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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戏子全文阅读

作者:执笔画事人     大国戏子txt下载     大国戏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9 噩耗传来(求收藏)

    梅长青端着手里的书信傻了眼,这是大周朝廷的密报,上面说汴州沦陷了,赵将军放了蛮子入汉中劫掠,蛮子趁机下了洛阳,直至汴州,如今具体情况如何,朝廷信函中没提,不过依着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怕是要出大事了。

    女皇帝派人快马加鞭的将文书送到钱塘,名义上是给沈老的,实际上是借沈老的口,想探探文成先生的口风。

    文成先生将女皇的书信递给梅长青后,就气的在书房里大发雷霆,不停的骂那姓赵的将军不是人子,简直就是汉家的罪人,开关放蛮子入汉中,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暴露在蛮子的铁蹄之下,那些蛮子不屠城还好,一旦屠城,汉中自汴州一线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骂着骂着又骂到了那些关中世家,这些满口仁义的伪君子们,为了一己之私,竟然选择袖手旁观。

    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梅长青没有吭声,扭头一看,见他依旧端着书信发愣,这才想起来梅阑似乎还在汴州。

    梅长青与梅阑情二人同父子,他是知道的,这会儿心里又不免有些替他担心,便上前轻声劝道,“眼下情况未明,陛下书信里也没写蛮子入城之事,蛮子如此仓促南下,大抵是因为今夏的旱灾,入今已经入冬,蛮子必不敢久留,很快就会撤回草原的,梅先生早年走南闯北、闯荡多年,也算是老江湖了,这种事他应该能应付的来,你且莫要过于担心。”

    梅长青木讷的点了下头,师徒两沉默了会儿,文成先生又劝慰了几句,正赶上瑾儿来唤,梅长青便起身告辞。

    往日里离了书房,他总会问上小丫头几句,逗逗她、听她东拉西扯的瞎聊,今日却一路沉着脸不吭声,小丫头见势也没敢开口,低着头乖巧的跟在后面。

    直到在前院遇到了章氏,他这才强打起精神,简单的同她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章氏疑惑的望着他的背影,这孩子往日里人机灵,嘴又甜,整个人活泼开朗,午饭时还好好的,这会儿却是怎么了?看着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不是自家死老头子让孩子受了委屈?

    正当她胡乱盘算时,见文长先生走了过来,便连忙上去询问原因。

    文长先生叹了口气,解释道,“蛮子南下,汴州沦陷了,收养他的梅先生此时正在汴州,那梅先生与他情同父子,依照蛮人的性子,——唉!”

    章氏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半晌才回过神儿来,扭头望着大门方向,一脸的担忧,呢喃道,“可怜的孩子——”

    梅长青一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怎么回的梅园,坐在饭桌前,他依旧端着饭碗发呆,两个跟班也不敢发问,低着头扒拉干饭。

    梅园前几天雇了个婆子,手脚挺麻利的,晚娘抽空过来看了看,见他这副模样,唤了几声不醒,便轻拍了下。

    梅长青这才回过神来,见是晚娘,又见她一脸关心的看着自己,忙道,“师娘何事?”

    晚娘道,“青儿缘何发愣?莫不是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没——没有,”梅长青慌忙摇头,心道,外面消息还没有传来,汴州具体情况未明,此时绝不能将这事告知晚娘,依她的性子,免不了又得茶不思饭不想的整日忧心,遂编了个谎,道,“今日先生教学,弟子对其中几处尚有些不解,固有些心不在焉。”

    晚娘听了高兴,孩子沉迷读书在大人眼里总是好事。

    便柔声宽慰他,“师娘未曾读书,不知如何为你解难,但常言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不懂的你明日再虚心请教下先生,毕竟你刚读书不久,想来先生也会耐心与你讲解的。”

    梅长青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待他端起碗开始吃饭,晚娘这才起身去了戏楼忙活。

    之后连续几日,梅长青都静不下心读书,文成先生知道原因,没忍心去呵责他,心底默默期寄着汴州的梅阑能够无碍。

    时至仲冬,初三这天一大早,天还有些微黑,燕小乙打着哈欠开了院门,瞬间被吓了一跳,就见当门前缩着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听着身后有响动,知道众人都起床了,便壮着胆上前打量,这才看清楚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年轻人跪在那里。

    那人也被燕小乙惊动,吃力的张开眼睛,失神的望着眼前的燕小乙,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的问道,“这里是梅园吗?”

    燕小乙不知情况,以为是来拜师求生路的,出身贫寒的他可没那大府上门子的傲气、动不动就赶人,轻声道,“是的,你找谁?”

    “我找——”

    那人刚开口,就被一声询问打断,李庆之伸着懒腰走了过来,“小乙,门外黑漆漆的,你在同谁说话?”

    “大师兄,门外——”

    他话还没完,就见那人抬头大声悲呼道,“大师兄!”

    李庆之听着声音有熟悉,急忙上前仔细打量着那人,待看清那人的模样,顿时大为震惊,竟然是安宁。

    他急忙上前将安宁扶起,惊声问道,“小六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师父他们呢?”

    安宁听他问起梅阑,再也忍不住一路以来的悲痛,抱住他放声大哭,凄惨的哭嚎声惊的众人纷纷跑了过来。

    梅长青见安宁一个人,又是这幅样子,知道出大事儿了,双腿一软,差点稳不住身子。

    李庆之也隐隐了有不好的预感,搂住他急声道,“小六子,先别哭了,快说话,师父他们人呢?”

    安宁泪流满面,哽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师父、几位师爷、二师兄、四师兄他们都没了,都没了啊,呜呜——”

    李庆之搂着他踉跄倒退,其他人连忙将二人扶住,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接着听到小谨儿“哇哇”的哭声,众人急忙回头,就见晚娘已经晕倒在地上。

    “师娘!”

    众人慌忙围了过去,梅长青一把将晚娘抱起,匆匆跑回房里,三师兄梁沁着急忙慌的出去寻找大夫。

    屋里,大家紧张的围在床边,梅长青伸手探了下晚娘的鼻息,又给她把了下脉,见一切平稳,这才松了口气,其余人见状一下子瘫坐在地,垂泪不语。

    梅长青盯着双目空洞的安宁,颤声问道,“六师兄,你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师父他们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呢?”

    安宁哽咽的发不出声,半天才带着哭声讲起来。

    从蛮子进城前夜梅阑的担心、老酸儒向梅阑求宝定计、梅阑如何跟他们交代、曹永柱决定随梅阑赴死、然后因计唱《霸王别姬》、火烧戏楼子、包银山拿命堵门——,原原本本都讲了出来,待讲到包银山被蛮子削了首、挂在城门上时,他又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众人忍不住陪着他嚎啕大哭。

032 “吾徒九儿”

    这一晚,梅园里高朋满座,不管唱的好赖,叫好声总是不断,往常听惯了的戏词儿,今日听起来仿若旧词新唱,多添了些伤感,多含了些悲情。

    一场本该荡气回肠的《霸王别姬》被唱的哀凄婉转,听着倒也无伤大雅,细细品来还别有一番风味。

    也有好事者不喜皱眉,嚷嚷着不满,有旁人上前嘀咕几句,继而恍然大悟,神情异样起来。

    一晚戏罢,除了赏银比往日里多了几倍外,也倒没出什么乱子。

    夜里伺候着晚娘睡下,梅长青嘱咐小丫头就住在晚娘房里,有事儿也好有个照应,他回到自己房里,挑亮油灯,拿出梅阑的书信,坐在灯下看了起来。

    开篇:“吾徒九儿——”

    熟悉的字,熟悉的称呼,依稀间,他仿若又听到了梅阑往日里的亲切呼唤,久违的一声“九儿”,让他倏然热泪盈眶。

    良久后,待心平气缓,他才颤抖着手,继续读了下去。

    “吾徒九儿,信至钱塘之日,为师大抵已是去了。

    当年梅先生捡了为师,教了为师二十来年的戏,临了,他给为师留了两个字——本分。

    初时为师不懂,吃了亏,经历了江湖险恶,才知道——人生一世,极不容易,本分世间为第一。

    十五年前为师又捡回了你,既是命,也为传承,这传承不是戏,而是“梅”。

    教你唱戏,是为你有一技之长,不愿你从戏,也非只因你师娘,行里有话——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为师唱了一辈子戏,苦了一辈子,岂能再让你步了为师后尘?

    你天资聪颖、能成大器,是落了难的凤凰,不该糟践在这下九流的雀窝里。

    为师守了半辈子“本分”,向来谨小慎微,从不敢有半点逾越,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不想命运多舛,碰上了这档子事儿,三言两语就被他老儒生人骗去了命,事后思来,也觉着不甚荒唐,可见读书人之厉害,所以,你要读书,且要读好书。

    如今世道艰难,人心叵测,万事慎重为先,你自小成熟,做事拿捏的了分寸,但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要牢记你祖师的“本分”,吃不了亏的,但本分不等于过度谦卑,年轻人还是要狂的,不狂没出息,但这狂不是狂妄,是谦虚的骄傲。

    为师操劳半生,有两件事最让为师骄傲。

    一是娶了你师娘,当年人人反对为师娶她,差点急的为师带她私奔,最后你师祖力排众议,拍了板儿——娶,老人家说她性子直,身子脏了心干净,算的上是良配,如今看来,他是对的,二十年来她与为师相濡以沫、任劳任怨,这是为师之幸,亦是梅园之幸。

    一是捡了你,你师娘无出,为师又不想另娶,终归是有些遗憾的,她总念叨着孩子,为师便将你捡回,本是为安她心,不想你却是上天赐下的麟儿,让为师看到了以往不敢想的希望:光宗耀祖。

    对此,为师从未怀疑。

    为师救了你,却也害了你,让你背上这下九流戏子的出身,这是劫,也是命,好在你还活着。

    人都说,‘在这讲究门楣的大时代里,一个人的出身大抵就决定了他的命运’,这话倘若搁在别人身上,为师信,但若是搁在你身上,为师打死不信。

    老天既然将你生的如此玲珑,它就不会坐视你泯然众生,孩子,苦难过后皆是美好,你的前途坦荡,未来一片光明。

    梅园有你几个师兄,为师放心,总算没坏了祖宗传承,晚娘为师就交给你了,你是她的命,没了为师她尚能撑得住,没了你,她可就活不下去了。

    你性子随你师娘——倔,但还是那句老话,传了你“梅”,不是为束缚,若有人肯教你,却嫌你出身,你便随他改了姓,为师也不怪你。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节操是路人,此虽是句玩笑话,但话中话要三思,咱江湖人拿得起放的下,大抵只是个姓,只要你能好,为师就舍得下。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是世间老话,有理,也无理,但凡能有一口饭吃,谁愿活的这么卑贱?谁不想光宗耀祖、封侯拜相?谁不想名留青史、世人传唱?大抵是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命罢了。

    恐惧到头就是愤怒,为师庸庸碌碌一辈子,终了选择轰轰烈烈的死,一是为不甘心,一是想告诫后人:戏子无情,不过是唱遍了人间悲喜罢了,戏子有义,之所以抹粉涂装,不就是想告诉世人——人生无常,世事无常,轮回有道,报应不爽。

    只是人生如戏,散场已成结局,一厢情愿付诸东流罢了。

    芸芸众生富贵贫寒,高贵低贱只是一时,其中有命有运,瞧不起别人,终究会被别人瞧不起,德才兼备者,方能大道通途,若不信,你前三十年看他,后三十年再看他。

    九儿且记: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师梅阑绝笔。”

    梅阑是个没学问的戏子,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一封信,洋洋洒洒不过千余字,却读的梅长青泣不成声,所谓父爱如山,这大抵就是一个“老父亲”留下的遗言,含满了对“儿子”的寄望与厚爱,既像是临行前的谆谆叮嘱,又像是诀别时的依依不舍,如何不让人感激涕零?

    善良的梅阑将他养大,却依旧觉着自己亏欠他、害了他,不外乎是觉着自己给了他一个见不得光的出身。

    世人轻贱戏子,觉的这行当下贱,大多不过是人云亦云,却从不考虑戏子们背后的无奈和心酸,唱戏的不偷不抢,没杀人没放火,也没危害社稷百姓,却被归入了下九流行当,究其原因,不过是出身“穷苦”罢了,他们却也不想想,这世间高贵者能有几人?“穷人”何苦要为难“穷人”呢?

    一夜梅长青彻夜无眠,鸡鸣时,下榻去了晚娘房里,见她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大抵已是无碍,小丫头大概是累坏了,坐着个圆木凳伏在床头就睡着了,小嘴一撇一撇的,眉头微簇,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估计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梅长青没有叫醒她,轻脚走了出去,关上房门去了祠堂。

    外面天色尚且黑暗,祠堂里守夜的跪靠着桌子打盹儿,梅长青拍了拍他,让他回去休息,等人离开后,他起身给长明灯添满油,上了几柱香,跪在那儿望着梅阑的灵位发呆。

    门口阴影处,李庆之不知何时到的,心疼的看着跪在那里双肩抖动的背影,依稀能听到些低语,“——弟子已经拜了文成先生做老师,没改姓,也不会改姓,弟子这辈子姓梅,将来儿孙也姓梅,师娘那里您放心,这辈子她都是弟子的亲娘——文成先生有大智慧,弟子发誓,待弟子学会了本事,一定带着成吉与那二赵的狗头来祭拜你们的——”

    天快亮了,他转身离开了,听见身后祠堂里有呜咽声传来,停脚抹了把眼泪,抬头望着朦胧的天空,喃喃道,“师父安心,小师弟他长大了!”

033 秘闻

    要问流连在钱塘江畔上的都是什么人?那肯定是——闲人。

    冬日闲暇,闲人多,话多,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所以,关于梅园的事情很开就传遍了江畔,进而传遍钱塘,有信者,亦有不信者,大抵是不信者居多,坊间里议论纷纷,不少人指着梅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抵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而今梅园里愁云笼罩,自然是顾不上那些的,晚娘卧床不起,众人都情绪低落,梅长青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这种事是需要时间来抚平的,一切也只能等晚娘好起来了。

    过了七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过了头七,众人悲伤的情绪缓和了些,晚娘也已经下床,如今她是梅园里的精神支柱,这点她心里清楚,所以白天她坚强的打点着梅园,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女人,梅长青不止一次在半夜里听到她的呜咽声,心痛之余,也只能让小瑾儿多陪着她,小丫头傻乎乎的,有她陪着,晚娘的心情倒也舒缓了些。

    让梅长青意外的是,几天后大周朝廷竟然下了一道嘉奖令,沈老亲自送来了一块皇帝亲书的匾额,随行的除了几个衙役,还有一个宣旨的小太监,晚娘激动的情不自已,带着一园子人跪地接了圣旨。

    圣旨里只是简单的表彰了几句梅阑几人,赏了些绢布银两。

    宣了旨,李庆之偷偷的塞了几十两银子给那小太监,小太监满意的点了点头,沈老上香祭拜了梅阑,随后拍了拍梅长青的肩膀,道了声“节哀”,两人也没聊几句,由于要送天使,所以很快沈老便带人离开了。

    等人走后,晚娘带着弟子们去灵堂告慰亡灵,一群人哭哭啼啼的,想来也是,在这个君权神授的大时代里,朝廷的嘉奖令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天大恩赐,更何况是这群可怜的戏子。

    门前能挂个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梅园人沐浴焚香换上新衣,晚娘还让李庆之买了些炮仗,江畔边上一阵噼里啪啦声后,在往来路人商户的围观下,梅园前院门头换上了新的匾额。这是御赐的匾额,看着自然要比原先的贵气多了,上好的黄花梨木制作,除了刻有梅园两个大字外,还刻有一方鲜红的天子大印。

    不少路过的儒生面色复杂的看着这块匾额,心道,“活见鬼了,一群戏子竟然获此殊荣,实属千百年来头一遭。”

    梅长青面色平静的搀扶着晚娘,一切不过是大周朝廷为了收买民心搞的噱头而已,皇帝只是随手写两个字、在圣旨上盖了个大印,有什么好激动的?若非身份卑贱,若是生在公卿世家,又岂止是这点恩赏?这可是十多条轰轰烈烈的人命啊,如今就换来这点虚头,梅长青扪心自问,这一切值得吗?在他看来或许不值,但若是换成梅阑或者其他人,他们一定觉得——值。

    事实上,他有些小看了这张嘉奖令,对于王公大臣来说,这或许并没什么,但细数历朝历代,能得到皇帝下旨嘉奖的平民能有几个?

    他不知道的是,下旨前,几位朝臣对这份嘉奖意见不一,有人认为不过一群有些义气的戏子罢了,赏赐点财物就是,用不着弄的这么隆重,也有人认为这是收获民心的机会,不能这么草率了事,双方争吵不休,不得已下请示了皇帝,最后由皇帝拍板定夺,这才下的旨。

    不过就算梅长青知道了,大抵也就嗤笑几声罢了,这种事儿对于那些朝臣们来说,不过是他们一时无聊掀起的点波澜,给他们勾心斗角中增添的一点调味品,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上辈子看了那么多宫斗、历史剧,他岂能看不清这些权贵阶级的嘴脸?

    短时间来看,这份嘉奖令还是有些好处的,一来坐实了梅阑几人的功绩,让那些关于梅园的流言蜚语很快随之平息了,二来对梅园的生意也有帮助,连日来场场满座,倒是让梅园赚了不少。

    随着晚娘的一天天好转,日子总算逐渐恢复了往常,梅长青在接旨的第二天就被晚娘赶往刘府读书,他也乐得如此。

    刘府今日倒挺热闹,沈老这一早跑来刘府,拉着文成先生在书房里嘀咕半天,话题竟是关于一个怀孕的女人,只不过这女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是大周的女皇陛下。

    起初梅长青还觉着奇怪,女子怀孕似乎没什么稀奇,便是女皇帝也终究是个女人,如今她才不过而立之年,正当如狼似虎的年纪,怀个孩子也实属正常,后来才听明白,非是这孩子的原因,而是他爹身份的问题,这位“爹”先生来头不小,处理不好就会引发朝野动荡,眼下这群雄争霸的节骨眼儿上,大周可禁不起这番折腾。

    事关皇室秘闻,也算是朝廷机密,梅长青本应该避开的,但文成先生似乎有意让他接触这些,既然二人对他毫不避讳,他倒是也没在意,这种事儿他听听就好,反正又不是他“爹”,也碍不着他啥事儿,就当是听个故事了。

    关于这位大周女皇帝武明月,梅长青从文成先生那儿听过一些,在他内心看来,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武则天”,二人一样的明察善断、多权略、能用人,也一样的工于心计、心狠手辣。

    隋末乱世争雄,应国公武文庆率武氏脱颖而出,雄踞南方半壁江山自立登基,立国号:周,武文庆二子五女,七人中唯长子长女二人最为出类拔萃。嫡长子武青麟极善权谋,乱世中四处合纵连横,为武氏拉拢了不少的朝臣世家,可谓是功勋卓著。长女武明月更是巾帼不让须眉,立下汗马功劳不说,还深得众将士拥戴。武青麟重世家轻寒门,大周世家大族皆尽拥护武青麟登上太子之位,逼迫武明月交出兵权。武明月则不同,门下唯才是举,奇人异士汇聚一堂,大争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众人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搏个功名利禄,一旦武明月交出兵权,这群人则何去何从?

    所以武明月反了,一来是为野心,二来她不得不反,就好比那玄武门下的李世民,既有为实现野心而高兴,又有为手足相残而无奈,所谓天家无亲情,大概就是如此了。

    武明月在文成先生等一众心腹的支持下,趁着太子无备、老皇帝又卧病在床时发动了政变,弑兄囚父,一举夺了这新生的大周江山,成为了这片土地史上第一个女皇帝,真可谓是一路踩着血路强势登基了。随后,她借着手中刀锋凌厉之势,一方面大肆清除异己,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直接抄家灭族,手段之狠辣震的举世皆惊;另一方面又劝课农桑,改革吏治,重视选拔人材,所以朝内贤才辈出,一时间吏治清明,造就了如今南方的一片欣欣向荣,从而深得民心。

    除此以外,这两位女皇帝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共同点,那就是“好色”。

034 风雨将来

    皇帝们都有一个通病——好色,英明如秦皇汉武,贤明如唐太宗李世民莫不如此。

    女帝武则天晚年就是因为“好色”使得自己风评不好,她设置“控鹤监”,搜罗天下美男放入宫中,“后宫”可谓之“面首天团”,诸如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二人年少美姿容,常傅朱粉、衣着华丽,连武承嗣、武三思等都争着追捧他们,甚至为他们执鞭牵马。据史料记载,武则天的孙女永泰公主因与丈夫武延基和邵王李重润一起议论二张,遭人构陷,武、李被处死,永泰公主受惊而死,也有被杀之说,但不论她是如何死的,从中都看的出武则天对“美色”的“恩宠”。

    武明月虽说与武则天同好“美色”,但与她不同的是,武明月只色一人,倒也称得上是“专一”。

    早前武明月云英未嫁时,就对人家“爹”先生“图谋不轨”,奈何人家早娶,而且女方还来头不小。身为皇长女、大将军,她又不能嫁去做个侧室,所以这一来二去的,这段感情也就耽搁了下来,后来先皇武文庆为拉拢顶级门阀兰陵萧氏,欲与之联姻,便将她嫁给了萧氏嫡子萧仪。

    本来萧仪才华横溢、姿容俊美,也算是良配,奈何他早年浪荡,流连青楼酒肆,搞垮了身子不说,某些方面好像也出了问题,这让本来就心有不甘的武明月岂能容忍?待她登基大宝,便将萧仪打入了“冷宫”。

    女皇空守着后宫也只能陪她唠嗑的三千佳丽,免不了会生出些许空虚寂寞,夜深人静时,她又想起了曾经暗恋过的“爹”先生,今时不同以往,如今她贵为天子,许多事做起来也自然无需太多顾忌,于是她常招“爹”先生入宫,商议“朝政”,久而久之便从堂前议到了幕后,也就有了眼下这档子事儿。

    沈老端着茶碗忧心道,“早前陛下无子嗣,朝中就有不少人暗通宁王武佑,欲举宁王世子为太子,奈何陛下年岁尚轻,倒也无人敢提及此事,如今陛下倏然有子,有些人怕是要跳出来了,就眼下这节骨眼来看,你说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文成先生捏须微笑道,“与老夫何干?”

    “你!”沈老放下茶碗,一脸气愤的指着文成先生,“你这个老混蛋,你以为宣旨的内侍告诉老夫此事就是为说给老夫听的?还不是陛下急着想听听你的看法?若非如此,老夫才懒得跑来与你说这档子闲事儿。”

    文成先生见他一个人生闷气,失笑道,“你这人就是性子急,如今陛下春秋鼎盛,急什么谈立子嗣,你也不仔细想想,欲举宁王世子的都是些何人?大抵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你可曾见三省六部有人站队?况且,她若真是心忧此事,依她的性子早就下旨强招老夫回朝了,何必让你来老夫这里探问?”

    “这——”沈老还是有些疑惑不解,“既如此,陛下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傻子!”文成先生鄙夷的看着他,“她就是顺路问问而已,让你这傻子来试探老夫,一来是想提前打声招呼,让老夫早做准备;二来不过是见不得老夫如今的清闲,发泄下心底的怨气罢了。”

    “原来如此,”沈老这才恍然,随后又反应过来道,“你才是个傻子,老夫只是一时心急之下失了方寸而已。”

    接着又一脸奸笑的揶揄道,“有怨气的怕不是陛下,而是你这糟老头子吧?”

    文成先生懒得跟他计较,“你早先若是这么说,老夫倒也不会否认,但如今老夫得了长青这块良才美玉,整日教导他读书,乐在其中,还哪来的什么怨气?”

    梅长青谦虚道,“师父过奖了,得师父教导才是弟子之大幸。”

    本来是师徒和谐的一幕,可落在沈老眼里,却瞧着有些别扭,他咋看咋觉着这师徒两就是在合起来“恶心”自己。

    沈老心底里泛酸,嘴不饶人道,“行了,你们一老一小的两个混蛋,别在那儿跟老夫臭显摆了,陛下那里你总得有个回复,眼下那小内侍可还在老夫府衙等着回话呢。”

    “这倒也是。”

    文成先生手指轻点着桌面,闭目琢磨片刻后,起身走到书案前,取出之前珍藏起来的《寒江独钓图》,原本是打算将此画递给沈老的,想了想又觉着颇有些不舍,于是研墨提笔,将其中梅长青的《江雪》抄了一遍,吹干墨迹后递给沈老,“你将此诗交给内侍带回,陛下看了此诗定会满意。”

    沈老扫了眼一旁的画卷,忍不住眼角抽搐,心道,“真是个吝啬的老东西。”

    随后又看着他疑问道,“长青这诗写的是你画中的郁闷,莫不是你有意回朝了?如此——”

    “屁的有意,”文成先生见他开始胡思乱想,便直接将他话音打断,“老夫离朝不足两月,此时回去了岂不让人笑话?”

    “那你将此诗交与陛下,就不怕她召你回朝?”

    “不会的,”文成先生摇了摇头,“如同我知陛下一样,陛下也清楚老夫的心思。再者说,昔日陛下登基后,曾大肆屠戮旧太子残党,与世家关系极度交恶,眼下彼此关系才稍有缓和,贸然召老夫回朝与此不利。况且,如今天下风云再起,陛下也需要一个人为她旁观大势走向,老夫就是这最合适之人,所以她不会召老夫回朝的。”

    听他这么一说,沈老就更不理解了,“那你这诗何意?”

    沈老无语道,“说你傻你还不服,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看不明白?老夫愤然辞官离朝,陛下岂能没有怨气?如今她不过是孕期的女儿家心思作祟,老夫不这么示弱一下,她岂能满意?”

    “这——”

    沈老一脸郁闷,合着老夫在这儿好心牵线,您二位是在那儿“打情骂俏”呀,当下便觉着自己还真有些像个傻子,被这君臣二人玩的团团转。

    文成先生见状也没再接着打趣他,轻声提醒道,“陛下立不立嗣还是两说,宁王世子是什么德行你我清楚,陛下自然也心知肚明,若不出什么意外,他根本就没什么可能,朝中那些上蹿下跳的官吏不过是那几个世家推出来试探陛下的棋子,陛下不表态,大抵是为稳人心罢了,我等只需静观即可,切不可参与进去。”

    沈老沉声道,“文成兄放心,这种事儿老夫断然不会参与,自家人知自家事,若说著书立传,老夫还尚且可以,论及玩弄权谋,老夫可差太远了。”

    “你呀!”文成先生无奈的摇头,“存中兄切不可小看了自己,如今你已贵为一方太守、兼正议大夫,乃手握实权的正四品大员,朝中哪个敢轻视与你?”

    沈老苦笑道,“这还不是托你老兄的宏福?若陛下不将你安置钱塘,这太守之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瞧着他那一脸幽怨的样子,文成先生有些哭笑不得,随即便岔开话题,小声问道,“咱两来钱塘已有月余,你可发现那些人有何异动?”

    谈及正事,沈老不敢含糊,正色道,“大的情况倒是没有,不过前日千机卫曾传回消息,说虞氏曾与萧氏有过几次书信来往,具体言及何事却是不得而知。”

    “萧氏?”文成先生皱了皱眉,疑惑道,“奇怪,这兰陵萧氏乃是中原大族,如今虽然南迁,但向来瞧不上南方世家,且又与陛下的关系非同一般,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同虞氏往来?”

    沈老犹豫了下,试着问了句,“你说会不会与宫中那位有什么关系?”

    “怎么可能?”文成先生摇头道,“萧氏虽然由那位招来,但如今他在宫中等同囚禁,以陛下的手段,怎么可能放他动作。”

    “你想哪儿去了?”沈老听的一头黑线,“我说的是后宫萧氏那位。”

    “哈——”文成先生尴尬的笑了声,接着道,“那位倒是有些可能,毕竟他被陛下晾了这么久了,如今又出了陛下怀孕这档子事儿,萧氏若因此萌生异心,倒也说的过去,不过依着这些世家的脾性,大抵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也不能不防,你让千机卫传消息给陛下,看看陛下怎么说,这种事儿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与萧氏二者关系复杂,我们也不好插手。”

    “好!”沈老点头应下,“一会儿回去我就让千机卫传消息回去。”

    文成先生叮嘱道,“你临行前陛下再三嘱托,定是察觉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你在太守府一定要谨慎小心,这钱塘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眼下大周看似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是波涛汹涌,老夫有种预感,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你我都要早做准备啊!”

    “嗯!”沈老郑重的点了点头。

    由于内侍还在府衙等候消息,沈老便没敢多留。

    沈老走后,梅长青担心的问道,“师父,莫不是这钱塘要出叛逆?”

035 《百战奇谋》

    梅长青有些担心,倒不是说他害怕,大抵是一家子刚从汴州逃来钱塘,又殁了梅阑几人,如今的梅园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文成先生清楚他的心意,安抚道,“莫要忧心,朝廷早有防备了,也就是个贪婪的世家作怪罢了,凭他一个虞氏在钱塘还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嗯!”

    文成先生的话,梅长青总是信的,不为别的,就冲他是大名鼎鼎的刘伯温。

    心底没了烦忧,人便轻松起来,对虞氏之事他也起了些好奇。

    这里的杨广虽然改写了历史,但隋前的历史还是没什么变化,南方声名最显的还是“吴郡四姓”,其次便是“会稽四姓”了。自入隋朝后,南方士族地位有所衰落,地位作用不及山东世家和关陇贵族,但仍是一方著姓,武氏立周后,南方士族又开始活跃,大有中兴之象。

    钱塘虞氏便属“会稽四姓”之一,于汉末崛起,盛名于三国两晋南北朝,历六朝而不衰,是江南门阀士族的代表,前有东吴直臣虞翻,后有前朝名臣、书法大家虞世南。

    钱塘虞氏虽强,但相比于大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梅长青想不通虞氏此举,在他看来,世家人向来谨小慎微,他们凭藉道德、事功、学术以及强大的宗族实力,巧妙处理与各种势力的关系,从而来维持家族势力长久不衰,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梅长青疑惑难解,好在一旁有文成先生,便问道,“师父,钱塘虞氏虽为江东豪族,却是诗礼传家,他们凭什么谋逆?”

    文成先生有些意外,心想这孩子莫不是有意谋略?高兴之余,遂出言为他解惑,“虞氏家风允文允武,钱塘长史虞文礼、守备虞世卿皆为虞氏子弟,内有官,外有兵,这便是他们谋逆的依仗。”

    梅长青依旧摸不着头脑,“这些实力或许可以拿下钱塘,却不足以让他们造反吧?”

    “造反?”文成先生失笑道,“谁说他们要造反了?”

    梅长青傻眼了,“师父这是何意?”

    文成先生轻笑道,“他们举兵可不是要造反,你且看着,到时他们肯定会打出‘勤王’的旗号。”

    “勤王?”

    “对,”文成先生眼底闪过一抹寒光,冷声道,“这些世家大族早年依附在太上皇与旧太子麾下,对当今皇帝登基只是一时的妥协。

    皇帝这几年打击门阀、扶植庶族、发展科举、重用寒门士子,已经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如今太上皇健在,他们自然要起异心。”

    梅长青挠了挠头,“那不还是造反吗?”

    文成先生微笑道,“话虽这么说,性质却有区别,造反就是反大周,一旦造反,他虞氏就是逆贼,失败了会被被抄灭九族。但勤王就不同了,勤王反的只是皇帝,虞氏就算败了,也顶多落个与皇帝政见不合的名义,有诸多世家保着,皇帝最终也只能诛杀罪首,却奈何不了整个虞氏,以他们千百年来积攒的底蕴,很快便会重新崛起。”

    梅长青这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虞氏胆敢这么行事,怕是得了诸多世家的支持,事成就是泼天之功,事败也有人保着,只能伤及筋骨,却要不了虞氏之命,倒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盘啊!”

    文成先生也是一脸无奈道,“不过是世家的惯用伎俩罢了,魏时的“高平陵政变”不正如此?司马懿“营救郭太后”的旗号与勤王何异?名为救取郭太后,实则是为司马家谋利,以曹爽当时的权势,司马懿还胆敢如此行事,所仰仗的不就是司马氏在朝内的根深蒂固吗?事败了,也就他司马懿倒台,顶多再掉几个脑袋,司马家还是司马家。结果司马懿成功了,看看他司马家的收益,当真是可怕,临了直接谋了老曹家的江山。”

    梅长青叹了口气,郁闷道,“果真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依照师父的意思,这南方世家在大周朝内的势力怕是不小吧?”

    文成先生苦笑道,“这是自然,大周之所以能迅速拿下南方,这些世家可没少出力。立国后,他们暗中指使旧太子逼陛下交出兵权,为的就是从中谋权。如今的大周看似姓武,实际上不少地方却是掌握在世家手里,江东一带,会稽如此,钱塘亦如此。皇帝派你沈伯父牧守钱塘,除了在与他们博弈,也是另有目的,这一点你倒不妨可以猜猜。”

    梅长青琢磨片刻,试问道,“杀鸡儆猴?”

    “没错!”

    文成先生欣慰的点头,心道,果然是自己看重的弟子,悟性天赋惊人,天生的谋士之才。

    随即解释道,“历来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大周更是如此,这令皇帝寝食难安,恰逢千机卫秘传消息,说钱塘虞氏有异动,皇帝便趁机派你沈伯父来钱塘。又赶上为师因为科举舞弊一事与世家争斗不休,皇帝欲稳住世家,驳了为师奏折,为师一时糊涂,一怒之下罢官离朝。离京前皇帝传密旨与为师,让为师来钱塘助你沈伯父一臂之力,为的便是这杀鸡儆猴。”

    梅长青感慨道,“如此看来,这钱塘怕是要迎来一场血雨腥风了,否则皇帝这杀鸡儆猴之策岂不得白搭了?”

    文成先生点头,“不错,这些世家都小看了皇帝的决心,以为皇帝不敢妄动干戈,如今就看他虞氏能不能悬崖勒马了,否则,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梅长青瞥了眼文成先生,心道骗鬼呢?

    相比于梅阑的严父形象,文成先生就像个慈父,与梅长青关系如同良师益友,几乎无话不谈,梅长青对他也不藏掖。

    当下撇嘴道,“悬崖勒马?此时即便虞氏肯,皇帝怕也不会善罢甘休,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

    文成先生听的心下大惊,梅长青猜的没错,此刻确实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帝雄才大略,胸怀宏图大志,早就决心将江南世家赶出大周的政治舞台,奈何这些人在朝中根深蒂固,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拔除。眼下虞氏这番举动,可以说是正中皇帝下怀,眼看煮熟的鸭子,皇帝岂能让它飞了?

    倒不是文成先生有意隐瞒什么,他只是不愿让梅长青过早的去接触这种朝堂黑暗罢了,没想到梅长青却自己就悟了出来。

    尽管他一直坚信梅长青是个天降之才,但心里终究当他是个初读书的孩子,如今看来,他还是有些小看这孩子了。

    文成先生自己从小也被称为“神童”,上私塾的时候,将《春秋》一口气看完,并向私塾先生解释其中的意思,私塾先生惊叹,称他是一位大才。

    所以,他深知天才不能等闲教之,暗自盘算道,“看来今后不能光让他读四书五经了,兵法谋略也要提前传授,否则,一旦让这孩子沉迷诗词歌赋,自己怕不得后悔莫及?”

    于是梅长青傍晚返回时,手里一多了本无名书卷,据文成先生说,这是他近些年整理出的一本兵法策略,梅长青手里拿的只是其中的一卷。

    梅长青坐在马车上一路翻看,心道,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百战奇谋》?

    在他前世的历史里,《百战奇谋》是一本具有传奇色彩的兵法,尽管梅长青是一个唱戏的,但也听过不少关于它的传闻。

    传说刘伯温在帮朱元璋问鼎八方后,将他在军事战斗中的奇谋怪略都记录下来,编成一本书,也就是《百战奇谋》。洪武八年,刘伯温病危,临终前他向两个儿子表示,并非自己不传秘技,只因为他们才智不足,承受不了自己的毕生心血,若勉强要学徒惹祸害,倒不如让兄弟两安稳的过一辈子。

    在当时,任何人都想得到这本奇书,更何况是深知其才的朱元璋,刘伯温清楚朱元璋多疑,就算他自己献上兵书,也难免两个儿子遭受猜疑,于是他请来很多朝中大臣、乡绅望族,当着他们的面把书烧了。

    果然,刘伯温的死讯传到应天,朱元璋便派丞相胡惟庸打着祭奠的名义前去取书,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书已经烧掉了,而且还有那么多人证,胡惟庸只带回了一本《郁离子》和一封绝命信,朱元璋大为恼火,随手便将书信丢在一旁。

    后来的人们才知道,《郁离子》原来就是《百战奇谋》,那封绝命书里藏有破译兵书的线索。

    两百多年后,这本《郁离子》辗转流落到一个农民手里,他叫李自成,李自成打小就仰慕刘伯温,仔细阅读了这本书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然后凭借从书中所学,他居然率领一群农民打进了北京城,可惜就是时运差了那么一点,要不然天下还指不定能轮得到鞑子。

    如获至宝的梅长青,内心自然是欣喜若狂,兵法谋略是他如今最期盼的学识,他身负大仇,蛮人、赵氏将军,他们都称的上是雄踞一方的诸侯,仅凭他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可能复仇,他唯有依附一方大势力,假力于人,才能借刀雪恨。

    目前天下局势,唯有南方的大周与西北的大魏有这个实力,眼下梅园流落钱塘,而他又是文成先生的弟子,大概是依附大周的可行性较大。

    人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卖身你也得有手艺才行,别说他只是文成先生的弟子,就算他是文成先生的儿子,没本事一样借不来刀,借不来刀,他还怎么杀人?

036 偷闲

    大抵已经是稳定了情绪,饭桌前的晚娘,脸上有了笑容,她吃的很少,就守在桌旁看梅长青用饭,见他吃得香甜比她自己吃还高兴。

    小丫头依偎着她,嘴里叽叽喳喳的,多数说的是一些章氏后院的事情,随后又说起章氏想邀请晚娘去刘府。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章氏身上没有高门大院里的那股子“仙气”,自打那日随文成先生祭拜过梅阑,两个女人算是结交了,偶尔无聊时,章氏总会提几嘴晚娘。

    梅长青自然喜得如此,听小丫头这么一说,便也劝了句,“既然师母请您过府,您不妨去散散心也好。”

    晚娘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

    梅长青没再多劝,他大概能猜的出晚娘的心思,多数还是自卑心理作祟,可怜人总是敏感的,这个命苦的女人在死守着她那仅剩不多、脆弱的尊严。

    钱塘夜里挺冷,南方的木瓦房也没北方砖窑那么保暖,梅长青像往常一样练了会儿字,感觉手脚有些冰凉,就上床裹着棉被看书,任由油灯自灭,他才合书躺下,临睡时枕上回想,白天的听闻确实让他触动、猜测着虞氏接下来可能的动作、《百战奇谋》有几篇有些生涩难懂、对四书理解的似乎还差了些、文成先生书写的《江雪》比自己的字迹灵动很多,笔冢墨池,据说王献之练字用尽了十八大缸水,才在书法上突飞猛进——

    今后要不要在书法上多下些功夫?想着想着,梅长青就睡着了。

    入了腊月,钱塘如往常一样平静,沈老大抵是不放心,来过刘府几次,说虞氏除了与几个世家有些书信来往外,没什么别的动静,文成先生似乎有所预料,只说时候未到。

    学东西不能一蹴而就,总是要慢慢积累的,梅长青也不是每天都去刘府。

    前两日李庆之跟他抱怨,说后来听戏的人多了,挑毛病的也不少,说梅园除了《杜十娘》,其余都是些老戏,听着不新鲜。他言辞含蓄,说话时眼神儿躲闪,临出门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梅长青听得出他言外之意,大抵是想让自己闲暇时再帮着写出戏,不过是脸皮子皮薄,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对于懊恼出门的李庆之,梅长青心里有些愧疚,这些天他忙着去刘府读书,没怎么关注梅园这边,一切都是李庆之忙前忙后的打点,既要当掌柜,还要登台唱戏,也是难为他了。

    写一出戏对梅长青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儿,顶多也就是谱曲费点时间。

    很多人听戏,觉着咿咿呀呀的总是一个腔调,以为不过是老调唱新词儿,实则不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戏曲板式大多不过是遵循原有的规范罢了,但是,规范也只是一些“规范”。有的戏唱出来,有一种雍容大度的风韵,有的戏唱出来,有一种悲凉凄切的味道,有的显得十分飘逸潇洒,有的显得相当凝重沉郁——

    戏曲大多时候是要根据不同的情节、不同的感情需要,依照腔调的“规范”来选择适当的唱腔、板式加以灵活运用,“规范”都有一定的“变化幅度”,可以加工、改造,形成不同的特色、音调与韵味。

    唱戏的没有“大还丹”,走不了捷径,唯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能练成个角儿,唱的多了,戏词儿自然张口就来,梅长青脑子里就刻有不少前世的本子,他琢磨了下,随后铺纸研墨,动笔‘抄’了起来。

    笔走龙蛇,仅片刻,一行蝇头小楷已经跃然纸上,“《西厢记》:夫主京师寿命终,母子孀孤途路穷——”

    《西厢记》是梅长青前世戏行里的经典剧目之一,改编自元人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又名《王西厢》。

    叙写了一段坎坷波澜的爱情故事,戏词典雅清丽,故事跌宕起伏。有穷书生与贵家女痴恋,有英雄救美与门当户对摩擦,有崔夫人嫌贫赖婚,有侍婢暗作“红娘”,有“第三者插足”,有棒打鸳鸯,有书生赶考——

    悲喜欢乐俱全,很契合眼下这世道。

    一个白天,梅长青埋头写戏,写词儿普曲一气呵成,待出门,已是日落傍晚。梅长青在楼廊上伸了个懒腰,楼下晚正娘带着小丫头收晾衣衫。

    晚娘听闻楼上动静,抬头见是梅长青出门,急忙让小丫头去后厨温饭,“九儿,饭菜好了,你且先下楼用膳。”

    “知道了!”

    梅长青应了声,伸手摸了下肚皮,大半天米粒未进,尽灌了一肚子茶水,倒也觉着腹中有些空饿,便快步下楼去了膳房。

    晚娘一边替他碗里添饭,一边嘴里念叨,“读书要张弛有度,不要整天埋在书房里,得空多去外面转转,听说钱塘西湖的景色极美,你明日若无事,便带谨儿与小乙去。”

    小丫头欢喜的点头,嚷嚷道,“就是,就是,上次老爷就带环儿她们去过,听她回来说,西湖可漂亮了,不过她们去的那时天还暖,眼下已是寒冬,也不知道变成咋样了。”

    环儿是刘府的丫鬟,谨儿没来梅园之前,就是与环儿一同伺候章氏。

    梅长青放下筷子,微笑道,“师娘不想去吗?”

    晚娘见他事事都想着自己,心里头高兴,柔声道,“来了钱塘,总是要去看看西湖的,不过相比于冬日萧瑟的景色,师娘还是喜欢夏秋时的郁郁葱葱,再者说,眼下师娘身子还有些不大利索,就先不同你们去了,待来年天暖后,你再陪师娘去。”

    “好,那等来年天暖了,我再陪您去一次。”

    对于晚娘的的要求,梅长青大抵永远都不懂拒绝。

    小丫头捏着衣袖纠结,“那瑾儿也不去了,就在园子里陪主母。”

    到底还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写满了遗憾,不过难得她有这份心意,光这就足够让晚娘疼爱她了。

    晚娘宠溺的捏了捏她还挂着婴儿肥的小俏脸,“妾身还没老的走不动路,不用一直陪着,你就陪九儿去游西湖好了。”

    小丫头害羞的依偎着晚娘,娘两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夜里戏罢关门,梅长青将写好的《西厢记》交给李庆之,“大师兄,这是我白日里写的戏,您看看。”

    李庆之扭捏的接过去,他前日去梅长青房里,确实是想问他求个新本子来着,却因为自己脸皮子薄,没好意思张口,没想到还是被梅长青看了出来,此时拿着手里的本子,心里倒又有些不好意思。

    拿着本子看了两眼,李庆之很快便沉浸在戏文里,看到精彩处,忍不住就着曲子哼上几句,待看完后,他脱口叫“好”,随后看着梅长青,感慨道,“当真是一出好戏,还是师娘有先见之明,不然让你唱了戏,岂不糟践了你这‘文曲星’?”

    这年头读书人“贵”,但凡家里人有读书的天赋、有先生愿意教习,谁不想自家出个读书人,李庆之打定主意,今后一定要努力赚钱供小师弟读书,将来不说举人进士,就算他能考个秀才,也足够让梅园人扬眉吐气了。

    大抵是抄来的缘故,梅长青听他夸奖,总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告诉李庆之自己是个文抄公,心底也只能对不起王实甫先生了。

    也是他抄的少,还不习惯,每每总有些不好意思,像他那些同是穿越的前辈们,哪个不是唐诗宋词,张口就来。

    梅长青道,“大师兄谬赞了,好与不好,还得让看官老爷们来评断。”

    “小师弟谦虚了,”李庆之自信道,“这出戏比之前的《杜十娘》也差不了,为兄唱戏多年,岂能连这点眼光都没?”

    “如此,小弟倒希望这“崔莺莺”能让大师兄唱成个角儿来。”

    李庆之闻言大笑,“如此就借小师弟吉言了,你还别说,如今这钱塘江畔,每天奔着为兄来咱园子听戏的人还真不少。”

    “多是青楼女子奔着杜十娘来的吧——”

    ——

    二人一番调笑后,李庆之拿着剧本去给师弟们念词儿去了,梅园里识字的不多,很多唱词儿都是口口相传。

    翌日天蒙蒙亮,梅长青早起去院里吊嗓练功,完事儿洗漱一番,便带上两个小跟班顶着朝阳去了西湖。

    冬日西湖,骨子里藏着柔美。

    漫步提上,湖中水光潋滟,远处山色空蒙,看的梅长青心旷神怡,仿若忘却尘世。

    尽管冬西湖没有春日的桃柳夹岸、没有夏日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也没有秋日的绿藤红藕,却依旧美如“西子”,让“西子捧心”的“她”,此时更添上了凄婉。

    主仆三人一路沿苏堤、拱桥行至杨公堤。

    如果说苏堤是大家闺秀,杨公堤则有些小家碧玉,风格不同,却有着自己的独美。

    午时日头高升,正是一天最暖之时,燕小乙租了条船,老艄公带着他们泛舟湖上,遗憾的是,毕竟时不对景,少了往日的莺莺燕燕,见不到苏堤春绕、平湖秋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

    赶至日头下落前回岸。

    临别时,梅长青回头望了眼断桥,可惜了,桥上没有青白“妖女”,钱塘也没有下雪。

037 小年的一出好戏

    腊月二十三“祭灶节”,过小年,钱塘街上已经摆上了年货,晚娘早前带着瑾儿逛街时,已经预备了不少。

    一大早起,众人去祠堂里上了香,免不了有人呜咽几声,没过多久,梅园里又变的热闹起来。

    午饭比往常丰盛许多,小丫头迷迷糊糊的跟着大伙坐下,还有些搞不清缘由,直到晚娘说了声“小年快乐”后,她才嘀咕了句,“小年不是腊月二十四吗?”

    入乡随俗,众人这才明白闹了乌龙,难怪一早上周边都没什么动静,唯有梅园这里响了几声炮仗,原来南方人小年过的是腊月二十四啊。

    好在如今戏园子生意不错,两个月来虽谈不上日进斗金,但也攒下了不少,没必要再抠抠缩缩,晚娘索性说两天都过,众人自然没什么意见,辛劳了一年,不就图个辞旧迎新、迎祥纳福吗?

    吃完饭大家也没闲着,次日二十四是“扫尘日”,园子不停戏,若要半天打扫完梅园,时间怕会有些紧张,众人干脆趁这会儿清闲,便动手提前打扫,也好明儿个轻松些。

    《释名》曰,“灶,造也,创食物也。”

    夜里祀灶,给灶王爷上香后,晚娘带着众人跪下,嘴里念叨半天,大抵是些祈祷灶王爷保佑众人来年衣食无缺的话。

    第二天一早,外面就有鞭炮声响起,梅园众人这才感受到了南方小年的味道,晚娘让燕小乙去门也外放了些,跟着凑个热闹。

    李庆之来找梅长青,“小师弟,今天订桌的人不少,大都是些富贵人家,晚上不如唱《西厢记》如何?”

    梅长青皱了皱眉,询问道,“不过才练了十几天,会不会仓促了些?”

    李庆之摇了摇头,“仓促倒是不会,这几日大家伙儿都在加练,已经唱熟,想来没什么问题。”

    梅长青道,“如此也好,今儿的钱塘人过小年,将这出戏推出来倒也合适。”

    小年不似大年那般隆重,没什么非要合家团圆一说,梅长青盘算起老两口孤寂,便起身去刘府请两位老人过来听戏,人多热闹点。

    到刘府正赶上饭时,章氏见他,欢喜的问他用饭没有,梅长青也不作假,摇头说没有,估计是年岁大了的缘故,老两口桌上就摆了两样青菜,章氏忙喊来刘伯,叮嘱他快去让厨房加两个好菜。

    他几天没来刘府,自然免不了章氏的一顿数落,“青儿真是的,一连几天不过来,你师父整天就知道钻书房,师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听老人家念叨半天,待她话停,梅长青连忙同她解释,借口写了新戏、需要时常给师兄们念戏为由,总算是搪塞了过去。

    大抵是被章氏念叨的有些头疼,见她喜笑颜开的起身给梅长青舀饭,师徒两暗自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又都会心一笑。

    用过饭三人坐着聊了一小会儿,梅长青便道明了来意,“弟子前些日子写了出新戏,赶在今日小年登台,想请您二老过去听听。”

    “哦?长青写了新戏吗?”文成先生好奇道,“那倒是得去听了,之前的那出《杜十娘》就听着很不错。”

    文成先生自然是清楚自家弟子来意的,若是搁在往常,以梅长青那谦虚沉稳的性子,肯定不会跑来邀他们,大抵是这孩子担心自己老两口小年孤寂,如此一片孝心,他肯定不会、也不舍得拒绝。

    章氏自不必说,当下道,“索性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不如就早些过去,妾身也有些日子没见晚娘了,正好与她叙叙话。”

    文成先生道,“如此也行,你先随长青过去,老夫有事与存中兄商量,先得去一趟沈府,晚些再过去梅园。”

    梅长青问了句,“沈伯父那里,弟子用不用也过去请下?”

    文成先生微笑道,“不用,一会儿我过去了跟他提下就好,你用不着专门请他,那老家伙不像我与你师母,他儿孙如今都在钱塘,晚上怕是没时间过去。”

    梅长青点头道,“如此也是,毕竟沈伯父本身就是钱塘人,这两天去沈府拜访的亲友怕是不少。”

    接着又问道,“两位兄长大年来钱塘吗?”

    梅长青问的是文成先生的两个儿子。

    先生长子名刘琏,现为大周御史中丞,正五品上,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可谓是位高权广;次子刘璟,任职大理寺丞,从六品上官职,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两人不过而立之年,便已位居朝堂、手握实权,除了受文成先生萌荫外,也都颇有才干。

    未等文成先生开口,章氏便先埋怨道,“前日里,你兄长们着人送了信来,说就在金陵过年,这两只小白眼狼,亏得妾身对他们打小疼爱,自长大后,便是在金陵,平日里也少有问安,何况如今远在钱塘,就更不必说了。”

    文成先生无奈道,“孩子们如今都已入了朝堂,又都深蒙皇恩、位居要职,整日忙着处理公务,哪来的闲暇时间过来。”

    章氏委屈道,“那也总让人送孙儿过来啊,妾身已经两月未见廌儿了。”

    廌儿名刘廌,是文成先生的长孙。

    文成先生哭笑不得,“你念孩子,媳妇自然也是如此,孩子送过来,他们家里岂不也冷冷清清的?如此你能安心的下?”

    章氏说不过他,便道,“懒得跟你计较”。

    说罢,扭头去后院收拾去了。

    文成先生又同梅长青聊了几句,便起身去了沈府,梅长青等章氏带着丫鬟环儿出来,带着她们回了梅园。

    章氏能来,晚娘非常高兴,拉着她去后院屋里聊天,瑾儿、环儿两个小丫鬟自然也跟着去后院伺候,梅长青一个人闲着无聊,便回屋看书去了。

    傍晚开园不久,梅园里已经热闹非凡,不少富贵人家拖家带口的过来听戏,后厨就一个婆子,定然是忙不过来的,晚娘安顿好章氏后,急匆匆的去了后厨帮忙,瑾儿也跟了过去。

    梅长青等在门前恭候文成先生,没一会儿,就见刘伯驾车而来,梅长青起身迎了过去。

    见只有文成先生一人下来,便问道,“师父,沈伯父不过来吗?”

    文成先生点头道,“老家伙家里人多,脱不开身,说等哪天有空再来。”

    师徒两边走边聊,坐下不久,戏便开场。

    小年是喜日,唱《杜十娘》有些不大合适,李庆之便安排了一出老戏——《天官赐福》,虽说是出老戏,今日却是应景,听戏者不断叫好,富贵人多,赏的自然也多,燕小乙端着铜盘不断往来进出。

    戏罢歇息。

    沈老赞道,“二三子唱遍了生、旦、净,梅先生教的好,弟子们唱的也好,将来都是些角儿。”

    他说的是实情,这年头戏子都是男人,女子们讲的是贤良淑德,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敢抛头露面的唱戏,弄不好是会被“卫道者”们浸了猪笼。

    所以,一般青衣、旦角、生都是男子扮演,这就导致了选弟子除了看嗓子外,还得看脸,一般除了武生、武旦等角色要求不是很高外,大多都依长相配角,丑的唱丑角,俊的唱花旦、青衣、生。

    梅园弟子都长的各有特点,像已故的二师兄曹永柱等身材高大魁梧的一般唱净、花脸;大师兄李庆之、三师兄粱沁这种长相俊美的唱青衣、花旦、生,也叫“俊扮”;六师兄安宁就唱的文武丑、彩旦——

    梅长青谦虚道,“您过奖了,不过是些基本功罢了。”

    文成先生摇了摇头,“一群男儿郎,唱成这样,不容易!”

    ——

    说话间,锣鼓声起,一出新戏拉开帷幕。

    《西厢记》十六场,头一场名为“渡河”。

    配合着胡音,踩着锣鼓点,琴童挑书箱、琴、剑上,“张生”粉墨登场,朗声道,“扬鞭纵辔长安往——”

    只见他一袭洗净笔墨的淡青色褶子,头顶文士巾,手执白纸扇,小白脸儿敷粉,画眉墨勾勒的剑眉星目,闭合间唇红齿白,称不上是公子世无双,却也能颠倒众生。

    “——怎不喜欢少年郎!拍长空,雪卷千堆浪,归舟几点露帆樯。真乃是黄河之水从天降,你看它隘幽燕、分秦晋、带齐梁,浩然之气从何养?尽收这江淮河汉入文章——”

    此时,台上二人一个递词一个唱,唱腔余音绕耳、戏词清丽脱俗,听客们拍手连声喝彩。

    “——艰难险阻只寻常——”

    戏唱至此,一场落下,紧接着换人登台,有老旦,有花旦,有净,有小生。

    且听红娘唱道,“有请小姐。”

    戏词儿声落。

    忽见,有“女子”身着红粉裙衣,莲步轻移,芳姿摇曳,掩面款款而来,待长袖落下,“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抹黛眉如烟,眉间锁一丝浅浅哀怨,羞煞了台下红颜。

    “乱愁多怎禁得水流花放——”

    启齿似燕语呢喃,珠圆玉润,闻声人已醉,入耳妙不可言,好似细雨淋漓,又似杏花扑面。

    二楼角落里,一位杏衫襦裙、模样秀美的姑娘正凭栏观望,待她看清“崔莺莺”的模样,人呆了,痴痴道,“琴姐,“她”是男儿身?”

038 西北,榆林镇

    姑娘本是江畔烟花巷里的清馆人,“明月楼”的头牌柳怜儿,人称“小湘妃”。

    叫琴姐的女子捂嘴轻笑,“傻怜儿,是男儿,戏子哪儿来的女子,大抵是你没有留意,他便是来时门前那俊俏掌柜。”

    柳怜儿呢喃道,“未曾想象,男儿家也可以扮的这么美。”

    琴姐戏笑道,“莫不是你这名传钱塘的“小湘妃”萌动了春心?”

    柳怜儿道,“一出戏而,动的哪门子春心?”

    接着又痴痴笑道,“若他如那张生般,却也未尝不可。”

    琴姐摇头道,“他是个戏子,又不是书生。戏子清贫,先不说他赎不起你,便是赎的起也养不起,我看痴缠你那沈家公子倒是不错,模样虽然差了些,却也算是一表人才,出身名门世家,称得上是良人,他对你心思不浅,屡次想替你赎身,你为何总不答应?”

    “呵——”

    柳怜儿嗤笑一声。

    “什么心思不浅,不过是馋我身子、图个一时之欢罢了,“春香园”的王姐姐倒是随他了,可结果呢?他依旧流连江畔、乐不思蜀,与其如那王姐姐般凄苦度日,我还不如待在楼子里自在。高门大院如囚笼,富贵妾哪如贫家妻,赎不起我不打紧,我自己赎的起自己,但他得是个良人。”

    琴姐苦笑道,“你如此说倒也没错,想那虞公子整日说要纳我,却每每都只是说说而已,前日里我又问他,他支支吾吾的没个结果,如今我这一颗心全栓在他身上了,若哪天他负了我,我便死了算了。”

    柳怜儿嘟囔道,“姐妹们早就劝说过你,告诉你那虞公子人靠不住,你偏是不听,好在如今也不算晚,琴姐你人好,又多才多艺,想娶你的人多了去了,岂能因他误了终生?”

    说罢,觉见琴姐有些失落,便逗趣道,“别人都叫我“小湘妃”,要不姐姐将来便与我一同赎身,找个良人一同嫁了,好“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做个名副其实的“湘夫人”。”

    话音落下,还未等琴姐开口,自己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身姿摇曳,当真是美艳动人。

    琴姐一把搂住他,探手挠向她的胳肢窝,边挠边羞恼道,“臭丫头,小脑袋里整日瞎想些啥,一点也不知羞。”

    柳怜儿痒的花枝乱颤,口中连连讨饶,却没注意到琴姐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悲色。

    姐妹两在楼阁里嬉戏,可惜了,台下人只顾听戏,满屋的春光无人欣赏。

    一出好的戏总能引起共鸣。

    客人们沉浸在戏里,被台上戏子牵引着心神,已不知身在何处。

    待听至孙飞虎率兵围寺、要强索莺莺为压寨夫人时,紧张的十指紧握;待张生请白马将军相助、解除了危难时,又跟着心神一松;待崔母食言赖婚、张生相思成疾时,恨的咬牙切齿;待崔莺莺被红娘说动,暗中私会张生时,又忍不住红着脸儿轻“呸”;待听到十里长亭送别,痴情男女依依不舍时,隐隐泪眼迷离;待看着郑恒谎说张生另娶、老夫人又一次赖婚时,又忍不住暗自揪心;直到后张生赶来、郑恒撞死、崔、张完婚后,这才皆大欢喜。

    戏本源于写实,唱的就是人间悲喜,往往在不经意间让人触景生情。

    今日台下有不少富贵人家小姐,谁不曾幻想过喜结良人?平日里深藏闺中,本就向往着英雄救美、才子佳人,可惜姻缘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是身不由己,想起自己的人生,何尝又不是一出《西厢记》,只不过自己始终不是崔莺莺,扪心自问,且不说良人难遇,便是遇到了,又可敢如她般敢爱敢恨?

    戏已尽,声已停,台下哑然无声,倏然掌声雷动,久久不绝于耳,李庆之带人上台谢幕,此时已卸了头饰,洗了浓妆,一身戏服配着他清秀容颜,显出他男儿身真容,抱拳答谢时,不少人呼喊着“李掌柜”,倒真有了几分名角儿的样子。

    燕小乙手里的盘儿满了,不少人干脆掷钱台上,砸的“叮咚”响,用文成先生的话说,“这是一出难得的好戏,听的值当。”

    章氏终归是个多愁善感的妇人,直到众人谢幕,依旧抹着泪珠情不自已,口中不停的说好,又说梅长青这戏赚足了女儿家的眼泪,看的师徒两哭笑不得。

    戏幕起,戏幕落,台下人终是过客,戏罢了,人也散了。

    梅长青二老送上马车,回头见李庆之正在前门拱手送客,送的是两个清秀女子,便停步立在原地观望,直到两女离开,他才上前微笑着打趣道,“师兄这出戏唱的倒也值!”

    “想啥呢?”李庆之翻了个白眼儿,苦笑道,“她两是巷里过来听戏的清倌人,都是过来听《杜十娘》的,年轻的那个可是名满江畔的“小湘妃”柳怜儿,师兄可高攀不起。”

    梅长青道,“师兄莫总是看轻了自己,她二人便纵是名满大周,也终归只是个风尘女子罢了,与我等戏子有何异?”

    李庆之洒然一笑,“那倒也是,不过这两女子真是客人,你回去可莫要乱说,不然师娘又要追着为兄念叨了。”

    毕竟都是身份低贱的戏子,娶个媳妇不容易,李庆之师兄弟几人,除了梅长青还年少外,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尤其是李庆之,前几年倒是找了个小春香,不想人家后来变了心,如今年近而立之也没个着落。

    晚娘平日里总是操心不已,时不时的追着几个弟子念叨几句,若要让她知道这茬,李庆之这个年是别想安稳了。

    梅长青撇嘴道,“放心吧师兄,我岂是那碎嘴之人?”

    接着又一脸好奇道,“师兄究竟喜欢哪个?”

    李庆之,“——”

    回了戏楼,两人坐下舒了口气,毕竟是新戏初演,练习的时间又短,免不了会有些提心吊胆,总算是平稳落幕。

    一场《西厢记》让梅园又成了钱塘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有些好奇,这梅园里大抵不过是一群戏子,怎么隔三差五的总被提起?

    好奇心被勾起了,自然是要过来听戏,可惜梅园关了。

    腊月二十七,晚娘与众人商议了下,提前关了梅园,预备来年过了十五再开,忙碌了一年总算能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临近年关,钱塘热闹的很,梅长青喜欢安静,便给两个小跟班放了假,小丫头整日粘在晚娘身旁,跟着她四处采购,燕小乙往日里成熟安静,不过终究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年,犹豫了下,最终没抵得住师兄们的诱惑,跟着去逛钱塘了。

    用过早饭不久,园子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梅长青以为就只剩自己一人,见午时阳光正好,院里晒的暖洋洋的,便回屋拿了本书,坐在前院看了起来。

    没一会儿,突然听到开门声,扭头一看,原来是安宁也没出门,便笑道,“六师兄怎么不出去逛逛?”

    安宁摇了摇头,走过来坐在梅长青身边发呆。

    他到钱塘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其他人逐渐接受了事实,慢慢缓过来了,唯有安宁依旧沉浸在悲痛里难以自拔,自到钱塘后,他便再没登台,晚娘几人替他着急,却也都无可奈何,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两人坐在阳光下沉默,半晌后,梅长青叹了口气,轻声道,“六师兄,一切都过去了,人不能总沉浸在悲痛里,生活总还要继续的,再这样下去你会垮的,想来师父、师兄们的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如今这个样子。”

    安宁低着头,片刻就已有泪珠落地,颤声道,“是啊!我知道,可我就是忘不了,每当我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四师兄尸首分离的样子,耳边总能听到二师兄的悲鸣声,我忘不了,报不了仇,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

    梅长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规劝了,亲耳听着近在咫尺的亲人们一个个惨死,那是何等的无能为力,何等的痛苦,若换作是他,大抵也会如同安宁这个样子吧。

    抽泣良久,安宁搓了把脸,稍微打起精神,强笑道,“让小九见笑了。”

    梅长青摇头道,“没关系,我知道六师兄心里苦,换作是我,怕还比不上您。”

    安宁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下,小声道,“小师弟,我打算离开了。”

    “离开?”梅长青疑惑道,以为他要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好奇道,“师兄要去哪儿?”

    安宁垂首片刻,凝声道,“西北,榆林镇!”

    “榆林镇?”

    梅长青大惊,他知道这个地方,古时候的上郡,隋太宗皇帝手上更名为榆林镇,有“南塔北台中古城,六楼骑街天下名”的美誉,乃大隋九边重镇之一,也是大隋与蛮人交战最频繁的地区之一,大隋历代皇帝为了防备蛮族入侵,曾先后数次在榆林镇一带大规模的修筑长城。

    他这才反应过来,安宁是打算彻底离开了。

039 “无间地狱”

    “何苦呢?”

    “报不了仇,我这辈子活不安生。”

    “唉!”

    梅长青叹口气,悲声道,“再等几年好吗?”

    安宁垂首道,“等不了,这些天我都在苦苦的煎熬,快熬不住了。”

    “六师兄听说过无间地狱吗?”

    安宁微愣,摇了摇头。

    “无间地狱就是和尚说的“阿鼻地狱”,阿者言无,鼻者名间,“阿鼻”者无间,它是八大地狱之第八,也是八大地狱中最苦一个。”

    “小师弟说这些何意?”

    梅长青痛苦道,“如今的西北就像是“无间地狱”,原本遭了天灾,再经蛮祸,如今大抵已是易子相食、人吃人的地方,六师何苦去那儿?”

    安宁抬头,背着光露出他那张惨白的脸,咧嘴大笑,随即呲牙道,“我如今活的像只复仇的厉鬼,地狱倒是个好去处。”

    此刻日照当空,梅长青却感到了一丝阴寒。

    他攥紧拳头,一把揪住安宁的领口,想要将他揍醒。

    安宁一动不动,嘴角依旧噙着笑意,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他。

    梅长青见状一下子泄了气,颓然道,“这不是我认识的六师兄,你本该是个胆小善良的人啊,为何要将自己变的这般陌生。”

    安宁空洞的双眼泛起一丝神采,柔声道,“无论六师兄将来变成妖魔还是恶鬼,在你们大家面前,我永远都是梅园的小六子。”

    泪水瞬间涌上梅长青的眼眶,悲声道,“师娘不会同意的。”

    安宁坐到他跟前,轻抚着他的长发,微笑道,“我知道,我没打算告诉师娘,等我走后,怕得难为你去跟她老人家说了。”

    梅长青抹了把眼泪,知道自己拦他不住,只得哀求道,“过了年再走,好吗?”

    安宁道,“好!”

    晒了会儿太阳,安宁回屋了,梅长青注视着他萧瑟的背影,这一刻,他心底涌上一股浓烈的恨意,便是初闻梅阑几人的噩耗时也没这么恨过。

    他恨蛮子,恨赵家,恨这吃人的世道,恨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亲人们一个个都活生生的带走?

    安宁一旦去了榆林镇,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是九死一生,这些他自己心里清楚。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梅长青拦不住,谁也拦不住。

    安宁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仇恨,不让他去榆林镇送死,他就会在梅园抑郁而亡,倒不如随他去了,兴许还能搏条活路。

    晚饭的时候,众人惊喜的发现,安宁竟然有了笑了,都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却没人知道,他这是在珍惜与家人们的最后时光。

    夜里,梅长青睡不着,起身在早前准备的两块长条木板上写了两副春联。

    一副挂在戏楼门口:

    “协和雅化,自古为昭,看弦歌三终,不改当年旧谱

    盛世元音,如今未醉,聆承平一片,非同往日新音”

    一副挂在园子们口: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燕小乙耍的一手好飞刀,刀工自然不差,梅长青让他刻成阴文,添上鲜红的朱砂,年三十“贴年红”,打算明晨一早挂在门口。

    翌日年三十,一大早起来,李庆之便带着众弟子祭拜祖师、给梅阑几人上香,怜人的行当没那么多穷讲究,仪式很快就结束了。

    完事儿,晚娘给每人都发了一身新衣,让他们回屋换上,也好图个喜庆。

    衣衫是成衣店买的,都是晚娘拉扯大的,平日里也是她帮着缝缝补补,哪个人穿多大尺,她心里记得清楚。

    唯有梅长青的衣服是晚娘带着小丫头亲手缝制的,一身乳白色的书生袍,用的是朝廷赐下的绢布。

    所谓“大的疼,小的娇,中间夹了个受气包”,这话一点没错。

    弟子们都挤眉弄眼道,“师娘偏心!”

    当然是开玩笑的,又不是第一次,他们早习惯,再说,梅长青可是梅园里人人供着的“小祖宗”,哪个“敢”嫉妒他呀?

    等梅长青换上新衣袍下楼,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围着他指点,直到她们满意了,他才喊上两个小跟班驾车去了刘府。

    “年夜饭”,“守岁”,他要在梅园跟“家人”一起,所以,他打算白天去陪两位老人家。

    原本他是想请二老去梅园过的,奈何如同梅园的一大家子一样,刘府的丫鬟、仆人、护卫都是从金陵带来的,也都舍不下。

    到了刘府也没去书房,就陪着章氏在堂中闲聊,留两个老人过年,他多少也有些歉意。

    章氏倒是看的开,反过来安抚他,“不必担心我们,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过了几十个年,早过够了,往常几年也就是家里人多才下。”

    聊了一会儿,章氏想起她也给梅长青准备了身儿衣袍,便起身去后院取了,梅长青见刘伯端来茶水,犹豫了下,便问道,“刘伯,府上可有马匹兵器?”

    秦统一六国后,“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后朝多效法,梅长青自打穿过来才知道,看似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人士仗剑天涯好不潇洒,其实哪有这么好被官兵看到还不是一顿胖揍

    文成先生正好进来,疑惑道,“长青问这干嘛?”

    梅长青便将安宁之事告知他,随后难过道,“六师兄只身西北,我拦不住,也帮不了什么,就想送他匹马,送把趁手的刀子。”

    文成先生感叹一声,“‘风萧萧兮易水寒’,是条铁骨铮铮的好汉!”

    随后对刘伯道,“你去给长青准备匹马,马不要太好,太好了容易招惹事端,府内兵器都有官家的印记,你去铁匠铺子,多给些银钱,让他们赶明锻一把上好的环首刀,刀要锋利。”

    刘伯应声去了。

    梅长青感激道,“麻烦师父了!”

    “有什么好麻烦的,”文成先生微笑道,“刘府也是你的家。”

    章氏送他的是一身青袍,上等的材质,手工精致,大抵是除晚娘外头一次有人送他衣衫,梅长青感激涕零。

    一直陪二老聊至傍晚日落,梅长青才起身告辞。

    二老将他送上马车,章氏扶着门框不舍道,“你说我与这孩子相处也才两月,为何我这心里就天天惦念他,两个亲儿子我都没这么着紧过。”

    先生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微笑道,“大抵是缘分!”

040 拜年(一)

    从刘府出来,一路街巷空旷,偶尔有行人路过,也都是步履匆匆,四周已经有炮竹声响起,大年夜将至。

    梅长青回了梅园,见众人正忙碌着摆放茶点,听说晚娘在后厨炒菜,小丫头便跑去帮晚娘了。

    夜色降临,大家先去祠堂里上了香,然后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拼凑的大桌子吃起了团年饭。

    饭后,晚娘让燕小乙去放几串“关门炮竹”,其他人年纪不小了,没那心劲儿,唯有小丫头扶门观望,见小乙探手去点,她身子不由的缩在门后,炮竹一响,惊的她“哇哇”大叫,随后又拍着手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晚娘乐的眯着眼,觉的家里多了个女孩子真好,想到这儿,她回头扫了一眼家里的十几条光棍儿,众人瞅着门外没注意,突然身子打了个寒噤,心头一股莫名的不安,想来大年三十的挺晦气,心下默默的念叨几声,“大吉大利……”

    待燕小乙放完炮竹关了门,一群人围坐一起谈笑、吃杂食、守岁。

    梅长青瞥了一眼安宁,见他跟人说笑,一如汴州时的安宁。

    一般年长的守到半夜就睡了,年轻人得要守到天明。

    一夜灯火通明,子时刚过,晚娘带着睡意朦胧小丫头回屋了,剩下的人继续闲聊。

    外面鸡鸣后,众人停嘴,彼此对望,笑着道一声,“师兄(师弟)吉祥!”

    晚娘清早起来,众人依次进门给她道吉祥,她笑着给压岁钱,给的不少,都是碎银子。

    瑾儿端着热水去了梅长青房里,看到梅长青,睁着亮晶晶、乌溜溜的大眼睛,甜甜道,“少爷新年吉祥!”

    “瑾儿新年吉祥!”

    随手将晚娘给的碎银塞给瑾儿。

    瑾儿自小就被家里人卖进了刘府,无牵无挂的,也没个花钱的地方,不过她还是收下了,想着平日里陪公子出门,总会有用的着的地方。

    燕小乙在楼下喊,“九爷、瑾儿,我们要放炮竹了,要不要看?”

    梅长青便带着小丫头下楼去了前院。

    年初一放“开门炮竹”,除了图个喜庆,也有驱魔、辟邪、消灾的寓意。

    园子外、院子外摆了十几串炮竹,师兄们也来了兴致,嘻嘻哈哈的轮流点放,小丫头躲在梅长青身后,探着小脑袋观望,待炮竹声起,又捂着耳朵惊叫,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时间,整座钱塘城到处都是炮竹声,热闹非凡。

    初一不出门,初二女婿拜丈人,初三出门走亲访友拜早年。

    所以,初三一大早起,梅长青跟晚娘说了声,便带着燕小乙出门拜年,初五之前女人“忌门”,一会儿要去沈府,所以他没带瑾儿。

    按理应该先去刘府的,但梅长青先打算去沈府,沈府去了只是拜年,刘府大抵是要留下吃午饭的。

    正月拜年,讲究“只进不出”,串亲访友拜年都要带礼物,一般不从家里拿东西,都是去街上买新的,否则家里新年要“失财”。

    梅长青自然不能免俗,路过街市时让燕小乙停下,下车转了一圈,也没找着合适的东西送,太贵了他买不起,太普通了又显得没什么诚意,思虑间,看到前头有家卖笔墨纸砚的店开着,便走了进去。

    店掌柜四十来岁,一身书生长袍,此刻正埋头看书,听闻有人进来,抬头见是个少年人,便没有吭声。

    梅长青见状,也没去自讨没趣,自顾自的逛了起来,转了一圈也没寻着个心仪的物件,瞅见店掌柜身前桌上摆着笔墨,心思一转,便有了主意。

    “掌柜,我要两张上好的宣纸,您这笔墨能借我一用吗?”

    掌柜的点头,起身帮他找了两张宣旨,指了指桌上的笔墨,示意他随意。

    “谢谢!”

    梅长青铺开宣纸,一边研墨一边盘算着写点什么,待墨汁均匀,他蘸墨舔笔,提笔挥毫:

    “数卷奇文物志无心匀翠墨,一钧初月南航北驾为苍生。”

    将之放在一边,又摊开另一张宣纸,继续写道: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附了名,吹干墨迹,他刚想喊老店掌柜装裱一下,却见店掌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旁,此刻正望着自己手里的宣纸出神。

    “掌柜先生?”

    听到他轻唤,店掌柜这才回神。

    “公子是要装裱吗?”

    掌柜的话声儿客气了许多,隐隐含着一丝敬意。

    梅长青点头,将两张写好的宣纸递给他,“简单装裱下即可,小子赶着去拜访长辈。”

    “好的!”

    店掌柜接过手,匆匆去了里屋。

    大点、好点的书画,精装一下怎么都得七八天,不过梅长青只需要简单装裱下,看着好看些即可,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弄好了。

    收了钱,掌柜的将他送出门外,待燕小乙驾车离开后,他才一脸复杂的转回店里。

    心道,这少年人却是写的一笔好字,更难得那两幅字的内容,他也是个读书人,岂能看不出好坏?从他那衣着打扮来看,怕是哪家的贵公子吧,附名梅长青,钱塘什么时候有个梅家了?难道是迁来的北人?

    沈府距刘府不远,都在城中地带,梅长青第一次来,只清楚个大致方向,好在知道沈家的人不少,路上随便拦了个人问了下,便找到了门前。

    门台高大,门口卧着巨兽,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守卫,不愧是太守沈家,端的气派。

    一般初二过后走亲访友的较多,依沈老如今的地位,来沈府拜访的人自然少不了,沈老嫌麻烦,干脆就让老管家去门口守着,一般人直接就劝回了。

    梅长青递上拜帖,守卫敲了下门儿递了进去,很快就见老管家走了出来。

    “梅公子您来了,快里边请。”

    说罢,对一旁的仆人吩咐道,“速去禀报老爷,说梅公子来了,我先引梅公子去客厅等候。”

    沈家书房里,沈老正和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闲话,男子叫沈福,沈老的长子,就在郡守府任职功曹。

    仆人跑来道,“老爷,来了位梅公子拜访,管家引他去了客厅,让小的过来请您。”

    “哦?长青来了吗?这臭小子,总算来府了。”

041 拜年(二)

    “伯父,新年吉祥。”

    沈老父子一进门儿,梅长青便上前行跪拜大礼,这是拜长辈礼,沈福可不敢接,急忙侧身躲开。

    “好!好!长青也新年吉祥,”沈老欣喜的将梅长青扶起。

    沈福立在父亲身后,暗中打量梅长青,少年内着锦襦,外罩一袭乳白色的绸缎书生袍,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用银带束起,模样罕见的俊美,举止彬彬有礼,谈吐落落大方,心惊道,“这能是个戏子?大抵卫叔宝再世,也只如此了。”

    沈老指着他向梅长青介绍,“这是伯父的长子,你的大兄,沈福,沈仲元,往后你二人今后多些来往。”

    梅长青拱手揖礼,“长青见过大兄,大兄新年吉祥。”

    沈福这才回神儿,连忙还礼,道声,“长青吉祥。”

    “别站着了,快过来坐下,”沈老拉着梅长青坐在自己身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梅长青拿出书礼奉上,“初次登门拜访,却不知该送点什么,思来想去,觉得都不太合适,便亲手写了一副字送与伯父,还望伯父莫要嫌弃。”

    “你这孩子就是多心,你能来,伯父已是欣喜万分了,还送什么礼,伯父老了,什么都不缺,就缺你们这些好孩子常来。”

    沈老接过纸卷,边说边缓缓将它展开,方一看到字迹,他感慨道,“才不过月余,长青书法就有如此进步,真是奇哉!”

    待看清纸卷内容,沈老微愣,半晌又激动道,“长青有心了,仅仅两句话却几乎囊括了伯父一生所愿,今年正月得此大礼足矣。”

    随后,小心翼翼的将纸卷收起,向一旁管家吩咐道,“沈才,你去将老夫书柜里的锦盒取来。”

    老管家应声去了。

    沈福听的心底大惊,那锦盒里装的可是他老父的爱物,平日里碰都不舍他碰,莫不是要送给这少年?那可真是份大礼啊!

    没过一会儿,沈管家便捧着锦盒进来。

    沈老接过手,将它递给梅长青,“这是伯父送你的压岁礼,长青不妨打开看看,看你喜不喜欢。”

    梅长青恭敬的接过锦盒,打开盒子,就见里面躺着一块圆形云纹玉佩,金线镶边,雕工精美,表面犹如白脂柔润光,当真是块宝玉。

    “伯父,这太贵重了,小侄——”

    沈老摆手将他话音打断,““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宝马配良将,美玉配良才,长青乃天下良才,配这美玉刚好相得益彰。”

    梅长青见沈老如此坚定,知道不好再拒,便恭敬的收了起来,“伯父过誉了,既如此,侄儿且厚颜收下,多谢伯父。”

    “好,好,这才对嘛!”

    畅聊一会儿,见有客来访,梅长青便起身告辞。

    从沈府出来,乘马车穿过几条街巷,没多久就到了刘府。

    梅长青刚下车,却见刘伯守在门口,以为他在等人,便问道,“刘伯,府上要有客来?”

    刘伯笑道,“老仆在等公子您,老爷猜您一会儿必定过来,主母心急,便让老仆在门口候着。”

    “有劳刘伯了,”梅长青客气的进门,刚走两步,又想起自己还没跟刘伯拜年,便回身道,“刘伯,新年吉祥。”

    大抵是一辈子都是给主人家拜年,突听的小主子给自己拜年,刘伯愣了一下,眼角有些酸涩,连声道,“公子吉祥,公子吉祥——”

    梅长青直接去了膳厅,刘伯说章氏听闻他会来,一早就让仆人去准备上好的膳食,就盼着他来了,梅长青听后感动不已。

    膳厅内,文成先生端坐在那儿看书,听着章氏在一边念叨一边来回走动,苦恼道,“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长青定是先去沈府再过来,你坐下等着就是了。”

    章氏不满道,“也都只是你的猜测,这都快到饭点了,青儿怎么还不来?莫不是你猜错了?”

    她话才刚落,就见梅长青走进门来。

    不待欣喜的章氏上前,梅长青已经撩衣跪地,“砰砰砰”的磕了六个响头,唱喏道,“师父、师母,您二老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好孩子,你也吉祥。”

    章氏听着声响心疼,忙上前将他扶起,探手揉着他的额头,嗔怪道,“你这孩子,不过就是个拜礼,磕那么用力干嘛,也不嫌疼。”

    梅长青咧嘴笑道,“不疼的,师娘。”

    刘府的午膳不是梅园能比的,有章氏在一旁拿着饭勺盯着,梅长青自然少吃不了。

    文成先生到钱塘算是隐秘,自然不会有人拜府,梅长青一直陪章氏聊到晌午过后,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刘伯牵来匹四蹄精壮的良马,又递来把质地精良的环首长刀。

    正月初七“人胜节”,夜里,安宁说想喝酒,带着燕小乙去买了几坛好酒回来,大伙儿见他高兴,嚷嚷着舍命陪奉陪。

    戏子们不胜酒力,几坛子下去,十几个人就喝的脸颊通红,七荤八素,安宁不饶,各种捧杀,直将他们喝的不省人事才肯罢休。

    梅长青年少,晚娘平日里盯的紧,哪个敢劝他酒,不过他忍着难过也小喝了两碗,感觉苦涩入肚,自己喝的不是酒水,是两碗悲水。

    他知道安宁大抵是要走了。

    初八凌晨,外面天色尚黑,突然“吱呀”的一声门响,打破了江畔的安静,就见梅园大门口拉开一条缝,一道黑影走了出来。

    黑影出门后,跪在门台前“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望了一会儿,刚打算离开,忽听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六师兄是打算不告而别吗?”

    安宁回过头,依稀见月光下,墙角旁站着两道黑影,正是梅长青主仆。

    梅长青牵马上前,将马缰连同手里的长刀一起递给安宁。

    安宁接过长刀,“噌”的拔出一节刀身,只见月光下闪光一道寒光,“真是把杀人的好刀啊!”

    梅长青悲声道,“西北地混乱,唯愿这一刀一马能助六师兄平安。”

    安宁合上刀,伸手紧紧的抱住他,轻声道,“谢谢!”

    梅长青悲声道,“师兄去了西北,可有何打算?”

    安宁小声道,“暂时还没想好,哪里能杀蛮子、杀赵氏,我就去哪里。”

    “如此,师兄到了榆林镇,可先去绥州,听老师说有个叫李鸿基人举了反旗,手底下聚了五六万将兵,此人声名不错,专杀蛮子,与赵氏也是互不相容,师兄可以暂去投他。”

    “好!”

    “过几年,等我出了师,就会寻一方势力投靠,他日我若领兵出征,希望师兄你能来寻我,你我兄弟一起复仇,好不好?”

    “好!”

    ——

    一个不停的唠叨,一个不停的点头。

    直到梅长青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时,安宁才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师娘就拜托你照顾了。”

    梅长青哽咽道,“六师兄放心,只要有我在,师娘一定会安好!”

    安宁咬牙狠心松开他,提起长刀直接翻身上马,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就欲离开,他不敢在多留,怕再留一会儿他就走不了了。

    梅长青悲呼道,“六师兄,一定要活着啊!”

    安宁身子一颤,身音嘶哑道,“保重!”

    说罢,纵马离去。

    江畔冷风呼啸,梅长青立在那儿久久的一动不动。

    燕小乙担心他受凉,劝慰道,“九爷,六师兄已经走远,回去吧!”

    “嗯,”梅长青应了声,不舍的望了眼安宁离去的方向,回了梅园。

    一个人回了后院,刚上楼,就见晚娘房里亮着灯,她人就静静的站在门口。

    梅长青急忙撇过头,暗中擦去泪水,强笑道,“师娘醒了啊!”

    晚娘哀声道,“再不醒,我的孩子们就一个个就都不见了。”

    梅长青再也忍不住难过,哭泣道,“对不起,师娘,六师兄走了,弟子拦他不住。”

    晚娘泪崩,上前紧紧的将他揽在怀里,“我的傻孩子,师娘怎么会怪你,自打你六师兄回来,他就一直有些不对劲,养了他这么多年了,我岂能看不出来?鸟儿大了,要离开娘独自飞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怨不了你。”

    寒风凄凉,呜呜的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两个淡淡的哭音。

    天亮了,几人捂着额头起床,回想起昨晚被安宁使劲劝酒,都想埋怨他几句,却见他床上被褥整齐,人不见了,以为他出门了,也没在意,依旧像往常一样起床吊嗓练功,直到午饭时还没见他人,这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李庆之忐忑不安,“师娘,您今儿早有见过小六子吗?”

    晚娘眼眶红肿,言语平静道,“小六子走了。”

    “这大正月的他能去哪儿?”

    “他去投军了。”

    “投军?”

    李庆之一愣,反应过来后,颓然倒在椅子上,喃喃道,“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吗?”

    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不语,端着碗筷,没了吃饭的心思。

    晚娘伤心道,“别愣着,都吃饭,小六子已无心唱戏,再待在梅园里反而会害了他,他心里太苦了,心底有恨,就让他去发泄出来吧——”

    话到这里,晚娘再也守不住镇定,捂着嘴哭出声儿来。

    “夫人——”

    小丫头坐一边跟着抹泪。

    一顿饭就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中过去了。

    晚娘一连几天不说话,不停的里外忙碌,历经丧夫、“丧子”之痛,如今又有孩子离家出走,这个女人已经被逼的神经麻木了。

    一直到正月十五,这种情况才好了起来。

    元宵节这天,梅园恢复了营业,也许是长时间没听戏的缘故,这一天梅园的生意特别火爆,晚上依旧唱了两出戏,一出《西厢记》,一出《杜十娘》。

    戏散后,梅长青帮忙收拾桌子,他又见到那两个清倌人,依旧是在门口同李庆之告别,年龄大点的在同李庆之说笑,小的那个默然不语,眼眶红红的,大抵是《杜十娘》惹的祸吧。

    柳怜儿正在为“杜十娘”伤感,忽然感觉似乎有人盯着自己,顺着感觉扭头看去,就见一个异常俊美的少年正看向这里,一身朴素的书生长袍,手里却拎着块擦桌子的抹布,看上去有些怪异。

    见她看来,少年人微微一笑,又低头擦起桌子。

    柳怜儿突然有些脸热,心跳的厉害,不过她向来敢爱敢恨、性子泼辣,指着梅长青问道,“他也是个戏子吗?”

042 大师兄“又”?

    瞧着柳怜儿面红耳赤,李庆之突然想起年前梅长青的调笑之语,不禁莞尔。

    见小姑娘依旧眼巴巴的瞅着自己,李庆之笑道,“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话?柳怜儿羞恼,以为李庆之敷衍自己,当即一把扯住琴姐衣袖。

    “琴姐,这人好不诚实,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哪来的是也不是?往后你得小心着点,免得被他骗去了。”

    琴姐大羞,瞪眼道,“死丫头,瞎说些什么?”

    李庆之却莫名的有些心慌,见琴姐看来,慌忙摆手道,“非是如此,姑娘且听我解释,长青乃我师门弟子,当然算个戏子,但师父不准他登台,且如今他又拜入儒师门下读书,所以又不能算是戏子。”

    李庆之解释完,人愣了,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故如此慌乱?莫不是?

    不会的,他连忙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

    待他回神儿,就见琴姐捂嘴轻笑、媚眼如丝的看着自己,突然感觉她好美,心头突的升起一阵儿悸动,心道,自己莫非着魔了?

    琴姐不知他正心底复杂,惊奇道,“咦?这倒是奇怪,一个戏子门人却又入了儒家门下,这是为何?”

    李庆之听她问起梅长青,这才镇定下来,言语骄傲道,“小师弟乃文曲星下凡,自幼聪慧,方才台上唱的《杜十娘》便是他十三岁时所作,《西厢记》也是年前才写的,师父不忍将他耽搁在戏园子,所以才不准他登台,后来又被一位儒家先生看中,收作了弟子。”

    柳怜儿原名杨爱,幼即聪慧好学,但由于家贫,从小就被掠卖到吴江为婢,妙龄时坠入章台,改名为柳怜儿,在乱世风尘中流落钱塘,向来性子高,对才学低于她者从不另眼相看,如今却被这看着尚且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少年所惊。

    李庆之见她发呆,眼骨碌一转,招呼道,“小师弟,来一下。”

    梅长青疑惑的看着他,放下手中抹布走了过来。

    “大师兄何事?”

    李庆之见柳怜儿羞怯的依着琴姐,有心逗逗她,便道,“柳姑娘对你写的《杜十娘》很是好奇,为兄便为你们介绍一下。”

    梅长青听他言语暗含揶揄,岂不知他这是报复,苦笑之余,朝二女拱手道,“梅园梅长青,见过两位姑娘。”

    柳怜儿早没了方才的泼辣劲儿,面腮红润的福礼道,“小女子柳怜儿见过梅公子。”

    琴姐大方的打量着梅长青,见他被自己看的浑身不自在,便“咯咯”笑出声来,笑罢方道,“好俊俏的小郎君,我家怜儿最细欢同读书人交流文采了,有空随你师兄来明月楼坐坐。”

    梅长青也没故作正经的婉拒,微笑着应了下来。

    两人在一旁人相谈甚欢,柳怜儿悄咪咪的凑近李庆之,小声道,“你喜欢我琴姐吧?”

    “额——”

    李庆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柳怜儿笑嘻嘻道,“我能看出来吆,只不过有些可惜了。”

    李庆之疑惑道,“可惜什么?”

    “可惜琴姐心有所属了呀,那人叫虞智河,可是钱塘虞氏的公子呢。”

    李庆之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莫名的觉着心里不太舒服。

    柳怜儿方才本是有心诈他,见他如此模样,怎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不过你还是有希望的,我看的出琴姐对你亦有好感,我可以帮你吆。”

    李庆之心急道,“哦?如何帮我?”

    话一出口,稍稍觉着有些不妥,小声辩解道,“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

    辩解了半天,他感觉自己越辩解越乱,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直接道,“唉,姑娘且直说,需要我做什么?”

    柳怜儿见鱼已上钩,小声嬉笑两声,随后脸色羞红道,“李掌柜想多啦,一来,那人实非良配,二来,我喜好文学——”

    话到这里,小姑娘一时间呐呐,不知如何再说,羞着小脸摆弄衣角。

    李庆之哑然失笑,感情这姑娘是对自家小师弟有好感了,当即便痛快的应下了,心道,为了自己的幸福,也只能委屈一回小师弟了。

    琴姐回头见二人躲在一边窃窃私语,好奇道,“你二人在聊什么?”

    李庆之连忙摆手,局促道,“没——没聊什么。”

    恰好瑾儿跑来唤梅长青,说晚娘有事找他。

    琴姐见她生的玲珑娇俏,喜爱道,“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好生可爱。”

    小丫头扭头撇了撇嘴,也不理她,心道,这两个狐媚子,定是想用美色勾引自家少爷。

    一想到这儿,小丫头便拽起梅长青的衣袖,可怜兮兮的望着他,“夫人让少爷快点回去呢。”

    梅长青无奈,只得先拱手告辞。

    小丫头头自然欢喜的跟着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朝琴姐皱了皱鼻子,小模样很是喜人。

    琴姐愕然,随即又捂嘴轻笑,她岂能看不出来这小丫头对自己的敌意?

    “小姑娘家家,还知道吃醋了呢!”

    李庆之神色宠溺的望着瑾儿的背影,轻声道,“她是小师弟的小丫鬟,性子娇憨,很得师娘与师弟们的喜爱——”

    晚娘就等在后台,一见梅长青,顿时高兴道,“九儿,那两位姑娘是谁家的?与你大师兄什么关系?”

    梅长青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笑道,“那是两个清倌人,常来听戏,与大师兄相熟,方才大师兄还介绍我与他们认识。”

    “清倌人?”晚娘怔了一下,接着道,“那也不错,清倌人身子干净,与你大师兄也配,就是不知道性子如何?”

    梅长青心下暗道一声,“对不起了大师兄。”

    便开口道,“大抵是那年长的对大师兄有些好感,弟子与她聊了几句,虽稍有些风尘习性,却也性子温和,是个贤妻良母。”

    晚娘高兴道,“那就好,那就好,身在青楼里,哪儿能不沾染点风尘,成婚了以后就好了,师娘当年也从那儿出来,也是因为听戏才看上的你师父,嘿,这倒是——”

    说话间,就见李庆之进来,晚娘急忙凑上去,“庆之,聊的如何?姑娘有没有说起赎金多少?有没有说起何时嫁与你?——”

    李庆之听的头大,侧头看向梅长青,咬牙切齿道,“小师弟——”

    晚娘顿时不乐意了,“关你师弟什么事?怎么着,你的终身大事师娘还不能问了?”

    李庆之慌乱的摆手,急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师娘,只是如今八字还没一撇,没师娘说的那么严重。”

    说到这里,见晚娘依旧忿忿,又连忙跟梅长青使眼色。

    梅长青这才过去揽住晚娘的肩膀,劝道,“师娘莫急,且听师兄说完再跟他慢慢计较。”

    晚娘轻哼一声,“那你倒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儿。”

    李庆之无奈道,“那两个女子都是江畔有名的清倌人,大的叫秦琴,小的叫柳怜儿,弟子与那秦琴因戏有些来往,不过方才听那柳怜儿说,秦琴姑娘似乎有了心上人,而且还是虞氏的公子,弟子怕是没什么希望的。”

    接着话音一转,便朝梅长青“泼脏水”,“那柳怜儿姑娘是玉香楼的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似乎对小师弟颇有些意思。”

    晚娘得意道,“我家九儿模样俊俏,哪家小姑娘见了不喜欢,将来是要娶个名门闺秀的,她若喜欢九儿,将来也只能做个妾室了。”

    李庆之连忙狗腿道,“那是,那是。”

    梅长青懒得理他,问道,“虞氏公子,莫不是钱塘虞氏?”

    李庆之垂头丧气道,“没错,钱塘虞氏,我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梅长青意味深长道,“那可未必!”

    李庆之眼睛一亮,激动道,“莫不是师弟有什么办法?”

    梅长青翻了个白眼,“方才师兄可不是这个态度,又是咬牙,又是“泼脏水”的。”

    晚娘心急道,“九儿别逗他了,他都老大不小了,还未婚娶,能把师娘急死,你快说来听听,有何办法?”

    梅长青摇头道,“办法弟子也没,倒是——”

    李庆之不待他说完,便失望道,“我就知道,人家是豪门强族,师弟能有什么办法——”

    “你给我闭嘴,听你师弟说完。”

    见晚娘发怒,李庆之急忙捂住嘴,讪笑连连,着不敢再吱声。

    梅长青噗嗤笑出声来,随后小声道,“事关重大,你们需要保密。”

    晚娘听他话音郑重,便点头道,“放心吧九儿。”

    小丫头怯怯道,“要不奴婢还是回避一下?”

    晚娘笑着搂住她,宠溺道,“回避啥,帮你家少爷保密就好。”

    小丫头一脸严谨的点头,“放心吧夫人,瑾儿就是打死也不会出卖少爷的。”

    梅长青失笑道,“也没你们想的那般严重,只不过钱塘这段时间可能有些乱,跟虞氏有关。”

    晚娘一下就担心起来,“不会像汴州那样大战吧,如今我们方才安稳,再出乱子可如何是好?”

    梅长青揽着她劝慰道,“放心吧师娘,不会波及到我们的,只是到时候咱的戏园子可能要关上几天。”

    晚娘这才安下心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关园子事儿小,只要人不出事就一切都好。”

    心里有了担心,关于李庆之的事就暂时搁下了。

043 安敬思

    正月十六,过年的氛围散的差不多了,勤快点的钱塘人已经开始忙碌,街旁不少店铺子开张了,走街串巷贩子们也已经开始吆喝,借着“新年吉祥”,人们忙活起又一年的生计。

    梅长青主仆大清早出门,路过街头时,见有家摊铺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胡饼”,淡淡的烤芝麻清香入鼻,勾人味蕾,成天馎饦、乳粥的,梅长青早吃腻了。

    梅长青喊停马车,打算买几个尝尝。

    摊上刚摆上一摞新出炉的,黄灿灿的饼皮配上星点芝麻,看着果然诱人,一纹钱一个,梅长青买了六个,打算主仆三人分食。

    付了钱,他刚准备回车,就瞅着摊主捏着鼻子扭头朝地,接着“呲”的一声,甩出两团子鼻涕,手指顺着一旁立柱揩了两下,接着继续揉面。

    梅长青拎着胡饼的手一哆嗦,差点没脱手落地。

    见小主子脸色难看的上了车,燕小乙以为他是受气,主辱臣死,他捏住藏在衣袖里的小刀,打算小主子一旦放话,立马就飞一刀子。

    小丫头问得原因后,没心没肺的捂着嘴“咯咯”直笑,燕小乙也收了手,忍着笑意驾车离去。

    虽已入春,天暖了些,但清晨的钱塘依旧很冷,小丫头挑着车帘向外观望,梅长青则盯着那“一坨”金灿灿的胡饼,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处置”它,毕竟是用了一斗米的价钱买的,丢了有些可惜。

    车马路过北街时,速度放慢了些。

    北街是钱塘的“贫民窟”,逃难过来的人大都聚在这里,梅家班子初至钱塘那会儿,晚娘也曾想在这儿盘个园子,又觉着太过混乱,才一时搁置下来,若非梅长青得了沈园,大抵还得在这儿落脚。

    路过街角时,小丫头突然指着外面,“少爷,你快看那里有,那个“壮汉”好可怜哦!”

    梅长青探过头去,见角落里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壮汉”,他一身缝补拼凑破旧棉衣,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怀里紧抱的像是个老妇人,“壮汉”躬着腰背,似乎在为怀里的老妇人取暖。

    待马车经过时,“壮汉”抬了下头,梅长青依稀看清些面容,哪是个壮汉,分明就是个发育过度的少年,心下叹了口气,乱世人命贱如狗,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待他探回身子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车角,突然灵机一动,急忙道,“小乙,停下车。”

    待马车停稳,梅长青拎起油纸包下车,快步走向角落里的二人,小丫头提着裙裾跳下车,小跑着追了上去。

    听着有脚步声靠近,蓬头少年警惕的抬起头,见一个贵气逼人的俊美公子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俏丫鬟,当下紧了紧怀中老妇,向后缩了下身子。

    梅长青走他身前蹲下,将手里的胡饼递给他。

    大抵是两天滴米未进的缘故,蓬头少年闻着扑面而来的香气,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却没敢伸手去接。

    梅长青见他一副想接又不敢接的样子,接着抬了抬手,微笑道,“拿去吃,没毒的。”

    蓬头少年见他笑容和善,不像是“纨绔子弟”,犹豫了下,终还是耐不住饥饿接了过去,油纸包尚且温热,少年露出个虚弱的笑容,道了声,“谢谢公子。”

    他谢罢,轻轻的摇了摇怀里的老妇,小声道,“娘,醒醒,咱有东西吃的了。”

    摇了几下见妇人没有动静,一下子就急了,一把扔下油纸包,边摇边哭着叫“娘”。

    梅长青见状,连忙将他喝止。

    “别摇了,再摇好人都被你摇没了。”

    少年一下子就被他吓的不敢动弹,挂着两串泪珠,手足无措的望着梅长青。

    梅长青撩起老妇的头发,这才看清她的面容,跟晚娘差不多的年岁,却已是满脸褶皱、头发花白。

    梅长青伸手探了下她的鼻息,有气儿,还活着,又摸了下她的额头,烫的吓人,估计是受了风寒。

    “还有力气吗?”

    蓬头少年忙不迭的点头。

    “抱上你娘跟我来,她应该是受了风寒,我带你去找郎中。”

    大抵坐久了的缘故,少年抱着老妇起身时,身子踉跄了下,随后稳住步子,快步跟了上去,还没走几步,却又突然驻足。

    梅长青听着身后没声儿,回头疑惑的看着他。

    “怎么不走了?”

    少年哭声道,“公子,俺们没有银子。”

    悲怆的哭声听的梅长青哭笑不得,心道,有钱你娘还能遭这活罪?

    安抚道,“放心吧,有我。”

    少年这才激动的追了过去。

    燕小乙还没清楚状况,又没敢问他,便帮着搭手,两人一阵儿手忙脚乱的将老妇抱进马车后,少年又匆匆跑去拾回地上的胡饼。

    “九爷,去哪儿?”

    “这位大娘发热,咱们沿街返回,我见来时路上有间医馆。”

    “好嘞!”

    燕小乙急忙调转马头,沿着来路匆匆返回。

    没多久,果然见有个“回春堂”的医馆开着门,少年将他娘抱下马车就匆匆跑了进去,嘴里大叫着“郎中,郎中——”

    坐诊的老郎中抬头,见是一个衣着破旧的乞丐,皱了皱眉,坐着没动,他不是开慈善堂的,不做没钱的买卖。

    梅长青进门见状,一眼就看出了原因,“麻烦老先生给大娘看看,一应费用有我。”

    见一身锦丝长袍的梅长青发了话,老郎中没敢怠慢,这才招呼着少年将妇人放在病床上,坐下探手闭目诊脉,良久才睁开眼。

    “郎中,俺娘咋样了?”

    老郎中没有理他,对着梅长青道,“问题不大,只是受了些风寒,加上腹中饥饿才晕了过去,老夫先给她煎副草药,公子给她准备些清淡粥食,待她醒来喝了,再回去再修养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梅长青点了点头,等郎中去后堂煎药,他估摸着这里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事儿,自己也不急着去去刘府,他便坐下等待,少年拘谨的站在一旁,叫他坐他又不肯。

    一时无聊,梅长青问起话来,对他这个大恩人,蓬头少年自然是知无不言。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安敬思。”

    “你和你娘打哪来的?”

    “俺随娘是自代州飞狐逃难过来。”

    “代州?”

    梅长青诧异的看了眼他,“那儿倒是挺远——”

044 天不活人

    飞狐是哪儿,梅长青不知道,但代州他还是清楚的,三晋大地,大周皇室的崛起所在,前世那个满地土豪、“遍地黑黄金”的西北“聚宝盆”,距离钱塘有着“十万八千里”远,这娘两徒步南下,还能活着走到钱塘,也算是不容易了。

    聊了会儿,梅长青便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你母子在钱塘可有什么亲戚?”

    安敬思摇头。

    “一会儿你娘醒来,你有什么打算?”

    “俺也不知道,娘说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那你可有什么手艺?没手艺傍身的话,往后你娘两在钱塘可不好生活。”

    安敬思一脸茫然,想了一会儿,小声道,“俺会些武艺,力气大,能抱得起磨盘。”

    “噗嗤”一声,旁边的小瑾儿没忍住笑出声儿来,她觉着这憨头憨脑的大个子有些傻,力气大算什么手艺?

    梅长青也有些失笑,见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道,“那还是等一会儿你娘醒来再看吧,若是实在没地方去,便随我回梅园好了。”

    倒不是他心有多善,在眼下这个惶惶乱世,他若靠这个救人,根本救不了几个,只不过他瞅着安敬思为人老实,又会些武艺,做个看家护院的倒也不错,再说晚娘后厨也需要人,等他娘身子好起来,也能雇来帮忙。

    药端上来,见安敬思笨手笨脚的,小丫头便让他扶着妇人,自己给她喂药。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妇人才幽幽转醒,见身处陌生之地,身边不见儿子,想翻身起来,却软的动弹不得,心急之下,连声唤道,“柱子,柱子——”

    安敬思正陪梅长青说话,听着他娘呼唤,惊喜的扑在床前,泪眼婆娑道,“娘,你可算醒了,快吓死俺了。”

    妇人探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抚着他的大脑袋,柔声道,“我儿莫怕,我儿莫怕,娘好着呢,娘没事儿的!”

    随即又连忙问道,“柱子,这是哪儿?娘怎么会在这里?”

    安敬思擦了把眼泪高兴道,“娘,咱这是在医馆。”

    妇人惊慌道,“柱子,你哪来的钱给娘看病?莫不是做了什么傻事?”

    “娘,我没有,”安敬思委屈道,“是梅公子付的银子。”

    “梅公子?”

    妇人疑惑,她娘俩在钱塘压根就没有熟人,哪来的梅公子会帮她看病。

    梅长青正好走了过来,见状解释道,“大娘放心,您儿子他没干傻事,是我带你们过来的。”

    妇人见是一个容貌俊美、浑身贵气的公子,知道娘两遇见了心善的贵人,连忙挣扎着想爬起身感谢,梅长青上前将她按住。

    “大娘刚醒,身子骨还没好利索,躺着便好。”

    妇人这才放弃了挣扎,仰头感激道,“老妇安氏,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梅长青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小瑾儿让安敬思支起妇人,端碗清粥打算给她,安氏哪儿敢接着,连道自己来。

    小丫头“咯咯”笑道,“大娘哪儿还有力气,听话喝粥,夫人生病的时候就是我喂的粥,可乖了。”

    可乖了?

    梅长青听的一头黑线,心道,你丫这话若是让晚娘与章氏听着了,怕是少不了要给你一顿“社会的毒打”。

    也许是被小丫头的天真打动,安氏竟乖乖的张嘴任她喂食,边喝粥边泪流满面的,一碗粥很快就入了肚子。

    小丫头转身目光期待的看向自家少爷,等他夸奖自己,得了他一个无奈的大拇指后,又欢天喜地的将碗交给燕小乙,让他送还店家。

    见安氏喝了粥精神好了许多,梅长青便坐在一旁问道,“大娘病好后可有什么去处?”

    安氏摇了摇头,“唉,天不活人,去夏代州遭了灾,又起了兵患,老妇便带着我儿南下,半路就花光了银子,一路靠乞讨才到了钱塘,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句“天不活人”,颇让人感同身受,眼下南方还好,西北地灾荒四起,到处都是兵灾匪患,莫说是穷人,就是富贵人家也整日活的心惊胆战。

    “大娘眼下若是没个去处,不妨先随我回戏园子,园子虽然不富裕,却也养活的起你娘两,等将来您有了好的去处,再离开也不迟。”

    “这——”安氏感激道,“您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老妇母子如何再敢劳烦公子。”

    “无妨,”梅长青笑道,“园子里就我师娘一个妇人,平日里也是孤寂,再说了,也不是让大娘您白白吃住,等您身子好了可是要在后厨帮忙的。”

    安氏这才连连点头,激动的应下,眼下她娘两活命都难,哪儿还有什么好的去处。

    安敬思见他娘应下,开心的从怀里掏出夹着他体温的胡饼,献宝似的举到妇人面前,“娘,你看,公子给的胡饼,闻着可香了,您尝尝?”

    安氏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柱子吃,娘不饿,娘喝了粥已经饱了。”

    大抵是饿怕了,安敬思将它捧在手里、张着大嘴小口啃食,不过是两个普通的胡饼,此刻在他眼里却仿佛是这人世间最好的美食。

    他只吃了两个,又将剩余的包起来,想等娘两饿了再吃。

    这么壮实的身子,吃两个怕是连底都垫不了,梅长青禁不住暗自点头,心道,“不错,是个忠孝之辈。”

    “都吃了吧,今后到了梅园,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娘两会饿着了。”

    安敬思看向他娘,见安氏泪流满面的点头,便挠了挠头、憨笑着把剩下的取出来,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又歇息了一会儿,见安氏已经能扶着人下地,梅长青便让燕小乙将马车赶到门口,准备先回梅园。

    文成先生赠与梅长青的马车自然不会普通,安氏大概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马车,坐在那儿身子紧绷、表情有些拘谨。

    小丫头就是个跟谁都能聊的来的主,扶着安氏一路叽叽喳喳,倒是让安氏自然了不少。

    车马没一会儿便到了梅园。

045 安氏教子(求收藏)

    梅长青进门时,正等上晚娘在院里收拾。

    听着门口响动,见是梅长青走了进来,晚娘疑惑道,“九儿不是去了先生府上吗?怎么却回来了?”

    “师娘,是这样的——”

    梅长青将安氏母子的情况跟她说了下。

    晚娘听他话里之意是想给自己找个帮手,心里头高兴,梅园的生意越来越好,人手确实不够,加上梅长青向来看人很准,他说品行不错,大抵是不会错的。

    “人呢?”

    “还在门外等消息。”

    晚娘一脸嗔怪。

    “你这孩子,人都领来了,师娘还能不应了?”

    梅长青笑道,“总归要等师娘点头了,弟子才敢将人引进来。”

    安氏忐忑不安的等在门外,她没让儿子背,让他搀着自己等候,第一次见主家夫人,她不想让夫人觉着自己是个瘫软的废物,否则人家凭什么收留自己母子?

    瑾儿见安氏身子发颤,小声道,“大娘莫要担心,夫人可善良了——”

    说话间,木门“吱呀”开了,安氏见一个衣着得体、面容和善的美妇从门里出来,梅公子就跟在她后面,心道,这大抵就是未来的主母了。

    “夫人。”

    小丫头一见晚娘就像见着了亲娘,欢呼雀跃的跑上前去,晚娘宠溺的点了点她的小秀鼻,这才看向安氏母子。

    安氏连忙扯着儿子拜见。

    “安氏见过夫人。”

    安敬思见他娘如此,也跟着瓮声瓮气的见礼。

    晚娘对安氏印象不错,又见这少年身子魁梧,不由的暗自心喜,今后有这少年和小乙护卫着九儿,自己就放心多了。

    当即道,“无需多礼,少年人,快将你娘背进院子,才喝了药,莫要再受了风寒遭罪。”

    “多谢夫人。”

    安敬思听晚娘这么一说,吓的赶紧将老娘背起,跟在晚娘身后进门。

    除了梅长青,梅园男人都住在前院,晚娘便让瑾儿去后院收拾间屋子给安氏住,安敬思则跟着燕小乙住前院。

    年前除尘,屋子刚被收拾过,基本是干净的,只需要铺些被褥就好,瑾儿拿了些去岁梅长青换下的被褥先给安氏凑合,晚娘给梅长青换铺盖,向来不看新旧只看时间,不管日子再怎么艰难,总是一年换一茬,所以被褥看着基本是新的,安氏感激的连声道谢,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睡过最好的床、盖过最好的被褥了。

    安顿好安氏,又安抚了娘两几句,众人才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娘两,安氏抹了把眼泪,心想着她娘两总算能活下去了。

    “柱子。”

    突然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家,而且还这么好,安敬思傻呵呵的在屋子里转悠,不停的东摸摸西碰碰,听到安氏唤他,连忙凑上前去。

    “娘,俺在呢!”

    “柱子可还记得,娘以前是如何教你的?”

    “娘教孩儿不能为恶,更不能忘本。”

    “没错,为恶会被人指着骂祖宗,忘本就连人都算不上了,梅公子心善,对咱娘两有救命大恩,我儿一定要牢记他的恩情。”

    “孩儿记下了。”

    “嗯,”

    安氏爱怜的摸着他的脑袋。

    “我儿天生神力,就是脑袋瓜有些不灵,往日里娘总放心不下,如今咱娘两入了梅府,梅少爷是读书人,读书人聪明,我儿今后就给梅少爷做个护卫可好?”

    “好,俺都听娘的,娘说啥就啥。”

    “傻孩子,今天娘再教你句话,叫忠义!”

    “这个孩儿知道,就像说书先生说的关二爷那样对不对?”

    “对,今后你跟了少爷,要听少爷的话,要保护好他,知道吗?”

    “孩儿知道了。”

    ——

    一顿下来已是午时,梅长青索性决定不去刘府了,回了房里读书。

    午饭时,晚娘让瑾儿去唤梅长青下楼,顺带叫上安氏母子。

    饭桌上,梅园弟子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饭桶”。

    安氏一边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傻儿子,一边暗中偷看晚娘的脸色,深怕晚娘会因此不满,将她娘两赶出去。

    岂知晚娘非但没有不满,反而高兴的紧,她觉着能吃好,这样才又力气保护好她的九儿。

    安庆思一个人足足吃了半桶米饭、三张面饼才放下碗筷,面饼是晚娘眼见饭食不够,偷偷的让燕小乙出去买的。

    “柱子可吃饱了?不饱再吃些。”

    安庆思挠头傻笑道,“夫人,俺饱了,好久没吃顿饱饭了。”

    晚娘看他那副憨厚的模样,越看越满意。

    “好!好!饱了就好,一会儿让小乙带你去买身新衣裳。”

    安氏见她这样,才算是松了口气,心底里对晚娘“母子”满满的感激,听着又要给儿子买新衣,急忙劝拦。

    “这怎么使得,夫人给我娘两吃住已是天大的恩情,如何能再让夫人破费?”

    “无妨,”晚娘摆了摆手,“戏园子里除了唱戏,也没什么别的活儿,便让柱子给九儿做个跟随,九儿经常要去先生家读书,总得给柱子穿的体面些。”

    安氏连忙拉着儿子道谢。

    乡下人皮实,安氏没了心忧,回去一觉睡到下午,晚饭时不用人搀扶就已经能够下地,晚娘特意多做了些饭食,傻柱子自然又吃了顿饱饭。

    正月十六“跳火堆”,以驱秽气。

    江畔各家用草扎好一个大大的火把,门前路上已经摆好一排草堆,有五堆、七堆的,也有更多的,堆数都是单数,天微暗时,一阵儿鞭炮声响起,宣告跳火堆正式开始。

    除了江畔各家主家、伙计外,路过的客人们也跟着凑起热闹,一群人提着衣袍下摆,排队一路沿着火堆跳跃,一直到火堆熄灭了,各家才派伙计、下人清扫路面。

    戏园子等“跳火堆”结束、客人们缓好了才开的戏,这两天客人都是冲着《西厢记》来的,李庆之没让他们扫兴,先安排了出有些日子没唱的《霸王别姬》,接着就是一出《西厢记》,戏好,唱的也好,客人们自然满意而去。

    秦琴姑娘今晚没来,李庆之稍微有些失落。

    临睡前,安庆思先伺候他娘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才回屋美美的洗了一番。

    这一晚,娘两睡的很香!很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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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戏子介绍:
那一年,他风尘仆仆入京,堂上人人称儒,他却说自己是个戏子。人道是,戏子误国,他却坦然笑之。时天下纷乱日久,他执剑入朝,既然儒生无能,就让他这戏子救国。大国戏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国戏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国戏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