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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戏子全文阅读

作者:执笔画事人     大国戏子txt下载     大国戏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国戏子全文阅读

001 少年姓梅,是个戏子(求收藏)

    “啪”的一声鞭响,“你倒是唱呐!”

    少年人哆嗦起兰花指,脚踩莲花,纤腰似微风扶柳,长袖掩面,一道凄婉的女腔声响起,“——细思量真个是红颜薄命,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到今日退难退,进又难进,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唱的那般惊艳,却也那般叫人心疼。

    咿呀声落下,当庭人扬鞭训斥。

    “咱戏子登台,讲个从一而终,戏没完,停不了,凡人不听,不代表鬼不听,这是规矩。祖师爷赏饭,那是天大的福分,咱得端的起那碗儿来。”

    “没错!”

    众弟子哄轰然应承。

    夜深了,一只蘸着药粉的素手抹过伤痕。

    “嘶——”

    床上爬的少年倒吸了口冷气。

    妇人缩了手,一阵儿心疼,“疼吗?”

    少年人绷紧身子,摇了摇头。

    “莫要怪你师父,鞭子抽在你身上,疼的是他,要怪就怪这吃人的世道,怪这命,哎——”

    “我知道,师娘——”

    妇人抹了泪,手更轻些,少年人牙冠紧咬,再没吭声。

    擦完药,妇人小心的拉起被子,柔声叮嘱,“睡吧,一觉起来就没那么疼了。”

    月光倾泻在小院里,泛黄的麻布窗边,一个中年男子静立在那里,听着屋内人抽泣,他攥的已经泛白的双手颤抖,口中呢喃,“哭吧,哭着哭着,你也就长大了。”

    “唉——”

    黑暗中,人已去,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妇人从拐角转出,一边抽泣,一边小声埋怨,“心疼了?心疼还那么狠心?你这一鞭子下去,皮肉翻滚的,他才十五岁,还只是个孩子。”

    中年人顿了顿身子,没有停脚,边走边嘴里嘟囔,“妇人之见!”

    屋里亮起了油灯,中年人端着酒碗坐在桌边,小抿了口,捏了一粒杏仁投进嘴里。

    妇人在一旁小声絮叨,“孩子还小,生的又如此聪慧,能写戏,就一定能读好书,唱戏终究是下九流营生,他若入了这行,岂不糟践了?”

    中年人搁下酒碗,叹了口气,“唉,我又岂能不知?我去找过那王先生了,人家不收,我没办法。”

    妇人疑惑,“这却是为何?束脩,学资,咱分文不少,他王先生为何不收?”

    “为何?”中年人咬着牙,脸色涨红,愤恨道,“他就是瞧不起孩子的出身,看不起我姓梅的是个戏子,他也不想下,凭他个落第的穷酸老儒,他配吗?”

    妇人连忙上前,轻抚着他的后背。

    “莫生气,莫生气——”

    良久。

    中年人情绪平复,苦着脸,垂首涩声道,“再等等,再等等看吧,先就让他学戏,多门手艺多条活路,留个保命饭碗,将来也不至于饿死。”

    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

    “吧嗒,吧嗒——”

    泪滴顺着妇人脸颊滑落,砸的木桌轻响,小屋里响起幽幽的哭泣声。

    “呜呜——我可怜的孩子,出生就被人丢了,认了个师父,却是个戏子,多了个师娘,却当过婊子,你说他咋这么命苦?”

    中年人酒碗哆嗦,柔声劝她,“晚娘莫哭,孩子听了心急,唉,这是咱的命,也是他的命,起码他还有我们养活,苦是苦,贱是贱,总归活下来了不是?”

    “呜呜——”

    昏暗的油灯下。

    一个端着酒的失意人,一个抹着泪的慈悲娘,悲声怜悯着,少年人多舛的命运。

    八月末,中秋已晚,天有些微微凉。

    少年人背着手,轻轻的扯了下耷拉在腰弯处的薄被,眉间微簇,呲了呲牙。

    他叫梅长青,梅阑的梅,梅阑是他师父,就是抽他鞭子的中年人。

    魂穿过来十五年了。

    他原本也是个戏子,算是个角儿,赶上了好时代,没什么三六九等,活在人前,日子尚且滋润。

    可惜了,一场大火全没了,再醒来,他已是个青松林里的弃婴,他就扯着嗓门儿哭,嚎啕声没招来虎狼,却引来了路过的戏班子。

    梅阑是个跑江湖饭的戏子,膝下无子女,见他粉雕玉琢,便动了恻隐之心,抱了回去。

    孩子随他姓,名长青,取自“任浮云千变,青山色,万古长青”。

    梅长青喝羊奶长大,戏子命贱,师娘李晚娘不舍他学戏,却终究没拗过梅阑。

    他入了戏门子,五岁劈叉,八岁吊嗓,十一岁便跟着大家伙儿唱词儿,如今已是五载有余。

    戏曲发源于巫术,以歌舞娱神,夏商宫廷俳优以表演娱人,汉魏角抵百戏,隋唐参军戏,宋杂剧、金元本,多元血统使它厚积薄发,明清二朝达到了巅峰,也算是大器晚成。

    可现实却跟他开了个玩笑。

    这里,隋后没了唐宋元明清,没了李杜,却有个叫李世明的大诗人;没了苏轼、李清照,却有个叫王安石的变法大臣;范仲淹依旧在巴陵郡写下了《岳阳楼记》,张居正竟曾跟秦桧同殿为臣,没了戏剧四大家,却早早的出现了梅派——

    这里的杨广封号隋太宗,他不仅没丢祖宗基业,反而兴盛南方、灭了高丽,将大隋推向了巅峰。

    俗话说的好,没有千年的王朝。

    大隋历经四百余年,终究是亡了,亡国的依旧封了隋炀帝,叫杨柷。

    大隋没了,天下纷争。

    南边立了个大周国,太祖是前朝应国公,姓武,新皇帝竟然是个女人,惊了世人;大漠草原蹿起个牧马放羊的民族,叫蛮族,蛮头子叫成吉,据说长了三个脑袋、七只手,爱吃人,坊里孩子若是调皮,喊一声“成吉来了”,保证他不敢再闹腾;西边建了个大魏,皇帝是个耍板斧的二愣子,手下聚了一堆猛人,只可惜,他好像没啥子野心;关中的赵将军也造反了,大旗子杆子上挂了个‘宋’字,近两年活跃的很,人都说,他也想当皇帝;东北有个当过和尚、乞丐的狠人,自称是天上的大明王,拉了支穷人队伍,成天拎着根‘打狗棍’,同关外一群大辫子拼的你死我活。

    不算盘根地方的世家,还有越地苗人、海外郑氏、水泊里的宋头领、榆林镇还出了个反王——

    乱了,历史全乱了,自大隋起被搅成了一锅粥,版图大了好几倍,长城依旧是长城,却大抵上已经不在地球了。

    梅长青曾天真的以为,凭着记忆,他做个人上人,却没料,简体字在这里行不通。

    十三岁那年,他哼了几句《杜十娘》,梅阑兴奋的添了曲,又找先生润了润笔,在坊间唱出了名,这才结束了半辈子颠沛流离,买了个安身的戏园子。

    他生活也还不错,不用挤大通铺,师娘拿他当亲儿子,对他偏心的紧,暗地里给他添衣加被,师兄们又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来?

    不过没人抱怨罢了。

    梅阑怜他才,想给他找个先生。

    今早,带他去见了姓王的先生,师徒刚进门,还没张口,就被人撵了出来,大抵还是因为他姓梅,梅阑的梅,人家是瞧不上他那戏园子的出身。

    离开前,他瞥见梅阑暗地里抹泪,没敢出声。这一笔笔,这一幕幕,他只能牢记心里。

    傍晚练戏,他盘算起早上的事儿,不留心愣了神儿,挨了师父鞭子。苟活了十五年,终是被这鞭子抽醒。

    他恨命,恨吃人的世道,恨他狗眼看人低的老穷酸,恨那该死的三六九等,却唯独不敢恨这戏子身份。

    人,你得学会感恩。

002 大师兄,一个痴情人(求推荐)

    鸡鸣了,天微微亮。

    院前头已经传来“啊啊呀呀,呜呜喳喳”的吊嗓声。

    听声儿个有些混乱,但若有行家细品,自能听的出这生、旦、净、末、丑,它一个没少。

    唱戏的三天不唱嘴生。

    早起练功,梅长青找了个角落站定,可一张口,“月色虽好——”疼的他直皱眉头,大抵是伤口又崩裂了。

    他生的眉清目秀,一张嫩白的鹅蛋脸,唇红齿白,眼角落了滴泪痣,平日里晚娘惯的紧,五指不让沾阳春水,将他养的白白嫩嫩,看上去又纤细柔弱,若不是喉结显露,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哪家的俊俏闺女。

    只见他脚步轻点来回,顾盼间眼波流转生辉,楚腰轻摆,莺喙轻启,一声声清脆婉转的女腔声传来,好似那炎炎夏日里的一抹清凉,听的人灵魂颤栗。

    是个唱旦角的主,梅阑暗自点头,眼底又禁不住露出一抹难掩的悲色。

    可惜了,祖师爷赏了天赋,可惜他生错了年头,没赶上唱戏的好时代。

    若在那太平盛世,便纵是下九流的戏子,但凡是个角儿,也会被人捧着。

    梅长青吊完嗓,又练了会儿拳脚。

    他有一手不俗的武艺,戏子走南闯北,哪个手底下没点私活儿,梅阑抽他,他硬挨了,否则,皮鞭隔着外衣,只要他稍微运功,又怎生伤的了他。

    锣鼓声响,茶楼开唱,台上演的是一出——《霸王别姬》。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

    大师兄扮的虞姬,梅阑唱霸王。

    台下客满,嗑瓜子、小口品茶、摇头晃脑、轻敲着桌面,眼下大抵就是这幅光景。

    “好——”

    演到高潮处,满园子的叫好声。

    戏园子穷,不养闲人,晚娘搁后面泡茶,梅长青则端个盘子跑堂。

    梅长青身板修长,唱腔杂耍合了格,已能登台,只是师傅师娘不让,他清楚两人这是不死心。

    不登台,是命不好,蹬了台,人不好,姓王的酸儒不收,还有姓赵的、姓李的——

    “吆,这不是梅家小戏子嘛,怎么的?没人收,还跑起堂了?”

    这人叫“王酸儒”,本名儿没几个知道,一身儿破破烂烂,浑身的酸臭气,梅阑请他教梅长青读书,奈何人性子高,爱听戏,却瞧不上戏子,这不,这会儿正坐在那儿端着茶碗、一嘴的尖酸刻薄。

    正赶上歇场,梅长青探过盘子。

    “承惠,五个钱。”

    “五个钱?”

    王酸儒脸儿变黑,这不是讹人嘛。

    “你个上不了台面儿的戏子儿,满脑门儿的铜镚子,茶水明明三个钱。”

    “茶点三个钱,您是读书人,读书人敞亮,如今一场罢了,怎么着也得赏两个铜子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多,众人嬉笑起哄。

    读书人,可以穷,但脸皮子不能丢。

    王酸儒老脸涨红,呲着牙摸出几个铜钱,扬手一个一个的丢进盘里,听着叮咚轻响,他又得意的翘起二郎腿晃荡。

    讥讽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小东西,一辈子也就这钻钱眼儿的命。”

    梅长青懒得跟他辩驳,嘴角轻翘,俊脸挂上笑容。

    “您教训的是,祖师爷保佑,来年,您一定中个举人。”

    丢了话,转身就走。

    “嘿?你个小戏子,我呸!”

    王酸儒喷了口唾沫星子,盘算着,我他娘的考了几十年,连个秀才都没中,你让那‘乱臣贼子’保佑我中举,这不摆明了咒我嘛,当即丢下茶碗,恨恨的离开。

    每行都拜祖师爷,打铁的拜太上老君,捏泥人的拜女娲,蒸馒头的拜诸葛亮,杀猪的拜张飞...

    前世梨园里拜的是李隆基,这方世界没了唐朝,自然就没了纵情歌舞的‘唐明皇’,行当不统一,拜的五花八门,南边的拜西王母,中间的拜董卓。梅家园子在汴州地界,王酸儒以为他们拜的董卓,自是觉的梅长青轻贱了他。

    其实王酸儒弄错了,凡梅园弟子,一早一晚两炷香,香炉前那牌位上写的清楚,拜的姓梅,三个字。入门拜祖师那天,梅长青惊呆了,心里盘算着,哪天这位祖师爷要是显灵,他一定得问问,“爷,您也穿了?”

    曲终,人尽散。

    “你惹那酸儒了?”

    王酸儒离开,梅阑在台上看的清楚,梅长青也不隐瞒。

    “他嘴脏。”

    梅阑皱了皱眉,没再出声。

    晚娘是个护犊子的主,嘴不饶人,青楼女子多泼辣,虽然她赎身多年,平日里也看着温和,但骨子里的性子却改不了。

    “往后别惯着那老东西,这个他看不起,那个他瞧不上,他也不称称自己那斤两,整日里四处讨活儿,活的有上顿没下顿的——”

    “行了,”梅阑听的不耐烦,轻斥一声,“你少说两句,他总归是个儒生。”

    总归是一家之主,二十来口子人的掌柜,晚娘没敢再顶嘴,小声一阵嘟囔。

    “儒生怎么了,吃他了还是喝他了?咱有手有脚,吃的是祖师爷赏的饭,碍着他啥事儿了。”

    梅长青揽着她劝慰。

    “您别生气,犯不着,他嘴那么脏,也活该他一辈子落第。”

    晚娘这才展颜。

    梅家园子分早晚两场,天色渐黄昏,铜锣声响起,茶楼里又热闹起来。

    后台里,众人忙着上妆,三师兄梁沁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大师兄出事了。”

    梅阑不满的呵斥。

    “莽莽撞撞的,成何体统。”

    “弟子知错。”

    粱沁连忙上前认错。

    见他不过是无心之错,梅阑也就没多计较。

    “说吧,什么事?”

    粱沁慌忙说事。

    “师父,找到大师兄了,他在‘清香院’挨了揍,等下怕是登不了台了。”

    “又是为了那小春香?这蠢东西,气死我了,他人在哪儿?”

    见梅阑怒气冲天,粱沁也不敢隐瞒,吱吱呜呜半天,终于道了实情。

    “我将大师兄背回来了,在后跨院,伤不重,就是破了相,怕是登不了台了。”

    大师兄叫李庆之,生在青楼,青楼不养男人,他娘不舍他做个龟奴,就求到晚娘门前,晚娘念旧,便磨着梅阑收了他。起初时,他娘还常来看望,身边常带着个叫春香的小丫头,一来二去的,李庆志就跟那丫头相熟了,后来,他娘被一个老富商买走了,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古人早熟,李庆之稍长时,陷入情迷,得空就往春香的房里头钻,梅阑见他被鬼迷了心窍,多次劝说不顶事,也就死了那心,由着他去了。

    姑娘大了,见多了人事,梳拢后,又接了不少贵人,对李庆之的心思也就淡了,烦的时候干脆就躲起来不见。

    李庆之不甘心,想了个法子,你不想见?那我就嫖,往后一领了月钱就往清香院跑。这不今儿早收园,梅阑刚给众人发了例钱,他就没了踪影,眼看晚场将开,也不见他回来,梅阑便让粱沁去寻,众弟子对李庆之去了哪都心知肚明,梁沁直奔清香院,人是找到了,却已是那副德性。

    听过粱沁的一阵儿磕磕巴巴的解释,众人这才知道了原因。

    原来,李庆之大中午与那春香欢好后,依旧赖在人家房里不走,春香大抵还是对他有些感情的,也没撵他。傍晚客多,有个富家子弟点了春香,老鸨子不知实情就领人进门,正撞见二人你侬我侬的‘偷情’,富家子一怒之下赏了老鸨个大嘴巴子。老鸨子含冤,客人她惹不得,姑娘揍坏了又不好“卖”,一腔子的火气便只能往‘狗男’头上撒,喊来几个看门子的,便将李庆之给揍了。

    梅阑气的直拍桌子。

    “这混账玩意儿,就知道他早晚会出事儿,眼瞅着就要开戏,他却整了这么一出。”

    晚娘也急了眼。

    “这可如何是好?”

    梅阑无奈的摆手。

    “先不管他,登台子要紧,一会儿唱的是《杜十娘》,这戏老三也熟,就你上。”

    “我?”

    粱沁一愣,熟归熟,但他平日里唱的多是青衣,杜十娘是个花旦,他怕自己唱不好会砸了场。

    “师父,论唱花旦,园子里除了大师兄,就数长青师弟了,小师弟早晚也得登台,不若就趁这个机会,让他上台试试?”

    梅阑瞥了一眼梅长青,见他脸色平静,心底里有些意动。

003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求投资)

    “不成。”

    晚娘就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张开着翅膀,将孩子护在身下。

    众目睽睽,梅阑有些羞恼,“闪开,这园子,还轮不着你一个妇道人家做主。”

    “师娘,”梅长青轻扯她的衣袖。

    晚娘不理,她就这倔性子,仰脸道,“别的都依你,唯独青儿登台不成。”

    梅阑气急,抬手一巴掌甩来,晚娘也不躲,就这么直勾勾的望着。

    “啪!”

    一声巴掌响,不知碎了谁人心。

    “你?”梅阑愣了,这是他生平以来,头一遭在她脸上留印,心底里五味杂陈,有酸苦,亦有怨悔。

    “我——”

    他嘴皮子抖动,支吾了半天,心底里纵有万般亏欠,终了,也只化作一声“对不起”。

    泪花划落,晚娘白皙的脸颊多了片红印,唇角溢出一缕血丝,她那风韵犹存的脸上又添了抹凄婉,这个往日里稍显泼辣的女人,此刻就这么抬头望着丈夫,没有一丝失望,有的只是深深的期寄与哀求。

    “不怪你,我打小命苦,爹不疼,娘不养,十岁被亲爹卖进了窑子,十四岁被人灌了药、梳了拢,做了那人尽可夫的婊子,几次寻死不成,我以为这辈子就这命,也认了。

    十八那年我遇了你,你不嫌我脏,还帮我赎了身、娶了我,奈何我自个儿不争气,没生个一儿半女,许是老天爷垂怜,你捡回了这孩子,你知道我当时是多高兴吗?

    十多年了,我日也盼,夜也盼,盼着他长大了、出息了,再讨个媳妇,生个漂亮的孙孙,等娃叫我一声祖母,这辈子啊,我也就瞑目了。

    可他登了台,就入了这下九流行当,一旦背了这污名,这辈子,他就洗不清了,当我求你了,就给我留点念想,成吗?”

    她那颤抖着身子,目光几近哀求。

    梅阑眼角湿润,道了声“好。”

    听着丈夫应下了,晚娘泄了气,身子发软晃了几晃,随即捂着脸放声大哭,她委屈,委屈自己的命,也委屈孩子的命。

    “呜呜——”

    屋子里静默,唯有晚娘的哭泣声回荡。

    “唉——”梅阑轻叹道,“青儿,送你师娘去休息。”

    “是!”

    待娘两蹒跚着离去,弟子们垂首轻喘,半晌不敢有动静,梅阑背着身,笔直的身影似乎变的佝偻。

    粱沁泪珠儿打转,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园子里都盼小青读书,自己怎么就忘了这茬。

    半晌后,他哭声道,“对不起师父,全怨弟子多嘴,才惹了这祸。”

    “不怨你,是为师昏了头,才打了小九的注意,一会儿还是你来,老二去看场子,其他人都快收拾,准备登台!”

    锣鼓唢呐声响,台上唱起了悲欢离合。

    凡来园子里听戏,多半懂戏,却精不到哪儿去,见换了人,也没去闹腾。

    这年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听戏就是图个乐呵,台上有人唱,唱的好,哪管他唱戏的是谁。

    戏完了,客人们满意的丢下几个赏钱散了。

    夜深了。

    油灯下,梅阑轻抚着晚娘红肿的脸颊,神情里道不尽的愧疚,“你这傻瓜,也不知道躲躲,还疼吗?”

    晚娘承他怜爱,眼眸中尽是柔情媚意,哪儿还有半分委屈,“不疼,只是难为你了,让你下不了台。”

    梅阑摇头,“不是你的错,怨我鬼迷心窍,一时间忘了初心,差点毁了孩子不说,也差点毁了你的希望,苦了你了,无端的挨了这一巴掌。”

    晚娘开心的笑了,笑容像朵绽放的梨花,看着那么干净,脸颊厮磨着梅阑的掌心,呢喃道,“莫说这一巴掌,就是挨上两刀,妾身也愿意。”

    “你呀——”

    屋内满是郎情妾意,有道不尽的衷肠。

    大清早。

    “啪啪啪——”

    鞭子声不断,弟子们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胆儿小的吓的浑身哆嗦。

    李庆之死咬着牙,一不喊疼,二不叫屈,就那么硬撑着。

    “背祖训!”

    李庆之忍着疼痛,率先高喝,众弟子跟着附和,“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郎朗之音响起,经久不散。

    念着念着,李庆之泪流满面,待众人声停静默,唯独他一人呜咽。

    好男儿不是无泪,淌出来的是心血。

    他哽声道,“师父,弟子错了,弟子知错了,弟子只是——只是心有不甘呐!”

    “唉——”梅阑一声长叹,丢了鞭子,憋在胸腔的那口怒气也随之散了,终归是自己抱以期望的大徒弟,若非他不争气,自己又何尝下的了这般狠心。

    “老三扶他回去,长青随我来。”

    粱沁急忙背起李庆之,在众人的搀扶下回了屋子。

    别看梅阑整日板着个脸,实际却很心软,回房给梅长青取了包药粉,叮嘱他给李庆之抹上。

    梅长青拿着药包进屋,就见师兄们正围着李长青念叨,便压着嗓门儿轻咳了声,弟子们以为是梅阑,顿时作鸟兽散,一个个坐那里低眉顺眼,像极了一只只鹌鹑。

    良久不见有什么动静,粱沁壮起胆子瞟了一眼,见梅长青正捂着嘴蹲那里轻笑,怒吼道,“小九!”

    粱沁唱青衣,嗓门尖,众人吓一大跳,待见是梅长青作怪,顿时笑骂作一团。

    一阵儿哄闹后,梅长青小心翼翼的撕开李庆之的外衣,疼的他的“嘶嘶”直抽。

    梅长青忍不住开口埋怨,“大师兄不是那愚人,为何就想不开呢?那春香明摆着变了心,你还非得凑上去,糟践了自己不说,如今又遭了这罪,何苦呢?”

    李庆之默然不语,埋首枕头,没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除去外衣,梅长青眼角抽搐,入眼处满是狰狞,道道血痕纵横交错,重叠处皮开肉绽,看的人触目惊心。

    “劳烦师哥们去取块干净布子,再端盆热水来。”

    “我去!”

    ——

    蘸着热水,梅长青准备清洗伤口,叮嘱他,“大师兄,您忍着点,撑不住就喊两嗓子,都是自己人,没谁笑话您。”

    李庆之强笑道,“劳烦小师弟了。”

    湿麻布方一接触皮肉,李庆之“唔”的一声,疼的牙关打颤,浑身直打哆嗦。

    “您撑得住吗?”

    “呼——能——能行!”

    梅长青硬着头皮擦拭,换了整两盆热水,才将血污清理干净。

    撒药时,李庆之闭着眼,呼哧着粗气,额鬓处汗水直流,牙关紧咬,疼的浑身肌肉颤抖,愣没吭声儿。

    边上人看的心颤,围着给他打气。

    “大师兄硬气。”

    “不愧是大师兄,铁血真汉子。”

    “好样的——”

    ——

    处理完伤口,梅长青也是一脸的钦佩。

    “硬个屁!”李庆之哭笑不得,苦涩道,“没那脸喊疼罢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梅长青一脸不满的瞥了他一眼,无语道,“您这是活该!”

    李庆之埋头失神,随后又呢喃自语。

    “是啊,活该,她啥人,我心知肚明,但总忍不住想见她,她是我娘教的艺,每每见着她,我才记得起娘亲的模样,我不爱她了,可我想娘。”

    众人都沉默了,像是想到了自个儿的事,落在这勾栏瓦肆的下九流,谁又不是个苦命人?

    梅长青瞅着他们一脸悲色,自嘲道,“都行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好赖还有个念想,不像我,连祖宗还没弄清,就被爹娘丢在树林,狼不吃狗不撵的,好在有师父收养,不然就是当了虎狼的粪便,也早没个影儿了。”

    大家听他这么一番诉苦,这才讪笑起来,一时间屋子里愁云尽散。

004 离别总是凄婉(求推荐、投资、收藏)

    房门外,梅阑驻足良久,听闻屋内弟子们嬉闹,老家伙莞尔一笑,哼着小调走了。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梅长青瞥了眼门外,嘴角翘起一抹好看的笑容,他知道,这事儿算是结了。

    梅园又恢复了往常,李庆之伤好了,当着众人的面,在梅阑门前磕了头,认了错,继续登台唱他的花旦青衣。

    晚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开了门依旧泼辣,关上门继续当她的慈悲娘。

    天凉了,世道乱了。

    听往来的人说,北边那里遭了旱灾,草原上的豺狼们饿的像群疯狗,开始南下四处吃人抢粮,已经过了榆林城,逼向了长安。

    有钱人怕死,听说贼人要来了,便卷起铺盖拖家带口的往南跑。

    当官的也跑了,这些人本来就是前朝遗老,说难听点就是些土皇帝,手底下没兵,也没什么野心,要不是这些年来几大势力彼此掣肘,这里早就被人拿了。

    汴州城乱了,出了不少案子,也没个人去管,衙门早乱了套,头头们逃了,就几个小官小吏在那儿苦撑,不过总还算顶点事儿,没让这汴州城秩序崩塌。

    茶馆里听戏的人越来越少,日子越过越紧巴,梅阑这几天眉头紧锁,弟子们战战兢兢,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油灯下昏暗,晚娘伏在灯下穿针引线、缝补起衣裳,梅阑端着酒碗发呆。

    “当家的,今早我听人说,知府老爷昨晚上连夜跑了,怕是那蛮子真要杀过来了,咱可咋整?”

    屋里就夫妻两人,梅阑也不拿捏,放下手中酒碗,讪笑着走到晚娘跟前,讨好道,“娘子先停会儿,为夫与你商量个事儿。”

    一声娘子叫的晚娘羞红了脸儿,放下手中活计,微笑道,“说吧,除了青儿的事儿,别的我啥都应你。”

    梅阑醋坛子打翻,语气酸溜溜的,“你就惯着他,迟早给他宠坏了。”

    晚娘翻了个白眼儿,“我乐意,”

    说完见他一脸郁闷,又捂嘴娇笑道,“瞧你那副德行,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吃孩子的哪门子闲醋。”

    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了,彼此拿捏的准,梅阑见把她哄高兴了,这才跟她商量。

    “昨晚我琢磨一宿,蛮子的事儿,还真说不准,虽说长安那边有赵将军守着,可那终究是些骑大马的吃人蛮子,保不准就真的来了。我思谋着,要不你先带老大几个南下钱塘探探脚?若是那蛮子真下了长安,我再轻车简从的南下,也好有个落脚的地儿。”

    晚娘一下子急了眼,转眼间泪花儿直涌,哀声哽咽,“就不能一起走吗?”

    梅阑心纠的疼,轻抚着她的脸颊,擦着烫手的泪珠儿。

    “别哭,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嘛,再说了,那长安还有赵将军的十来万大军不是,这园子来之不易,每一寸都是大家的血汗,就这么舍了,我还真不甘心。”

    晚娘性子虽倔,好赖也算识大体,懂得几分轻急缓重,银牙轻咬,便应了下来。

    “好,我答应你,可你也得答应我,一旦长安丢了,就赶紧南下。”

    梅阑自然无不应允,欣然的拍着胸口应诺,“放心,为夫又不是傻子,一旦那蛮子大军过了长安,为夫几人立马就走。”

    见他应下,又在那儿耍宝卖乖,晚娘这才破涕为笑,媚眼轻翻嗔道,“傻样!”

    梅阑痴痴的望着她,岁月不饶人,一晃就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老了,这两年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晚娘也已不再年轻,脸上沾染了风霜,眼角卷起了道道的鱼尾纹,可落在他眼里还是那么的妩媚动人,一如那二十多年前。

    翌日早场散了,梅阑召众人在前院商议,将昨晚做好的决定说了下,众人面面相觑,也没什么意见。

    “既然如此,老大,你带着老三、老五、老七、老八还有小青先随你们师娘南下钱塘探路,老二、老四、老六同我留下,若蛮子退了,为师就派人送信给你们,若蛮子过来了,为师再南下同你们汇合。”

    “师父,南下路途遥远,要不您先带师娘她们走,我跟几位师弟留下来看园子。”

    梅阑不再年轻了,李庆之有些担忧他仓促之间赶路不便,便想劝他先走,自己留下。

    “不用。”

    “师父——”

    “就这么定了。”

    李庆之再坚持,梅阑干脆直接拍了板儿,别看他沉着脸,其实打心底里却很欣慰,终究还是手把手养大的弟子,疼的值当。

    “荣老,您老几位也跟着老大一起走吧,留下几个小的撑撑场面足够了。”

    荣老几位,是梅阑父亲手上就跟了梅家戏班子的文武场,是梅园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了,早年一直跟着梅父四处跑,梅父离世后,他们又跟了梅阑,都上了些年纪了,这两年已经很少登台,大多时间都在园子里培养弟子。

    对于梅阑的提议,几人凑一起嘀咕了几声,便拒绝了,“让小的们走吧,跑了大半辈子的江湖,人老啦,跑不动喽。现如今梅园落了脚,终于有了家,不容易!落叶归根,人老归乡,我们就不走了。”

    “好,那就让小的们先走。”

    考虑到几位老人家确实也不适合长途跋涉,再说南下也只是未雨绸缪,梅阑便遂了他们的意愿,没再劝说。

    “老大小青留下,其他人都散去了,回去打点行囊,夜里就走。”

    众人散去,梅阑将两人带去了自己房里。

    “老大,这两年师父打你骂你,既是恨你不争气,也是为了你好,如今你浪子回头,我也总算对的起你娘的托付。你打小机灵,重情义,为人处世为师也放心的下,你师娘毕竟一个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到了钱塘,外事就全靠你了。”

    李庆之听的热泪盈眶,他不过一个‘婊子’养的,若非梅阑收养,哪儿还有他,这么多年了,他早将梅阑当作了父亲,或许年轻叛逆,可哪儿有儿子不听老子话的理儿。

    “您放心,弟子定不负您所托,待您南下了,弟子就在钱塘摆好摊子恭迎您。”

    “嗯,如此为师也就放心了。”

    梅阑点了点头,又看向一旁的梅长青,心底感慨,一转眼都十六年了,平日里没注意,这孩子已经这么高了。

    伸手轻抚着他的长发,梅阑语重心长道,“乱世不结束,不要登台子,前些日子师父昏了头,差点断送了你的前程,也差点要了你师娘的命,至今思来后悔,你天生聪慧,是个读好书的料子。可惜啊,你投错了胎,前脚被人丢弃,后脚就进了我这下九流的门子,又跟我姓了梅,钱塘自古人杰地灵之地,读书人多,倘若有人肯收下你,就是改姓都成,为师不怨你。”

    梅长青摇头,“弟子姓梅,这辈子都姓梅。”

    “你——”梅阑瞪眼,梅长青也不退缩,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那神态像极了晚娘。

    梅阑无奈,只得苦笑,“怪不得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你这性子怎么就跟你师娘一样的倔,罢了,随你了,也算没白疼你一场。”

    晚娘在那里背着身收拾行囊,边笑边抹眼泪,这孩子,说话总是这么招人心疼,“别唬着孩子们了,弄的跟个生离死别似的,听的人心慌。”

    梅阑立时尴尬,细想也是,自己这一番说词,听来还真有几分像是在交代后事,不由的苦笑,果然是老了吗?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变的婆婆妈妈了?

    “也罢,你们且牢记为师今日的话,回去收拾吧。”

    “是。”

    ——

    这年头的人,重礼仪,跪地敬茶被师父喝过的人,才能算的上是门人弟子,梅园人不少,真正的班底却只有那么十几个,其余的多是依附着梅园的零散戏子,所以走上些人,场子也还能撑得下去。

    日落余晖,梅园还像往常一样开戏,来听戏的人不多,但吵吵嚷嚷的也算热闹。

    台上人唱的是《霸王别姬》,园外众人诉的是热泪衷肠,离别总是凄婉。

    梅阑掏出梅园地契递给晚娘,“兜兜转转一辈子,就挣了这点家底儿,你可得保管好喽。”

    晚娘正黯然轻泣,闻言破涕为笑,噙着泪花白了他一眼,“放心吧,丢不了。”

    眼看夜幕将临,梅阑再嘱咐了几句,便挥了挥手。

    众弟子跪地高呼,“师父保重!”

    梅阑眼睛湿润,抱了抱拳,哽咽道,“保重!”

    梅长青怔怔的看着眼前一幕,人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眼前这些人,这些事儿,又算什么?

    车马起行,众人依旧频频回望,残存的余晖罩在梅阑的身上,他那瘦弱的身影看起来已经有些佝偻,从前那个天塌下来也能顶的住的师父已经老了,他唱了一辈子的楚霸王,终也是要落个日薄西山吗?

    戏已末尾,只听那台上人在唱,“哎呀,将军哪,八千子弟俱散尽,乌江有渡孤不行,怎见江东父老等,罢,不如一死了残生——”

005 大雨夜,戏子杀人(求推荐、收藏、投资)

    夜途寂静,唯有马蹄声哒哒。

    车马出了城,披星戴月,沿着官道一路南行。

    李庆之打马在前,有些心不在焉,十几年了,往日里习惯了梅阑的遮风挡雨,这一朝离了他的庇护,总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午夜凌晨,李庆之见已是人困马乏,便寻了一处避风的地儿,让车马停了歇息,夜风凄凉,一行人就着水囊凑合着吃了点干粮,三三两两的靠坐在一起发呆。

    梅长青给晚娘送去了水粮,见她沉默不语,没去打搅,下车见李庆之呆滞的望着跳跃的篝火,其他众人也是目光失神,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否则不等车马行至钱塘,人心就散了,人心若是散了,在钱塘还怎么落的下脚。

    “大师兄。”

    “嗯?”

    “你可还记得,昨儿个是怎么应承的师父?”

    李庆之不解他是何意,“忘不了,在钱塘立好摊子,恭迎师傅。”

    梅长青一脸肃然,“那如今呢?您觉的能,还是不能?”

    李庆之稍稍犹豫了下,随后目光坚定道,“当然能!”

    梅长青指了指众人,“那他们呢”

    李庆之一眼扫过,他看到了什么?惊慌,黯然,无精打采——

    梅长青眼看着他手足无措,暗叹一声,“师父不在,您就是大家伙的主心骨,就算前路是幕悲剧,您也要有声有色地去演,不能让人心散了!”

    李庆之身子一震,默然起身,躬身一礼。

    “大师兄,使不得,师弟当不起。”梅长青急忙探手相扶,李庆之却固执的沉下了身子。

    “当的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二人回过头,见晚娘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师娘,”梅长青松手,见她此时眼眶浮肿,笑的勉强,虽有几分顾作洒脱,却也看的出人已经振作。

    晚娘欣慰道,“若非青儿你提醒,师娘同你大师哥可就要坏了你师父的嘱托,所以他这一礼你当的起。”

    “弟子也是碰巧儿。”

    “师弟谦虚了。”

    ——

    兄弟两客套几句,对视一眼,忍不住轻笑起来,大家围了过来,跟着一起傻笑,一时间愁云尽散。

    天色微亮,吆喝声响起,众人已经开始动身,李庆之纵马高喝,开了个头,众兄弟齐声附和,“传于我辈门,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一时间震的山林抖擞,魑魅魍魉皆避,豺狼虎豹皆惊。

    梅长青歪头轻笑,行路虽难,可要是人心齐备,哪怕它水漫江城,我等也俨然自得。

    一路日夜兼程,遇城不入,只派三两人入内买些吃食。

    过了许昌,官道上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大户人家百十人相随,小庄户三五成群,逃命人哪儿还分个贵贱,都是风尘仆仆,满脸的忧愁。流民多了,难免会有歹人包藏祸心,山林路途中,不时能遇到一两个曝尸荒野的死人,明显是被刀剑要了性命。

    李庆之嘱咐众人警惕。

    弟子们自觉的护住晚娘车马,梅长青更是剑不离手,任凭晚娘如何规劝,就是寸步不离。

    越往南走,气候越暖。

    十来天的时间,一行人自开封起,过了许昌,行至距漯河不过二三十里地,被一处山脉挡了路。

    眼看着天色将晚,逢林莫入,这点江湖常识李庆之还是懂的,众人在山林外围支起了棚子,升起了火堆。

    夜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

    众人车马劳顿,留下两个守夜人,其余人都休息了。梅长青静坐在帐篷一侧的火堆旁,他有些心绪不宁,似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雨声“滴滴答答”,柴火偶尔爆出几声“哔叭”,帐篷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后半夜,周边寂静的有些诡异。

    “咔嚓”一声轻响将梅长青惊醒,他死死的凝望着黑暗里的树林,等了良久,见没有半分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心想着,莫不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这时,“啪嗒”,一块石珠子落在他脚边,有人?梅长青握紧长剑环顾。

    不对!

    情况不对!

    这是有人在向自己示警。

    真蠢啊!梅长青暗骂自己。他早该想到的,便是在雨夜,山林里也不可能这么死寂,连声鸟雀鸣叫都没有。官道途径山脉,树林里并不算人迹罕至,不会存在太多的虎狼豺豹,唯一可能惊走鸟雀的,只能是人,且是很多人。

    越是察觉到危险,他反而冷静下来。

    逃怕是逃不掉的,雨下了半夜,山路多泥泞,车马根本跑不快,而且贼人数量应该不会太多,否则也不会等到午夜才动手。

    戏班子里的师哥们,平日里除了吊嗓就是练武,只要人数不超过两倍,再杀贼人们个出其不意,应该没太大问题。

    “啪!”

    梅长青将一粒石子弹到守夜的师兄脚边,待他看来,梅长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帐篷,示意他进去叫醒众人。

    守夜的这位师兄姓吴,是文武场洪老的弟子,人挺机灵。梅长青在园子里隐隐有少班主的架势,吴师没有犹豫,暗地里点了点头,溜进了帐篷。

    “大师兄醒醒。”

    “三师兄快醒醒。”

    ——

    吴师兄挨个拍醒众人。

    “天亮了吗?”

    “吴师弟,出什么事儿了”

    “嘘!”

    吴师兄压低嗓音。

    “我也不太清楚,小师弟似乎发现了什么,让我悄悄的叫大伙儿醒来。”

    李庆之眉头微皱,梅长青向来做事稳重,肯定不会无故放矢,当下警觉,“都准备好武器。”

    夜静的吓人,二十来道人影悄悄的摸了过来,黑暗中似乎有一抹亮光闪过。

    “来了!”

    习武之人听觉远超常人,李庆之握紧枪杆,脚步声更近了,眼看就要贴上帐篷。

    突然,一阵诡异的腔调自账内传来,“呀喳喳——哇啊呀啊呀啊呀啊呀——”

    这是霸王别姬里,项王的高喝。

    唱音落下,就见一条长枪穿出布帘,一道人影握着枪尾蹿出,火光映着那银亮的枪尖,闪烁间一声爆喝响起,“贼人,拿命来。”

    帐门外,一个贼汉子提着刀傻愣愣的立在那里,还不待他回神儿,枪尖就刺入他腔口。

    “啊——”

    一声吃疼的惨叫,惊的不止来犯贼人,一众捉刀提枪的师弟们也愣了神儿,脑海里莫名的泛起一个画着黑白脸的楚霸王。

    李庆之入门早,幼年时随着梅阑跑江湖,早就不是初次见血的雏儿,不过才几年的安逸,怎可能磨去他那一腔子血性。

    “别愣神儿,师父教了十几年,大家伙起早贪黑的学,今个考验能耐的时候到了,杀的了人的才是真功夫,师兄就引你们见见血,杀!”

    众弟子被喷涌的血水刺激的手脚颤抖,眼底迸射出骇人的狂热。

    “杀!”

    梅长青站没动,提着剑守着晚娘帐门,娘两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贼人们不过一群往日里抗锄头的乌合之众,见一个来回就倒了几个,立马被吓破了胆儿。

    “去两个人,拿下那婆娘和孩子。”贼头子见势不妙,瞅着‘吓傻’的娘两,知道今日能不能活,就靠他们了。

    众师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漏了两人过去。

    “胡闹!”晚娘轻咤,打心里替自家孩子担心,不过,也仅是担心罢了,她自是知道梅长青使的一手好剑法,论功夫,梅阑都不是他的对手。

    梅长青握紧剑柄,口中低语,“师娘莫怪,师哥们也是为了我好,大师兄说的对,杀的了人的,那才叫一个真功夫,还请您先转个身,免的这歹人的脏血污了您的眼睛。”

    晚娘转身进了里账。

    歹人刀来的慢,他为的不是杀人,只想劫个人票,只可惜,他找错人了。

    只听“噌”的一声,他眼前来回闪了几个剑尖,不待他想好劈开哪个,脖颈便被割开,“噗嗤”一声,血水喷射,他惊骇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人,神色逐渐变得涣散,最终“砰”的一声倒在地上,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

    另一人吓得脸色大变,扔了兵器“噗通”跪倒,朝着梅长青惊恐的求饶。

    “饶——”

    可惜他话刚出口,就见梅长青脚尖一踢,地下环首刀飞出,“噗嗤”声响,刀刃便穿过他的胸口,连着人被扯钉在地上,他疼的哀嚎了几声,头一歪,死了。

    “好!”

    喝彩的是李庆之,接着的是一众其他师兄。

    “小师弟,好剑法!”

    “好!”

    “小师弟,好俊的一踢。”

    ——

    梅长青无语,这是在拼命,又不是在玩过家家。

006 小人姓燕,乳名小乙(求投资,求收藏,求推荐)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贼头子急了,撒丫子就跑。夜黑路滑,贼人们心底里慌张,拎起手里的家伙什,连滚带爬的跟着逃命。

    “莫走了贼人!”

    李庆之拎枪便追。

    “啊——”

    “大爷饶命呐!”

    “求——”

    ——

    惨叫声起,告饶声不断。

    只可惜,谁也不是傻子,放虎归山,那是在给自己个留了后患,都是跑江湖路的,保不齐哪天就碰上了,这要是背后被捅上一刀子,那就是活该,你找谁说理去?

    二十多人顶着冰冷的秋雨来刨食,丢下一地尸体,就剩了个贼头子跑了,眼瞅他就要钻进山林子里,众人还想要追,却被李庆之拦了下来,“穷寇莫追。”

    微光下,山林子里黑漆漆的,像一头张着嘴的嗜人怪兽,鬼晓得贼人还有没有留什么后手,梅阑将这十几口子交给了自己,他可不敢折上一个,再说了,方才也有几个师弟挂了彩,还是谨慎为妙。

    贼头子见后边人没追,这才松了口气,眼瞅着就要进了林子,壮了下胆儿,呲着牙,阴恻恻的撂了句狠话,“一群小杂种,给老子记好喽,咱们山高路远,来日方长。”

    众人听的气愤,嘴上骂骂咧咧,弱冠之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又杀了人,见了血,若非李庆之横枪拦着,哪容得了他一个丧家之犬如此羞辱。

    “你个狗日的,有种别跑——”

    “别再让祖父我再看到你——”

    “你娘了个噔噔噔——”

    “你祖母个腿儿——”

    ——

    贼头子也就磨磨嘴皮子,泄泄恨,见众人舞着刀枪跃跃欲试,哪儿还敢多留,扭头慌忙窜入林。

    接着。

    “啊——”

    一声惨叫声从林子里传来,是贼头子的声音。

    “小心后退,林子里有人。”李庆之低喝一声,带着众人缓缓后退,小心翼翼的扫视着周边。

    半晌。

    就见一道瘦小的黑影从林里走出,手里像是拖着个什么东西。

    “戒备!”

    李庆之不敢大意,急命众人准备动手。

    “慢着!”梅长青护着晚娘过来,沉声道,“应该不是贼人,方才有人丢石子儿警示,应该就是他了。”

    天黑路泥泞,黑影拖着不断呻吟的贼头子,似乎有些吃力,步履有些艰难,等靠近众人,才停下脚步。

    众人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看着比梅长青稍长些,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裳,沾满泥巴的旧鞋面破了洞,露了个脚拇指头,水淋淋的头发半扎,发林里夹杂着几根柴草,活脱脱的一个小乞丐,模样看着倒是清秀。

    少年见对面众人直勾勾的看他,似乎有些腼腆,丢下贼头子退在一边,默不作声。

    大家这才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向贼头子。只见他双臂耷拉,一瞅就是被人卸了关节,正疼的龇牙咧嘴,浑身颤抖,额头上水珠子直冒,不知是疼出的冷汗,还是天上落下来的雨水。

    李庆之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少年,心底里惊诧,这小子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没想到还是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这下起狠手来可一点儿都不含糊。

    “狗东西,刚才不是挺横的嘛,还说什么来着,来日方长?这下用不着来日了,今个爷爷们就让你见见方长。”

    “哈哈”

    “就是,就是,弄死这狗日的。”

    ——

    众人一脸戏虐的围着贼头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嘲讽,时不时的踩上两脚,疼的他哇哇大叫,左右打滚儿,忙不迭的哀声讨饶,脸上惨兮兮的,哪儿还有半分方才那嚣张的模样。

    突然,一道银芒掠过,一声“扑哧”的入肉声响起,惊的大家一愣,就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插进了贼头子胸口。

    “哪来那么多的废话,都杵那儿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处理伤口。”

    众人这才回神儿,见是自家梅园的小祖宗呵斥,哪儿还敢再多话,讪笑着跑进帐篷包扎,晚娘不放心,也跟了进去。

    “好——好狠。”

    贼头子吐着鲜血,恨恨的瞪着梅长青,蹬了几下腿便断气了,双眼睁的圆溜溜的,表情扭曲的吓人。

    李庆之讪笑着给梅长青比了个大拇指,换来他一个白眼儿,“大师哥去帮师娘搭把手,这里就交给我来处理。”

    “这——”

    李庆之看了眼站在近处的少年,有些犹豫。

    “无妨,”梅长青盯着面前的少年摆了摆手,“他不是坏人,再说了,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李庆之这才放心,给他使了个小心的眼色,便转身走向帐篷。

    眼见他进了帐篷,梅长青顾不得一旁宝剑,拔腿冲向一侧的大树,扶着树身“哇”的一声,接着就吐了个昏天暗地。少年先是被吓了一跳,却见他只是扶着大树狂吐,心底暗自松了口气,犹豫了下,走过去拍着梅长青的后背,让他吐顺畅点。

    帐篷角,一群师兄们正躲在帘后偷笑,晚娘走过挨个踢了几脚,“都给我滚回去包扎休息。”

    众人立马一哄而散,但那压抑不住的笑声依旧时不时的传来。

    晚娘透过帘门看了一眼,心底里疼,却没去管他。

    雏鸟学飞,眼下这乱世里,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有些东西心疼不得,必须狠了心让他适应着,吐几口总比丢了命的好。

    梅长青吐了半天才缓过气儿来,抹了把嘴,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小说里少侠执剑,白衣溅血,挥手间头颅四起,端的是潇洒快意。又或者那少将军披挂,白马银枪,进出往来纵横,顾盼间,已是人头滚滚。就是不知那少侠将军们杀完人吐了多久,怕不得是肝肠寸断?

    “您,您可还好?”少年见梅长青直起身来,低眉垂眼的问了一句。

    “没事儿,”梅长青挤出一脸尴尬的笑容,脑海中突然泛起前世一句经典的台词,脱口而出,“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话音刚落,不待少年反应,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少年见状,也跟着挠头憨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燕,没名,乳名小乙。”

    “燕小乙?”

    梅长青微怔。

    “哪儿人?”

    “北京大名府人氏。”

    梅长青一脸诧异,回过神儿来,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了,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拍了把他的肩膀。

    “方才谢谢你了。”

    少年身子一顿,不知他谢的什么,是抓了那贼头子?还是帮他顺气?此刻少年满脑子都是那一声谢谢,以及那一抹笑容,感觉触动了自己的心灵,好暖。

007 书童(求投资,求收藏)

    帐篷里,一群人围着燕小乙上下打量,直将他看红了脸儿,众人见他缩了缩身子,害羞的低着头,看上去有些扭捏的样子,又忍不住哄笑出声。

    晚娘一旁嗔怒,瞪着眼呵斥道:“去去去,都一边儿该干嘛的干嘛去,差不多就得了,收了你们那对发亮的‘灯笼’,别把人孩子照的像个什么稀罕物件。”

    弟子们讪笑着一哄而散,坐回一旁休息。

    晚娘回过头来,目光已经变的柔和,见着燕小乙似乎有些拘谨,便微笑着拉开话题,温声询问起来,顺便也想探探这孩子的来路。

    “好孩子,你小小年纪的,怎的一个人呆在这深山老林里,那伙贼人同你有仇怨吗?”

    燕小乙怯生生的看着晚娘,见她面容亲切,目光暖暖的,忍不住心生好感,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了许多。他能看的出来,这群人都很尊敬晚娘,再说了,她问的那些也没啥不可说的,索性便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

    众人就那么静静的听着二人在那里东拉西扯。

    通过几次言语的试探,晚娘大抵上算是摸清了燕小乙的来路,从他的只字片语中不难看出,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六岁乡里遭了饥荒,爹娘为了让他活命,将他贱卖到地主家做了仆人,夫妻两却活活的饿死在乡里。前些日子,大名府那边遭了战乱,他随主家一起南下躲难,途经此地时,却遭了这伙贼人的灾,几十口子就活了他一个。

    晚娘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没一会儿就听的暗自抹泪,乱世命贱不如狗,都是些可怜人呐。

    燕小乙立在一旁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他躲在这林子里十多天了,就是想找个机会替主家报仇,眼瞅着这些贼人又盯上了梅园一伙,他心底里不忍,这才有了他丢石子警示梅长青这档子事,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的复了仇。

    梅园众人灭了这伙强贼,燕小乙也算是间接的报了大仇,所以他打心底里感激众人,当即便“噗通”一声跪下,还没等众人反应,就“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

    “哎呀!你这傻孩子,咋还磕起头了,快起来,那伙天杀的贼人总算是遭了报应,你也没必要再惦念此事了。”

    晚娘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上前将他扶起,目光中充满欣赏之色,这孩子不错,人机灵,有些本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知忠义。

    茶园子里听戏的,杂人多,众人这些年也都接触过不少的形形色色,识的清好赖,见这少年眼神干净,不像是在骗人,大家都是可怜人,所以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便熟络起来。

    梅长青坐在一旁发怔,心底里正盘算着,眼前这燕小乙到底是不是那水泊上的“浪子”燕青?

    书里记载,燕青,又名燕小乙,绰号浪子,是北京大名府人氏,自幼父母双亡,由卢家抚养长大,是卢俊义的心腹家仆。他外形俊俏,姿质风流,遍体花绣,善用弩箭,精通相扑,武艺高强,身手敏捷,赤胆忠心,聪明伶俐,而且多才多艺,吹弹唱舞、各路乡谈、诸行百艺,无有不精。

    别的先不谈,单从这名儿、出生地,都对上了。

    按理说,燕小乙此时应该是在卢员外府上当仆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中原地界?

    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这方世界实在是太乱了,乱的他早没了头绪,连李二都能当个大诗人,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小乙,你来自大名府,可听说过个卢员外?”

    燕小乙听他这么一问,稍有些诧异,很快就反应过来,“大名府姓卢的员外不多,能排的上号的就那么一家,若公子问的是那一家的话,小人到是听过,而且有过几次来往。”

    “哦?”梅长青顿时来了兴趣,“你能说说那卢员外吗?”

    燕小乙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不知公子从何处听的这卢员外,话说此人除了有些富有外,其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与我家员外颇有几分交情,常有往来,所以小人对他倒也算有几分了解。”

    梅长青皱了下眉,剧本不对啊,卢老爷头顶绿帽,棍棒天下无双,江湖人称“河北三绝”,武功天下第一,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富商?

    心里头不甘,他便提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你确定那卢员外不会武艺吗?我怎么听人说他端的厉害,耍的一手好棍棒,号称冀州无敌手,莫不是咱两说岔了?”

    燕小乙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恍然大悟,两人说的确非一人,但却是一家人,当下也不含糊,向他解释起来。

    “想必您问的是卢员外家的公子卢俊义吧,不过此人尚且年轻,才二十多岁,并没有接手家业,是以,大名府知晓他的人都称他为‘卢公子’。”

    “对对对,就是这卢俊义,应该是我记错了。”

    梅长青尴尬的笑了笑,这还真是…,看来,未来的卢老爷此时还只是个卢公子。

    燕小乙自然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接着向他介绍起卢俊义。

    “要说这卢俊义卢公子,那可真不简单,生的仪表堂堂不说,武艺也确实高强,据小人听闻,他师从那“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周老神仙,艺满出山后,便四处寻人挑战,打遍冀州无敌手,一时间声名大噪,江湖人送绰号河北“玉麒麟”,小人曾与他有过接触,他见小人会些庄稼把式,也曾动了招揽小人的心思,被小人婉拒了。”

    梅长青表面里平淡,心下却暗自欢喜,这就对了,他终于肯定,眼前这燕小乙就是水泊上那一百零八将之一,排第三十六位,上应“天巧星”的燕青。

    旁人只当他随便问问,也没在意。

    但心细的晚娘却不这么以为,自家这心头肉平日里向来话少,今儿个怎么对这少年这么上心,莫不是对着少年动了招揽的心思?眼睛咕噜一转,她便敲定了注意。

    “孩子,眼下你主家命丧贼手,大仇虽已得报,却剩的你孤身一人,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燕小乙听她这么一问,变的神情茫然,原本是想着复仇后去投奔卢员外的,但想到那玉麒麟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心底里犹豫了下,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垂首轻摇,“小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自己该去往哪里。”

    晚娘见状心喜,心道有门儿,“孩子,眼下世道艰险,你一个人可怎生是好,咱们能在此处共患难一场,也算是彼此有缘,若你不嫌弃戏园子里生活低贱,不妨与我们一起。我家青儿迟早要去读书,身边免不了要寻个机灵人相伴,你若有意,不妨今后就跟在青儿身边,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梅长青诧异的看着她,不愧是自己的亲师娘,一言就点透了自己的小心思。他对这燕小乙,确实是动了想法的,只不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既然晚娘道出了他的心意,当下也不吱声,抬头看着燕小乙,等待他做决定。

    其实事情没他想的那么复杂,燕小乙本就一个人孤苦伶仃,眼下有人愿意收留,他又怎会不愿意,心底里欣喜的同时,又有些忐忑,他还不清楚这未来小主子是个什么意思,便抬头看了梅长青一眼,见他正面带微笑,目光满意的看着自己,便再没了犹豫,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晚娘心里头高兴,连声道好,“好,好,好,以后啊,咱们就算是一家人了。”

    认了主家,燕小乙自然纳头便拜,“谢谢夫人。”

    “你这孩子,可不能动不动的就跪,这男儿郎呀,膝盖骨可金贵着呢,再者说,咱干的是下九流的行当,没那做主子的命,你也别叫什么夫人了,不习惯,就跟着他们叫师娘好了,听着也亲些。”

    燕小乙呐呐了半天,哽咽着叫了声:“师娘。”

    “哎!”晚娘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轻抚着他的头顶,一脸的慈祥,温暖如春风。

    燕小乙怔怔的看着她,不知怎么的,眼睛里有些酸涩,泪珠子不要命的往下掉。

    众人怜悯的看着燕小乙,此时的他,哪还有收拾贼头子时的半分狠辣,看上去就像个寻着亲人的可怜孩子,不过想想也是,一个人守着山林里几十个贼人,惶惶然十几天,那种感觉甭说他一个孩子,就是在座的几位成年人也扛不住,更何况他之前还无家可归。

    李庆之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你这小子,动起手来像个老爷们儿,咋这性子跟个多愁善感的姑娘似的。”

    师兄弟们听了哄笑,燕小乙也忍俊不禁的破涕。

    “人生一世,没个名字哪成,你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名儿可好?”

    见帐篷里众人温馨,梅长青便开了口,也算是表了个态,毕竟是自己将来的小跟班,怎么着也得护着他些。

    对这位自己今后的小主子,燕小乙钦佩他武艺的同时,打心里面也尊敬的紧,自然无不愿意,当下便点头称“好”。

    “师父给我取名梅长青,那我就从名字里分一个‘青’字给你,你就叫‘燕青’可好?”

    “燕青,燕青...”

    燕小乙呢喃着梅长青给他取的名字,俊俏的脸上露出一抹欣喜,不停的点头道“好”,言语间激动的都有些发颤。

    梅长青不禁莞尔,心底里琢磨着,自己得了这‘小书童’燕青,岂不是‘成全’了那与李固双宿双飞的贾氏?

    眼下姓宋的已经在东平府水泊里举了旗子,就不知那卢老爷还上不上的了山。

008 作诗者,汴州梅长青(求投资)

    秋雨没喘气儿,后半夜雨大了许多,直至黎明才停,天色亮起,山林里浓雾弥漫,耳边只闻鸟鸣,百啭千声,却不见它们玲珑身影。

    梅长青打着哈气钻出帐外,乍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呼吸一口清凉的雾气,顿时觉得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雨水冲刷了半夜,倒也不见什么血迹,闻不着什么血腥,贼人的尸体昨晚被收拾堆放在树丛里,梅长青望着尸体堆皱起了眉头,帐篷里一阵儿“淅淅索索”的声音,其他人也都起床。

    见众人走出账外,梅长青便找李庆之商议,“大师兄,贼子们的尸首总搁在那里不好,得想法子将他们处理了,惊吓路人不说,也省得将来再有什么其他。”

    李庆之点头,“嗯!为兄也正有此意,不过此时林子里柴草潮湿,烧了怕没那条件,只能挖个大坑或者是找个沟渠埋了,等会儿为兄便带人进林,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沟渠扔进去,实在不行就只能挖个坑埋了。

    一旁的燕小乙已经投入了他“书童”的身份,梅长青出账后,他就跟了出来,此时听了二人的对话,略一思付,便提醒道,“林子里有个山洪冲开的大坑,可以扔进那里。”

    梅长青转过身,略微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接着一拍额头轻笑,“对呀,我怎么忘了请教小乙你了,你在林子里躲了那么久,定然对里面熟悉的很,不过小乙,你已经放下仇恨了吗?”

    燕小乙看了眼尸堆,神色有些复杂的点了点头,“他们活着的时候,小的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眼下看着他们的尸体,那种恨意不知怎么的就淡了。”

    梅长青轻拍着他的肩膀,“小伙子,悟性不错嘛,有前途,都是跑江湖的,所谓人死如灯灭,一切都不过是往日云烟,大仇报了,恨意就让它消散了,留下来也只是徒增伤悲罢了。”

    燕小乙听了自家小主子这么一说,觉的颇有哲理,目光间隐隐露出些崇拜的迹象。

    李庆之却听的一头黑线打结,小伙子?您都没人家大,还装模作样的摆出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装给谁看?当下懒得理他,拉上燕小乙招呼起众人去清理尸体。

    也就二十多具尸体,十几个人很快就处理完了,临了还往沟渠里垫了些土,算是让他们入了土。江湖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死了能有个地方埋身,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日头升起,大雾很快就散了,李庆之招呼大家整点起行装,很快就出发了,惊悚的一夜,队伍里不仅没什么损失,反而多添了一口子,也算是万幸了。

    “嗒嗒”的马蹄声伴着“咯吱咯吱”的车轱辘声远去,除了留下一地残迹,还剩下的,就只有那二十多条死有余辜的亡魂,乱世人命如草芥,谁在乎呢?

    乘船过了漯河,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晚娘三人商议了一番后,决定沿官道直下淮南,自扬州乘船,走水路直达钱塘。

    前隋太宗皇帝有很重的南方文化情结,更具体点来说,也可称之为““江都情结”,一条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稳固了对南北统治的同时,也让大隋朝廷赚的盆满钵盈,太宗皇帝三征高句丽没了关陇世家的掣肘,在那儿设起了朝鲜郡。

    当然大肆开凿运河的同时,也加强了陆路疏通,所以一路沿官道行至扬州,用了也不过二十来天的时间。

    扬州对于古人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这里停留过太多的文人墨客,留下的关于扬州的诗词更是数不胜数,同时,这里也是下九流人的‘乐园’,其中最出名的就数金陵的“秦淮八艳”,以及扬州的“扬州瘦马”。

    这个时空里,扬州更加热闹。大周女帝在金陵登基后,勤政爱民,相比于连年混战的北方以及中原地区,这里更像是人间天堂,而扬州距金陵不过二百多里地,走水路更是方便,所以扬州又有大周‘南都’之称。

    梅长青虽然心怀向往,却未敢多做停留,梅园这些年虽然积攒了不少积蓄,但人多耗费,加上到了钱塘还要租赁园子,这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

    未雨绸缪,众人只是休息一夜,第二天便早早的登上了前往钱塘的商船,扬州也只有待他将来闲暇时再来了。

    李庆之询问了船家,到钱塘大概需要三日。

    船离了扬州,驶向会稽郡,三日里,梅长青大多时间都窝在房间里写画,这两年虽然没有拜得先生,但梅阑与晚娘也算识的些字,给他教了不少,所以他大体上也能写全了繁体字。

    晚娘过来看过,以为他在练字,欣慰的鼓励了几句,叮嘱众人不要打搅他。

    直到第三日清晨,梅长青才走出房门。

    九月末的江上有些微冷,毕竟已近初冬,他披了件长袍立在船头眺望,大清早人很少,除了船尾几个劳碌的船工外,船头只有他一个人,倒也清静。

    江上有些雾气,朦胧中的两岸美景,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正当他沉浸不能自拔时,东边红日冉冉升起,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道道霞光射出,照的万物仿似被披上了金衣。

    恰好一阵江风吹来,云雾尽散,峰壑松石,显露真容,彷如又回到了人间。

    前方钱塘已经遥遥在望,隐隐已经看到了些轮廓,眼瞅着目的地将要到达,他心底里既有些迫切,又有些担忧。初来乍到,这一大家子人能不能在这里落稳脚跟,还有待两说。

    这时,江上隐约传来打鱼人的歌声,“....一叶扁舟,任南北随东西而遨游,无累亦无忧,老天有意难留。...任消愁。只见碧莎红蓼,...两岸两岸两岸秋。靑篛笠,身着绿簑衣,丝纶长竿也在手,何拘何束又何忧...”

    爽朗的歌声,再加上那洒脱的歌意,一时听的梅长青豁然开朗,浑身轻松了些,又不禁摇头苦笑,自己两世为人,这心境还比不上一个江上的捕鱼汉子。

    心情大好下,他突然想起了前世喜欢的一首古诗,觉的它很契合自己此时的心态,忍不住低声轻吟,“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晴。”

    诗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叹,“好诗!”

    他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时,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位青袍男子,大概五十来岁年纪,长须美髯,满鬓星星华发,面容稳重,身子骨笔直,虽然含笑而望,却不失一股浓浓的威严,眼眸深邃,饱含睿智的目光,仿似一眼就能穿透人的灵魂。

    梅长青打量那人的同时,那人也在好奇的端详着面前的少年郎,面容尚有几分稚气,却已是世间少有的清秀面容,温文尔雅,见到自己仅是诧异,并无丝毫的胆怯,端的一块良才美玉。

    梅长青长身揖礼,“先生谬赞,不过他人之作,一时心有所想,便借来感慨罢了。”

    “哦?小哥可知是此诗乃何人之作?老夫虽不敢说识便天下文人墨客,但所闻者甚多,能写出此诗者,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小哥不妨说来听听。”

    老夫?来自六十岁称老年代的梅长青微愣,不过想想也是,古人四十称老夫,这位即将步入天命之年,称声老夫也是应该的,不过这位“老夫”怎么这么较真儿,这方时空混乱,有没有刘禹锡这个人他都没弄清楚,退一步说,就是有,万一他还没写,自己岂不是闹了乌龙?当下眼咕噜一转,他便有了主意。

    “作诗者,汴州梅长青。”

    “梅长青?”老先生皱眉思索,此前似乎从未听过此人。

    “九爷,师娘喊您回去用膳,等会儿准备下船了。”正好燕小乙跑过来寻梅长青回舱,梅长青便向中年人道了声“告辞”后,匆匆离去。

    老先生在脑海里搜索着‘梅长青’这个人,一时恍惚,没留神少年人何意,随意的摆了摆手,待他反应过来,探手“哎”的一声,却见人已经走远,一时想起,自己似乎还不知道这少年何人,只得一脸郁闷的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一个人站那里静静发呆,良久,喟然长叹一声,可惜了。

009 秋末钱塘(求投资、求收藏)

    九爷?

    老先生皱起眉头,这名儿一股子江湖匪气,瞧他模样斯文,也不似那草莽之辈呐?

    也怨不得老先生会多想,燕小乙早年四处偷艺,身上自然有股子江湖气,自打当了“书童”,他就叫起“九爷”。

    倒也不是瞎叫,梅氏弟子奉过茶的九个,梅长青最小、入门最晚,排行老九,梅园里唤他小青、青儿、长青、小九的都有。

    当然,有些名只有少数人喊,就好比“九儿”,也好比“九爷”。

    梅长青受尽九年义务的熏陶,从未将燕小乙当什么仆人,让他随众人叫唤,他死活不肯,兜兜转转,他就叫起了九爷,梅长青无奈,也就随他去了。

    没多久,船舶靠岸,梅园一行人匆匆下船离去。

    老先生在码头上四处张望,半天没瞅着少年人的踪影,略有些失望,上了马车依旧发呆,旁人见他心事重重,误以为其他。

    “文成兄,何故发怔?莫不是依旧心有不甘?”

    老先生被问的丈二莫不着头脑,片刻后反应过来,知道是误会了。

    便道,“非也,怪不得皇帝,只怪老夫心急失了分寸。上品无寒士,千百年的老话了,历朝历代如此,何况今朝乎?科举改革非同小可,中间牵连甚广,世家大族在其中盘亘多年,早已是根深蒂固,他们就如那交织的蔓藤,盘根错节,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可谓门生族人遍地。尤其在如今这个“王与马,共天下”的特殊时期,大周一时还离不了他们。陛下这两年励精图治,大肆整顿官吏,心中定然清楚其中厉害。此次她允我告老离朝,明着是安抚世家,背后里怕另有谋划,否则怎会前脚准了我的奏请,又秘密将我安置在钱塘养老,后脚就将你调任钱塘太守,皇帝深知你我二人交好,她乃何意,我岂不明白?再者说,这些年随陛下南征北战,又辅佐她登基,我累了,也正好借此休息两年,顺便旁观下这天下走势。如今朝野安稳,老夫也没什么可以惦念,方才之所以如此,盖因在船头遇了个有趣的少年,想起些儿时的光景罢了。”

    听他如此一说,旁人才松了口气,他这位文成兄乃天下少有的智者,早年助武氏起兵反隋,后又扶持女儿身的陛下登基,可谓是功苦劳高,若因此事与陛下心生间隙,那可谓是朝廷之失、陛下之失了。

    “想来是老夫多虑了,以文成兄之精明,又岂会想不开呢?”

    老先生苦笑道,“唉,精明个屁呀,若当真精明,又怎会落的眼下这般田地?”

    马车里一时尴尬无声。

    半晌后,老先生又想起那少年人,便问道“哦,对了,存中兄曾在吏部任职,想必了解天下名士,可曾有听闻过汴州梅长青?”

    “汴州梅长青?”

    旁人皱眉苦思,似乎没什么印象。

    便道,“不曾耳闻,文成兄何故问及此人?”

    老先生遂将船头之事简单叙说。

    旁人听了大笑。

    “哈哈哈,我的文成兄吆,枉你聪明一世,此刻怎么却犯了糊涂,汴州梅长青,此为何不能是那少年郎的托词?再者,钱塘虽大,但倘若那少年郎当真那般卓尔不群,来日必当再会,你又何必为此烦忧,不过这诗倒真是首好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晴,妙哉!妙哉!”

    “这倒也是。”

    老先生点头,心底虽依旧有些无奈,却也只能作罢。

    ——

    钱塘号称“人间天堂”,自古就有“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美名。

    众人初识钱塘,自是免不了一番感叹,这里不同于汴州的雍容大气,更多的是一种委婉细腻,青石铺地,两侧碧瓦朱甍,街巷看似弯弯道道,却又暗含规律。

    街道上,行人往来悠闲,吆喝叫卖声不断,虽谈不上是‘比肩继踵、挥汗如雨’,但比起北面的朝不保夕、人心惶惶,这里称的上是‘人间天堂’。

    人生地不熟的,自然不可能一下就寻到合适的园子,加之众人连日来舟马劳顿,早已是人困马乏,晚娘带众人先找了间客栈住下,打算休息一天再出去打听。

    翌日,众人待街道上有了人流,便三三两两的分散开四处打探。

    可惜的是,一连三两日,众人跑断了腿也寻着一处适合的栖身之地。

    租赁的园子倒也不是没有,只是有些不大合适,多数都地处繁华、租金过高,而且人口又过于密集,弟子们早起练习不方便。

    你想啊,大清早人们睡意正浓,隔壁却是一阵咿呀声,任谁也免不了会心中恼火,偶尔一两次还行,时间久了会出事。

    还有些是太过于偏远,不适合开戏园子。梅园班子新来,还没闯出什么名头,太偏远了谁来听戏?何况钱塘原本就有戏班子,人家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晚娘整日愁眉苦脸,一行二十来口子,总待在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就算众人再省吃俭用,一天下来也不是个小数。

    梅长青看在眼里,烦在心上,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带着燕小乙早出晚归,四处溜达,兴许在哪个犄角旮旯就找出个合适的园子。

    ——

    清晨,梅长青主仆在晚娘的叮嘱下离开客栈,妇人倚着门框,心疼的同时,又颇有些自责,怪自己这两天过于焦急,连累的孩子们也跟着遭罪。

    大清早的,街上没几个行人,大多铺子还没开门,两人一路打听,不知不觉的走到了钱塘江畔。

    已是初冬将至,便是江南也免不了些许迟暮,江畔的青石路上铺了一层落叶,当然,这并非是种黯然失色,而是在秀美中凭添了几分凄婉,就好比那西子——娇弱,却美丽。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梅长青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听人说,再走远就到了江畔的风花雪月之地,他两便转路绕行,穿过一座石桥,见不远处有个凉亭,梅长青有些疲累,便打算过去休息一会儿。

    待走近,梅长青停了脚,微微皱眉,方才有林木挡着没看清,亭子周边竟有不少人守卫,亭里坐个两位老者似在对弈,一旁还有丫鬟妇人伺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两人当即转身离去。

    此时亭子里,一位老先生端着茶碗侧头,“呸”了一口茶叶子,无意中瞥了眼林里,恰好瞟见一张熟悉的侧脸,略微思付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掀起一抹喜意,见二转身离开,连忙唤来管家。

    “老刘,速去将林里的小哥请来。”

    “是,老爷。”

    (老先生道,“是个屁,那还不点个收藏,投张票?”)

010 亭遇(求投资,求收藏)

    林间路上。

    梅长青正琢磨着去向,城北已经差不多跑遍,似乎也只能去别处碰碰运气了。

    突然,他听闻身后有人呼唤。

    “公子,请留步!”

    梅长青左右扫视,见林间小路上似乎只有自己两人,燕小乙又一副仆从打扮,所谓的“公子”大抵就是自己了,于是驻足回头,见一位管家打扮的老人家气喘吁吁的向他招手,步履艰难的追了上来。

    “老人家慢些跑,您是在唤我?”

    “是...是的,”老人家弓着腰、拄着膝盖长喘几口,待呼吸稍稳了些,才道,“小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您家老爷?”

    梅长青诧异,方才他只见有两位锦袍老者在亭中对弈,却并未留意二人长相,单从衣着打扮、戒备森严来看,里边的人定然是非富即贵,自己初来乍到,除了客栈内的伙计,也就接触过一些平民路人,哪个穷人谁敢随意拦住个大老爷打听?

    “小子初来钱塘,人地生疏,似乎并不认识贵府老爷,不知老人家可知晓,贵府老爷唤小子前去何事?”

    “这...”

    老管家摇头。

    “老爷只说请公子过去,并没吩咐其它,公子且放心,我家老爷并无恶意,至于具体缘由,待公子您去了一问便知。”

    梅长青思量片刻,觉着也没什么危险,便应了。

    “如此也罢,既是长者相邀,小子就冒昧打搅了。”

    老管家欣喜,转身前面引路。

    燕小乙犹豫了下,悄声嘀咕,“九爷,要不还是别去了?”

    梅长青摆了摆手,小声道,“小乙放心,那贵人让老管家只身前来,想来没什么恶意,咱两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好值得别人觊觎的。”

    燕小乙听他这么一说,也觉的确实如此,便没再劝他。

    “老人家,您贵姓?”

    “老仆姓刘。”

    “那小子就叫您刘伯好了。”

    ——

    闲聊几句,老管家见少年郎仪表出众,且又知书达礼,心底对他颇有些好感。

    小声道,“公子安心,我家老爷非是凡俗之人,去一遭,与您有益无害。”

    “哦?”梅长青感激道,“多谢刘伯指点。”

    心道,去见见也好,反正自己也损失不了什么,就当去见识一下这些南方贵族老爷们的做派。

    亭子不远,没几步就到了,

    有刘管家这个“通行证”,一路自然是畅行无阻。

    守卫平淡的扫了二人一眼,只一眼,却让梅长青浑身毛骨悚然,他暗中瞥了几眼,发现这些人身体紧绷,右手时刻按着刀柄,虎口处布满老茧,顾盼间目光凶戾,身上隐隐还有一股血煞之气。

    梅长青心道,高手,很高的那种,而且刀下怕是有不少亡魂。

    按理说,这种人一般不是江湖名宿,就是沙场悍将,此时却甘做他人护卫,看来这两位老爷子当真不是凡人。

    见燕小乙捏着衣袖,身体也是紧绷,时刻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梅长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放松些。

    待梅长青走到亭边,亭里人也正好回头。

    是他?梅长青微愣,没想到竟会是船上所遇那人,当下心里头苦笑不已,前脚骗了人,后脚就被人抓了个正着,心底下隐隐有些做贼心虚。

    老先生冲他微笑,没有开口,指了指身边的石墩子,意思让他过去坐。

    梅长青也没扭捏,心说,自己也不过是编了个善意的谎言而已,又没偷没抢,怕什么,便径直走了进去,但他没坐,而是立在一旁饶有兴致的看起棋来。

    二老下的是象棋,老先生悠闲的品茶,对面那人却皱着眉头,双目盯着棋局入神,。

    老先生已经胜券在握,双马饮泉,中间架着窝心炮,一卒子已经过河,边车对着孤零零的双相虎视眈眈,对面老者仅剩的一车一马斡旋,在梅长青看来,这不过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果然,没过多久对面再丢一马后,直接弃棋投降了。

    “不玩了,文成兄这哪儿是与人对弈,根本就是在欺负人,老夫连输五局,你也不给抬上一手。”

    “嘿,输不起的老家伙,简直强词夺理,象棋如对垒,战场无情,哪有谦让一说。”

    老先生说罢又问向一旁“看戏”的梅长青,“少年人,你觉得老夫说的有没有理?”

    “这...”

    梅长青看了一眼对面老者,很想说是,但见他也看了过来,又没好意思出声。心道,您两位个个都是大爷,咱可惹不起,干脆讪笑两声,挠了挠头装作不知所以。

    对面的老者这才发现身旁多了个少年人,便饶有兴致的打量起梅长青,见他长的眉清目秀,虽然年纪不大,却颇懂得察言观色,暗道,好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年郎,也不知是谁家子弟,竟能入的了这位的法眼。

    好奇之下,他便开口询问,“文成兄,这小郎?”

    老先生没有搭话,反而将目光投向一侧的梅长青。

    梅长青一看,得,今儿个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干脆的躬身长揖道,“汴州梅长青,见过二位先生。”

    “汴州梅长青?”

    对面老者先是一愣,接着又望着老先生捧腹大笑,边笑边指了指旁边的石墩,示意梅长青坐下。

    老先生被他笑的一脸郁闷,没好气的白了梅长青一眼,都怪这臭小子,不就是写了一首好诗嘛,认了就是了,自己又不是不信,干嘛非搞个神神秘秘,害自己在老友面前出丑不说,还四处打听那“汴州梅长青”。

    梅长青被虽然搞不清状况,估摸着是跟船上之事有关,一时间也不好询问,干脆坐在一旁装傻充楞。

    待对面老者笑够了,他指着棋局道,“小子,要不要跟老夫来一局?”

    梅长青摆了摆手,“晚辈棋艺不精,还是不献丑了。”

    心道,还是不打击您了。

    老先生也没勉强。

    两老性格爽朗,也不嫌梅长青年幼,拉着他坐下闲聊。

    大多时候都是二人在聊,梅长青在听,一番言语下来,他也听出些东西。

    邀他来的老先生姓刘,字文成,别的不太清楚;对面老先生的身份却是有些吓人,钱塘郡太守,刚从朝中调来此地的父母官、一把手,姓沈,字存中。

    梅长青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大抵应该是一位留名青史的大人物。

    惊讶归惊讶,梅长青倒是没什么放不开,二老聊天时,他偶尔也会参与几嘴。

    前世,梅长青读的是戏曲学院,一般学曲艺者,对诗词歌赋总要比常人精通些,学诗词,免不了要了解一下作者的生平,以此来感悟他们创作时的意境,中间多多少少也接触了些历史,久而久之,他对历史也有了兴趣。

    他喜欢窝在被窝里领略古人的风骚,就好比那本——《?瓶?》

    读三国不能只看刘关张,观宋史不能只谈“靖康耻”,言明史不能只说朱元璋杀人——

    对于一些历史的东西,梅长青也算是了解一些,“知古人到处,到古人未到处”,有些问题没了局限,自然而然就能看的开些,所以,他言语间虽有些叛经离道,但往往能够发人深省。

    二老听的诧异,心底隐隐有些惊奇,一时间心底疑惑,究竟是何人能教的出如此才貌双全的弟子?

011 拜师(高考加油)

    “长青小子,你的先生是谁?能培养出你这等弟子,想来不是什么凡人。”

    “额......”

    梅长青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不是他对梅阑的身份难以启齿,世人看不起戏子那是世人的事,他可从来没将这茬摆在心上,能摊上梅阑这么一位疼爱他的师父,那是他幸运,不过是梅阑不通诗书,与两人所想不搭边罢了。

    文成先生见他支支吾吾,以为他有所顾忌。

    “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此你便不说好了,老夫也仅是好奇,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梅长青摇头。

    “倒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却是让老先生您失望了,我自幼随家师学的是唱戏手艺,并非您想的诗文。”

    “唱戏?”

    二老难以置信的看着梅长青,没想到这位竟然是个戏子。

    不是他们嫌弃戏子,二老皆是海纳百川之辈,否则也不会同他一个少年人对坐畅聊,只是没想到一个戏子竟能教出这等优秀的弟子,这让身为大儒的二老实在有些汗颜。

    “难不成二位先生也瞧不上我等戏子?”

    梅长青似笑非笑的看着二老,当然,这不过是句玩笑话而已。

    文成先生不满的白了眼他。

    “臭小子,老夫等岂是那不明事理之辈?”

    接着又忿忿道:“可惜了你的这份天资聪颖,不去习文读书,着实令老夫恼火。”

    梅长青微微摇头。

    “天下谁人不想读书,不过是没那好命罢了,每个人机遇不同,我生来被弃,不知生我者谁,只知养我者何人。师父师娘将我含辛茹苦的养大,比之亲生还亲,我五岁练功,至今十载有余,从未登台,非是我学艺不精,只因他们怕我承了这戏子的身份。

    我师父虽然出身下九流,可性子耿直,一辈子从未轻贱自己,却为我读书之事去与人折脊弯腰,甚至不惜让我改姓。可汴州的先生们就是嫌弃我出身低微,不肯教习,便是那屡试不中、连个秀才也称不上的酸儒尚且看不上我,这能怪谁?也怪不了谁,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命,你得认,看透了,也就渐渐淡了那读书的心思。

    师父说我没赶上唱戏的好时候,可我细想了下,读了书又咋样?这同样不是一个寒门学子读书的好时代,上品无寒士,这话算是道尽了这个时代穷苦人家的悲哀。

    人都说读书使人明智,晓为人之礼仪,可我所见的那些读了一辈子书的先生们,个个迂腐,张口圣人文章,却不知修自身,读了他那书又有何用?还不如一个戏子罢了。”

    一口气说下来,梅长青长舒了口长气,这些年压在他心头的怨忿减了不少,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二老却是一脸复杂。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看似豁达开朗的少年郎,会是如此的命运多舛,究竟是何等愚昧之人才舍得将这孩子抛弃?

    听他这一番牢骚,知他心底有怨,也没在意,可恨的是那些汴州儒者们,简直就是一群瞎了眼的老腐朽。

    “你个臭小子,别一棍子打死了天下读书人,书还是要读的,但不能像他们那样读死书,死读书。若你还愿意读书,不妨拜在老夫门下,老夫虽称不上什么名满天下的大儒,却也精通天文、兵法、数理等,诗文也算略有所长,不知你意下如何?”

    文成先生看似随意询问,脸色平静,暗地里却紧张的盯着梅长青,内心忐忑。

    往日里,多少公子王孙想方设法的要拜在他门下,他都不屑一顾,却唯独对眼前这少年郎另眼相看,早船上之时他就萌生了收徒之意,却意外的与之失之交臂,再见面时,尤其是在他侃侃而谈之后,这种想法尤为强烈。

    这少年有天资,思想天马行空,愤世嫉俗,且恩怨分明,与自己少年时多般相似,甚至是更胜一筹。

    他已是天命之年,一生所学不能断了传承,这些年苦于良人难遇,好不容易遇到梅长青这个天纵奇才,他岂能放弃?

    一旁的沈老怔怔的看着二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梅长青也愣了神儿,待反应过来,见老人那般殷切的眼神,心下感动有余,还哪来的犹豫,当下双手端起老人面前新倒的茶水,恭敬的跪倒在地。

    “弟子梅长青,拜见恩师。”

    文成先生顿时喜上眉梢,大笑着接过茶碗,也不嫌烫,端起就是一大口入肚,接着放下茶碗,起身扶起跪在面前的梅长青,左右打量,越看越觉的喜欢。

    沈老一脸复杂的看着,嘴角轻抽,方才他也是动了心思,却被这老东西抢先了一步。

    “恭喜你了老家伙,这下可是称了你多年的心意,可别误人子弟了。”

    文成先生心里头高兴,懒得跟他嘴上计较,得意道,“瞧瞧你那副酸样子,老夫可不像你那院子里桃李满门,门下就这么一根独苗,想误也误不了。”

    沈老一脸苦笑,谁让自己慢他一步呢?

    “一会儿你就随为师回府,也算认认门路,以后往来方便一些。”

    梅长青苦笑的看着自家师父,虽不忍坏了他的兴致,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自己另作其他,也只能拒绝老人家的一番好意了。

    “怕是要让师父您失望了,弟子这两日恐是难以登门。”

    “哦,这是为何?”文成先生不解的问道,“莫不是有何难事不成?”

    “唉!”

    梅长青只好轻叹一声,将自己如今的处境简单的讲了下。

    “如今师娘整日愁苦,师兄们不停在外奔波,弟子岂能独善其身?不若师父留下地址,等弟子安顿好了,再登门拜访,您看可好?”

    文成先生皱了皱眉。

    “这倒是个麻烦,为师在这钱塘没个根基,只有一套朝廷所赐的院子,大倒是挺大,改改弄成个戏园子倒也合适,只是那边环境似乎有些不大合适。”

    梅长青哭笑不得之余,心底又满是感动,还没待他来得及开口拒绝,就见沈老一脑门子黑线的跳了起来。

    “老混蛋,你可真敢想,那可是朝廷所赐的宅院,周边住的不是钱塘官吏,就是世家贵族,你把那儿改成戏园子合适吗?”

    “哼!老夫改了又咋样,朝廷将宅子赐给老夫,那就是老夫的宅子,既然是老夫的宅子,老夫想怎么改就怎么改,莫说戏园子,就是鸡窝鸭架,那也是老夫愿意,哪个敢说三道四的,果然是谁家弟子谁心疼……”

    “停!”

    沈老连忙将他话音打断。

    “真是受不了你个老东西,这事儿就交给老夫处理了,别的地方老夫不敢说,但在钱塘这一亩三分地上,我沈某人总算还是有些能力。”

    “唉?”

    文成先生拍了把自己的额头。

    “果然是心急难办事,你看老夫这脑子,你不说还真就忘了这茬,你可是此地太守,又是钱塘人士,解决此事倒也容易些。”

    沈老无奈的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又中了这老东西的套。

    “你个老混蛋,撒泼打滚儿半天,不就是想逼老夫开口吗?也罢,正好老夫在江边有一套荒废已久的宅院,早年为官前,老夫嫌那儿离那烟花之地太近,有些吵闹,就租与别人经营酒楼。后来入了朝堂,又怕惹人非议,便将它收回搁置了,平日里管家也时常派人前去清扫,开个茶楼戏园倒也合适。如今长青既是你的弟子,也算是老夫的半个子侄了,今日老夫便锦上添花,送给他当个见面礼,也省的你再瞎闹腾。”

    梅长青连忙推辞不敢接受。

    “这如何使得?如此大礼晚辈可不敢收下,江畔之地寸土寸金,沈老将此园租与晚辈即可,如此晚辈已是感激不尽,怎可......”

    沈老摆手道:“无妨,区区一园之地老夫还是送的起的,老夫与你师父多年老友,你要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今后就称老夫一声叔父,如此老夫就心满意足了。”

    “你这老东西,别以为我看不透你那点破心思,”文成先生瞪了沈老一眼,见他讪讪而笑,便转头看着梅长青道,“既然他这么说了,你就收下吧,大不了咱师徒两将来还了他这人情便是,一座破宅院,换你我师徒一个人情,他老东西也算不亏。”

    “不亏,不亏,绝对不亏!”

    沈老连忙应声,暗自窃喜,不是不亏,是赚大发了,有些人的人情,可不是区区一两套宅子就能换来的。

    接着又对一旁的管家叮嘱道,“一会儿回去了,你就把地契给长青送去,好早些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梅长青见沈老已经决议,再瞧他那一脸深怕自己不接受的样子,只得无奈收下。

    “如此晚辈就却之不恭了,多谢沈伯父。”

    “好!好!好!”

    一句沈伯父叫的沈老喜笑颜开,连声道好。

    望着两人自顾高兴,梅长青一时间恍若梦中。

012 可怜天下父母心

    没多久,太守府来人在沈老耳边低语几句,沈老点了点头,“二位,府衙有事,老夫就先行告辞。”

    临走前,沈管家问梅长青要了住址,大抵是要来送房契的。

    文成先生抬头看了眼天色,见已近午时。

    “也罢,虽有些未能尽兴,却也是时候回府了,不然你师母又该唠叨了。你心里惦记着戏班子的生计,想必这两日也静不下心学习,就暂且先处理身边琐事吧,过几日我再让老刘接你进府。为师这一生所学复杂,天文、兵法、数理、诗文,这些你都要学,这几日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可别到时候叫苦连天。”

    前世熬了十三年才脱离了苦海,不想今日又要从头学起,梅长青摇头苦笑。

    “若弟子现在说后悔,还来的及吗?”

    文成先生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迟了!”

    “那还要做什么心里准备?左右都得学,与其苦恼烦忧的浪费时间,弟子何不敞开心扉去接受,说不定会乐在其中,您以为呢?”

    文成先生闻言先是一愣,接着看着他,放声大笑。

    亭角的刘管家也颇为感慨的望着梅长青,亭子里一进一出,这位的身份可就是天上地下了,服侍文成先生多年,他岂能看不出来自家老爷对这少年有多看重?如今刘府的两位公子都身在金陵,已经入了仕途,鲜有时间回来,夫人性子温善,今后这偌大的钱塘刘府,怕是都得宠着这位小主子了。

    拒绝了车马相送,送别文成先生一行,梅长青一脸惬意的带着燕小乙往回走,压在心头的事情解决了,他感觉自己浑身轻松,流连在钱塘江畔的青石路上,仿佛这钱塘的天更蓝了,水更绿了,连先前叽叽喳喳叫的他闹心的鸟鸣声,此刻都听着都是那么悦耳。

    燕小乙梦游似的跟在他后面,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忍不住“啪”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到周身一切没有变化后,这才相信了眼下的事实。

    梅长青听见身后的响动,扭头疑惑的看着燕小乙。

    “嘿嘿,有蚊子,”燕小乙傻笑两声,接着又激动道,“九爷,小的咋觉着像活在梦里似的,如今不仅有了园子,您也有了先生,师娘若是知道了,怕是得高兴坏了。”

    “嗯!”

    梅长青点了点头,一想到晚娘知道后会有的反应,不由的轻笑起来,想来这位总期盼着他能出人头地的善良妇人,定然会喜极而泣的。

    晚娘视梅长青如命,她又何尝不是梅长青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梅长青喃喃道,“放心吧小乙,这只是开始,今后大家会越来越好的。”

    “嗯!”

    燕小乙一脸肯定的点头,别人说这话,他未必会信,但他家九爷说,他就一定深信不疑。

    二人晃晃悠悠的走回客栈,刚到门口,就被焦急等待的李庆之拦住。

    “小青,你老实告诉师兄,出去没惹什么祸事吧?”

    梅长青疑惑的看着他,有些不高兴了。

    “大师兄这是何意?莫不是小弟在您眼里,就是那等惹是生非之人?”

    李庆之瞅着这小祖宗生气了,这才晓得,自己似乎一时心急用错了词,连忙讪笑两声讨饶,低声向他解释缘由。

    “刚才来了位老人家寻你,瞧那衣着打扮,一看就是贵人家的管事,问来意他也不说,只言找你有事,咱们初来乍到的,也没认识什么贵人,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儿吧?”

    梅长青略一思付,大致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心道,这沈府办事的速度可真够快的,便抬脚向里走去。

    “放心吧大师兄,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会有惊喜。”

    “惊喜?”

    李庆之疑惑的跟了进去,小声嘀咕了声,“只要不是惊吓就好。”

    梅长青进门就见沈管家坐在那里,暗道一声“果然”,心底里郁闷,哪有送宅子都送的这么迫切的,难道这江南贵族老爷们的做派都是这么豪气?

    “梅公子回来了?”

    等在客厅的老管家见到梅长青后,连忙起身,一脸恭敬的上前问候。

    “老管家,您可真够快的,我这还没回来,您就已经到了。”

    “嘿,老仆担心公子您着急,所以回去取了东西就匆匆来了。”

    说罢忙不迭的取出房契交给梅长青,然后又从衣袖里取出一份帖子交给他。

    “这是沈府的帖子,来前老爷叮嘱老仆告诉公子,等您有空了,务必来府上串串门儿。”

    梅长青伸手接过,微笑道,“替我谢过沈伯父,请他放心吧,等长青一有空闲,定会登门拜访他老人家的。”

    大抵是还有其他事情,老管家送下东西就急着回去了,梅长青将他送至客栈门外,等他返回前堂,就见众人正围坐在桌前,眼神异样的盯着自己。

    他不由失笑道,“都盯着我干嘛?”

    “九儿,方才那位管家是哪位贵人府上的?又是给你东西,又是请你过府的,他家那位老爷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晚娘一脸担忧的看着他,生怕自己这宝贝疙瘩有个什么闪失。

    梅长青见她模样憔悴,却依旧心急着自己,心底里顿时暖暖的。

    柔声道,“放心吧师娘,是件大好事,下午大家也不用出去了,园子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这位管家就是为这事来的。”

    他边说着,便把手里的房契交给晚娘。

    晚娘接过去打开一看,整个人都愣在那里。

    “这是?房契?”

    待她又回过神儿来,又一脸焦急拽住梅长青的衣袖。

    “九儿,无功不受禄,他们为何要送你这么珍贵的东西?钱塘地贵,更何况这上面写的是江畔园子,师娘这两天可听人说那里寸土寸金的,这园子面积比梅园还大了不少,怕得值好几千两。要不我们还回去吧,园子咱们可以再找,大不了咱换一个地方罢了,听说这江南老爷们癖好独特,喜好男风,你可千万不能为了个园子而做什么傻事,不然师娘就是死也不会答应的。”

    众人也跟着点头,纷纷开始劝说。

    梅长青哭笑不得的看着晚娘,眼见她泪花闪烁,都快急的哭出声儿来了,连忙跟她解释。

    “师娘您想哪去了,刚才那位是太守大人府上的管家,弟子此前在船上认识了一位文成先生,不想今日又恰巧遇上,先生觉着弟子聪颖,便打算将弟子收入门下,教弟子学识,太守大人与文成先生乃是多年老友,期间弟子无意中说起咱们寻园子之事,太守大人便用此宅院同先生换了个人情,不过,还没等弟子回来跟您说起,他就让管家将房契送来,师娘若是不信,可问小乙,他也是在场的。”

    燕小乙坐在一旁忙不迭的点头。

    “是的师娘,九爷不仅得了房契,还拜了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晚娘这才放下心来,接着又喜极而泣,豆大的泪珠儿直涌,她轻抚着梅长青的脸颊,呢喃道:“我的青儿终于要读书了吗?”

    天授三年晚秋,九月廿八,梅长青永远忘不了这一天,那一座亭子,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一天,那一片松林。

013 议开张

    江畔门面不少,院子却不多,已经姓了梅的沈家园子就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没少人对它眼热,却没哪个敢打它主意,皆因它姓沈。

    沈家在钱塘算不上什么豪族,奈何人家在朝廷里有人,如今的太守府都姓沈,哪个惹的起?

    日挂中天,关了几年的沈家院子突然开了,十来个后生小子进进出出,脸上挂着喜意。门面阁楼门儿虽然没开,里面却叮里哐啷的,听的出来是有人在拾掇,大抵是要开的。

    旁边几十米开外有一家酒楼,名叫“玉香楼”,江畔午间客少,玉香楼的胖掌柜立在门头探望,嘴里头碎碎念叨,“沈家楼门子又租出去了?不会是沈家人吧?希望别是同行——”

    玉香楼生意多是在傍晚以后,夜里江畔往来人流,不单是江边夜景美,花楼里勾人心魄的小娘子更美。看风景的人少,去烟花巷里风流潇洒的多,辛苦耕耘了一番,自然需要用些膳食补充一下体力。走远了腿软,干脆就近凑合一下,导致这玉香楼的生意也还算红火。

    即便如此,玉香楼也经不起别个折腾,自家人知自家事儿,后厨那位手艺咋样,胖掌柜自己心里清楚,顶多也就能算个凑合。

    “小五子,小五子,小兔崽子又死哪去了?”

    胖掌柜扶着门骂咧,里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接着门口探出个小机灵鬼。

    “来了,来了,掌柜的您喊我?”

    “你过去打听打听,看看那家人什么来头,预备做的什么营生。”

    “好嘞。”

    小五子一溜烟的跑了出去,没多久就气喘吁吁的折了回来。

    “掌故的,小的打听清了,新来的是家姓梅的戏班子,打汴州来,听那意思,是要开个戏园子茶楼,跟咱好像没啥关系。”

    “屁话,咋个就没关系了?他唱戏的、听戏的就不吃饭了?”

    胖掌柜嘴不饶人,心底却高兴的紧,甩给小五子两个铜子儿。

    “滚进去干活儿去。”

    小五子忙不迭的兜手接住铜子儿,嬉皮笑脸的跑了进去。

    “沈家咋会将院子租给个戏班子看来这梅家戏班子怕是有些门道儿,”胖掌柜嘟囔了几句,又觉的这事儿跟自己没有屁点的关系,便转身哼着小曲儿回了自家店内。

    江畔上地贵,能在这里开的起戏园的就梅园一家,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邻里商户们都同那胖掌柜一个想法,瞅着影响不到自家的营生,便安下了心。

    是以,梅家戏班子落脚引起的动静不小,却很快就平息了。

    晚娘坐在院里擦了把额头的细汗,满意的打量着新家。

    院子不小,比汴州的梅园还要大上一些,两进,前边七八间平屋,后院一栋二层小矮楼,中间还隔了个不大的园子,门面是一栋二层大阁楼,今后他们得靠它赖以为生了。

    环境就更不用说了,堂堂钱塘沈家的院子,岂是自家寒酸的梅园能与之相比?

    看着弟子们进出忙活,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满足,乌鸦反哺,孩子们大了,也都知道争气,往后要她操心的地方怕是越来越少了。一想到这点,她不免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

    这人呐,就是贱!忙的时候感觉累的要死,这要真闲下来了,又感觉自己浑身的不得劲。

    院子收拾停当,晚娘带人去采购了几车生活用品,一众人就算是住下了,李庆之问用不用放爆竹庆祝,晚娘考虑后,觉得暂且还是不用太张扬,等开戏那天再热闹也不迟。

    夜里娘仨合计了下,打算找风水先生问个黄道吉日,择日开张,也好求个心安,图个吉利。

    迷信这玩意儿,传了几千年都经久不衰,即便在梅长青前世的唯物主义社会里,不少人家每逢婚嫁、治丧、乔迁等事务,都要挑个好日子,更别说眼下了,这可是将迷信思想发展到巅峰的古封建社会。

    劳神费心几天,这事儿总算尘埃落定,众人松了气,再加上白天劳累,早早的便进入睡眠。

    清晨天微亮,咿呀声响起,好在周边都是商户,起的都早,并没有搅扰到谁。起初邻里们听着新鲜,一堆人透过门缝看起稀罕,等听了一会儿好奇劲儿过了,也就散去了。

    早膳后,晚娘喊上李庆之早早出门儿,她听人说北巷那有个老神仙,看日子很准,去晚了都排不上队。

    二人走后,梅长青将自己关在房里写写画画,燕小乙蹲守在门口,生怕有人打搅到他。

    晚娘二人中午才回来,叫齐众人说日子定了,十月初三开晚场,距今已不足四天,时间紧凑,让众人抓紧了准备,别等时候到了才手忙脚乱,那样容易出大问题。

    如今梅阑还在汴州,没人拿主意,晚娘只好与众人商量起这头天的戏该怎么唱、唱哪种、唱哪个本子。

    这年头可还没什么大一统的京剧。

    京剧源于清代乾隆年间,四大徽班三庆、四喜、春台、和春进入北京,与来自湖北的汉调艺人合作,同时接受了昆曲、秦腔的部分剧目、曲调和表演方法,又吸收了一些地方民间曲调,通过不断交流、融合,才最终形成的。

    眼下戏子们唱的都是南曲、北曲,梅家班在汴州唱的便是北曲,可这钱塘一代流行的却是南曲。

    好在梅阑南北曲精通,也传给了弟子,众人平日里也多有练习,只要再稍加排练一下,换成南曲唱腔倒也出不了什么大毛病。

    问题主要是在唱什么本子上,梅家班在汴州唱的最出名的就是《霸王别姬》和《杜十娘》,如今纵然是换成了南曲唱腔,这两个本子大抵也是要唱的。

    此前三人也曾商议过,决定把汴州时的早晚两场改为夜晚一场,新茶楼开在江畔,白天人流较少,听戏的不多,没必要再开两场,加上梅阑几人还在汴州,以目前的人手去开两场,一天两天的还行,时间久了,大家身体根本吃不消。

    一阵议论纷纷后,最终由晚娘拍了板儿,唱南曲,就唱《霸王别姬》、《杜十娘》。

    梅长青见大致已经定下,便提了些自己的建议。

    “既然决定了唱南戏,又定下了唱一场,咱们不如就从酉时四刻开场,唱至亥时结束,我想一个半辰唱的两出戏,大家应该没什么问题。既然定了是《霸王别姬》和《杜十娘》这两个本子,这几天大家就多练练,尤其是《杜十娘》,要放在后半场唱,而且一定要唱好。”

    李庆之听后皱了皱眉,时间的上倒是没什么问题,可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把《杜十娘》放在后场,便疑惑道,“选这两个本子倒也合理,毕竟是咱们的拿手好戏,可为何要着重《杜十娘》而不是《霸王别姬》?单从传唱广远的角度来看,《霸王别姬》应该更为人熟知一些,《杜十娘》这个本子源于咱们班子,打唱出来也不过才两三年的时间,如今也只在汴州一地唱熟,贸然的把它推在主位,只怕听戏的观众老爷们一时接受不了。”

    梅长青摇了摇头,也没跟他解释,开口卖了个关子。

    “大师兄可知这是何地?”

    “钱塘江畔啊。”

    “那大师兄可知道,这钱塘江畔什么人最多?又什么营生最火?”

    “这...”李庆之思考了会儿,肯定道,“富商、书生最多,青楼生意最火。”

    只是他依旧不懂,梅长青到底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梅长青见他还没反应过来,便接着问了句,“杜十娘是何人?李干先、柳遇春、孙富又是何人?”

    “青楼女子,书生,富商,”李庆之嘴里嘟囔了句,又猛然拍了把额头,惊呼道,“啊!我知道了,瞧我这脑子吆,简直笨的像个棒槌,亏得我往日里常唱杜十娘,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儿?”

    梅长青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看你不像棒槌,倒像个猪脑袋。”

    众人听的哄堂大笑,晚娘见李庆之臊的满脸羞红,嗔怪道,“青儿,你怎能如此说你大师兄?他笨归笨,但怎么能跟猪比”

    话音落下,她见李庆之眼神似乎愈加幽怨,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语中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连忙歉意的向他摆手,“庆之,师娘不是那个意思,师娘是想说...唉?想说什么来着?”

    晚娘一时语塞,忍不住捂着嘴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钱塘梅园开张的事情便在一片欢笑声中定了下来。

014 客来

    天授三年初冬,丁亥甲子,戊午煞南,属黄道除日,宜搬家、开业、求财......

    已是初冬时分,昼短夜长,这不酉时才过,天色就已经微黑。

    钱塘江畔上,一阵儿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后,接踵而来的锣鼓声响起,楼门前,红绢盘绕着一个大木匾额,上面撰写着“梅园”两个大字,梅家在钱塘的戏园子开张了。

    大伙儿在钱塘也没什么熟人,晚娘便让人给周边邻里送去了请柬,早前她已经派李庆之挨个去拜会了‘码头’,强龙不压地头蛇,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梅长青原本也打算给师父和沈老也送张请柬的,后来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终究彼此身份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虽然他一点都不在意,但他得为二老着想,大张旗鼓的来戏园子,传出去了终究不好听,影响不好。这是这个时代的规矩,即便他再不想搭理,有时候也必须得守着,太过叛经离道是要吃大亏的,这个道理他懂。

    大大小小的商户来了二三十个,李庆之穿着一身喜气的新袍子站在门台子前迎客,拱手客套,笑脸相迎,倒也颇有几分大掌柜的风范。燕小乙忙着帮忙跑堂去了,梅长青一个人闲着无聊,自打晚娘知道他拜了先生后,什么活儿计都不让他触碰,连梅长青一箱子的衣服都给她换了,不管新旧都被她打包给了燕青,统一换成了青白两色的书生袍,这不,这会儿他就一袭青色长袍的坐在一旁看热闹。

    不过这热闹他也没看多久,很快便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惊的他连忙起身上前相迎,“沈管家,刘伯,您二位怎么来了?”

    两位管家将礼物交给身后跟来的李庆之,恭喜了两句,刘伯就开始在一旁念叨。

    “公子真是的,园子开张也不给府里递个话来,也好让老仆找几个下人过来给您搭把手,要不是沈府得了消息递过话来,老仆都还不知道呢。”

    “嗨,也没啥忙不过来的,我这儿师兄弟们多,用不着去叨扰府上。”

    “老爷听说后可生气了,一会儿带着夫人跟沈大人也会过来。”

    “师父与沈伯父也来吗?这可真是...”

    梅长青苦笑不已,想想那两位老人的性子,一会儿怕是免不了得挨一顿训斥了。

    李庆之让梅长青请两位老管家进去坐下聊,刘伯两人摆手道,“不用,不用,算算时辰,老爷他们也快到了,老仆两就先在门口等等罢。”

    世人喜欢凑热闹,不管哪个年代都免不了俗,往来的过客见里边热闹,心底里好奇,便三五成群的凑进去看看。

    梅长青见客人不少,便让王庆之过去招呼,自己留在路旁陪着两位老管家等候,三人等在门口寒暄了没几句,就隐约看到远处驶来两架马车,天黑有些看不清,待马车近了,刘管家连忙迎了上去。

    “来了,是老爷他们。”

    不出梅长青所料,文成先生一下车,就怒气冲冲的开始数落梅长青,后面的沈老也跟着谴责。

    “你这臭小子,园子开张也不给府里送个请柬,还非得让师父和你沈伯父厚着脸皮自己上门?”

    梅长青急忙跟二老解释。

    “您两位这不是多想了嘛,弟子琢磨着您们日理万机的,这点小动静也不好去府上麻烦,心想着等过些日子园子顺当了,再去请您两位得空过来瞧瞧。”

    “屁的日理万机,你沈伯父忙,老夫可是清闲着呢。”

    “老夫这两日可不忙。”

    ....

    面对两人轮流着数落,梅长青也只好讪笑着应承。

    后面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妇人,看起来跟晚娘年岁差不多,一身素衣遮掩不住她的端庄大气,虽然上了年纪,但看上去风韵犹存,可想而知,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妇人一边走了过来,一边微笑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梅长青本就长的少有的俊俏,此时一身青色的儒袍穿在身上,更添了几分风流,看的她由不得眼前一亮,由不得心底里暗赞几声。见两人依旧对着少年叨叨不停,便及时开口替梅长青解了围。

    “行了,别站在门口为难孩子了,有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都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也不怕路人看着笑话。”

    两人听她这么一说,这才不好意思的停了嘴,文成先生向梅长青介绍了下,“长青,这是你师母章氏。”

    梅长青心底里已经猜到了,当下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见礼。

    “长青见过师母。”

    章氏微笑着将他扶住,古人师徒如父子,章氏对梅长青自然是越看越喜欢。

    “你师父前几日说他收了一个弟子,可将师母吓了一跳,他这人眼光有多挑剔,师母比谁都清楚,这两日老是盘算着,也不知是何等的少年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师娘您过奖了,弟子不过是运气好,得了师父的垂怜,这才入得师父门下。”

    梅长青谦逊了几句,连忙将几人请了进去。

    李庆之早在二楼备好了隔间,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几人坐着边聊边等着开戏。

    酉时四刻,伴随着铿锵声响起,台上拉开了帷幕,第一出唱的是《霸王别姬》,用南曲唱出来也算是中规中矩,虽然算不得有多出彩,但是台下依旧有不少人拍手叫好,这让心弦紧绷的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沈老先生听的一脸感慨。

    “北人唱南腔,能唱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霸王别姬》这出戏我也听了不少次了,每次听完都觉着有些意犹未尽。楚霸王何许人也?那是天下无敌的盖世英雄,横扫千军的勇将猛帅,可老天却偏偏不成全他,终究因为他的刚愎自用,而错失三位贤才,最终饮恨乌江。若非陈平、韩信转投刘邦,范增又告老还乡,那秦末天下岂能落在那刘邦小人手里?真是可悲可叹。”

    文成先生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

    “眼下这乱世何尝不似那秦末,暴隋灭而群雄起,陛下雄踞江南,越地的苗人、海外的郑氏、倭国、西南的大理国都盯着大周虎视眈眈。中原更是一片混乱,水泊梁山的贼匪、那姓赵的将军,哪个不是暗怀鬼胎、野心勃勃之辈?西北的大魏、盘根已久的前朝各大势力、幽州那号称“明王”的朱重八,再加上蛮族又时不时的南下侵扰,搅的整个天下都不得安生。尤其是那朱重八,出身如此卑微却能雄踞一州,其手段恐不亚于那刘邦,好在有那关外努尔哈赤的后金牵扯,段时间内还脱不了身,不过此人将来必是我大周的心腹大患。”

    “能得你这位‘江南第一谋士’刘伯温如此看重,看来这朱重八果然不可小觎。”

    “江南第一谋士?”文成先生嗤笑一声,“不过一介虚名罢了,天下谋士何其多,大魏的魏玄成、徐世绩,朱重八麾下的李善长、姚启圣,中原的赵普、周培公等,哪个是易于之辈?”

    “这倒也是,乱世出英雄,秦末一出,汉末一出,与眼下这隋末何其相似......”

    两人在那儿闲聊,却没注意到一旁傻了眼的梅长青。

    文成先生等于刘伯温?那个“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的刘伯温?

015 落下帷幕

    瞧见梅长青目光呆滞,面色涨红,章氏关心道,“青儿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梅长青这才回了神儿,见两位老人也停下讨论看了过来,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弟子不过是被师父与沈伯父言语中这乱世江山所震惊,一时间难免有些心生向往罢了。”

    三人倒也没往其他地方多想,毕竟是年轻人嘛,对这些事儿感兴趣也很正常。

    沈老笑呵呵的看着梅长青。

    “看来长青对天下这盘乱棋也来了兴趣,如此你便多请教下你师父的兵法韬略,他这“江南第一谋士”可不是浪得虚名。乱世风云起,每逢此时,恰是年轻人杰书写历史的大舞台,如那汉末一众妖孽书画的三国,端的一幅波澜壮阔。如今亦是如此,若你能得了文成公那身本事,未来封侯拜相、留名青史,那都不在话下。”

    梅长青摇头轻笑。

    “说老实话,弟子对封侯拜相、留名青史倒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志不在此。”

    “哦?这却是为何?”

    沈老颇为不解,功名利禄,这不应该是少年人的心之所向吗?

    心下斟酌了一番言语,梅长青方才轻声开口解释。

    “天下大乱,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们却只知那王图霸业,没几人回头看过他身后那累累白骨,也没几人去真心思虑过民生疾苦。“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传了上千年,可真正去遵循它的能有几人?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上位者只知奔波利益得失,却无视了水生火热中的黎民百姓。汉家百姓实属这天底下最善良的百姓,所求的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温饱。“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弟子学有所成,必择一合适之人,竭尽所能的去助他平了这乱世,让天下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至于弟子嘛,我这人向来逍遥物外,不适合那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待了却心愿,弟子便功成身退,专心做我这写戏唱戏的戏子。”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文成先生欣喜的看着梅长青。

    “不愧是老夫所看重的弟子,你这番发人深省的言语,端的让为师刮目相看。你说的对,世人皆有宏图大志,但大多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真心想着天下太平的没有几个。就为你这颗赤诚之心,为师定将这一身所学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你,也算为这天下黎民尽一番心意。”

    “多谢师父...”

    沈老看着眼前这师徒和睦的一幕,心底里既羡慕又有些微酸,这么好的弟子为何却是别人家的?

    后台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待客人们的心绪从之前的《霸王别姬》平复后,《杜十娘》登场了,王庆之要登台唱杜十娘,三师兄粱沁便卸了妆容出来待客,台上戏腔一开,就引了众人纷纷好奇,新戏?

    隔间里的文成先生也惊咦一声,“这戏从未听过,莫不是一出新戏?”

    梅长青微笑道,“是一出新戏,这是弟子早前的涂鸦之作《杜十娘》,走的是野路子,唱在这钱塘江畔也算是应景,取了些巧,还望您二位听后能多多指教。”

    沈老惊奇道,“哦?未读书却能写本?真是奇哉怪也,既是长青所写,伯父怕是得好生品鉴一番了。”

    文成先生也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认真聆听起来。

    江南人好养“瘦马”,钱塘人自然也不列外,尤其是在这钱塘江畔上,虽比不得秦淮河畔那般风靡,也逊色不了几分。此时园子里听戏的,有几人身边也伴着些个‘风尘女子’,她们听着听着,心神不由的被戏中那与她们同病相怜的杜十娘牵引,随着她一同悲喜,恍然间已不知身是何处。都说人生如戏,戏又何尝演的不是人生?

    ......

    “但愿长江化长剑,斩尽天下无义男,百宝沉江孽根断。”

    “十娘,使不得。”

    (杜十娘将箱沉江)

    “哎哟,太可惜了!”(孙富欲伸脚下水,又缩回)

    “冰肌玉骨葬波澜,十娘沉兔天地鉴,千秋遗恨永绵绵。”

    (杜十娘投江)

    ......

    随着‘杜十娘’投江退场,台下隐隐传来了几声嘤嘤的抽泣声。几位女子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忍不住悲声哭泣,今日的杜十娘可不就是来日的自己?活着不易,若非已经逼得走投无路,哪个想做那世人唾弃的娼妓、“清倌人”?即便沦落风尘,但她们也是心有期盼的,总盼着呀,能够遇到个肯为自己赎身的知心人,然后跟着他离开青楼,过上那正常人家的日子。

    “风尘女子”若能在青楼中遇到个真命天子,那估计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在这讲究门当户对的大时代里,别说是富贵人家,就是想做个农家汉子的妻,那也是个奢望,能当个偏房小妾,就已然是走了大运了。梅长青前世曾听过这么一个奇女子,名叫赛金花,清末时期人,有一本专门记载她过往的的书中曾有写道,“中国有两个“宝贝”,慈禧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卖国,一个卖身;一个可恨,一个可怜。”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这赛金花就曾被前科状元赎身为妾,后还曾跟随丈夫出国留学,懂洋文,最后还为护住北京城而出名,也算是一代名妓了。

    当然,大部分“风尘女子”都只能苦熬到老,最终孤苦无依,死后一张破席子卷着埋进黄土里,做了个孤魂野鬼。

    戏罢了,场中人悄然无声,直到一个凄婉的叫好声响起,客人这才回过神来,一时间喝彩声经久不绝。收上来的打赏不少,竟然还有那么几块小银锭,大抵是那几个可怜人赏的吧。

    李庆之带着师弟们登台致谢,客人们也逐渐散去,梅园在钱塘的首场演出算是落下了帷幕。看的出反响不错,梅长青估摸着,这差不多能让梅园落住脚跟了吧。

    “臭小子,这就是你说的涂鸦之作?莫不是想说为师老眼昏花了吗?”文成先生明显是心口不一,嘴上不满的嘟囔,心里头却是高兴的紧,脸上那掩不住的喜意早将他出卖了。

    梅长青知道老人家言不由衷,便遂了他的心思,装作委屈的附和,也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师父您想哪儿了,弟子岂敢有这等想法。这不是第一次写戏嘛,一直以来也没能得个行家高人品鉴,难得有师父和沈伯父在场,自然是想让您二老指点一番了。”

    一旁的沈老听着恼火。

    “你们师徒两搁这儿一唱一和的装给谁看呢?瞧他个老头子那一脸嘚瑟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来气。”

    文成先生轻笑着调笑他。

    “你们瞧,这老家伙肯定是嫉妒了。”

    一时间乐的满屋子人大笑,连沈老自己都忍俊不禁。

    客人们散了,就剩的他们这一桌,晚娘让弟子们收拾桌椅,自己去二楼拜见两位老先生。两个年过半百的老文化人,能跟晚娘聊的也就是几句客套话,好在三人也没说几句,晚娘就被章氏拉去一旁窃窃私语了,倒是免去了几人的尴尬。

    夜深了,娘两将他们送到门外,章氏在一旁同刚交的老姐妹依依不舍,文成先生则在马车旁叮嘱着梅长青。

    “现在梅园也算落了地,你也该安下心开始跟老夫学习了,明早我便让老刘过来接你。”

    梅长青没再犹豫,点头答应了,走过来的晚娘闻言欣喜的上前福礼。

    “今后青儿就拜托给先生了。”

    文成先生微笑着点头。

    “你放心吧,老夫一生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还指着他继承老夫的衣钵,定然不会有所懈怠。”

    一行人上了马车离开了,梅长青却有些头疼,原因是身旁多了个低头糯糯的小丫头,是章氏留下伺候他的丫鬟。身为一个生活习惯良好的现代人,梅长青本来是想拒绝的,无奈晚娘一口应了下来,他也就没好再去推脱。

    晚娘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她在梅园里养了一窝子“儿子”,都赖她这一个娘去照顾。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她再偏爱梅长青,也难免会有些分身无术。如今有了这个小丫头去照顾梅长青,她往后也能少操点心。不过便宜是得了,可这心底里又多多少少的有些失落,怕是从此以后,她的宝贝就要分一半给章氏了。

    小丫头叫苏瑾儿,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长的玲珑娇俏,小脸上还挂着些许婴儿肥,看上去有些呆萌,挺招人心疼的。

    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是有卖身契的,送人卖人都是常有的事儿,就算被主人家打死了,也不过是一张破席子卷了就了的事儿。小丫头出门前大抵是被章氏告知了的,尽管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仍然免不了会有几分恐慌。此时手里拎着个小包,袱怯生生的跟在梅长青身后,跟个刚入门的小媳妇儿似的,低着头不敢看人。

    师兄们暗地里朝着梅长青挤眉弄眼,心底却多少有几分羡慕,毕竟都是二十来岁的‘老光棍’了。

    晚娘牵着小丫头去后院给她收拾起居了,就安排在梅长青的隔壁住下。也不知她跟瑾儿说了什么,反正自打梅长青回屋后,瑾儿就一直小脸通红的只管低头收拾,伺候他睡下后,便匆匆的‘逃了’。

    小丫头关上房门,捂着发烫的小脸,小心肝噗通乱跳。

    心想着,老夫人也真是的,尽说些羞人的话语,不过她一早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看的出来,晚娘跟梅长青都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人。

    背依着门框,小丫头喃喃道,“往后的生活应该会平稳些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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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戏子介绍:
那一年,他风尘仆仆入京,堂上人人称儒,他却说自己是个戏子。人道是,戏子误国,他却坦然笑之。时天下纷乱日久,他执剑入朝,既然儒生无能,就让他这戏子救国。大国戏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戏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戏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