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案了
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
望着王二失魂落魄、步履维艰的背影,梅长青心下感慨万千,天道昭彰,报应不爽,王二下场如此凄惨,乃是咎由自取,是他自己一手炮制而成,他不明、不智,不负责,看似心狠手辣、胆大包天,实则懦弱无能,这样的男人,如何能让人生出怜悯之心?可怜杏花母子,命运不济,一生所托非人,希望她娘两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能遇个良人。
“啪啪啪——”
狄先生一脸惊叹的拍手走来,“精彩,梅公子心思之缜密,身手之惊人,皆令老夫叹为观止啊!”
梅长青谦虚道,“狄先生过誉,此案看似复杂,其实不然,凶犯虽故作聪明,欲行那栽赃嫁祸之举,但手段粗糙,漏洞不少,岂能真瞒得过各位大人?小生也不过是运气好,恰好先发现些许破绽罢了。”
“梅公子谦虚了,凶犯手段虽粗糙,可有些人还不是盲目自大、睁着眼睛说瞎话吗?”狄先生扭头瞪了眼曾开。曾开顿时脸色羞红,讪笑道,“弟子去看给沈公子录供。”
说罢匆匆溜了。
狄先生盯着他的背影摇头,“这曾开,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论刑名,还是差了许多。”随后,接着道,“在老夫看来,刑名一事,靠发现,靠推理,靠思维判断,容不得半点含糊,亦没有运气一说。”
梅长青正色,拱手揖礼,“学生受教!”
“嗯,”狄先生欣慰点头,越看眼前这少年,越觉的喜欢,便问道,“你姓梅,听你方才所说身世,也不似沈家旁亲,莫不是沈梦溪大人的弟子?”
梅长青摇头,解释道,“学生非沈大人门下,沈临称学生叔父,是因家师与沈大人交好,学生承蒙沈大人厚爱,待学生如子侄,故而故此。”
狄先生先是微微颔首,接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愣,片刻后,笑容更甚,表情似是恍然,又有些“理所应当”。
小声道,“文成公真是好福气。”
“这——”
梅长青大骇,文成先生曾说过,他来钱塘,既为无奈罢官,又奉了皇帝密诏,朝中除了沈老,知情者不到一掌之数,此人竟然通过自己寥寥几句的解释,就能盘出老师的身份,当真可怕。况且,这狄先生既然知道老师在钱塘之事,身份怕不简单,必是御前近臣,皇帝亲信。
梅长青已经猜到了此人身份,姓狄,精通刑名,又居庙堂高处,武周一朝有此才者,还能有谁?
他在大周朝,梅长青是知道的,文成先生曾几次提起过此人,梅长青犹记得,自己初听这人时,第一反应是——狄阁老,您与“武”女皇果然有“缘”。
“老夫与你师,与沈梦溪,皆同殿为臣,又同属公主府旧人,彼此交好,你既称沈梦溪为伯父,且也称老夫为伯父吧。”
梅长青拜道,“长青见过伯父。”
“好,好,好孩子!”
狄先生扶起梅长青,禁不住又是一番打量,暗赞少年良才美玉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少年再好,已是他人弟子,可惜自己迟来一步。
“你老师可好?”
“老师每日纵情书画,闲暇时,常与沈伯父下棋,日子过的也算不错。”
“嗯,那就好,”狄先生羡慕的点了点头,接问道,“长青此来扬州,是为院试而来?”
“是的,叔父。”
“你之才,考个院试不在话下,争取来年春日考个进士。”
狄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亲昵,目光温和,完全如沈老一般,将梅长青当成了自家子侄,“可惜,伯父怕是等不到你放榜后为你庆祝了,一两日后,伯父便要返京。”
“伯父多心了,不过是一场院试,也没什么好庆祝的,等来年小侄若能在金陵中举,到时候,伯父再为小侄庆祝也不迟。”
“嗯,好,哈哈——那到时候,伯父可就等你中举的好消息了。”
“这——,小侄尽力。”
——
两人闲聊一会儿,沈临已录完口供,正低眉耸目,一脸羞愧的跟在曾开身后过来。
梅长青瞪了一眼沈临,歉意道,“小侄顽劣,给曾大人添麻烦了,之前小生一时心急,言语多有不当之处,还望县令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曾开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非公子之过,是本县确实武断了。”
“大人也是一时疏忽而已。”
正当两人客套间,燕小乙二人匆匆跑了进来。
“少爷(九爷)没事吧?”
“安心——”
梅长青开口间,原本一直静立在狄先生身后的护卫,见到柱子二人,像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眼神一亮,假意抚了下刀柄,散发出一道无形的杀气。
嗯?
柱子两人目光一凝,闪身挡在梅长青身前,柱子顺手抚向腰间,才发现自己没带兵器,燕小乙右手滑入袖口,手里暗捏一柄飞刀,随时准备出手。
“小乙、柱子,莫慌,这位大哥不过是与你们开个玩笑。”
梅长青拍了拍两人肩膀,扫了了眼狄先生身后的护卫,见他双手抱胸,知道他没有敌意,应该是看出了二人身怀武艺,暗中试探而已。
便没再理会,拱手礼道,“此间已经事了,小侄便不再打搅伯父与县令大人处理公务了。”
伯父?曾开微愣,自己不过才去了一会儿,这小子怎的便叫上伯父了?
狄先生微笑道,“嗯,去吧,来年春闱时,长青若到了金陵,一定要记得来狄府坐坐,到时候伯父再与你好好畅聊一番。”
“伯父放心,到时,小侄必上门拜访,好好聆听伯父教诲,告辞!”
说罢长身揖礼,带着三人离去。
出门前,燕小乙扭头看了护卫一眼,护卫笑道,“好小子,还挺记仇。”
“哦?”狄先生笑道,“李将军是看好这少年吗?老夫还以为将军是看重了那憨厚的大个子。”
“大人好眼光,单论习武资质,那大个子确实更胜一筹,他虎背熊腰,掌大脚稳,乃罕见之资。”
“然,卑职善使刀,走的轻灵路线,此小仆目光灵动,十指纤细有力,腰板灵活,走的也是轻灵路线。若卑职所料不错,方才他缩入衣袖的右手中,定然捏的是一柄飞刀。这梅公子能得那位看重,又能有如此两位忠仆,真是福缘深厚——”
“没错,”狄先生微笑颔首,“那位看中之人,岂能福浅?”
一旁的曾开疑惑道,“那位?恩师与李将军说的是沈大人吗?”
“呵呵——”
狄先生与李将军相视一笑,摇头道,“不可说!”
091 沈福教子
出门时,已近傍晚。
夕阳半落,一阵凉风吹来,卷走了些许闷热,让人心旷神怡。
路上,一行人沉默的跟在梅长青身后,不敢作声,气氛有些沉闷。沈临耸拉着脑袋,内心忐忑,几次欲言又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回了客栈,众人各自回房。
沈临就住在梅长青隔壁,进门前,他咬了咬牙,鼓足勇气,出声叫住了梅长青。
“小叔父。”
“嗯?”
梅长青止住脚步,扭过头,疑惑的看着他。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哦,你说这事儿啊,无妨,”梅长青摆了摆手,接着微笑道,“谈不上什么麻烦,不过,有件事儿我得通知你,中午出门前,我担心这事儿处理不了,已经让仆人回钱塘禀报了,沈伯父应该会派人过来,我猜来的估计会是你父亲,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沈临瞳孔微缩,随即又苦笑道,“侄儿知道了,就算您没让人回去,此事也是瞒不住家里,这顿“竹笋炒肉”侄儿早晚得吃,迟到不如早来,侄儿已有心里准备。”
“嗯,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有觉悟嘛!”
梅长青调笑了句,又语重心长道,“这次你能平安无事,实属侥幸,若非王二故作聪明,杀人后想嫁祸“奸夫”,你怕就要枉死了,这是给你敲了一记警钟,你要牢记,往后可不能再这么疯癫了。今时不同往日,大争之世将临,天下快要乱了,想要在这乱世中活命、保住家人,你得学会谨慎。你比我年长,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言尽于此,你自己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这几日就先别出门了。”
一想起自己昨夜竟在鬼门关外徘徊了一圈,沈临一阵儿后怕,吓的一身冷汗,说话时,嘴角依旧忍不住有些哆嗦。
“侄——侄儿知道了,小叔父。”
“嗯,”梅长青点了点头,“好了,这事儿算是过了,你也别再多想,担惊受怕了一天,想必你也累了,先回房好好休息,其它的等家里来人了再说。”
“是。”
沈临恭敬的应了声,转身回房,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唉,这小子,毛手毛脚的,真是——”梅长青轻抚额头,“老怀”无奈的叹了口气,接着关心道,“你没事儿吧?”
“没——小侄没事儿,就是一时腿软,被绊了下。”
“嗯,那就好,去休息吧。”
“好,好的!”
沈临尬笑两声,连忙将门关上,抵着门暗呼自己“丢人”,接着又一想,哎?不对啊,想到自己似乎还比梅长青大了三岁,他哪来的这种“望子成龙”失望时的感慨?
此时,隔壁的梅长青也在为此偷笑。
晚饭时,大抵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沈临没出来,梅长青交代了下沈家仆人,让他们一会儿送饭去沈临房里。
三天后,沈家来人了,如梅长青所料,沈家来的是沈福。
沈福一路紧张,风尘仆仆的到了扬州,下船后,去接他的仆人跟他说了情况,知道儿子已经无碍,沈福这才松了口气。
沈临是沈家三代嫡长孙,自小聪明伶俐,集万千宠爱,被沈氏一族寄以厚望,不想却出了如此一档子丑事。三天前,仆人急匆匆的回沈府禀告,说沈临在扬州“妓院”惹上了人命官司,整个沈家都乱了。沈老当时正在书房写字,听了消息,气的连呼“丢人”,暴跳如雷,一怒之下,砸了自己最心爱的砚台;沈临母亲直接就被吓晕,媳妇躲在角落里黯然抹泪。几名族老紧急商议之下,决定让沈福去扬州救人。
沈福怒气冲冲的进了客栈,见众人已等在堂内,又恰逢午饭时候,客栈内有不少客人,沈福憋着一肚子脾气不好发作,狠狠的瞪了眼立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沈临,这才朝梅长青长身作揖,大礼感谢。
“小儿之事,有劳长青费心了。”
“大兄客气了,都是一家人,人多嘴杂,咱们回房再说。”
回了房,梅长青与沈福寒暄了几句,说了下情况,知道沈福肯定急着要训子,便将空间留给他父子,起身告辞离去。
刚出门,就听到身后“啪”的一声,禁不住身子一颤,暗“嘶”一口凉气,好大一大嘴巴子。
屋里。
沈临半边脸颊红肿,低着头,垂泪不语。
“你个孽子,就不能收收心?脑子长到裤裆里了吗?瞧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你祖父被气的饭食不吃,你娘吓晕在床,你媳妇躲房中以泪洗面,你瞧瞧自己干的这是什么事儿?还好那王二没当晚杀人,否则你哪还有命?”
说道这里,沈福不禁后怕,忍不住又是一个大嘴巴子甩出。
随着“啪”的一声,沈临另一侧脸颊迅速红肿,嘴角缓缓溢出一缕血迹,咬牙强忍住疼痛,没敢吭声。
沈福见他惨样,心底也闪过一丝不忍,终究是他最疼爱的独子。心底里暗暗又有些自责,怪自己往日里疏于管教,过于溺爱,才酿出今日之祸。
坐下喝了口茶,消了消火气,沈福沉声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也该收收心了,往后少给我出去沾花惹草,你就不能学学你小叔父?看看人家,谦谦君子,有勇有谋——,虽说出身不好,可你看看,凡识他之人,哪个敢轻视与他?你方才口中那狄先生,怕就是朝中刑部侍郎、尚书左丞狄仁杰,你小叔父口称他“伯父”,必是已为他所重,先有文成公、你祖父,接着又被狄大人看好,你看看你小叔父,在看看你自己。你尚比他年长三岁,多读十来年书,纵然你先天聪慧不如他,别的呢?你哪样如他?咱沈家用心多年,怎么就培养出你这么个混账玩意儿?”
“对不起爹,孩儿经此一事,已经深知自己错了,今后一定痛改前非。”
“嗯,”沈福点了点头,见他神色诚恳,心下一软,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起来坐,你能知错就好,这场劫难总算没白折腾,好在你如今还年轻,亡羊补牢,尚不算晚。”
092 院试开考
“幸亏你小叔父明察秋毫,及时揪出了凶犯,否则你白受一场牢狱之灾、皮肉之苦不说,怕这院试,你也赶不上了。”
“此事儿,咱家承了你小叔父天大的人情——”
“纵然常听你祖父说,你小叔父有妖孽之资,为父也以为他不过是天资过人罢了,没想到他竟然智慧如斯。”
“没想到,他除了诗书一道,还懂刑名,有一手好武艺,其才当真是有如妖孽啊!”
“往后,你要待他如为父,多听多学——”
沈福泄了脾气,又开始夸赞起梅长青。
父子两,一个絮絮叨叨的叮嘱,一个唯唯诺诺的应承。
沈临是个性格开朗之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听他爹聊起梅长青,顿时也来了精神。
“爹,可惜您当时未在现场,没见着小叔父是何等的“雄姿英发”。说起案来,犹如“指点江山”,头头是道,辩的那曾县令哑口无言,那王二被小叔父揪出,欲行挟持之事,被小叔父挥手间就拿下。那辩才,那推理,那武艺,连狄大人都称赞不已——”
言语中满是推崇,眉眼间尽是崇拜。
“既知如此,你便多向你小叔父求教,别看他年岁尚小,可论及为人处世,便是为父都不及他成熟,今后遇事不决,你可问你小叔父。”
“嗯,孩儿知道了。”
晚饭时。
沈福带着脸颊红肿的沈临出门,要了一桌上好的酒菜,亲自向梅长青敬酒致谢,梅长青不好推辞,便少喝了几杯。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次日一大清早,沈福便回了钱塘,沈家众人还在家焦急的等待消息,他不敢多待,再者说,如今他已是郡府主簿,擅离职守太久,免不了会遭人非议。
接下来几天,梅长青除了下楼吃饭,其余时间都闭门不出,沈临也学了乖,没敢再出去鬼混,学着梅长青,在房里读起书来。
时间如白马过隙,也没熬几天,已是四月十五,院试开考了。
十五月圆,鸡叫四更时分,叔侄两起床吃了些早饭,赶至五更前出门,客栈离贡院不远,也就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此时,贡院外早已是人山人海,有应考的学子,亦有陪送了家人、书童,年长者须发皆白,年幼者不过十五六岁,如梅长青之辈者,并不在少数。场中却并不怎么喧闹,多数学子都心怀忐忑,便是沈临也在心下打鼓。
“小叔父,参考的人可真多啊!”
“那当然,院试不比府试、县试,一州学子皆来应考。再者说来,扬州自大隋太宗皇帝起,便是淮南道首府,江南人口聚集之地,周边四十来郡,学子岂能少了?”
“也是,不过这些学子都过了府、县两试,都是各郡俊杰,您说小侄会不会考不过啊?”
“放心,”梅长青扫了眼场内,宽慰道,“你县试第三,府试第七,有什么可紧张的?你只要正常发挥即可,一个院试还是难不倒你。”
沈临讪笑道,“那倒也是,不过,小侄还是有些心慌。”
“没出息!”
梅长青扭头白了他一眼,嘴上如此说,实际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
没等一会儿,一群衙役便举着明亮的火把开路,管考的官吏们到了。院试名单是扬州府根据早前郡府报上的名单来拟定,所以没什么身份名牌,以学子们手中郡府发放的“浮票”为依据。(ps:浮票:古代科举的准考证。)由于参考人数过多,衙吏需要早早点名,放考生入场。
月色泛白,火把通亮,待衙役们清出一条通道,有一官吏持名单入场。场内人头攒动,却静谧无声,学子们尽数望向唱名的官吏,等待听名入场。
“噹噹噹——”
一阵儿铜锣声后,所有人安静等待,官吏目光威严的扫了眼全场,高声道,“天授四年,扬州院试第一场,凡参考学子,听名入场,只准携带考具、餐食、遮帘,其余一律不准带入场内,凡私藏夹带者,依律惩处——”
中年官吏宣读完考试规则,接着便开始念名入场。
“天字一号考舍,钱塘学子,梅长青——”
“天字二号考舍,杨州学子——”
“天字三号——”
“我?”
梅长青微愣,一旁的沈临也有些发懵,童子三试不同于乡试、会试,名单座次是由扬州官学官吏主持,一般座次也通常由这些人安排,大多是学院弟子优先,就如同县试由钱塘县衙官吏拟定一样,相熟者优先,自己在杨州也没什么熟人,沈家的手也伸不到杨州,这是为何?
疑惑归疑惑,梅长青不敢怠慢,从燕小乙手中接过书篓,挺身上前。入口处,官吏仔细搜索他的书篓,甚至撩开他衣衫查看,一通检查后,放他入内。
五更点名,直到破晓时分,外头依旧在读名。
霞光万丈,一轮红日翻上墙头,正对着梅长青号舍,微微有些刺眼,梅长青翻了下书篓,拿出幕帘遮起,这是沈福让人给他们准备的,为的就是防光、防晒。
“噹噹噹——”
三次几声铜锣声后,有吏高呼“开考”,几名考官依次开始发放考卷。
梅长青拿到考卷,简单翻开了下,跟县试,府试一样,第一场考的诗赋,算是梅长青最拿手的一场了。
如同之前一样,梅长青依旧早“抄”了一诗,午“抄”了一赋,待日落时分,一脸轻松的爬在那儿等待交卷。收卷前,梅长青正打瞌睡,感觉身前一暗,抬头间,差点叫出声来,巡考的官吏竟然就是送他纸扇的王先生。
王先生冲他微笑点头,随手抄起他的答卷审视起来。
“好字”,这是王先生对答卷的第一视觉感觉,字迹娟秀,比之那日写给自己的《白羽扇》还要好些,看来是此子写诗时十分用心。他却并不知道,这只是梅长青是怕抄完诗后无聊,故意一笔一划,也算得上是练字。
待看清诗赋内容,王先生手指微抖,连带他手里的答卷也是一阵儿晃动,激动之余,内心忍不住感慨道,“好诗!好赋!此子,莫不真是文曲星下凡?”
093 院试(完)
“噹噹噹——”
铜锣敲响,诗赋考结束,王先生收敛目光,神色复杂的拿走了的答卷。
与梅长青而言,这锣声颇为悦耳,是一种解脱,既让他脱离乏味,又让他从王先生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下逃离。然而,对不少学子而言,这锣声无异于“催命符”,甚至有人出门就掩面而泣,大抵是没答完的缘故。
压抑的“呜咽”声,让梅长青瞬间没了欣喜,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这种“开挂”,对于其他寒窗十年的学子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
答案是肯定的。
但梅长青却不会“圣母”般的为此自责,中榜者数百,他不过是占了一个名额而已。再者说,一切皆是个人命缘,在这方混乱的世界,你可以有“仁心”,有怜悯,可以心怀天下,但绝不能“不自量力”,自己在汴州那会儿,哪怕是投门无路,可有谁同情过自己?
有实力才能主持正义,没实力说什么都是虚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接济天下”,“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都饿着肚子,凭什么管你?
将书篓递给燕小乙,梅长青立在街角处等待沈临,没一会儿,就见他从贡院里走出,看得出来,他心情挺好,应该考的不错。
瞅见等在那里的梅长青几人,沈临快步走了过来,微肿的脸颊上展开笑容,看起来有些滑稽,还不待近前就拱手抱歉。
“有劳小叔父等候,侄儿惭愧,您这场答的如何?”
“我也刚出来,答的还算不错,不过我猜,贤侄也应该答的挺好吧?”
“嘿嘿——”沈临傻笑两声,得意道,“不知怎么的,小侄觉得自己今天头脑清晰,读题就有了灵感,答起来也颇为得心应手,都感觉超常发挥了些。”
见他一脸嘚瑟模样,梅长青没忍住揶揄道,“如此便好,看来大兄那两嘴巴子抽的不错,竟将你抽启了灵智,要不秋闱之时,再让他抽你两个?”
“小叔父——”
沈临一脸哀怨,伸手摸了摸两边微胖的脸蛋子,梅长青不提还好,一提他就感觉脸颊隐隐作痛,想起那两下带风的大巴掌,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哈哈哈——”梅长青受不了他“哀羞”的目光,扭头边走,笑道,“走了,枯坐一天,腹中滴米未进,倒是有些饿了。”
“是挺饿,小叔父,您是不知道,我隔壁那小子忒可恶,真不知他是来应考?还是来享受?竟然备了美酒佳肴,跟小侄那不成器的小舅子一个德性。他午间用餐时,香味四溢,勾的侄儿肚里馋虫作乱,心底直痒痒,明天咱也带些吧?免的再——”
听完他絮絮叨叨,梅长青没有拒绝,点头道,“可以。”
心道,“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其实,沈福走前也提醒过他俩,叮嘱他俩带个食盒,只不过二人没当回事儿,以为还像钱塘那时一样,天微亮才出门儿,赶到考完,也就大半天的光景,饿不到哪儿去。却没想到,他两这次是四更天用餐,傍晚放考时,已是饥肠辘辘。
回了客栈,叔侄两敞开肚子吃了一顿,也许是饿极了,往日里吃淡了嘴的菜食,今日吃起来却格外清香。吃过饭,两人挺着肚子,打着嗝儿回了房间。明天是经义考,梅长青对此没什么压力,回房后,直接倒头入睡。
依旧是四更起床,五更出门。
只不过相比于昨日,柱子与沈家仆人手里多了个饭盒。
入场开考后,梅长青浏览一遍试题,不是很难,便静心开始答题,赶至中午时,已经答完大半,于是搁笔休息,打开食盒准备饱餐一顿。
食物很简单,却很馋人,半只鸡,一碟萝卜丝,一小壶清酒。
梅长青吃过,窝着休息了会儿,待日上半空,拉了下帘子,开始继续答题。
傍晚交卷,他出门便遇见了沈临,见其表情轻松,梅长青猜他答的不错,也是,有善经义的沈老培养,他的经义怎么会差?
第三天考策论,梅长青不敢大意,这是他最薄弱的一环,当晚便拿出带来的范文读了几篇,待牢记流程、手法后,才躺下入睡。
策论答起来,果然没有前两场那么顺手,而且,院试策论的难度,似乎比县试府试都大了些,提问角度刁钻,答案空间狭小。好在梅长青依旧历经了县试、府试,又得了沈老不少范文资助,此刻答起来,却也没有县试时那么蹩脚。
时而皱眉沉思,时而咬笔斟酌,匆匆下笔,又时有停顿,赶至中午时,梅长青才答完一半。
日上半空,气温开始闷热,躲过幕帘偷闯进来的日光有些刺眼,梅长青起身扯了下帘幕,落座间,肚子“咕咕”直叫,有些饿了,索性顺便打开食盒用餐。今日他可没敢像前两日那样恣意,也没敢饮酒,匆匆吃了饭食,解开衣领扇了几下,待解了胸口闷气,提笔继续思答。
离放考大概还有半个时辰时,梅长青终于搁笔,擦了把额头的细汗,大致扫了一遍答卷,心里颇为满意,喘了口气,悠闲起来。
考场里很安静,听不到外面街上的喧哗,顶多偶尔能听到两声压着嗓子的咳嗽声。考生们也没人敢,也顾得及吭气,皆尽奋笔写书,争分夺秒,生怕不能答完。
“噹噹噹——”
宣判的铜锣声响起,宣告着院试结束,场内一阵儿哄然,隐隐夹杂着几声“呜咽”。
“众考生搁笔,禁声,违者考卷作废,五日后放榜——”
众考生立马安静,唯有考官轻微的脚步声,与收卷时发出的“唰唰”声,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考官们收卷完毕,铜锣声再响,放考。
考官走后,一众学子出舍,终于有人安耐不住,当场痛哭流涕,有人同情的观望,却没人上前劝慰,围在周边的同窗站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己尚且前途未知,岂敢规劝他人?
时也?命也?
失落的哭声感染了一些人,也禁不住跟着小声啜泣,哀叹自己时运不济。
有悲者,自然也有喜者,少许学子洋洋得意,路过时,轻哼一声,扭头鄙视一眼,笑容轻蔑,昂首挺胸的洒然离开。
梅长青没有驻足,转身大步离开,这很“科举”不是吗?
094 “妓”换鸡与小白脸
里间的气氛让梅长青觉着很压抑,终究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看不惯可怜,天生的一肚子同情。可惜,这就是古时候,这就是古人,这就是科举,他亦无能为力,只得大步出门而去。
见梅长青出来,燕小乙二人赶忙迎了上去,神情紧张,关心道,“九爷(少爷),考的可好?”
沈家两个仆人也跟了过来。
梅长青望着二人关心的神色,想到还在钱塘焦急等待消息的众人,心底泛起涟漪,心道,“是啊,想那么多干啥?如今我也不过是个循规蹈矩的古人,有家要操持,有亲人要守护,也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来那么多多余的怜悯心?”
当即将之前一切所想抛在脑后,便玩笑道,“考的挺好,指不定过上几天,你家少爷我就是个秀才公了。”
燕小乙玲珑,知道自家九爷心情好,也跟着嬉笑道,“那小的可就提前恭喜九爷了,到时候,小的们也能跟着您沾沾喜气。”
“呵呵,好,到时候我让沈临带你两去浪荡,见识见识“大场面”。”
燕小乙“嘿”笑一声,眼底倒泛起些向往,他多才多艺,本就隐藏有“浪子”习性。柱子挠头傻笑,犹豫了下,小声道,“那个,少——少爷,俺就不去了,您不如将那些个折换成几只烧鸡?”
“额——”
燕小乙一愣,僵硬的扭过脖子,仰头望着自己这位以“妓”换鸡的“傻大个”同伴,傻傻道,“什么冰清玉洁,什么“坐怀不乱”,都是浮云,论及不好“美色”,咱柱子大哥才是古今第一。”
“哈哈——”
梅长青再也忍不住笑意,大笑几声,见周边往来之人神色有异,又连忙捂嘴,低头捂肚直乐呵。
沈临恰好过来,见梅长青这幅样子,有些疑惑,就算考的再好,也不至于让小叔父高兴如斯,莫不是得了什么喜讯?
于是便问道,“哎?小叔父怎生如此开心?”
梅长青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让他们给你说,哈哈——”
沈临疑惑的转头,看向自家仆人,仆人正在偷笑,见自家少爷看来,连忙伏在他耳边,将方才之事讲了一遍。沈临面色一肃,郑重的朝柱子竖了个大拇指,接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沈临可不像梅长青那么含蓄,也没有思考那么多顾虑,他笑声洪亮,笑到高潮时,直接捶胸跺地,状若疯癫。
此时路过一学子,误以为他是受不了刺激,犯“傻”,见他眉目清秀,衣衫贵气,放缓脚步,不时回头,目光中饱含同情。
沈临受不了他这种目光,怼了句,“你瞅啥?”
斜眼歪脖,神气高傲,流氓劲儿十足,将他纨绔子弟的习性发挥的淋漓尽致。
那学子衣饰金贵,也不是个善茬子,不过见对面人多势众,选择了避战,没喊出梅长青期望的那句“瞅你咋地?”露出一副“懒得跟傻子计较”的表情,嘟囔了句,“神经病”,接着轻“哼”一声,扭头便走。
“你——”
见沈临还欲上前理论,梅长青一把将他拽住,笑道,“好了,不过是场误会,我们先回客栈。”
经过这段小插曲,几人一路笑呵呵的回了客栈。
饭桌上,沈临又想起柱子的“烧鸡”,笑眯眯的跟掌柜的要了三只烧鸡,几人分食了一只,柱子一个人吃了两只,吃完露出一副满足的表情,看的沈临再次大笑,他算是知道原因了,这傻大个就是好吃,还爱吃烧鸡。
酒足饭饱,梅长青懒洋洋的靠着椅子,熟人面前,他从来不“装”,随口问道,“离放榜还有五日,咱是回去等消息?还是等放榜了再回?”
沈临坐起身道,“嘿嘿,要不再等等?这次小侄考的不错,应该能中个秀才,这可是我的第一个功名,不亲眼看到,岂能甘心?再者,咱好不容易来次扬州,不若咱游玩几天再回?”
梅长青瞥了他一眼,鄙夷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好了伤疤忘了疼,想趁机领略下“扬州瘦马”吧?”
“冤枉呐,小叔父,”沈临连忙叫屈,委屈道,“想起那日,小侄至今脑中大片阴影,哪还敢有那等心思,怕是这阵子连“楼子”门儿也不敢进了,小侄就是想陪小叔父好好逛逛扬州而已,您放心,这几日您走哪儿,小侄就跟哪儿,绝不乱跑。”
“嗯,”梅长青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与其在钱塘惶惶等待,不若等放榜了再回,那这几日咱就好好逛逛扬州,领略下扬州的风土人情。”
沈临见梅长青答应,拍着胸口道,“小叔父尽管放心玩乐,一切都包在小侄身上,来前,小侄可是足足准备了三百两纹银。”
“三百两?”梅长青一愣,“你沈家这么富裕吗?来趟扬州参考,沈大兄给你准备这么多银子?”
“嘿嘿,咋可能,就我爹那抠抠搜搜的样子,哪儿舍得给我这么多。这些有多半是县、府两试结束后,我岳丈,也就是唐胖子他爹奖励的,临行前,我媳妇又偷偷塞给我一百两。我沈家虽不富裕,但唐家可是“钱塘首富”,往日里,家里给小侄的月银才不过两三两,平日花销,都是唐胖子消费,我媳妇也时常给我些补贴救济。”
“小白脸?”
梅长青脱口而出,诧异的看了眼沈临,没想到这货竟然还有吃软饭的命。
沈临疑问道,“小叔父,您说这小白脸是何意?”
“嗯——”梅长青暗笑一声,绷着脸,解释道,“这小白脸是指,似你等一些拥有“富贵命”的青年人,功名富贵,唾手可得。”
沈临捏着下巴沉吟片刻,欢喜道,“您还别说,这么仔细一琢磨,小侄还真是个“小白脸”,小半辈子没愁吃喝,过的也潇洒自如,也算的上是富贵命。”
“没错!”
梅长青强忍着笑意点头,接着又教训道,“既是“小白脸”,你当好好珍惜才对,家有贤妻,你还整日沾花惹草,让你媳妇独守空房,以泪洗面,真是太不应该了,往后记得要改,要学会懂得珍惜。”
“侄儿受教!”
叔侄两又闲谈几句,便各自回房洗漱。
一天下来,梅长青精神疲惫,洗了个热水澡便早早睡下,躺在被窝里畅想起扬州风光,迷迷糊糊入眠。
095 偶遇
《禹贡》:淮海惟扬州。
扬州有多大,梅长青不清楚,按《隋书》所说,大抵有四十来郡。大隋在最鼎盛时,废州制,将扬州改为淮南道。直到隋末后来,各地群雄并起割据,乱了章法,又逐渐并回了“州”。
所谓的大周国,其实也只占了两州半之地,除了荆扬二州,再就是小半个交州。往西是大魏,往西南是大理,往中原有赵氏、水泊梁山,往东北——,相较起来,倒也算大了。
扬州城,扬州治所,大运河的枢纽,江南最富庶繁华之地,大周的经济命脉所在。
清晨,梅长青早早起床,洗漱一番后,换上一身淡蓝色的圆领襕袍,手执檀香纸扇,由于年不及冠,长发梳拢,挽了一根青丝发带,朴素却不失高贵,配上他俊美的容颜,端的一翩翩公子。望着铜镜里俊美的人影,梅长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叹道,“当真是一副好皮囊啊!”随后,出门下楼。
饶是沈临已经与梅长青相熟,此时看着下楼的少年,也忍不住一阵儿自惭形秽。其实,沈临也并不差,容貌清秀,一身锦衣佩玉,头竖玉冠,手执玉扇,也算个翩翩贵公子,但比之梅长青还是差上许多。
待梅长青坐下,瞅着他手里的纸扇,再瞅瞅自己手里的玉扇,顿时觉着它有些俗气,艳羡道,“小叔父这扇子不错,哪儿搞的?贵不贵?一会儿小侄也去买一柄。”
“前面街巷有家专门卖扇的小店,不贵,一首诗同人家换的,不过,那店里可能没这等物件了。”
“——”
沈临沉默,低头吃饭,顿时没了兴趣,心道,“人比人,果然气死人。”
用过早膳,梅长青带着几人趁兴而出,游至傍晚,却已是意兴阑珊,不能说扬州不美,只是他看惯了钱塘。
扬州给梅长青的感觉,除了贵就是“贵”。
贵的是衣食住行,“贵”的是,这里有钱人太多了。
日落时分,几人走累了,就近找了家食肆,要了两桌饭食,梅长青与沈临一桌,柱子、燕小乙与沈家两个仆从一桌。
上了菜,沈临端着酒杯发牢骚,“人人都说扬州美,小侄咋觉着这扬州城还比不上咱钱塘——”
梅长青听他叨叨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也许人家说扬州美,美的不是风景。”
沈临疑惑道,“那是什么?”
“人。”
“嘿,这倒也是,”沈临嘿笑一声,满脸痴迷道,“您还别说,咱这一路走来,满街的白嫩小娘子,这在钱塘,除去烟花巷,别的地方还真少见,可惜——”
“怎的?又想去领略下“扬州瘦马”了?”
“怎么会?”
沈临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讪笑道,“小侄既然答应小叔父,又岂会言而无信?那等污浊之地,小侄早腻了。”
待沈临话落,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呵,兄台此言差矣,去“游仙窟”,并不皆为嫖,也有为买醉者,结三五友人,听琴音悠扬,赏美女歌舞,吟诗作赋,畅饮一番,岂不快哉?”
“兄台倒是好雅兴,好——”沈临边说话,边放下酒杯,扭身看去,正好那人也转身望来,两人四目相视,待看清对方容貌,皆是一愣,接着异口同声道,“是你?”又一同轻“哼”一声,彼此瞪眼。
梅长青也看清了那人容貌,年岁同沈临一般,一身上好材质的圆领青衣,书生打扮,一人独坐一桌,正是昨日傍晚骂沈临“神经病”那同考的位学子。
见二人大眼瞪小眼,彼此互不相让,梅长青颇觉好笑,这两人年岁都比他大,又都一身纨绔习性,相较起来,自己倒像是个“大人”,也许是做惯了“小叔父”这个身份,也许是两世相加,心思比较成熟,在梅长青看来,二人这种表现就像是两个互相置气的“孩子”。
遂起身拱了拱手道,“钱塘梅长青,见过兄台。”
那人见梅长青容貌俊美,风度翩翩,儒雅有礼,顿时心生好感,觉着自己方才举动有些失礼,羞赧起身,回礼道,“扬州学子沈富,沈仲荣,见过梅公子。”
沈富是名儿,仲荣是字,梅长青还未及冠,故而还没有字,像沈临就有,他字子晳。
待两人坐回,梅长青笑道,“兄台所言倒是“雅致”,我观兄台一人独坐,若不嫌弃,何不与我叔侄并桌畅聊一番?”
“这,”沈富微愣,暗瞥了眼脸色幽怨沈临,有些不好意思道,“冒昧打搅二位用膳,恐有些不太好吧?”
“无妨,”梅长青摆了摆手,“你我三人皆是应试学子,相逢不如偶遇,两番相见,也算有缘,况且我叔侄初来扬州,对此地陌生的很,正好向沈兄请教一番。”
“既如此,那小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二正好端着沈富的酒菜上来,沈富便让他将酒菜摆在梅长青这一桌,三人同桌而坐,沈临坐梅长青左手,沈富坐梅长青右手,正好对坐,彼此又互不顺眼,时不时的对瞪,又碍于身侧的梅长青,不好开口讥讽。
“好了,些许小事,也值得你们如此怄气?况且你二人都姓沈,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沈临不屑的撇嘴,“谁跟他是一家?”
沈富鄙夷道,“大言不惭,说的好像人愿意跟你一家似的。”
“你——”
“好了,”梅长青摆手制止沈临,无奈道,“咱都是读书人,少说两句,方才算我口误了,咱没聊点别的,听沈兄方才一番言语,似乎也喜好去那“游仙窟”?”
说罢,他暗瞥了眼沈临,见其果然抛下了成见,一脸好奇的盯着沈富,心道,“这兔崽子,果然贼心不死。”
沈富挠了挠头,羞赧道,“与同窗学子去过几次,倒也不是常去,每次去了也就听听怜人谈琴,欣赏下歌舞,与同窗畅聊一番诗词歌赋便回了。”
“哦?兄台果然雅致,不像某些人,去了只为寻花问柳。”
说话间,梅长青瞪了眼沈临,后者无奈讪笑,“小叔父哪里话,小侄这不是知错就改嘛。”
“嗯,但愿如此。”
沈富,沈临,两人同姓沈,脾性倒也相似,由于梅长青不怎么饮酒,大多都是二人在推杯换盏,所以,没一会儿两人就彼此熟络,抛却成见,称兄道弟起来。
聊及院试,沈富也不含蓄,直言自己考的应该不错,颇有几分把握。
沈临道,“兄弟,如此大好时候,你该约三两友人,结伴放松一番才是,为何却独自一人?”
096 两个“神经病”
“唉——”
闻言,沈富长叹一声,放下酒杯,失落道,“小弟倒愿如此,奈何无人可约。”
“这却是为何?”
“实不相瞒,小弟出身商户,靠家里“捐补”得以入学院读书,有了参加科举的资格,然,士人多贱商户,小弟同窗中能称得上好友者甚少,往日同往者,不过是些“同病相怜”之人,此次他们皆考的不太如意,心灰意冷下,自然不愿与我同往,故而——”
“啧啧,你倒真是可怜,”沈临同情的望着他,接着又叹道,“唉,士人轻贱商人,自古由来,你也无须难过,世道如此罢了。”
沈富面露悲色,难过道,“也是,莫不沈兄也是如此之想?”
“不不不——”
沈临恐其误会,连忙摆手,“我沈氏虽是钱塘大族,但我沈家人岂能是那等狭隘之人?实话告诉你,我妻亦是商户女子,为人知书达理,与我夫妻和睦,并不差那大家闺秀什么。”
“钱塘沈氏?”沈富一惊,连声问道,“兄长莫不是沈梦溪先生家人?”
“嗯,家祖父便是沈梦溪。”
“啊?”沈富大惊,激动道,“失敬,失敬,没想到大兄竟是名门子弟,沈梦溪先生不愧为开明的大儒,竟愿抛开世俗只见,与商户结为姻亲,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
沈临谦虚的摆手,好像别人夸的是他自己一样。
梅长青鄙夷的看着他,沈括开明他不否认,但这货开不开明他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他是敢肯定的,这货所谓的“夫妻和睦”,肯定是因为唐家女子常给他的“私房钱”。
沈富不知梅长青所想,开心道,“今日能与大兄与小叔父相交,实乃三生有幸,小弟实在高兴,不如就由小弟做东,请两位去“万花楼”畅饮一番如何?
得,梅长青听着这一声“小叔父”,抚额头疼,自打结识沈临,一来二去的,自己不知道多了多少个便宜“大侄子”。
沈临可是行家,听楼名就猜想是自己所好之地,窃喜之余,又不敢确定,探问道,“这“万花楼”是何地?”
“嘿,这“万花楼”可是扬州城远近闻名的青楼,里间女子大多出自“教司坊”,貌美如花不说,还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道是,“扬州最美不过夜景”,今日十八,恰是月中月明之时,这万花楼位于古运河畔,景色优美清静,算是一处极佳的赏月之地,我等边闻琴歌,边赏月饮酒,岂不美哉?”
沈临自上次之事后,连日来,一直随梅长青闭门读书,已有多日未出去浪荡了,猛然闻听有如此“宝地”,自然是心痒难挡,当即欢喜的连连点头,赞同道,“好,好主意,不想扬州城内竟有如此人间仙境,那咱——”
“哼!”
不待他话完,突然听到身侧一声冷哼,顿时缩了缩脑袋,面色一垮,一下子没了精神,小声道,“那咱,咱还是不去为好。”
沈富虽有些酒意上头,却头脑清明,他早就看出来了,这沈临虽是沈氏嫡公子,却十分敬畏梅长青,沈临姓沈,梅长青姓梅,莫不是表亲?他心底虽有些好奇二人关系,奈何三人相交时短,他一时也不好意思开口相问。
望着眼前这一幕,依他猜想,大抵是梅长青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便试探问道,“小叔父莫不是不喜此等地方?”
梅长青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也非是不喜,不过在我印象之中,此等地方向来比较污乱,吵吵闹闹的,容易滋生事端,比较麻烦,我这人喜欢清静,故而从未去过。”
“原来如此,”沈富恍然,“小叔父多虑了,这万花楼不同其他地方,此间女子多是身子清白怜人,在这扬州城里是出了名的“干净”,一般都是士人学子前去捧场,便是扬州书院的几位先生也常去。往来者不问花柳,只寻欢乐,算是一处雅地。”
“哦?”
梅长青些疑惑,他虽然知道妓院里有不卖身的怜人,就好比柳怜儿、秦琴,但却不知道还有不卖身的妓院。在他眼里,妓院就是妓院,乃是“肉体”买卖、寻欢作乐的地方,哪儿来的什么高洁?便是他再同情这个时代的女子,也不会将它想的那么风雅,现在看来,倒是他自己肤浅了。
沈临小声嘟囔,“当然有,行话里叫这“清场”,小侄在钱塘也有请过小叔父您,不过是被您拒绝了罢了。柳怜儿姑娘所在的明月楼早前便是清场,后来因为生意不太景气,才改的风格,小叔父与柳姑娘如此关系,难道还不知情?”
梅长青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恁的多嘴,我从未去过,哪儿知道这些?”
说道柳怜儿,他脑海中不禁又泛起那个胆大俏皮的美丽女子,又接着怅然道,“再者说,我与人家柳姑娘又不是在明月楼结识,亦不过是寻常好友,关系清白,我怎生能问人家这等问题?”
“额——嘿嘿,对不起小叔父,看来是小侄误会了,那这万花楼咱去不去?”
沈临见自家小叔父有些生气,讪笑着道歉,急忙扯开话题。
梅长青轻“哼”一声,懒得跟他计较,见两人都目光期寄的望着自己,皱了皱眉,说实话,他心底还是有些不大想去,却又不想扫了二人兴头,犹豫了下,便点头道,“去是可以,但咱可得先说好了,一会儿去了那里,咱只谈风月,不扯其他,若你敢造次,待回去钱塘,我定让大兄锁死你钱财,便是在唐家那里,你也休想再得到半文钱。”
沈临不是无脑之人,吃了上次那亏,他岂敢再在青楼过夜?不过是性格使然,想去热闹的地方玩耍罢了,当即点头答应。
“小叔父放心,今日这万花楼有“茶话会”,去的都是些扬州学院的学子,以及扬州的士人名流,一般人便是想进也进不去,此情此景下,谁还能升起龌龊的心思?”
沈临皱眉道,“照你这般说来,那岂不是我等去了也不好进去?”
沈富听他担忧这个,微笑道,“兄长放心,小弟此前几次都消费不少,与那迎客的老鸨极为熟悉,她这青楼毕竟是青楼,也是要赚钱的,那些名人清流能消费几个钱?还不得靠小弟这等大主顾?再者说,扬州此等场所又非她一家,一旁江畔的“风月坊”也不差它多少,不过是名不及万花楼罢了。”
“好,既然如此,咱还等什么?不如趁时候尚早,直接过去?”
“瞧你一副猴急的模样,我咋就突然对你有些不大放心呢?”
沈临一脸委屈道,“小叔父——”
梅长青见他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既如此,那便走吧。”
“好嘞!”
沈临雀跃起身,喊来小二结账,沈富上前掏银,却被他推搡拒绝,“区区酒钱就交由为兄,一会儿的消费为兄就不跟你争了。”
“好。”
两人意气相投,颇有些惺惺相惜。
去的是风月场所,人多不好安置,梅长青便让沈家两个仆人带柱子先回客栈,留下了燕小乙。
“让小二给柱子再包两只烤鸡回去。”
沈临闻言,立马大笑,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捶胸道,“哈哈——好,好的,您不说,我倒忘了这茬,小二,再包两只上好的烧鸡带走。”
“大兄这是怎了?”
一旁的沈富不明所以,不清楚他为何又突然发“神经”?待沈临跟他一通解释后,立马跟着“哈哈——”
捧腹大笑。
此时,恰逢晚膳时候,店里食客不少,众人皆目光怪异的投来,心道,“这两书生好生无礼,莫不是两个“神经病”?”
097 万花楼
子曰:“智者乐水。”
一部扬州运河发展史,几乎就是一部扬州发展史,运河哺育了扬州人,是扬州的“根”。
古运河与大隋“京杭大运河”契合,“万花楼”就位于古运河畔。
梅长青四人自河畔下了马车,一路漫步过去。
此刻,夜幕已临,江畔阁楼林立,江上画舫往来,各处灯火辉煌,两相辉映,映衬的江面一片金光灿灿,似是天上人间。此时正逢扬州人一天最清闲的时候,街上人流穿梭,有青衣摇扇的书生,有锦衣大肚的老爷,有轻纱薄衣的女子,有执剑挎刀的江湖豪客——,江畔乐声四起,耳边尽闻女子娇笑,莺莺燕燕,红红绿绿,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梅长青望着眼前这一幕盛景,心下喟然长叹,“人道扬州夜太美,如此的扬州夜,谁敢说它不美?如何能不让人流连忘返?”
沈临眼冒金光,一路四下张望,眼神儿乱瞟,激动之余,又故作潇洒姿态,手中玉扇不停的挥舞,不知他是人热?还是心热?
沈富走在前头带路,一路穿行,在热闹处没做停留,反倒是带着两人走向一处僻静的江畔,此地人迹稀少,时而有三三两两往来。梅长青稍微有意了下,此处往来者,大多不都锦衣绣袍的贵人,就是青衫儒雅的士子,果然是一处清雅之地。
待绕过一片绿荫林,几处零散的阁楼显露,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沈临合上纸扇,玉骨轻敲,赞叹道,“此处倒是柳暗花明,尽显风雅。”
“人都说扬州“瘦马”多,人人好养“瘦马”,事实也确实如此,方才路过那处,虽说是扬州最大的风尘街,却也仅为其一,类似的街巷不知凡几。一般外来之人、江上的行商,大多是为感受“风貌”,尝尝鲜,去的多是那些地方。但真正的扬州人,亦或者说是扬州的上流人士,来的却是此处,偌大的扬州城,唯有这里才称的上“神仙窟”。
“万花楼”,梅长青仰头望了眼楼上的牌匾,目光四下打量,此处,外面看似冷清,内里却人影闪动,隐隐已是高朋满座。
楼门口,没有梅长青想象中倚门招客的女子,见有客来,一个四十少许、风韵犹存的女子迎了上来,见沈富,顿时眉开眼笑道,“吆,这不是咱沈公子嘛,可有些日子没见您了,今儿个这是刮的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沈临微笑道,“李妈妈好,小生前阵子忙于参加科举,便没怎么出门儿,听闻今日楼里有茶诗会,幼微姑娘也会登台,又恰逢两位钱塘好友,便过来看看,里间可还有座?”
“有有有,咱万花楼岂能没有你沈公子的座儿?”
沈氏在扬州算不上显贵,却能称得上巨富,沈家做的行道买卖,走水路,各地贩卖丝绸、粮食、茶叶、瓷器等江南产物,在扬州小有名气。沈富往日为“讨好”同窗,为能“打入”士人群体,经常来万花楼,每次都出手阔绰,李妈妈自然喜欢他。
接着又靠近小声道,“今日郑公子也在,台下靠中几桌被他包了,楼上阁台倒有几处空着,您看?”
“阑阁空没?”
李妈妈闻言大喜,忙不迭的点头道,“空着呢,公子今日是要坐阑台吗?”
“嗯,今儿个本公子要招待贵客,高兴,就坐阑阁,一应消费你且记下,明儿个打发龟奴上沈府来拿。”
“行,行,没有问题,对沈公子您,妾身一百个放心,您里边请。”
“嗯,”沈富点头,转身拱手道,“小叔父,大兄,请。”
梅长青点了点头,也没矫情。
沈富闪开身子,李妈妈这才看清梅长青的容貌,心道,“好俊美的少年郎。”
李妈妈边引路,边问道,“公子您怎么称呼?”
“小生姓梅。”
姓梅?李妈妈心底一阵儿盘算,这扬州城中但凡有些名气的士人公子,她都有所耳闻,好像没听有过有梅公子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外来之人?
不待李妈妈多思量,沈临便戏谑道,“你这李妈妈可真是,瞧见咱小叔父生的俊俏,就对我兄弟两不管不问,却是何道理?”
一瞧他那副自来熟的模样,李妈妈就知道这位是青楼“老客”,当即也开起玩笑,扭过头,媚眼轻抛,调笑道,“那可不?似梅公子如此风神秀异的美男子,妾身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人道是“看杀卫玠”,妾身总以为有些夸张,今日见到梅公子,妾身才知晓,人世间竟真有这等“神仙”男儿。”
半老徐娘,竟别有一番风味。
沈临听后也不“吃醋”,颇有几分与有荣焉,得意道,“嘿,那可不,要不是咱小叔父痴迷书墨,整日闭门不出,定能博个“江东卫玠”的美名。”
“两位来自江东?”
“不错,”沈临点了点头,“我与小叔父来自钱塘。”
“原来如此,妾身方才还在想,似梅公子这等风流人物,妾身怎可能没有听说?”
——
万花楼的一切,颠覆了梅长青对“青楼”的认知,楼里不仅有酒味芳香,还有些淡淡的书墨之气,堂中众人三三两两围簇,红颜相伴,没有他想象中的骄奢淫靡,堂中人衣衫整齐,有人凝神书写,有人把酒品味,有人皱眉沉思,有人指点评说,男女相敬如宾,果然清雅“上流”。
梅长青几人进门,并没有引起楼里人注意,李妈妈一脸热忱的将四人引上楼。
所谓“阑阁”,就是一个大隔间,里边摆满盛开的盆栽,有坐毯,有矮桌,中间一张大书桌,桌上笔墨纸砚整齐,窗口可以凭栏向下观望,上等实木,雕栏玉彻,极尽高雅、奢华。
几人跪坐,沈富叮咛道,“李妈妈挑几个好点的姑娘过来,好酒好菜随便上。”
李妈妈媚眼一翻,娇声道,“放心吧沈公子,包在妾身身上。”
待李妈妈出门,梅长青饶着阁中打量,感慨道,“这地方好是好,怕是不便宜吧?”
“算不得多贵,万花楼也唯有这阑阁与对面的“梅亭”稍贵,一晚仅需百两纹银而已。”
百两纹银还不贵?还而已?梅长青苦笑,心道,“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我梅园人敲敲打打、咿咿呀呀一晚上,拢共收入,也不及这一“阑阁”的三分之一。”
098 梅少爷“狎妓”
“噔噔噔——”
几声敲门声后,李妈妈带着三五红颜,袅袅而入。
龟奴托着食盘跟进门来,几壶清酒,几碟嫩绿青菜,几盘新鲜水果,被一一被摆上桌案,一阵儿素香扑鼻,清淡怡人。
“奴家香儿、柳儿、——锦、锦儿,见过几位公子。”
姑娘们一字排开,委身礼见,动作熟络,整齐划一。唯有末尾处一位少女,似是方才出阁,她声若蚊蝇,言语磕磕绊绊,垂首闭目,不敢看人,几人看不清她模样,依稀只见她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些许腮红。
梅长青正襟危坐,他活了两辈子,可是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一时心底慌乱,有些不知所措。两位沈公子却是老客,或倚或卧,神情自然,随意摆了摆手。
沈临扭头,见自家叔父俊脸通红,神情腼腆,一看就是十足的“雏儿”,顿时心中暗笑,好不得意,故意道,“小叔父先瞅瞅,此间可有您称心女子?”
“不不不——”
沈临一愣,惊奇道,“没有吗?”
梅长青知道他会错了意,顿时一脸尴尬,连忙摆了摆手,慌乱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还是你们先选,我就不用了。”
“那如何使得?咱今儿个可是陪小叔父您出来游玩,怎能只顾自己欢乐,让小叔父独坐呢?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那要不,你俩先选?”
一旁的沈富看着有趣,自他见着梅长青,总觉着这“小叔父”,虽年少,但过于早熟,谦谦有礼,却少了些风趣,便也跟着凑起热闹,“这可使不得,长幼有序,今儿个就您一个长辈,必须得等您挑了,侄儿们才敢选。”
“这——”
梅长青见推辞不得,只得咬了咬牙,强撑道,“既如此,我可就不客气了。”
“合该如此。”
一对“大侄子”对视一眼,彼此递了个“给力”的眼神,暗自偷笑,看起戏来。
以梅长青的聪慧,他自然能看得出来,沈临这“兔崽子”是在“报复”自己,强忍着二人合起伙来的揶揄,心下“恨”声道,“这两狗子,不就是狎个妓吗?咱什么大风浪没见过?岂能怕了你们这个?”
当即,他便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抬头向一排女子扫去。
入眼处,皆是二八女子,碧玉年华,虽谈不上什么天香国色,却也落得出水芙蓉。一个个丝绸薄衫,外罩轻纱,虽有大片粉嫩外露,媚眼含春,稍有些风尘,却没显的半点俗气,反而让人觉着颇为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众女也在暗中不住的打量他。
见少年人容貌俊美,温文尔雅,神情看起来稍显稚嫩,表情略有些羞涩,洁白干净的脸颊上,还残存着些许腮红,看起来煞是“可人”。一时间皆眉目含春,媚眼期待的望着他,各自心道,“好一个如意小郎君,若能与他春宵一场,却也不负这良辰美景。”
唯有末尾处的少女,似有些羞怯,低头摆弄衣角,不敢看人。
梅长青见她如此,不禁想起了家中的小丫头,初见时也如这般。想起少女方才好像说自己叫锦儿,瑾儿,锦儿,名字也是这般相似,爱屋及乌下,便指着少女道,“就她了。”
少女依旧低头,兀自羞赧,竟不知梅长青选了自己。
李妈妈见状,生怕她怠慢了客人,心下又气又好笑,急忙道,“锦儿,你这小丫头,梅公子点了你,还不过去伺候?”
“哎?”
闻言,少女身子一颤,抬起头来,犹自一脸迷糊,伸出纤细粉嫩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傻傻道,“奴,奴吗?”
几人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身板儿娇小,脸蛋儿白嫩水灵,容貌青涩,脸颊上还挂着些许婴儿肥,却玲珑可爱。
沈临二人对视一眼,没看出来,少女竟还是个美人坯子,小叔父果然是“小叔父”,火眼金睛,眼光独到。又见少女此时一副羞怯模样,衣衫保守,此刻仿似茫然不知所措,觉着她甚是有趣,估计也是个“雏儿”,与自家小叔父倒挺登对。
沈富哈哈大笑,看了眼梅长青,戏谑道,“对对对,就是你,今晚你若能讨了咱小叔父欢心,本公子定然重重有赏。”
李妈妈见此,松了口气,暗道这迷糊的小丫头倒是有福气,头次便遇到了和善的主儿,也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忙揽过她,背后拍了把她的小翘臀,提醒道,“还不谢谢公子?”
少女呢喃细语道,“多谢公子。”
也不知她谢的是谁?
李妈妈暗中轻推一把,少女顺势迈步,碎步走到梅长青一旁,银牙轻咬,鼓足了勇气,红着脸儿,依着李妈妈平日所教,委身一礼,羞赧道,“奴,奴锦儿,见过公子。”
梅长青此时已放开了些,对这纯白少女颇有好感,微微一笑,和煦道,“请坐。”
锦儿见他这般好看的笑容,莫名的少了些胆怯,依言跪坐在他身旁,与燕小乙一左一右,倒是有了几分梅长青在钱塘时的光景。
余下几名女子,一脸艳羡的扫了眼锦儿,见梅长青再无挑选之意,只得将目光投向沈临二人。
梅长青看重燕小乙,从不将他当做仆人看待,这点沈临清楚得很,燕小乙早年混迹坊间,为人玲珑,能说会道,也很得沈临喜欢,当下便笑道,“小乙此前不是对此颇有兴趣吗?要不你先选个?”
“沈少爷说笑了,小乙只是我家九爷书童,有幸能来此间,已是心满意足,姑娘就免了。”
“这——”
二沈再劝,燕小乙依旧敬谢不敏。
最后,梅长青摆了摆手,做主道,“算了,莫让姑娘们站着干等了,小乙就着性子,你们便依了他,自己先选。”
既然梅长青开了口,二人也只得就此作罢。
余下还有四位女子,个个也都样貌不俗,身材凹凸有致,梅兰秋菊,两个“色坯”一时难以选择,扭头眉目交融,彼此点头会意。
沈富愈发觉着自己与沈临有缘,瞬间将他引为知己,高兴之下,大手一挥,豪气道,“小乙不选,又恰好余的四位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咱兄弟两也不好偏颇选择。选一个丢一个,如此一来,岂不会伤了姑娘的心?再说了,我兄弟两可都是怜花、爱花之人,最不忍看佳人伤心,不若几位就都留下?”
四女对此情景早已是司空见惯,当下也不羞怯,欣然一笑,盈盈一礼道,“多谢两位公子。”
随后,两两分开,落落大方的跪坐在二人身侧。
见姑娘们都留下了,李妈妈心里自然欢喜,媚笑道,“好,好,既如此,妾身便不打搅诸位公子兴头了。”
说罢,身姿摇曳,转身推门离去。
099 茶诗会(一)
夜色旖旎。
堂内,有妓子拨弄琴弦,有书生举杯邀月,有娇笑,有狂态——
梅长青凭栏而望,一轮明月照大江,阵阵江风徐徐,吹起他的发帘,撩动起他的心弦,煞是爽人。
“公子——”
锦儿俏脸羞红,小心翼翼的递来杯清酒。
清香醉人,梅长青伸手接过酒杯,小抿一口,待口齿醇香,微笑道,“锦儿姑娘自进门来,似乎一直都很紧张?”
笑容似春风拂面,暖人心田,让锦儿不禁有些痴迷,心道,“公子笑起来真好看。”倏而,又反应过来,公子在问话,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羞赧之余,目光躲闪,双手摆弄起衣角,细声道,“不瞒公子,奴,奴今日才出阁,第一次见客,有些不太习惯。”
“哦?”
梅长青望着眼前的可人儿,心底泛起丝丝怜悯,似这般花样年华,她本该被人含在口里、捧在手心,却被命运捉弄,无奈陷身“万花楼”这座笼牢,像一只被圈起来的金丝雀,任人观赏,任人宰割。
人生最无奈的莫过于命运,尤其是在这个悲催的时代,有人天生富贵命,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何为烦忧;有人天生贫贱命,一辈子碌碌无为,埋头劳累,为生计操心。富贵者,锦衣玉食,有书读,有田养,有人护——,贫贱者,豕食丐衣,目不识丁,如耕牛,命贱不如狗。
就如这满堂士人,就如这满堂妓子。
见少女依旧有些紧张,梅长青便主动扯出话题,与她闲聊了起来。
“锦儿姑娘多大了?”
“十,十五岁。”
“我那小丫鬟也叫瑾儿,“怀瑾握瑜”的瑾,比你尚小一岁——”
少女目露憧憬之色,羡慕道,“瑾儿妹妹能有公子这样的好主子,想来一定很幸福。”
说起瑾儿,梅长青语气满是宠溺,笑道,“也还好,小丫头整天傻乎乎的——”随后,又问道,“对了,锦儿光娘来万花楼几年了?”
“三年。”
“三年吗?”
梅长青略有些诧异。
起初,他见锦儿十指白嫩,肌肤细腻,以为是自幼被卖入青楼才培养出来的,哪曾想这姑娘才来了三年,顿时升起些好奇,疑惑道,“我观锦儿你不似贫家女,缘何来此?”
闻言,锦儿娇小的身子微颤,小脸染上一抹悲伤,垂首沉默。没一会儿,又见滴滴晶莹落下,打湿了她裙裳。
俗语说的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梅长话一出口,就已有些懊悔,此时见她如此,心下更是有些自责,埋怨自己怎能如此口无遮拦,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当下一阵儿手忙脚乱,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扭头瞥了眼沈临二人,见他俩只顾与姑娘调笑,并未关注这里,这才松了口气,歉意道,“对不起锦儿姑娘,我只是一时好奇,并无其他意思——”
锦儿知他无意,又见他如此模样,忍不住破涕为笑,抹干眼泪,心下一松,没有了初时那般紧张,柔声道,“不怪公子,怨奴自个儿想起了往事,奴是被李妈妈从教坊买来此处。”
“教坊?”
梅长青一愣,又突然想起,来前沈富好像说过,说这“万花楼”里的姑娘,不少都出自教坊。
说起“教坊”,或许会有人疑惑,但若在它后面加个“司”字,就心知明了了。“教坊”在梅长青前世那条灿烂的历史长河中,也算是鼎鼎有名,培养出不少传奇女子,对它,梅长青也有些许了解。“教坊”,隶属礼部,说好听点,它是负责庆典及迎接贵宾演奏乐曲事务的官衙;说难听点,它就是朝廷培养乐师和女乐的“妓院”。
里间女子,大多是被处罚官员的妻子、女儿,这锦儿岂不是官宦家庭出身?如此一来,也难怪她会如此紧张,如此伤心。
见梅长青面带同情之色,似有些好奇,却欲言又止的样子,锦儿不禁露出一抹微笑,心下一暖。她虽年少,有些迷糊,却也不傻,妓子命贱,旁人哪管她们死活,遍尝凄苦的她岂能不知?纵然这万花楼有“清”名,往来者也多为儒雅随和的士人,但真心愿与她们相交、尊重她们的有几人?
想到这儿,主动说道,“奴是犯官后人,幼年被发配教坊,后被李妈妈买来此处。”
“哦,原来如此。”
看着年岁与自己相仿的梅长青,锦儿莫名的产生了几分依赖,情不自禁的依偎在他身旁。
感觉到肩膀处突然一软,接着一阵儿淡淡的清香扑鼻,梅长青侧过头,恰好对上少女纯净的眼神,四目相视,他登时有些心慌意乱,俊脸微红,连忙将视线移向窗外,一时间,气氛旖旎,一切都似乎变的安静。
燕小乙被沈临拉去喝酒,倒酒间,不经意的扫了眼梅长青,见其安好,便继续低头倒酒,突然又酒壶一顿,猛的抬起头来,傻愣愣的望着那儿,一脸的不可思议。
酒满杯溢。
“小乙?”
皱了皱眉,沈临探手按住酒壶,唤了声燕小乙,却见他充耳不闻,依旧拎着酒壶纹丝不动,神情痴傻,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看不要紧,沈临也跟着傻眼了,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沈富正与几女欢笑,见沈临突然沉默,表情呆滞,连忙拍了拍沈临肩膀,“大兄怎么——”
“嘘——”
沈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他身后梅长青方向,呢喃叹道,“啧啧——,不愧是咱的“小叔父”呐,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别人费尽口舌才能讨得芳心,他这不声不响的就将人小姑娘拿下了。”
“嗯?”
沈富背对着梅长青,不知他说的什么,便顺着他所指,扭头看去。
只见稍显昏暗的角落里,一个娇俏的少女依偎身旁侧颜俊朗的少年,神采温柔,静静的望着窗外,江风吹动了布帘,伴随着淡淡月色,点点星光,仿如一副美丽的画卷,不知是风景醉人,还是人心醉了?
场面一下寂静。
连几位妓子都目露诧异之色,心道,“小锦儿往日里胆小易羞,今日方才出阁,为何——,莫不是禁不住那公子“美色”,少女思慕、情窦初开了?”想到这儿,又不免有些担忧,少女春心,最是伤人,自家人知自家事儿,青楼女子,哪儿敢妄动私情,有几人能得偿所愿?
沈富望着少女,心下一动,眼底闪过一抹异彩。
100 茶诗会(二)
少年人,春心易萌动。
梅长青看似望着窗外景色,实际却心神恍惚,有些心虚,有心推开少女,却又不太忍心,唯有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祈祷莫要被沈临几人发现。
可惜,事与愿违,越是“心中有鬼”,越容易被人发现。
阁内突然的静谧,让“敏感”的梅长青很快就察觉出来,待他扭过头,身子微颤,脸色瞬间涨红,他看到了什么?诧异?不可思议?复杂?见了鬼?——
锦儿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支起身子,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接着小脑袋一缩,转眼就化身成一只小鹌鹑、嘤嘤怪。
“嘿嘿——”
沈临见几人“偷窥”被发现,顿时发出一阵儿荡笑。
“偷”清静已是不能,梅长青一时间也没了看风景的心思,强忍着尴尬,起身走了过去,“小鹌鹑”自然步履紧随的跟了过来。
沈临瞥了眼他身后娇羞的少女,戏笑道,“小叔父艳福不浅嘛!”
这混蛋,哪壶不开提哪壶,梅长青脸上红晕还未散去,又被他调笑,立马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羞恼道,“休要胡说,一桌好酒好菜还填不住你的嘴?”
沈临“嘿嘿”一笑,知道自家小叔父皮儿薄,赶忙道,“是是是,小侄误会了,叔父您淳淳君子,定然与锦儿姑娘“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你——”
梅长青一口饮下杯中酒,压下心头羞意,正欲“收拾他”,突然,“噌”的一声脆响将他话音打断,玉珠走盘,嘈嘈切切错杂,琵琶声四起。
沈富面色一怔,猛然起身,跑至阁栏处,凭栏下眺,见台上倩影,扭头欣喜道,“小叔父,大兄,快来,弹乐的是幼微姑娘。”
神情激动,活脱脱的一副“小迷弟”模样。
听闻“幼微姑娘”,沈临快步过去,一路至方才,他可没少听自家小老弟吹嘘着妓子,探身观望一眼,立马被场中女子的姿容吸引,也跟着“啧啧”惊叹。
梅长青倒没他们那么激动,缓步过去,表情淡然的俯身扫视。
见台上正坐着一女子,手扶琵琶,十指连动,这一声声脆响,便是自她指尖弹出。
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乌黑长发如瀑,轻挽散披,额前青丝侧分,露出一双柳叶弯眉,杏眼柔媚,眉间随声调跳动,时而微皱,时而舒展,尽显悲欢之色,琼鼻挺秀,朱唇榴齿,脸颊圆润饱满,如大多江南女子一样,肤如凝脂。一身霓裳羽衣,酥胸饱满,起伏间隐隐半露,坐姿挺直,绷的臀儿浑圆,显的玉腿修长。丰硕的身姿,本就极尽这年头“以胖为美”的风情,再配上她那张倾城容颜,岂能不迷倒坐下一片?
不过,梅长青看了眼便收回了身子,这“幼微姑娘”美则美矣,他却没有像众人那般痴迷。一则二人年所相差,二则这女子过于“媚”,梅长青“口味”清淡,喜好稍微矜持的“深闺”女子。
倒是她这名字吸引了梅长青的注意,幼微,幼微,他锁了锁眉头,总觉着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台上琵琶声依旧,梅长青索性抛下思绪,闭目聆听起弦音。
弹的是一曲《阳春白雪》,声调活泼轻快,听的人心情愉悦,脑海中不禁泛起一副万物生机、春意盎然的景象。
“幼微姑娘”能名满江南,凭的不仅是她人美,这一手琵琶弹的确实漂亮,声调起落,婉转悠扬,让梅长青不禁想起白居易在《琵琶行》里的一段描绘: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曲终,声停,堂内一时寂静。
稍作回味的梅长青早早回神,忍不住双手轻拍,称赞道,“人美!乐更美!”
“好!”
“啧啧,幼微不愧是名满江南的“扬州花魁”!”
“鱼姑娘好琴艺——”
“弹的真好,龟仆,本公子要赏银。”
“——”
掌声将众人从沉迷中唤醒,楼上楼下顿时响起一片哄闹,叫好声四起,有人啧啧称奇,有人举杯痛饮。
众人为搏美人一笑,争相开始赏银。
“本公子赏五两银。”
“本公子赏十两。”
——
台侧的李妈妈笑的合不拢嘴,不停感谢。
这时,台前一位油头粉面的公子高喝道,“本公子赏五十两银。”
说罢,一脸不屑的环视四周,见无人敢与其争锋,方才洋洋得意的轻“哼”一声,大咧咧的坐回。
李妈妈高兴道,“感谢郑公子的五十两赏银。
“哈哈——”郑公子大笑几声,喜道,“李妈妈莫要客气,一会儿幼微若有空闲,且请她与本公子喝上一杯。”
李妈妈忙不迭的点头应付。
“粗俗!”
一旁几位学子暗骂,却敢怒不敢言。
突然,楼上接连传来两声高喝。
“本公子赏五十两银!”
“本公子也赏五十两银!”
梅长青一愣,扭头看去,见他那两位“便宜大侄子”正低头下望,与抬头的郑公子对视,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半晌后,郑公子冷哼一声低头,没再搭理二人。
“多谢两位沈公子。”
李妈妈激动的连忙大声答谢,“幼微姑娘”也朝二人盈盈一礼。
“两个败家子,”梅长青暗骂一声,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可惜,他两压根儿没看见,犹自有如打了胜仗一般,举杯庆祝,得意不已。
被三人这么一闹,场面也逐渐平静下来,“幼微姑娘”上前委身一礼,樱唇微启,一声脆如鹂鸣的声音传来,“多谢诸君抬爱,鱼幼薇感激不尽。”
“鱼幼薇?”
梅长青一愣,终于想起这“幼微姑娘”是谁,再看她时,眼神变的复杂。
鱼幼薇,又名鱼玄机、鱼又玄,一位在历史上颇具争议的传奇女子。有人称她为“唐代四大女诗人”,也有人称她为“唐朝豪放女”,乃大诗人、词人温庭筠的红颜知己。她十岁时与温庭筠相识,互赠诗词,引为知己。可惜“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年,温庭筠已经四十多岁,再加上,他容貌奇丑,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于是,自卑的他选择退缩,一步步错过了这个多情的女子鱼幼薇。后来,她与大才子李亿相识,经温庭筠撮合,十四岁就嫁给了他,可惜,当时的李亿已有正妻。李亿正妻乃“裴氏”,迫于裴氏压力,李亿最终休了鱼幼薇。自此,她“因爱沉沦”,于悲戚之际看破红尘,出家入道,坏清规,整日寻欢作乐,一慕得俊美男子,便寻机偷欢,终成一代“豪放女”,后因妒杀女婢绿翘被捕入狱,被处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也不知此方世界的她,有没有遇到温庭筠?
101 茶诗会(三)
“——他姓郑的王八蛋,打小就跟我过不去,从衣、食、住、行到学识、女人,他什么都要给我比,这次可算是让他丢了人,哈哈——”
沈富方才压了郑公子一头,这会儿正高兴的手舞足蹈,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他与那郑公子的“爱恨情仇”。梅长青算是听出来了,他俩压根儿就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就因为幼时的点儿“鸡毛蒜皮”,引发了两小儿争斗,却被他们逐渐放大,一直延续至今。
大抵是生活的圈子不同,沈临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的鼓掌打气,倏而又捏拳愤恨,颇有些同仇敌忾。梅长青却听的百般聊赖,暗道无聊,他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凑到锦儿跟前,低问道,“不说是茶诗会吗?怎么不见有人吟诗斗词?”
锦儿本就在偷看梅长青,被他这么突来一下,吓的小鹿乱跳,腮鬓通红,小手捏起衣角摆弄,呓语道,“奴,奴方才瞧见几位先生进了对门儿,估计就要开了。”
梅长青方才只顾着思索鱼幼薇,并没注意到其它,听锦儿这么一说,立马好奇道,““先生”是什么人?你们万花楼的茶诗会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锦儿解释道,“几位先生都是书院的山长,吟诗斗词,总要分个高低出来,起先常有争议,每每都是不欢而散,后来,李妈妈就托人请了几位先生,有了先生们的评判,果然没了事端,是故,总要等先生们到场,茶诗会才开始。”
“原来如此,”梅长青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微笑道,“能想出这办法,还能请来学院山长,你家李妈妈倒也有些本事。”
锦儿扫了眼几人,见没人注意这里,将小脑袋凑到梅长青耳边,小声道,“奴听姐姐们说,这法子是李公子想出来的,妈妈这万花楼跟府衙那边有些关系,使了些好处,托了些关系,才请来了先生们,后来先生们也觉着有趣,才常常过来。”
一股淡淡的香风吹来,撩的梅长青耳痒,他想挪动身子,却又有些不舍,“身不由己”下,干脆随了“身”意,继续道,“这样啊,那这李公子又是谁?”
“奴对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李公子原来也是书院的学子,前年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
“那锦儿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儿?”
锦儿蹙了下眉头,回忆了会儿,有些不好意思,羞涩道,“对不起公子,奴只是早前听过些,没太记清楚,隐隐记得,好像叫什么李亿。”
“李亿,李亿——”梅长青念叨了几声,惊道,“李亿?”
锦儿点了点头,“好像是叫这名,公子也听过此人?”
“嗯,听人说起过,”梅长青含糊其辞的应付了句,接着问道,“那锦儿可听过温庭筠?”
锦儿想了下,摇了摇头,“奴好像没听过这人。”
“哦,李亿是不是喜欢鱼幼薇?”
“哎?公子如何知晓?奴听姐姐们说起李公子,似乎都有些怨气,说他是个负心人,起先对鱼姐姐死缠烂磨,后来中了进士,却在金陵取了大家女子为妻,好在鱼姐姐没动心——”
锦儿自顾小声念叨,梅长青却在脑子里想着其他,没了温庭筠,李亿却在,而这鱼幼薇似乎又不喜欢李亿,难道她的命运要变了吗?
锦儿话完,见梅长青发呆,便拽了拽他,“公子?公子?公子在想什么呢?”
“啊,哦,没,没想什么。”
梅长青这才回神,接着,他扯开话题,聊起些别的。
一对儿玉人凑一起忘乎所以的咬耳朵,顿时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沈临拄着胳膊肘,把玩儿着手里的酒杯,脑袋凑向燕小乙,小声道,“小叔父原来这么“闷骚”吗?往日里总见他埋头读书,还以为他生人勿进、不好女色呢。”
“额——”
燕小乙犹豫了下,轻声回道,“估计是公子您与九爷接触的少,故而有所不知,我家九爷向来都讨女子喜欢,家里的小瑾儿,明月楼的柳姑娘,还有——”说到这儿,燕小乙斟酌了下,觉着也没什么,便接着道,“还有先生家的小姐,她与九爷也挺亲近。”
“先生家的小姐?”沈临一愣,压低嗓子,惊问道,“长乐小姐吗?”
见燕小乙点头,他顿时捂住胸口,喃喃道,“天老爷呐,小叔父连这位都拿下了吗?佩服,佩服,不愧是我辈中的楷模啊!”
说罢,沈临眼冒星光,一脸崇拜的望着自家小叔父,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抱他大腿,求他教自己几手。
沈富没注意沈临二人,他瞧着桌角一幕,心底更坚了之前的主意,决定为了知己常在、友谊长存,他一定要给“小叔父”送一份离别的“惊喜”。
一边人在酣聊,一边人在若有所思,直到“噹”的一声,众人才转移心神。
沈富一脸欣喜道,“茶诗会要开了。”
一番商议后,几人干脆将酒桌抬至窗口,凭栏间,见一阵儿不见的鱼幼薇复又登台,此刻,她换了一身青衣薄纱,臀儿摇摆,晃人心神,缓缓走至台中。
台下人已然悄无声息,屏息凝视,待她开口。
“诸君,承蒙大家捧场,一季一次的万花楼诗会又将开启,如同以往一样,本着公平的原则,将由几位先生出题,诸君写诗词,由先生们来评判名次,今日楼里荣幸的请来了宋先生、王先生等几位书院山长。此次头名者,除了以往的百两纹银外,诗词将会录入宋先生新写的《广平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望诸君能尽情发挥,写下脍炙人口的诗词,留下一段扬州佳话。”
“好——”
士子们先是一惊,继而轰然叫好。
宋先生是谁?人可是书院主事的山长,江南士林的领头人。虽在天下来说,他不及沈梦溪这等大名,但在江南,他可谓家喻户晓,美名远扬,声名并不在沈梦溪之下。一般士子能得他青睐,便已是等于前途光明,若写的诗词能入他文集,岂不也能随之名传天下、万古留名?
102 茶诗会(四)
“宋伯父也在?”
梅长青嘀咕一声,向后缩了缩身子,他可不像沈临那般“皮厚”,于此等风尘之地遇见长辈,心下难免会觉着些尴尬。
一旁的沈临却“嘿”笑一声,骄傲道,“如此一来,此次茶诗会倒也是个扬名的好机会。可惜,楼下人此刻只顾沾沾自喜,却不知打错了算盘,有咱小叔父在,岂容他们夺魁?”
梅长青皱眉,训斥道,“你呀,休要小看了天下士人,扬州人杰地灵,有才之士辈出,我不过才一晚辈而已,没那么大本事。”
沈临却不以为然,“小叔父过谦了,祖父常感叹,论诗词歌赋,连他老人家也不及您,区区一首诗词,小叔父您岂不是信手捏来?”
沈富插话道,“大兄,沈老先生果真这么称赞小叔父?”
“那可不?为兄还能骗你不成?”
“我的天呐!”沈富一脸震惊的看向梅长青,又见他表情淡然,心道,“小叔父果然是一派高人风范!”立马便化身小迷弟,恭维道,“小叔父,一会儿您可千万要露上一手,也让小侄我长长见识。”
梅长青摆了摆手,谦虚道,“沈伯父那不过是抬举之言,我且写了几首尚能入眼的拙诗罢了。再者说,诗词乃小道,论及其他,我差伯父远矣。”接着,他又轻笑一声,一脸戏谑的看着沈富,“怕仲荣你这长见识是假,争意气才是真吧?”
沈富讪笑,“一切都瞒不住小叔父您,不过小侄这“长见识”可不参假,当然,若能再压下那郑狗贼,岂不是两全其美?”
梅长青不解道,“我观仲荣你才能不差,为何惧他?难道那郑公子之才还在仲荣之上?”
“非是如此,”沈富摇了摇头,鄙夷道,“他姓郑的狗屁倒灶还行,论才学,他差小侄远矣,就他那本事,一辈子怕连个秀才也中不了。”
“那为何?”
沈富苦笑道,“叔父有所不知,郑家与我家一般,也是商户,家里长辈也都交好,可这王八蛋就是不知道哪根儿筋抽了,总看小侄不顺眼。商人再富,可操持的却是贱业,为士人所不耻。是以,商人往往最喜欢结交的便是士人,家父为小侄入学院,可没少给府衙捐银子。郑氏自然也是如此,郑父将家中女子许配给了扬州城的寒门举子,并供其读书。此举子名为许稚然,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颇为有才,虽在春闱落第,却很得学院众位山长看好,认为他之前落第乃时运不济,来年春闱必中进士。此刻,坐在郑经身侧那位便是那许稚然,若他出手,小侄必输无疑。”
“原来如此。”
燕小乙一边听沈富诉苦,一边探头看了眼楼下,待看清郑经身侧之人,诧异的“咦”了一声,“九爷,姓郑的身侧那位,不就是那日扇店内立于宋老爷身侧那书生吗?”
“哦?”
梅长青就坐在窗侧,探头扫了一眼,回头道,“嗯,还真是他。”
“小叔父认识许稚然?”
“不认识,不过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
“阑阁”对面包间内,宋老瞧着阑阁皱眉,总觉着对面一闪而过的面容有些熟悉。
王先生过来拽了把他的衣袖,微笑道,“老宋,大家伙都在商议着如何命题,你站这儿发什么呆?”
“哦,”宋老回了神,应到,“没事儿,只不过方才,我似乎看到了长青那小子。”
“长青?你怕是看错人了,如今府试已结束,他估计早回了钱塘。”
“那倒未必,府试虽结束了,却不还没放榜吗?”
“哎——”王先生拍了把额头,笑道,“你瞧我这脑子,只到府试结束,竟忘了还没放榜。不过说起长青这小子,诗才确实惊人,应试时,我看了他的考卷,单论诗赋,莫说是我,怕是你都不及,他才几岁?将来可还了得?”
“可不是嘛,不如此,如何能得沈梦溪与那位的看重?”
“也是——”
正当两人心中感慨时,另一位儒雅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我等争论着如何命题,两位却在这儿偷懒,怕是不太好吧?”
“老夫可没偷懒,”王先生立马甩锅,“老夫也是过来唤他。”
“哦?如此说来,一切都是老夫的不是喽?”
“那可不?”
“你这不讲理的老东西,”宋老详怒道,“若不是你搁这儿唠叨起长青,老夫早就过去了。”
“却不也是你起的头吗?”
“你——”宋老一愣,甩了王先生一个白眼,“懒得理你。”
王先生得意的指着宋老,笑道,“哈哈——你看,理屈词穷了不是?”
中年人无奈道,“依老夫来看,你两就是一对狗脸亲家,一会儿不争,就浑身发痒,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消停,不过你们口中这长青是谁?也是咱书院学子吗?”
宋老摇头道,“不是,长青乃钱塘学子,一个让某些人心塞的晚辈。”
王先生轻“哼”一声,“小人之见,老夫可没心塞,一把纸扇换一首好诗,老夫心里美的很。”
中年人诧异道,“哦?老王那扇子被人得了?”
“没错,便是被长青小子所得。”
中年人叹息道,“唉,可惜了,一把好纸扇,难倒了扬州无数士子,却被一钱塘学子所得。”
“唉,可不是嘛,想想老夫就来气。”
王先生见二人长吁短叹,诡笑道,“莫急着来气,怕还不止如此。”
中年人疑惑道,“哦?你这话何意?”
王先生看了眼宋老,大笑道,“不可说,不可说也,哈哈——”
说罢,扯着二人过去命题。
书桌前,两位先生正在争议,见三人过来,其中一人道,“宋老来的正好,你来评评理,老夫说以时景为题,考考学子们的急智,他个老货却执意要以“意”入题,考学子的底蕴,老夫敢肯定,一首蕴意深远的诗词,场中大半学子短时间写不出来,岂不浪费精力?”
另一人反驳道,“优胜略汰,比诗词,管他几个人能作出,哪怕只有一人写出,那他便是大才,就是今晚的“诗魁”,如此简便,有何不可?”
“你——”
二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争执起来。
“好了好了,”宋老挥手将二人止住,“这还不简单嘛,反正长夜漫漫,有的是世间,不如今晚就比上两场,老刘喜欢诗,想考急智,那便以“夏”为诗题,老马喜欢词,想考底蕴,那便以“情”为词题,择诗才前十者写词,岂不一举两得?”
二老对视一眼,眼睛一亮,皆点头道,“好”。
104 茶诗会(五)
鱼幼薇看着命题,微愣,扫了眼堂内翘首以盼的诸人,继而展颜笑道,“诸位,今日茶诗会稍有改动,以“夏”作诗,择诗文前十者作词,词以“情”为命题,最优者为今日茶诗会“魁首”。”
众人哗然。
有人高呼问道,“幼微姑娘,在列为有人擅诗,有人擅词,诗在先,擅词者岂不吃亏?”
“二取其一,魁首之作方才列入先生文集,如此一来,与擅诗者也不公平啊!”
“就是,就是——”
望着众人吵吵嚷嚷,鱼幼薇也皱了皱眉头,正当她思量如何解决时,楼上有人发声,“肃静。”
众人抬头,见是宋先生,皆拱手礼道,“见过先生,”
“嗯,”宋老点了点头,解释道,“诸位,此确为老夫等疏忽,不若这样,诗魁者,词魁者,老夫皆将之收入文集,如何?”
“好!”
“多谢先生体谅。”
——
宋老见众人答应,便点头道,“好,如此便开始吧,先作诗,诗以“夏”为题,是为考急智,给诸位一炷香时间。”
待他话音落下,众人便开始苦思冥想。
阑阁里。
沈临伏在书案上,抓耳挠腮,牢骚道,“一炷香时间未免也太短了吧?”
“少啰嗦,没听先生说吗?此为考急智。”
“——”
梅长青立在案边,脑子里盘算起关于“夏”的诗,在他印象中,写“春、秋、冬”的诗有不少,写夏的,还真有些少见。比较出名的有,杜甫的,杨万里的等,但这几首用在此时,都有些不大合适。思付一会儿,梅长青眼前一亮,有了,他想到一首名气不大,却很符合眼下的诗。
他没有急着动笔,侧头打量起二人。
三人之中,最先写出诗的是沈富,他仅用了半柱香时间,梅长青扫了一眼,见写的还不错,暗自点了点头,沈富确实有些急才。
没一会儿,沈临也已写好,论水平,与沈富的差不多。
两人互吹一番,却见梅长青站着不动,眼见一炷香已烧的所剩无几,沈临急道,“小叔父,没有灵感吗?”
梅长青微笑着摇了摇头,见时间也已差不多了,便提笔蘸墨,挥毫书写,一首诗,一气呵成。
待梅长青写完,几人凑上前去,片刻后,皆目光呆滞。
沈临抓着手里诗稿,有种想将它撕了的冲动,最后还是忍了忍,没舍得,嘟囔道,“小叔父也太打击人了,你这诗一出,压根儿就不给别人活路。”
“没那么夸张,楼下除了书院学子,也有不少如许稚然这等有功名的士人,他们都是有识之士,才情盎然,不可小视。”
沈富却不关注这些,傻笑道,“小叔父多虑了,此诗一出,便是他许稚然也只能望而兴叹,嘿嘿,这次必是我赢,倒时候——”
梅长青没有理他,这人已经魔怔了。
香断,时间停,鱼幼薇叫停众人,燕小乙也将三人诗稿送下楼去。
楼下,郑经将诗稿交于龟仆,得意道,“哈哈,姐夫这诗一出,此次诗魁岂能轮得上他人?”
许稚然淡然一笑,谦虚道,“今日这楼中,不少人都是扬州名士,我可不敢妄言第一,况且较与诗,我更擅写词。”
“姐夫谦虚了,扬州城除了那几位,余下哪个能比得上你。”
许稚然摇头,“不好说,好比说早前那李亿,论诗词,我不及他。”
“那倒也是——”
阑阁对面,几位先生正拿着一堆诗稿品论,鱼幼薇也坐在一旁,旁人只知她美色之名,却不知她的诗才连几位山长都自愧不如,可惜了,她是女子,更是妓子。她翻看了几篇,虽有些文采,却并不能让她眼前一亮,待翻到最后一篇时,她突然愣在那里。
几位先生抽出几张诗稿,将余下的搁置一旁。
“老夫这儿唯有这两篇还算可以,诸位呢?”
“老夫这边也是如此。”
宋老笑道,“嘿,老夫这里倒有一首不错,如无意外,今日诗魁便是他了。”
“哦?宋老不妨读来听听?”
“好!”
宋先生捏须一笑,轻“咳”一声,读道,“夜色翻墨未遮江,月光散落乱入窗,卷帘风来忽吹散,万花楼下水如塘。”
王老道,“这诗确实不错,谁写的?”
宋先生笑道,“便是许稚然。”
“原来是他啊,那倒是不出意外,扬州青年一辈自李亿后,论文采,当属他第一。”
“不错,看来今晚的诗魁便是他了,且他更擅写词,岂不说他要连夺两魁?”
“很有可能。”
鱼幼薇早已回神,听着几人议论,苦笑道,“诸位先生,我这儿也有首极好的诗,您几位不妨听了这诗再下定论。”
“哦?能被幼微你夸为“极好”的诗,那定然不错,你且读来听听。”
“好。”
鱼幼薇抿了口茶,润了下嗓音,接着红唇轻启,缓缓道,“诗名: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好——”
待“人”字落下,王先生拍手叫好。
“幼微姑娘快说说,这作诗者谁?”
鱼幼薇看了眼诗稿下方,皱眉道,“这作诗者,奴此前也从未听过,名梅长青。”
“长青?”王先生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果然是这臭小子,老夫之前就说“怕不止如此”,果然不止如此,哈哈——”
鱼幼薇见状,好奇道,“王先生认识这人?”
王先生道,“认识?当然认识,这臭小子用一首诗换去了老夫宝扇,老夫岂有不认识之理?”接着,王先生又瞥了眼愣神儿的宋老,揶揄道,“某些人与他更熟,他可是人家伯父呢!”
“你这老混蛋,”宋老瞪了眼他,见众人皆好奇的望着自己,无奈道,“长青是钱塘学子,乃老夫好友沈梦溪的后辈。”随后,又叹了口气,“唉,这臭小子又给老夫整了一出“惊喜”,有他在,稚然这“魁首”怕是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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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收到通知,突然来的VIP卷,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希望新老朋友们能继续支持,上架感言有些简短,见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