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中秋夜(三)(求订阅)
写的真好,这是狄仁杰的第一感觉。
词意潇洒,既有似仙人欲乘风而去的离意,又有何似在人间的不舍,意境空灵,字词优美,没有半点尘世的烟火气息。
但是,词中的“归去”与“不舍”,让他又觉着梅长青的思想似乎有些矛盾纠葛。不行,狄仁杰暗自摇头,不能让这孩子如此下去,他尚且年少,又这么有才,若此时就有了避世的念头,岂不可惜?岂不是天下之失?作为梅长青的长辈,狄仁杰觉着自己有必要好好劝说下这孩子,恰才少年时光,可不能让他有如此消极心理。正当他考虑如何说词时,却见梅长青笔锋忽转。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好一句“此事古难全”,狄仁杰心头暗赞。句中有问、有怨、有辩解、也有释然,让人读出了一种似是念头通达,对未来抱满期望之感。
接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愿长久”,“共婵娟”,感受着词中吐露的豁达态度、乐观精神、浓浓的思念之情、以及那美好的祝愿,狄仁杰彻底放下心来。
搁笔,词尽。
阑阁内一片安静,唯有不识字的傻柱子挠头憨憨。
“字好,词更美,长青贤弟莫不是谪仙人乎?”
曾开呢喃呓语,一边打量梅长青,一边回味桌上的词,有种如在梦里的感觉,若非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一首将流传千古的,会出现在一个年不及冠的少年人之手,自己能亲眼其诞生,何其幸哉?唯一让他感到可惜的是,词前小序中没提到他额名字,否则他岂不也能跟着被千古传唱?
“噔噔噔——”
一阵儿敲门声响起,将众人从中唤醒。
“请进。”
门儿开了,鱼幼薇身姿摇曳,款款进来,略微扫了眼几个陌生人,委身一礼,“奴见过梅公子,见过诸位。”
狄仁杰三人与她不熟,只是点了点头,便继续沉浸在词意里。
见着鱼幼薇,梅长青不由得又想起自己醉酒调戏她的事,俊脸微红,眼神儿躲闪道,“幼微姑娘有礼了。”
鱼幼薇望着少年人腼腆的样子,不禁回忆起他醉酒时恣意潇洒的模样,也有些脸热,身子微微发软,一时间两人都若有所思,沉默不言,气氛有些旖旎。
“嘿嘿,幼微姑娘来找小叔父,为人还是为拿词?”
“——”
“小贱人,”梅长青暗骂一声,偷偷瞪了眼沈临,这兔崽子摆明了就是为方才之事报复自己。
可惜,骂归骂,梅长青一时也拿他没办法,见鱼幼薇此刻也是一脸尴尬,只得开口用尬聊来化解。
“幼微姑娘是来拿词吗?”
“嗯,不知梅公子可已写完?”
“写完了。”
梅长青探过桌上的词稿,递了过去。
鱼幼薇接过手,没敢细看,她觉着阁中气氛有些——,怎么说呢?就是有些怪怪的。除了梅长青还算正常些,其余人发愣的发愣,犯痴的犯痴,还有个憨大少年只顾饮酒吃鸡,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呢?
“如此,奴便先行告退。”
“姑娘等等——”
鱼幼薇说罢,刚准备转身离开,就被狄仁杰叫住,鱼幼薇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五十来岁年纪,一身暗青色圆领素袍,虽然看起来普普通通,脸上还挂着笑容,却在无意中流露出一股扑面而来的威严,方才她没留神注意,此刻细下看来,这人气质颇为不凡。倏而,又想起之前宋老的叮嘱,心底盘算,看来此人便是那位贵人了,却不知他姓甚名谁?她曾托人了解过梅长青,汴州人,一个戏家子,没什么大的背景,为何身边之却总是一些达官贵人?令她十分不解,难道仅仅是因为其才吗?
此些不过是她转瞬间的念头,对于这位,她可不敢怠慢,毕竟他是连宋先生都特意叮嘱过的人。
“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狄仁杰道,“姑娘,长青侄儿这首词,老夫甚是喜欢,一会儿姑娘与众位鉴赏结束,可否再将此词稿送还给老夫?”
“先生放心,幼微过会儿就给您送来。”
狄仁杰点了点头,微笑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先生客气,奴告退。”
拉上阁门,鱼幼薇皱了皱眉头,她有些不解,不过是写在普通宣纸上的一首词而已,那位先生何必那么在意?再者说,梅长青的字她见过,虽写的很好,对于一个年不及冠的少年人来说,已经颇为不易,却也谈不上什么书法大作,却是为何?难不成此词能胜过那首?
犹豫了下,鱼幼薇不待下楼,便在角落里展开手里的宣纸,借着角落里的灯光观看,方读第一句她就再移不开视线,读完上阙,她已经痴傻,待读完全篇,她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满脑子都飞舞着这首,怪不得,怪不得那位贵人会如此在意词稿,此词一出,必要流芳百世啊!
几位先生已经下楼,正拿着龟仆们收来的纸卷品评,王先生已经筛选出几首不错的词,笑着向几人挥了挥,“诸位那里可有能入眼的好词?”
一人道,“有倒是有那么一两首,但也仅仅能算入眼,却称不上是好词。”
“老宋,你那儿呢?”
宋先生“嘿”了一声,得意道,“老夫这儿倒是有一首很不错的词。”
“哦?既如此,独乐不如众乐,老宋不妨念来,也让我等与在座诸君一道欣赏一番。”
“是极,是极——”
宋先生见众人也都想听,点了点头,清“咳”了声,端起茶碗润了下嗓子,随后便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一轮江月谁磨?明透天地,倒影山河。月华清冷,涤秋空洁水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嫦娥高歌,为问玉兔,长夜孤寂,不醉奈何?”
“好,是首好词,作词的是谁?”
“莫不又是那梅长青?”
“说不来,这词写的极好,依我看,定是他了——”
见台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词作者,甚至有不少人将它扯在梅长青头上,宋老瞥了眼台下的青年人,见其一脸淡然,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他冲众人摆了摆手,“诸位,静一静,此词非是长青所作,作词的另有他人?”
“那是谁?”
台下传来一声高喝。
“便是我扬州学子许稚然。”
“我道是谁?原来是稚然兄啊,稚然兄果然大才。”
“也不知那梅长青写了啥,依我看,稚然兄此词,已然是今日最佳——”
周边熟人纷纷围着许稚然恭维,连向来苛刻的王先生都称赞道,“许稚然这小子,写词果然有一手,此词虽不及长青那首,却也算是首难得的好词了。”
许稚然连道不敢,一时间有些飘飘,生出些许得意来。
120 中秋夜(完)
“诸位先生,梅长青的诗词呢?”
大抵是被梅长青茶在诗会上的一诗一词压的有些过头,杨州学子心底多少都有些怨气,如今又见许稚然作出如此好词,他们自然免不了一番叫嚣,欲找回场子。
“这——”宋先生皱了皱眉,“几位可见着长青文章?”
“老夫没见。”
“老夫这儿也没。”
几位先生皆尽摇头。
“没有?”宋先生扭过头,向一侧伺候的龟仆问道,“怎么回事?长青的文章呢?没写?还是没拿下来?”
龟仆摇了摇头,解释道,“小人也不太清楚,此前幼微姑娘特地叮嘱过小人,梅公子那儿,她亲自去取,故而——”
“哦?幼微亲自去取了?此刻她还没下来,估计是长青此刻还没写完吧,我等不妨再等会儿,先看看其他士子的诗词。”
接下来,先生们又读了几篇也算不错的诗词,写的也还算不错,奈何许稚然珠玉在前,导致其他人的诗词黯然失色,让众人难以起兴,一时间,堂内氛围平淡,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楼梯口处,期盼着鱼幼薇的身影。
盏茶功夫后,终于见鱼幼薇下楼。
“幼微姑娘下楼了!”
“幼微姑娘,拿到梅长青的诗词了吗?”
“姑娘快将诗词读来听听。”
“——”
堂内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对于杨州士子们期盼能在诗词上压过梅长青的心思,鱼幼薇自然清楚。扫了眼那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她暗自叹息,心道,“诸位,若靠诗词,你们这辈子怕是没希望了。”
待她上台,宋先生一脸急切的问道,“幼微,拿到了吗?”
扬了扬手里的纸卷,鱼幼微道,“幸不辱命。”
“哦?诗还是词?”
“词!”
“词吗?”宋老微愣,接着微笑道,“不想长青写的竟也是词,如此正好,上次稚然输给了长青,看他这次能不能扳回一城。”
“你这老家伙,问东问西,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大家都等了这么久了,还不快让幼微速速读来?”
能这么跟宋先生说话的,堂内除了王先生,还能有谁?
宋先生“恨”的一阵牙痒,却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只好无奈道,“既如此,就有劳幼微将长青的词读给大家。”
“好。”
鱼幼薇点了点头,待她缓缓展开纸卷,台下已经悄然无声,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她,想听听梅长青这次又会作出什么样的词来。
“水调歌头,天授四年中秋,与狄伯父同饮——”开头词牌名,序言,很常见,写的也普普通通,众人倒没怎么在意,唯有宋先生与王先生二人彼此对了一眼,心道,““狄伯父”,果然是他。”
序读完,鱼幼薇稍作停顿,待心境稍平,继续读起正文。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听了开篇一句,众人微惊。大气,浑然天成,这是他们此刻共同的念头。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妖娆女子。
吴侬软语。
抑扬顿挫。
人美,声美,词更美。
半阙读完,满堂无不骇然。众人脸上除了震惊、陶醉、惊艳,还有些许复杂,单凭这几句,许稚然已经输了。
许稚然此刻也是如此,他心底突然有些不甘,便是自己作出如此人人称道的好词,也还是要输给那少年人吗?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读到此处,鱼幼薇停顿了下,舒了口气,待心下的激动平复,才又接着继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娟”字声落下,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众人长大嘴巴,陶醉在那种浪漫如神仙般的意境中,久久不能回神儿,几位先生也同样如此。
望着眼前这一幕,鱼幼薇并没觉着什么意外,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之中,她自己方才不也是如此?但是,鱼幼薇心底此刻却莫名的生出些挫败感,许稚然败了,她何尝也不是败了?许稚然败的是词,她败的是色,而且也都败了两次。
鱼幼薇很美,美到名满江南,美到坊间人戏说,“江南愿为鱼幼薇赎身的人,能从运河头排到运河尾”,话虽夸张,但能从话里看出来,江南倾慕她的男子真的很多。毫不夸张的说,扬州士人来万花楼,多半都是冲她而来。可再看眼下堂中,所有人都陶醉在梅长青的里,哪个还顾得上欣赏她的美色?
良久后。
“好,好词啊!为此词,我等当浮一白。”
“妙啊,此词当真是妙不可言呐。”
“唉,输了,这次我扬州学子是彻底的输了。”
——
台下有人感慨,也有人失落,不过还是感慨兴叹者居多,文人骚客,若没有半点胸襟,还做什么文章?
许稚然喃喃道,“好词,当真是好词,许某输的不冤,输的心服口服。”
台上几位先生此刻也已经回神儿。
宋先生感慨道,“人都说,“自古文无第一”,但老夫观天下词才者,钱塘梅长青第一,无人能出其右。”
话音落下,众人大惊,此评价不可谓不高啊!倏而,又皆尽恍然,一首已让扬州士人黯然失色,更何况这一首还在其上的呢?纵观天下词作者,梅长青不称第一,谁敢称第一?
王先生笑道,“你这老东西,平日里总谋划着要让自己的学生们争回一头,如今却给了长青这样的评价,往后还学生们怎么再争?”
“再争?”宋先生瞪着他,“此词一出,莫说学生们了,就是老夫也束手无策,还争个屁啊?”
“哈哈——”
王先生听了大笑,“如此这般,岂不说你已经服输了?”
“服!心服口服!”
“吆,能从你心高气傲的宋大才子口中听得此言,可真是难得啊!”王先生阴阳怪气的调笑了句自己的老友,接着又苦恼道,“唉,长青此词一出,往后天下士子还有谁人敢写中秋词?还有谁人敢写“水调歌头”?”
121 风波起
一首引燃中秋诗词会。
而随着宋老的一番品评,让堂内士子们彻底放下了心中芥蒂,跟着,便都兴奋了起来。在座的都是扬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士人,再不济也是有些文化底蕴的富商,识的清好赖,知道此“仙词”一出,梅长青之名必将随之名扬天下,万花楼中秋诗词会也将随之成为一段佳话,而作为与会者,众人岂不与有荣焉?
何以解兴?唯酒尔。
满堂人推杯换盏,酒至酣时,有人高呼梅长青的名字,欲与他碰杯。倏而,不少人也跟着起哄、附和。梅长青正与狄仁杰在阁内闲聊,听见堂下呼喝,苦笑一声,只得走至窗口,凭栏与众人拱手答谢,遥碰一杯,又得鱼幼薇相助,解释说他在招待贵客,这才安抚住了故意“撒酒疯”的众人。
月至中天,已是三更半夜,堂内依旧热闹。
狄仁杰带着曾开二人起身告辞,说明早还有公务,梅长青便没挽留,起身欲将三人送出门外,被狄仁杰劝住,只得站在阁门口,目送三人下楼离开。
临行前,狄仁杰叮嘱梅长青,莫要忘记二人的约定。
送走了狄仁杰三人,沈临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桌前,揽着妓子吸了口她身上的香气,感叹道,“狄大人一走,小侄总算是解脱了。”
接着又想起狄仁杰走时的话,问道,“小叔父,狄大人临走前让您莫忘了与他的约定,您与他有何约定啊?”
梅长青便跟他说了二人此前商议之事,并询问道,“你是打算回钱塘?还是与我一道留下?”
沈临思索片刻,便苦笑道,“想想若是整日与狄大人共处一堂,小侄便觉着浑身的不自在,还是回钱塘吧。”
“嗯。”
——
没一会儿,大抵是知道狄仁杰走了,鱼幼薇便过来陪梅长青饮酒,直至凌晨时分,众人才渐渐散去。已经微醉的梅长青,被柱子二人扶上马车回了客栈。
鱼幼薇目送马车走远,失落的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万花楼。
这场热闹的中秋诗词会算是落下了帷幕。
梅长青知道会引发轰动,但他低估了扬州人的传播速度。
一觉睡至中午,梅长青下楼用饭时,听着周边不少桌上都在讨论昨夜诗词会,口中不时念叨几句,有赞美,有感叹。倍感诧异,自凌晨至此,不过才大半天的时间,这就传至如此了?
沈临兴奋道,“小叔父,怕是用不了多久,您的大名便要在大周家喻户晓了。”
对于沈临适时送上的这记马匹,梅长青嘴上谦虚了句,“没那么夸张,”其实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
八月十七,秋闱放榜。
有人欢喜有人愁,历经几次看榜,梅长青也习惯了,便没再因此再感慨什么。
燕小乙激动的跑回来,告诉梅长青,他又考了第一,沈临第四十九,遗憾的是,沈富落榜了。
如此结果,虽然有些难以让人接受,但也在梅长青的预料之中。自沈父入狱,沈富便整日奔波,没一天能静得下心读书,再加上考试时,他心有牵挂,难以安心答卷,落榜是必然的。只不过,沈富似乎没他想的那般难过,他低头沉默了会儿,便笑着向二人道喜,大抵是早有心理准备了。
中了秋闱,便是举人,有了入仕的资格,比之童试的影响要大的多,梅长青甚至都见到了传说中的“榜下捉婿”,因为三人衣着华贵,身边围有马车仆从,倒也没人敢靠过来。对此,沈临遗憾道,“咱也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了,为何却没人来捉?”
燕小乙嬉笑道,“若您被捉了回去,发现那家小娘子貌似猪头,腰似水桶,到时候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您该咋整?”
“这——”
沈临脑补一番画面,身子一震恶寒,连忙道,“那还是算了。”
瞧着他那惊恐的模样,几人哈哈大笑,因为沈富落榜的而引发的伤感,一时间也随之淡了些。
三人回客栈不久,就有衙役上门送喜报,沈临出手阔绰,直接掏了锭银子将人打发。
才兴起,梅长青又考了解元,一下子轰动了扬州城,听说他住在贡院附近的客栈,不少人蜂拥而来,可惜,等他们到了客栈,却发现人去方空,问及掌柜,才知道人已经走了,只得悻悻离开。
知道梅长青要在扬州呆些日子,沈富很开心,一是因为二人情谊,二是因为有梅长青在狄仁杰身边,他也能少些担惊受怕。本来,沈富是想将沈临也留住的,奈何他去意已决,只得将他送去码头。
临别前,梅长青给他捎了两封信回去,一封是写给晚娘众人的,李庆之识字,让他读给大家听便好;另一封是写个文成先生的,向他解释了下暂时留在扬州的缘由。
一番离别后,二人送走了沈临。
随后,梅长青让沈富将自己送去了府衙。
衙役进门儿禀报时,狄仁杰正与曾开议事,听说梅长青来了,喜不自禁,笑道,“咱家的解元来了。”
随后,让曾开去门外接人,并叮嘱衙役,往后他在州府时,梅长青主仆可以随意出入府衙。
——
翌日一早,梅长青便恢复了规律的生活,一早起来练了会儿剑,待狄仁杰出门儿,便跟着去学习理政。
燕小乙二人被他托付给了李元庆,让二人跟他学些功夫。
勤学好问,是梅长青一大优点,也是他除了本身的天资外,最招几位长辈喜欢的地方。狄仁杰与曾开自然也不列外,对他是有问必答,每每当他遇到疑问之处,必定会细心解释,如此不过三五日,梅长青便有些得心应手,让二人感慨的同时,也轻松了些许,索性便将一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他去处理。
很快,府衙的人也逐渐熟悉了这位新来的少年“书吏”。
八月二十五一大早,狄仁杰正与曾开与几位府衙官吏议事,梅长青也坐在他身后聆听学习,突然有衙役满头大汗、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衙役进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脚,一下子跌跪在地。曾开见状,怒斥道,“钦差在此,尔身为州府衙役,却如此失礼,成何体统?——”
见衙役惊恐,狄仁杰便道,“好了曾开,让衙役说事。”
“是,恩师,”曾开领命,扭头道,“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衙役这才又回想起来意,慌忙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府牢出事儿了,裴刺史死在牢里了。”
122 入狱查案
“什么?裴刺史死了?”
狄仁杰大惊,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裴刺史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在府牢?自杀还是他杀?”
衙役连忙答道,“小的们依照大人吩咐,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裴大人,昨夜三更巡夜时,小的们还发现裴大人还在秉烛看书。今晨有兄弟去给裴大人送饭,见人躺着,叫了半天也没叫醒,待察觉情况不对,打开牢笼进去一看,才知道裴大人已经死了。管营大人怕破坏了现场,没敢翻动尸身,让小的忙过来禀报大人,故而小人也不清楚死因。”
“嗯,你速回去,告诉管营,让他看护好现场,莫要走漏了风声。另外,让他清点牢犯,凡昨夜身在府牢的人,包括巡夜的衙役,全部集合,一个都不能少,本官即刻便会过去。”
“是!”
衙役领命,匆匆离去。
待衙役走后,狄仁杰凝声道,“诸位,裴大人一死,怕是要出大事了,一会儿除杨长史留守府衙外,其余官吏皆随本官前去牢狱。”
“谨遵钧命!”
“元庆。”
“末将在。”
“你速率钦差卫队,将大牢围住,许进不许出,违者斩立决。”
“末将领命。”
——
衙役赶回府牢时,管营崔亮正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不安的等在牢外,见衙役回来,赶忙迎上去,颤声道,“见,见着大人没?”
衙役连忙点头道,“见着了!”
“快告诉本官,大人当时是怎么说的?”
衙役遂将狄仁杰的命令和盘托出。
听他说完,管营急忙依命下令。
一旁的狱丞见有疏漏,提醒道,“大人,狄大人命所有人到场,包括昨晚巡夜的兄弟,眼下他们都以回家,是不是该派人将他们招来?”
管营以拳击掌,忙点头道,“对,对,你说的对,还好有你提醒,否则本官几误大事。”接着又朝立在一旁的班头问道,“许五,今天你当值,与哪些人交接你是否清楚?”
班头许五恭敬道,“禀大人,属下清楚。”
“家址你都知道吗?”
“知道!”
“好,很好,许五,你立马带上几个与他们相熟的兄弟,速去将人都给本官招回来,切记,不论任何人一旦问起缘由,你都不能将此事说出,就说是本官让你急招他们回来。要快,一定要快。”
“属下遵命!”
“嗯,快去吧!”
班头点了几人,纵马匆匆离去。
没过一会儿,李元庆亲率钦差卫队赶来,待靠近府牢,立即下令,“速将府牢周边团团围住,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大人有令,违令者,斩!”
“谨遵将令!”
待狄仁杰率一众州府官吏赶来时,班头也已经将昨晚巡夜的衙役招了回来。
管营见狄仁杰过来,赶忙跑过来迎接。
“下官扬州府牢管营崔亮,拜见钦差大人。”
“哼!”
狄仁杰冷哼一声,沉声道,“好一个管营崔亮,扬州府牢,乃一州邢狱重地,堂堂刺史被暂关在此,竟莫名死亡,直至今晨才发现情况,你可知罪?”
管营不敢辩驳,跪地道,“下官知罪,还望大人给卑职戴罪立功的机会。”
狄仁杰见其态度诚恳,也不强子辩驳,点头道,“嗯,先起来说话,你虽有罪,却也情有可原,本官就暂且饶恕你,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本官且问你,方才本官所令之事,你可已经办妥?”
“禀大人,大人吩咐的一切,下官已照命办妥了。”
“好,昨夜值班的班头是哪个,让他来见本官。”
“是,大人。”
管营连忙跑向门外,没一会儿就带着个精壮青年跑了过来。
“禀大人,此人便是昨夜巡牢的班头,李老三。”
狄仁杰点了点头,扫了眼李老三,见其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便道,“李老三,本官问你,你且如实回答,若有半点欺瞒,本官定不饶你。”
李老三吓的颤声道,“大,大人放心,小人定知无不言。”
“嗯,拿本官问你,你在这府牢中为狱吏几年了?”
“禀大人,五年有余。”
“嗯,那昨夜可是你带人在牢中巡夜?”
“是小人带人巡的夜。”
“好,那你仔细想想,昨夜巡牢时,你可曾听的牢中有何异常?”
李老三沉默了会儿,摇头道,“禀大人,小的共率人巡牢十三次,且每次巡完都有记录,未曾发现有过半点异常。”
“嗯,那你今晨交班时,可曾留意过裴大人?”
“小人交班时,曾专门去看过裴大人,见其侧身卧榻而眠,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故而未曾敢搅扰。”
“那你可知裴大人已死?”
李老三“噗通”跪地,惊恐道,“大,大人,小人也是方才知道裴大人已死的消息。”
狄仁杰语气淡然道,“哦?是吗?”接着,他又朝曾开使了个眼色,曾开立马会意,怒声呵斥道,“鬼话连篇,牢里睡了个死人,且无半点喘息之声,你近前巡查,怎会没有发现半点异常?如此不说实话,难不成你心中有鬼?”
李三一听,惊慌道,“大人,冤枉呐,裴大人出事,与小人毫无干系。”
曾开喝道,“那你如何解释本官疑问?”
李三哭声道,“禀大人,小人卯时交班,牢中黑暗,多数人正在熟睡,鼾声四起,故而,小人没有留意到这点。”
狄仁杰想了想,觉着有些道理,便道,“嗯,起来吧。”
“崔亮!”
“下官在。”
“头前带路,本官要查看完现场。”
“卑职遵命。”
府牢里,一座独立的囚牢前。
“长青、曾开,你二人随本官进去查看现场。”
“是!”
进了牢门,梅长青趁二人翻看死者之际,仔细打量四周,木制牢笼,青石泥地,牢顶高而结实,牢笼中间摆有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堆有一些纸稿,靠墙角落里放着一张木床,床上铺了张半新的草席,一个身着囚服的身影横卧在床上,身子侧卧紧缩,杂乱的发丝遮掩着脸颊,看不清面容,不出意外,此人应该就是死者裴大人了。
与此同时,狄仁杰走至床边,先是扫了眼死者周身,却没有发现半点血迹与伤口,随即探手撩起死者发丝,一张面色僵直发白,双目圆瞪,呲着牙,嘴唇暗青,表情狰狞的中年面容出现在三人眼前。
狄仁杰皱了皱眉,从死者表情来看,死前定然是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既如此为何狱吏们会没有听到响动呢?
123 毒杀
死者表情狰狞,四肢卷曲,说明死前曾经历过痛苦,部分肌肤以及口唇青紫,说明死者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人毒杀。挑开裴枢衣襟,狄仁杰探了探尸体温度,又按了下他的胸口,测试了下僵硬程度,推断出,裴枢大概的死亡时间是寅时。
那么凶手是如何投毒的呢?食物?或是其它?
就在狄仁杰思索时,梅长青走到他身侧,仔细打量起尸体。盯着眼前尸体,若说他没有一点发怵,那肯定是骗人的,但也谈不上怕,毕竟他也不是第一次接触尸体,何况,连活人都杀过,还怕个死人?
毒杀,梅长青对凶手行凶的手段推断,与狄仁杰的推断一致。
那凶手是如何下毒的呢?
食物毒杀?
在他眼里,这种情况似乎不大可能。
因为,一来狱中投食的时间固定,且牢犯食用的都是一样的食物,即便裴枢是官身,却也不可能每日有个给他开小灶,顶多与狱吏同食,若在食中投毒,死的又何止他一人?二来,裴枢是重犯,他的食物肯定有专人负责,凶手不大可能选择如此光明正大的投毒,一旦失手,势必会引起府衙的注意,如此一来,他若再想杀人,岂非难上加难?况且还有最主要的一点,也是让梅长青排除食物毒杀的一点,就是死者死前明明有过些许挣扎,而狱吏却没有发现牢中有何异动,这点说明了什么?说明死者当时能挣扎却不能发声。
食物毒杀,要么是烈性毒药的瞬杀,要么是慢性毒药。
从死者的挣扎程度来看,排除瞬杀。而慢性毒药也不可能做到让一个人在毒性发作时,翻不下床,连声音的发不出来。不是没有这种毒药,若是在他前世那个医药学发达的大时代,肯定有,但依如今这个时代的水平,恐怕没有。
当然,这些也只是梅长青个人的推测,一切都没有依据。
排除食物毒杀,那就只剩下外力了,而能让人中毒后不能发声,且动弹不得的中毒部位,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大脑。
想到此处,梅长青将目光投在裴枢的头部。
而恰在此处,狄仁杰也将实现移了过来,刚想抬步动手检查,却见梅长青已经走了过去,便止住了步子,饶有兴致的大量起来。
梅长青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裴枢的头部,见外表没有什么异常,便伸手摸向他的发林,先是头顶,没什么发现后,又移向后脑,待磨至小脑处,突然身子一顿,面露欣喜,他抹到一根硬物,从触感来看,应该是根细针。心道,“此大概就是凶器了。”能用银针穿骨杀人,凶手必定是个暗器高手,从银针射入的部位以及针尾的角度来看,凶手当时应该在那个位置。
正当梅长青欲将目光投向牢外某处时。
“咳——”
一声咳嗽将他动作打断,接着身后想起狄仁杰的话音。
“长青可是有何发现?”
“小侄——”
梅长青扭过头刚想说明情况,却见狄仁杰暗中朝自己眨眼,微微摇头,当即便改口道,“小侄没什么发现,伯父呢?”
狄仁杰见其会意,暗赞一声“聪明”,接口道,“通过老夫对尸体检测的推断来看,裴大人应该是被人毒杀,死亡时间是凌晨寅时左右,既是毒杀,问题应该就出现在食物里了。走,咱先出去审问昨夜送食的狱吏。”
“是!”
——
牢门外,见狄仁杰三人出来,管营连忙问道,“大人,可曾查明死亡原因?”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沉声道,“是毒杀。”
“毒杀?”
管营身子一晃,直接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道,“毒杀啊,完了,这下完了。”
堂堂一州刺史,在朝廷还未定罪前,就死在他管下大牢,他本就会负有“失职”之罪。若是自然死亡还好,那是天命如此,朝廷也不能责罪他什么,大不了也就是个降职。可如今却是被断定为毒杀,那他可就摊上大事了,一旦皇帝为此震怒,朝廷问起责来,他罪上加罪,被扒了官皮都是小事,弄不好,怕是小命难保。
狄仁杰见他如此,皱眉呵斥道,“行了,你堂堂一州牢管营,正七品官职,却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管营被他喝醒,这才颤颤巍巍的的起身,“对,对不起大人,卑,卑职一时心慌,失礼了。”
“嗯,你也莫要过于心慌,若你能戴罪立功,本官必上书朝廷,减免你的罪责。”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卑职一定全力配合大人查案。”
狄仁杰的一番话,无异给了管营一根救命稻草。
“据本官初步断定,裴大人是被人在食物中下了毒,本官怀疑凶手定着这牢中之人,你且去将昨夜巡牢之人集合起来,本官要一一审问。”
“是,卑职这就去。”
管营慌忙跑了出去。
——
府牢审讯之地。
狄仁杰坐上首,梅长青立在他身后,曾开坐一旁提笔记录。
“去将李老三先叫进来。”
“是。”
待管营带着李老三进门儿,狄仁杰问道,“李老三,连你在内,昨夜共有多少狱吏巡牢?”
李老三恭敬道,“禀大人,连卑职在内,共计一十七名狱吏。”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们每次巡牢,十七人是分批?还是一起?”
“分批,昨日我等酉时接班,至子时前,皆由卑职率八名狱吏巡牢,子时一过,至今晨卯时换岗前,由副班头王二狗率其余七名狱吏巡牢,最后一次巡牢,卑职也跟去了。”
“哦?既如此,那本官问你,昨夜牢犯与裴大人入食是在哪个时辰?”
“普通牢犯是在酉时入食,因裴大人与卑职等同食,故而比普通囚犯晚了一个时辰,饭是戌时之初送去的。”
“裴大人的饭食由谁负责?”
“是卑职,昨晚是卑职带的三名狱吏送去的。”
“哦?”狄仁杰微微一笑,“你倒是诚实,那你可知裴大人因何而死?”
李老三摇头道,“卑职不清楚。”
狄仁杰笑道,“便是中毒而死。”
“中毒?”
李老三一愣,接着瘫跪在地。
124 审问
瞅了眼瘫软在地的李老三,管营摇了摇头,在他看来,李老三向来胆小怕事,平日里性情温顺,是出了名的老好人,怎么可能会是凶手?
不过,他却没敢开口替李老三辩解,如今他自身难保,哪顾的上他人?
正当他思量间,听得狄仁杰吩咐道,“崔管营,去将昨夜巡牢的狱吏都叫进来。”
“是!”
管营应了声,匆匆出去叫人,没过一会儿,便带着十余人进来。恭敬道,“大人,昨夜巡牢的狱吏都在此,一个没少。”
“嗯,”狄仁杰先冲他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投向一众狱吏,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所过之处,众人皆神情惊慌、目光躲闪,不敢与他对视,没发现什么异常。
当然,敢在府牢杀人,必是心性大胆之辈,仅靠一点威慑,怕是起不了多大作用。
“李老三,你且起来说话,此案,本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到时候能证明你与此案无关,本官会还你一个清白。”
“是——是,小人遵命,多谢大人。”
“嗯!”
狄仁杰挥了挥手。
李老三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恭敬的立在一旁。
“本官将诸位招来此为何,想必诸位也都已经了解一些了,不错,昨夜府牢出现了命案,死者便是前扬州刺史裴枢裴大人,经本官查验,裴大人不是自然死亡,而是死于谋杀。”
众狱吏闻言大惊,纷纷小声议论。
“这——”
“谋杀?”
“有没有搞错?”
“怎么可能?堂堂一州府牢,竟胆敢有人入狱谋杀?”
——
“肃静!”狄仁杰一拍桌案,喝了声,接着道,“凶手在裴大人饭菜之中下毒,故而,诸位如今都撇不开嫌疑。”
众吏被吓的战战兢兢,不敢再多嘴。
梅长青一直盯着狄仁杰办案,微微蹙眉,有些不太理解他为何如此,倏而灵机一动,脸上露出笑意,心道,“好一招投石问路、打草惊蛇。”随即,饶有兴趣的打量起众狱吏的反应,有惊慌、有一脸难以置信,有故作镇定,百态齐出。
这时,居中处有一人走出来道,“大人,应该不可能吧?裴大人与小人等一锅而食,若裴大人中毒,小人等怎会无事?”
“哦?”狄仁杰笑着打量了此人一眼,见他方脸阔鼻,容貌普通却一脸刚毅,周边人都下意识的将他拥簇在中间,以为主心骨,便问道,“你是何人?”
“卑职乃昨夜府牢巡吏的副班头吴进。”
“吴班头,你说食中无毒,那你可曾想过,会不会有人在送食的途中下毒?”
吴进皱了皱眉,凝声道,“卑职以为不可能。”
“哦?为何?”
见狄仁杰皱眉望着自己,吴进解释道,“为防止类似情况,府牢送饭的狱吏向来都是两三人一组,凶手很难有下毒的机会。再者,昨夜裴大人的饭菜乃李班头亲自押送,凶手根本难有下手的时机,故而——”
不待他话说完,狄仁杰便道,“故而你认为不是饭食下毒?那毒从何入?”
“这——”
吴进迟疑了下,斜瞥了眼李老三,小声道,“卑职不知。”
狄仁杰接着问道,“那你为何不怀疑凶手是送饭的人?比方说,李班头。”
“大人明鉴,李班头为人胆小谨慎,府牢人人皆知,且其入府牢任职多年,行事向来光明正大,卑职很难相信他便是凶手。至于随行的两名狱吏,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昨夜裴大人的饭食是由李班头端过去的,其余人根本未曾接触,更何谈下手机会?”
“嗯!”
狄仁杰嗤笑一声,“人心叵测,你敢保证李班头不会为利杀人?你敢保证两名狱吏不是帮凶?”
“这——”吴进一愣,摇头道,“小人不敢。”
“罢了,你且退下吧,昨日与李班头送饭的狱吏何在?”
“小的在。”
两名年轻狱吏被吓的满头大汗,颤颤巍巍上前。
狄仁杰见状,摆了摆手,劝慰道,“莫怕,本官方才不过是打了个比方而已。”
待两人点头应“是”,狄仁杰接着问道,“你等在昨夜与李班头送饭途中,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没,没有。”
两人回忆片刻,皆是摇头。
“嗯,那你等昨日除了送饭,可曾还送过其它?”
“没有。”
“嗯,”狄仁杰沉吟了下,扭头朝崔管营道,“眼下仵作还未验尸,本官也不知凶手所投何毒,不好断定其下毒手法,但这些人嫌疑最大,尤其是李班头与其所率巡夜的八名狱吏,一定要集中看管,待明日一早,仵作验尸后,本官会一一审问。其余人也赞时不得离开府牢,待案情落定后,再做理论。”
“卑职领命。”
待管营带着一众狱惊慌打颤的狱吏离开,堂中就剩狄仁杰三人。
曾开搁下笔,望着狄仁杰,一副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开口。
狄仁杰见状,微笑着问道,“曾开,你可有什么疑虑?”
曾开道,“是的恩师,学生尚有一事没弄明白。”
“哦?何事?你且说与老夫听听。”
“是。”
曾开恭敬道,“学生所疑的是,既然恩师还没确定贼人所投之毒以及投毒手段,为何却要提前审问狱吏?如此一来,岂不会打草惊蛇?”
狄仁杰“呵呵”一笑,先没跟他解释,而是扭头看向梅长青,问道,“长青也是如此以为?”
梅长青摇了摇头,“小侄以为,伯父的“打草惊蛇”之计,为的便是引蛇出洞。”
“哦?此话怎讲?”
梅长青道,“寻常审案,定是先验尸,而后问案,且伯父出身大理寺,判案多年,又岂会犯下如此错误?如今伯父却反其道而行,定然是谋而后动,有了算计。”话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微微一笑,接着道,“再者说,凶手如何投毒,伯父真不知道吗?”
“哈哈——”
狄仁杰听后大笑,看向梅长青的目光愈加欣慰。
而曾开却依旧听的一脸迷糊,作为狄仁杰的学生,他也是喜爱断案之人。此刻,他心头犹有热锅上的蚂蚁在爬动,好奇的直痒痒,忍不住苦笑道,“恩师、贤弟,你两就别在打哑谜了,什么是“打草惊蛇”之计?“引蛇出洞”又怎么说?且凶手是如何投的毒?”
125 月下捉凶
“别人是一问三不知,到了您这儿可倒好,一不知三问?”
“哈哈——”
狄仁杰听了梅长青的打趣,大笑几声,又见曾开一脸羞臊,便道,“好了,长青,曾开不知凶手作案手段,故而迷糊,也算情有可原,你且解释与他。”
“是。”
梅长青点了点头,接着便将毒针一事讲给曾开,曾开“喔”了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说呐,恩师办案向来细心,此次怎会如此大意?还说“明早验尸”,原来打草惊蛇,为引凶手出来毁灭证据,从而趁机抓人?可如此一来,岂不说凶手就藏在狱吏之中?”
“不错,”狄仁杰捏须颔首,凝声道,“从凶器角度来看,凶手作案时所处的位置是在西北方向。然,通过老夫观察,以及暗中对管营的询问来看,西北方向仅有两间空牢,深牢之中仅关押裴刺史一人。且府牢结构坚固,要从牢顶与侧墙破入,势必会有很大响动,可能几乎为零。故而,老夫以为,凶手只可能是狱吏,也唯有他们才有作案的机会。”
曾开依旧有些疑惑,便道,“恕学生愚笨,学生依旧有些不解,恩师为何断定凶手会中此计?”
狄仁杰道,“推测,老夫也不过是在一番推测后才定的此计。当然,老夫这些猜测也是有根据的。首先,我们已经推测出凶手大概率是藏在狱吏之中,如此光明正大的在府牢杀人,却不及时远遁,依旧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府牢,如此说明了什么?说明此獠猖狂至极、极为自负。他不跑,不过是想看官府如何审案,想看一出笑话罢了。如今他见老夫已经查错了方向,定然已是沾沾自喜。然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唯一的破绽便是那根毒针,仵作一验尸,肯定能找出那根毒针。为了让自己的作案手法达到“完美”,也为了更好的看老夫的笑话,此獠定会用尽办法去消除此破绽,好让老夫审一个“冤假错案”给他看。如此起来,老夫便定下此计,也如长青所说一般,老夫此番打草惊蛇,不过是借着此獠的心理,欲引蛇出洞罢了。”
曾开听完他的解释,咬牙恨声道,“可恨的贼子,简直嚣张至极。”
“唉!”
狄仁杰叹声道,“自隋末乱世以来,纲常混乱,民不聊生。缕缕有命案发生,但因乱世,凶犯杀人后,往往四处逃窜,各地官府又各为其主、互不往来,致使这些命案多数因抓不到凶犯而草草了事,不少庸官罔顾民生,为结案,便以此为借口,一有凶案便推脱凶手跑往他地。更有甚者,甚至草菅人命,一经怀疑,便严刑拷打,直至屈打成招,未经证实便拉人抵命,导致出现了无数冤假错案,出现了民不敢报官、忍痛偷生的惨状。便是如今,这种情况仍然时有发生,屡见不鲜,故而使得这些贼子如此张狂。”
梅长青感同身受道,“乱世人命如草芥,天下苦之久矣。此些贼子借乱世行凶,借庸官的不作为猖獗,嗜血成瘾,忘却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忘却了“天道有轮回”。今次,就告诉贼子们,什么叫“报应不爽”,什么叫“末日到了”。”
“好!”
狄仁杰拍案而起,“长青此话说的好,今次老夫就诛杀此獠,以震天下宵小。”
一通泄愤后,三人又聊回案情。
“恩师可有心疑之人?”
狄仁杰点头道,“有,但老夫现在也只是怀疑,未敢确定,长青呢?”
“小侄与伯父一般,也只是怀疑。”
“哦?看来你我叔侄倒是心有灵犀啊,哈哈——”
狄仁杰与梅长青相视一笑,踱步至门口,望着傍晚日头,喃喃道,“希望一切能成,否则陛下所做一切,就都付水东流了。”
——
天黑风高,月朗星稀,过了中秋,便是江南的夜也渐渐有了凉意。
夜深人静,整个府衙被包围在一片黑暗中,唯有四周燃着些灯火,火光下,一队队卫士往来巡逻,兵刃寒光闪闪,戒备森严。
“咚!——咚!咚!”
“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一阵儿更声响起,远远的传来几声吆喝,听声点,应该是三更天了。
府衙后,一处静谧的小院中,此刻正黑漆漆一片,配着淡淡的月光,阴森森的。突然,一道黑影翻上墙头,一动不动的伏在那儿,借着稍许月色打量周围。良久,见院内嗅不到一丝人气,这才一跃而下,落地无声,蹑手蹑脚的走向一侧的堂屋。
“吱呀——”
一声轻响声后,堂门被推开一条细缝,黑影侧身而入。
堂内摆着几张木床,多数都是空的,唯有一张木床上披着白布,隐隐有个人形凸起,黑影轻脚走至床头,探手摸了进去,片刻后,手伸出,手指间闪过一道银光。
“呼——”
舒了口气,黑影接着嗤笑一声,喃喃道,“一群糊涂狗官,岂能发现老子如此隐匿的手段?”
说罢,他迈动步子,刚欲离开,却突然猛的驻足,接着头颅后仰,余光扫见一道银光自他脸颊划过,“咄”的一声,射入他身侧木墙。黑影感觉面部一凉,探手一摸,发现脸上面巾已经不见踪影。
飞刀?有埋伏?
黑影来不及思量,一蹬脚,“砰”的一声响后,身影破窗而出,几步跃至墙角,准备窜上墙逃跑。
“噗——”
连续几声后,一道道火把自墙头亮起。
黑影回头,见院门已经打开,周边围满手执火把的卫士,刀锋相对,默然无声。火把照映的小院通亮,亮光下,黑衣人的面容彻底暴露出来。
正当他左右打量,思考着从哪里突破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等了半夜,总算等得你这恶客上门了。”
黑衣人扭头,见门口卫士们自两侧缓缓让开,狄仁杰在李元庆几人的护卫下,背手走了进来。
“是你?”
曾开一脸骇然。
梅长青笑道,“怎么?此人与曾大哥所想有出入?”
曾开苦笑一声,摇头道,“为兄怀疑过狱吏,怀疑过李班头,甚至都一度怀疑过崔管营,却从未怀疑过此人,当真是愚昧啊!”
126 吴进,恨意无尽!
“大人似乎并不意外?”
“意外?”
狄仁杰瞥了眼吴进,嗤笑一声,鄙夷道,“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以为自己的杀人手段很高明吗?”
吴进笑道,“难道不是?”
狄仁杰见他如此,笑道,“想听听老夫对你的评价吗?”
吴进虽中计,却依旧一脸淡然,脸上看不出半分惧意,犹自自得道,“如今我已是插翅难逃,大人若想夸我几句,听听倒也无妨。”
“好,”狄仁杰点了点头,面露讥色,嘲讽道,“那老夫就来“夸夸”你这贼子,论为人,你狂妄自大、凶残、毫无人性;论手段,你计划混乱,手法粗糙,头脑简单,称的上是个十足的蠢货。”
“你——”
吴进双目怒睁,手腕一抖,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自他袖口滑落,方欲动手,却又突然止住手里动作,讥讽道,“大人真是可笑,嘴上贬低与我,实际却又苦心设计,引我入彀。若依大人之意,岂不白天便清楚在下就是凶手?既然如此,为何白天不抓人,何苦如此?”
“呵呵——”
狄仁杰嘲笑一声,鄙夷道,“为官者判案,尊的是“有发可循”、“有据可依”,岂能如你这等禽兽般草菅人命?”
吴进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大人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强词夺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以为我等在牢里没发现你那毒针吗?你以为自己假意“慷慨陈词”,却暗中将嫌疑推给李老三能蒙骗的了老夫吗?还是你以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累累罪案无人发现?”
吴进身子一怔,强笑道,“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
狄仁杰面色一冷,沉声道,“吴进,交州人,天授元年入扬州府牢为吏,去岁被提拔为副班头,在职三年余。期间,连带裴刺史,府牢之中共死五人,有四人为府衙官吏。分别是,前附郭县县令王进忠,前州府主簿张显,前扬州营卫统领罗荣,以及前刺史裴枢。因无迹可查,故都被刺史府定性为意外死亡。然而,经本官翻看府衙历年验尸存档,发现仵作在验尸时,曾在每位死者头部都发现过针孔,如此疑点,却并未引起刑官重视,或者说,是有人在暗中帮你将这些压了下去,你说是吗?”
吴进神色慌乱道,“大人问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
“呵,你清楚,不过是不想说罢了,既如此,本官便请人来帮你说,扬大人,你觉得如何?”
“噗通。”
跟在狄仁杰身后的一名官吏跪倒在地,额头大汗淋漓,哀声道,“大人冤枉,下官真不知情况如此,一切都是裴刺史命下官结案的。”
“哦?裴刺史——”
狄仁杰疑惑,刚开口,就听吴进怒吼道,“住口,无胆鼠辈。”
言罢,执匕冲上,就欲杀人。
却见狄仁杰身侧人影一闪,一道刀芒迎上。短兵相接间,吴进感到腕间一股巨力传来,被逼的连退数步,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你——”
吴进惊恐的望着李元庆,“你便是方才射出飞刀那高手?”
李元庆淡然道,“没错。”
吴进忌惮道,“真想不到,这扬州府衙之中竟然藏有你这等高手。”
“高手?”
李元庆不屑的看着他,“本将军可算不上什么高手,是你太弱罢了,这场中有能力拿下你之人,不下十人。”
“你——”
吴进气急,却拿李元庆无可奈何,冷“哼”一声,扭头看向跪地的杨大人,寒声道,“背主之贼,你若敢胡言乱语,必不得好死。”
李元庆皱了皱眉,手中环刀一扬,喝道,“好贼子,死到临头,安敢如此猖狂,还不放下兵刃、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将军怕是想多了——”
说话间,吴进左手猛的探入怀中,还不待众人看清他拿出何物,就一把投入口中,“咕咚”咽下。
狄仁杰见状,心道,“坏了,”连忙高喊,“元庆,快将此贼拿下!”
可惜,已经晚了。
待李元庆欺身上前,吴进压根没做反抗,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哈哈”大笑,片刻后,身子一颤,痛“哼”一声,一缕鲜血自他嘴角缓缓溢出,脸上有泪,亦写满不甘,悲声道,“我本交州阳禺农家子,家中父母双全,有兄嫂,有子侄,日子虽过的清贫了些,却也其乐融融。可恨他武氏举兵进交州,毁了我的家不说,竟下令屠城一日,我一家老小皆尽死在大周铁蹄下,可怜我那两个小侄儿,一个六岁,一个才呀呀学走,却生生惨死在我眼前,幼子何辜?我杀周人是为泄恨,我死有余辜,那大人呢?大人助武氏打江山、夺天下,可曾怜悯过那交州万千无辜?我助裴枢清除异己为助纣为虐,那大人助武氏为何?大人言我禽兽,那你算什么?岂不禽兽不如焉?哈,哈哈——”
“你这可恨贼子,安敢侮辱大人?”
李元庆手腕用力,就欲斩杀吴进。
“慢着!”
狄仁杰一声大喝,将他喊住,望着吴进道,“你是阳禺人?”
空气静的吓人,唯有粘油的火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所有人都静静的望着喘着粗气的吴进。吴进方才服了毒药,此刻毒性已经蔓延全身,他“哇”的吐了一大口鲜血,身子再也无力支撑,直接瘫坐在地,眼见已是将死之人。
他左手拄地,臂膀不停颤抖,却倔强的不肯躺倒,就那么仰视着狄仁杰,有气无力道,“没错,我便是阳禺人。”
见狄仁杰面色复杂,似乎有些愧疚,他卯足了力气,喃喃道,“你——你记住,阳——阳禺人,不需要,不需要大周人的同情——”
说罢,仰面倒地,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夜空,一眨不眨。
李元庆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对着狄仁杰摇了摇头。
人已经死了。
“唉——”
狄仁杰长叹一声,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吩咐道,“将杨法曹绑了,派人将他看好,另外——”
他话音一顿,看了眼吴进的尸身,语气低沉道,“将他找个地方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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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悲伤的往事
漫漫星空,一轮残月高挂。
“唉——”
府衙内,狄仁杰坐在窗口,对月长叹,脸上一股浓浓的悲色。“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他扭头看去,见是梅长青端了一壶热茶进来,勉强笑道,“埋伏了半夜,总算尘埃落定,长不去休息一会儿?”
梅长青将茶壶放下,摆好茶杯,边倒茶,边笑道,“伯父也不没睡吗?”说罢,将茶碗端至狄仁杰身前,“伯父请用茶。”
“呵呵,你这鬼机灵呀——”
狄仁杰笑着端起茶碗,指了指一旁椅子,示意他坐下聊。
“大半夜不睡,跑来老夫这儿献殷勤,是想来问吴进所说之事吧?”
梅长青讪笑道,“一切都瞒不过伯父,小侄确实对此有些兴趣,依照吴进所说,大周攻入交州时,曾屠城一日?且他说的“阳禺”是何地?”
“唉,”狄仁杰叹了口气,“此事乃一桩秘史,也算大周朝身上一道抹不去的丑陋疤痕,自立国后,就一直被朝臣门刻意压下,不愿提及,老夫也有十来年未想起此事了。未曾想,历史就是历史,事实就是事实,该来的迟早要来,瞒不住,也躲不掉。至于“阳禺”,便是如今交州的阳山郡府,大周立国后,将阳禺该名为阳山。”
“哦,原来如此,恐怕大周将阳禺改名,也是为掩盖历史吧?”
“不错,”狄仁杰点了点头,回忆道,“隋末群雄崛起,各地狼烟烽火,武氏夺下荆、杨二州后,已无力再进中原。为稳定南方局势、安抚民心,武氏打算立国。正值此时,交州越人叛乱,众臣谏言,可趁交州势力混乱之际,拿下交州,太上皇便以“相助平乱”为名,派兵进了交州。而当时领兵之人,便是如今的宁王武佑——”
话到这里,狄仁杰顿了顿,喝了口茶。
“长青可知道宁王此人?”
“宁王吗?小侄从老师那里大致听过一些,老师说他是如今大周皇室除黄帝外,最有权势之人。”
“没错,”狄仁杰颔首,接着道,“宁王此人善于心计,善谋政,却没什么领兵之才,且为人好大喜功。起先,太上皇是打算派长公主府,也就是如今的陛下出征,奈何当时宁王主动请战,太子武青麟听信部下谗言,说长公主有意皇位,便极力阻挠长公主府出兵,故而,皇帝便下令让宁王领兵。
宁王领兵五万进交州,一路势力皆望风而降,致使宁王沾沾自喜、贪功冒进。兵进阳禺时,半路接到阳禺“降书”,说越人已兵至阳禺城下,请宁王派骑兵前去救援,宁王不疑有他,命大将率五千精骑先行。待大军至阳禺时,发现五千精骑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阳禺城门紧闭,拒绝让大军入城,阳禺太守更是拒不承认曾派人求援,遣使入营,欲与宁王商讨“和谈”。
未战先折兵,损失整整五千精骑。宁王以为是中了阳禺太守之计,当即被怒火冲失了理智,未曾细思便斩了来使,并下令强攻阳禺府,苦战一日夜,损兵折将,终于将其拿下,而阳禺太守则战死城头。宁王恨意依旧未消,命人纵兵屠城。
事后方知,一切都是越人之计。越人探知阳禺太守不甘投降,知宁王一路顺风,必是骄兵,便设计假借阳禺太守之名,半路送来降书借兵,宁王大意之下,果然中计,越人便趁机将五千精骑引入圈套伏杀。
宁王阳禺屠城一事,震惊了交州人,各府震怒,本欲投降的各方势力,纷纷起兵抵抗,加上宁王大军在阳禺一战中折损过多,大军至苍梧便已无力再进,只得就此作罢。
唉,就这样,阳禺一城百姓,近十万人,全都冤死于宁王的一时愚蠢,死在大周兵将的屠刀之下。而当时侥幸存活下来的阳禺人,将大周人恨之入骨,诸如吴进便是如此——”
一碗茶尽,狄仁杰才简单的将此事讲完,听的梅长青唏嘘不已。
屠城,在梅长青对历史的记忆之中,这事儿似乎并不少见,然大多数都出自异族之手。比如著名的“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比如蒙古攻宋时,屠城二百。但似宁王这般屠城的,实属——
想到这里,梅长青摇了摇头,疑惑道,“十万人冤死,宁王如今却位高权重、安然无事,可悲,可叹啊!”
狄仁杰脸色难看,恨声道,“是啊,当时朝中不少官员皆上书赐死宁王,太上皇与太子却极力将他保下,最后只将他剥去王爵,关入宗人府。不想没几年,风头过了,太上皇便将他复起为郡王,陛下登基后,又为他恢复了亲王爵位,着实恼人。”
“呵呵——”
十万人惨死,却只让宁王在宗人府享了几年清福?这对梅长青这个生在红旗下的人来说,简直无法理解,故而他嗤笑一声,忍不住道,“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是当权者的一句话罢了,历朝历代犯死罪的王族比比皆是,被处死者有几人?公孙鞅尚不敢杀赵驷,却将他两位老师赵虔和公孙贾被割鼻刺字,简直可笑。在小侄看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才是实际吧?“当“、“赎“、“议“、“请”等这些,不都是为士大夫免罚减罪的潜规则?”
“这——”
狄仁杰一时语塞,他曾执掌朝廷刑罚,知道确如梅长青所说。只是这种“潜规则”存在已久,岂是一时能改变的?
梅长青见老人家一脸为难之色,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冲动了,暗骂自己多嘴,挠头讪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小侄年轻气盛、一时口快,无礼了,还请伯父多多包涵。”
“不怪你,不怪你,”狄仁杰摆了摆手,难过道,“当时老夫正任职刑部,兼谏议大夫,深知事情缘由,闻朝廷处罚,也如长青一般,以为不可理喻,便极力上书,妄想能让皇帝改变心意,不想却惹的龙颜大怒,被免去职位,下放地方处政,直至新皇登基,才得以归朝。”
“难为伯父了。”
“有什么难为的,大抵也不过是降职罢了,总好过一辈子难以心安。”
“也是——”
梅长青望着眼前这位正直的老人,心道,“便是如此,此事怕也是伯父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痛吧!”
128 小人物的悲哀
杨法曹死了。
这个跪地求饶的男人,为了不惊动门外守卫,用一口气把自己活活憋死了。
曾开一番查验后,匆匆跑来向狄仁杰禀报,说罢垂首恭敬的立在堂下,等待恩师的雷霆怒火,哪知狄仁杰只是淡然的问了句,“确定是自杀吗?”
曾开愣了下,点头道,“确定。”
“哦,老夫知道了,你派人将他尸首送还家属,讲明其中情由,免得他们胡乱生事。”
“这?”
曾开听的一脑门子浆糊,抬头看了眼狄仁杰,见其依旧一脸平静的处理政务,头也未抬,好似对此事漠不关心。
见曾开半天没有回应,狄仁杰抬头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学生这就去办。”
“嗯。”
狄仁杰微微颔首,望着曾开离去的背影,失笑的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处理公文。
出了堂门,曾开忍不住锤了下手掌,暗骂自己胆小,方才他满脑子疑问,本想开口请教,却不知怎么的,话都到了嘴边,一看恩师平静的脸色,就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府衙门口。
望着几名衙役抬着死人离去,曾开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些想不通,为何恩师会对扬大人之死不感到丝毫心急?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请教下狄仁杰时,恰好瞥见一早出门的梅长青主仆从衙门外走了进来,当即脑子一转,快步迎了上去。
边走,边口中直呼道,“贤弟,贤弟,出大事了。”
梅长青一早带着燕小乙二人去了趟沈家,方才回衙,就见曾开如此一脸焦急的模样,疑惑道,“曾大哥莫急,出什么事儿了?”
曾开沉声道,“杨法曹死了。”
“杨法曹?”梅长青一脸震惊,匪夷所思道,“此处乃府衙,又有伯父的钦差卫队保护,他怎么可能被杀?”
“额——”
曾开见其误会,顿时一脸尴尬的解释道,“贤弟莫要误会,杨大人非是他杀,乃闭气自亡。”
“闭气自亡?”
“是。”
“自杀啊,”梅长青蹙起眉头,嘀咕道,“却是小弟看走眼了,此前见他满头大汗的跪地求饶,以为是个胆小怕死之人,没想到他却闭气自杀,闭气自杀可比什么服毒、上吊痛苦多了,他倒也算个狠茬子。”
梅长青这一番嘀咕,直接让曾开听傻了眼,无语道,“贤弟吆,你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些啥呀?杨大人怎么死不是重点,重点是吴进一死,裴刺史一案要想再查下去,就只能从杨法曹身上突破了,可如今杨法曹也死了,这案子还怎么查?”
“您这么一说,倒也是哈。”梅长青点了点头,盘算了下,问道,“您去告知伯父了吗?他老人家怎么说?”
“这——”曾开苦笑一声,无奈道,“恩师只下令让将死人送还家属,别的什么也没吩咐。”
“仅如此?”
“仅如此。”
“哦?”
梅长青先是皱起眉头,狄仁杰这一番表现确实让他略感诧异,心下盘算道,“杨大人之死,与裴刺史一案来说,不可不谓是件大事,为何伯父会如此淡定?如曾大哥所说,此人一死,这案还怎么查?”
仅片刻后,他便嘴角一翘,似已经有些明悟。微笑道,“既然伯父大人什么也没说,那便是没什么事了,曾大哥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这——”
见曾开开口又问,梅长青摆了摆手,将他问话打断,瞟了眼周围,见没人,便小声道,“曾大哥是疑惑,案子还怎么查?”
“是的。”
“嘿——”梅长青诡笑一声,神神秘秘的反问道,“曾大哥可曾想过,这案子会不会就到此为止了?”
曾开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恩师乃奉旨查查裴刺史一案,怎可能半道而终?”
“那曾大哥可曾想过,皇帝查查扬州府,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掌控扬州府,这点在明眼人看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隐秘。”
“那如今裴刺史已死,凶犯、共犯也已经自裁,您说,接下来的扬州府主权会落在谁的手里?”
“当然是皇帝——”
曾开一愣,旋即恍然道,“你是说?”
梅长青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点头低声道,“没错,裴刺史一案,本来就是皇帝与世家之间的博弈,吴进是谁的人?想必曾大哥也已是心知肚明了。世家原本打算壮士断腕,想用裴刺史一命来扳回一城,却不想被伯父识破了诡计,赔了夫人又折兵。案子查到如今,一切可谓明了,只是双方彼此都不想将它明摆上桌罢了。世家不想被查,皇帝大抵也不打算再查了,如此再查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猜,杨大人估计也是想明白了这点,才连夜畏罪自杀,如此看来,他倒也算个聪明人,死的倒有些可惜了——”
曾开有些不明所以道,“恕为兄愚笨,为兄还是有些没听明白,既然双方都欲妥协,杨大人便已无碍,为何却要自杀?”
“这——”
梅长青望着一脸茫然的曾开,他总算明白,为何狄仁杰总说“眼下的曾开适合外放,不适合入朝”了,这哥才华匪浅、理政能力不错,但就是有些“傻白甜”,这样的人入了朝,还不被那些大佬玩死?
不过对于梅长青来说,像曾开这样的人,却是他最喜结交的对象,因为有益无害。
当即,他便不厌其烦的解释道,“曾大哥试想一下,杨大人若不死,此案该如何结案?查还是不查?
查?顺藤摸瓜,肯定会牵连到不少世家之人,就眼下这情况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牵连太多,触碰到许多不能触碰的,势必会引发动乱,这是双方眼下都不想面对的。
不查?人活着,却不查,皇帝威严何在?她如何能下的了台阶?又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况且,就算皇帝下令不查了,可活着的杨大人就如同一颗钉子,将一直钉在世家人心头,让他们时刻猜忌皇帝会秋后算账,如此一来,他们怎么敢何安心妥协?
是故,杨大人不得不死。他知道,自己若此时不死,接下来便会生不如死。”
话说到这儿,梅长青心底喟然长叹一声,暗道,“命不由己,任人摆布,大抵就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活着的悲哀!”
129 深秋离别
俗话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但是,此刻的梅长青与曾开却恰恰相反。
曾开听完梅长青的解释,先是思虑片刻,接着便一脸恍然,开口称赞起梅长青聪慧、有觉悟——,反倒是梅长青面对曾开的称赞,谦虚了几句,颇有些意兴阑珊,大抵是同情起杨法曹的同时,也想到自己此刻也仅是个小人物罢了。
既是同病相怜,又如何沾沾自喜?
——
九月初,裴刺史被杀一案传回朝廷,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朝中人人清楚,此乃皇室与世家的博弈,哪个还敢多嘴?
朝廷很快就派来人传旨,梅长青躲着没出去接旨。
一来,他不是府衙官吏,没接旨的必要;二来,狄仁杰似乎不想让他过早的暴露在朝堂,在给朝廷的公文中压根儿没提起他,如此一来,朝廷自然不会赏他,“无利不早起”,他岂会跑去给人白白磕头?
送走了天使,梅长青从狄仁杰那儿读了圣旨。
旨意很简单,先是对扬州府牢官吏以及与裴刺史一案相关者进行了一些处罚,大都是些降级、罚俸、留待查看的轻微处置,对这些人来说,也算的上是劫后逃生了,自然喜不自禁。接着便是皇帝对狄仁杰的安排:继续留守待命。
如此,裴刺史一案连带裴刺史被杀一案,算是两案并结了。
几天后,沈富接到了府衙通知,欢天喜地的跑去交了几千两罚银,这点钱对他沈家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有梅长青的暗中斡旋,府衙很快便出了公文,将沈祐放了。
沈家对梅长青自然是千恩万谢一番,当沈祐得知沈富落榜,一句也没有责备,只有满心的歉意,他知道儿子之所以没考好,很大的关系便是因为自己。
沈祐出狱,对梅长青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扬州府也没再发生什么大事,一切都平稳下来。
狄仁杰似有意培养曾开,将府衙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他处理,他大多时间都是在亲自教导梅长青,这让梅长青获益匪浅。当然,获益的可不只他一人,燕小乙与柱子也整日跟着李将军学习,尤其是柱子,在梅长青的命令下,也开始学字。
在梅长青看来,柱子将来是要当将军的,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岂能不识字?岂能不读兵书?
九月十八,已近秋末,皇帝与世家的这番博弈终于有了结果,一张圣旨传到了扬州府衙,皇帝下令:任兵部侍郎娄师德为扬州刺史,迁原扬州主簿曾开为刺史长史,令钦差大臣狄仁杰,火速回京。
接了旨,众人免不了要对曾开一番恭喜,几月的时间,连升三级,从一介六品下的县令升至从五品上的长史,可谓是平步青云了。可以说,裴刺史一案,获益最大的除了皇帝,怕就数他曾开了。
能升官,曾开自然免不了高兴,在众人的打趣下,咬牙拿出他积攒下的些许俸禄,请一众府衙同僚小搓了顿。
翌日清早起,天尚黑,扬州码头处,一众府衙官吏皆前来恭钦差送狄仁杰还朝。
狄仁杰与众人寒暄几句,又叮嘱了一番曾开,最后才一脸复杂的看向梅长青,不舍道,“不过才月余,老夫却有些难舍长青,恨不能将你带在身边日日教导,可惜——,如此天才,真是便宜了他在钱塘享福老家伙了。”
梅长青能得狄仁杰如此喜爱,心底自然欢喜,当下面色微红,谦虚道,“长青生来命薄,却能得诸位长辈如此抬爱,实乃小侄一生之幸,我与伯父虽无师徒之名,却深的伯父的淳淳教诲,如此情谊,与师徒又有何异?”
“哈哈——”狄仁杰听了大笑,高兴道,“是极,是极,是老夫着相了,你这机灵小子果然会说话,比曾开这榆木疙瘩可强多了。”
“恩师——”
曾开顿时满脸幽怨,心道,“您这偏心都偏的这么明目张胆了吗?”一旁兵甲俱全的李元庆见他如此,扭头“哼哼”两声,想笑却又怕失了他大将军的威严。
狄仁杰白了一眼一旁“吃醋”的学生,接着对梅长青叮嘱道,“长青春闱到了金陵,可千万别忘了要来老夫府上。”
“小侄不敢。”
“嗯!”
叮嘱完二人,狄仁杰朝众人拱手道,“扬州府一切,就拜托诸位了。”
“恭送钦差大人!”
众人齐声恭拜。
——
送走狄仁杰,梅长青突然有些迫切的想回钱塘,自七月底离开梅园,已经近两月了,他想家了。
回了府衙,梅长青便跟曾开道别。
狄仁杰走了,新刺史还没到任,府衙一切大小事务都落在曾开了曾开身上,他知道自己分身乏术,没时间顾及梅长青这位小老弟,便也没多挽留,临别时,叮嘱他要常来看自己。
辞别曾开,梅长青又去了沈府,沈家父子见他去意已决,便留他吃了午饭,说沈家商船今日晌午出发,让他坐商船回去,顺便有些礼物让他带回去。梅长青原本打算婉拒,听沈富说只是地方特产,便应了下来,笑道,“些许特产我就收了,你可别再捣腾出个姑娘“惊喜”我了。”
沈富“嘿嘿”大笑,那贱兮兮的模样,咋看咋像沈临。
笑罢,他遗憾道,“您还别说,小侄起先还真有这打算。不过,一般庸脂俗粉咱也拿不出手,小侄觉着,偌大的扬州城里,也就幼微姑娘颇为合适。可惜,小侄跑去万花楼给她赎身,李妈妈倒是没什么意见,却被幼微姑娘拒绝了。”
“你还真——”
梅长青捂住额头,头大道,“我不过就开个玩笑问问,你还真有这打算啊?”
“嘿嘿——那有啥?小叔父您才貌双全,家中没十个八个的侍妾,岂能配的上您身份?可惜了,小侄就是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幼微姑娘每次看您时,都是含情脉脉,眉目含春,为何却又决绝小侄替她赎身呢?”
“什么含情脉脉、眉目含春?人家幼微姑娘只是喜欢我写的诗词,又不是我这个人。再者,你也不想想,似幼微姑娘这等奇女子,岂能甘愿为他人之妾?”
“她是奇女子没错,可小叔父您也是奇男子呀?她奇,您也奇,配在一起,可不就“骑”一块了吗?”
“——”
这算什么歪理?梅长青突然觉着自己心好累。
午饭前。
沈富趁着梅长青与沈祐叙话,出门叫来一个仆人,暗中塞给他一张纸条,又附耳叮嘱他两句,小仆便匆匆离去。
吃过饭,沈祐有事脱不了身,便叮嘱沈富将梅长青送去码头,出了门儿,梅长青才知道什么叫做沈家父子的“土特产”,整整一大马车的东西,看的梅长青眼皮直跳。
码头上,仆人们卸“土特产”商船,沈富一边与梅长青搭话,一边“鬼鬼祟祟”的向来处张望。没一会儿,他扫见一亮华丽的马车向二人驶来,顿时暗自偷笑,心道,“奇女子,奇女子,可不就骑着马车来了吗?”
“梅公子前些日子还称奴为“友”,如今却说走就走,也不跟奴打声招呼,莫不是在哄奴吗?”
听着一声熟悉的“梅公子”,再见马车上款款下来的丰美丽人,梅长青知道自己又被沈富这个“贱侄子”摆了一道,扭头狠狠瞪了眼沈富,见他一脸讪笑,避开自己的眼神儿,顾作左右张望,只得在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堆起笑容,起身迎了上去。
若说梅长青如今最怕见谁?肯定就是眼前这位绝色丽人了。前些日子沈祐出狱,憋了许久的沈富立马跑来请梅长青去万花楼“赴宴”,梅长青禁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得陪他去了次。然后那晚他被鱼幼薇灌醉了,好像又撒了些酒疯,与“友人”搂搂抱抱,动了些手脚——
当然,他还是有些原则的,没留在万花楼过夜。
“幼微说笑了,小生便是哄谁,也不敢哄幼微姑娘你。若如此,小生怕是不敢再来扬州了。”
“呵呵——梅公子真会说笑。”
丽人大方一笑,少不了一阵儿花枝乱颤,看的人炫目。
——
离别总是不舍。
码头上,鱼幼薇泫然欲泣,伤心道,“奴与公子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梅长青见她如此,心头微暖。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信用不了多久,你我便能再见,到时候,若姑娘不嫌弃,小生再与姑娘把酒言欢。”
鱼幼薇不知想起了什么,脸儿羞红,臻首轻点。
——
船走了。
“负心人”留下一句诗,留下一个泪流满面的望着船舶远去,痴痴的丽人。
130 晚娘的客人
秋深了,钱塘已经微凉。
日上竿头。
梅园中。
晚娘坐在胡凳上,怀里放着一块上等的绸布,她穿针引线,缝制起衣裳,秋日温和的阳光洒在她丰硕的身子上,暖暖的——
前些日子,梅长青中举的消息一传回来,李庆之没跟晚娘商量,便自主招了个帮厨的婆子,起先晚娘还有些生气,听了李庆之一句“举人公的老娘怎么能干粗活儿?”,她便喜滋滋的应了。她劳碌了大半辈子,突然一下闲着了,总觉着哪里不得劲儿,好在有两个小丫头整日陪着,她才慢慢的习惯下来。
如今的梅园人光景越来越好,园子里也越来越热闹了。
前几天,她心心念念的“九儿”也回来了,自他回来,整个梅园里便充满了欢乐。
“夫人,夫人——”
正当晚娘出神儿间,几声轻快的喊声响起。
她一抬头,就见小瑾儿疯天疯地的跑了过来,小惠儿端着胡凳也跟了过来,见两个小丫头,一个活蹦乱跳,一个温柔乖巧,晚娘心里欢喜的直乐呵。
小丫头跑的太快,不小心被绊了下,“哎呀”一声,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吓的晚娘赶忙起身,见她稳住了身子,这才又絮絮叨叨道,“你个臭丫头,整日疯疯癫癫的,你就不能像你惠儿姐姐学学——”
“嘿嘿——”
小丫头傻兮兮直笑,跑过去伏在晚娘腿边,又揉又锤,卖力的讨好起自家“老夫人”,见晚娘乐呵,便假装委屈道,“夫人这是喜新厌旧,有了惠儿姐姐,便不喜欢奴婢了,呜呜——”
“你呀——”
晚娘停下手,爱怜的敲了下小丫头的脑门儿,“九儿要去刘府了?”
“嗯,”小丫头点了点小脑袋,笑嘻嘻道,“您要一起去吗?夫人可都跟奴婢埋怨您很多次了。”
“过几天吧,今儿个李婆婆要过来。”
“李婆婆?”小瑾儿愣了下,旋即眯起眼儿,一脸八卦模样,小声道,“就是那日西街您托的那媒婆吗?给谁做媒?沁哥哥还是五哥?”
“也没指定给谁,咱园子里就庆之成了婚,别的还都没个着落,索性都让李婆婆瞧瞧,哪个合适了,就给哪个找,指不定李婆婆一下子都看上了,一人给配一个,也省的妾身头疼,哈哈——”
小丫头也没心没肺的跟着“嘿嘿”傻笑。
惠儿则坐在一边,乖巧的观摩这晚娘的针线活儿。
没一会儿,梅长青便带着柱子走了出来,见娘三嬉笑,好奇的问道,“师娘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儿吗?”
“九儿。”
晚娘微笑着起身,一脸温柔的帮梅长青整了整衣领,刚要跟他说事儿,却听小丫头“嘿嘿”笑道,“是有喜事呢,一会儿路上奴婢再告诉您。”
“能有什么喜事儿啊?还整的神神秘秘的——”
梅长青见她如此说,便没再多问,见惠儿俏生生的立在晚娘身侧,便问道,“惠儿不过去吗?”
惠儿柔柔道,“奴想跟夫人学学缝衣,就不陪您过去了。”
有一说一,惠儿自来了梅园,就觉着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她也当过管家小姐,知道当丫鬟的苦处。才来梅元时,起先她还是很紧张的,可没过几天她便彻底放心了。原因是:别人家的丫鬟是用来使唤的,可自己与瑾儿妹妹却被一家人宠成了宝。
对于为何如此,以惠儿的聪慧,她也看的清楚。
一来,晚娘对她们护的紧,平日里,五指不让两人沾阳春水,摆明了告诉众人,这两丫头将来都是她“九儿”的房中人,如此一来,哪个敢使唤她们?二来,梅园人都是穷苦出身,打小被卖进戏园子,没了家,缺的就是亲情,小瑾儿活泼伶俐,自己乖巧懂事,大家疼爱她两就像疼爱妹妹一般,哪个舍得使唤?
惠儿何尝不是个没了家的“孤儿”,如此,她岂能不觉着幸福?尤其对晚娘,惠儿从第一眼见着她,就觉着她像极了自己的娘亲,加上晚娘又如此温柔良善,更让她对晚娘充满了依赖。
是故,平日里,她宁愿不陪梅长青去刘府,也要陪在晚娘身边。
对于惠儿很依赖晚娘这事儿,梅长青早看出来了,他很乐见如此,便没勉强,点头道,“嗯,时候也不早了,既然惠儿不去,那我们就先走了。”
——
府门外。
晚娘带着惠儿望着主仆三人驾车离去,刚准备回园,见一打扮的花里胡哨的老婆子正探头张望,心下一喜,连忙迎了上去。
“李婆婆来了呀?”
要说这李婆婆是谁?附近人都知道:江畔周边有名的媒婆子。
如今这年头,讲究个“无媒不成婚”。中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里曰,“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孟子都把“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放在同等位置,可见李婆子平日里在周边的地位。
老婆子见晚娘过来,也笑道,“梅夫人。”
又见她身侧立着个小丫头,一身绸缎,模样罕见的秀美,以为是这梅家的小姐,顿时犯了“职业病”,喜问道,“吆,这丫头是您家闺女吗?小模样可真好看,可许了人家没?要不要老身帮着撮合撮合?”
一句话逗的惠儿小脸羞红,赶忙躲进晚娘身后,晚娘笑道,“李婆婆误会了,这是小儿的丫鬟,将来是要进小儿房的,不用许人家的。”
听惠儿只是个丫鬟,李婆婆暗道声“可惜”,便没了兴趣,毕竟她只是靠说媒“吃饭”,小丫头再漂亮,跟她有屁的关系?
不过,老婆子心中却挺欢喜。
俗话说的好,“说好一门亲,好穿一身新装”。来前她稍微打听过些梅园的情况,知道这梅家人虽只是下九流的戏子,却也有些路子,日子过的还挺富裕。如今她见晚娘一身锦衣,端庄大气,连个小丫鬟都打扮的像个小姐,便知,“果然是门儿好“生意”。”
寒暄几句,晚娘便将李婆婆请了进去。
上了茶,客套一番,李婆婆便盘问起了晚娘“家底儿”。
“不知梅夫人家哪位未曾婚配?”
晚娘不好意思道,“那日见您忙碌,也没跟您说清楚,妾身请您过来,是想为先夫的弟子说媒。”
对于“弟子”还是“儿子”,李婆婆可不在意,反正都是要收“谢媒礼”的,便问道,“你家未成婚的有几位?是哪位需要说亲?可否叫来让老身瞧瞧?”
“这个——”
晚娘有些尴尬。
“哎,老实跟您说吧,妾身家里未成家的孩子有些多,要不,妾身挑两个年长些的叫来让您瞅瞅?”
131 少年思春
“多?”
“有几个?”
晚娘脸红道,“额,还有十余个——”
十余个?
李婆婆听的一愣,倏而心中大喜,心道,“果然是大主顾啊!”
见李婆婆沉默,晚娘以为是她嫌弃,连忙道,“您别误会,妾身知道如此让您有些为难,您只管挑一两个大的说亲就好,余下的,妾身再——”
李婆婆暗赞一声,正心下窃喜,见晚娘多想了,连忙摆手,眼瞅着煮熟的一锅鸭子,她岂能让它们都飞了?
“不妨事,不妨事,夫人尽管将人都叫来,让老身好好瞅瞅。这老话说的好啊,“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话儿反过来,促成一对鸳鸯,可不就是修庙积德吗?老婆子欢喜还来不及,又怎敢嫌麻烦?”
“好好好,妾身这就唤他们过来。”
“惠儿,快去将那几个不争气的小混蛋都给妾身喊过来——”
见李婆婆答应,晚娘欢喜之余,赶忙让惠儿跑去叫人。
约了李婆婆今日过来,晚娘昨晚就叮嘱好了众弟子,今儿个哪儿都不许去。
所以,没过一会儿,惠儿便引着一众羞臊的“哥哥”们进了门儿,连李庆之夫妇都跟着跑来凑热闹。
“这是西街的李婆婆,往后你们能不能讨上媳妇,可都指着李婆婆帮忙了,还不跟人见礼?”
“见过李婆婆——”
一群半大小子,羞红着脸,齐声跟李婆婆见礼。
“好好好,小郎君们有礼。”
李婆婆打量着这一群衣着整洁,丑俊不一,却健健康康,长的很有特点的小郎,见他们有些羞怯,便打趣道,“吆,都一群壮小伙儿,咋这么害臊啊?”
晚娘瞪了眼这群不争气的“儿子”,呵斥道,“往日里一个个不听话,连个媳妇都领不回来,害的妾身整日操心,如今好不容易有李婆婆帮忙,都臊眉耷眼的干嘛?还不抬起头让婆婆好好瞅瞅?都不想讨媳妇了吗?”
众人这些日子瞅着大师兄的“幸福”,早就羡慕不已,奈何自己没本事,如今有了机会,哪还顾得上羞臊,听了晚娘的话,都忙不迭的抬起头,眼巴巴的瞅着李婆婆,恨不得立马被“选上”,明个就能成亲。
日上中头,已近午饭时候,见李婆婆与“儿子”们一个个攀谈,问着他们“喜好”,晚娘觉着有门儿,欢喜之余,连忙扭头小声吩咐李庆之。
“老大,你去隔壁好好定两桌上好的饭菜,一会儿咱不开灶了,都过去吃。”
“哎!弟子这就去。”
——
过了会儿,小五在门口唤李庆之,说饭菜准备好了。
晚娘见李婆婆还在一个个盘问,喜道,“都中午了,不能让李婆婆您空着肚子忙活,妾身在隔壁定了些饭食,咱过去聊?”
“好,好。”
李婆婆也没推却,干她这行,吃“百家饭”是常有的事儿。
“玉香楼”门口。
胖掌柜亲自等在门外,在他看来,如今的梅园可不得了了,家里出了个少年举人,保不准明年就能考个进士,再加上有沈家这门儿关系,将来岂能得了?
见晚娘过来,胖掌柜既羡慕又恭敬道,“梅夫人过来了,今儿个定桌子,可是有啥喜事儿?”
晚娘笑道,“今儿请了人过来,想给孩子们问门儿亲事,正赶上饭时,便请人过来用个膳。”
“那感情好啊,您家这几位也确实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胖掌柜正说着,见李婆婆进门儿,忙笑道,“吆,感情梅夫人请的是李婆婆您呀,那这几个孩子的亲事可不就成了吗?”
李婆婆也认的胖掌柜,微笑道,“掌柜您这话老身可不敢当,姻缘自有天数,老婆子也只能尽力帮忙罢了。”
见两人熟络,晚娘便先领梅园人进门。
胖掌柜瞅着晚娘进去了,便小声提醒李婆婆,“嘿,李婆婆,咱可给您提个醒,此次您可得多用点心了,这家人不一般,家里可才出了个举人公,且跟太守家也关系不浅。”
“举人公?”
李婆婆一惊,她倒是听说过这家人跟沈家有些关系,却不知竟出了举人,忙小声问道,“这家不是戏子吗?怎么还能出个举人?”
“岂知呢!”
胖老板一脸艳羡的扫了眼梅园众人,“咱钱塘前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那个科举解元,便是她家小少爷。秋闱解元,来年春闱可不就是进士老爷了?您要是能与这家人搭上关系,将来可少不了您的好处。”
听胖掌柜这么一说,李婆婆一下子心思活络起来,心中打定了注意。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晚娘打的便是这注意,一顿饭,尽挑好的上。
见晌午的玉香楼也没什么生意,众人索性便在此间边吃边聊,聊了近两个多时辰才宾主尽散。
临行前,李婆婆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给小郎们寻个适合的亲事,听的晚娘欢喜不已,出门时,偷偷塞给李婆婆一锭银子,既为“定金”,也为安自己的心。李婆婆当了大半辈子的媒婆子,知道晚娘这是何意,也没拒绝,喜滋滋的揣着银子走了。
当然,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对于弟子们的亲事,晚娘还是很慎重的。不是有谁嫁,她就娶,她也得瞅瞅姑娘模样,要盘问下家底。在她眼里,梅园弟子哪个不是她的孩子,除了梅长青,她哪个都不偏不倚,不知根打底儿,不是贤良女子,岂能入的了自家的门儿?
——
关于晚娘请人给弟子们说媒一事,小丫头在马车上便告诉了梅长青。梅长青听后大笑不已,嘴上直呼后悔,早知如此,今日便不去刘府了,他也想瞅瞅师兄们面对李婆婆时的囧样。
去了刘府,自然还向往常一样,免不了要被章氏扯着一番唠叨。
早前还好,有李长乐陪着,章氏还不怎么“黏”梅长青,可惜,李长乐在八月末便被家人接回去了。
“唉,自打小长乐走后,府里就没了人气——晚娘妹妹也真是,妾身叮嘱小瑾儿多次带话,她就是不过来转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梅长青怕章氏误会自己的“老闺蜜”,忙解释道,“章姨莫要多心,师娘原本这几天便打算过来的,奈何因为师兄们的亲事,这才耽搁了。”
“哦?晚娘妹妹是打算给你师兄们成家了吗?”
章氏似乎对说媒一事特别感兴趣,拉着梅长青便问了起来。
梅长青也不太知情,便含糊其辞的应付了几句。
聊了一会儿,章氏遗憾道,“早知如此,妾身今日便去梅园转转了——”接着她又想到李长乐与梅长青之事,打趣道,“可惜赶上长青参加科举,小长乐又走的仓促了些,不然的话,咱青儿的婚事说不定也能有个着落了。”
“这倒是,小长乐配青儿,确实是良配,这事儿将来少不得要与老李说道说道——”
一旁捧书的文成先生也插了一嘴。
“你也觉着是吧?妾身也这么觉着——”
“——”
平日里话不投机的老两口,这会儿倒是一拍即合。
说起李长乐,梅长青不由的有些遗憾,对这个让自己颇为心动的丽人,他心底也充满了好感。章氏有意想撮合二人,梅长青自然看的出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心里也是愿意的,就不知道人家李长乐的态度如何?
想着想着,少年人不禁有些痴了——
秋日凉风乍起,不知谁家少年思春?
132 沈富的抉择
秋去冬来。
相比于去岁冬天一家人的愁云满布,今年的梅园可谓是喜庆满堂。
入冬前,三师兄粱沁与一良家女子定下了婚约。人李婆子介绍的,晚娘去瞧过,姑娘样貌如何?晚娘没提,回来只说人很乖巧,也勤快,是个好姑娘,配老实巴交的粱沁挺合适。随后,晚娘很快便托人探了姑娘家底,知是家清白人家,便赶忙让李婆子定了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晚娘拍板儿了,粱沁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再说了,事前晚娘也曾跟粱沁商量过,他是同意了的。
婚约定下了,很快就选好了日子,就在十二月处初。
新房梅园有现成的,彩礼不多,晚娘那儿一年下来也攒了不少,再加上沈富送给梅长青那一车“土特产”,莫说一个粱沁,就是家里光棍们都成家也够。唯一让晚娘担心的是,梅园的房子似乎不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晚娘可不会厚此薄彼,不光剩下的老五、老七、老八,便是洪老等人的弟子,晚娘也视如己出,该给的,一点儿也不能少。恰好,梅园背后有一处挺大的空院子要卖,院子没挨着江畔,不算门面,价格倒也合适,晚娘便跟弟子们商量了下,咬牙直接买了下来。千两银子直接掏空了晚娘的积蓄,富裕的日子结束了,生活又开始紧巴起来。
十月中,李庆之房里传来了喜讯,秦琴有了身孕,这可是梅园三代第一人,也标志着梅园即将后继有人。晚娘喜极而泣,本来交给秦琴的大权被她收了回来,又亲自操劳起来,好在有雇佣的婆子帮衬,也没啥可劳累。
梅长青自扬州回来后,便将写好的新戏交给了李庆之,结果可想而知,梅园几乎每日客满,名满钱塘。
一切仿若与梅长青没有关系,他的生活除了读书,便是去刘府学子。
十一月初九,沈富来了钱塘,去梅园拜见了梅长青。
友人相见,自然不胜欢喜,梅长青先是引他去拜见了晚娘,接着让燕小乙去沈府叫来了沈临。
沈临几月未见自己的“贤弟”,当即便欢喜的拉起二人,喊着要去烟花巷喝酒,梅长青虽有些不喜去那里,却也不想扫兴,便没有拒绝。让梅长青颇为意外的是,沈富竟然开口劝住了沈临,后者一脸不解,猜测自家贤弟莫不是转性了?
玉香楼内。
一杯酒水下肚,沈临便问起缘由。
“小弟此次来钱塘,是跟船而来。”
“跟船?”
沈临有些不解的望着自家贤弟,他一个堂堂的沈家少爷,跟的哪门子船?
“嗯,”沈富点了点头,抬手为两人满上酒水,先干为敬后,解释道,“不瞒小叔父、大兄,我最后决定弃文从商了。”
“弃文从商?”
梅长青放下酒杯,一脸郑重的问道,“仲荣,这可不是小事,你可曾慎重考虑?沈老哥可曾答应?”
沈富道,“放心吧小叔父,自家父入狱、小侄落榜,我便仔细思量过一段日子。凭才学,我这辈子也未必能考个举人,便是能中举,以我这商户子弟的出身,朝廷也顶多给补个衙门小吏,将来也没什么出息。我沈家几代经商,才积攒下如今这家业,若我丢下家业去做个小吏,不就等于丢了西瓜捡芝麻吗?到时贪小失大,肯定得不偿失。此事我与家父也商量过,他也同意我如此。”
梅长青见他一脸洒然,清楚他已经打定了注意。心道,“历史变了,沈仲荣却没变,他终究还是成了“沈万三”。”
说实话,对于沈富的决定,梅长青打心底是赞同的,如同沈富所言,他不似沈临这等出身,也没有梅长青的际遇,若走仕途,他这辈子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衙门小吏。倒不如弃文从商,凭借沈家的资产与他的经商天赋,定然能如同梅长青前世历史中那般,坐拥“聚宝盆”,名满天下。再说了,他不经商,天下岂不是没了沈万三?
沈临眼巴巴的望着梅长青,期望自家小叔父能好好劝劝一时糊涂的沈富,在他看来,商户终究是商户,身份地位低下,连平民尚且不如,便是成了沈家这种巨富,也岂能比的上朝廷的一纸功名?
却不曾想,梅长青只是思虑了下,便笑道,“仲荣能做出如此深思熟虑的决定,让为叔颇感欣慰,亦说明仲荣成熟了。不过,既然决定走从商这条路,你便要做好心里准备,就眼下这世道来说,商人这条路可谓是步步艰难。且仲荣须谨记,须知,“于已有利而于人无利者,小商也;于已有利而于人亦有利者,大商也”,“富而行其德”,如陶朱公者,才可谓是真正的商人。”
沈富原以为梅长青会劝说自己,却不想他如此开明,听他一番言语后,心下愈发对他敬重,当即便恭敬道,“小侄定牢记小叔父今日的教诲,他日,定会像陶朱公一样,做个“富而行其德”的大商。”
梅长青点头欣慰道,“如此便好。”
沈临急道,“小叔父,你怎也同意仲荣此举?”
梅长青笑问道,“怎么?仲荣经商致富,做个大员外不好吗?”
沈临嘟囔道,“好是好,可商人历来被人轻贱,仲荣好不容易入了士,脱了贱籍,怎能再重蹈覆辙?”
梅长青瞥了眼沈临,打趣道,“怎么?若仲荣做了商人,你便看不起他了?”
“怎么会?”
沈临急忙摆手,抓起沈富的手,对着梅长青不满道,“小叔父莫要“挑拨离间”,我与仲荣贤弟相交虽短,却将他引为知己,视若亲人。再者,小侄既娶商家之女为妻,又怎会如此短视、看不起商人?”
“大兄——”
沈富一脸感动的望着沈临。
见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梅长青浑身一阵儿恶寒,忙打断道,“如此不就得了?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商人岂不如小官吏?且你还未看清天下形势,未来的天下,商人的地位可不再是以前了——再者说,若你我将来做了官,谁人敢轻视仲荣?”
“这倒也是——”
若你我将来做了官,谁人敢轻视仲荣?
沈富身子一颤,直直的望着向来温和、却突显霸气的梅长青,心底一酸,眼眶泛红,差点没落下泪来,急忙低头稳了下心神,起身一把拽起二人,豪气道,“走,去最好的青楼,咱叔侄三人今儿晚不醉不归!”
沈临大喜,拍着沈富的肩膀激动道,“好兄弟,够尿性,大兄我喜欢!”
“哎?”
梅长青突然傻眼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133 刘府年夜(一)
几次酒后,梅长青发现自己有个毛病——易醉。
说白了,他就是量小。
且他又怕喝醉,自个儿知道自个儿什么臭德行,他一喝醉就像脱了缰的马儿,容易蹬蹄子“撒野”,尤其是在青楼这种大家都比较“随意”的地方,“万花楼”三番两次的醉酒轻浮,让他至今想起来都不好意思面对鱼幼薇。几次喝酒若不是都有燕小乙照看,他怕早已是“贞操不保”了。
没出意外,今次他又醉了,好在醉的不是他一个人。
叔侄三人自天黑一直喝至凌晨,天亮前,就在包房内休酣一会儿,赶日头升起就被沈家仆人唤醒。醒来的三人望着一桌子酒坛子捂头喊疼,结了账,驾车送沈富送去了码头,叔侄仨哪还顾得上什么离别不舍,待沈家仆人扶沈富上船,两人冲他摆了摆手,便急急忙忙、马不停蹄的打道回府了。
寒冬清早,江畔上又风大,吹的马车里凉飕飕的。本来犯困的梅长青缩在马车里,生不出丝毫睡意,太冷了。为了分神避寒,他便缩手缩脚的扶着车门儿,跟驾车的燕小乙聊了会儿。听燕小乙说,昨晚先醉的果然是他。然后,先醉的他竟然将沈临二人给灌倒了,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实际却是很常见的事儿,常喝酒的人都知道,很多人醉前像“孙子”,醉了就成了“酒仙”——
马车进了园子,正赶上大家用早膳,安氏出门端饭,见自家少爷摇摇缓缓下车,走路不稳,忙喊正“吸溜”喝汤的柱子去背人。
在梅园人的人知之中,梅长青很少喝酒,醉酒回家更是头一回。柱子去背人,师兄们围在门口看稀罕,被晚娘呵斥走了。
瞅着被柱子强势背起,一脸尬色的梅长青,晚娘没跟上去,有两个贴心的小丫头伺候着,她放心的很。此刻她正倚着房门儿捂嘴偷笑,在她看来,小九儿醉酒并不是什么坏事儿,孩子大了,总该有些交际的,自家小九儿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宅”了。
十二月,赶在年前,晚娘张罗着给粱沁将新媳妇娶了回来。
婚礼也没怎么大办。一来是戏子娶亲,没什么可招摇的,别看梅园戏子表面风风光光、被人捧,其实真正愿意来讨杯“贱喜酒”的,没几个;二来,当初老大讨秦琴进门儿就没怎么大办,若老三这儿办的太好,便是李庆之夫妇没意见,晚娘心里也过意不去;是以,就发了些请柬,请了些亲友邻里,鞭炮花轿的把人抬进了门。
梅长青是翌日清晨才见的“三嫂子”,人谈不上漂亮,也不能算臭,中规中矩,很耐看,不过就像晚娘说的那样,姑娘人很乖巧,也很勤快,才没几过天,晚娘就放心的将后厨交个她打理了。
家里人多了,也都添的是女子,热闹是更热闹了,却也多了些不便。比如说,后院住满了,就梅长青一个未婚男子;吃饭分桌了,女人们另开了一桌儿;梅长青清早练功也不敢在后院了,怕吵着秦琴养胎休息;也不敢衣着随意的出门了,毕竟这个时代男女有别——
二十三“祭灶”,过小年。
晚娘早早的便采购了年货,今年人多,东西也买的多了些。
刘府那边的年货,是梅长青带人去张罗的。他没问,但从章氏的低落中,也看的出来,先生家的两个儿子今年大抵也不会来了。
冬日天冷,人闲暇,也攒下了银子,都愿意出来消费。
所以,越近年关,来梅园听戏的人不减反增,而且都出手阔绰,赏银比往日多了几倍。放着好钱不赚,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一直唱至二十八夜里散场,李庆之才停了戏园子。
大年夜。
晚娘特地开饭早了些,一家人红红火火的吃过年夜饭,梅长青便带着燕小乙和两个小丫头匆匆去了刘府。这是他跟晚娘商议好的,既然两边他都不舍,那就两边都过,反正也是便宜了梅长青的肚子。
刘府这边儿,梅长青没有提前打过招呼,所以,老两口并不知情。
大门大户规矩多,不像梅园那般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屋子热热闹闹围了两桌子用膳。下人、护卫们都在外跨院儿,里间就老两口。章氏望着一桌子丰盛的菜食,听着外面轰轰的炮仗乱响,叹了声气,扒拉着碗儿,怎么也下不了筷子。可怜她如今儿孙满堂,大年夜,本该是阖家团圆之际,却没一个能在身边,这让她怎么吃的下饭?
见文成先生边吃饭,边翻书,她有心想要嘟囔几句,却忍着没有开口,她知道这事儿怨不得丈夫,几十年老夫老妻了,她比谁都清楚文成先生的心。自罢官来了钱塘,虽然他表面常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苦,这个心怀天下,却在老年郁郁不得志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有怨气?只是他没地方撒出来而已,若非有长青这个孩子陪着,他怕早憋坏了。
一想到梅长青,章氏就更失落了,这事儿上,她不好、也不能跟晚娘争——
外跨院儿,刘伯坐在下人中间,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他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再加上他又时刻担心着里堂的老爷夫人,怕他们心里难过,尤其是夫人——,想到章氏,刘伯暗自“唉”叹一声,心底里多少也有些埋怨在金陵的两个少爷,“便是公务再忙,也总得回来一个陪陪老爷夫人吧?况且金陵到钱塘也不算多远——”
正当此时。
“噹噹噹——”
“噹噹噹——”
连续的敲门声从大门外响起。
下人们都放下碗筷,看向院门儿,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奇了怪了,这大年夜的还有人上门儿?”
“来的不会是沈老爷吧?”
“胡扯,沈老爷家便在钱塘,这会儿正忙着陪儿孙热闹,哪儿会过来?”
“你们猜,门外会不会是咱家梅小少爷?”
——
刘伯皱了皱眉,“刘二,愣着干嘛?还不去门口看看?”
“哎,小的这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