了身,终身也有了着落,却早早殒命,重生到这个同名同姓的人身上,才刚窃喜生得逢时,却突然要承受前身所作所为的后果。
一想到今日被人当众揭穿不贞之事,就觉永生无法抬头继续做人,更无颜再面对苏毅鸿。
邱鹿鸣捶着床板,嚎啕而哭。
苏毅鸿在病房外站了许久,静静等着那哭声由嚎啕变为呜咽、抽泣,又渐渐无声。
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邱鹿鸣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了,时不时轻轻抽噎一声。
苏毅鸿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凝视着睡梦中依然皱眉的邱鹿鸣。
“大长公主...中毒而死”邱鹿鸣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苏毅鸿蹭地站了起来,俯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
她不太规律的呼吸扑到他的脸上,半个身子似乎都酥软了,苏毅刚要直起身子,她又遗憾地来了一句,“我的银子啊...”
苏毅鸿慢慢站好,又在床头蹲下,仔细看着邱鹿鸣,轻轻说:“你是谁。”
“......下官邱鹿鸣......”声音虽小,也充满了自豪与自信。
苏毅鸿忽然弯唇笑了,邱鹿鸣皱眉呻吟了一声,啊的一声翻身过去,一条手臂扫到他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苏毅鸿不防被打了个正着,被拎着保温桶进来的邱继业看见了,责备道,“啧,鹿鸣,你怎么能打人?”
近了却发现女儿仍是在睡梦中,他歉意地对女婿笑笑,欣慰地发现女婿并无不悦。“毅鸿你吃点饭吧,中午就没吃什么东西。”
苏毅鸿摇摇头,“爸,我不饿,等鹿鸣醒了吃吧。”
邱鹿鸣懵懵懂懂睁开眼睛,舒服地叹口气,发觉手上并没有那件背心,居然睡得这么香,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小时候,还有做女官时,还有......咦?鼻端嗅到一股子熟悉的气息,是医院的消毒水,她这才记起自己又一次住院了,叹气自语,“哦,这是几点了?”
“亥时正了。”
“哦,这么晚......”邱鹿鸣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她看着坐在窗边的苏毅鸿,猛地把被子拉到头顶。没五秒,又刷地掀开,忽地坐起,愣愣地看着苏毅鸿。
她摸了一下后脑勺,头皮有点疼,还有个包,但之前的头疼和轰鸣都完全消失了,整个人无一处不适,刚才想到苏毅鸿时,脑子里多了很多记忆,尤为清晰的是他得知自己与前男友曾经同居时那一幕,那眼神中的失望和...鄙夷,让邱鹿鸣痛苦地抱住头,我不要,我不要这些记忆!
31、无法解释的安全感
苏毅鸿一个箭步过来,按了呼叫铃,又一把握住邱鹿鸣的双肩,“哪里不舒服?”
邱鹿鸣一语不发。
虽然那些婚前事不是她做的,但现在却切切实实落到了她的身上。邱鹿鸣对男女之事全都知晓,但毕竟没有实战经验,失贞二字于她,无疑是天大的羞耻,尤其又对着一见钟情的男子,她更是连抬眼看一下都不敢。
那双大手的温度透过衣服,传递到双肩,他的脸怎么那么近,说话的热气都喷到过来了,邱鹿鸣的头更低了,不对,他这样的急切关心似乎不像是虚情假意,那么他是不打算追究那件事了吗,心中忽又闪过他当年那鄙夷的眼神,如刀似剑,邱鹿鸣心中一痛,立刻死死闭上了眼睛。
护士很快赶来,邱鹿鸣放下抱头的手,对护士笑说:“没事儿我没事儿,只是恢复了一些记忆而已。”
那护士也是上次熟悉的,熟络地笑道,“那好啊,你这二次脑震荡倒成了好事,还把记忆给恢复了!”
邱鹿鸣苦笑,这记忆不要也罢。
护士离开了,苏毅鸿站在床边却有些傻眼,恢复记忆是什么意思?
这女人还是睡梦中念着大长公主和银子的“下官邱鹿鸣”吗?他忐忑地看着邱鹿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你、你饿不饿,胃都吐空了,吃点东西吧。”
邱鹿鸣还是无法面对他,下床穿了拖鞋,逃也似去洗手间洗漱。
“哎你慢点!容易摔倒!”苏毅鸿跟到洗手间门口,“对了,刚才杜衡他们包括邱凤鸣都来过了,送了一堆牛奶、水果和鲜花,你在睡觉,他们很快就走了,我把那些礼品转送了大半给护士站。”
邱鹿鸣发觉这人话变多了,从前的记忆里,谈恋爱时也没这么多话。
心中不免窃喜,难道因为自己重生过来后,比从前的邱鹿鸣更加优秀,他才有了改变吗?转而心里又暗呸了自己一口,一走神,牙膏差点咽下去,好一通干哕恶心。
洗漱后,邱鹿鸣想起明天是周一,立刻拿起手机跟学校请假。
苏毅鸿也赶紧洗漱,想着一会儿再试探几句,总要确定现在这人的灵魂到底是谁才好。谁知等他匆忙洗漱出来,邱鹿鸣已经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转身背对他躺下,一副要就寝的架势。
纵有一肚子话要问,也只好忍着,苏毅鸿关了灯,有些颓然地躺到另一张陪护床上。说实话,他两辈子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从前家中仆役成群,如今也有勤务员,哪有他动手的机会。可今天下午,他忙前忙后,也真是心甘情愿的,尤其通过梦呓确认了邱鹿鸣的真实身份后,真是喜出望外,一边回忆着当年金明池边的初次相遇,一边眼巴巴等着她睡醒。
谁知,她一睁眼就变了脸!
——恢复记忆的意思,是说她又变回从前那个娇蛮无理的邱鹿鸣了么?
黑暗里,邱鹿鸣睁开了眼睛,刚睡醒的人,哪里还睡得着,何况现在脑子里一团糟乱,情绪极其不好,胸中更是平添一股子怨气,挥之不去。
即便当年在继母手下吃苦讨生活、初做尚食女官被人使阴招,都从未这样消极过,她猜到,这些情绪是因为恢复的记忆而生,只是苦于无法有效控制情绪。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啊,接手了人家的身体,自然得一并接受人家的痛苦和烦恼。邱鹿鸣连续翻了七八个身,还是睡不着,干脆到走廊里走一走,所有病房都熄灯了,走廊里却是灯光大亮,但走到一半邱鹿鸣忽觉阴气森森,脊背发凉,她想到医院里不知死过多少人,心里就咯噔一下,现在半夜,是不是阿飘们都出来散步了!她立刻转身回病房,却紧张得双腿战战,邱女官怂得不行,看到找出来的苏毅鸿,再顾不得羞怯,向他伸出手去。
苏毅鸿见了,却仿佛又看到一群花红柳绿的小娘子中间,身着天水碧衫裙的邱鹿鸣,在两艘画舫擦肩而过时,微笑着对他挥手的一幕,他大步而无声地奔了过去,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奔过去。
身穿条纹病号服的邱鹿鸣,在瘫到地上之前,被一把抱起。
这个怀抱温暖而坚实,邱鹿鸣立刻没了毛骨悚然的感觉,但同时双颊双耳都烧了起来。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次出城去自己的陪嫁庄子,秉义郎苏毅鸿骑着高头大马从旁护卫的情景,心里又甜蜜又遗憾。
苏毅鸿将她放到病床上,脱掉鞋子盖上被,“子时三刻了,睡吧。”
“嗯。”邱鹿鸣声若蚊蚋。
心不静,躺下还是睡不着,邱鹿鸣摸摸自己的脸颊,真热。听到苏毅鸿翻了个身,她隐约又嗅到一股子混着硫磺皂的男子气味,心中蓦地一安,竟很快入梦。
第二天一早,苏毅鸿一睁眼,发现邱鹿鸣趴在床边,一只胳膊垂到床外,整个人几乎要掉下来。
他连鞋都没穿,赤脚过去将她往床里面挪了挪,邱鹿鸣睡得酣畅,面色红润,一点都不似病人。还顺势搂住他的胳膊,闭着眼睛嗅了两下。
苏毅鸿任她搂着,也不动。
他有些困惑,曾经的邱鹿鸣抱着他哭,伏在他的肩头,让他觉得万分煎熬,终于忍不住推开来,现在,同样是这个身体,为什么却只想更加靠近,越加亲近呢?
“八点了,还没起吗?”一个声音在病房门口响起,苏毅鸿连忙抽回了手。
邱鹿鸣睡眼惺忪,看到邱凤鸣。
“头还晕吗,晚上八点来你在睡,今天早上八点来你还睡,要不去做个核磁共振检查一下吧。”邱凤鸣放下手里的早餐,“毅鸿趁着吃吧,照顾鹿鸣你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凤鸣姐你怎么又来了,大早上天多冷啊,有我在这儿就行了,今天再观察一下,没什么事,晚上我就给她办手续出院。”
邱凤鸣转身看着苏毅鸿,觉察出这个跟自己同岁的妹夫有些不同了,他似乎并未因邱雁鸣的搅和和挑拨而生气,反倒对鹿鸣更加上心了。如果没看错的话,他刚才站在床边,是看着鹿鸣睡觉呢。
而邱鹿鸣则呆坐在床上,只觉哪里不对劲,偏偏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邱凤鸣眼神有些躲闪,最终还是捋了一下邱鹿鸣的头发,坐在床边,看着邱鹿鸣,“姐跟你道歉了,对不起!”
邱鹿鸣回过神,明白她是为没有保守秘密而道歉。
从前的邱鹿鸣是一定会生气的,为她辜负自己的信任,但邱女官不会:你自己把秘密透露给别人,就该有被泄密的觉悟。
她笑着说:“姐我没生气。”
邱凤鸣怎么会信,这个堂妹最是小性,一直以来,就数失去记忆这小半年来最好相处了。她看了看手表,“不气就好,姐改天请你吃饭赔罪。我得去商场了,元旦前有个活动,中午你们不要订外卖,我在家里炖了排骨,让你姐夫在十二点前送来。”说完拎着皮包就走了。
邱鹿鸣脑子却轰的一声炸开,她想起来了!
——苏毅鸿曾两次用地支计时法告诉她时间!
邱鹿鸣惊疑地慢慢看向苏毅鸿。
32、秉义郎
苏毅鸿送走邱凤鸣,把病房门关上,一步步走到邱鹿鸣跟前。
邱鹿鸣下意识攥紧了被子,她有个奇异的猜想。
病房门一下又打开了,医生护士都走进来,站了一排,女医生两手插兜,笑着说:“19床你终于醒了,七点交班你老公不让我们进,说你睡眠不好,不能打扰。我看你这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挺好嘛!”
邱鹿鸣干笑,“这两天睡得是有点多。”
“多睡点好,睡眠是最好的良药。护士说你恢复记忆了?”
“想起来一些。”
“很好,你也真是够幸运的。”医生看看邱鹿鸣,又看看饭盒,“如果有任何不舒服,赶紧按铃,不能大意。先让她们给你量一下血压和体温,然后就吃饭吧。”
血压体温都正常,护士走了,邱鹿鸣去洗手,回来苏毅鸿已经把饭菜摆好,两人对坐吃饭。
“你听过一句话没有,两个人的缘分深浅是老天注定的,如果缘分未尽,总是会再续前缘的。”苏毅鸿吃完了,放下筷子。
邱鹿鸣点点头,也放下筷子。她听罗女官说过,若不相欠,怎会相见?那些缘分未尽的人,会投生为那人的子女去讨债或还债,更有那相欠过多的,变成牛马猫狗去报答。
“你接着吃你的,不用管我,我一贯吃饭太快。”苏毅鸿拿起筷子又放回邱鹿鸣手里。“慢慢吃。”
邱鹿鸣脸有些发烧,记忆中他很少与他握手。
她夹了一根炝拌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苏毅鸿不再说话,安心等她吃完。
在苏毅鸿的注目下,邱鹿鸣终于保持着仪态,喝完了一小碗粥。
苏毅鸿手脚麻利将饭盒饭碗都放到塑料袋里,丢到门口,坐到邱鹿鸣面前,“我......”
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响了。
悻悻然看了一眼手机,苏毅鸿蹭地站起来,到走廊接了电话。
回来脸色阴沉,“对不起。”
邱鹿鸣抬起头,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来。
“对不起,我接到命令提前结束假期,明天凌晨五点之前,必须归队!”
又是提前归队,邱鹿鸣眼中划过一丝失望,“那你赶紧订机票吧,到了那边还要坐很久汽车。”
苏毅鸿嗯了一声,立刻在手机上订票。
“春节还能休假吗?”
“不清楚,得看情况。”苏毅鸿一边发着信息一边说。
“嗯。”邱鹿鸣点点头不再问了。
终于放下手机,苏毅鸿坐到邱鹿鸣跟前,只是之前那种兴奋没有了,带着些遗憾,他看住邱鹿鸣的眼睛,“长话短说,我是秉义郎苏毅鸿。”
——还真是直截了当。
邱鹿鸣愣了两秒,连连眨着眼睛。她因为自己的经历,曾猜想苏毅鸿极有可能也是自古代重生或穿越而来的,却没想到,他居然就是定过亲的苏毅鸿。“你...”
“元丰二年,金明池上画舫,初次相遇,见之不忘;元丰三年,龙舟大赛,金明池再次相遇,元丰四年东华门外集市偶遇,六月随大军攻打西夏,元丰五年冬,捱不过母亲哭求,成婚......元丰八年,城郊兵营马球场,邱女官穿了一条松石色的裙子,三个月后,我送你去西郊农庄......三日后,我又在内狱...见到了你......”见到了你的尸体。
苏毅鸿起初说的激动,仿佛回到二十余岁的时光,眼中闪着光,但越说越艰难,到最后说不下去了。
其实前面的话,邱鹿鸣一句没听懂,她不记得之前见过听过这个人,但后面提到马场和农庄,她是记得的。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本以为在这个世界,她是个孤魂野鬼,没想到突然出现一个相识之人,且是从前定过亲、如今正钟情之人。
苏毅鸿伸出大手,用指腹抹去邱鹿鸣流到下巴的眼泪,微笑,“看来真的是你。”
邱鹿鸣对着苏毅鸿的脸,压根记不得那匆匆看了两眼的未婚夫婿的样貌,努力回想仍是一点也想不出来,忽然抽了一口冷气,“啊,你也死了吗?”
苏毅鸿收起笑容,“是的。今天时间来不及了,以后告诉你。我要回家取行李,还要转机。”他一边穿羽绒服一边说,“我来了十年了,加上你去后的三年,足有十三年没见你了!”
“十年?三年?”
苏毅鸿一个一个地扣着扣子,“是我安葬了你,将你葬入祖坟,想来,我们是合葬了的。”
“你怎么......”你怎么三十多岁就死了?
“你我虽然只是定亲,但你却是我早早认定的妻!”
“不是...”你家祖坟应该早早就埋了个发妻吧!
“等我回来!”苏毅鸿一把抱住邱鹿鸣,使劲箍了一下,又扔下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逃也似出了病房。
邱鹿鸣摸摸脸,上面还有冰凉的扣子的触感,脑子里面更乱了。
***
元旦后邱鹿鸣上班了,身体再无大碍,加上马上期末考试,也不能总麻烦其他老师代管。
孩子们见了邱鹿鸣都很高兴,邱鹿鸣见了他们却是感慨万千,每一个孩子跳到跟前,她的脑中就能迅速给出评价,全是挑的毛病。
一上午起码有十次想要发脾气,中午她出学校去了健身房,前台是个陌生女孩,有教练经过见了她笑,“邱老师半年多没来,年卡好过期了吧!”
邱鹿鸣指指脑袋,“完全不记得瑜伽卡这回事了,美容院游泳馆统统都是半年没去了。”
“没关系邱老师,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新闻了,我帮你跟经理申请延卡。”
“那敢情好,谢谢了!”邱鹿鸣在前台拿了一张课程表。
一个小时的瑜伽,出了些薄汗,仿佛一些负面情绪也随之排除,换好衣服,她坐在更衣室角落里,闭目将早上对孩子们的成见统统否定,重新定义一番,这才感觉自己又是邱女官了。
她今天只是擦干了汗,换了内衣,却没洗澡,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紧,还因她不赞成每日都洗澡。
一月的风特别硬,几栋大厦之间形成一个凌厉的风口,一直刮一直刮,邱鹿鸣只觉要被吹散了魂魄一般。在校门口遇到王永健,邱鹿鸣皱了皱眉头,她一直特别讨厌这种磨磨唧唧的宅男,想到这半年来与他来往甚密,就觉得反胃。
邱鹿鸣感觉自己要疯掉了,深吸一口冷气,闭眼三秒钟,排除杂念,然后对站在校门口的王永健说:“你好。”
王永健一脸关心,凑近了说:“邱老师身体都恢复了吗?怎么那么不小心,二次脑震荡很严重的!”
邱鹿鸣笑着瞟了一眼在门卫室里紧盯他们的门卫侯占山一眼,一扬下巴,“大爷,给开一下门啊!”
门开了,邱鹿鸣又说:“那天家里给我对象接风,喝酒的都没事,就我这没喝的摔到了头,不过,塞翁失马,我这一摔,倒把从前的记忆摔回来了!”
“恢复了?”王永健眼神一怂,低下了头。
邱鹿鸣呵呵一笑,进了教学楼。
33、穿貂皮的小舅
自从得知苏毅鸿的钟情,邱鹿鸣心中大安。
有句话说怎么,谁先心动谁就输了!如此算来,苏毅鸿怎么都是先心动的那个。
每天睡前,她都会美滋滋回想一遍那天的情景,从苏毅鸿开口说秉义郎,到一往情深,从表情到声音,不厌其烦。
她很想问问他,大长公主的死因有没有说法,他为何英年早逝,重生之初是不是也很不适应,还有,他为什么会和前身邱鹿鸣结婚。
但苏毅鸿只在那日飞机起飞前简短打了个电话,之后便再无消息。微信不回,电话不通。
邱鹿鸣倒不觉等待有多煎熬,时间的累积只会使她的思念增加浓度。
她每隔十日,就在微信上发一个微笑的表情,有时是两个。
——若是每天都发,显得她不够矜持,若是一直不发,显得无情无义。
***
一月中旬,赫春梅和邱鹿鸣二人几乎同时放了寒假,两位留守女士决定一同回黑省老家,看望九十高龄的赫老太太。她们买了滨城飞往伊市的机票,两小时航程,到了伊市,小舅赫长河会去机场接机,并说她们这边一出发,那边铁锅就立马炖上大鹅。
邱鹿鸣的记忆里,姥姥家比奶奶家这边好太多了,她自小随着姥姥在大舅家长大,二舅在哈市,小舅家也在伊市,天天带着媳妇去大舅家蹭饭。所有人对她都非常好,她心中大舅家就是姥姥家,也是她的家。
回滨城上初中,她很是适应了一段时间。
现在一提起回伊市,脑子里立刻浮现各种画面,整个人都兴奋得不得了,比赫春梅还像一个回娘家的人。
伊市比滨城冷多了,查查气温是零下30度,邱鹿鸣穿了雪地棉鞋和暖和的大羽绒服,拖了个行李箱,又拎了一大保温箱海鲜就下楼了。
今年社区新规定,出租车不得进入小区。邱鹿鸣认命地将保温箱放到行李箱上,慢慢走到大门口等网约车,
滨城一月气温在零下五度左右,圣诞节那场雪,早没了痕迹,邱鹿鸣一眼又看到大门前黑色理石砖拼成的太阳图案,她跟物业提出过换掉地砖,但物业说即便换砖也要等到天气转暖,所以她每天上下班还是会看到这个光芒四射的黑太阳。
心里再次咒骂那个傻子设计师,用门卡扫了一下,拉开侧门,铁栅栏门很重,她用身体倚着门,艰难拖动两个行李箱。
余光瞟到保安室里那个五十多岁的保安,呷着茶水,正在欣赏她的窘态。
一辆出租车在门口停下,下来一个年轻男子,也拖着行李箱,急急朝着侧门过来。
邱鹿鸣好心卡住门,“你进吧。”
那人却伸手抵住门,“你先出吧。”
邱鹿鸣一笑,“谢谢!”
那人看清她,咦了一声,“是你?”
邱鹿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认识,继续朝前走去。路边停着一辆白车,她拿出手机核对车牌号码,又拖起箱子走过去,见她走近,车后备箱自动打开,邱鹿鸣将保温箱先放到后备箱中,又费力地拎起行李箱,却因力气太小,无论如何放不进后备箱中,可恨那司机大概嫌冷,只做不知,也不下车帮忙。
“我来。”一只手伸过来轻松拎起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又走到司机那边,敲敲窗子,等司机放下车窗说,“等到站了,请帮她把行李搬下来!”
司机连忙应了一声,关上车窗。
邱鹿鸣正要道谢,那人笑着说:“小姐姐,男女平等,可不表示体力平等,女孩子就应该懂得适时求助,不必事事要强!”
邱鹿鸣苦笑,她和前身还真都是轻易不求人的性子。她看着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孩,点点头,“是,谢谢您!”
“嘿嘿,别谢我,我还要跟你道歉呢!那天,是我不小心绊倒了你,真是不小心的!当时实在是着急出门,没有当面道歉,今天我刚回来,你却又要出门了!你全都好了吗,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你吐了我一身啊!唉不说这个,我叫穆谦,住六号楼,咱俩扫码加个微信吧!”
邱鹿鸣收起客套的笑容,皱眉看看他的长腿,礼貌地说:“改天吧,我急着出门!”说完就上了车。
穆谦低头加大声音说:“小区业主群里,我也是叫穆谦,谦虚的谦!小姐姐有事就在群里找我!别客气!”
邱鹿鸣嘭地关上车门,把后半段话关在车外,“师傅!先去南山八号接人,再去机场!”
保安袖着手从温暖的保安室里走出来,对穆谦说:“小穆你回来了!”
穆谦嗯了一声,“你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女的拖着行李箱,连门都不帮着开一下?”
“你刚搬来不知道,她是个小学老师,脾气贼拉暴躁,上回水管子漏了,都下班了,物业上门维修,她还嫌三嫌四的,仗着是军属,成天拉着脸,进出门都跟看不见我们似的,可牛逼了!这回摔了,又给物业提意见,非要把砖换了,你说说这个地方是过车的,哪个正常人走那栏杆底下啊!”
“军属?她结婚了?”穆谦的关注点在这里。
“结了,对象是个军官,驻地老远了,一年也回不来一次,难怪她脾气不好,阴阳失调啊!”
穆谦斜了他一眼,“你说这话不亏心吗?”
“我亏心啥啊?”
“你守的是小区的门,人家守的可是国门,就冲这个你就不能欺负军属!”
“我啥时候欺负军属了?你哪只眼睛看我欺负军属了?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保安急赤白脸辩驳。
穆谦转身就走,“看你就知道这个小区物业费不值这个价位!”
***
滨城机场很小,但西北风却不小,从舷窗可以看到远处一股股的大烟炮,邱鹿鸣和赫春梅戴好帽子手套,下了舷梯,跟着人群快步跑向航站楼。
邱鹿鸣被大风吹得偏了方向,哈哈地笑,又灌了一肚子风。
好容易进了航站楼,还什么都没看清,就听赫春梅像个小姑娘一样喊了一声,“小哥!”就甩开邱鹿鸣,朝一个穿着黑色短貂皮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奔过去,那人也张开双臂,迎上来,哈哈笑着,“小妹儿!”
两人拥抱了一下,笑着嘘寒问暖,半天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赫春梅回头,“鹿鸣,怎么傻了,看到小舅也不叫人?”
邱鹿鸣心里觉得这个小舅亲切,笑着上前刚叫了一声小舅,脸蛋就被掐了一把,“鹿鸣儿一结婚就不喜欢小舅了?小时候天天说要嫁给小舅,让你小舅妈赶紧滚回家去呢!哈哈哈!”
他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来回震荡,吸引许多瞩目。
“啊,我去取行李!”邱鹿鸣不能适应。
“我跟你去!”小舅不由分说,伸手搂住邱鹿鸣的胳膊,一起朝前走去。
34、我小妹儿是大城市来的
取到行李,小舅对着电话吼了一嗓子,不一会儿,又一个穿着黑色貂皮的男人从洗手间跑过来了,不同之处是他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绣着虎头的T恤衫,年纪也小上许多。
“老姑!”那人站定,对着赫春梅叫了一声,又对邱鹿鸣说:“鹿鸣儿,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奶可想你们了!”
邱鹿鸣看着他脖子上小指头粗细的金链子,有些咋舌,讷讷叫了一声,“小哥。”
这个富贵十足的男人,就是赫长河的儿子赫存志。
赫长河大声埋怨道:“就知道搁厕所抽烟,没看到你老姑飞机都到了吗,不喊你就不知道出来!”
“行行行,别说小志了,快回家吧。”赫春梅赶紧制止,顺手撸了侄子的衣服一把,“咋还跟你爸爸似的,暴发户啊,都穿着貂皮?”
赫长河不干了,“什么叫跟我似的,我这件儿是拣他的剩儿,我才不烧的慌花钱买这玩意儿呢,死老贵的!”
赫存志切了一声,“拣剩儿?明明是抢我的......”
“你再说!”赫长河一瞪眼睛,何存志就闭嘴了。
邱鹿鸣乐得不行,这还没到姥姥家,已经可以预见随后几天的快乐了。
赫存志开车,邱鹿鸣坐在副驾驶,赫长河兄妹俩坐在后面,一路嘀嘀咕咕嘻嘻哈哈,此时的赫春梅与在邱家判若两人,她跟赫长河嗲声嗲气说滨城的油豆角不是黑土种的怎么都不是那个味儿,赫长河说这算啥事儿,秋天你小嫂在冰柜里冻了十斤油豆角就等你回来吃呢,赫春梅又说想吃杀猪菜,赫长河说行啊,哥拉你去农村,年根儿上杀猪的有的是!
邱鹿鸣悄悄用手机录下来,打算发给父亲看。
伊市面积很大,绿化率极高,但人口却不多,年轻人一旦考学出去,很少有人回来。街上一排排的大树,树根下大多都培着积雪,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怎么看都有些萧条。
经过一条商业街,两边都是商城门店,但路边还有很多卖冻货、卖鞭炮和对联的,零下三十度的温度里,那些人端着肩膀,不停踱步,嘴里呼出大团的白气,吆喝着。
赫春梅忽然啊的叫了一声,“冻梨!”
“停车!”赫长河喊。
“爸,咱家里有冻梨。”赫存志弱弱地提醒。
“这个是花盖梨,你老姑爱吃这种。”
车刚停稳,赫长河就下车,还呲楞了一下,差点滑倒,赫春梅也下车,扶住他。
“我爸为了接你妈,特意打扮了一下,做了头发,还穿了名牌新鞋,就是鞋底有点薄,下车就冻得杠杠硬,你没看一呲楞一滑的。”赫存志哈哈地笑。
邱鹿鸣看那兄妹俩乐呵呵地买了冻梨,又买冻柿子,“他们感情可真好。”
“是,你三个舅舅一个比一个疼妹妹!小时候住那片儿,谁不知道咱老赫家的姑娘是最金贵的!”赫存志下了车,对邱鹿鸣一招手,“走,哥带你买雪糕去!”
邱鹿鸣把羽绒服帽子掀起来,戴了手套,也下了车。
“来一箱‘东北大板’,再来一箱奶油雪糕。”赫存志用脚轻踢了两下雪糕箱子,又回头,“鹿鸣儿,你还爱吃啥味儿的?”
“你少买点儿,这也太多了!”
“谁家买雪糕论根儿啊,都成箱成箱买,往后阳台一放,也不费电字儿。”赫存志又用脚指了一下远处,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沓粉红票子,“再来一箱大脚板儿吧,我媳妇爱吃这个。”
赫存志捻了两张票子出来,拍到穿着军大衣和棉毡鞋的商贩身上,“你这儿没有马迭尔哈根达斯啥的啊,我小妹儿是大城市来的。”
“够了够了,他们都回来了!”邱鹿鸣赶紧说。
***
到达大舅赫长海的小区,邱鹿鸣一下车,就听二楼一个打开的窗户传出一声喊:“小妹儿!”
“哥!”赫春梅跳着脚抬头喊。
没几秒钟,楼道门打开,冲出来一个穿着短袖衫的老头,吓了邱鹿鸣一跳。
赫春梅赶紧推他,“你疯了,感冒了咋整?”
“我不冷!”何长海嗓门更高,“当年我们抬大木头不比这冷啊......”
“哎呀你快进屋去吧!烦死了!”
闹哄哄估计整个单元都知道老赫家来亲戚了,赫长河父子往楼上搬东西,不让邱鹿鸣动手,她只拖了个行李箱上了二楼,楼道里也很温暖,走几步台阶就要冒汗了,二楼右手的屋子门敞开着,飘出鹅肉的香味,让人瞬间觉得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邱鹿鸣看到赫春梅的皮靴一只在门外,一只躺在地板上,她正一蹦一蹦地堵着门口,抱着何长海喊着“哥你咋不去接我!”
赫长海比赫春梅大一旬,也就是十二岁,他中气十足地哈哈笑,“我这不在家给你炖大鹅吗?”
邱鹿鸣摆好赫春梅的靴子,自己也脱了雪地棉,慢慢走近屋子。
“鹿鸣儿回来了,你姥在她卧室呢,念叨你一天了,快去!”一个六十多岁的穿着红色家居服的女人笑着过来接过皮箱,邱鹿鸣叫了一声大舅妈,顺应着心意上去抱了她一下,她身上有种让人舒服的气味。
大舅妈张丽群帮她脱下羽绒服,“累不累啊?”
邱鹿鸣还不及回答,大舅妈又看到赫存志抱着保温箱和几大袋礼品上来,嗔道:“哎呀你看你们,回来过节比啥都好,那么远还带什么东西啊!”
“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邱鹿鸣走进南卧室,赫春梅正偎在床上盘腿端坐的老太太怀里撒娇,“妈~,我都想死你了!”邱鹿鸣是既没眼看,又打心底里羡慕。
“姥姥!”赫老太太的卧室,地暖大概开到了极限,邱鹿鸣都觉得烤脸,她用自己的手背冰了一下脸蛋,有些局促地来到床边。
她注意到老太太很是瘦小,穿着旧式样的大褂,更显得肩膀瘦削,还有,她盘腿的方式居然是瑜伽牛面式,还很标准。
与老太太的视线对上,邱鹿鸣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悸动,眼泪有些控制不住,她确信不是自己的情绪,那仿佛是一种惯性,仿佛隔上几天不见姥姥,再见了就要掉几滴眼泪。
赫老太太推了一把赫春梅,“行了,别耍贱了!”又对着邱鹿鸣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腿,“来!”邱鹿鸣乖乖坐过去,把头枕到老太太膝上。
老太太用手使劲捋着邱鹿鸣的脊背,一下一下的。
一串眼泪流到赫老太太的裤子上,邱鹿鸣抽噎了一下。
“唉,我鹿鸣儿遭了大罪了。”赫老太太摸着邱鹿鸣的头发,“他们都不告诉我,昨天说漏嘴了,我才知道我鹿鸣儿受伤了。”
邱鹿鸣抹了眼泪,坐起来,“不说这些,我都好了,没有任何后遗症。”
“嗯,你从小就是个福气大的!”赫老太太拍了拍床,“累不累,你搁我床上倒一会儿,歇歇乏,醒了正好吃饭。”
“妈,我也想倒一会儿!”
“你滚,还不去厨房帮你大嫂做饭去!”赫老太太板起脸,声音老大。
邱鹿鸣笑,这是说给外面人听的,谁不知道赫春梅五十多岁了,根本就不会做饭。
果然大舅妈拿着锅铲,走到卧室门口,“不用不用,小妹儿你快去洗把脸,换件半袖衣服,你三嫂一到,咱就开饭了!”
赫春梅应了一声,出去了。
邱鹿鸣静静地躺在赫老太太身边,她身上有股子烟味,掩盖了若有似无的老人味,但并不觉难闻,反倒让人心安。
赫老太太忽然侧过身子,低头小声问:“你掌柜的回来看你没有?”
35、威风凛凛的姑奶奶
邱鹿鸣想了一下,明白她问的是苏毅鸿,噗嗤一下笑了,“他元旦前回来过,有任务又给叫走了。”
“这小苏啊,哪哪都好,就是这当兵的,总不着家让人惦记!”赫老太太伸直腿,活动两下,换了右腿在上面。
“嗯。”
“这,哪朝哪代呀,都得有保家卫国的,你可不兴抱怨啊!”
“嗯。”邱鹿鸣又应了一声。
赫老太太凑过脸来仔细看她,“我鹿鸣儿懂事儿了!”
“姥姥,人家一直都懂事儿!”邱鹿鸣又把头放到赫老太太的腿上。
“懂事儿懂事儿,我鹿鸣儿打小就最懂事!”赫老太太笑着在邱鹿鸣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姥看人可准了,我跟你说,小苏这人错不了!你就踏实跟他过,不兴再瞎闹,想再让别人捡了便宜,听着没?”最后一句提高声音,说得颇为严厉。
“听着了。”邱鹿鸣乖乖答应着,脸蛋蹭了蹭赫老太太的腿。
小表哥赫存志在厨房喊:“鹿鸣儿啊,你快来!”
邱鹿鸣连忙起身,赫老太太不满地说:“做个饭得使唤一百个人!”
大舅妈到门口歉意地说:“妈,鹿鸣儿带来的海鲜,我们都不会做啊!这不就得麻烦鹿鸣儿了嘛!”
“不麻烦不麻烦,我是小辈儿就该进厨房的。”邱鹿鸣连忙说。
“不用不用,你指点一下就行!”
到了厨房,只见三个大老爷们一人戴一围裙,忙得一头汗,赫春梅扎撒着两手,站在门口,“哎呀,螃蟹还动呢!”
大舅往外轰她:“出去出去出去!用不着你!”
邱鹿鸣也叹口气,“赫教授,快跟你麻麻撒娇去吧!”
一进厨房,邱鹿鸣开始指点江山,“海蟹比河蟹好处理,在清水里少放点白酒泡一泡,捏住壳和肚子,刷干净了,直接上屉,少少撒一点盐,这么大个儿的,上汽儿后得蒸上二十分钟;这个虾捏住虾头一拧,轻轻把虾线都扯出来,剥出虾仁做馅料或炒菜都可以,虾头清洗一下,可以熬汤,如果是白灼或者㸆大虾,就拿牙签从这个节里穿过去,挑出虾线;这个蛏子得多冲洗几遍,把外壳也洗刷干净,放到盐水里吐泥沙,吐个三四小时,再加点油,两小时后放到沥水篮里冲洗,这个蛏子今天吃不成了;这些海参,今天也吃不成,回头我好好处理一下,你放到冰箱里,每天给我姥姥吃上一只,蘸糖蘸酱都可以......”
“哎呀妈呀,鹿鸣儿懂得真多!”大舅夸赞道,又假装说悄悄话,实际上声音不小地说:“比你妈可强多了!”
“妈妈!我大舅说......”邱鹿鸣佯装喊人。
“别别别,我是说你比你敏姐强多了!”大舅连忙求饶。
“哪儿又比我强了?趁我不在又说我坏话呢!”邱鹿鸣回头一看,表姐赫敏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伸手一指,“邱鹿鸣!你又回来跟我争宠!”说完一把搂住她的脖子,薅出了厨房。
“女侠饶命!”邱鹿鸣连连求饶。
赫敏和邱凤鸣同岁,稍微高一些胖一些,头发梳得绷紧,一根碎头发也无,一双吊眼梢,都快立起来了,看着就是厉害角色,邱鹿鸣夹在她的胳膊下,跟个小鸡仔一样。
好容易挣脱了,门一响,又来人了。
一个穿着灰色貂皮,一个穿着白色貂皮,邱鹿鸣见了,没忍住笑出来,连忙说:“小舅妈,小嫂你们来了!”
小舅妈谢小琴和小嫂肖甜甜应着声,也是先去给赫老太太问了安,脱掉貂皮大衣到客厅里跟邱鹿鸣聊天,帮着布置餐桌。
赫敏则是坐在沙发帮上玩手机,连个眼皮也不抬。
邱鹿鸣对于赫家这种男人进厨房,女人吃现成的现象很是新奇,细想一下,似乎这种情况还很普遍。
肖甜甜笑着问邱鹿鸣身体都恢复好了吗,工作累不累啊,颠来倒去的寒暄话,邱鹿鸣也一一客套着作答。
肖甜甜一头大波浪披散着,人一动,就在肩膀上跳动着散发浓浓的香气,手上戴着一个亮闪闪的大钻戒,十个指甲尖尖的,不知道贴了什么,金光闪闪。
肖甜甜见她关注自己的指甲,伸手过来,十指乱晃,“好看吧?做一次180块呢。”
“好看!”邱鹿鸣也喜欢把指甲弄得漂漂亮亮的,但她可不喜欢,也不敢做这么扎眼的指甲。“小嫂,你贴这个做饭会不会掉啊,被面团沾掉了怎么办啊?”
“嘻嘻,我们平时去中午都去我妈家和我婆婆家蹭饭,晚上一般都有饭局,早饭都是在早餐店吃,要做也是你小哥做,用不着我!”肖甜甜人如其名,眼睛圆溜溜的,一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梨涡,甜甜的,三十岁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就是说出来的话语不惊人死不休,“哈哈你知道吗,你小哥那天问我,媳妇儿啊你手指盖儿这么长,上厕所擦屁股咋整啊?哈哈哈!我说,就那么整呗,你还想帮忙咋地?”
邱鹿鸣哭笑不得。
“你虎不虎虎不虎啊?咋啥往外都说!”小舅妈使劲拍了儿媳妇两巴掌。“睿睿呢?”
“让他姥爷给接走了。”
“他老姑奶来了,咋不接这边儿呢?”
“幼儿园有几个孩子感冒了,他也跟着鼻涕拉瞎、赖赖唧唧的,带过来一不顺心就得哭,我奶该不乐意了。”说到最后一句,肖甜甜压低了声音。
“也是。”谢小琴很认同。
赫春梅从赫老太太卧室出来,“我孙子呢?”
谢小琴哟了一声,笑着说:“给姑奶奶请安了!您这是发完洋贱,终于肯接见俺们了?”
赫春梅也笑着呸了她一口,“滚!从小就跟我犯相,我小哥怎么就娶了你这个女妖精!”
谢小琴得意地一笑,晃着一头羊毛卷,“这世上啊,可不只有你家老邱会疼人,俺家长河那也不差呢!”谢小琴和赫春梅是小学同学,谢小琴是文艺委员,赫春梅是学习委员,两人一直针尖对麦芒的不对付,谁知长大后竟然成了姑嫂俩。
“啧啧啧,一头羊毛卷,穿个灰貂皮,不注意以为是头脏了的绵羊呢!”
“啧啧啧,堂堂一个女教授,说话这么尖酸刻薄,你的学生知道吗?”
“唉,也不知道我那孙子是不是也穿着貂皮,这一家五口正好凑一窝貂了!”
“俺们家倒是能凑一窝貂,你家可凑不成一窝教授呢!”
这话说完,客厅里一片安静,谢小琴说完也有些尴尬,“咳,我我没别的意思......”
赫春梅恢复了教授的矜持,在沙发里坐正了身体,下巴微扬,“谢小琴,那你说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老姑老姑,我妈就是平时跟你斗嘴习惯了,说秃噜嘴了,真没恶意!”肖甜甜替婆婆辩解。
“甜甜,我认识你婆婆五十年了,她还真就是爱斗嘴。今天说秃噜嘴了,想必平时也是没少编排。你这媳妇啊可不好做,从前我鹿鹿住在姥姥家,就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
“赫春梅你瞎说啥啊!我啥时候委屈你家鹿鸣了,就差当祖宗供着了!”谢小琴急了,“再说我就是想也得有那个胆啊,咱妈还不得吃了我啊!”
“谢小琴,今天我不跟你计较,我女儿再不济也是人民教师,也是市里的先进教师,怎么都比你那戴大金链子的二道贩子强!”
“老姑!”大金链子赫存志委屈地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
“闭嘴!是你那妈先惹我的!”
赫长河从厨房出来,挤眉弄眼在谢小琴腰上掐了一把,“死老娘们!胆儿肥了你,怎么跟小妹说话呢!”
谢小琴哎哟一声,“不敢了!”反手捏着赫长河大臂内侧的肉,死劲转了一圈。
赫长河龇牙咧嘴忍下了。
邱鹿鸣和赫敏对视一眼,乐不可支。
36、貌美如花的关三小姐
大表哥赫存胜一家三口到了,赫敏的丈夫边继勇带着儿子边疆也到了,屋子里呼呼啦啦挤了十几口人,餐桌上加了大桌面,摆着十几道菜,塑料方凳也都围着桌子摆好了,只留一个宽大的椅子在主位。沙发前的实木茶几也腾出来,摆满了饭菜。
赫长海请出赫老太太,这就开饭了。
赫老太太虽然拄着拐杖,但腿脚很利索,拐杖只是个装饰,赫长海在旁也是虚扶而已。
老太太约有一米六的身高,年轻时或许更高一些,上衣是灰色偏襟大褂,裤子是黑色棉布的,裤脚打着同色绑腿,穿上一双黑色布鞋,至少是37码大小。
赫老太太在主位坐定,看了一圈说,“都动筷儿吧!”
说完拿起筷子,在大舅妈刚端上来的红烧鱼鱼腹上夹了一筷子。
于是,大家都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了。
真是一家一个规矩,赫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也不像邱家那样要挨个致祝酒辞,大家都是随意地吃着聊着,爱喝酒的就时不时碰一下杯子,不爱喝、开车的也没人计较。
大舅妈基本不怎么吃东西,一会儿拿着公筷给这个夹夹菜,一会儿去厨房换了热水给大舅烫酒,还特意拿了个空盘,夹了鱼脸鱼腹精排鹅肝什么的,专门放到赫老太太跟前,一旦空了立刻就给补上。并特意越过千山万水给邱鹿鸣推荐,“鹿鸣儿你吃那个柿子炒鸡蛋,柿子是你大舅自己种的,可有柿子味儿了;都知道你不吃猪肉,今天排骨和豆角是特意分开做的,豆角也是你大舅种的,上秋儿时候冻的,你大嫂怹家在城边子有块地没人种,就让你大舅种了,还有萝卜白菜啥的......”
肖甜甜坐在沙发上,哈着腰跟两个孩子在茶几上吃饭,邱鹿鸣叫她过来挤一挤,她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你们都不喝酒,上桌也没啥意思!”
赫存志对邱鹿鸣说:“你甭管她,她在小孩儿桌吃得多,还能看电视。”
大嫂宋秋波说:“那敢情好,我也过去!”
赫存胜立刻制止,“咱不去,咱是长房长媳,就得上桌吃饭!”
“我看你是怕我过去没人给你伺候局儿吧!”
大家都哈哈大笑。
邱鹿鸣倒很喜欢这种氛围,大家虽坐得很挤,有时候恨不得筷子打架,却都和和气气很开心。
赫家有一点跟邱家很像,就是大家也都在尽力讨老太太的欢心,让她高兴。
酒过三巡,赫长海的额头冒出了汗,下意识要脱背心,看了老太太一眼,讪讪地收了手。
邱鹿鸣注意到赫老太太共喝了两小盅茅台,又吃了一些鱼、肉、蛋、菜,都不多。大舅妈从厨房端了两个热乎乎的小馒头来,放到赫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拿到手上一个,慢慢捏扁,咬了一口,原来不是馒头,是豆沙包。
邱鹿鸣记起,赫老太太最爱吃豆包,号称有豆包不吃饺子。
所以大舅家的主食永远都不缺大舅妈专门做的豆沙包。
豆包不大,老太太很快吃完了一个,喝了三口茶水,拿起铺在腿上的毛巾,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
大家都撂下筷子,赫存志开始扮演插科打诨的角色,耍活宝,逗壳子。
“你们看你们看,这谁家老太太啊,满面红光,一脸福相,想来家中定是儿孙孝顺,富贵满堂啊!”
大家都笑,纷纷说:“又来了又来了!”
“想当年,双城堡的瓜尔佳氏,那是正经八百儿的XHQ啊!”赫存志放下筷子,退后两步,两手在手腕处各掸了一下,左腿前屈右腿后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身体微微向前一倾,一脸忠心耿耿地大喊:“请老佛爷大安!”
赫老太太开怀大笑,抬手跟着凑趣道:“起克!赐座!”
“嗻!谢老佛爷!”赫存志并没坐下,眉飞色舞继续说:“这关三小姐啊,那是貌美如花,温柔娴静,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偏赶上了战乱,定了亲的赫家少爷呢,毅然出去闹了葛命,直到解放了关三小姐都24岁了才回来成婚,当时啊,那叫一个门当户对郎才女貌,那叫一个十里红妆轰动全城!”
“又耍狗驼子!”赫长海笑着抿了一口酒。
邱鹿鸣的记忆中也有印象,小时候多次听过,在座之人怕不是听了几百遍,但大家做津津有味状,看赫存志表演。
肖甜甜适时插嘴问道:“奶,你那些十里红妆都有啥啊,给我们说说呗!”
赫老太太笑而不语。
赫长海说:“我小前儿见过额娘的嫁妆,后来几次搬家,就越来越少了,现在家具就剩一对箱子了,我记得有镶了贝壳的衣柜,还有一人多高的大花瓶,被子衣服挺多的,那时候不敢十里红妆,都是偷偷搬过去的,你爷还不愿意要,后来家里断粮了,或者我一说想吃烧鸡啥的,额娘就变卖一样首饰,慢慢就都没了。”
“咋光吃我奶嫁妆呢,我爷呢,不是门当户对吗?”
“你爷?他先给自己家葛命了,家产都捐了,差点没把你太爷气死,后来抗美援朝又把你奶大半嫁妆捐了,要不是你奶以死相逼,他自己也上战场了,拿时候我刚出生,还没你二叔,呵呵,弄不好就没你们这些人啥事儿了。”
“不过钱捐了也好,咱家定了个贫农,少了多少麻烦!”赫长海感慨地说,“那时候人都积极,你爷主动要求到边疆,你奶就带着全家从哈市跟到伊市,到处走啊,我小时候的印象就是,总搬家,这里住两年,那里住三年,我们兄妹四个,分别在四个地方出生。你爷一辈子葛命,最后还是挨斗了,家里被抄了个底儿掉,穷得叮当响,可你奶就是总能想办法弄出点吃的来,把一家六口照顾得好好的。那时候人家,谁家没几个夭折的孩子,我们四个都是身体棒棒的,全须全尾!等到开放了,你奶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厨房菜窖抠出一小坛子金条来!”
37、老实人太珍贵
“真的啊!”捧哏肖甜甜夸张地惊呼。
“那可不咋的!大黄鱼!”赫长海吱一声干了一盅酒,对赫老太太笑着问:“额娘,你说咱家就那么搬来搬去的,你把那死老沉的坛子藏哪儿了,咋就没人发现呢?”
赫老太太略微得意地白了她一眼,“做人啊,啥时候都得留条后路!”
“啧啧,这老太太,忒精了!”赫长河夸张地赞叹。
“行了!”赫老太太吐出一口气,站起来,“我吃好了,你们该嘎哈嘎哈。”
大家连忙纷纷起身,让出路来。
“别扶我。这两天你们再想吃饭就去饭店,别搁家折腾你大嫂,她也六十多了。等除夕人都回来了,年夜饭也去饭店!”赫老太太说话掷地有声,直说得大舅妈热泪盈眶,扶着老太太一路小碎步将她送回了主卧室。
赫存志不知啥时候拎了一塑料袋雪糕回来,“我奶以前老厉害了,说一不二,是咱家定海神针,不单把我爷制得服服的,连带儿子媳妇都溜溜的,......除了我老姑!”
“你老姑咋的?”赫春梅眯着眼睛沉声问。
“对对,就这样式儿的,我奶年轻就这样!”赫存志拿出一根雪糕,讨好地说:“姑奶奶哎你吃一根儿雪糕降降火,饶了小的吧!”然后又给邱鹿鸣,邱鹿鸣摇头拒绝,不肯吃这冰凉的甜食。
“咋了?你不最爱吃大庆这雪糕吗?哥特意给你买的!......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赫存志转身把雪糕给了肖甜甜。
邱鹿鸣也不知道他知道了啥,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赫春梅和两个哥哥坐在一起聊天,说些小时候的趣事,期间还跟赫长江视频。
没赫老太太在,大家都自在起来。
大舅妈终于能安心吃饭了,她端着碗,慢慢地吃饭。邱鹿鸣也极有耐心地吃着螃蟹。
“鹿鸣儿啊,你来事儿咋还吃螃蟹?”大舅妈放下饭碗,“舅妈给你熬点红糖姜水去!”
“别去别去,大舅妈!”邱鹿鸣压低声音,“我没来事儿,海蟹没有那么寒凉,这屋子也燥热,不用喝的。”
“真不用啊,要是怀上了也不能吃螃蟹啊!”
“没有没有。”邱鹿鸣整张脸都红了。
宋秋波凑过来坐下,“说啥呢,小脸红扑儿的?妈,你说鹿鸣这军属可真是不容易,谁家不是一堆事儿,这男人不在家,大事小情都得自己上阵,学校还有一摊工作,啧啧,军属就是伟大!”
邱鹿鸣被夸得尴尬,她并没觉得一个人过活有多难,反倒自由得很。
“哎!鹿鸣,你家苏团长工资特别高吧,我听说他们高原都是双倍工资,那一个月还不得两万啊!”
赫存志把冰棍杆儿丢到烟灰缸里,插嘴道:“大嫂,人家一个月小三万呢!”
“哎呀妈呀,这么高啊,赶上俺们半年工资了!”宋秋波夸张地惊叹,“那,鹿鸣啊,你有闲钱就存到我们银行呗,大嫂年底把奖金都给你,只要完成任务就行!”
邱鹿鸣愣了一下,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赫春梅在一边听到了,“小波,你妹妹大手大脚的,又刚结婚,她哪有什么富余的钱!”
“哎呀老姑,他们两口子一年三四十万的收入,哪花得了啊,你说他们,在哪儿存钱不是存啊?你大侄儿和我的工资那么低,每个月光是人情来往就得一个人的工资,孩子要上高中了,你大侄儿新买的车也要供着......”
“妈!”沙发上的赫星元呼一下站起来,脸色紫胀,少年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的母亲在众多亲戚面前卖惨诉苦。
“妈什么妈,你以后好好学习就是!少管大人的事!”宋秋波跟儿子使眼色。
赫星元气得一把抓起羽绒服要走,被赫存志拽住,指指赫老太太的屋子,“你上哪儿?你想让你太奶生气啊?”赫星元懊恼地把帽子摔到地上,躲进了洗手间。
邱鹿鸣已经消化完大嫂的话,她打开手机说,“大嫂,我想起来,这周我还真有一个定期到期了,不过只有十万,不知道能不能帮你完成指标。”
宋秋波双眼一亮,“够了够了!哎呀鹿鸣啊,你可帮你嫂子大忙了!”她抓起一只螃蟹,放到邱鹿鸣跟前,“你吃你吃,改天大嫂请你们吃饭啊!”
赫存志笑嘻嘻说:“大嫂,那螃蟹可是人家鹿鸣自己带来的!你要真想感谢,那就明天请客呗!咱们洗浴烧烤一条龙!”
宋秋波捶了赫存志一拳,“一边拉去!人还没齐呢,请什么请?”
“啧啧,大嫂,你是怕等二叔回来又得请一顿吧?”
“你胡说啥呢!”宋秋波笑着又捶了小叔子一记,自己也笑了,转头对邱鹿鸣说:“鹿鸣,你你,那边一到期你一定想着联系嫂子啊!”
邱鹿鸣笑着点头。她每月一号都收到苏毅鸿的一万元家用,元旦那天更是收到两万五千块钱,除去日常花销卡里的活期余额有十几万了,她没有大的开销,存在大嫂这里,对她并没什么影响。
“行了你,没个嫂子的样儿!”大舅妈嗔怪地瞪了一眼宋秋波,对邱鹿鸣说:“鹿鸣,你别为难自己,你大嫂就是个糊涂蛋,说话没个深浅。”
“没有啊,大舅妈,我真的是正巧有个存款到期了。”邱鹿鸣笑,“我总不会把自己的利息舍了去帮大嫂吧?”
“就是就是,妈,你快别说了!”宋秋波拉着大舅妈的胳膊央求。
大舅妈叹口气,看看在一边喝酒装作不知情的大儿子,也知道他的不易。
“我们一回来,就让大舅妈辛苦了!”邱鹿鸣感慨她的不易,已经六十多岁了,仍辛苦操持,还要给儿孙操心,再看大嫂宋秋波,似乎也没有为婆婆分担家务的自觉性。
“不辛苦,一家人就图个团圆,你们都回来我才高兴呢,做饭算啥,再说都是他们老爷们忙活的,我就是打个下手!”大舅妈说着话,就把赫老太太碟子里的剩菜都吃了。
邱鹿鸣还要再说,手机响了,是夏无为打来的。
邱鹿鸣到厨房接了电话,原来,周小年刚生了个七斤半的女儿。
“太好了,我回头给她发红包祝贺!”上班后,邱鹿鸣见周小年的次数明显减少很多,都没留心她的预产期。
“唉,你安慰安慰也好,她哭呢!”
“哭?”
“哭。老大是女儿,老二还是女儿,能不哭么?”
“这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我奶奶,怎么还重男轻女啊?”
“是她婆婆,本来就看她不顺眼,这又生了个丫头,肯定借机给她找不痛快啊!”
“怎么这样啊,她丈夫呢,不给她撑腰吗?”
“呵,指着那个妈宝男?唉,要不说咱们几个就数我清醒呢,我根本就不结婚不生孩子!”
“不等岁数大了找个老实人了?”邱鹿鸣笑。
“老实人太珍贵!不容易碰到啊!不说了,我刚认识一个鹅国男孩,贼漂亮!回头我介绍你们认识!”
38、奇怪的美男子赫乔煜
邱鹿鸣接完电话,看到赫星元从赫老太太房间出来,眼睛微红,见到她低头叫了一声老姑,进到赫长海老两口的卧室躲起来了。
又听赫老太太喊她名字,邱鹿鸣笑嘻嘻走进去。“姥姥!”她坐到赫老太太床边,摆弄着她的烟笸箩,啪啪啪地打着打火机。
“啧!放下,玩火尿炕!”
邱鹿鸣哈哈大笑,“现在这话连小孩子都不信了!”
赫老太太板起脸,看了一眼门,低声训斥,“你傻不傻?是不是脑子真磕坏了?你大哥有外捞,你大嫂单位年底奖金也老多了,她就是爱占个小便宜,你管怹家事嘎哈?”
邱鹿鸣站起来把门轻轻关上,“姥姥,我知道他们有钱,咱家有您老把关,哥哥姐姐生活都错不了,可大嫂银行有揽储任务,我帮她就是帮大哥,谁让大哥是你最疼的大孙儿呢!我也是手里刚好凑了个整,存哪儿都是存,这钱存银行里了,又不是给他们,钱还是我自己的!”邱鹿鸣笑嘻嘻歪头看赫老太太,“我妈妈是怕我把钱都花光了,没钱尴尬才那么说的,我要不帮大嫂,她也会帮的。”
赫老太太摩挲着邱鹿鸣的手,“鹿鸣儿,你记着,啥前儿都得先考虑你自己,你知道吗?你自己过好了,再想着帮别人,记住了?”
“记住了!”邱鹿鸣很感激老太太处处为她着想。
“你小前儿,姥说啥你也听不懂,大了又回你妈家,姥也够不着你。你记着,别抱怨,千万别抱怨,一抱怨啥运气都没了!”
邱鹿鸣连连点头。前身总是抱怨父母不关爱她,只顾自己的事业,抱怨邱老太太嫌弃她是女孩,抱怨苏毅鸿不爱她。
赫老太太抓住邱鹿鸣的手,“这小手儿多软和,我鹿鸣儿是有福气的!”
与邱鹿鸣纤纤十指相比,赫老太太手背上几块老年斑十分的明显,手心也很硬。
邱鹿鸣回握住老太太,“姥姥我都记住了!”
记忆里,赫老太太还跟她说过:不许争强好胜,要记得吃亏是福。她没听。
记忆里,赫春梅还耳提面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生活在群体社会中,就要努力冲在前头,否则会被这社会遗忘,死了都没人记得你!她也没听。
“姥姥,你以前跟我说吃亏是福,我不爱听,老觉得是让人欺负了,现在我懂了,所谓吃亏,不是傻吃亏,是让一部分利益出去,方便别人,也为自己换得功德福报。对吗?”
“嗯,确实是懂事了。”赫老太太笑,“这世上的人,谁不想欻个尖啊,谁愿意打狼啊,可你事事都欻尖儿,别人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你是不是就招人烦了?人家总能找机会给你使个绊子、添点麻烦,你说你糟不糟心?别人都饿着,就你有鸡蛋吃,你可以不给别人,但可千万别搁人跟前吧嗒嘴,就显得你有了。记住了?”
邱鹿鸣点头。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最得大长公主欢喜,什么好事情都是第一个轮到她,她被挑到大长公主身边伺候,识字学了本领,后来当了女官,有了好姻缘...想必那些小姐妹对她没有好脸色,大半也是因为她不懂低调吧。
“想明白了?”赫老太太低头看她脸色。
邱鹿鸣点点头。
“你啊,你这脾气跟你妈你姥爷一样一样的!我这辈子摊上你们仨,可操碎了心!你还算好,知道听劝了,你妈啊,到现在都听不进去,总脚着我老太太说话没水平。”
“谁说的?我姥姥说话最有水平了!”邱鹿鸣严肃地抱打不平。
赫老太太很高兴,又问,“你今天把钱用到娘家这边儿了,你掌柜的不挑理吗,是不是回头还得给婆家也补上一份儿啊?”
邱鹿鸣摇摇头。她来到这个时代半年了,还从来没和婆家人联系过呢。
赫老太太见她摇头,说道:“行,你自己有数就行,可别为了咱这些个人跟你掌柜的干架。唉,也就是你,旁人我才懒得说呢!哎呀,你把水杯拿来,我饮口水,累着了。”
邱鹿鸣乐不可支,这是说教自己累着了。她站起来调了半杯温水,端给赫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杯子,慢慢啜了三口,递回杯子,舒口气躺下了,“唉,我倒一会儿。”
“那我也倒一会儿。”邱鹿鸣靠在赫老太太身后,嗅着轻微的烟草气息,慢慢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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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中午,赫存志从机场接回邱继业,至此赫家人终于差不多聚齐了。
相比邱家,赫家人口相对要简单一些。
赫老太太生有三子一女。长子赫长海生有两子一女,赫存胜子承父业,在林业局工作,赫存利在哈市,赫敏在政府机关;次子赫长江娶的是沪市知青,九十年代末跟着去了沪市,只有一子赫乔煜;三子赫长河在自来水公司,赫存志是个生意人,家里经济条件很好;幼女赫春梅是唯一的女儿,自小倍受宠爱,婚后夫妻也十分恩爱。
邱鹿鸣自百日后,就被送回赫家扶养,一养就是十三年,在她的心中,姥姥家才是自己的家。
三个舅舅里,二舅赫长江是最帅的,63岁了,一八零的身材依然挺拔,不像大舅那样谢顶,也没有小舅的啤酒肚,二舅妈乔关关59岁,声音娇滴滴,整个人小小巧巧的,看上去比赫春梅还年轻。他们的儿子赫乔煜是小辈中唯一不按家谱取名字的,本该叫赫存煜的,但二舅偏给他取了赫乔煜,就因为二舅妈姓乔。
一向规矩大过天的赫老太太居然没反对,她说:我管好我儿子,管好我挑的媳妇儿,剩下的你们自己来,好孬都是自己的日子。
这里不能不多说几句这个三表哥赫乔煜了,他比赫存志大半年,都是35岁,看上去却像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白白净净,秀秀气气。他的外型大半遗传了母亲,身高也就刚过一米七,邱鹿鸣注意到他甚至没有喉结,胳膊上、脸上一根汗毛也无,除了说话声音略粗,简直就是个小姑娘家。
邱鹿鸣一下就想到内官那里去了,心里都觉得愧疚。
其实,赫乔煜举止言谈丝毫不见娘气,笑起来也是哈哈哈,十分豪迈,跟二舅十分相似。
这就好比金刚芭比,反差极大,更让人对他无法不注意,无法不多想。
“小鹿鸣!你眼睛乱转,在对着我想什么?”赫乔煜一瞪眼睛,警告地指着邱鹿鸣,吓了她一跳。
邱鹿鸣从前见这位表哥的次数并不多,她笑说:“我在想,沪市的水土真是养人,你们一家都那么年轻健康,让人好生艳羡。”
赫乔煜仰头大笑,“哈哈哈,我也觉得老天爷眷顾,我是完全遗传了父母的优点,不像你,拼命搜集小姑小姑父的缺点!”他十分夸张地强调“完全”“拼命”两个词,说完还捏了一把邱鹿鸣的脸。
这种低情商的话,跟小舅妈那天是一个意思,但由这样一个奇怪的美男子说出来,似乎也没那么气人。
邱鹿鸣哭笑不得之际,赫乔煜又补了一句,“你这气质风度,还书法了得,还市先进教师,又上报纸上电视的,要是把他们的优点都遗传了,还不飞上天去?”直接把要发飙的赫春梅逗的露出笑容来。
39、信不信我削死你!
伊市没有烟花爆竹禁令,才下午三四点,就有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声,逐渐连成一片。
赫家的年夜饭也不晚,赫存志带着四个小小子,到一楼车库取了鞭炮,叮叮咣咣一顿放,又嘻嘻哈哈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除夕年夜饭到底还是在大舅赫长海家吃的,毕竟赫老太太已经九十岁了,外面冰天雪地的,与室内温差太大,出来进去容易闪了汗,谁也不敢带她出去。
赫长海家客厅摆了一个大饭桌,餐厅又摆了一桌,二十几口人,乐呵呵吃上了年夜饭。
赫老太太穿了件紫红色的大褂,是邱鹿鸣这些日子用大舅妈的缝纫机给赶制出来的,所有人都夸赞老太太这一身显着年轻,她笑眯了眼睛。
席间,自然又是一番回忆赫家、关家的辉煌历史,邱鹿鸣不再像上次那样用心倾听了,赫老太太私下说过,她和姥爷结婚时,已经是建国后了,家里并不敢陪送太多面上的东西,所谓十里红妆都是大舅他们自己瞎白话的,而赫家也不是什么曾经的皇后一族,只是同姓,血统隔了十万八千里。
不知怎么,饭桌上的话题就说到了《红楼梦》,赫乔煜跟几个兄弟犟了起来,非说作者曹雪芹不是满族包衣奴才,而是个明末遗民,他用文字讽刺满清,悼念亡明。
赫存胜酒劲上了头,指着赫乔煜说:“赫乔煜,你自己就是满族,一口一个满清满清的,语气还那么讽刺!”
“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赫乔煜耸了耸肩。
邱鹿鸣忍不住插嘴,“我觉得三哥说得有道理。”她读过两遍《红楼梦》,从小细节处也看出,这是汉人写的书。
“鹿鸣儿,你到底是哪一国的?”
邱鹿鸣笑,“我是中国的!”
赫长江在沪市住了二十多年,口音已经偏了南方,他走到儿子身边提醒,“乔煜,你不要说让奶奶不开心的话题!”
赫乔煜本就处处跟赫长江对着干,喝了酒更是不会看别人脸色,指着赫存志说:“我跟你讲,当年明朝不割地,不纳贡,不和亲,从皇帝到百姓,全都是硬骨头!要不是赶上小冰河期,我跟你讲,哪有满清的机会,让你们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又江阴八十一日的!”
说得激动了,一张秀气的脸变得涨红,连脖子似乎都粗了许多。
“停停停,这怎么还扯到三百多年前去了?”邱继业看赫老太太脸色不虞,连忙出声制止。
“就是,你这咋还急眼了呢,咱家过年可不兴说脏话,声音也不能超过60分贝啊!哈哈哈!”赫存志哈哈笑着打岔。“喝酒喝酒,一会儿看春晚了!”
赫敏也笑着说:“来来,那书爱谁写谁写的,整了好几百号人,我连名儿都记不住!我提议,咱们这辈儿姓赫的喝一杯,今天人这么齐,一定得喝一个!”
这么明显的拉帮结派,整个第三代四男二女,就只有邱鹿鸣自己不姓赫,她起身凑到赫老太太身后,抱住她的肩膀,可怜兮兮地说:“姥姥,咱俩都不姓赫,咱俩回屋吧。”
这下酒桌上炸开了,大家哈哈大笑,纷纷说邱鹿鸣太狡诈了。
赫敏更是半真半假地指着邱鹿鸣,“你撒开我奶!”
邱鹿鸣嘶了一声,对大家说:“严格说呢,我姥姥是姓赫的,她嫁到赫家就是赫关氏,自然姓赫,表姐却不同,她嫁到了边家,已经是边家的人了!”
“别光说我,你还不是嫁到苏家。”
小舅哎了一声,“按说这要放到古代,姑舅亲辈辈亲,鹿鸣儿也是能挑个表哥嫁了的!”
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邱鹿鸣白了赫长河一眼,“为老不尊!”
小舅妈也假意扯他的耳朵,“打他!”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恢复了融洽。
赫老太太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说,就笑呵呵地看着小辈儿嬉闹。
一个小时过去,眼见着赫老太太累了,要下桌回去倒一会儿了,忽然听到赫敏十岁的儿子啊的大叫一声,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他手里扬起ipad,“你们看这是谁?”
只见ipad上一张点开的照片,是一个身穿红色裙子的漂亮女子,却是不认识,大家不再感兴趣,都转回来继续聊天。
“这是三舅舅!”边疆大喊。
大家脑子里翻译了一遍,才明白这个三舅舅是指赫乔煜,别人不提,赫长江脸色就极为难看,乔关关本来就不怎么说话,此时更是垂着眼皮不语。显然他们也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
赫乔煜却并不在乎,“呀,小伙子你是怎么刷到的?”
赫敏去夺儿子的ipad,边疆哭喊着不从,赫乔煜说:“姐,你抢他做什么?他又没有说错,那本来就是我,来舅舅给你找,还有穿汉服的呢!”
“拿来我看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是赫老太太发话了。
边疆怂了,擎着ipad不敢动。
“拿来!”九十岁的老太太中气十足,看样子活一百岁没有问题。
赫长江重重叹气,一把拿过ipad递给自己的母亲,“妈,你别生气啊。”
赫老太太看了一眼照片,立刻闭紧了眼睛,起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足足有两分钟,谁都没说话,气氛十分尴尬。
“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大惊小怪的。三叔这叫反串,百变大咖秀里都是反串,再说梅兰芳不也是旦角,就连黄日华还是女装大佬呢!”赫星元忽然说了一句。
“三叔这不是反串,应该算是异装癖吧,嗐,你们放心哈,我不是同性恋,也不是二尾子,就是个业余爱好,我也没什么不敢承认的,这几张是化妆舞会被人拍下发到网上了,在沪市这种事情根本没人在意,大概在伊市算比较扎眼了,对不住各位,吓到你们了吧!”赫乔煜满不在乎地说着,也不去看自己父母越发难看的脸色。
赫星元说:“这有什么对不起的,这是你的自由!三叔,我支持你!”
“你可拉倒吧!”宋秋波扒拉一下儿子,“去去去,一边拉去,哪儿都有你!”
赫长江站了起来,“我们三口先回酒店了,明天一早过来吃饺子!”
说完就拉着乔关关去跟赫老太太告别,穿了外套就下楼了。
赫乔煜依然笑嘻嘻地摊摊手,起身跟上。
“妈,你说我三舅今晚会不会挨打?”边疆小朋友认真地问妈妈。
赫敏冷笑,“呵,我看玄!”顿了一下,对自己儿子说:“你没事儿在网上都瞎看什么呢?你要敢学他,信不信我削死你!”
40、中了个奖
初一一早,所有人都早早来到赫家拜年。
赫老太太的卧室堆满了儿孙的礼物,有吃的喝的,有衣服现金,都摆在明面上,赫老太太就要这样摆着,说等到初五才能收起来。
老太太的规矩和怪癖还不少,吃豆包捏扁了算一个,特别爱喝糖水算一个,用水极其节省算一个,不爱洗澡不吃药也算一个。
此刻,赫老太太盘坐在床上,身前铺着一排红包,就等着孙男娣女给她拜年了。
饺子已经下锅子,饭桌子也摆好了,也不知道是谁在蒸汽腾腾的厨房里咣咣咣地捣着蒜,大舅妈在忙着把昨晚剩下的红烧鱼回锅,再炒几个新菜......赫长海掐看时间,解下围裙,第一个进到赫老太太的卧室,咕咚一声跪在准备好的垫子上,磕了一个头,大声喊道:“额娘吉祥!额娘过年好!”
赫长海喊的额娘是发“鄂娘”的音,娘是轻声。赫家兄妹四人,只他一个这样称呼,别人都叫妈或者妈妈。
“我又不聋!你喊个啥?”赫老太太笑着嗔道,递过去一个红包,赫长海美得不行,“谢额娘!”像个孩子一样,接过红包出去数钱了。
大舅妈张丽群也进来磕头,接着就是二舅二舅妈、小舅小舅妈......连邱教授也一点不含糊地磕头拜年。
真是难得,邱鹿鸣知道现在磕头拜年的人家已经不多了,大多数人家大概连礼都不行一个,只口头上喊一句过年好罢了。
她对于磕头是没什么为难的,心甘情愿诚心诚意给赫老太太磕了两个头,伸出双手来,“姥姥!我替我家掌柜的也给您磕一个头,给俩红包!”
“就你奸!”赫老太太乐了,果然给了两个红包。
邱鹿鸣到客厅把红包拍了照片,发给苏毅鸿看,但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她也不沮丧,也不琢磨他在执行什么特殊任务。要知道,自古将士守边关几年不归,也是常事。
只是看着别人家成双成对,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给校长和要好的老师发微信拜年,又跟四个小伙伴聊了几句,还给周小年的女儿发了个大红包。还收到王永健发来的祝福,没一会儿,又收到一个叫千帆的好友发来的春节祝福,她琢磨半天才想起,这个千帆就是在小区门口遇到的穆谦。
饺子端上桌了,冒着热气,个个鼓溜溜的像小荷包猪一样,赫老太太先夹了一个,大家都像狼一样扑过去,邱鹿鸣放下手机挤进战场,却连筷子都找不到。
邱继业哈的一声端起盘子,“鹿鹿,这盘还剩一个!”
“老姑爷耍赖!”
“哈哈哈!”邱继业大笑着,把饺子塞进女儿的嘴里。
邱鹿鸣喜滋滋一咬,却哎哟一声硌了牙,皱着鼻子,从嘴里取一个一毛硬币来,扔到餐桌上。
大家哈哈大笑。
“这孩子有傻福。”赫老太太喝了一口饺子汤说。
赫星睿跟着附和,“我老姑傻,哈哈,我老姑傻!”
谢小琴捂住孙子的嘴巴,“谁傻你老姑也不可能傻,她最精了!”
赫敏大声说:“人家我妈特意给我奶包的钱,谁都没好意思吃,让你吃出来了,就你实在!”
邱鹿鸣笑笑,只当没有听见,冲邱继业挤了一下眼睛。
赫春梅却不干,她一直坐在沙发上,没跟老的小的抢,这会儿指着侄女说:“赫敏!你去帮你妈煮饺子吧!”
赫敏撅嘴,“老姑!人家好容易回个娘家,你嘎哈啊!”
“我才是好容易回个娘家!”声音提高了一分。
赫敏不敢吱声,一缩脖子去了厨房端饺子,后面再没说怪话。
邱鹿鸣回头冲赫春梅笑了一下,这个霸道老妈真给力,赫春梅却翻了她一眼,大概是嫌她没怼回去。
四百多个饺子里,只有十个硬币,赫老太太一早共吃了五个饺子,却吃出两个硬币来,就再不肯吃第六个了,吃了两口鱼,几口青菜,又喝了半碗饺子汤,就回卧室倒着去了。
邱鹿鸣没再挤进去抢饺子,虽然觉得很新奇、很有意思。
她等大舅妈二舅妈一起坐好后,调了蘸料,夹起一个半凉的饺子,谁知一咬,竟还是个有硬币的,赫星睿哇哇大叫,“我要吃钱我要吃钱嘛!”
肖甜甜在桌上数着吃出来的硬币,“七个、八个,还有俩还有俩,睿睿再吃一个!”说完给儿子夹了一个,赫星睿咬了一口,发现没有硬币,撅嘴不高兴,要吐出饺子。
“嗯?”赫长海发出低沉的声音。
赫星睿怯怯看了大爷爷一眼,没敢吐,小嘴飞快咀嚼起来。
邱鹿鸣觉得好笑,又夹起一个扁扁的绝对不像有硬币的饺子来,刚要蘸料,心中却有强烈预感,手腕一转,放到赫星睿碟子里,“老姑给你一个带钱的!”
赫星睿半信半疑咬了一口,顿时喜笑颜开,“哇塞!真的有钱!妈妈你看真的有钱哎!”
大家都跟着高兴,这老的小的要是吃不出硬币来,心情不好,大家也都不开心啊。
邱鹿鸣只吃菜,不敢吃饺子了。
她注意到赫乔煜也没怎么吃饺子,似乎在等待所有的硬币都被吃出来,其余人都在努力吃饺子,半真半假地抢着,赫存志更是在盘子里扒拉着饺子,猜测哪只里面有硬币。
最后赫存利吃到了最后一枚硬币,大家才松弛下来,慢慢地边吃边聊。而邱鹿鸣已经没什么食欲,干脆下了饭桌。
赫存志忽然问邱鹿鸣,“小妹儿,你彩票呢?”
“彩票?”邱鹿鸣一愣,想起前几天小哥带自己买熟食,路过彩票站,在他的撺掇下,机选了五注彩票。
她回到赫老太太的卧室,从钱夹里翻出一张彩票拿给赫存志,赫存志拿着彩票在手机上对着号码,忽然哇哇大叫,“中了!中了!”
大家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过来围观。
邱鹿鸣不大懂彩票的中奖机制,但赫存志说中了她也很高兴。国朝最兴博彩关扑,邱鹿鸣也不例外,每次出门总要关扑,无非是得些头面、花朵儿。不过这次,看小哥的兴奋程度,应该是中了个大奖。
赫存志声音都变调了,“我的天!鹿鸣儿这运气也是盖了!机选,还特码中了一个二等奖!27万啊!”
“啊?真的假的啊?”大家轰然而起,邱鹿鸣也惊呆了,她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奖。
“别动别动别动!别把彩票扯坏了!”赫存志高高举起彩票,仿佛他自己中奖了一般高兴。
邱鹿鸣也笑起来,心情特别好。
——人就是这样,只要是白来的,哪怕是一块钱也能让人兴奋。
宋秋波第一个问邱鹿鸣,“哎鹿鸣,你这奖金打算嘎哈呀,存起来吗?”
41、撞人了!
邱鹿鸣笑着看宋秋波,还没说话,赫存胜在身后狠怼了妻子一下,“你快拉裤兜子吧!”
“我就问问咋的了?”宋秋波扭哒了一下,很不高兴丈夫对自己动手。
邱鹿鸣被赫存胜逗笑了,对他说:“我打算换一辆安全性能好一些的车,现在这台太旧了,我也不大喜欢了。”顿了一下又笑说:“这27万好像不够啊,你们说,没中奖时钱还够花,怎么一中奖反倒不够了呢?”
大家都笑。
宋秋波却急了,“艾玛鹿鸣,你不会那钱到期不存大嫂这儿了吧?”
“你这老娘们有完没完啊!”赫存胜脸红了。
“怎么会呢,大嫂,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兑现的。”
“啊!那就好那就好。”宋秋波松口气,笑了。
赫乔煜笑着说:“幸运儿!我要和你做朋友!”
邱鹿鸣故意板着脸说,“三哥你未免太现实了。”她的微信聊天记录里,和这个三哥一共也没说三句话,现在,他说要和她做朋友了。
“当然!人活着就要现实一些。我是为我自己活的,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我能给别人什么!我是搞设计的,你是教师,我这几天才发现我们很多理念相通,我不会麻烦你,你也不会麻烦我对勿拉?到了关键时刻,兄妹基础上的朋友,还可以互相拉一把!”
邱鹿鸣倒也不讨厌这个表哥,笑着点头。
赫乔煜笑着举起右手,邱鹿鸣在他手上击了一下。
——看看,越是好运的人,越有人对你好。
邱鹿鸣拿着彩票给赫老太太,“姥姥,我中了大奖,给你吧!”邱鹿鸣都感觉自己没什么诚意,就好像小孩子举着一块饼干要大人吃,大人怎么会真的吃,一定会说不吃不吃你自己吃。
但是,这种礼节性的虚让,往往会让大人极为欣慰。
果然,“好宝!姥不要,姥没用钱的地方,你拿着跟你掌柜的过日子用,他工资比你高,你有钱了底气才足。”
邱鹿鸣乐,“他的工资也都是每月给我的。”
“给多少?”
“两万五。”邱鹿鸣小声说。
“哦!”赫老太太一脸欣慰,“那还说啥!都给你了,你就更不兴乱花钱了,知道吗?”转而老太太叹口气,“这人呐,运气是有数的,你这咋把运气用到买彩票上了,旁的兴许就不如意了。”
邱鹿鸣想想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所以如果下学期我评不上先进,或者手机摔坏了,都是正常的,我也就不难过了。”
老太太笑,“你这傻孩子,倒是心宽。”
******
赫家人之所以每年都回伊市过年,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赫老太太的生日是大年初四,她八十岁之后,更是年年庆祝,谁都不能缺席,就连赫乔煜这样不羁的,也都乖乖回来祝寿。
赫老太太对于三孙子的奇装异服极为不满,但她不肯在过年时骂人,所以忍下了,只是,自除夕就没给过他一个眼神,眼角都不夹他一下。
赫乔煜也知道奶奶不待见他,索性也不往她跟前凑。
初四这天的晚饭,比除夕夜还要丰盛,每家都下厨做了一道拿手菜,大家都喝了些酒,小辈儿的还给赫老太太献歌祝寿,赫乔煜还就地做了十个标准的俯卧撑,跟老太太说:“奶奶你放心,我是纯爷们!”
大家哄堂大笑,赫老太太笑着拍了他一下。
饭后人都走了,邱鹿鸣服侍着赫老太太洗漱,就要熄灯睡下了,忽听大舅赫长海嗷的一嗓子喊起来,吓得她一哆嗦。
赫春梅两口子也在客厅沙发床上起来,问怎么了。
赫长海气得拿手机的手都在抖,语无伦次地说:“撞人了!他们撞人了!”
“到底咋回事啊,大哥你慢慢说!”邱继业走出来。
原来,边继勇酒驾逃逸,被两辆警车堵在一个小区门口,赫敏打来电话时,带着哭腔,赫长海还听到女婿狂躁的喊叫,和外孙惊恐的哭声,伴着尖锐的警笛声,他急得不行,穿上衣服就要赶去现场,张丽群直接哭了,也要去看外孙。
赫春梅拦住他们,“这大晚上的,还是让存胜存利他们去吧!”
赫长海根本听不进去,自顾换衣服出门,邱继业只好跟着去,好说歹说拦住了张丽群。
邱鹿鸣心里有事,就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赫老太太一拍她,“不睡就出去!”
邱鹿鸣很委屈,赫老太太说:“你姐不待见你,你跟着操哪门子心?”
“可我爸爸跟着出去了。”
“你爸爸又不是小孩儿,用你操心?”
“那你就不担心我姐和边疆?”
“能有啥事?警察抓司机还能抓他老婆孩子?喝酒开车就该抓进巴篱子里,我有啥好担心的?我见了他还得拿拐棍子打他呢,好好的生日最后让他搅和了!”
邱鹿鸣觉得老太太才是真的心宽,细想又觉得说得有道理。她坐在家中焦虑,根本于事无补,不如静下心来,等待事情进展。
一个人活到九十岁,得是经历了多少风雨?老太太风光过,也没落过,富了穷了老太太都能安然度过,没一句抱怨。
邱鹿鸣还是第一次想象,如果自己过赫老太太的一生,是否能坚强地渡过。九十岁,她心生敬畏。
将后背贴着赫老太太的后背,邱鹿鸣渐渐心安,慢慢睡着了。
初五一早,邱鹿鸣发现赫长海和邱继业都没有回来,赫春梅正给邱继业打电话询问情况。
邱鹿鸣心想,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赫春梅居然也睡得挺踏实,到现在才给丈夫打电话。
“没啥事儿,一会儿就都回来了!”赫春梅对大家说。
赫老太太指挥儿媳,“别撸都个脸,煮饺子去!今天破五!”
张丽群眼睛有点肿,“行,妈你想吃啥馅的?”
“啥都行!”
“那吃猪肉白菜吧。”说完就去北阳台拿饺子。
“牛肉芹菜的!鹿鸣儿不吃猪肉!”
“哎哎,我都忘了。”
果然没十几分钟,人都回来了,除了边继勇。
——他被拘留了。
张丽群扔下笊篱就扑过来,捶打女儿,“你咋就不拦着哪?你咋就不拦着哪!”
邱鹿鸣赶紧进了厨房,接着煮饺子,耳朵听着外面说话。
昨晚大家谁都没开车,回去的时候都是打车,赫敏三口人是最后走的,下楼发现那个网约车逃单了,边继勇一摸兜,发现下午打麻将时拿的车库钥匙还在,就笑嘻嘻对妻子说:“大过年的没人查酒驾,咱开车回去吧!”
赫敏也喝酒了,跟着附和,“那你慢慢开啊。”
就这样,边继勇把赫长海的车给开出去了。
顺顺当当开了大半,却在一个路口突然冒出个骑自行车的老头来,车速不太快,但老人家还是连人带车撞出去挺远,爬不起来了。
赫敏坐在副驾惊声尖叫。
边继勇也慌了,连车都没下,直接一打方向盘跑了。
边疆在后排哆哆嗦嗦问:“爸爸你咋不打120?”
赫敏只会颠来倒去地说:“咋整啊咋整啊,他能不能死了啊?”
边继勇哆哆嗦嗦开了五百米,经过一个派出所,正好被警车堵住了。人家刚接到报警电话,刚出派出所就看到报案群众说的车牌,还以为他是来投案的,结果边继勇慌得急转弯逆行逃跑了,警察立刻拉响警笛,两车追堵之下,在一个小区门口将边继勇的车卡住,赫长海也正是这个时候接到女儿绝望哭喊的电话。
42、那就把房子卖了
赫长海和邱继业赶到派出所,赫家四兄弟已经先到了,赫敏哭得披头散发,边疆把头扎在赫存胜怀里直哆嗦,十岁孩子的印象中,警察叔叔是保护他安全的,但今天晚上,这些叔叔横眉立目、大声呼喝地用枪指着他爸爸,让他爸爸下车,爸爸一下车,就被按到地上,实在是太吓人了。
等做好笔录,已经是半夜一两点钟,赫长海和邱继业就都去了赫存志家,并没有回来惊扰老太太。
——赫老太太和赫春梅应是知道他们会这么做,所以才安心睡觉的。
邱鹿鸣把饺子端上饭桌,招呼大家吃饭,又去扶赫老太太。
赫老太太出了卧室,朝着趴在沙发上的赫敏而去,抡起拐棍照着腿就是一下,赫敏嗷的一声跳起来,“奶!我都要吓死了,你还打我?”
“啪!”又是一下。
邱鹿鸣想伸手拦一下,看赫长海都没敢动,她也收回了手。
赫敏委屈地抹着眼泪,却不敢再犟嘴,也不敢跑。
边疆一头扎进张丽群怀里,哽咽喊着姥姥,被张丽群揽着回了卧室。
“知道为啥打你吗?”赫长海手指哆嗦指着女儿,万分心疼也只能继续叱骂。“第一,昨天是你奶奶大寿,你们却闯出大祸来!”
赫敏立刻停止啜泣,脑袋耷拉下来,“奶我错了。”
赫长海继续提高声音骂:“第二!你男人酒驾,你不拦着不说,出了事还逃逸!你逃得了吗?是人干的事儿吗?你儿子也在车里啊,你就这样教他做人?啊?我和你妈啥时候这么教你了?今天你奶不打你,我也得打死你!”说到最后,赫长海原地转了一圈,抓起门口的鞋拔子,作势要打赫敏,被邱继业一把拦住夺了,“大哥消消气,这年还没过完呢!”
赫长海就坡下驴,回身扶住赫老太太,“额娘,咱不跟那俩小犊子置气,咱吃破五饺子去!二利!你去放炮,马上开饭!”
赫老太太一句话没说,板着脸坐在饭桌前,只见她闭目深呼吸几次,双手交互在手腕内关穴上按揉着,大家都坐着大气儿不敢出,直过去了三四分钟,老太太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邱鹿鸣一眼,“扶我回屋去。”
“姥姥你得吃饭啊!”
“气消不下去,不能吃。”老太太起身,还是回了卧室。
“奶!我错了,你别不吃饭啊!”赫敏哭着扒着赫老太太卧室门框。
赫老太太闭眼躺着不理她。
邱鹿鸣给老太太捋着胸口,又把把脉,发现老太太其实一切都很正常,也不揭穿,冲着赫敏示意,让她自去吃饭。就听客厅赫存胜说:“我就说不让她回来,我爸非不听,看把我奶气得!”
“你快闭嘴吧你。”张丽群用筷子敲了一下盘子说。
之后,一桌人默默地吃着饭,再无欢声笑语。
***
下午赫春梅夫妇和赫长江一家乘坐同一班飞机回家了,航班正好经停滨城,终点是沪市。
临走时赫长江对着赫敏几次欲言又止,都被乔关关暗暗制止了。
张丽群忍不住又要掉泪,“咋整啊,得找找人吧?继勇在里边关着呢!”
赫春梅出声道:“大嫂,老边家要活动咱不管,你可不能瞎管,这人啊,犯了错就要承担责任!”
“老姑!你说啥呢!你不帮忙就算了,咋还说风凉话!”赫敏急了。
“我说错了吗,他违法还有理了?惹得全家不宁,还要咱们在外面给他磕头求人去?就该判他三年!看他长不长记性!”
赫敏一头趴在张丽群肩膀上,“妈,我可咋整啊!”
张丽群也哭,“春梅啊,那老头腿折了,咱得赔人家啊!”
“那就赔啊,他们正应该赔啊!现在就该拎着四样礼去医院看人家,该赔礼赔礼,该道歉道歉!首先求得人家谅解!快四十的人了,有点事就回家搅和!赫敏,你要哭就滚你自己家哭去,不许在这里气我妈!”
赫敏哭得声音更大了。
张丽群叹气,“小敏刚买了房子,哪有钱啊!”
“那就把房子卖了。”赫春梅轻飘飘地说完,看看手机,拉着邱继业过去跟赫老太太告别,“妈,我走了,暑假再回来看你!”
赫老太太还是端坐床上,摸摸女儿的手,“路上加小心。”
赫春梅眼圈一红,“妈,你心宽点儿,啥事儿都别生气啊!”
赫老太太点点头。邱鹿鸣看着想笑,她觉得赫老太太根本不用人劝。
赫长江几人也都纷纷过来告别。
赫老太太下唇有些哆嗦,年纪大了,面对离别,到底还是难过,“去吧去吧,下回还能见着呢!”惹得赫长江俯身抱住老母亲,掉了几滴眼泪。
临出门,赫春梅又退回几步,指着赫敏说:“赫敏我告诉你,你要敢打我妈和我姑娘钱的主意,我可饶不了你!”说完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邱鹿鸣,“存志送我们就行了,再打个车,都别出去了!”
说一不二的赫春梅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邱鹿鸣之所以没跟着父母一起走,是因为她要跟着赫存利一家一起坐高铁去哈市领奖。
她也认为赫敏夫妇应该自己承担责任,无论是赔钱还是拘留、服刑。
但她也知道,如果赫敏跟她开口借钱,她好像还真不大好意拒绝,毕竟现在就她手里有这么一笔闲钱,还是白来的。
晚上躺在床上,邱鹿鸣问赫老太太,“姥姥,你说我该帮我姐吗?”
“你姐从小就欺负你,一到吃饭就把你撩哭了,害你打小胃口就不好,她那就是嫉妒。可也没啥弯弯绕,就是个嘴直的,心里想啥嘴上就说啥。”赫老太太一下一下拍着邱鹿鸣,“现在你们都成家了,不是小时候了。但是吧,一家人该伸把手的时候,就伸把手,如果你姐跟你开口,你就借她两个,如果不开口,你也别上赶子。”
“嗯。”邱鹿鸣点点头。
“这人啊,都是这样的,上赶子白来的东西,她不知道珍惜,日子长了,还当是你应该应分的,下回有事你差一丁点儿,她就怨恨死你!你姐啊,更是这样式儿的人。你啊,就等她求你,求了也别一下就应承,记着了?”
邱鹿鸣笑了,把头放在赫老太太膝头上,姥姥还真是偏心。
“姥姥你真好。”
“里孙外孙我都疼,可咋也大不过一个理儿去!”
43、亲情牌
初六一早,邱鹿鸣跟着二哥赫存利一家乘坐高铁去了哈市。
到达后,她便找了家酒店住下,赫存利夫妇诚意邀请她住在家里,但她拒绝了。
二嫂张婷笑着说:“你大舅知道了,不骂我和你二哥,也得骂你。”
在大舅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若是到了一个地方,有亲戚家不住,反而住旅馆,那就是妥妥在打那个亲戚的脸。
“代沟代沟,可以理解。”邱鹿鸣笑,其实,她原本的想法也和赫长海一样,不止亲戚,就是个相熟的邻居来了,也要好生招待一番的。在国朝,很多人千里迢迢投奔亲戚,一住几年也是有的。
但现代人更注重隐私,不愿麻烦他人,也不希望被打扰。
春节期间,赫长江一家,婉拒赫长河家的邀请,像往年一样住在酒店。
邱鹿鸣一家三口则住在赫长海家,她都是尽力帮着做些家务,或照顾赫老太太起居,邱继业也很客气,只有赫春梅是真的回了娘家,万事随心所欲。
初七晚上,邱鹿鸣还是受邀到赫存利家吃了一顿饭,这年头能在家里请客的都不是一般关系,邱鹿鸣很领这个情。
赫存利家的房子在十年前买的,在南岗区,使用面积也就八十多平,还专门间壁出一间书房来。
但看得出,张婷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赫星图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戴个眼镜,一说话先微笑一下。
邱鹿鸣陪着侄子玩拼图,隐约听到赫存利夫妻俩在厨房的谈话内容,也许是油烟机开着的原因,两人声音并不小。
张婷说:“老公你别上火,不行我就回家去借,我妈手里还有点养老钱,等他们从海南一回来,我就去!”
赫存利过意不去地说:“你别去了,我看看把股票赎出来一部分吧。”
“你那不是一直套着吗,赎出来就赔太多了!唉,给星途存的那个读大学的五年定存还有八个月才到期,现在取出来,利息差得好几万,实在不行,就取那个?”
“唉,别的了,我再想想办法。”赫存利垂头丧气,“唉,她家每年要不闹出一样事儿来,她就不叫赫敏了。”
邱鹿鸣知道,别的亲戚可以不管,赫存胜、赫存利这两个做亲哥哥的,总是要帮忙的。
她自己在这个关头中了彩票,难免也是要出点血的,好在是十块钱关扑来的,她也不心疼。她在赫家这边,是同辈里最小的,只看别人怎么做,最后落个不上不下就可以了。
赫存利夫妻俩一个多小时,做出六道菜来,又开了一瓶红酒,四个人围坐下来,吃晚饭。
吃到一半,赫存利进书房接工作电话,张婷就状似无意地说,“今年奶奶的生日过得不舒心啊,你说咱们千里万里的奔回去,还不都是为了这一天,真是的。”
见邱鹿鸣没接话,又问,“鹿鸣你说,要是你摊上赫敏那事儿,你咋办?”
邱鹿鸣一边慢慢咀嚼着孜然羊肉,一边看着张婷炯炯的眼睛,末了咽下肉,“二嫂,你知道,我家毅鸿是绝对绝对不会酒驾的,所以,我根本不用考虑这种事儿。”
“啊,那倒是,那倒是。”张婷又给邱鹿鸣夹了一块牛尾,“你吃这个。”
“谢谢二嫂。”
张婷低声说:“你这独生子女啊,永远体会不到我们这种兄弟姊妹多的难处,老人都希望自己的儿女个个过得好,他们说的一碗水端平,其实就是变相的劫富济贫,谁家过得好一点儿,就砍一刀过去分给那个差的,这就好比当年吃大锅饭,总有人磨洋工,吃现成的啊。”
邱鹿鸣想了一下大锅饭和磨洋工的含义,说:“二嫂说的有道理。”
“真羡慕你啊鹿鸣,婆家虽然什么都不管,但你有对好父母,一结婚,房子就全款买了,说换车就换车,哪像我和你二哥,全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们的房子还要再还十年贷款呢,图图用不上十年就上大学了,这几年各种课外班和补课,就把我们愁得不行,等他毕业了还得买房子结婚......”张婷是真愁了,自己一口喝光了半杯红酒。“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啊!”
赫存利从书房出来,“你别自己先喝多了,鹿鸣不是外人,咱们慢慢喝。”
原身邱鹿鸣自小跟着姥姥,一直住在大舅家,大哥赫存胜大她一旬12岁,赫存利大她10岁,赫敏也大她8岁,她与这些表哥表姐的感情,是童年时没有任何利益计算的、近乎本能的亲近。邱鹿鸣自然记得大舅妈累极时的抱怨,记得表姐的白眼和欺负,也记得原身记忆里那种混杂着亲昵和怨憎的情绪。但她自动剔除了那些她不认同的、负面的情绪。
她笑着说:“二哥你记得吗,我刚上一年级,放学路上,老有二年级的男生抢我的新书包,我哭着在后面追,后来还是你,找到学校给那个男孩踢了两脚,哈哈,你那年都高二了吧?”
“哈哈,怎么不记得!后来过了十几年,我又遇到那个小子,五大三粗的了,纹了个花臂,他还记得你,他们家离咱家不远,从小就喜欢你,人家哪是欺负你,就是想替你背书包回家,谁料到你还哭了啊!”
邱鹿鸣也哈哈大笑,摇摇头说:“根本没感觉到喜欢,他就是生抢啊,拽得我手都红了。”
“他奶到咱家告状,你大舅还卷了我两脚呢。哈哈哈!”赫存利跟邱鹿鸣碰了一下酒杯,“时间多快啊,一晃小鹿鸣都三十一岁了,那年我到哈市上大学,临走你还哭了,抱着我的腰不撒手,非要跟我走,记着不?”
邱鹿鸣的记忆被勾起,串连起来,她真切体会到了原身的情绪,笑着点点头,“那时候咱俩最好了。”
“现在也好啊!”
“现在你和二嫂最好,我可比不了!”
“哈哈那倒是真的!”赫存利话题一转,“明天彩票中心上班,我陪你去领奖,先到单位点个卯,完了就陪你去。”
“我自己就可以。”
“不行,我老姑千叮咛万嘱咐的,完不成任务赫教授还不吃了我啊!”
张婷也说:“还是让你二哥陪你去吧,我就是脱不开身,要不也跟着去沾沾喜气!”
***
中了27万的二等奖,要缴纳5.4万元的个人所得税,等邱鹿鸣拿到了存着21.6万元的银行卡,心里毫无喜悦,反倒有些失落,她对赫存利说:“二哥,我怎么觉得钱更不够用了。”
赫存利笑着拍了她的后背一下,“别不知足了。”
“我借你一部分,你去帮你妹妹吧!”
“你真愿意帮她啊,你俩可从小就不对付。”赫存利审视着邱鹿鸣。
“跟她没关系,我是看不得你为难。”
赫存利挠挠头,苦笑道,“你大舅那台车肇事了,修好就打算卖了,估计是打算给你敏姐填窟窿,我和大哥也都不能干看着不出钱,被撞的老爷子72岁了,谁能想到这么大岁数大冬天的还骑自行车啊,昨天电话里你大舅说没个几十万,这事过不去。你二嫂说这老爷子算是找到养老的了,我看也差不多吧。”
邱鹿鸣将银行卡拍到赫存利手上,“我下午就回滨城,这张卡你拿着,十万元你帮我到大嫂银行办异地业务,余下的你看着办,用多少都算你借我的,三年后,要连本带息还我。”
“鹿鸣,你这是干什么?”赫存利慌忙把银行卡塞回邱鹿鸣手里。
“拿着吧。我在大舅跟前长到十二岁,大舅就跟我爸爸是一样的,我妈妈嘴上说得狠,回家第一件事准是翻存折。一家人,谁有事了,大家都会帮忙的。至于敏姐不喜欢我,那也是因为我的到来,抢了她的宠爱和好吃的,何况她也不是真恨我,有外人欺负我她也是真上啊!”邱鹿鸣笑着又把银行卡放到赫存利手中。“拿着吧,又不是白给的。”
赫存利眼圈有点红,点点头,“好鹿鸣。”
其实,邱鹿鸣多多少少能感觉到赫存利夫妇俩一直在跟她打亲情牌,她不想细究,也不去考虑赫敏是否还钱,就只当老天爷让她此时中奖,是用来报答那十二年抚养之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