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梅长青初入刘府
大抵是晚娘昨夜跟瑾儿提了梅长青有早起的习惯,这不,梅长青这边才刚有点响动,小丫头便怯生生的推门进来。
大清早的,少年人阳火旺盛,身体难免有些反应,梅长青遮遮掩掩的爬出被窝,想要自己动手穿衣。
瑾儿不过一个十二三岁,性子又单纯,没他那么的‘见多识广’,见他如此举动,误以为不喜欢自己,当下便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梅长青无奈,只好闭上眼由着她折腾了。
少女的脸好比那雷雨天,来的快,去的更快,方才还是眼泪花闪烁,这会儿又一边帮他整理衣衫,一边躲在他身后偷偷的傻笑。
小丫头原本还打算去端盆水来帮他梳洗的,却被梅长青柔声止住了,“等下还要去练功,等结束了再梳洗也不迟。”
待梅长青下楼了,瑾儿便回屋开始打扮起来,一会儿刘管家是要来接梅长青过府的,这也算是小丫头的第一次回门。大抵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她想把自己弄的漂亮些,想告诉小姐妹们自己过的很好。
十几个人在小园里吊嗓,咿咿呀呀一片,好不热闹。
梅长青扭着腰肢唱了几段,接着又拔出长剑练了起来。
剑只是一把普通的道具剑,却被梅长青舞的让人忘了它的本身。只见他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扬。当真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众人早就收了声,围在一起观看,待他收剑归鞘,便哄然叫好。
李庆之瞅着他那唇红齿白、柳叶弯眉的模样,心道,这哪儿像个登台的戏子,分明就是个风流少侠,若换上身女装,怕不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等梅长青收功回房,瑾儿便忙活着帮他梳洗。
铜镜前,小丫头一边帮他梳头,一边暗中打量着铜镜里的人影,白皙的小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少爷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随后又服侍他换了身青色儒袍,两人这才下楼。
刚用过早膳,刘府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出门时,身后跟了两个尾巴。
“公子早。”
梅长青刚出门,刘伯便迎了上来。
梅长青微笑着点头,“刘伯早,您随便派个人过来接我便是了,劳您老大清早的跑来一趟,我这怎么过意的去。”
刘伯听了高兴,笑着摆手,“没事儿的公子,别看老仆已经年纪不轻了,但这身子骨结实,下人们毛手毛脚的,老仆不放心。”
“您老可真是...”
梅长青只得无奈的摇头,带着瑾儿上了马车。
见刘伯准备驾车,燕小乙便自告奋勇。
“您老坐着好了,让小子来驾车吧。”
“哦?你能驾的了马车?”
“嘿,小子在跟九爷前,也曾在一个大户人家当过仆人,没少驾车的,您老放心坐着就好。”
刘伯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就没有拒绝,又见他有模有样的架起了马车,便安心做了个引路人。
钱塘初冬的清晨只是有些微凉,马车缓慢的行驶在青石路上,轱辘压在落叶上发出“咯吱”轻响,袅袅青烟升起,鸟雀们站在树梢上歪头臭美的用鸟喙梳理着羽翼,彼此轻啄挑逗,一阵儿又是“叽叽喳喳”。
小丫头掀起一角车帘,好奇的打量着沿路景象,偶尔回头看一眼梅长青,见他闭目静坐的,撇了撇嘴又继续探着小脑袋观望。
街道还没开始喧闹,只有一两个担着糕点的小贩沿街叫卖,见马车驶来,连忙横挑避让,眼底流露出一丝羡慕,以为是哪家的大老爷清早上出门,见有人挑起帘子看来,又慌忙低头离开。
这方世界的钱塘城可不小,否则也不会独成一郡,刘府在城中一处幽静的地方,马车大概行驶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
梅长青下车后打量了下周边的环境,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道路,两旁都是高门大院,精美的琉璃瓦在晨辉的照耀下泛着微光,景色优美不说,连偶而出门的下人都是一身的绫罗绸缎。暗自感慨一声,不愧是钱塘贵人们居住的地方。
文成先生是什么人?那是鼎鼎大名的刘伯温,梅长青虽然没问过自家师父曾在大周朝廷的官位,想来也是品阶不低。
刘府是朝廷赏赐给他的宅院,怎么可能寒酸的了?门楣高大自然不说,门前蹲坐着两只雄伟的石狮子,那威武的样子,猛不丁的一看,颇为令人胆寒。门顶挂着一块宽大的紫檀木门匾,上面刻有刘府两个行草大字,下面两扇朱红色的大门,门上的青铜瑞兽口衔铜环。
刘伯上前叫门,很快就有门子将门儿打开,见是刘伯,连忙躬身见礼。
刘伯没有理会门子,转身恭敬的将梅长青先请进门,待他四处打量宅院时,才小声叮嘱起了门子。
“这位梅公子是老爷的弟子,以后就是府上的小少爷,你将马车送去马棚,我带公子去见老爷。”
门子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拜见,梅长青笑着对他摆了摆手,门子这才退下离开。
刘伯带着梅长青前往后院书房,一路走过,两旁山石点缀,青石瓦砾剔透玲珑,阁楼间植被锦簇,已是初冬十月,却依旧一副郁郁森森,尽显一派雍容华贵之色。
路过的小侍女惊喜的看着小瑾儿,见刘伯目光扫来,连忙垂首立一边,等到刘伯从她身前走过,这才敢抬头对着瑾儿挤眉弄眼。
最让梅长青诧异的是,这一路下来,他能感觉到院子里或明或暗的隐藏着不少护卫,这些人大多身上都隐隐透露着一股煞气,跟那日在亭子里见到的护卫一样,怕都是行伍出身,看来自家师父在大周朝廷的地位似乎不太一般啊,不过想想也是,刘伯温岂是凡人?
宅院大了贵是贵气,就是走着有些不太方便。
“噔噔噔。”
书房门前,刘伯轻轻敲了下房门,“老爷,公子到了。”
“哦?是长青来了吗?快请进来。”
文成先生沉稳的声音从里边传来。
刘伯推开门,梅长青走了进去,见老人家正伏在桌案前握笔发怔,便转身安顿两个小跟班。
燕小乙交由刘伯照应,小丫头自是不必说,刘府就像她的家,她可比梅长青熟络多了,见梅长青微笑着对她摆了摆手,便欢喜的跑去后院拜见章氏去了,大抵是要找她的小姐妹们炫耀一番的。
刘伯拉上门带着燕小乙走了,梅长青见自家师父依旧盯着桌案入神,便没去打扰,径自上前观看。
文成先生面前摆着一副水墨画,纸上墨迹未干,想必是刚画好不久。
画里是一个头戴斗笠独钓寒江的老翁,一舟、一老人、一片大雪世界,将整幅画渲染出一种荒寒寂寞的感觉。画中笔法老辣,流畅娴熟,天空用白色粉末弹作小雪,表现出雪花的轻盈飞舞。右侧留有一片空白,估计是他留做题文用的。
“这画为师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画好,临了想题个诗词,想了半天都没个头绪,你诗写的好,不如帮为师想想?”
017 独钓寒江雪(书法)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写诗这个东西除了本身的文学修养外,也是需要些灵性的。
当然,梅长青是个例外,前世里,诗词歌赋他记了不少,这也算他给自己这个穿越者积累的福利,就如同他的前辈,那位爱打黑拳的‘小范大人’。
所以,对于文成先生的要求,他倒是一点也不慌张,反倒有模有样的品鉴起来,“您的这幅画,怕是有些深意吧?”
“哦?你且说说看。”
一句话钩起了文成先生的好奇心,这画不过是他一时的随心之作,脑海里泛起了这么个画面,他便随手画了下来,至于这“心”源于哪里,他还没来得及去思量,所以,他倒是想听听,自家这弟子能有什么惊人的见解。
“师父的这画中,除了独坐垂钓的老翁外,只有寥寥几笔的微波以及斑点雪白,其余之处几乎空白。如此手法,除了衬托出一个“独”字,更让弟子感受到了一种萧瑟的气氛。真是“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文成先生赞许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为师下笔时,确实有意去勾勒出这种意境,不过,这可算不得什么深意,你且继续说来,让为师听听你还有什么妙解。”
“这?”梅长青心下迟疑,有些话贸然出口,会不会不太符合自己为人弟子的身份?
文成先生乃少有的智者,叱咤朝堂,极善揣摩人心,少年人那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他?早被他一眼看穿了。
他有些失笑的同时,便开口鼓励,“莫要拘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师不是那顽固不化的老古板,更不是色厉胆薄之辈,你尽管言来,若能说出几分道理,为师便奖励你一件好东西。”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梅长青也就放宽了心,没再拿捏。至于奖励什么的,他根本没有在意,如今他也算衣食无忧,身边又不缺什么东西。
便接着侃侃而谈,“画由心生,单从这画中也只能看出几分萧瑟凄凉,但若结合师父您如今的处境,就颇有些深意了。弟子虽不知您缘何离朝,但几番相处,弟子能看的出您那颗忧国忧民之心,如此一来,想必您离开朝堂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壮志未酬而身先退,再加上画中意境,想来您是在借画表达自己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当然,这些仅是弟子个人的些臆测,师父只当微风过耳,听听便好。”
文成先生前面听的愣神儿,听他后面这么一说,颇有些感慨的摇头苦笑,笑容里饱含了酸涩。此刻,他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神情落寞,看起来不再像那名震江南的智者,而只是个两鬓斑白的失意人。
沉默良久,他才轻声开口,听起来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此前,为师确实没思虑过这些,单只是随心而作罢了。但听了你的这番说词,为师倒真有些如梦初醒,细下想来,也确有些如你所说。或许是心有不甘,又或许是这日子太过清闲,以至于不知何时起,为师这心底里竟生出了那么几分失意的郁闷苦恼。至于离朝的原因,不说也罢,想起来就让人来烦心。”
“嘿...”梅长青尴尬的立在一旁,挠头闷声苦笑,暗怪自己多嘴,原本好端端的一个气氛,让自己搞的一片沉闷。
好在文成先生并没有沉浸多久,很快便恢复精神,笑道:“既然你能读懂此画的意境,又将为师的心思揣摩通透,那这题文便交给你了。”
梅长青没再推托,当下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假意皱眉沉吟,片刻后,突然顿足,道了一声“有了”,便提笔找了张草纸打算书写。
却不想文成先生止住,他指案桌上的画稿道:“莫要小家子气,就直接写在画上。”
毛笔字梅长青倒也会写,写的也还可以,前世因诗好字,与翰墨结下不解之缘,练得一手不错的行草。但此时文成先生让写在自己的画上,他还是有些紧张的,“要不还是弟子念,师父您写吧,弟子担心字迹丑陋,毁了您这幅心血。”
“无妨,就你来写,也就一副随手涂鸦而已,谈不上什么心血,毁了就毁了。”
“既如此,弟子便献丑了。”
梅长青小心翼翼的蘸墨舔笔,呼吸一口,平稳了下心态,集中精神开始下笔。
“江雪,”文长先生看着他开篇两字,心道,字算不错,名儿也应景。接着跟随他的笔迹心下呢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好诗,文长先生微惊,开篇直入画境,“绝”、“灭”两个字,将整幅画中的萧瑟凄凉展现的淋漓尽致。
梅长青蘸了蘸墨,笔尖沿砚轻刮,将剩下两句一气呵成,“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写完搁下笔,长舒了一口气,仔细端详了几眼,觉得写的还不错,也算是竭尽所能了,得亏连日来闲暇时写过不少,总算没有丢人。
文长先生目光紧盯着诗文,时而发怔,时而又面露喜意,即便已他经见识过梅长青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却依旧被少年之才惊艳。一句“独钓寒江雪”,简直道尽了画意。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想象,这诗竟然出自一个十三四岁、尚未经过读书洗礼的少年手中,且仅凭一纸水墨,便能写出如此佳作,这如何能不让他震惊?倘若它出自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儒手中,他也许只会欣赏,但绝不会像此时这般心情复杂。
还好自己抢在存中兄之前将他收入门下,便是再过妖孽,他也还是自己的弟子,若是错过了,他岂不得后悔死?汴州那些儒生都是些蠢猪吗?
“师父,您觉着弟子写的如何?”梅长青有些忐忑的问道,当然他问的是字迹,对诗他是一百个放心的,连苏轼都感慨出“人性有隔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已”的诗,谁敢疑虑?
“好,很好,非常好,这诗一出,为师反而觉的自己的画有些寒碜了。”
“......弟子问的是字。”
“额...”文长先生微愣,知道自己会错意了,便打量起他的笔迹,随后补充道:“你这一手行草尚且算好,字形已有七分,尚缺三分意境,不过以你的年纪来看,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意境?”梅长青有些不解。
“不错,”文成先生见他有些迷惑,便开口为他解释,“所谓书法意境,即是形质与神采的交融。世人皆说,王羲之之所以能写下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是因为他书写时靠的是七分笔墨、三分醉意,也是有些道理的。当然,并不是说他喝醉了才能写出绝佳书法,而是强调其《兰亭集序》中的神采意境。天下文人能写出七分笔墨的多如过江之卿,但能补上那三分醉意的,却世所罕见。据为师所知,当世之中能达其境者,唯大周殿中侍御史颜真卿一人。”
见梅长青似乎已经有些明悟,便接着说道:“你的书法大抵是靠临摹而来,空有其形,而缺其神采。”说罢,见梅长青诗文后没有落款,随提笔蘸墨,笔走龙蛇间,洋洋洒洒,“天授三年,岁在庚子,孟冬之初,刘伯温作画,弟子梅长青提诗......”写完堕笔,随手拿起桌上的印章扣上,接着又一脸满意的欣赏起来。
梅长青端量着两人的字迹,终于恍然大悟,粗看字体形似,细比之下不难发现,自己的字迹缺少了一股灵气,就如同文成先生所说的那般,空有其表而未得其神。
018 叫它《梦溪笔谈》如何?
所谓艺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书法亦是如此,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时间的积累,需要文化的浸润。
方才文成先生的一番言传身教,已让梅长青大有收获,所以,他倒没有过于纠结,反而很快就平静下来。
未读书,却明理,心怀天下。未经教导,却能作好诗,写的一手好字,成先生盯着眼前的少年,暗中啧啧称奇,世间所谓的天才、文曲星下凡,大概也就如此。
品画作诗不过是个插曲,文成先生可没忘记自己的本职,梅长青识字,且能写,这对文长先生来说是好事,倒让他省心不少。在文成先生的计划里,梅长青大抵是要参加科举的,而科举考的是便是四书五经,所以他打算从《大学》教起。
古人的文言文可不同于现代的白话文那般通俗易懂。
起初梅长青听的整个人都云里雾里,好在他的悟性还算不错,上学时也算接触过不少文言文,再加上文成先生的耐心教导,他很快便适应过来。
古人学习,在于多记、多理解,文成先生也只是将《大学》前几篇的几处难解之处给他讲解了下,然后将一本写满注解的书递给梅长青,告诉他有什么疑惑不解处就提出来后,师徒两便各捧着本书坐着看了起来。
读文言文并没有梅长青想象中那么乏味,当他通过注解理解内容后,反而被其中内容深深的吸引。兴趣来了,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书本当中,就连文成先生什么时候离开,他都毫不知情。直到章氏让瑾儿过来请他用午膳,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一个早晨的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估计是又回到刘府的缘故,瑾儿整个人都开朗的许多。一路上梅长青偶尔问她两句,小丫头就开了话匣子,什么章氏夸了梅长青什么话呀、小姐妹羡慕她什么的,欢乐的说个不停。一个人在书房坐了一个早上,难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此时听着瑾儿在身后叽叽喳喳,梅长青倒没觉着麻烦,反而饶有兴致的听着,一直到到了膳厅门口,小丫头才又闭上嘴巴,装作一副乖巧的模样跟在他身后。
进入膳厅,两位老人已经坐在桌前的等待,见梅长青进来,章氏便热情的迎了上去。
“青儿来了?读了一早上书,想必已是又饿又累了,师母让厨房准备了不少好吃的,快过去坐下尝尝。”
大抵是两个儿子久不在身边的缘故,章氏压抑已久的亲情,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对象。亲自起身将梅长青拉在身旁坐下,又是舀饭又是夹菜的,手里忙活的同时,嘴里还不停的絮叨,“都怪这个糟老头子,本来师母是要去书房看你的,他却硬扯着不让,说是怕打搅你读书。真是的,我就过去看看,又不会多嘴,连这都不让,你说他是不是该招人恨?”
文成先生一脸郁闷的坐在那里,无奈的摇头,端起碗闷头吃饭。
梅长青看着好笑,只得劝慰道,“没关系的师母,弟子不累,再说师父也是为我着想,一会儿吃完饭,弟子陪师母您多聊会儿可好?”
“好好好,还是青儿好,师母一个人住在后院无聊,这老头子还整日钻在书房里瞎捣鼓,也不知道陪我说说话。”章氏乐的喜笑颜开的同时,还不忘数落文成先生几句。
“咳,”文成先生咳嗽了声,“食不语,寝不言,你少说两句,还让不让孩子好好吃饭了?”
章氏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继续笑眯眯的看着梅长青,不停的给他添饭夹菜。
梅长青好吃,但不挑食,只要是好吃的东西,他都能下肚。三个人五个菜,两个老人口淡,只吃些青菜,鸡鱼都是给梅长青准备的。刘府厨子手艺不错,吃的梅长青胃口大开,他一边听着章氏唠叨,一边不停的往嘴里扒拉饭菜,毫不顾及自己形象。足足三碗米饭下肚,他才停下了筷子,捂着肚子懒洋洋的靠着椅子消化。
章氏看着心疼,心想着,这孩子一定是饿坏了。女人都是这样,亲情面前不讲礼。要是旁人在章氏面前这样,她肯定觉的这人很无礼,但梅长青越是这样,章氏反而越觉得喜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母爱吧。
用过午膳后,梅长青又在客厅陪着章氏聊天,直到文成先生让刘伯过来喊他,说沈老来了,他才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内,沈老正端量着早上的那副画,口里不停的感慨,“这画水平一般,只可惜了这诗。”文成先生知道他这是心里泛酸,懒得跟他计较,依旧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见梅长青走了进来,便招手道:“来的正好,这老头子正夸你诗写的好呢。”
“哦?沈伯父过奖了,小侄也是在看了师父的画,才一时来了灵感,算不得什么真本事。”梅长青上前见礼后,谦虚着说道。
“好好听听,长青这话才是正理,你这没眼光的老家伙,还说我这画水平一般,笑话,一般岂能让长青作出此诗?”
“懒得跟你计较,”沈老翻了个白眼,坐下一旁品茶,“话说回来,你这老东西今天给长青教的什么?”
“《大学》。”
“《大学》?”沈老有些疑惑,“这倒是奇了怪了,一般人学习,不都是先从《论语》开始吗?”
“不错,一般人确实先学《论语》,但长青不同,他有自己成熟的价值观,《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才是他目前需要学习的东西。四书之中,老夫只打算教导他《大学》《中庸》,《孟子》与《论语》老夫已经做好注解,他只需平日闲暇时参悟牢记便好,以他的悟性倒也没什么问题。”
沈老细想一下,觉的也是,便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两人闲聊片刻,文成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便向沈老问道:“对了,近些日也不见你提起,你那书如今编纂的如何了?”
提起自己的书,沈老脸上堆满了笑容,他这辈子除了做官就是在写书,这本书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眼下即将大功告成,心底也是颇有些得意,“大致已经差不多了,共有三十卷,只差书名序言了,尤其是这书名,老夫盘算了好几个,总觉的有些不称心。”
文成先生戏谑的看着他,忍不住开口调笑,“哦?一个破书名,岂能难得住你这位‘梦溪丈人’?”
梦溪丈人?梅长青微怔,姓沈,师父又叫他存中兄,那么自己这位沈伯父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难怪自己先前听着他的字号会觉着有些熟悉。
沈括,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家之一。那么依照他提名中的“要术”与“杂记”来看,他所说的书,应该就是那本被洋人称为“共和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的书了。好在先是收了燕青,后又拜师刘伯温,梅长青已经习惯了,对于沈伯父就是沈括一事,也倒没了先前那般震惊。
“嘿,你这老家伙,埋汰人不是?”沈老苦笑一声,接着问他,“老夫那书你之前看过,大致内容你也清楚,你觉得‘存中杂记’、‘沈氏要术’这两个书名,哪个更为适合些?”
“这...”文成先生一时间也被他问住,坐那儿思考起来。
沈老见文成先生一时难以抉择,便看向梅长青,“长青以为呢?”
“书名吗?师父说的梦溪丈人便是伯父您吧,不若就叫它《梦溪笔谈》如何?”
019 鸦九剑
“梦溪笔谈,梦溪笔谈......”沈老眼睛一亮,口中喃喃几遍,激动的言语发颤,“好...好名字,就叫它《梦溪笔谈》,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将名字写上去。”
说罢,起身匆匆离去。
“唉?”文成先生看的一愣,刚准备招呼,就见他已出门,只得苦笑着摇头,“这疯疯癫癫的老糊涂,拢共不过四个字的书名,还能忘了咋的?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简直是入了魔怔。”
“呵呵...”梅长青讪笑两声,细数起来,自己也算是个罪魁祸首,便没好意思吱声。
文成先生无语的打量着着梅长青,真不知道他这脑袋是怎么长的。书是沈括一辈子的心血,他惦念这书名不是一天半天了,却始终犹豫不定,这小子可倒好,随口说了个名字就成了。沈括那书他也大略看过一些,确实是本意义深远的大作。真是便宜这臭小子了,依着老沈那性子,多半会把这事写进序言里,传扬出去,也算是段佳话了。
沈老走了,师徒两继续窝起来看书。直到傍晚临近,瑾儿前来唤他,梅长青才起身告辞。晚膳得回去吃,晚娘特意叮嘱的,大抵是心理作祟。
出门前,文成先生从一旁书柜中取出一个长条锦盒递给梅长青,“之前为师许诺要奖励你个好动西,这便是奖励。”
“这...”
梅长青有些迟疑,文成先生不说,他早就忘了这档子事儿了,当下便推辞道,“弟子不过随口编造,碰了运气,您当不得真。”
“当不当真我说了算,给你就拿着。”
见师父有些不高兴了,梅长青只得伸手接过,盒子不轻,他有些好奇是什么东西。
“不打开看看吗?”
梅长青点了点头,翻开盒盖,竟然是把长剑。
他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文成先生,文人送礼,多是笔墨纸砚,送剑的倒是少见。不过,他很喜欢。
剑客好剑,梅长青也不列外,单从外表来看,这剑卖相不错,剑鞘木质打蜡,护手处黄铜包裹,刻有兽纹,形似汉剑,却又多了几分圆润。拔出长剑,一道银芒亮起,让梅长青忍不住遍体生寒。
剑身刻有二字,“鸦九”,梅长青心底里微怔,竟然是它?鸦九剑,隋唐时期少有的名剑之一,毕竟那个时代盛产‘唐刀’。后人将这把宝剑传的很玄乎,但历史关于它的记载却很少,唯有白居易《鸦九剑》曾说:“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不想今日竟然落在自己的手里。
文成先生见他喜欢,便也高兴,“人分文武,剑亦如此,尊贵如纯钧剑,阴狠似鱼肠,但都是杀伐之器,鸦九剑也是一样。年轻时,为师识得北人张鸦九,他知我生平之志,便赠此剑与我,既为护我,也是为斩了这乱世的不平。如今为师老了,挥不动了,就将它托付给你了。”
“多谢师父,”梅长青将长剑收起,他没推辞,也推辞不得,说它是老人家的托付,倒不如说它是一种传承,志向的传承。
“没什么好谢的,这剑搁在我这里也就是放着,糟蹋了。”
“哦?弟子身子骨羸弱,师父不怕它跟着我被埋没了?”
文成先生失笑一声,“你这臭小子,还试探起为师来了?为师虽是文人,但年轻时也拜过剑法大家,岂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你双手看似纤细,但关节处宽大,内里隐有老茧,必是常年磨炼所为。再者说,跑江湖行当的,哪个没点把式防身?我不相信梅先生能不传你武艺。”
“嘿...”
傍晚余晖下,梅长青捧着剑匣子走在前头,小丫头抱着两本书在后面蹦蹦跳跳的跟着,出了门儿,燕小乙已经驾着马车等在外面。
膳厅里,老两口对坐着吃饭,章氏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嘴里头抱怨,“晚娘也真是的,怎么能让孩子空着肚子回家呢?”
文成先生放下筷子,喝了口清汤,失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呀,怎么说你好呢?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人家都分了一半给你了,你还不满足。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拉扯大的孩子,还不是亲生的,心底里不安全也是应该的,若非为了这孩子能读书,她估计连青儿一根头发丝儿都舍不得分人。”
“也是...”
梅长青回去的有些晚,梅园已经开门迎客了,晚娘给他们留了饭菜,人已经在前头忙活。三人匆匆吃完饭,瑾儿去晚娘那儿帮着泡茶,燕小乙跑去当小二了。
梅长青在后台帘子后探头朝里瞅了一眼,见厅里人已经差不多坐满,心底里微微有些诧异,昨日人多,大抵是有二十来个商户捧场,今日却是怎么回事?
正当他疑惑间,见李庆之从旁走过,连忙拦住他询问,“大师兄,今日怎么如此多的客人?”
“多数是来听《杜十娘》的...”
李庆之兴奋的跟他解释了几句,便匆匆的跑去忙活了。
梅长青这才恍然,原来一出《杜十娘》让梅园在这钱塘江畔算是闯出了名头,尤其是在那青楼画舫之内,今日不少客人身边都带着女子,大抵是昨夜那几个哭泣的可怜人的缘故吧。这倒有些出乎梅长青的意料,他想过这出戏会在这里唱红,却没想过会红的如此之快。不过这是好事,想来今夜过后,梅园客人怕是会越来越多吧。
整个园子里就梅长青一个人闲着,他便跑去晚娘那儿搭手,晚娘本来是不愿意的,奈何今晚客人实在太多,一时间也没有提前准备,确实有些忙不过来,只好留下他帮忙。
先登台唱的是一出老戏,叫《苓厢亭》,讲的是一出痴男怨女的故事,大多客人都听过,反响也算不错。大多人还都是奔着下半场的《杜十娘》来的,所以当李庆之的杜十娘方才登台,下面就开始叫好,倒是有几分名角登台的样子了。
李庆之能得梅阑那么器中,本事肯定是有的,园子里能真正挑起大梁的,也就他与三师兄粱沁。李庆之演的了青衣唱的了花旦,模样俊俏,点了妆,换上身戏服,看起来就是一个活脱脱的美娘子,哪儿能分的出雌雄。
《杜十娘》这出戏,高潮是在末尾,就如梅长青所料般,待演到杜十娘弃宝投江,台下不少女子长袖遮脸,大抵是在擦泪吧,戏罢了,锣鼓声停,依稀还能听见些抽泣声。
能被带出门的风尘女子,哪个能没点姿色?那娇滴滴哭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身边的男人们不停的劝慰,为讨个美人欢心,也为表个真心,放进赏篮里的银钱自然不会少了。就这样,姑娘们高兴了,梅园里的人也高兴了,这晚的收获自然不错,从晚娘那疲累却又挂面笑容的脸上就能看的出来。
这只是开始,梅长青相信梅园的生意会越来越红火的,思谋着要不要去雇几个人来。李庆之是要登台唱戏的,总这么当个掌柜来回跑也不是个事儿,后台泡茶配菜,晚娘一个人也忙活不过来。
梅长青便等众人收拾停当后,跟他们商议了下,其他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晚娘说掌柜的事儿等梅阑那儿有了消息再说。不过对于雇两个泡茶配菜的,晚娘倒是没有拒绝,只说要能找着合适的就行,大抵是怕影响到梅长青的学业,总不能让孩子读了一天书,回来还要跑来帮忙。
夜深了,晚娘还没有睡下,就着油灯给弟子们缝补衣裳,心里盘算着,南下至今已经一个来月了,汴州那边也没传来个消息,也不知道梅阑几人如何了。
心里想着事儿,一不小心被针刺了手,晚娘皱着眉嘬着手指头,心底隐隐不安,急忙摇头将那丝不好的预感甩了出去,心底里呢喃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020 枭雄的抉择(求投资)
孟冬十月,不同于钱塘的微寒,汴州的夜晚很冷,外面瓮里的水皮子上已经结了冰碴。
梅园里屋,一群人正围坐在火炉子旁沉默。
半晌后,梅阑叹了声气,“唉,晚娘她们南下已经月余,按常理说,应该已经到了钱塘,也不知如今安顿的如何,什么时候才能传回个信儿来。”
他这两天隐隐有些悔意,当初就不该让晚娘一个妇人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南下,如今世道艰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生是好,都怪自己贪心,舍不了这园子。
其实也不能怪他,颠沛流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安身之地,任谁也不可能就那么轻易的舍弃了。
“放心吧班主,”旁边的洪老劝慰,“有晚娘带着孩子们,出不了事儿的,别看她这人平日里性子直,可大事上却从不含糊。再说还有庆之和小九跟着,庆之性子沉稳,再经过上次之事,他也成熟了不少,小九更不必说,要不是看着他打小长大,我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个妖怪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容,梅阑也稍微安下了心,“您说的倒也是,有庆之和长青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想到梅长青,梅阑也自豪的紧,捡回这孩子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梅长青从小聪慧的有些过头,紧靠自己揣摩就能识文写字,十三岁时哼出《杜十娘》,可把一园子人吓坏了,若是放在那太平盛世,单这出戏就能让他扬名天下了。
见气氛不再沉闷,众人也都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便说起了眼下时局。
“这些天城里南下的人少了,听戏的也多了起来,可关中那边依旧有不少人逃了过来,听说那姓赵的将军把十万大军都调进了长安,也不知道是战是跑。”
“大抵是战吧,往年蛮子南下,都只是打打秋风,抢了粮食牲畜便回去了,这次怕也一样。”
“那可说不定,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世道更乱了,我不信那蛮子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
......
众人七嘴八舌的聊着。
洪老看向一旁沉默的梅阑,“班主你觉的呢?老头子这些天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感觉要出什么大事儿似的。”
听他这么一问,大家也都安静下来聆听。
梅阑沉吟了会儿,踌躇道,“不好说,往年里蛮人只是掠边,今年却已经逼近了关中,若那赵将军抵抗还好,若他不战而逃,长安一旦被蛮人拿下,情势恐怕就危机了。”
“唉!”
听着洪老的叹息,众人再次沉默不语。
此时千里外的长安城大殿内,赵胤也在与几名心腹讨论。
见众人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赵胤沉声道:“诸位,眼下情势已经刻不容缓,前方探子来报,蛮人五万精骑已经逼近,再有两三日就将抵达长安,大魏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只有被困在绥德的李农夫带着五万散兵在负隅抵抗。绥德城贫瘠,蛮人只是围困,并没有强攻的意图。但汉中不同,汉中乃富硕之地,此次草原遭灾严重,那成吉怕是要铁了心要劫掠汉中了。要进汉中,就必下关中,而长安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是守是退,本将军一时也拿不定个章程,所以,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左侧一位偏将起身,“将军,依卑职之见,我等当守,大丈夫马革裹尸,岂惧他一群野蛮之人?”
“正是。”
“合该如此。”
......
一旁的几名偏将连声附和。
赵胤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犹豫了下,看向右侧下首的中年人,“则平怎么看?”
则平是字,那人叫赵普,赵胤的族人,文成先生曾夸他乃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赵家能够拿下世家林立的关中,他功不可没。
赵普见上座的赵胤问他,略微思索了下,便开口分析,“成吉此人野心很大,从他统一草原部落就能看的出来,但眼下他并不具备争雄天下的资本。今夏北地大旱,草原人畜挨不过冬,此次南下怕是逼不得已。眼下的蛮人就如同那饿坏了的狼群,哪怕是面对猛虎,他们也会拼死一扑,唯一庆幸的是,蛮人此次只为劫掠,并不会趁机吞下关中。至于我等是守是退,两者都有好坏,就看将军与诸位如何抉择了。”
“则平不妨细细说来,也好让我与诸位将军参考一二。”
赵普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几步,沉声道,“自古得关中者得天下,若依照诸位将军先前之意留守,不仅失不了关中,而且收获了民心,今后的关中各大势力,将无人能撼动的了我等在关中的地位。只是将军在长安这十来万精锐,怕会所剩无几,两三年内怕是难以再图谋中原。”
话到这里,他扫了眼两侧众人,见他们都点头赞同,便接着说道,“现如今大周远在江南,大魏远在西北,若我等选择暂避锋芒弃城而走,则保得这十万精锐不说,还可待来年春暖之时,趁两家毫无防备之际,迅速出兵拿下汉中、洛阳乃至汴州一带,据一州半之地而坐望天下,则大业可期。
不过若要成其事,关中乃重中之重,如此一来,一旦蛮族退回草原,我等势必要重新夺回关中,这其中困难诸位都很清楚,关中大势力以及西北较近的大魏不会坐观。再者,此时我等弃城而走,已失了关中民心,若再要下关中,怕是不易。且我军中士卒大多乃关中子弟,军心涣散是必然的,恐怕将军等今后在军中的威信也会一落千丈。”
说罢,他看着上座的赵将军,“其中利害我已言明,至于如何取舍,还要靠将军你来拿定。”
众人沉默不语,一方是大义,一方是大业,要一时从其中取舍,确实有些困难。
赵胤犹豫再三,有些为难的看向赵普,“则平,我等这些年能坐稳关中,其中艰难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而十万精兵我们此时也损耗不起,手中若没了精兵,莫说北魏与那些一直背后捣乱的大族,单那榆林那李农夫就不会让我等好过,这两年他们一直都对关中虎视眈眈,只不过畏与我等手中之兵才不敢出兵罢了。如今天下风云已动,时间不待我,难道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赵普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唉,有是有,但此计实非英雄所为。”
“无妨,”赵胤一脸激动,“还请则平快快道来。”
“也罢,既如此,我且说与将军与诸位,蛮人意不再关中,而在汉中粮仓,若将军既不想失关中,有不想耗费兵力,唯有遣人与蛮族商议,言我等放其入汉中劫掠,想来蛮族必会答应,只是如此一来,将军怕是要遭天下人唾弃了。失关中,失的是关中民心,放蛮人入汉中,则失的是天下人心,还望将军三思而后行。”
待赵普话音落下,立即有偏将上前劝阻,“将军不可,如则平先生所说,此实非英雄所为。”
“英雄?”赵胤嗤笑一声,“历朝历代,诸位可曾闻有哪个英雄得了天下?英雄如项羽者都不得好死,何况是我等?”
“这...”偏将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悻悻坐回。
“诸位,我等举兵为何?不就是为了这如画江山,为了这富贵荣华吗?何必要计较这一时的声名,成王败寇,历史一直都是胜利者书写的,他日若我等能坐拥这万里江山,谁敢对我等妄自非议?”
赵普垂首不语,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此刻他心底里异常矛盾,听的出赵胤是打算放蛮人入汉中了,自从坐拥关中后,赵胤就变的连他都有些看不懂了,从前的英雄成了如今的枭雄,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不过有一点赵胤说的对,英雄成不了大业,可枭雄脚下必将是冤魂累累。谋己、谋人、谋天下,为了赵氏江山,即便错失大义,他也不得不将错就错了。
心底做了决定,赵普便不再犹豫,“眼下危机关头,不知将军如何选择?”
不出赵普所料,赵胤只是扫了眼众人,便沉声道,“放蛮兵入汉中。”
“这...”众人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规劝,只得悻悻的闭口不言。
赵普凝声道,“既然如此,将军当尽快遣亲信前往蛮族大营,恐迟则生变。”
赵胤走下台阶,所过之处,众将都目光躲闪的低头,看的出,他们谁也不愿担下这千古骂名。
赵胤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一位三十来岁的文士身上,“三弟可否愿意?”
文士名赵义,赵胤的胞弟,闻言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就见上方的赵胤一脸平静的看着自己,眼神中的那抹冰冷让赵义不寒而栗,当下不敢拒绝。
“为了赵家大业,弟愿往。”
赵胤闻言大笑,“好,不愧为我赵家儿郎,某家的好三弟,如此你便手持为兄书信,去那蛮营里走上一遭。”
赵义躬身应是,低头间,眼底闪过一抹冷冽的恨意。
021 慌了一座城
十月中旬,冬夜漫长,黎明鸡尚未叫,月色冷冷的俯视着身下这片宁静的土地,正是睡意正酣之时。
突然,大地开始颤抖,犹如地龙将要翻身,轰隆声惊醒了沉睡的汴州城,一切都来的那么突兀。
地震了?这是梅阑的第一反应,很快他就惊醒过来,不对,这不是地震,是大军的马蹄声,是谁关中的赵将军?还是草原的狼群?他裹着棉袍冲出房门,站在小院中听着外面的响动。
大抵是被吓懵了的缘故,汴州人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慌了一座城,满世界都是惊叫哭喊声。
梅阑拉开院门,不断有人从他面前疯跑而过,从城北涌向城南门口,他扯住一个跑的较慢的胖中年,手掌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
“为何如此惊慌,究竟出了何事?”
胖中年慌乱的甩着胳膊,却没能将梅阑甩开,急的大吼,“快撒手,蛮子要进城了。”
梅阑愣住了,松了手,胖中年失了重,身子晃了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等梅阑回了神,匆忙反身跑回院里,见其他人已经等在院里,急声大呼,“快走,蛮子进城了。”
蛮子来了?这消息仿似一道冬雷轰下,惊的傻了众人。
十来人惊慌失措的跑出院门,却见大量人流从南门处折返窜回,急促的马蹄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喊杀声、惨叫声不断从那里响起,街道上惊慌失措的人流拥挤碰撞,有几个胆小的脚软倒地,竟然被活活的踩死,人们哪顾得脚下的惨叫声,像一只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回去!”梅阑低吼一声,将众人推扯进梅园,急忙关上大门。
老六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惊恐的看着梅阑,“师父,这可如何是好?”
梅阑靠着土墙,两眼失神的望着院门,“跑不了了,蛮人要封城了。”
黎明前的黑暗很快降临,众人就这样跌坐在地上,似乎忘记了这冬日的寒冷,街道上依旧有人哭喊,马蹄声过后,留下一串癫狂的笑声。
喧闹了一天,外面的世界变的安静下来,人们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苦熬了一夜,翌日清早,门外响起了铜锣声,接着几声蹩脚的汉语传来。
“所有人都听好了,将军有令,各家将粮食堆放在门口,胆敢有私藏者,格杀勿论...”
等蛮子队伍过去,梅阑站在门口沉声道,“老四,带你师弟去将仓房里的粮食全都搬出来,马匹也赶去门前拴着,老二,你跟我进来。”
梅阑在汴州一共留下三个弟子,老二曹永柱,人老实巴交的,没什么唱戏的天赋勉强充个词儿少的老旦;老四包银山,长的憨厚壮实,算是中规中矩;老六安宁,年近二十,身材却瘦小的像个猴子,唱的是武丑,大概是梅长青众弟子里最不让他省心的一个了,少年时犯了错,怕梅阑打他,硬生生的在水井里躲了一整天,直到饿的顶不住了才爬了出来,结果被梅阑抽的半个月下不了床,年长些倒也收了心。
听到梅阑的吩咐,包银山便拉起一旁瘦小的安宁去搬运粮食,曹永柱跟着梅阑进门,梅阑将门关上,从床底下摸出几锭银子递到他手里,悄声道:“你拿着这银子,再去厨房取几块干饼,将它们包上油纸丢进后院的井里,别让人看见。”
曹永柱人老实,向来对梅阑言听计从,当下也没问什么,便下去准备去了。
待把粮食银钱摆放在门口,众人就围坐在屋里等着,一队队蛮兵开始挨家挨户的搜粮了,大多人家滴米未留,只是偷偷的藏了些银钱,但依旧有人藏了粮食,多是些穷人,粮食就是他们的命根儿,没了粮也活不下去,横竖都是死,挨刀子总比饿死来的痛快些,下场可想而知。
梅园的门被直接踹开,一队凶横的蛮兵鱼贯而入,手里拎着明晃晃的刀子,大抵是刚杀过人,上面还沾着血,一个披头散发身穿汉袍的老穷酸屁颠颠的跟了进来,王酸儒?梅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心道,你读书人的骨气呢?
领头的蛮子叽哩哇啦了几声,指了指王酸儒,王酸儒立马挺直了身子上前,耀武耀威的指着梅阑,“吆,这不是梅老板嘛,蛮大人刚问你们,有没有私藏?”
梅阑指了指门口堆着的东西,“园子里的钱、粮、马匹都在那儿了,不信你可以叫你这些祖宗去搜。”
王酸儒脸色难看的瞪了眼梅阑,却没跟他计较,弯着腰对着蛮头子叽哩哇啦的说了几句,蛮头子扫了眼众人,挥了挥手,身后几个蛮兵就冲了进去,一阵儿噼里啪啦的打砸后,几个蛮兵拿着十几件兵器走了出来,外面的士卒瞬间举起了武器,梅阑心道不好,自己怎么忘了这茬,暗中向几人使了个眼色,打算情况不对就拼死杀出去逃命。
好在王酸儒不知道跟蛮头子说了什么,蛮头子饶有兴趣的打量了几眼众人,挥手让部下收起了武器,梅阑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蛮兵将东西搬上马车走了,临走前,王酸儒脸色复杂的看着梅阑,丢下句“晚上待在院里别乱跑”,就跟着走了。
关了院门,也不敢生火,一群人就这么围坐着发呆,梅阑脑子里盘算着王酸儒方才的举动,有些看不清他究竟是何用意,刚进门时的嘲弄,随后又拉了众人一把,临了那句不着痕迹的话也有些奇怪,就眼下这光景,谁还敢出门,那不是纯粹的找死吗?可他却安顿自己别乱跑,尤其是在前面加了个晚上,想了半天,梅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他抛在脑后,跟众人小声商议起当下要面对的情况。
“眼下不清楚蛮人究竟有何打算,若只是劫掠,那还有活的希望,若是屠城,大家怕是就要早做打算了,不论结局如何,我们当中必须要有人活下去,活着去钱塘。”
众人点了点头,都默不作声,梅阑见状心底里难过的紧,悲声道,“是我对不起你们,如果当时我带着你们跟着晚娘她们一起南下,就不会有今日之危了。”
洪老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别瞎想,大家都不怪你,谁能料想到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呢?梅园是大家伙的家,但有一分希望,我们都不舍得离开。我们几个老家伙都老了,劳苦了大半辈子了,临了能梅园里享了几年清福,也算活值当了。
早前我们几个都商议好了,若有一丝的逃命机会,你就带着三个孩子们走,别管我们,我们都跑不动了,拖着也是个累赘,搞不好都得死在这里。
我们一辈子无儿无女的,祖宗手艺都传下去了,没啥好牵绊的,死在梅园里,也算叫不得孤魂野鬼,赶明儿天下太平了,你再领孩子们回来上两炷香,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梅阑眼角有些湿润,强打起笑容,轻声道:“您老别瞎说,我这不过是在做最坏的打算,指不定蛮子得了钱粮明早就退去了。”
众人跟着傻笑几声,笑声有些牵强,其实大家伙心里都清楚,蛮人是什么?那就是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岂能就那么轻易的走了?
在汴州人战战兢兢的等待中,夜幕来临,粮食没了,好在厨房还有不少干饼,众人都没有食欲,就着冰冷的井水简单的分食了几块,便坐在黑暗中静静的发呆。
“噔噔噔!”
门外突然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屋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月光格外冷清,在这个充满死寂的夜里,这几声突兀的敲门声略显得有些诡异。
“谁?”闭目中的梅阑睁开眼轻喝一声,目光死死的盯着门口,半晌,见门外似乎没有回应,几人便没去理会,不想敲门声却又再次响起。
梅阑皱了下眉头起身,打算前去开门,却被曹永柱一把拉住,“我去吧师父。”梅阑摇了摇头,轻拍着他的手背,示意他无妨,便拉开屋门走了出去,三个弟子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透过门缝,隐隐能看见外面站着一道黑影,梅阑深吸一口气,猛的将门拉开,一刹那间愣在那里,“是你?”
022 位卑不敢忘忧国(一)
月光下,几具尸体静静的倒在街边,或躺或卧,泥土里的血水早已干涸,青石路面上反射着妖艳的红芒,空气中隐约能闻着些许刺鼻的血腥味儿,一道人影静静的立在门外的阴影里,这一幕怎么看都是那么的诡异。
饶是梅阑心大,也被吓了一跳,他怔怔的望着眼前蓬头土面的老儒生,他竟然是一个人来的。
王酸儒脏兮兮的脸上卷起一堆褶子,大抵是在笑吧,只是笑的有些丑,此时背对着月光,倒是让梅阑没看清他那残余的几颗黄牙。
“梅先生不请老朽进去坐坐吗?”
老家伙话音里夹杂着苦涩,梅阑突然觉的他有些可怜。
事实上二人本来也没多大恩怨,若是没有梅长青那档子事儿,大抵不过是一个戏子和一个看客罢了。
好赖他白天也算是救了梅园几人,江湖人,恩是恩,怨是怨,这点梅阑分的清楚,当下便让开身子,“您请!”
王酸儒先整了整身上破旧的衣袍,再扒拉了几下头发,这才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还是那副穷酸样,死性不改。
屋里没点灯,几个人看着坐在对面的王酸儒,彼此也不搭话,就这么静静的对视,许久,还是梅阑没沉住气,先开了口,“王先生驾临我梅园,不知有何吩咐?”
“我来是想告诉梅先生,蛮子打算屠城了。”
“屠城?”
梅阑心底咯噔一下,脸上堆起一抹强笑,“这种事儿可开不得玩笑,王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老夫没同你开玩笑,”王酸儒摇头,随后表情凝重道,“领兵的蛮子叫托尔索,十分痴迷咱汉人文化,想请老夫做他的幕僚,老夫为了苟活便假意应了下来,得他允许,老夫倒是可以在蛮营内随意行走。”话到这里,老酸儒言语中难掩得色,接着又变的忿忿,“白天老夫在帐外无意中听到他们密议,原来都怪赵胤这数典忘宗的狗贼,亏得他几代将门之后,竟然暗地里开了阳平关,放了蛮子南下肆虐,如今蛮子大军就在汉中,汴州来了大概五千骑,计划劫掠两日,后天清晨回汉中,临行前要屠城。”
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屠城,汴州城可是有几万民众的啊,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吗?梅阑无力的靠倒在墙上,久久没有出声。
还是洪老先反应过来,“蛮子屠城与先生来这园子有什么相干?先生莫不以为单凭我等几个戏子就能救人?”
“能救。”
“先生莫不是在开玩笑?”洪老嗤笑一声,“五千蛮子精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我们淹死,何况那是五千把明晃晃的刀子。”
“能救!”
王酸儒有些激动的站起身子。
洪老也起了火气,“能救个屁,你是嫌我们死的不够快吗?”
“能救的!”王酸儒死死的盯着洪老,眼神流露出一丝哀求。
梅阑微怔,有些诧异的望着这位平日里令人讨厌的老酸儒,觉得他那平日里佝偻着的身子,在这一刻突然间变的高大起来。
“你...”洪老再欲开口,却被梅阑扯住。
“王先生想要我等做些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等虽是那人人轻贱的戏子,却从未敢忘了自己的根。”
“好,好,”王酸儒激动的抓着梅阑的手臂,“我来见梅先生,是想代这汴州几万条生灵求您一件事儿,再向您讨个宝贝。”
“事儿好说,宝贝怕是要让您失望了,梅某人穷了一辈子,生平拢共就得了两样宝贝,如今都已送往钱塘,怕是给不了,也不可能会给。”
“不,不,不,”王酸儒连连摇头,“梅先生说的那两件宝贝并非是王某人想要的,王某想要的宝贝没在别处,还在梅园。”
“哦?这倒是稀奇了,难不成这梅园里藏有连我等都不清楚的宝贝?先生不妨明言,眼下我等性命尚且难保,更别说什么宝贝了,若真有,为了这几万城民,先生尽管拿去就是。”
王酸儒定定的看着梅阑,表情有些复杂,踌躇半晌,沉声道,“若老朽说想要的宝贝就是梅先生您的命呢?”
“你个不识抬举的老东西......”
不待梅阑出声,三个弟子已经就怒火攻心,向来老实的曹永柱挥拳就甩了过来,却被梅阑架住。
“师父?”曹永柱一脸不解。
梅阑没有理他,转身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王酸儒,目光冰冷道,“莫要失礼,王先生不过是同为师开个玩笑,为师的这条命可还没那么金贵,先生以为呢?”
“若老朽当真呢?”
“你...”
“住嘴!”
曹永柱张口欲骂,却被梅阑一声喝止。
梅阑面色变的阴沉,凝声道,“王先生当真?”
“当真。”
梅阑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半晌没再吭声。
王酸儒有些失望的摇头,他不怪梅阑,蝼蚁尚且偷生,连将军儒生尚且能为一己之私出卖民族,何况梅阑一个仅是惜命的戏子,他那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身子仿佛又佝偻了下去,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蹒跚着走向门外。
就在他抬脚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梅阑的声音。
“先生可有把握?”
王酸儒身子猛的一顿,背着身摇了摇头,“没有,一成把握都没有。”
“那先生凭什么让梅某人赔上性命?”
“赌上老朽这条狗命,赌上城中这十来万生灵的性命,梅先生觉着这个理由够吗?”
“够!”
“你说什么?”王酸儒激动的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看着梅阑,其他人也都傻了眼,一时间他们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梅阑微笑道,“梅某说,够!”
“班主(师父),”洪老几人急忙惊呼,梅阑却摆了摆手,回头看着几人,“覆巢之下无完卵,匹夫尚且知忧国,待那蛮人举了屠刀,我等亦是一死,既是死,我又何不死的轰轰烈烈,也好为我等门人赚个名声,好叫那天下人知晓,戏子无义,但从来都是从一而终。”
几人傻愣愣的看着他,待反应过来,又激动的一脸潮红,洪老感叹一声,“老朽枉自活了六十余载,竟不如班主看的透彻,若临死能换个舍身大义的名声,老朽又何惜此身?”
说罢,他又朝王酸儒拱了拱手,“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原谅则个,倘若先生有什么需要之处,请且尽管吩咐,老朽必不吝啬这条区区残命。”
“我等也是。”
其余几位老人家也都一脸郑重的上前表态。
王酸儒老泪纵横,挺直了腰板,认真的打点了下衣衫,将蓬乱的头发挽了起来,甚至抿了几口吐沫,待他觉着自己已经收拾出一番人样后,躬身拱手揖礼,“汴州儒生王原,王无功,见过诸位。”
梅阑几人连忙拱手还礼,两人对视一笑,往事如烟。
023 位卑不敢忘忧国(二)
黑漆漆的房内,也没点灯,众人就这么围坐着商议起来,大抵是命都舍出去了的缘故,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惊慌。
梅阑坐在一旁苦笑,他不知道该说自己“仗义”呢?还是该说自己傻,一时冲动就把命借出去了,大抵是自己疯了吧。
不过他倒也谈不上后悔,每个人都有自己理想,谁年轻时没个拜将封侯、留名青史的念头?多不过是被这熬人的世事磨平了棱角、败给了命运罢了,为了这一大家子生计,他庸庸碌碌的过了一辈子,眼下朝不保夕,能用自己一条贱命换个青史留名,他又岂不快哉?
安下心思,他想起王酸儒之前似乎只说了借宝,却还未曾提及所求何事,便开口问道,“王先生说是借宝,却借了梅某人的命,不知你所求的那事儿,又想从在下身上割去什么?”
王酸儒听后略有些尴尬,他与梅阑谈不上什么交情,要论起来,自己还有些亏欠,当初梅阑带着那小戏子上门拜师,被自己撵出门去,今日却开口向人家借了命,竟然还借成了,多少让他有些唏嘘。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容不得他再犹豫,便直言道,“事儿倒简单,就想请梅先生给那蛮子唱一出戏。”
“给蛮子唱戏?”
王酸儒点头,沉声道,“老夫想把那蛮将军引到梅园里杀了。”
言语里语气森然,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再配上透窗而入的阴冷月色,听起来竟有那么几分瘆人。
起初老酸儒还颇有几分得意,却不想梅阑沉下了脸,压着嗓子怒斥一声,“王先生今日莫不是来梅园索命的?”
黑暗中王酸儒看不清楚梅阑的表情,但从话音里就能听出他那勃然之怒。
王酸儒吓了一跳,不知这人好端端的突然发的什么疯?急忙问道,“梅先生这话怎么说?”
梅阑咬牙切齿道,“登台唱戏,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便是梅某人有心唱一出独脚戏,那也得留个敲锣鼓的,这可就不是梅某人一条命了,难不成王先生能敲的了那锣鼓?”
“这...”
王酸儒脸色难看,暗道该死,自己怎么能将这茬忘了,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梅阑说的那样,此刻像个索命的恶鬼,来要这梅园人的命,顿时紧张不已,万一因此惹恼了梅阑,他就此反悔,那可怎生是好?
好在洪老及时替他解了围,“班主勿恼,既然班主也能舍得下性命,何况我等几个垂垂老朽。”
“就是,该死的娃娃鸟朝天,我等一大把年纪了,还怕个球?”
“......”
“这......”
见几个老人七嘴八舌的轮番劝说自己,梅阑犹豫了半天,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唉,如此...如此也罢。”
曹永柱见梅阑松了口,凑上前小声道,“师父,我...”
哪知刚开口,就被梅阑一声喝止,“你闭嘴!”
两人挨的近,曹永柱见师父目光严厉的瞪着自己,吓的连忙禁声,待他缩了回去,梅阑才又看向其他人,“既如此,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就唱独脚戏,烦请王先生说说你的具体计划吧。”
王酸儒见状,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跟众人讲述起他那不成器的计划。
几人听了半天才听懂他那蹩脚的计划,大概是想学人家范增谋一出鸿门宴。
众人诧异的盯着王酸儒,都说书生杀人不用剑,这读书人果真可怕,谁敢想这往日里胆小猥琐的老酸儒,竟然是个这么狠的角儿,能想出了如此九死无生之计,当真是心有猛虎。
只不过这比狗屁稍强点的计谋简直就是漏洞百出,成事儿的希望不大,但是眼下这种情况,哪怕只有那么丁点,众人也都想搏上一搏,万一它就成功了呢?
洪老疑惑道,“且不论成与不成,单说就算杀了那托尔索,能救的了汴州人吗?一旦让那蛮子起了恨意,岂不是适得其反吗?”
王酸儒哂笑一声,“如今蛮子已经定下屠城,就算适得其反,也不过是让他们屠的更彻底罢了,若是杀了托尔索能引发蛮子大乱,逼得汴州人起来反抗,蛮子敢不敢屠城还是两说,毕竟他们南下也只是为了劫掠,并不想过多损失。”
“这倒也是,”洪老沉吟了下,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便接着道,“如此就依先生所言行事,不过先生之计过于粗糙,我等还是再商议下细节吧。”
......
几人悄声细语的聊到深夜,一直到王酸儒提出告辞,街道上有蛮子巡逻,梅阑担心他出事,想要留他,却被他拒绝了,老酸儒似乎又恢复了他往日那副穷酸样,他说自己可是蛮头子的坐上宾,门外那些蛮子哪个敢动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欠扁模样,哪还有初来时那副大义凛然,看的洪老忍不住想给他一拐。
梅阑起身将他送至门口,出门前,王酸儒突然收了脚,“梅先生口中那两件宝贝,老夫有些好奇,其中一件大抵是你家那泼辣娘子,另一件呢?”
“我的小徒弟。”
“园子里经常跑堂那个?”
“不错。”
“那小子牙尖嘴利的,除了模样俊了些,有啥值得你宝贝的?”
“先生以为《杜十娘》如何?”
“称得上一出好戏。”
“他写的。”
“这......”
王酸儒傻眼了,他甚至怀疑梅阑当初是不是想羞辱自己,一个少年时写的出《杜十娘》的天才,为何要让他拜自己一个连秀才都没考得的老儒?回头再仔细一想,想到少年那出身戏门的身份,似乎又明白些了,大抵是梅阑想给那孩子弄一个配的上他天资的身份吧,这年头,便是自己一个穷酸老儒,也比他戏子身份高贵百倍。
暗道可惜了,当初自己眼瞎,狗眼看人低,这么好的弟子,明明是唾手可得,却被自己拒之门外了,想到这儿,他突然有些羡慕起梅阑。
王酸儒没再说什么,抬脚离开了,看着他变得萧索的背影,梅阑突然感觉有些畅快,一晚上被这老酸儒牵着鼻子走,心底总归是不舒服的。
关了门回屋,他见几人还在小声商议,目光扫了眼三个弟子,其他两个傻乎乎的听着,时不时的还插上一嘴,似乎没有一点害怕,唯有安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便叫停众人。
“你们三个给我听好了,明日之事你们谁都不准参与,蛮子来前,都给我去后院水井里躲起来,至于能不能活下来,那就得看你们的造化了。”
曹永柱犹豫了下,小声说道:“师父,老四老六躲起来就好了,就让弟子陪着师父吧。”
“胡闹,”梅阑怒斥一声,“你当这是玩吗?这是送命的营生。”
说罢,又觉着自己似乎有些过了,毕竟是孩子的一份孝心,便柔声道,“我与洪老几个都老了,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一辈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没啥好遗憾的,你们不同,大好的年华不能就这么葬送了。”
弟子们跪在他身前哀声哭泣,梅阑听的心酸,忍不住有些眼睛湿润,“师父一辈子没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是我最大的遗憾,往后得靠你们自己了。”
“师父......”
.......
胆颤心境的熬过一天,众人忍不住困乏,靠在一起睡了,梅阑没有睡意,回房里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李庆之的,一封写给梅长青。
晚娘那儿他没写,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自己想的她大概都懂,与其让她整日以泪洗面,倒不如干脆点,断了她的念想,省的她整日睹物思人。
五更天了,外面已经响起了鸡鸣声,天要亮了,梅阑伸了个懒腰起身,唱了一辈子的项羽,今天终于要杀个将军了。
024 位卑不敢忘忧国(三)
天阴沉沉的,外面布满了寒霜,汴州人躲在房里瑟瑟发抖,哪里还敢出门,偌大的城池内一片死寂,唯有蛮子在门外肆意来回的马蹄声。
梅园除了大家伙儿生活的院子外,还有一座木楼子,平日里唱戏就在那里,木楼子看着高,实际就一层,挤一挤,大概能容纳个百来号人。
此时,木楼大门紧闭,里面却一片忙碌的景象。
门窗已被楔死,但凡库房里的幔帐帘幕,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梅阑都让挂在戏楼的周围,一番装点下来,往日里颇有些寒酸的戏楼子,倒看着多了几分贵气。
库房里存有不少用来点灯、炒菜的油脂,他让弟子全都抹在了四周的门窗上,天冷不易变质,这东西本身味儿又淡,蛮子大抵是闻不出来的。
放火怎么能缺的了引子,存了几年都没舍得喝的老酒被端在了后台,被褥衣服也全都搂了过来,整座楼子除了基础以及顶瓦外,其余都是木制的,梅阑心想着,有了这些玩意儿,火会烧的旺些吧。
忙活了半天,总算是依着计划布置好了,大家伙就这么沉默的坐在台前歇息,目光复杂的打量着每一个角落,心里头空荡荡的。
多少年了,几十口子人全靠着这楼子生活,这儿不仅是他们混饭吃的场子,也是他们的家,今夜过后,大抵也会成他们的墓园子,眼瞅着将要被自己亲手一把火烧了,这心底里一时间难免会有些五味杂陈。
晌午时候,老酸儒趾高气昂的带着几个蛮兵送来了酒食,说是蛮头子赏的,让大家伙吃饱喝足了,晚些时候好有力气唱戏,临走前也没交代什么别的,只说蛮子将军大概傍晚时分过来,‘命令’他们用心唱,出门前又暗中给梅阑使了几个眼色,这才带着蛮兵匆匆走了。
大抵是最后的午餐了,对着满桌子平日里逢年过节才能享受到的肉食,几人一时都没有胃口,这就相当是断头饭,他们怎么可能平心静气的咽下去。
梅阑见大家都没动筷子,便起身捧起酒坛子,给每人满了一碗,随后端起碗酒水,微笑道,“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与其难过那些没有用的,倒不如吃饱喝足了上路,大丈夫生于世上,能这么轰轰烈烈一回,咱也算是满足了,来,都端起碗来,咱痛痛快快的干了它,就当是为自己壮行。”
几人被梅阑吊起了情绪,起身跟他碰碗。
低头饮酒间,一滴泪水自梅阑眼中落入酒碗,又被他一饮而尽。
唱戏的平日里很少喝酒,怕辣坏了嗓子,此时喝的也不是温顺的黄酒,是蛮子送来的烈酒,入喉火辣辣的,喝的又太猛,呛着了嗓子眼,咳的大家都鼻涕眼泪的,待缓过劲儿来对视一眼,瞧着彼此狼狈的模样,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一碗烈酒点燃了他们男子汉应有的豪气,放下酒碗便拿起筷子大口的吃了起来。
酒足饭饱,能做的也都做了,一切就都听天由命了。
眼见时候不早,梅阑不舍的看向三个弟子,叮嘱道,“你们三个到井里躲着去,依着那王酸儒的意思,蛮子大抵明早便会撤了,不管这事儿成或不成,也别管那蛮子还屠不屠城,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躲到井里,等确定外面安全了再出来。”
“师父...呜呜呜...”
三人“噗通”跪地,安宁与包银山抱着梅阑双腿嚎啕大哭,反倒是平日里最尊敬梅阑的曹永柱,此刻却跪在后面默不作声。
“痴儿,”梅阑轻抚了下二人头顶,一时间悲从心来,忍不住泪流满面,良久后,梅阑强忍着不舍甩脱二人,背过身哽咽道,“好孩子,去吧,都去吧,快去吧,一定......一定要活下来,去了钱塘后,好好帮衬庆之,护着点小九儿,也替为师照顾好你们师娘,告诉她...告诉她,就说为师对不起她了。”
二人依旧跪在那里哭嚎不止,一直沉默的曹永柱便起身将他们拖了出去。
中原不似西北那般缺水,后院的水井也就三四丈深,井口狭小,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下去,两侧有早前挖好的台阶,安宁身子瘦下先下去了,接着是包银山,等他身子入井,只露一个头的时候,曹永柱突然将他喊住,一脸微笑的看着他,“小山,老六就拜托给你了,师兄不走了,我想留下来陪师父,”
“二师兄,你......”包银山惊慌失色的看着曹永柱,“师父不会答应的。”
“没事,我有办法。”
“那我也不走了,让小六子一个人走,我也留下来陪你和师父。”
“不行,”向来性子温和的曹永柱,此刻却端起了师兄的架子,板着脸道,“说什么浑话呢,小六子从来没出过门,让他一个人下钱塘你放心的下?咱仨必须得有人活下来,若是那蛮子真退了,也好留个人收尸。”
见包银山已是泣不成声,曹永柱心头一软,柔声道,“听话,师父养了我们半辈子,怎么能让他一人孤零零的去了,有师兄陪着,好歹那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人能伺候着他老人家。”
包银山垂泪摇头,依旧不依。
一阵安抚不行,没办法下,他又黑着脸呵斥了几句,才将哭啼啼的包银山赶下了水井,随后曹永柱在后院找了间屋子躲了起来。
生离死别,大抵称得上是世间最恶心人的事物之一了,赚足了人的泪水不说,还一直潜伏在人心底折磨一辈子。
傍晚时分,王酸儒带着几个蛮兵先行到来,身后还跟了几个让梅阑意想不到的人,为首那人一脸淡笑的望着梅阑,拱了拱手,“梅老板,别来无恙乎?”
梅阑诧异的看了眼王酸儒,见他立在一旁尬笑,估摸着又是几个被这老东西借了命的,也没理他,上前拱手道,“陈老板别来无恙。”
陈老板全名陈阳,城西陈家戏班子的班主,都是一座城里的同行,两人自然是认识的。
所谓同行是冤家,这些年两人明里暗里的没少争斗过,陈老板唱的青衣,面白无须,性子也随了些女子,嘴碎,人前人后的没少说过梅阑闲话,往日两人见面,总是免不了一番斗嘴,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这种情况,彼此脸上多少有些尴尬,难免又有几分同病相怜。
两人相顾无语,又不能总这么尴尬着,还是梅阑大气了些,率先笑道,“听说陈老板关了园子南下了,怎生来此?”
陈老板叹了口气,无奈道,“园子是关了,妻儿弟子们也都去了南边,我舍不得丢下祖宗传下的产业,就一个人留了下来,却不想遭了这等祸事。”
梅阑摇头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原因,随后岔开话题,压低嗓音问道,“想必那老酸儒跟陈老板几位都说了其中利害了吧,这是必定要命的营生,几位可想清楚了?”
“不错,”陈阳点头,见梅阑看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略微不满道,“怎么着?只许你姓梅的大义凛然,就不准我姓陈的正气浩然?”
“你多想了,”梅阑打了个哈哈,扭头看向其他几人,“你们呢”
这几人都是城里唱散戏的,没有固定的班子,平日里靠着四处串戏过日子,他们什么角都会,却又什么也不精,一般都是演演武丑、唱个配角,眼下却是梅阑最需要的。
几人对视一眼,由其中一人道,“我等妻儿老小都在城里。”说罢,他没再开口,不过想来也是,此刻还有什么理由能大得过这一句?
梅阑点了点头,低声道,“原本梅某还担心着,唱一处独脚戏怕勾不起那蛮头子的酒性,如今多了你们老几位就好办了。”
“哦?那梅老板接下来打算唱的哪一出?”
梅阑微笑道,“此情此景,诸位不觉着很适合唱一出《霸王别姬》吗?梅某唱霸王,陈老板演虞姬,如何?”
陈老板洒然一笑,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陈某常听人说,你梅老板唱了一辈子的楚霸王,咱汴州唱戏的唯有你梅老板能唱的出霸王的威风,一直以来陈某人也没去见识,今儿个正好趁着机会在台上领教一番。”
“那您就瞧好吧!”
二人对视一笑,竟颇有几分惺惺相惜,多来年的恩恩怨怨,也就那么散了。
天色渐晚,在后台众人点好妆容后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蛮子将军托尔索终于到了,梅阑扫了一眼众人,凝声道,“诸位,都说戏子无义,然而,位卑不敢忘忧国,今日我等就叫那世人好好瞧瞧,什么叫戏子的大义。”
025 位卑不敢忘忧国(四)
已是日短夜长时节,又是阴天,才过了傍晚,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汴州人家没人敢点灯,唯有城南头的梅园里一片亮堂。
突然,一阵“咚咚锵”的锣鼓声响起,划破了整座城的死寂,梅园开戏了?
不少人抬头望着梅园方向,却没人有胆出门打探,天晓得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们还在没在外边,万一露个头,不小心让砍了脑袋一命呜呼,那可就悲哉了。
梅园开戏了,敲打的是幕前曲,梅阑隔着帘幕瞥了一眼外面,台下坐了一桌人,算上正屁颠屁颠的给蛮子倒酒的王酸儒,拢共坐了五个,门口守着几个手扶刀柄的蛮子。
中间坐的大汉应该就是蛮头子托尔索了,一脸的大黑胡子,身子骨高大魁梧,裹着身兽皮护甲,腰间悬着的刀子没有解下,此刻端着碗与几个部下痛饮,王酸儒狗腿的坐在一边,老脸笑的像朵满是褶皱的菊花。
大抵是吃了饭的,桌子上也没摆几样什么,就两碟子凉菜,余下全是酒坛子,地上还摆了不少,蛮子喝酒如牛饮水,没多大功夫,两坛子酒已经空了。
“王先生,这戏曲不会就是敲锣打鼓拉拉胡吧?”
托尔索似乎等的有些不耐,虽然这锣鼓配合着二弦胡琴听起来也有些味道,却没有老酸儒说的那么玄乎,一时略微有些失望。
“当然不是,这仅仅才是开幕曲,听戏您得慢慢来,一点一点的细品,就像我们汉人的诗词歌赋,读透了,您才能尝出其中的酸甜苦辣来。”
托尔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倒是本将军心急了。”
王酸儒赔笑道,“嘿,这怎生怪得了将军,您尚是首次听戏,不知情亦是应该的,说起来,今天唱的这出《霸王别姬》倒是跟将军们有些契合,不知将军可曾听闻那力拔千斤的楚霸王项羽?”
“当然,”托尔索锤了下胸口,颇为郑重道,“我蛮族人向来崇拜勇士,项羽大王乃古往今来最厉害的勇士,我等又焉能不知?”
“嘿,那正好,今日这些戏子献给将军的这出戏,讲的就是项羽兵困垓下的故事。”
“哦?那本将军倒是颇有些期待了,来,我等再饮一碗。”
......
见台上就几个垂垂老朽,后台也就两三个文弱戏子,外面又天冷,托尔索干脆招来守卫,关了楼门,一起喝了起来。
往日里唱个《霸王别姬》,除了净旦末外,少说也得十来个角儿,几人商量了下,去了些旁白,稍微改了改,大家都唱了大半辈子戏的老行家,这点功底还是有的,再说那蛮子也就听个热闹,人话都听不懂,还指望他们品戏?
幕前曲已经拖的够久,再拖下去会扫了蛮子的兴头,几人平静了下心态,梅阑朝着幕帘子旁一直关注这里的洪老使了个眼色。
就听铙钹稍停,大锣敲响,二胡声婉转换调,一场大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蛮子们饮酒正酣,突听得声调变换,待抬头看去,只见一容颜秀美的花衣女子,扭摆着妩媚的身姿,款款而来。
陈老板虽已是不惑之年,但唱了一辈子的花旦青衣,免不了沾染些女儿家习性,敷铅抹粉的,养的肤如凝脂,又点了戏妆,哪还像个男儿郎,分明就是个女娇娥。
台下的蛮子傻了眼,吃惯了草原的‘粗茶淡饭’,何曾见过这等‘精雕细琢’,一对发亮招子直勾勾的盯着台上的‘虞姬’,有甚者竟然起了色心,可见陈老板的功底。
托尔索痴痴的呢喃道,“好美的女子。”
王酸儒瞬间浑身恶寒,觉着身后凉飕飕的,身子一颤打了个冷噤,片刻才挤出一张笑脸,凑上去悄声道,“将军,他是男儿身。”
“男儿身?”
托尔索惊叫一声,好在有戏音遮盖,倒不至于将戏台打断。
倒是周边几个蛮子被他吓了一跳,目光疑惑的看向他,托尔索见状,便叽里呱啦的跟他们说了几句蛮语,大抵就是说台上这是个美艳的男人,几个蛮子难以置信的端量着陈老板,除了衣袖宽大遮掩了身材外,分明就是个美艳的女子。
待陈老板登台,梅阑习以为常的向后伸手,“枪”,又蓦然想起,弟子们都走了,谁人于自己捉枪,正当他暗自苦笑之时,忽的手上一沉,一杆熟悉的长枪落在手里,梅阑倏然一滞,手中长枪差点落地,猛然回头,就见一张熟悉的武旦花脸。
“你...”梅阑指着曹永柱,气的浑身颤抖,一时发不出声来,半晌又垂头丧气,难过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曹永柱咧嘴一笑,笑的有些酸涩,配起他脸上的戏妆看起来丑陋,落在梅阑眼里,却是这世间最美的容颜。
“对不起了师父,弟子打小就愚笨,讨不了爹娘的欢心,家里人养活不起,便将我送进咱园子,自打入了您门下,我才吃上一口饱饭,十几年了,习惯了有您护着,这骤然离了您,短不了又得挨饿,弟子不怕死,怕饿!您养了我这么多年,大抵也已经习惯了,不如您就再受受累?让我也随您去了,兴许下面的老爷可怜我,下辈子还让我投胎在您的门下,那我可就赚了。”
梅阑悲声道,“可孩子,你还年轻啊!人生路长,你还没走一半,就这么随为师去了,你会留下遗憾的。”
曹永柱呲着牙挠头讪笑,“没什么好遗憾的,就算有,下辈子您带弟子补完就好了。”
梅阑心疼的厉害,眼底泛起一丝清泪,心道:罢了,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也已经迟了,今生自己欠了他的,唯有来生再好生补偿了。
愿来生,你还是我的弟子。
抹了把眼泪,梅阑轻拍他精壮的身子,感慨道,“你我师徒唱了一辈子的《霸王别姬》,不曾想今日却也落了个被围“垓下”,进退不能,时也?命也?就且学那楚霸王,成全汴州这“江东”,杀敌自刎“乌江”。”
说话间,台上传来陈老板纤细柔美的女腔,“——妾身,西楚霸王账下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也。”
“也”字落下,余音即止,即听曹永柱大喝一声,“大王回营啊!”
026 位卑不敢忘忧国(终)
一声爆喝,仿若一道霹雳惊雷,台下人倏然一惊,已有三分酒意的蛮子吓的紧握刀柄,接着“啊喳喳”声响起,就见一个手执长枪、面色威武的花脸霸王大踏步登台。
宽大的戏袍彰显的他异常魁梧,双目圆瞪,配合着那黑白相间的花脸,虎虎生威,端的是摄人心魂。
蛮子们这才反应过来,讪笑着松手坐回,托尔索喃喃的望着台上的梅阑,“这就是戏曲吗?”
王酸儒向来自持身份,此刻竟也禁不住露出几分自豪之色,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戏曲,《霸王别姬》,老夫听了一辈子戏,这大抵是最好的一场了。”
“好一出《霸王别姬》,”托尔索感慨,接着朗声大笑,锤了拳胸口,爽朗道,“楚霸王项羽,大丈夫当是如此,来,儿郎们,随本将军干了这碗。”
几名蛮子捶胸起身,举碗“哐当”碰起,一饮而尽。
莫说是台下的蛮子了,就连台上的陈老板也心神一晃,心道这梅阑的楚霸王,果真是威风凛凛,当下好胜心起,媚眼一挑,心无旁骛的搭起戏来,配合着南梆子(京剧曲调之一),听的台下几人如痴如醉。
蛮子们几乎碗不离手,能听懂戏文的也就王酸儒与托尔索两人,其余蛮子只是跟着瞎哼哼,双目迷离,不知是醉了酒,还是醉了那人。
门外刮起了北风,楼子内却热火朝天,十坛九空,蛮子们也已经醉眼朦胧。
台上余的不过三人,虞姬、项羽、老太监,只见项羽掷杯离座,“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原本虚眯着眼睛的王酸儒,听了这句戏词儿,倏然精神,目光暗中掠过四周,只见挂在四周的帷幕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落下,几道人影闪动,隐隐露出些火光。
蛮子们醉了,人醉了,心也醉了,痴痴的看着台上,却没察觉到,后台的帘幕后已经渗出的缕缕青烟。
火烧着了。
虞姬: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项羽:
“哇呀呀......”
楼子内开始燥热,已经有帘幕着火,蛮子们终于发现不对了。
“将军,走火了!”
托尔索闻声惊起,醉意醒了几分,身子晃了几晃,稍微有些站立不稳,目光扫过四周,却见方才台上的几个戏子,手持着兵刃围在四周。
不愧是领兵作战的将军,托尔索脸上丝毫不见惊慌,扭头看向王酸儒,“王先生这是何意?”
就见连日来低头哈腰的王酸儒,此刻直挺起身子,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将军是打算明日屠城呢吧?”
托尔索先是诧异,很快便恍然,王酸儒懂蛮语,屠城的命令在大营中算不得什么绝密,走漏风声也是正常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你们汉人说的吗?”
“那将军岂不知老夫也是汉人?”
托尔索蹙眉,凝声道,“王先生可考虑清楚了?若你此刻回头,本将军可以既往不咎。”
王酸儒嗤笑一声,轻蔑道,“没什么可考虑的,好女不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何况我乃汉家男儿,岂能事你一个化外蛮人。”
托尔索点头,脸上没有暴怒,反而露出一丝欣赏之色,心道,这大概就是儒生的气节吧。
随后他爆喝一声,“儿郎们,拿起武器杀将出去,明晨本将军定让这汴州城血流成河。”
戏子唱戏,从来都是从一而终,下面剑拔弩张,台上戏却未停。
不过也已是戏尾,虞姬自刎倒地,只听项羽高喝,“来,搭了下去,带马迎敌。”
唱罢,梅阑跃下戏台,抬枪直朝托尔索而去,陈老板翻身而起,挥剑跟了上去。
君子六艺,王酸儒大抵也是会些武艺的,只不过弱的出奇,一刀便被托尔索斩掉了胳膊,好在正赶上梅阑长枪刺来,托尔索顾着回身抵挡,王酸儒被人扯走,这才暂且保住了性命。
木楼老旧易燃,加上不少地方被抹了油脂,此时已是大火汹汹,楼里弥漫起浓浓的黑烟,呛的两边人皆不停的咳嗽。
终归是纵横沙场的蛮族精兵,便是醉了酒,也不是几个戏子老朽能当敌得过的,八个蛮子只死了三个,梅阑这边已经倒地不少,洪老就倒在托尔索脚边,余下的都已经负了伤,能站着的不过五六个,依旧死死的堵在堂前不让。
梁木开始倾斜,街道上骤然响起了马蹄声,很快听着院门被撞开,外面响起凌乱的脚步,梅阑喟然长叹,终是要功亏一篑了吗?
正当几人绝望、蛮子兴奋之时,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兵刃碰撞,接着听到一声大喊,“蛮狗休想过去,给祖宗死来。”
是包银山的声音,梅阑顿时泪如雨下,都是些小混蛋啊,一个个的,怎么就是不听话呢?罢了,今日就一起死吧。
梅阑大喝,挺枪直扑托尔索,托尔索挺刀架住,没想到一直倒在地上、众人皆以为死了的洪老突然直起身子,死死的抱住托尔索的双腿,梅阑愣了一下,长枪一顿,就听洪老大喊道,“杀啊!”
托尔索挪不动脚,气急愤恨下,一刀砍了洪老的脑袋,不顾脸上的鲜血抬头,就见一杆长枪刺来,躲闪不及下,被长枪已经刺入腹中,痛喊一声,回手一刀划过梅阑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梅阑捂着脖子笑了,黑白相间的脸笑的那么狰狞,托尔索竟然有些害怕的退了一步,握着刀的手有些颤抖。
“师父!”
一声凄厉的喊声响起,一直留心这边的曹永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大刀一挥就斩掉了对面的蛮子,几步跑过来跪在梅阑身旁。
“呵……呵……”梅阑说不出话只能呵气,目光盯着曹永柱,听着门外包银山的痛喊声,尽是心疼与不舍,没几下就歪过脖子去了。
“师父啊!”
曹永柱悲呼一声,随后像个疯子一样,挥着大刀冲向托尔索,托尔索拔了梅阑的长枪,腹部血流如注,只能捂着伤口躲闪,一侧的蛮兵急忙前来营救。
这边除了疯了的曹永柱,活着的就剩个王酸儒了,他倒在门前喘气,衣摆已经着了火,眼看也已是漏尽钟鸣,临死前,他用尽力气呼喊着,“蛮子要屠城了……”
“蛮子要屠城了,蛮子要......啊......”门外包银山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大抵也是去了。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接着满城开始沸腾。
戏楼子门终于被外面的蛮子撞开,却不想,烧了半天的戏楼子突然轰然倒塌,死的活的全被压在下面,惊的外面的蛮子傻了眼,也惊醒了一座城。
一场轰轰烈烈的鸿门戏宴,终是落下了帷幕。
027 孤坟
托尔索死了,是被压在火堆里活活的烧死的,也算是老天开眼,临了楼子塌了,蛮子们折腾了半夜才清理出一堆尸骨,都已烧成了渣渣,早分不清谁是谁了。
大营里乱做一团,仅剩的两个偏将一个叫兀立,一个叫蒙脱,此刻两人正坐在大帐里愁眉不展,托尔索是成吉大汗的心腹将领,若是战死沙场倒也罢了,却折损在几个小人物手里,还死的这么憋屈,这让他们回去如何向大汗交代。
“唉!”蒙脱叹了口气,“眼下屠城的消息已经泄露,外面的汉人乱做一团,我等该如何是好?”
“待天亮后看情况吧,托尔索将军的事,是他咎由自取,想来大汗也怪不了我们什么,我等只要保住粮草不失就好。”
“也只好如此了。”
......
汴州城内一夜哄闹,四面都是“蛮子要屠城”的声音,直到天要亮了才安静下来。
天阴沉沉的,才入冬的汴州城竟然下起了小雪,城门前五千蛮兵骑着高头大马,手执明光雪亮的弯刀,只待两位偏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突然,前方开始骚动,无数民众从大街小巷内涌出,男女老少皆有,他们手持菜刀、扁担、农具等,但凡能伤人的都被他们拿在手里当作武器,王无功成功了,他用二十几条人命唤醒了汴州人,也算是死得其所。
双方在城门前沉默的对峙着,一下子面对几万人,又折了统兵将军,便是心如虎狼的蛮子也有些慌乱,场面一片寂静,唯有马群偶尔扭动时的踩踏声。
眼看战斗一触即发,蒙脱扭过头看向兀力,五千装备精良的蛮兵对上十来万普通民众,若放在平原上,跟宰鸡屠狗没什么区别,可若要巷战就另当别论了,在这里骑兵根本施展不开,下了马的蛮兵战斗力折损一半不说,他们对城里的地理又不熟悉,一战下来损失怕是不可估量,这种责任他们两个谁都担不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退意,互相点了点头后,蒙脱打马上前,“嗒嗒”的马蹄声吓的众人身子后仰,感觉心跳加速,都快跳在嗓子眼儿了。
蒙脱勒住缰绳,目光冷冽的扫着面前的民众,从他们眼中,他看到了惊恐、慌乱、以及浓浓的害怕,他们大多人都在颤抖,却没有一个人后退,大抵是已经退无可退了吧。
良久后,蒙脱举起弯刀,在汴州民众即将绝望中,大声下令,“撤退。”
蛮兵们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却没人敢有什么异议,军令如山,五千蛮兵护着一车车粮草有序的开始撤退,直到他们已经退出城外,劫后余生的汴州人才回过神来,接着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不少人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蛮兵虽退了,可他们的亲人也死了。
蛮兵临走前将一颗脑袋挂在城头上,此刻他正孤零零的吊在那里,血已经流干了,双眼圆睁着怒视远方。
梅园昨晚的动静早就传开了,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梅园老板的弟子,我以前听过他的戏,昨晚就是他在临死前吼的‘蛮兵要屠城’。”
“唉,梅老板他们都是我们汴州人的救命恩人。”
“可不是嘛,听说那蛮兵大将被梅园人给活活的烧死了,真是解恨,可惜了梅老板他们了,这可是用命......”
“据说城南戏楼的陈班主也在......”
“还有那个一辈子没考上秀才的王先生,我之前还骂他狗腿子来着,却是我错怪了他,如今......”
“都是英雄好汉啊,这娃子还年纪轻轻就......”
......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前将包银山的头颅取下来,这就是人性,恐怕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将他们忘了。
这时,一个湿漉漉的身子颠颠撞撞的挤了进来,待看清城楼上人头的面容后,那人瘫倒在地。
是安宁,留下的三个弟子里,他年纪最小,也最是胆小,昨夜包银山爬出井口后,叮嘱他不论如何都不许出来,他照做了。
一开始他怕死,后来整晚都沉浸在无比的自责与悔恨里,外面的动静他听的清楚,包括梅阑的怒吼声,二师兄绝望的呐喊,以及包银山死前的嘶吼,他都听到了,他恨自己胆小,恨自己没比他们先留下,若非只剩下他一个人,若非他身负着师父的遗愿,他早就抛下胆怯出去陪他们了。
直到天亮了,听到外面的欢呼声,他才爬出井口,眼前的一幕让他痛不欲生,梅园烧的就剩一地残骸,一具没了脑袋的尸首就倒在大门口处,熟悉的衣装,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四师兄包银山,他抱着他的尸首哭了半天,又疯了似的冲向城门,就看到了眼前一幕。
此刻他瘫坐在地上,傻傻的盯着挂在城头那颗沾着鲜血的头颅,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很快又爬起来,像个疯子一样,一路连滚带爬的跑上城墙,颤颤巍巍的将人头吊上去,抱在怀里嚎啕大哭,哭的那么无助,哭的那么凄凉。
城门下不少人跟着落泪,呜咽声笼罩在汴州城上空,细小的雪粒不停的落下,仿佛天都哭了。
下着雪,又是寒风呼啸,人们逐渐开始散了,几个老人爬上城头劝了半天,见安宁就那么埋着头一动不动,无奈叹着气离开了。
中午的时候,有人送来了热腾腾的吃食,他也放着没动,就跟失了魂一样,不知谁给他披了件羊皮大袄,估计是怕他冻死了。
傍晚的时候,安宁终于起身了,他捧着包银山的头颅一路蹒跚着回了梅园。
夜里,梅园又闪起了火光,安宁将包银山的尸身拼起来烧了,连同那一堆被蛮兵挖出来的枯骨一同埋进梅园的废墟里,这里是他们的家,就让他们长眠在这里吧。
哀嚎声响了半夜,听的人瘆得慌。
清早,众人去梅园给安宁送饭,只见门上挂了件大皮袄,却没见到他人,众人寻遍了周围也没找到他的身影,才发现梅园里多了个土堆,前面插了块木板,上面只用木炭写了个‘梅’字,就知道他已经走了。
天授三年冬,汴州梅家园子没了,空留下一座黄土包着的孤坟。一群卑贱的戏子、一个迂腐的老酸儒,奇迹般的救下了一座城,不知百余年后,汴州人还记得今日否?
028 惊闻
日头初升,外头尚且寒冷,时不时的还卷起阵儿北风,梅长青出了梅园,带着两个小跟班起身前往刘府。
小瑾儿臭美,依旧一身丝质长裙,看上去有些单薄,这不,钻进马车后身子冷的直打哆嗦,嘴唇都冻得发紫,梅长青见她可怜兮兮的,便解下外面罩的裘衣裹在她身上,嘴里埋怨道,“让你多穿点你不听,这下冷着了吧。”
瑾儿裹着他的裘衣缩了缩身子,闻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味,听他在一边唠叨,低着头嘿嘿傻笑,随后又嘟了嘟嘴巴,小声道,“也没有少爷想的那么冷,也就稍稍有那么一丝啦,再说了,穿上厚棉衣胖乎乎的,丑死了,往年这个时候,姐妹们都是这么穿的。”
梅长青无语,这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而且,这小丫头审美观似乎也跟别人不大一样。
这里的大隋自太宗皇帝起,国家就繁荣昌盛,人们大都能吃饱穿暖,胖一点就成了生活富足的象征,以至于人们养成了以宽额头、脸颊圆润、腰臀浑圆为美的审美观,至今也是如此。
此刻瞅着小丫头像个小奶猫一样缩在一边,他不由地失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个屁的好看,人家都是以胖为美的,前朝那位贵妃娘娘不就是出了名的胖美人吗?再者说,眼下已经是十月下旬了,好在这里是南方,要是搁在北边,不少地方大抵已经下过雪了,人家要是穿你这样,还不得冻成根冰棍儿?”
小丫头先是不以为意的撇了撇嘴,嘟囔着她还是觉着瘦点好看,接着又岔开话题,一脸兴奋的盯着梅长青,“少爷,下雪天是不是很美?”
小丫头自是知道雪的,只不过她生在南方,下雪对南方人来说,是罕见的,偶尔那么一年下个小雪,还不待落地就化了,跟雨没什么区别,小丫头打小也没出过远门,从金陵到钱塘已经算是她去的最远的地方了,所以雪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梅长青以前也听说过有人一辈子没见过雪,没想到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一例,此刻被她这么一问,脑子里不知不觉的想起了下雪的情景,一下子沉浸在回忆里,他前世是西北人,下雪对他来说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想着想着,他便呢喃道,“对,它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下雪天的时候啊,雪花就像是天上仙女撒下的白色花瓣,又像那调皮飞舞的玉色蝴蝶,落在大地上呀,就像是给世间换上了银色新装,美丽极了。”
“真的吗?可惜我都没见过呢,还真想去北方看看雪呀!”
小丫头捧着小脸,满眼向往的神色,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寒冷。
梅长青回过神儿,听她这么一说,颇觉着有些好笑,随手拍了下她的小脑袋,轻声道,“等少爷我将来去北方的时候,就带你去看看那里的雪景。”
“真的吗?”小丫头听了立马一脸激动,接着便是一阵儿叽叽喳喳的询问,“那到时候要不要穿上厚厚的棉衣呀?听说北方人都穿大袄,穿起来是不是看着有些臃肿?那样子会不会有些丑?......”
梅长青被她问的头大,这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自己也不过是随口的一句应承,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来劲儿了,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几句,于是一个问一个答,马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好在路程不算多远,没多久就到了刘府。
等下了马车,梅长青舒了口气,眼神怪异的瞥了一眼身侧乖巧怜人的小丫头,人都说两个女人顶的上一群鸭子,眼下这才一只小鸭子,自己都差点应付不过来,要是将来再有几只?一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些不敢想象,那将会是何等恐怖的情景。
燕小乙上前敲门,门子拉开门缝探头看了下,见是梅长青三人,连忙将门打开,立在一旁恭敬道,“公子来了。”
如今这偌大的刘府里,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因为梅长青的身份而怠慢了他,不说他本身就是文成先生唯一的弟子,单说章氏对他那比之亲娘更甚的态度,就让下人们望而生畏。
文成先生向来不过问府中事务,一切都是章氏在打点,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都握在她的手里,若是哪个敢惹恼了这位小爷,还不得被她赶出府去?
好在章氏性子温和,梅长青也待人和善,倒不至于让下人们怕他或者躲着他,反倒是后院几个小丫鬟都爱往他跟前凑,这大抵是小丫头的功劳了,整天一没事儿就在后院吹嘘自己的小主子有多好、晚娘有多慈祥,惹逗的一群小姐妹都羡慕不已。
梅长青笑着跟门子点了下头,便带着小丫头进门,章氏嗜睡,一般起的很晚,他便没去后院问安,径直去了书房。
小丫头自是去后院找她的小姐妹了,燕小乙是个机灵人,早就跟府里不少的年轻仆从打成一片,如今用不着刘伯安排,自己就有了去处。
书房里文成先生没在,也没见着刘伯,梅长青估摸着两人应该是出门去了,文成先生在钱塘也没什么熟人,一大早的出门,想来是去了沈老那里,他便喊仆人煎了壶茶,一个人安静的读起书来。
这些天他在刘府读《大学》,回了梅园读《孟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越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比前世好了许多,书本里的内容几乎看一遍就能记住,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了。
一本《孟子》他翻看了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不过他并没有就此草草了事,读书不解意,那就成了读死书了。
比方说《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中有“君子远庖厨”一说,大多人将其曲解为,君子不能入后厨做饭,但其实际不过是孟子在向梁惠王阐述自己仁善的主张罢了,君子远庖厨,前后结合起来,大意是孟子不忍听牛羊惨叫而不入厨房,是说君子要远离血气杀生之事,而非君子不能掌勺做饭。
当然,在这个三从四德的时代里,君子是不会入庖厨的,‘君子远庖厨’——大抵是男人们偷懒的借口罢了。
文成先生在每一段文字后面都有详细的注释,为的就是让他明意,而非一味的死记硬背。
中午,小丫头跑来唤他吃饭,饭桌上就他和章氏两人,文成先生依旧没有回来,饭后没了文成先生督促,他倒是陪着章氏多聊了会儿,才又回了书房。
直到傍晚将要离开的时候,他才见到了匆匆回来的文成先生,见他脸色难看,便小心翼翼的问起了原因,不曾想文成先生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震的他头脑发懵。
030 治丧
“都闭嘴!”梅长青厉声喝止,颤声道,“别惊扰了师娘。”
晚娘不知何时已经悠悠转醒,探着身子想要起来,身子酸软、支撑不住又倒了回去,此刻,这个一生无出、刚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心神已经垮了。
梅长青急忙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晚娘歪着头,双目无神的盯着安宁,气息无力道,“你师父——你师父他临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安宁连忙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路跪爬至床边,颤颤巍巍的将它递到晚娘手里,哭道,“师父说——说他对——对不起您了。”
见他双手粗糙冻肿,满手都是裂开的口子,晚娘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心疼的抚摸着安宁的手背,泣声道,“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了!”
安宁一时悔恨交加,缩回手,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发疯般抽向自己的脸颊,两下就将自己扇的口齿鲜血,却依旧没有停手的打算。
李庆之离他最近,一把将他胳膊扯住,惊呼道,“小六子,你疯了?为何要这么糟践自己?”
“呜呜——”安宁脸颊红肿,嘴里噙着血泪,自责道,“都怪我,怪我胆小、没本事,救不下师父、师兄们——呜呜——都怪我,都怪我——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啊!——呜呜——”
晚娘挣扎着要坐起,梅长青抵着后背让她好直起身子,她弯腰探到床边,双手捧住安宁的脸颊,满是心疼的抚摸着,一手抹去他嘴角的血渍,泪流满面道,“好孩子,怪不得你,怪不得你——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自己选的路——呜呜——”
一时间晚娘哭、安宁嚎,引的一屋子人跟着恸哭,整座梅园里满是悲伤。
良久,晚娘哭累了,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
众人吓的手足无措,正赶上梁沁带着郎中匆匆跑了进来,众人急忙让开位置,让郎中坐在床头给她诊断。
老郎中捏着晚娘的手腕闭目号脉,众人紧张的盯着他不敢惊扰,半晌,见他缓缓睁开眼睛,梅长青急忙问道,“先生,我师娘她没事儿吧?”
老郎中点头道,“问题不大,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有些心脉不稳罢了,一会儿老夫给她开个安神的方子,喝上几副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要切记,这几日莫要再过于刺激到她。”
梁沁送郎中出去、顺便跟着去取药了,李庆之见晚娘没什么大碍,便安排众人准备治丧,留下梅长青主仆三人照顾晚娘。
“小乙,你驾车去趟刘府,跟老师说明下情况,告诉他老人家,说我这几天就不过去了。”
燕小乙应了声,匆匆去了。
小丫头跪伏在床边默然垂泪,身子一抖一抖的,看的人心疼。
梅长青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瑾儿,你去端盆热水来,帮师娘擦擦手、脸上的血污。”
“嗯!”
小丫头呜咽着应了声,端着铜盆跑去打水。
梅长青拿起床头的油纸包,手抖了半天,才将它打开,里面包着两封信,一封署名自己,一封署名李庆之。
正当他准备拆开那封写给自己的信时,身旁传来晚娘幽幽的声音,“这个狠心的老混蛋,临了了,连个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吗?”
如同梅阑想的那般,他存的什么心思,晚娘看的透彻,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了,情啊、爱啊什么的早就过了,说是家人、知己,反倒更贴切些。
人若是失去一个爱人,或许难过个几年也就淡了,但倘若失去一个家人,大抵是会伤心一辈子的。
梅阑清楚晚娘什么性子,所以干脆没给她留信,省的她整日睹物思人、以泪洗面,虽说唱了一辈子戏、靠着嘴巴生活,但他就是嘴拙,一辈子,他只做了两件让晚娘伤心的事儿,却两次都只留下句:对不起。
人亡在汴州,烧的只剩一堆分不清身份的骨头渣子,之后又被安宁遵照他们的遗愿、将遗骨都埋在了梅园里,如今在钱塘治丧,也只能是走个简单的仪式了。
梅阑一生无儿无女,门下九个弟子,两个随着他折了,便由剩下的七人代孝,洪老几个也是如此,弟子戴孝。
已在汴州有了安魂地,自然无需再在钱塘立什么衣冠冢了,钱塘这里也没什么熟人,就一切从简,没搭什么棚子,也没摆什么席,只请木匠师父做了几个牌位,打算迎回来供奉。
清早起,尚未鸡鸣,钱塘城还笼罩在一片夜幕之中,外面天寒地冻的,老刘木匠铺子的门上亮起了两个大白灯笼,远远的看去,就像是两团随风摆动的鬼火,两侧门角燃着香,旁边撂着一只绑起来的大公鸡,正门口,一群人披着白麻衣、静悄悄的跪在地上,此刻若是有人路过,猛不丁的看上一眼,怕是得被吓瘫。
迎亡魂归位,这种事儿很有些讲究,一般都是凌晨出门,赶在鸡鸣日升前迎回,依照阴阳先生的话说,就是阴阳相克、魂怕光照。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先走出一个摇着铃铛的道人,绕着前门来回踱步,一手摇着招魂铃,一边嘴里头念念有词,念的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名为度人,实为渡魂,手里还时不时的撒上几把黄纸,接着又走出个老人家,手里端着个大木盘子,盘子里摆着些灵位,待道人念完经文,拿起拂尘扫了几下灵位,随后吩咐燕小乙扭断了鸡脖子,跟着唱起了亡者名,“孝子贤孙”起身接灵位,挨个端起,跟在道人身后将“他们”请了回去。
老祖宗的灵位在汴州被大火烧了,也重新打了一副,李庆之恭敬的端着它走在前头。
一行人一路伴着道人的唱经声跟着念叨:
“祖师爷,回家了!”
“师父——”
“洪爷——”
“——”
“二师兄——”
“四师兄——”
“——回家了!”
——
晚娘昨日起不了身,就叮嘱小丫头收拾出前院的一间空房,将它辟成了祠堂。
灵牌归位,一群人跪地叩拜,男人们默默垂泪,一大一小、一里一外的两个女人痛哭出声。
大抵是因为晚娘待她如亲娘一般的缘故,瑾儿原本跪在门外悄然抹泪,但听着晚娘在里头哭出声来,不知怎么的,就在外头跟着“呜哇”起来。
小丫头长的玲珑娇俏,又憨态可掬,像极了“自家傻姑娘”,深得晚娘疼爱,名义上是丫鬟的命,实际却被晚娘宠成了小姐的身子。
此时两个女人同是在哭,却哭着不同的人,晚娘在哭自己死去的丈夫、弟子,瑾儿在哭自己伤心的“娘亲”。
没过多久,燕小乙在祠堂门口轻唤梅长青,待他起身过来,小声告诉他,文成先生夫妇过来了。
梅长青跑去前门迎接二老,章氏见他一脸憔悴的模样,心疼的挽着他抹泪,梅长青揽着她的肩膀小声劝慰。
文成先生立在门口叹气,无奈道,“唉,我说你,咱是过来安慰孩子,可你倒好,才进门,自个儿倒先抹起泪来。”
031 苦中做戏
上了香,拜祭了梅阑,章氏同小丫头搀扶着晚娘去了里屋,师徒两便坐在前厅闲聊。
谈到汴州之事,梅长青恨声道,“天下人人称道他赵将军,如今看来,简直亏他先人,几代戍边才赚下的大好名声,已被他一朝污尽。”
文成先生点头赞同,感慨道,“一个人人称道的世家将军,为私利纵兵开关,任那蛮子四处劫掠,反倒是一群人人看不起的戏子,却舍生救了一城百姓,真是可悲可叹啊!
枉老夫一直以来都称赞他赵普,现在看来,他不过就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毒士,为保兵马、趁机夺下汉中,他竟把汉家苍生当成棋子,谋划出如此丧尽天良的狠毒之计,端的不为人子。”
话到这里,他叹了声气,接着语气凝重道,“不过这赵氏两人,着实乃人狠心毒之辈,又如此的厚颜无耻,怕是与那东北边的大明王一样,野心勃勃,将来必成我大周的心腹大患。”
梅长青眼底闪过一抹狠厉,摇头道,“师父多虑了,弟子却不这么认为,如此器量狭小之人,岂能得了这大好江山?”
文成先生有些意外,梅长青平日里谦逊寡言,说白了就是有些闷骚,不赶不上架,你不打他三棍子,休想他放出个屁来。
虽然他才教导了梅长青一个月,但他深信,这是个天才,天赋超高的那种。
他知道这孩子思维异于常人,且思想见解独到,当即便好奇起他的看法,“哦?那长青以为呢?”
梅长青恭敬道,“人道是,“自古枭雄得天下”,哪知所谓枭雄者亦乃英雄,英雄者得民心,而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古今往来,世间堪称枭雄者,不过汉末曹公,他二赵只取曹公“宁教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之道,却未得曹公“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志、“割发代首”之仁,可谓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前些时日,弟子曾在老师书房中读过《荀子》一书,其中《哀公》一篇中记载,孔子曰:‘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弟子读后颇有些感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姓赵的为小利而失大义,先不说天下民心,单那汉中一地,就人人恨他入骨,赵普小看民心,以为稍加引导便兴不起风浪,岂知那仇恨的种子一经埋下,早晚它会生根发芽。
再者,关中、汉中两地互通,不少关中人祖籍汉中、或是亲属居于汉中,他这一开关,莫说是汉中,怕是关中也会民心远离,民心离则军心散。
所以,在弟子看来,他姓赵的至多成就一方诸侯,却得不了这天下。”
这一番话震惊了文成先生,短短一月的时间,自家弟子不仅通读四书,竟然连《荀子》都有所涉猎了吗?
他知道梅长青有过目不忘之能,却未曾敢想,这孩子不仅熟记书本内容,甚至还能引经据典、讲出来头头是道,方才梅长青的这一番见解,便是文成先生听后也颇有所得,得徒如此,岂能不令他心喜?
聊至中午,二老又劝慰了众人几句便告辞离去。
众人折腾了一早上,也都疲累了,商量着留下个守祠堂的,李庆之便让其余人回去休息,安宁本来是想留下的,却被李庆之赶回房里。
去了后院,见晚娘脸色好看了不少,精神头还算正常,李庆之犹豫了下,问起了停业之事。
本来依他所想,戏园子大抵是要停上几天的,却没想到晚娘不同意。
“不必如此,戏园子照开,戏照唱,咱是下九流人的行当,一辈子为的就是讨个活命,没有别家的规矩,也不怕谁人耻笑,如今迎回了你师父们的魂儿,他们唱了一辈子戏,也合该让他们坐下来听听了——”
“这——”
李庆之一时拿不定主意,扭头看向梅长青,见他也点头,便道,“好吧,那就依师娘之意,不停园子。”
傍晚天暗的时候,梅园里灯火通明,楼门子大开,清脆的锣鼓声传了很远。
周边人先是惊讶,接着鄙夷者有,同情者亦有,多半人还是有些不齿,心道,“家中治丧,不关门哀悼也就罢了,还敲锣打鼓、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唱起大戏,果真是群无义的戏子——”
隔壁玉香楼门口,胖掌柜几人探出身子望着梅园,平日里晚娘总会订些酒菜给弟子们改善伙食,一来二往的,两家也算是熟识,偶尔闲暇时,也会彼此串串门儿,知道梅园明面上是李庆之管事儿,实际拿主意的却是晚娘,心下暗赞,“真是个刚中柔外的奇女子!”
“这群梅园的戏子也真是,白天哭嚎连天的,晚上咋又唱起来了,当真是无情无义——”
“可不是嘛——”
“也不知道这家人咋想的,这不明摆着要送了名声嘛——”
“名声?大抵一群戏子,有个屁的名声——”
——
一群嘴碎的人探着头议论纷纷。
白天治丧时,胖掌柜也去上了柱香,清楚死的是谁,也了解点儿情况,打心底对梅阑几人佩服的紧。
当即听着恼火,忿声道,“一群瞎咧咧的碎嘴子,滚求一边去,就知道嘴皮子摇个烂铃铛,名声?你们可知道那院里哭的谁?人是咋没的?告诉你们,那院里没了的梅掌柜几人,那可是拖着蛮将自焚、救了汴州一城百姓义士,戏子?戏子咋了?咱不也是一群被人瞧不起的破烂商户,你们瞅瞅这满江畔摇头晃脑、万儿八五、自觉高人一等的“君子”们,哪天要是钱塘城也破了,他们谁敢舍身?我呸!”
胖掌柜唾了一口,待心气儿平稳了,又摇头叹气道,“算了,跟你们这群眼瞎耳聋的人说个球,都哪来的回哪、立马给我滚蛋。”
“这——”
几人对视一眼,非但没计较胖掌柜的辱骂,反而被激起了兴趣,讪笑着盯着胖掌柜,连拉带扯的将他拽回楼里。
“死胖子,快说说,你刚说那什么梅掌柜的杀蛮救人是个什么情况?”
“就是,就是,急死个人——”
见众人好奇、七嘴八舌的问他,胖掌柜目光鄙夷的扫了一圈,鼻孔朝天,神气道,“又饿又渴的,懒得说。”
“小五,小五子,快烫两壶热酒,上几个好菜,帐算我的——”
等上了酒菜,胖掌柜端起酒盅抿了一口,觉着自家酒今日分外醇香,直接一口干了,清香入肚、酒劲儿上头,这才将自己听到的娓娓道来。
胖掌柜其实也就清楚个大概,中间免不了添油加醋,围听者越来越多,讲至精彩处,众人拍桌子叫好。
一会儿讲完,有儒子热泪盈眶,高呼,“都去听戏,今儿个我请!”
“轮不到你,咱今儿带足了银钱,小桃红,走,陪老爷听戏去——”
——
一桌子鸟兽尽散。
小五不明所以的上前,摇了摇醉眼迷离的胖掌柜,操心道,“掌柜的,您讲了些啥?咋的人都走了?”
胖掌柜回过神儿,懊恼的扫了一圈,见人都散了,堂子里空荡荡的,忙问道,“酒饭资收了没?”
“收了!”
胖掌柜这才松了口气,捏了把腰间的钱袋子,咬牙道,“那便好,今儿个你当掌柜,老爷我出门有事儿。”
说罢,不等小五反应就急匆匆的出门而去。
“哎?”
小五追去门口,见掌柜的拖着肥胖的身子竟然跑进了隔壁的戏园子,喃喃道,“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