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刘府年夜(二)
天授四年冬。
大年夜。
月色下的钱塘,冷风阵阵,一片天寒地冻。
刘府外。
梅长青裹着大氅,从马车里探出头。
“小乙,咋还没人开门儿?”
“不晓得,小的都敲了几遍了,大抵是刘二去用膳了吧?”
“哦,那再等等,外面冻,你先进马车里来躲会儿。”
“没事儿的九爷,小的还挺得住,您要是嫌冷,不若小的翻门儿进去?”
“鬼扯啥?大过年的,哪有翻人院墙的道理?”
“嘿嘿,小的这不怕您冻着吗?”
“冻也不能如此——”
“——”
正当两人对话间。
“吱呀”一声,刘府大门儿拉开条缝儿,探出刘二的脑袋,傻愣愣的望着燕小乙,不知这小子大年夜的过来干啥?
燕小乙常来刘府,跟刘二混的很熟,趁机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笑道,“你愁啥?还不赶紧开门儿?咱九爷都等了半天了。”
“小少爷过来了?”
刘二瞄了眼燕小乙身后,这才看见马车上下来的梅长青三人,连忙将大门打开。
早些时候,刘府的仆人都称梅长青“梅少爷”,后来不知怎么的,都改口叫了“小少爷”。不过是个称呼,些许小事儿,梅长青也没问缘由,但听小丫头说,是章氏安顿下人们这么叫的,说这样叫,显得亲。古人师徒如父子,就冲先生夫妻两对梅长青那疼爱劲儿,如此称呼也合情合理。
待梅长青进门儿,刘二又从侧门将马车放了进去。
刘伯一直探头望着这边儿动静,门口挂着几个打灯笼,灯光亮堂。刘伯虽老眼昏花,却也认出来是梅长青的身影,喜的抹了把眼泪,赶忙跑着迎了过来。
“小少爷来了?您真是的,也不提前跟老仆吱个声儿,害您大晚上的在外面受冷——”
瞅着刘伯絮絮叨叨,又一脸激动的样子,梅长青微笑道,“才没等一会儿,冷不到哪儿去。”
小丫头坏笑道,“少爷刚才可没这么说。”
“多嘴!”
“嘻嘻——”
刘伯笑道,“您可是将小瑾儿宠坏咯。”
“哪有,刘爷您这是落井下石,小婢刚才可是替您说话的——”
“哈哈——”
一路进了内堂,刘伯敲了敲门,喜道,“夫人,老爷,小少爷过来了。”
话刚落下,就听到里屋“哐啷”响动,接着就见章氏一脸激动的开了门,瞅着刘伯身后的少年人,章氏欣喜道,“青儿来啦——”,急忙拉起梅长青进门,激动之余,扭头偷偷的抹了把泪。
“青儿来了。”
文成先生手一抖,书落在桌上,顾不及收拾,便站起身来。接着,很快又板起脸教训道,“你个胡闹的臭小子,大年夜不在家陪你师娘,乱跑个啥?”
章氏见自家老头子又犯了“傲娇病”,拽着梅长青衣袖,舍不得撒手,生怕孩子不高兴回了,急忙道,“你个糟老头子,说什么胡话呢?孩子这可是一片孝心,怎么就是胡闹了?”
“你懂啥?”
“妾身啥不懂?”
——
自家老师的一片好心,梅长青岂能不知?眼瞅着老两口就要闹心,他连忙笑着回道,“老师放心,家里人多,热闹着呢,我师娘有师兄师嫂们陪着,不打紧的——”边说着,他扫了眼饭桌上,见一桌子孤零零的美食没人消化,顿时“咕嘟”咽了口口水,指着桌子逗趣道,“哎?瑾儿、惠儿,你们瞧,一桌子美食摆在这儿没人吃,它们多可怜呐,不行,你们快给咱盛碗几碗饭来,就让咱帮它们“解脱”吧。”
“是——”
见自家少爷“撒泼耍赖”,两个小丫头捂嘴偷笑。
二老也被他这一通“耍宝”给逗乐了,章氏喜滋滋的瞅着自家俊小子,见他一副“家中少爷”模样,心下喜欢的紧,暗自得意道,“瞅瞅,果然是咱家孩子,一点也不做作,也一点都不客气,自家人,可不就是要这个样子吗?”
见两个小丫头就要动手,章氏连忙拉着她们坐下,自己拉着一旁伺候的环儿,美滋滋的跑去盛饭。
刘伯笑呵呵的望着这一幕,彻底放下心来,不动声色的拉上门,哼着小曲回去了。
刘府的伙食可不同梅园,有金陵府上捎来的,有沈家送来的,还有不少是皇帝派人赏赐的,海鲜野味儿,鹿茸燕窝,稀有瓜果——应有尽有,似梅长青这等吃货,哪能不敞开肚子?
一阵儿下来,梅长青深深的让众人知道了什么叫“吃货的战斗力”。
汤足饭饱,章氏让仆妇们去后院收拾屋子,喊刘伯烫了壶美酒,拿来些干货水果,又叮嘱他,给护卫与下人们多拿些酒食,让他们也过个好年。
主子放话了,仆人们自然欢喜。
大年夜,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好酒的护卫们留下几个“倒霉蛋”守夜,余下的都被燕小乙拉去了,燕小乙这个“活宝”早年混迹市井,本就多才多艺,在梅长青的暗示下,干脆的撒起野来,酒场、赌场全被他支了起来,整个刘府顿时一片热闹。
师徒两懒洋洋的窝在堂中,旁边还坐着个刘伯伺候。
一个斜倚着桌子,笑眯眯的看书,一个吃撑了,拄着脸,半眯着眼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酒温了,刘伯端起酒壶给两人满上。
梅长青翻起身,恭敬的端起酒杯道,“老师,弟子敬您一杯。”
文成先生微笑着接了过来,点头道,“好,为师也有些日子没贪杯了,今儿咱爷俩好好喝点。”
待文成先生一饮而尽,梅长青又恭敬的给刘伯端了一杯,“刘伯,夜里天寒,您也喝些暖暖身子。”
刘伯连忙摆手,避不敢接,小主子端的酒,他哪儿敢喝?忙道,“当不起,老仆当不起,小少爷尽管放在桌上,老仆自己端就好。”
“不行,平日常蒙您照顾,今儿怎么说也得敬您一杯。”
“这——”
文成先生欣慰瞥了眼自家弟子,见他目光清澈,神情真挚,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老刘,既然是青儿敬你,你就端上吧,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也算的上他的长辈,没什么当起当不起的。”
“好嘞——”
见自家老爷放话,刘伯喜滋滋的结果酒杯,小口喝尽,眼角涩涩的,心上却甜甜的。
——
夜深了。
外面却如不夜天般热闹。
小瑾儿精力旺盛的伏在惠儿身上,同一旁的环儿叽叽喳喳,惠儿温柔的理着小丫头额前的呆毛,笑眯眯的聆听,时不时的扭头瞟一眼自家少爷。刘伯笑呵呵的伺候着自家老爷与少爷,偶尔也会陪着喝上一辈。章氏一脸满足的望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道,“真好。”
“噹噹噹——”
子时方至,城中“莲花寺”响起了新年祈福的钟声,一百零八下,寓意着去除人生的一百零八种烦恼,获得吉祥、安乐。
音连绵悠长,响彻了整座钱塘。
“啾——”
钟声过后,几道烟花冲天而起,接着四处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三个小丫头伏在门口,指着漫天的烟花欢笑,连向来乖巧的惠儿也跟着蹦蹦跳跳。章氏倚着门框,望着明亮的夜空为孩子们暗中祈祷,睁开眼时,微微一笑,也不知她许下了什么美好的愿望。
梅长青不知何时来到章氏身旁,跪地恭敬道,“师母,新年吉祥。”
“吉祥,吉祥,”章氏俯下身,温柔的抚着他乌黑的长发,将他扶起,泪眼朦胧道,“好孩子,你也新年吉祥——”
135 刘府年夜(三)
年初一一早,梅长青醒来,见窗外天色已亮,门外有沙沙的脚步声往来,知道是丫鬟婆子们去伺候主子起床,便穿衣下榻,走出暖阁内室。推开门,一阵透心的凉风袭来,禁不住哆嗦了下,哈了口白气,真冷。
“吱呀——”
估计是听到了这边儿响动,隔壁门儿拉开条个缝,钻出个小脑袋。见梅长青看来,小瑾儿甜甜一笑道,“少爷起来啦。”接着,小丫头眨了眨眼,似又想起了什么,出门有模有样的委身一礼,“少爷新年吉祥!”
梅长青被她那古灵精怪的模样逗笑,刚想回她个福,却见惠儿也从门里跟了出来。少女一袭杏黄棉衣,头上梳着两个花骨朵,低着头,依旧如初见时那般羞怯,瞟了眼自家少爷,小脸一红,糯糯礼道,“小婢祝少爷新年吉祥。”
望着自己的两个玲珑俏丫头,梅长青禁不住有些得意,微微一笑道,“吉祥,吉祥,你们也都吉祥,快过来收拾一下,一会儿给师父师母拜过年,我们就回去了——”
“嗯!”
小丫鬟们欢喜的应了声。
瑾儿匆匆跑去打水,惠儿帮着梳头,两个小丫头也都想早点回梅园。新年伊始,她们最想见的,便是如娘亲般待她们的晚娘。
梳洗完毕,梅长青披上大氅,一身素白,带人去前堂给二老拜年。
堂里。
梅长青跪在地上,恭敬道,“师父,师母,您二老新年吉祥!”
身后跪着的燕小乙三人也跟道,“老爷,夫人,新娘吉祥!”
文成先生夫妇微笑受之。
随后,章氏起身扶起梅长青,瞧着他那俊俏的模样,乐呵呵道,“吉祥,吉祥,青儿你们也都吉祥,好孩子们,地上凉,都起来,都快起来——”接着,她又伸手接过刘伯端过来的一盘红布包,一人给了一个,梅长青听着盘里“哐当”响,估计装的都是整块的银子。
“谢谢师母!”
陪二老用过早膳,梅长青便起身告辞,章氏不舍的想去送他出门,却被梅长青拦住,“外面天冷,师母就别送了,过了初五,弟子再陪师娘一起过来看您。”
听说晚娘会过来,章氏帮梅长青紧了紧大氅衣领,开心道,“好好好,到时候你们早些过来,妾身让人准备些丰盛的吃食。”
“好的,弟子记下了。”
——
扶着门框,望着梅长青几人出了府门,章氏转身走回文成先生身旁坐下,“唉”了声,失落道,“长青这孩子一走,妾身咋就觉着咱府里顿时像没了生气,冷清清的。”
文成先生捧着书本,头也没抬道,“家里有孩子,自然会热闹些。”
“那可未必,早前廌儿没出生的时候,咱在金陵过年,琏儿、璟儿不也都在嘛,家里不依然是冷冷清清的?好在李将军他们几个常过来——唉吆,一说起李将军,妾身才想起来,好像忘了给小柱子包压岁钱了,环儿——”
“——”
听着章氏一个人碎碎叨叨,先生顿时有些无语。
回到梅园,梅长青先给晚娘拜了年,然后去祠堂给梅阑几人上香。磕过头,望着香炉里的袅袅青烟,不禁泪目,小声道,“师父,一年多了,您几位去了已经有一年多了,一年多来,想必您也看到了,咱梅园变化不小,大师兄与三师兄都成了亲,兄嫂也有了身孕,算是添人又添丁。——如今咱梅家戏园子不仅在钱塘扎稳了脚跟儿,还闯出了偌大的名堂,嘿嘿,说句青出于蓝也不为过吧?不过弟子知道,功劳肯定是您的,要不是您当年教的好,我们哪有这么出息,您说是不是?您放心,师娘过的挺好,将来会过的更好——弟子如今可是举人了,您可得好好气气那老穷酸,别给他留面子,谁让他当年不肯收弟子。——月底弟子就要去金陵参加春闱了,不是咱吹,凭咱堂堂扬州府解元,到时候肯定能中进士。六师兄自去了大西北便没来过信,也不晓得他如今咋样了,您几位在天有灵,可一定要照顾下他啊。——呜呜,师父啊!咱家日子好了,您却就这么狠心的丢下我们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弟子与师兄们好想您,呜呜——”
幽幽的恸哭声传出祠堂,晚娘立在院里一个劲儿的抹眼睛,两个丫头早已经哭成了泪人,李庆之叹了声气,想去祠堂劝劝小师弟,却被晚娘拉住,“走,都回去,九儿压抑了这么久,就让他好好哭一次吧,等哭够了,他也就长大了——”
初三一早,沈临过来拜年,进门儿见了晚娘,纳头跪拜,吓了晚娘急忙躲闪,人可是太守家的公子,如此大礼,她哪敢受?直到梅长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儿后,她才放心的将人扶了起来。
沈临与梅长青聊了半天,就在梅园用了午膳,临走前还喜滋滋的收了晚娘给的红包,完全没把自己当成个外人。
送走了沈临,晚娘拉着梅长青念叨,“九儿,师娘只给沈公子包了十两银子,会不会有些少了?”
梅长青揽着她笑道,“一点都不少,十两呢,再说他也不缺那点银子,十两跟一百两对他来说都一样,心意到了就成。”
晚娘“嗯”了声,这才放心下来,接着她心底又得意起来,她的“九儿”可真给自己长脸,连太守家的公子都给自己磕头了呢。
初五,梅长青去沈家拜了年,与沈老聊了会儿,被老人家留下,在沈家用的午膳,桌上认识了不少沈家长辈。
回来时,燕小乙二人抱着一堆礼物,有书画,有银袋,收获颇丰。
初五之前,女人“忌门”。
初六大清早,晚娘早早起床便带与老三媳妇开始张罗,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轻点了遍,让燕小乙二人装上马车,待梅长青起来收拾停当,一起去了刘府。
马车到了刘府,梅长青将晚娘接下马车,门子刘二一早便被章氏叮嘱在门口等人,见梅长青几人过来,连忙朝里喊道,“夫人,夫人,小少爷他们过来了。”喊罢,匆忙打开侧门儿,将马车放了进去。
没一会儿,娘几个就见老两口亲自迎了出来,晚娘连忙上前道,“先生、章姐姐,新年吉祥。”
对于文成先生夫妇,晚娘内心一直充满感激,先生于梅长青恩同再造,对于她这个当娘的来说,也是如此。
“梅夫人新年吉祥。”
晚娘这个“老闺蜜”能来,章氏非常高兴,寒暄两句,她便牵起晚娘,高兴道,“都是自己人,就别那么客气了,晚娘妹妹,外面冷,走,咱回屋聊。”
内堂里,火盆烧的通红,暖暖的。
章氏拉着晚娘闲聊,三个小丫头围在一旁窃窃私语。
文成先生则与自家弟子问起了春闱一事——
136 远行
“沈家那边儿定下出发的日子没?”
“定下了,弟子昨日去了沈府,沈家大兄说,走水路,二十就走。”
“二十吗?”
文成先生皱了皱眉,觉着去的过早了些,但转念想想,去早了也好。一来,自家弟子还没去过金陵,去早了也能去转转;二来,自家弟子与自己那两个儿子还没见过,多住些日子,也好多些亲近。
便叮嘱道,“去了金陵,沈家小子肯定是去金陵沈府住,你就别跟着去了,到时你直接住咱府上。为师早前便给你两位兄长去了书信,想来科考的一应所需,他们都已经给你安排妥当了。”
“弟子知道了。”
“嗯,在家安顿好了,便去狄府拜会下你狄伯父,一旦你中了进士,与为师的关系便会暴露出来,为师与宁王一系官吏以及一些世家大人一直政见不合,在为师未还朝前,他们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打压与你,到时候,怕还得依靠你狄伯父保你周全——”
话说到这儿,文成先生顿了顿,脸色变的凝重起来,接着沉声道,“青儿,你拜老夫为师,可谓幸,也不幸。为师不似你沈伯父那般固守“中庸之道”,在朝中树敌不少,这些人将为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你此次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定然会因此遭受各种挫折,你可曾做好心理准备?”
经他这么一问,堂中气氛瞬间凝重,便是一旁的章氏与晚娘也停下了闲聊,直勾勾的望着梅长青,想听他如何回答。
见此,梅长青淡然一笑,坐直身子,恭敬的问了句,“老师可曾惧过此些人?”
本在等待答案的文成先生,被他突然这么一问,立时有些摸不着边,却也没去考虑,不屑道,“不过些许跳梁小丑,为师岂能惧了他们?”
梅长青“嘿嘿”一笑,“既如此,弟子又何惧之有?”
文成先生怔了怔,旋即仰头大笑,“哈哈哈——好好好!”他连声道声好,一脸欣慰的看向自家看似文弱,却心有猛虎的弟子,眼中精光连闪,满是喜爱之色。
晚娘望着她那言语间意气风发、俊美天下罕见的“九儿”,既感到骄傲,又难免升起些许担心。她苦了半辈子,也操心了半辈子,求的只是自家孩子能脱去低贱,能衣食无忧,能平平安安——,从未奢求他能为官显贵,若当官如此危险,不若让孩子守着梅园,做个太平翁。
都是为人母亲,章氏自然能看出晚娘眼中的复杂,她微笑着安慰道,“晚娘妹妹莫要担心,姐姐那两个儿子入朝几年了,不也没事儿?咱青儿入朝,或许会有那么三两个跳出来为难,但却没哪个敢把咱孩子咋样,咱家虽政敌不少,但好友也亦有不少。”
儿行千里母担忧,文成先生岂能不理解晚娘的想法?老头子一改往日的风轻云淡,丢下手书,霸气道,“梅夫人放心,若青儿不作奸犯科,莫说他些许朝官,便是那王族皇亲,老夫也敢让他玉石俱焚。”
晚娘曾听梅长青暗示过,文成先生乃国公身份,很得皇帝信任。所以,听先生这么一说,她便彻底放心下来。
梅长青听了此话,亦是双目放光的盯着自家老头子,瞧着他霸气侧漏,不禁暗自得意道,“这才是咱的老师,这才是人谓之“千古之人豪”、“允为一代之冠”、智谋堪比留候诸葛、一统天下的刘伯温。”
——
随后,文成先生便未雨绸缪,跟梅长青说起他在朝中的一些关系,以及一些需要小心提防的人。
晚娘则跟章氏聊起儿孙问题。章氏两个儿子,且都规规矩矩,儿媳也都是大家闺秀,关系很好处理。晚娘就不同了,她家十几个弟子,哪个不跟亲生的一样?且都做唱戏的营生,将来肯定也都得凑在一起生活,人多了虽热闹,却也闹腾,磕磕绊绊多,将来有的她头疼。依照晚娘的想法,等将来梅长青成了家,她肯定是要跟梅长青一家子过的。所以,她有些担心,一旦这个家离了她,会不会没人压的住?好在秦琴虽然出身不好,但却知书达理,为人识大体、大气,看似弱女子,却有些手段,自己稍加培养,早些帮她立起威信,将来应该能镇的住后园子——
如同晚娘对秦琴的看法一样,梅长青就常觉着,秦琴为人八面玲珑,敢爱敢恨,做事决绝,雷厉风行,有些像大观园里的王熙凤,却又比“凤姐”少了些心狠手辣,多了些痴情。
由于章氏的不舍,晚娘几人自早上进的刘府,一直到晚膳后,才回的梅园。
临行前,文成先生叫住梅长青,叮嘱道,“赶明儿起,到二十这段时间,你便每天过来府上读书,为师将春闱、殿试的一些内容与规矩讲与你——”
梅长青应了下来,他本来也打算在接着来的十几天里,好好请教下文成先生,春闱之后就是殿试,殿试不比纸上谈兵,关乎着皇帝对学子的直接看法,也关乎着他接下来能否在短时间内取得自己想要的地位。
——
初六一过,梅园人也都开始忙碌起来。
弟子们都忙着打扫戏楼子,古人迷信,新年新气象,值此辞旧迎新之际,自然要上香去旧秽,将戏楼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晚娘知道梅长青此次去金陵赶考,怕得在金陵待不少时间。若他春闱没中,还则罢了,若中了,就得留在金陵等候殿试,再到领官,一套下来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月。期间要过春夏两季,所用自然少不了。所以,她早早的便同安氏一起给梅长青缝制起两季新衣,关于梅长青的衣着,她一点都不想假于人手,这也是她这个当“娘”的唯一能做到的了。况且,准备的不仅有梅长青的东西,燕小乙、柱子与两个小丫头也要跟去,一应所需也得给备好。
梅长青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早晚来回与刘府与梅园。
远行的日子日渐临近。
十五一过,梅家戏园子便开了门儿,头天就“高朋满座”,算是在新年开了个好头。
正月二十清早起,天还没亮,晚娘便起来将准备好的东西里里外外的检查一遍,生怕少带了什么。
安氏将儿子叫到门外角落,偷偷抹了把泪,小声道,“柱子,娘教你的东西,你可还记得?”
柱子点头道,“记得,娘教孩儿做人不能“忘本”,要知“忠义”,俺这辈子也不会忘的。”
“好好——”安氏踮脚摸了摸儿子的大脑袋,继续叮嘱道,“此次跟少爷去金陵,哪怕舍了命,你也一定要保护好梅少爷,咱娘俩的命是他与夫人给的,这恩情,咱这辈子也还不完,知道吗?”
见儿子一边挠着大脑袋,一边点头傻笑,安氏也被他逗的一乐,心疼道,“娘不在身边,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平时所需娘都给你装包裹里了——出去莫要再犯浑,少爷不在时,有事便多问问小乙,识字也不能断下——”
听了安氏一番淳淳叮嘱后,柱子拍了拍胸部,保证道,“娘放心,一切俺都省得,俺会认真识字的,少爷跟俺说,等俺学会识字,就教俺读兵书,将来让俺做个将军哩——”
——
天微亮时,章氏也赶了过来,她也给梅长青准备的一些衣物与银子。
吃了些东西,等日头起来,众人便开始装车,东西说起来不多,一件一件装起来,却足足也有小半马车。
梅园外。
刘伯架着马车送几人去码头。
临行前,晚娘搂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小丫鬟叮嘱了番,笑着将人送走,一直到马车走远了,她又才倚着章氏抹泪。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又何尝不忧母。晚娘唯恐给梅长青常惦念,这才一直强忍着没在他面前落泪。
天授五年,正月二十,梅长青坐船去金陵赶考。
大鹏一日同风起。
自此,这个汴州的小戏子,开启了他一生的传奇之旅。
137 金陵“文国公府”
二十,梅长青叔侄自钱塘出发,赴金陵赶考。
正月初春,江上风寒阵阵,刮的人脸疼,便是裹上大氅,也无法在船头驻足,梅长青自然也就没能欣赏到运河两岸风景,让他颇觉着有些遗憾。
梅长青惯“宅”,既然不能出门,便整日窝在舱中读书。
沈临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起初学着梅长青闭门读书,才两日就耐不住了。每天读会儿书,乏了,就叫上燕小乙和几个小仆,喝喝酒,玩玩骰子戏,用来打发时间。燕小乙混惯了市井,花活儿多,总能让沈临玩的尽兴。
一路船行平稳,也没出什么意外。
如此,赶正月二十六清晨,梅长青叔侄到了金陵。
金陵的初春的气温与钱塘也差不了多少,尽管树梢已冒出新芽,却依旧有些冻人。
下了船,梅长青紧了紧大氅,立足凝望,扑面迎来一股无与伦比的气魄,入眼处,尽是浓浓的古朴,端庄大气却又不失委婉美丽。不禁暗赞一声,“‘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果然名不虚传。”
沈临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张望,瞅见两辆打着沈字旗子马车停在路边。
“阿三,你过去问问,是不是咱家马车?”
“是。”
身后的小仆匆匆跑了过去,没一会儿便带着马车过来。
梅长青要去的“文国公府”,在皇城南侧的颐和巷,巷中住的都是些公卿新贵。金陵沈府则位于城北夫子庙旁的乌衣巷里,乌衣巷历来都是世家大族的聚集地。
所以,梅长青与沈临并不同路。
待仆从们装好马车,即将分别时,沈临看着梅长青,有些不舍道,“小叔父确定不去沈府住吗?”
“不去了。”
梅长青摇了摇头。
“来前老师特意交代过,此次要我去刘府住。”
沈临略有些失望道,“好吧,若小叔父在刘府住的不如意,便来沈府,等小侄安顿好了,便去刘府寻您。”
“嗯!”
沈临交代了几句仆人,便告辞离去。
待梅长青几人做好,沈家赶车的仆人驱动马车。
“梅公子,咱们去哪儿?”
“颐和巷,文国公府。”
——
车马“嗒嗒”起行,过了甲士把守的关卡,下了码头,一路驶入街巷。
听着外面热闹,梅长青挑帘观望,见路侧店铺林立,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却又井然有序。街上人潮往来,有拄拐的老人,有玩闹的孩童,有绸丝锦衣、身披大氅的富人,有粗布麻衣、身裹厚袄的贫户,往来众多,却丝毫不显拥挤,一片和谐景象。
不愧为一国之都。
小瑾儿离开金陵已久,再回金陵,望着熟悉的街巷,自然欢喜不停,拉着惠儿不停介绍,多说些哪家铺子甜点好吃、哪家布行衣料漂亮——直到走了许久,有些嘴累了,才停了下来。
“瑾儿妹妹累了吧?来,喝点水。”
宠惯了小丫头的燕小乙及时递上茶水,让这小姑奶奶解渴。
小丫头喝了一杯温水,露出一脸满足,美美的舒了口气,歪头见梅长青含笑望着自己,顿时小脸微红。
梅长青见她害羞,便扯了个话题道,“两位兄长这会儿应该都在衙门,府上也不知有人在没?”
“有的,夫人们应该都在。”
“哦?两位嫂夫人吗?也不知道她们脾性如何?少爷我虽说是先生的弟子,却也毕竟是外人,咱这次在金陵怕是得住些日子,若嫂子们不好相处,咱怕也住不舒服。”
“不难相处,夫人们不会为难少爷的。”
小丫头连忙摆手,在刘府时,她作为章氏的贴身丫鬟,与两位公子的夫人自然相熟,解释道,“老爷离京时,小夫人才过门不久,她脾性如何,奴婢也不太清楚。听老夫人说,如今府里主内宅的是大夫人,大夫人同老夫人一样,性子温和,待人极好,与小婢关系也极好,常让小婢抱“廌儿”少爷——”
听着小丫头一连串的辩解,梅长青哑然失笑。
——
马车缓缓行了半天,驶入一条人迹稀少,较为幽静的宽巷,小丫头惊喜道,“少爷,这里就是颐和巷,老爷的府邸便在前面。”
“这里就是颐和巷吗?”
梅长青挑帘望去,只见车轮下一条齐整、清洁的青石路,大路朝天。两侧都是高墙大院,院墙上露出折射泛光的碧瓦琉璃。大红门,石狮子,这些都随处可见,不少府门前甚至都有兵甲守卫,周边有卫队不停巡逻,戒备森严,不愧为天子脚下的近臣聚集地。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青石路上,“吱呀”声打破了宁静,门前卫士警惕的盯着马车,待马车经过,这才挪开目光。
瑾儿指点马夫,驾车一直行至巷尾一处大宅前停下。
“少爷,咱到了。”
小丫头欢乐的跳下马车,就跟回了梅园一样欣喜。
梅长青跟着下车,伸了个懒腰,打量起周边。
颐和巷中的府邸其实并不多,且都是大宅院,邻里有些距离,抬头望了眼门顶的大匾额,上刻“文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漆红大门,两侧卧着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却不见门前有守卫,便皱眉道,“一路行来,家家都有守卫,为何老师门前没有?”
瑾儿小声道,“以前有,如今都随老爷去了钱塘。”
“哦——”
梅长青这才反应过来,吩咐燕小乙上去敲门。
“咚咚咚——”
几声沉闷的敲门声后,厚实的大门“嗡”的一声,自里间缓缓拉开,接着探出一个仆人脑袋,瞅了眼燕小乙,皱了皱眉,觉着似乎不认识,便问道,“小哥找谁?”
瑾儿欢喜上前道,“刘大哥,还认得我不?”
“瑾儿?”
仆人惊喜出门,赶忙打量起瑾儿身后,却只见一个俊俏少年公子,一个壮仆,一辆马车,疑惑道,“小瑾儿,就你一个人回来?”
“嗯,”瑾儿点了点小脑袋,旋即问道,“刘大哥,府上谁在?”
“公子们都去衙门了,只有大夫人在。”
“嗯,那你去禀报一声,就说老爷的弟子来了。”
“老爷的弟子?”
“嘶——”
138 刘府大嫂子
“大夫人,大夫人——”
仆人一路跑入后宅,连声呼喊。
“嘘——”
一处房门打开,探出个丫鬟脑袋,比了下手指,不满道,“刘大,吓激动什么?廌儿少爷才睡一会儿,别给他吵醒了。”
“大夫人呢?”
问话间,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妇走了出来。
见刘大这幅模样,皱眉道,“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刘大忙道,“禀大夫人,老夫人的丫鬟小瑾儿回来了,还带来个少年公子,说是老爷的弟子。”
“公公的弟子?”
少妇一怔。
旋即一拍额头,暗恼道,“该死,我怎么将这茬忘了?”
刘琏这几天叮嘱过她几次,说他爹去岁在钱塘收了个弟子,叫梅长青,不日将来金陵赶考,会在府上住些日子,让她千万不敢怠慢了,也不要暴露了梅长青的身份,她一时忙着带孩子,忘记叮嘱仆人们了。
忙问道,“人呢?”
“还在门外。”
“你快去将人请去客厅,泡壶好茶先伺候,妾身收拾下就过去。”
“是。”
刘大扭头便走。
“等等!”
“大夫人还有何吩咐?”
“一会儿你再派人去衙门跟大少爷说声,别说其他,就只说梅公子来了,让他放衙后早些回来。记住,这梅公子是公公唯一的弟子,便如同这府上的少爷,你们可千万要把人伺候好了。另外,让下面人都管好嘴,别露了他的身份,知道了吗?”
“小的知道了。”
“快去吧。”
打发走刘大,大夫人又扭头道,“晴儿,先前让你收拾的屋子可曾收拾好了?”
“奴婢昨个就收拾好了,就在老爷院里。”
“呼——”
大夫人这才舒了口气,转身回屋,一边收拾自己,一边道,“那就好,等下你照看廌儿,妾身得去前堂好生招呼咱这位新来的“小祖宗”。”
“噗嗤——”
丫鬟被她逗笑。
“夫人干嘛如此着急?就算老爷的弟子,您也用不着如此吧?”
“用不着?你也不瞅瞅,为这事儿,老爷接连来信,夫君日夜叮嘱,婆婆更是,连她贴身的小瑾儿都派来了,妾身哪儿还敢怠慢?”
——
客厅里。
梅长青边品茶,边打量着堂内摆设,几张简单的红木桌椅,些许瓷器装饰,墙上挂有些字画。细细观察,都是些字体优美的诗词,署名有狄仁杰、沈括等友人,中间一副甚至乃皇帝亲书。
怪不得沈括曾对他说,“当世书法名家,有一半集于你师堂中。”
待他观至右上角一副字时,惊的倏然起身,放下茶碗,快步近前观摩。
此字画足有七八尺长,两尺多宽,上书二十余大字:“生于乱世是为不幸,但如能变乱为治,岂非不幸中之大幸!”
尾缀:“天授元年,颜清臣写与文成公。”
字迹立坚实骨体,求雄媚书风,内精微,外磅礴。可谓是,臻神明变化,与生命烂漫,一眼而浸人神魄。
其内容取则自汉末三国时,曹公与刘皇叔的一段对话。
而颜情臣,便是名臣、大书法家,颜真卿。
对于颜真卿的书法,梅长青并不陌生,李长乐曾赠过他一副颜真卿的亲笔字帖,且他也临摹学习过,但那副与眼前这幅比起来,少了太多神韵,也少了太多风骨,这才是真正的大家之作吧?
梅长青痴痴的望着眼前的大字,仿若盯着个绝世美人,口中呢喃道,“好字啊!写的真美——”
堂外,大夫人带着丫鬟匆匆赶来,刚进门儿,就见一个笔直修长的身影立在那儿,一身宽大的青袍,显的人有些消瘦,许是年不及冠,长发披向背心,由一根银色丝带轻挽散落,背对着身子,看不清他模样。
“大——”
瑾儿刚要开口叫人,却被大夫人拦住。
文人好书,见梅长青一动不动的样子,大夫人便已猜到为何,不忍将他惊醒。
她笑着拉过瑾儿,小声问道,“家里就你一个回来?”
小丫头点了点头,羞怯道,“大夫人,奴婢如今已经不在府上了,老夫人早前已将奴婢送给少爷了。”
“婆婆将你送人了?”
“嗯——”
小丫头糯糯的应了声,脸腮通红。
大夫人微惊,一时脑子有些迷糊,老太太怎么又舍得了?
见小丫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知道她大抵也很满意自己的归属,顿时有些泛酸的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好你个臭丫头,早前不还说要帮妾身带廌儿吗?怎么就跟人跑了?”
“是——是夫人的意思——”
“这么说,你不太愿意?那妾身再厚着脸皮,将你跟梅公子要回来如何?”
“不,没有,奴婢是心甘情愿的,奴——”
小丫头被吓坏了,顿时惊慌起来,刚解释几句,见大夫人正一脸狡黠的看着自己,顿时羞道,“大夫人真坏,老爱捉弄奴婢。”
“哈哈哈——”
大夫人乐的大笑。
说实话,她是真的很喜欢小瑾儿。生在高门大院里女子,哪个没经历些勾心斗角,像瑾儿这种萌蠢又忠心的小丫鬟,怎么能不让她喜欢?她曾向章氏开口要过瑾儿,可惜,当时章氏舍不得,含糊其辞的拒绝了。
心下醋酸泛滥之余,她扭过头,想看看此人究竟有何等能耐,竟能让小瑾儿死心塌地,能在章氏面前如此得宠。
她刚回头,恰等上梅长青也正好被她的笑声惊醒,转过身来。
“好俊的小郎——”
大夫人看清梅长青的模样后,一下子愣在那里。
梅长青见她三十来岁模样,一身锦绣衣裳,容貌秀美,身姿雍容,端庄大气,乌黑的长发盘起,作人妇之征,便已心中有数,又暗瞥了眼小丫头,给她递了个询问的眼神儿,见她点头,便躬身礼道,“长青见过嫂夫人。”
大夫人还在发呆,没回过神儿,一时没有应答,直到身侧的丫鬟拽了拽她的衣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
“额——啊,好好,小郎有礼了,快请坐,快请坐——”
“谢嫂夫人。”
梅长青直起身,温和一笑,那温文尔雅的动作,配上他俊俏的面容,煞是迷人。
139 午睡
人之所以奋发图强,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个“饭碗”问题,一个人有才就等于有了“饭碗”,若他再有“脸”,那他端的就是个“金饭碗”。
自古以来,这就是个看脸的世界。
就好比大夫人,方才她还在为章氏宠爱梅长青泛酸,恨不得给他点“颜色”。哪儿曾想,才一照面,她却立马笑颜如花,殷勤招待起她嘴里的“小祖宗”。
原因无他,就“脸”。
然后。
客厅里就出现了如此一幕。
大夫人:“青弟可曾用过午膳?”
梅长青:“小弟下船便急着赶来府上,尚未用膳。”
大夫人:“刘大,还杵在这儿干嘛?快让人去准备些上好的饭食啊?”
仆刘大:“是——”
大夫人:“青弟尽管放心住下,妾身最喜欢人多热闹——”
大夫人:“匆匆几天,收拾的有些匆忙,青弟一会儿若觉着房里缺了什么,尽管跟妾身说,咱家一应俱全——”
“——”
丫鬟傻愣愣的看着自家夫人,您这是要闹哪啥?来前您不是说好,要以“颜色”压压他的威风,莫让他仗着公婆宠爱就没了“规矩”吗?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大夫人乃见多识广的大家闺秀,况且已作人妇,自然不可能如此“花痴”,被一张“脸”左右了思维。不过,她确实对梅长青很有好感,就如她婆婆章氏初见梅长青一样。这其中彼此关系占了一部分原因,再加少年人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加上他少年得志,将来必有出息——最后,最主要的,还是他的“颜值”。
俗话有云,“相由心生”,古人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们以为,你长的丑就说明你心术不正,这样的人岂能为官?朝廷在选官制度中设立了“身言书判”四项,其中的“身”就是指外貌了。
皇帝选官都看脸,更何况凡人乎?
见大夫人如此热情,梅长青自然高兴。
来前他也曾担忧过,两位兄长且不说,他从先生与章氏那里也间接能听出来些,这两哥比较“固执”、老实,说白了就是有些死板,不太会交际。也正因为如此,梅长青反倒对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这种人守“规矩”、听话,只需先生一封书信,他们就会善待自己。
他怕的是与两位兄嫂的相处,若他不能讨喜,让这两位深宅大院的女人一旦作起妖来,他在刘府怕就没好日子了。
他在沈临那儿可以心安理得、无所顾忌,是因为沈家虽与他亲近,却没啥实质关系,一切都是人情投资,今儿个拿了明儿个还,讲究个你情我愿,愿意了,咱好,不愿意了,咱拍屁股拉倒。一方出了事儿,全凭良心,能帮则帮,帮不了立马撇清关系,也受不了啥影响。
在刘府就不同了,他是文成先生的亲传弟子,师徒如父子,这可是斩不断的实质关系。出了事儿,彼此都受牵连,打断骨头连着筋,谁也讨不了。是故,在刘府便是受了委屈,他也得忍着,若敢走敢闹?有理也成了没理,还不得被世人戳了脊梁骨?
如大夫人交代的那般,饭菜都挑好的上,且管够,起码柱子在外头是吃饱了。
吃过饭,大夫人便亲自引着梅长青去了后院。
刘府很大。
光后院就分了三跨。
左跨院住的是老大刘琏一家以及他们的仆人丫鬟,右跨院住的是老二刘璟一家,中间则住的是文成先生夫妇。
老夫妻两的仆从都被他们带去了钱塘,院子空置,梅长青主仆就被安置在中院的客房里。
安排好住处,大夫人便起身告辞。
“想来青弟一路舟马劳顿,已是困乏,不若就先休息会儿,待夫君回来,妾身让下人们过来唤你。其余若有什么需求,尽管让瑾儿去找,府上下人们都识的她——”
梅长青微笑道,“也好,如此多谢嫂夫人。”
大夫人嗔怪了句,“咱都是一家人,有啥好谢的。”
“大嫂说的对,是小弟见外了。”
送走了大夫人,梅长青见两个小丫头精神奕奕,便叮嘱她们整理下行礼,自己先倒头躺会儿。
一连几天在船上,他脚不着地,总有些睡不太踏实,这会儿确实有些疲累了。
傍晚,刘琏一下值就匆匆回了家。
进门儿便问道,“夫人,长青呢?”
“夫君,青弟连日坐船有些疲累,妾身便安排他在房里先休息会儿,要不要妾身让人过去叫下?”
“不用了,连日坐船,小师弟也确实累了,就让他多休息会儿,等晚饭好了再叫。”
“是。”
“老二回来没?”
“没呢,老二家的今儿早回乌衣巷了,老二下值了也先去那边,晚些时候回来。”
刘琏皱了皱眉,“没派人去跟他说吗?”
“这倒让妾身一时给忘了。”
“也罢,廌儿呢?”
“被晴儿引去后院玩了。”
“嗯,小师弟人你见了,觉着怎么样?”
听自家夫君问起梅长青,大夫人顿时来了精神。
“夫君有所不知,妾身这些年也算见过不少青年才俊,便是王孙公子也见过些,单论容貌风姿,却没见哪个能比的上咱青弟,怪不得连公公这般眼光挑剔的人都如此宠他——”
刘琏表情怪异的看着自家夫人,夫妻几年,刘琏清楚她的性子,出身书香门第,看似待人温和,骨子里却有几分大家小姐的傲气,很少有人能让她如此伤心,看来自家那从未蒙面的小师弟,果然不凡。
后院。
暖阁内室里,梅长青正酣然入睡。
小瑾儿两人与一个丫鬟在外室窃窃私语,旁边还有个自顾玩耍的幼儿,幼儿五六岁年纪,一身圆滚滚的锦衣,淡眉朱唇,嫩白皮肤,小模样煞是可爱,脚边躺着个小皮毛球,一蹦一跳的踢着玩耍,一不小心将球踢进了里间,撇过小脑袋瞅了眼姨姨们,见她们聊的正欢,便迈着小短腿追了进去。
捡着球,却见床上躺着个陌生人,小孩子胆大,觉着好奇便走了过去。
梅长青常年习武,耳目灵敏,也很警觉,是故,听着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便已经醒了过来。
一扭头。
对上一双圆溜溜又有些怯生生的大眼睛。
顿时大眼望小眼,一起愣在那儿。
140 闲话
“廌儿吗?”
瞧着可爱的小人儿,梅长青侧起身子,枕着右臂,勾了勾左手食指。
小家伙点了点小脑袋,抿了抿小嘴儿,犹豫了下,觉着这陌生的叔叔很亲,便上前几步,贴进梅长青床头。
“叔叔是谁?”
梅长青伸手捏了捏他柔嫩的小脸,舒服的眯了下眼睛,心道,“手感真好,小瑾儿最近似乎瘦了些,脸上没了婴儿肥,手感没以前好了。”
见小家伙眨巴着大眼睛,便柔声道,“廌儿应该叫我小叔父。”
“小叔父吗?”
小家伙嘟囔了句,似乎不太理解“小叔父”是什么意思,接着便一副小大人模样,憨态可掬的给梅长青作了个扭扭捏捏的揖,嘴里甜甜道,“廌儿见过小叔父。”
“哈哈——”
梅长青被他聪慧的小模样逗笑,暗道,不愧是先生的长孙。
随即翻起身,探手一把将他捞进自己怀里,亲了亲他可爱的小脸,柔柔的,忍不住又伸出“罪恶”的双手。
“咯咯——”
听着里间稚嫩的笑声,三个丫鬟一怔,连忙扭过头,见小少爷已经没了踪影,连忙跑进里屋。就见“小小少爷”骑在“小少爷”怀里“咯咯”大笑,“小少爷”则眯着眼“蹂躏”怀中小人儿可爱的小脸蛋。
望着眼前如此逗人的一幕,刘府丫鬟晴儿尚忍住没好意思笑,瑾儿却已捧腹。
“咯咯咯——”
听见她银玲般的笑声,梅长青这才注意到进来的三人,俊脸微红,忙停下手中“罪恶”。又见瑾儿如此“肆无忌惮”,便故作恼羞道,“小丫头,再笑少爷就捏你。”
“不要——”
瑾儿立马停下笑声,小脸滚烫,她可是饱受自家少爷这“恶趣味”的摧残。
惠儿上前道,“少爷既然已醒,就先洗漱下吧,天色已经不早,刘家少爷们应该快回府了。”
“嗯。”
梅长青抱起小家伙,揉了揉他柔顺的软发。
“廌儿先自己玩,待小叔父起床洗漱下再陪你好不好?”
“好!”
——
很快刘大便过来请人。
梅长青抱起一旁的小家伙,下巴蹭了蹭他的小脸蛋,微笑道,“走喽小廌儿,你爹爹回来了,咱们去见他喽。”
“好哒小叔父,咯咯咯——”
刘大走在前头带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心中微微诧异,这少年人不愧是老爷的弟子,入府才不过半天,就已深得大夫人与小少爷的欢心。
走至正堂门口,梅长青放下小家伙,就见他迈着小短腿跑进堂中,扑到一个长须美髯,端着书本的中年人腿边。(古人“人到中年”,应该是35左右就可以称中年了吧?”
“爹爹回来了。”
“廌儿,”刘琏放下书,弯腰抱起小家伙,溺爱道,“爹爹方才回来不见廌儿,你去哪儿玩了?”
小家伙指了指门口。
“孩儿刚同小叔父一起玩儿的。”
“小叔父?”
刘琏抬头一看,就见一个俊美的少年人正立在门口,含笑望着自己。
惊异道,“你便是长青小师弟?”
梅长青躬身作揖。
“长青见过大兄。”
刘琏忙放下廌儿,扶起他仔细端详,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修长、样貌如玉不说,单那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风姿,就十分讨人喜欢,难怪才来就能将自家夫人“拿下”,果然是世间少有的少年郎,父亲大人的眼光还是那么毒辣。
饭后,刘琏先问了些文成先生夫妇的近况,确定二老安好,师兄弟两便开始畅聊起经学诗书。
刘琏越聊越觉得惊喜,如此年纪便已中举不说,还有这样的学问,父亲这是收了个什么样的妖孽啊?
一旁抱着儿子喂饭的大夫人,也听的一脸震惊。
——
刘璟刚夫妇回府,准备先回自家小院,恰逢刘大捧个茶盒正闷头匆匆。
扫了眼他手中的茶盒,刘璟愣了下,忙将他喊住,“刘大,大兄今儿是得了啥喜,竟舍得喝这宫里赐下的好茶?”
刘大扭头见是刘璟,顿时喜道,“二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大少爷叮嘱小人,等您回来了,让您快些过去前厅见客。”
“见客?家里来了谁?”
“梅少爷来了。”
“长青来了?啥时候来的?”
“今儿晌午。”
“大嫂也真是的,怎么也不让人去衙门跟我说声?”
刘璟发了句牢骚,忙转身前往前厅。
一旁的妇人皱眉问道,“梅少爷?公公在钱塘那位弟子吗?”
“是的,二夫人。”
“哦?那妾身也得去瞧瞧了,看看这人究竟长了什么三头六臂,竟能得公公如此看重。”
说罢,也跟了过去。
刘璟走到前厅门口,见兄长与一位少年相聊正欢,向来严肃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应该是十分满意,便抬脚走了进去。
刘琏正与梅长青说笑,见他进来,微笑道,“二弟回来了,快来见见长青。”
梅长青也已起身,不待刘璟近前,便躬身作揖。
“长青见过兄长。”
“好好——”
刘璟喜不自禁的扶起他,边打量,边亲昵的拍着他的肩膀,“前岁父亲大人来信,说他老人家在钱塘收了位少年奇才,璟一直充满好奇,今日终于得见长青了,贤弟果如父亲说的那般丰神俊朗、温文尔雅。”
梅长青谦虚道,“兄长过奖了,小弟不过中人之姿,比之两位兄长相差甚远。”
“长青莫要谦虚,”刘璟欣赏的看着他,接着故作幽幽道,“起码父亲当年可看不上我与大兄。”
“额——”
他一句话将退路封死,让梅长青顿时无言,只好挠头讪笑。
兄弟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心想,这少年不虚伪,不做作,很招人喜欢。
见自家夫人进门,刘璟便介绍道,“长青,此乃为兄夫人王氏。”
梅长青赶忙揖礼,“长青见过嫂夫人。”
低头间,迅速扫了眼王氏,见其二十余岁,一身鲜艳锦衣,粉面朱唇,眉头起角,尖下巴,样貌虽比长嫂较为艳丽,却看起来没她那么好相处。
王氏出身世家,自然带几分世家子女审人的傲气,见梅长青美姿仪,又礼数周全,便委身回礼道,“小叔多礼了。”
几番见罢,梅长青总算见全了刘府中“当家的”。
寒暄几句,刘璟又埋怨起大夫人,“大嫂也真是,长青来了,您该早些让人去衙门跟我知会下,我便不去乌衣巷了。”
叔嫂关系不错,大夫人自然没计较他的抱怨,搁下碗,擦了擦廌儿嘴角的油腻,将他放在地上,略有深意的盯着他,眯起眼笑道,“是是是,妾身的错,妾身这不想着弟妹一个人回了王家,你怎么也得去接她回来不是?再说了,青弟又不是外人,早见晚见一样,不差那点时间,你说对不对?”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刘璟未成家前,可没少被自家大嫂关照,深知她的脾性,见她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顿时怂了,连忙点头哈腰。
“大嫂说的是,还是大嫂想的周全。”
“嗯。”
大夫人这才满意的应了下,起身拉着自家妯娌去一旁叙话。
小廌儿趁他娘不注意,溜了过来,先是小大人般恭敬的道句“二叔”,接着走到梅长青腿边,小胳膊一伸,“小叔父——”
梅长青陪小家伙玩了半天,岂能不知他何意?
小家伙这是要抱抱。
便俯下身子,笑嘻嘻道,“廌儿亲下小叔父,小叔父叫抱你。”
也许是刘氏兄弟的家教过严,使得小家伙很喜欢梅长青这个爱笑的小叔父,小脑袋一探,便赏了梅长青一个奶香十足的亲亲。
“哈哈——”
梅长青欢喜的抱起他,当即便在他小脸上还了一个。
“廌儿,不许搅扰你叔父。”
刘琏虽溺爱幼儿,但他为人极重礼仪,见小家伙失礼,便想让他下来。
梅长青笑道,“不打搅,不打搅,小廌儿想让小叔父抱抱,说明咱廌儿很喜欢小叔父对不对?”
“嗯——”
廌儿将小脑袋埋梅长青怀里,有些害羞的点头。
“哈哈——”
满堂皆笑,连板着脸的刘琏都咧开了嘴。
大夫人却边笑边有些脸红,她放孩子下地时也亲过他那处小脸蛋儿。
王氏望着梅长青,突然想起今日听父母说起之事,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小声道,“公公倒是收了个有趣的弟子,不知可有家室?”
大夫人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嘴角泛起一抹淡笑。
141 夜话
夜深人静。
黑暗中,一阵儿急促的喘息后,房中安静了下来。
许是有些疲累,刘璟完事儿后便背身睡了。
王氏脑中却在翻来覆去的打着算盘,想起日间回娘家时父母所托,再想想方才见过的梅长青,心中有些意动,便戳了戳刘璟。
“夫君?”
刘璟含糊不清的应了句,“怎么了?”
“妾身在想小叔。”
妻子大晚上的不睡,脑子里盘算着其他男人,尤其还是在此种时候,任谁心里也舒服不起来。
“你想小师弟干啥?”
刘璟立马翻身,语气有些不满道。
“咯咯——”
王氏闻着酸气冲天,顿时轻笑,戳了下刘璟腰间软肉,翻了个白眼儿,无语道,“想啥呢?他可是妾身的小叔子,妾身不过是见他少年多才,且美姿仪、知礼仪,猜他究竟是谁家子弟罢了,小叔姓梅,钱塘有个梅氏吗?”
“额呵呵——”
刘璟尬笑两声,暗骂自己,怎么吃起自家小师弟的醋来,不过也难怪自己如此,谁让这小子生的如此风流?
便笑着回了句,“你也莫瞎想了,小师弟可不是啥世家子弟,早前父亲在信中也提到过些他的身世,说小师弟本是弃儿,于襁褓之中被汴州唱戏的梅先生收养养大,也算个戏家子。”
“戏子?”
王氏一脸难以置信,方才生起的念头,顿时被掐灭。
嘴上依旧惊诧道,“不可能吧?凭小叔这学识、这礼数,怎么会是个戏家子?再说了,依公公的身份地位,又岂能收个戏家子为徒?”
刘璟不屑道,“狭隘,我刘家又不是世家,父亲也不似你爹,他老人家只重品德才学,不重家世,收个戏家子有何不可?”
“可是——妾身还是有些想不通。”
世家人都有个通病:重门第,王氏自然想不通。
“想不通就别想了,为夫可警告你,千万莫因小师弟的家世而小瞧了他。去岁沈家大兄长来京时,曾同我聊起小师弟,说沈家伯父当初也动了收徒之念,可惜晚了父亲一步,且他言语中多有羡慕。更让为夫意外的是,几日前,光嗣兄也曾特地与我探问过长青来京时日,此怕是狄相之意。”
王氏有些傻眼。
“狄大人?”
“胡扯,小叔怎么能与这位扯上关系?”
“你莫不是在瞎猜?”
面对妻子的一连三问,刘璟得意道,“怎么不可能?去岁狄相曾奉旨去扬州府处理裴刺史一案,那时长青正在扬州府参加秋闱,凭借两家关系,狄相认识长青岂不是正常?只是为夫也不敢想象,狄相会如此关注小师弟。”
“不会吧?有公公、沈梦溪先生、再加上个狄大人提携,小叔此次若能榜上提名,岂不要一飞冲天?”
“可不是嘛,且莫说外人,你没瞅着小瑾儿也在吗?大嫂当年可是开了口都没要来这小丫头,母亲却让她陪小师弟回来金陵,你没听她方才一口一个“少爷”叫的多欢,大抵已被母亲送都给小师弟了。如今他在咱家也算个“小祖宗”了,往后你说话做事注意这点儿,莫让他住的不顺心,否则将来等母亲回来可饶不了咱,好在小师弟成熟大方,倒也不似那心胸狭隘之人。”
“哼,妾在夫君眼中,就那般不知轻重吗?”
“你哼哼个啥?为夫只是让你注意着点儿,又没说你别的什么,做贼心虚。”
“你才作则心虚,懒得理你——”
王氏扭头生闷气,见刘璟半晌不语,又道,“妾身今儿个回家,爹娘说起小妹之事,想让妾身帮着寻个婆家,你觉着小叔——”
“此事儿想也别想。”
王氏话还没完,就被刘璟打断,且听他话意如此决绝,王氏顿时有些不满。
“咋?妾身小妹出身我琅琊王氏,乃名门闺秀,虽称不上什么倾国倾城、天香国色,却也算貌美如花,爹娘又将她教导的知书达礼、温柔贤惠,难不成还配不上他小叔?”
“配得,配得,但这事儿咱说了不算,父亲就他一个嫡传弟子,选妻肯定会很慎重,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一直不喜欢世家之人——”
“公公不喜欢归不喜欢,可你不也任你娶了妾身吗?”
“小师弟跟我兄弟两不一样的。”
“我与大兄没本事,父亲压根儿就没指望我两能继承他志向,小师弟却不同,他本就寒门出身,且父亲打算将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他,岂能让他入了世家之门?”
“唉——不说了,这些事儿说了你也不懂,明儿个衙门公务不少,为夫就先睡了。”
刘瑾扭头睡了,留下王氏一个人犯迷糊,她确实没懂,但她却有些不太服气,当下银牙一咬,方才掐灭的主意又被她提上心头。
——
翌日。
梅长青一白天没出门,除了读书,便是陪小家伙玩耍。
傍晚时候。
大夫人正与在家妯娌在堂前叙话,见梅长青衣衫整洁的带着仆从走来。
“小弟见过两位嫂嫂。”
大夫人起身道,“青弟要出门儿吗?”
梅长青道,“小弟欲往狄府拜访下。”
“狄府?”
大夫人眼底闪过一抹惊诧,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见他两手空空,便操心道,“嗯,衙门此时也差不多该放衙了,青弟正好出门去拜访,要不要从家里带些礼物过去?”
梅长青摇了摇头,微笑道,“狄伯父两袖清风,礼物贵重了他不收,便宜了犯不上,不若小弟两手空空,就带个空肚子过去。”
大夫人捂着轻笑,“青弟真会说笑,也罢,既然你有主意,嫂子就不操这个心了。”接着又扭头冲管家吩咐道,“刘大,去狄府的路你比较熟,你驾车送青弟去狄府。”
“多谢大嫂。”
梅长青拱手答谢。
望着梅长青离去的背影,王氏诧异道,“昨晚夫君说小叔与狄大人相识,妾身还有些不大相信,没想到果真如此,真是人不可貌相,咱这小叔子虽说年纪轻轻,却真不简单啊!”
大夫人斜瞥了眼,轻笑道,“他若简单了,又岂能入得了公公法眼?”
142 “败家子”遇到了“坑爹货”
“老爷,门外有位姓梅的公子求见。”
狄仁杰前脚回府,管家就匆匆跑来禀告。
“姓梅的公子?”狄仁杰微愣,旋即大喜道,“定是老夫那长青侄儿来了,快,快去请他进来。”
“哎,老爷,小的这就去。”
管家匆忙离去。
一进狄府,梅长青远远就瞧见狄仁杰已在堂门前翘首以盼,连忙疾步赶了过去,不待近前便大礼拜见。
“长青拜见伯父。”
狄仁杰把臂将他扶起,抚须大笑。
“哈哈——好,好孩子,扬州府匆匆一别,转眼已有四月余,伯父可算将你盼来了。”
对狄仁杰的这般看重,梅长青颇有些受宠若惊。
寒暄两句,狄仁杰便将梅长青拉进堂中,先是问了文成先生近况,接着又关心起梅长青在金陵的安排,得知他如今住在刘府,这才放下心来。
没聊一会儿,就见有三人进来。
经狄仁杰介绍,一番礼见后,梅长青清楚了他们身份。
如同前世一般,此方世界的狄仁杰也有三个儿子。
长子名狄光嗣,年近中年,短须美髯,从他的举止言谈中,梅长青看的出来,此人为人谨慎,儒雅有礼,已深得狄公的欣赏,被他亲自推举入朝,担任尚书郎。二子名狄光远,年近而立,不同于父兄的儒雅,他允文允武,言语中多有些豪气,很容易让人亲近。
父子三人皆彬彬有礼,衣着朴素。
然而,“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三子狄景晖却是另一番样子,年岁与沈临差不多,打扮的花里胡哨,脸上竟然抹粉?
对于这位历史留名的“坑爹货”,梅长青着实有些不敢恭维。
史书中,此子早年初为官时,还算谨慎,但随着官位的不断晋升,心态发生变化,再加上狄仁杰的地位的提高,更加不能自己。尤其是他担任并州魏功参军之后,更加放肆,为人既贪婪,又残暴,后来还闹出了生活作风问题。最后甚至累及其父,引得并州人迁怒,将他生祠都砸烂了,可谓“坑爹”。
不过,此时的狄景晖还尚未误入歧途,此刻正端坐在一旁,听着父兄与梅长青叙话。看上去一本正经,只可惜,他抓耳挠腮的小动作早已将自己出卖了。
如梅长青来时所想的那般,狄仁杰知晓他未用晚膳,甚是高兴,命管家去准备一桌“大餐”来招待梅长青。
老人家都喜欢这个调调,他喜欢你,你就别跟他太过客气,太客气了反而让他觉着见外。
这年头受封建思想的束缚,极重“男女有别”,一般家中妇人根本不见外客,除非是关系很好的亲友。狄仁杰却将妻妾儿媳都叫来见过梅长青,并叮嘱他,往后尽管来府上,若自己没在,他可以直接去书房看书,可谓是天大的恩宠。
一个堂堂宰相的书房,岂能随意进出?便是狄家三兄弟也未曾有过这等待遇,这点梅长青从他们幽幽的目光中就能看的出来。
饭后几人又聊了一会儿,梅长青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了刘府,狄仁杰让狄景晖送他出府,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大抵是有意让他们多亲近些。
出了门儿,离了父兄,狄景晖长喘一口,身子一软,顿时没了方才的正形,揽着梅长青大咧咧道,“贤弟这几日可有什么安排?”
梅长青咧了咧嘴,尴尬道,“小弟初来金陵,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读会儿书,没什么其它安排。”
“嘿嘿——”
狄景晖极其猥琐的笑了几声,朝后望了一眼,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如此正好,为兄明儿个带你去个好地方,也算为你接风洗尘。”
梅长青见他这般“鬼鬼祟祟”,顿时有些犹豫,婉拒道,“这——这不太好吧,小弟岂敢劳兄长费心?”
“不打紧,不打紧,爹不是说了嘛,你我今后当情同手足,兄弟之间岂能见外?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为兄明日去文国公府上接你。”
见他一副“你不答应我就发飙”的模样,梅长青便没好再拒绝。
“如此,便多谢兄长了,小弟告辞。”
“嗯,嗯,兄弟慢走——”
马车才离开狄府,梅长青便已开始头疼,估摸着,依狄景晖那德性,明天带自己去的肯定不是啥好地方,到时候自己一定要叫上沈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这个小叔父有难,他不挡刀谁挡刀?
梅长青回了刘府,见正堂灯亮,刘琏正坐在堂中秉烛看书,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回来,便进去打了个招呼。
两人聊了一会儿,梅长青便说起狄景晖对他的邀请,他也没作隐瞒,直接跟刘琏说了自己的顾忌。
刘琏听了笑道,“小师弟且放心,景晖这小子虽然行事确实有些不太着调、有些纨绔、爱惹是生非,但他人却还不坏,何况狄大人如今尚在京中,他可不敢乱来。明日大抵也就是带你去逛逛青楼酒肆罢了,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梅长青道,“有大兄这番话,小弟心里总算踏实不少。”
“嗯。”
刘琏欣慰的点了点头,如他父亲信中说的那般,这孩子谦虚、懂事,为人处世让人放心的很。
翌日一早,梅长青便让刘大带燕小乙去沈府喊“帮手”。
沈括之前虽在金陵为官,但沈临却一直随父母在钱塘生活。所以,他在金陵也没什么故交熟人,来金陵已经两日,他一直都待在府里,哪儿都没去。何况如今的沈府就几个留守的老仆,连个能调戏的丫鬟都没有,可把他憋坏了。
一早起来,沈临正无精打采,他原本顾忌梅长青才到刘府,不好冒昧上门儿,打算等两日再去刘府拜访的。却不曾想,梅长青会先一步派燕小乙过来,听燕小乙说梅长青准备带自己去金陵“赶场子”,沈临大喜,想都没想就被“拐”走了。
是以,赶至狄景晖过来,沈临已经到了好一阵儿。
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刻的梅长青就深有体会,他与狄景晖在一起时,总觉的两人格格不入,没什么共同语言,而沈临就不同了,同样是“官二代”的他,天生就适合这个“圈子”,再加上他为人圆滑,本性纨绔,又是“败家子”碰上了“坑爹货”,顿时溅起了花火。在梅长青看来,所谓的情投意合、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等,大抵也就如此吧?
马车驶离刘府。
梅长青望着沈临二人勾肩搭背,时而手足舞蹈,时而一脸“淫笑”,似乎早将自己这个“媒人”忘了一干二净。
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143 宁王世子
外头风和日丽,梅长青却有些微冷。
瞅着二人那“卿卿我我”的热乎劲儿,他总感觉背后凉嗖嗖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心头一阵儿嘀咕,“都他娘的什么人嘛,人家递个媒还能收个猪头吃呢,到咱这儿咋就没人理了?”
好在他乐得清静,倒也没什么怨气,一路便没插嘴。
直到他见马车行驶了半天,还没到地儿,有些忧心会不会走的太远,这才咬牙打断了二人的“甜蜜”。
“三兄,您——”
梅长青刚才张口,就被狄景晖抢下话头,他好似才发现身旁还换有个人,一拍额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自责道,“嗨,你瞧咱,只顾着同沈兄弟瞎聊,倒冷落了贤弟了,怪我!怪我!”
您倒是真敢说啊?梅长青心下鄙夷,嘴上却懒得跟他计较,摆手道,“无妨,小弟不善言辞,听你们聊便好,只是想问下,咱这是打算带去哪?”
狄景晖挑帘望了眼车外,扭头神秘兮兮道道,“不远了,不远了,就在前面的秦淮河畔,叫“丽春楼”。”
丽春楼?一听这名儿就像个青楼,梅长青顿时有些头疼,丫的果然不着调,您大白天的去这种地方是打算闹啥?
沈临似乎与他想到了一处,犹豫了下插嘴道,“您说这地儿莫不是青楼?这个点儿去,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吧?”
“嗨,你们想哪儿去了,这丽春楼虽说也算家青楼,但人家可不做那皮肉买卖,去了也就能听个小曲儿喝喝酒罢了,且听人说,今儿个似乎有人打算在那儿摆场子,咱也正好能过去凑个热闹。”
接着又“嘿嘿”贱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里头的姑娘虽不卖身,却个顶个的漂亮,且又都能歌善舞,真是可惜了啊,姑娘们那轻柔的嗓音,那妖娆的身段,每每想起来,总让人欲罢不能。”
说罢,又似乎陷入了某种想入非非,露出一脸痴相。
看的梅长青连打寒颤,好在总算能放下心来。
虽说是白天,河畔却车水马龙,三人索性便下车步行。
一踩着青石路,河畔接连停满了画舫,望着河水盈盈,望着碧瓦琉璃的亭台楼阁,梅长青禁不住舒了口长气,“十里秦淮生春梦,六朝烟月荟金陵”,这里就是让古人醉生梦死,让今人魂牵梦绕的十里秦淮啊!
多少文人墨客曾在这里流连忘返,多少传世佳作曾在这里撰写。
这里印证了一个时代的繁华,也写尽了一个时代的悲哀。
可惜这是白天,梅长青没见到它的“真面貌”。
丽春楼就位于淮河畔的最前头。
人还未走近,阵阵儿婉转连绵的琴音已经传来,狄景晖不由的脚步加快,似乎早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朴素。
这是丽春楼给梅长青的第一感觉。
迎面清香扑鼻,越往里走,越夹杂起些许酒墨之味,香而不浓,淡而不腻,配合上些许琴音,让人不禁浑身愉悦、心神放松。
三人进到楼中,见堂前已经坐了不少客人,都是些年轻的书生士子。
台上丽人拨弄,台下摇头晃脑,听不见一点儿喧闹。
狄景晖应该是这里的常客,方才进门儿,就有龟仆殷勤迎上。
“狄公子,今儿个还坐老地方?”
“嗯。”
“您几位这边儿请。”
龟仆将三人引进一处小阁。
说是小阁,其实与堂中座次一样,只是周边加了圈及腰的隔档。
点了些清酒小菜,狄景晖扯着龟仆便问道,“听说今儿个有人在这儿摆场子,你可知是谁?”
龟仆小声道,“小的听说好像是宁王世子,但具体招待谁?小的就不清楚了。”
“我当谁呢,呵呵——”
狄景晖冷笑一声,扔给他块碎银子,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待龟仆走后,沈临笑道,“怎么,听世兄的口气,似乎与这位世子大人有些恩怨?”
狄景晖摇头道,“谈不上什么恩怨,只是彼此看不顺眼罢了,他仗着自己身份,故作清高,总看不起咱们这些朝中新贵的子弟,喜欢同那些五姓七望家的子弟来往。如为兄所料不错,他今日请的便是这些名门望族家进京应考的举子,所为,也不过是想提前将这些人拢入他的麾下而已。”
沈临面色微凝,小声道,“小弟曾听闻说,朝中不少人欲推这位世子上位,然陛下却重寒门轻世家,宁王世子如此做派,岂不与陛下施政之策悖逆?他就不怕陛下断了他的念想?”
“就凭他?”狄景晖一脸不屑的摇了摇头,“我看他是读书读傻了脑袋,在想屁吃,且不说陛下那里,他也不动脑子想想,如今这武氏江山是谁打下来的?那些世家除了钱粮还能有啥?无兵无权,仅凭这些书呆子就谋大位?笑话——”
梅长青有些诧异的瞟了眼狄景晖,暗叹一声,“这些权贵子弟经家主长者的耳濡目染,果然不能小觑。”
“世兄高见!”
见沈临被自己一番话唬的一愣一愣,狄景晖颇为得意,摆了摆手接着道,“谈不上什么高见,不过一些平日里瞎捉摸的东西罢了,好了,咱不提这个扫兴的玩意儿了,今个为兄是为你二人接风洗尘来的,先说好了,咱可不醉不归哦?”
“哈哈——好,世兄痛快,小弟今儿个就舍命陪君子,陪你喝它个一醉方休。”
接着又转头道,“小叔父不善饮酒,小酌即可。”
梅长青瞪了眼他,心道,“臭小子,瞧不起谁呢?咱可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要不是出门儿没带小乙,定让你瞧瞧厉害。”
不过这话他却没说,初到金陵,他可不想给刘府兄嫂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几壶清酒,一些干果小菜,三人便喝了起来。
细嚼慢咽,喝的有些斯文,倒也没那么容易醉人。
一不留神再看,堂中人已渐满。
突然听闻一阵哗然声响起,梅长青侧头望去。就见堂中进来几人,为首的二十多岁,一件雪白金边的圆领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金冠,腰佩美玉,脚踏乌皮六合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不禁笑道,“这便是宁王世子吧?倒是生了副不错的皮囊。”
“切,就他,比之小叔父您差之远矣!”
144 柳如是
宁王世子名武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皇室第三代嫡长子。
武思的到来,引的满堂士子起身恭迎,唯有梅长青三人坐着没动。
在狄、沈二人眼中,武思与他们天生对立,故而不屑起身;在梅长青眼中,武思虽说是个世子而已,但自己就一没偷没抢的路人,干嘛要迎他?
于是,在满堂皆立的堂中,三人就显的特别显眼。
武思摆了摆手,示意一众士子就坐。
龟仆将几人引进堂中,好巧不巧的是,他坐的隔间就在三人的左前处。
路过时,武思还特地跟狄景晖打了声招呼。
“吆嚎?这不是狄三公子嘛,这不巧了嘛,今儿个本世子要在此间宴客,要不要过去陪本世子同饮几杯?”
看似偏偏有礼,却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狄景晖歪起脖子,斜瞥了眼武思,大咧咧的拱了下手,言语随意道,“本公子就一粗俗烂人,可不敢与世子你等贵族之人同桌,免的让别人以为咱们同流合污,都是一窝子金冠银须的臭虫。”
“三公子说笑了,不过些流言蜚语罢了,本世子岂能相信?再说了,你乃狄相的公子,怎么会是臭虫呢?”
不待狄景晖还口,一旁的沈临便插嘴道,“世子说笑了,狄世兄方才说的很清楚,戴金冠的才是臭虫。”
说罢,他还特地瞄了眼武思头顶。
“哈哈——兄弟,说的好!”
狄景晖拍了拍沈临的肩膀,大为解气。
“你——”
“哪来的狗东西,胆敢对世子出言不逊?”
“混账东西,莫要以为傍上了宰相家的公子,就敢如此放肆了。”
“——”
跟着武思的几位世家公子闻言,顿时义愤填膺,纷纷出言指责。
吵闹声惊动了堂中众人,见大家望来,武思挥了挥手,将几人止住,目光阴狠的扫了眼沈临,轻笑道,“虽不知你是哪家子弟,但你要记住,在这金陵城里,有些时候,有些事,不是三公子能保得了的。”
狄景晖不屑道,“吆,世子好大的微风啊,您这是在威胁谁呢?本公子不妨告诉你,他是沈梦溪大人的嫡孙,您不妨动他试试。”
“原来是沈家公子。”
武思脸色一变,略有深意的看了眼沈临,他倒是没想到这人竟是沈家子弟。
沈括官虽不是很大,最高的职位不过是正四品上的谏议大夫,但他声名远播,在朝中交际广泛,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加之他如今又兼了钱塘太守,也算个实权派了,他的嫡孙,武思确实不敢轻动。
“既然三公子是在招待贵客,本世子就不强求了,告辞!”
说罢,转身带人离去。
待人走后,狄景晖与二人连干几杯,大呼“解气”。
由于武思的到来,堂中便开始热闹起来。
不少人过去敬酒。
酒到憨时,武思起身举杯道,“诸位都是举子,未来的大周栋梁,本世子在此预祝诸位此次春闱都能金榜题名。”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谢世子。”
众人纷纷干杯迎合。
期间,一人高呼道,“诸君都出身书香门第,乃高雅之士,光饮酒岂能痛快?今日世子赏光驾临,不若请柳姑娘出来为我等奏上一曲如何?”
一些金陵子弟似乎都听过柳姑娘的名声,也跟着凑起热闹。
“秒极,管事的呢?还不请柳姑娘出来为我等助助兴?”
“依在下看,不若就请柳姑娘出来陪世子喝上几杯。”
“哈哈——”
——
管事的一脸为难的样子,却禁不住众人要求,只得上楼去询问。
听着满堂的起哄声,沈临好奇的问起狄景晖,“世兄,这柳姑娘是何人?此间的妓子吗?”
狄景晖顿时一脸痴迷,解释道,“柳姑娘本名柳如是,去岁才来的这丽春楼,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在这秦淮河畔上声名大噪,琴谈的好不说,人长的更是倾国倾城啊!”
沈临不屑道,“倾国倾城?她能好看过咱扬州的幼微姑娘?”
狄景晖道,“扬州城的鱼幼薇?”
沈临诧异道,“世兄身在金陵,难道也听过幼微姑娘的大名?”
狄景晖“嘿嘿”一笑,贱兮兮道,“为兄最喜纵意花丛了,岂能没听过扬州城鼎鼎大名的幼微姑娘?可惜不能一见呐,去岁房家二哥从扬州城回来,说起幼微姑娘,直将他夸的天花烂坠,夸的好似天上仙女,让人不禁心生向往啊!对了,兄弟说柳姑娘难及她,可是见过那鱼幼薇?”
沈临得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又一脸幽怨看了眼梅长青,幽幽叹道,“唉,小弟曾去过万花楼几次,那幼微姑娘确实貌若天仙,况且,鱼姑娘与小叔父最熟悉不过了,美不美,小叔父比谁都清楚。”
去岁沈富来钱塘时,曾给梅长青带来鱼幼薇写的书信,一个女子如此主动,可不就是心怀情意吗?且几次去万花楼,鱼幼薇都只陪梅长青喝酒。想起那日自家小叔父枕着女神的大腿酣睡,沈临就有些心酸。
梅长青本来自顾饮酒,见他如此,顿时瞪眼道,“就你话多,我与人幼微姑娘不过好友关系罢了,休要污人清白。”
狄景晖却是对沈临的话深信不疑,梅长青多有才,他是知道的,去岁冬,一首名满金陵,别人不知道谁写的,他却最清楚不过了,原稿就在他爹书房里呢。再加上梅长青这副迷人的俊脸,哪家姑娘能顶得住?
不过他只知道是梅长青写的,却不知道梅长青是在万花楼写的,他爹总不会告诉他“老子与人去逛青楼”了吧。
狄景晖立马凑到梅长青跟前,舔着脸巴结道,“人不可貌相,原来贤弟才是真正的此中高人啊!佩服!佩服!往后还请贤弟多多指教啊!”
指教你祸害女子吗?梅长青心道,接着又暗呸几声,指教个屁啊,小爷岂是那等人?
“沈临就是胡说八道罢了,三兄岂能信以为真?”接着他见楼内走出一抱琴女子,立马扯开话题,指着人问道,“此便是那位柳如是姑娘吗?”
望着倩影缓缓下楼,狄景晖痴痴道,“不错,这便是柳如是姑娘,金陵无数公子豪客愿意为之倾家荡产来赎身的柳如是姑娘。”
倩影缓缓下楼,臻首低垂,身姿摇曳,缓缓走向堂中。
一时间堂中寂静。
145 人生若只如初见
柳怜儿?
目瞪口呆的望着台上那张熟悉的俏脸,梅长青心尖儿微颤,脑中不禁泛起柳怜儿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若奴家愿与君为妾,君可愿纳?”
愿纳否?
当初梅长青也曾在在心底问过自己,答案是——愿意的。
对这个性子像极了晚娘,此生第一个向他表露心迹的女子,他一直怀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似懵懂,又有一种淡淡的喜欢。
在梅长青眼中,柳怜儿大抵也算他这辈子的初恋了。
一年相别,姑娘脸上已经褪去了曾经的稚嫩,多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妩媚。
“柳姑娘?”
不似梅长青那般含蓄,沈临激动的低吼了句。
当初柳怜儿还是钱塘江畔的花魁时,整条烟花巷的人,哪个不清楚“花花公子”沈临对她的心意?只是后来被梅长青胖揍了顿,沈大公子才绝了心思。以至于后来柳怜儿离了钱塘,沈临也是在无意中听别人说起才知道的。
是故,在沈临眼里,柳怜儿也算是自家小叔父曾经的红颜知己。
他转头看向表情已经已然恢复平淡的梅长青,眼神询问,只待自家小叔父点头,他就过去喊人。
梅长青摇头拒绝了,人心易变,一年了,谁知道人姑娘还是否记得曾经的那份懵懂?
“兄弟认识柳姑娘?”
狄景晖知道柳怜儿是去岁来的金陵,却不知她来自钱塘,故而对他的有些疑惑。
沈临解释道,“世兄有所不知,柳姑娘原本叫柳怜儿,乃钱塘有名的花魁、清倌人,后来楼里遭了灾,便离了钱塘,再没了消息,未曾想会在金陵再见——”话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瞥了眼依旧盯着台上的梅长青,接着表情幽怨道,“况且,柳姑娘还曾是小叔父的相好。”
“贤弟曾经的相好?”
同当初的沈临一样,柳怜儿在狄景晖眼中,不过是激起了他的荷尔蒙却又让他得不到的美丽事物,并不存在什么感情。
是以,他的表情从痛心,到幽怨,再到狂热的崇拜,到最后,已是两眼泛光,好似已将梅长青惊为天人。
梅长青却听的一头黑线,沈临这家伙,从钱塘到金陵,但凡哪个女子对他表露出些特殊,到他嘴里就都成了自己的相好,连同沈富也被他带成如此,惠儿不就因此被沈富赎身送给了自己吗?再看看眼下狄景晖的表情,怕一起再多去几次青楼,估计也会给沈临带歪了。不过相比于鱼幼薇与小惠儿,他确实对柳怜儿有过心动,便没去争辩什么。
狄景晖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嘴里喃喃道,“贤弟果如我父说的那般,似神仙少年。风流而不下流,漫步于花丛之中,却片叶不沾身,人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留下了传说,当为我辈楷模啊!为兄真恨不能早与贤弟相识,好早受贤弟的言传身教。听说最近画舫中又出了个善弹琵琶的李香君,要不改日我带贤弟过去瞧瞧?”
李香君?梅长青稍有些诧异,先是柳怜儿改名柳如是,如今又出了个李香君,莫不是要凑足了秦淮八艳?
当然,梅长青对这些风花雪月的地方是真不感兴趣,他不似沈临这等有树蒙阴的官宦子弟,也不是外面那些无忧无虑的世家少爷,他清楚自己只是个命好的戏子,几次去青楼不过是迫于无奈罢了。一个鱼幼薇已经让他头疼不已,他可不想再惹出什么风流韵事,免的徒遭人笑话。
况且他有要复的仇、要结的怨,有一大家子挣扎求生的亲人等待着他去守护。汴州的灾祸已经让他失去了至亲的师父与几位慈善的长辈、失去了两位师兄,六师兄安宁为复仇如今也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他有什么资本敢去折腾这些?
他当即便赶忙拒绝道,“三兄误会了,小弟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如今科考在即,小弟怕是没时间再陪三兄逍遥自在了。”
狄景晖遗憾道,“也是,为兄差点忘了贤弟与沈小弟都要参加此次的科考,可惜为兄不才,此次未能中举,不然也能与你们一道了。来来来,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了,咱们就趁今日闲暇,边听妙音,边好好喝上几杯——”
袅袅琴音响起,众人端着杯子细细品味。
梅长青也是第一次听柳怜儿弹琴,或许尚不及鱼幼薇,却也弹的已是极好。
一曲弹罢,台下人先是品味半晌,接着便轰然叫好,拍手感叹,赞美声不绝于耳。
“不愧是柳如是姑娘,一曲弹的余音绕梁——”
“琴音美,人更美——”
“聆听姑娘一番弹奏,当真是不虚此行——”
“——”
连武思也跟着众人拍手,眼底闪过一抹异彩。
狄景晖更是犯了花痴,一脸猪哥模样。
“咳——”
沈临轻咳一声,提醒了下,才让狄景晖回了神,“朋友妻不可欺”,他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见梅长青似乎没注意自己这里,这才又放下心来,给沈临甩了个感激的眼色。
这时,武思身旁一位公子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起身喊道,“今日宁王世子在此间宴客,柳姑娘不若过来陪世子喝上几杯?”
此人似乎有些身份,场中不少人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心中固然有些不爽,却也未敢阻拦。
“哼!”
狄景晖冷哼一声道,“裴俚这狗崽子,裴氏已失了裴枢这个封疆大吏,他竟然还敢出来招摇,他以为现在的裴氏还是从前的裴氏?”
“哦?裴家人吗?”
“没错,他是裴氏三代长孙,裴枢的亲侄子。”
沈临气愤道,“小叔父,要不要小侄去堵住这小子的臭嘴?”
梅长青摇头道,“等等吧,看看柳姑娘如何选择,如果她愿意,我们也不好阻拦,若她不愿,我们再想办法也不迟。”
“嗯!”
沈临瞪了眼裴俚几人,扭头看向柳如是,看她如何选择。
此刻台上的柳如是心低正在暗骂裴俚,“还什么士族子弟呢,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却满肚子坏心眼儿,简直什么玩意儿?”
眼下不满归不满,柳如是却不能表露出来,毕竟这里是金陵不是钱塘,一年来她受到这种为难已经不知凡几,早收了在钱塘时那种直来直往的性子,平日里那些人不过寻常子弟,她尚能游刃有余的脱身,此次却不同了,宁王世子,莫说她们这些秦淮河上下贱的妓子,就是常人家的女儿,又有几个能?几个敢?
“唉,世人要都像梅公子那般该多好——”柳如是不禁在心底感慨。
一想到梅长青,她又有些黯然,若他此刻在此,还会不会再像上次一样为自己解围?想到此处,她突然脑筋一转,来了注意。
当即便委身一礼,柔声道,“小女子不过一介妓子,蒲柳之姿怎敢高攀世子,不过,既然今日是世子宴请诸位读书人,小女子又岂能让诸位扫兴?不若这样,小女子手中有一句残词,若在场的诸位谁能将此词补完整,小女子就陪他喝几杯如何?”
“啪啪啪——”
世子拍手起身,似乎对柳如是的此番提议也很有兴趣,称赞道,“柳姑娘此法省得本世子之心,在座的都是各地举子,擅长此道,自古文无第一,今日我等不妨借此比比看,也正好一起助助酒兴,诸君以为如何啊?”
“好——”
堂中皆是自诩满腹经纶的士子,填词补诗本就是他们的强项,若能补全词句,不仅能博美人一笑,还能入得了世子法眼,此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当下便叫好赞同。
“嗯!”
世子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扭头看向柳如是道,“既然大家都同意了,就劳烦柳姑娘念出残句。”
此刻的柳如是已是骑虎难下,她暗咬银牙,稳了稳心神,旋即展颜微笑,在众人炫目之中缓缓念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念罢,望着堂中皱眉沉思的众人,心中呢喃道,“梅公子,人生若只如初见,怜儿此心永远如是。”
146 癞蛤蟆也配吃天鹅肉?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梅长青微怔,这不就是自己曾经给她念叨的那句词吗?暗骂自己真蠢,“如是”,柳如是,可不就是源于如此吗?
心中又不禁涌上些欢喜,柳如是,相别一年,姑娘依旧如是吗?
堂中众人绞尽脑汁填词,连一旁的沈临二人也开始皱眉思索,却没人知道,写词者就坐在堂中。
想了没一会儿,沈临便无奈的放弃了,不是词他补不了,而是每次补上的句子总配不上句中那种意境。
见堂中已经有人开始动笔,梅长青却依旧漫不经心,沈临顿时有些急道,“小叔父,您不是说若柳姑娘不愿意,咱会帮她吗?于诗词一道,天下士子谁能及您?填个词还不是信手捏来?您此刻还不动手,莫不是不愿相帮了?”
见他急的连问自己,梅长青不满道,“咋的?事不关你,你着急个屁啊?莫不是依旧贼心不死?”
一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炸的沈临脑袋瓜嗡嗡,小伙子顿时满心的委屈。
“小叔父明鉴啊,柳姑娘乃您的相好,便再给小侄十个胆子,小侄也不敢对自家小婶子有什么歹意,您若不信,小侄愿对天发誓,若——”
每当听他嘴里说出“想好”一词时,梅长青嘴角总忍不住有些抽搐,见他就要毒誓,连忙无奈的摆手道,“行了,也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嘛?”
“当然至于了,此事可开不得玩笑,勾引人妻还浸猪笼、两洞三刀呢,若他人误以为真,以为小侄图谋自家小婶子,小侄岂不要被唾面至死?”
“——”
瞅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梅长青顿时一脸无语,又是“相好”,又是“两洞三刀”,你说你一个官宦子弟,说话咋总有那么一股子匪气?
狄景晖却搂着沈临大赞。
“说得好,沈兄弟不愧乃我辈性情中人——讲义气,勾引人妻,那可是大忌,猪狗不如之辈才能干出此等事情——”
夸了几句沈临,他又冲着梅长青问道,“贤弟,你既有意相助,为何还不出手?”
梅长青摇头道,“不着急,补个区区残词罢了,小弟早有腹稿,此刻未动手,不过是想瞧瞧此些世家子弟能耐如何。”
“就凭他们?不过一群啃祖食宗的怂货罢了,有个屁的能耐?你别看他们都是些举子,可真凭自个儿本事考上的有几个?还不都靠那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爹也真是的,别个都能如此,偏偏我就不行,若他肯点个头,为兄此次岂能落榜?”
话说到这儿,他言语中也透露出些怨气。
梅长青惊异道,“不会吧?科举虽屡出弊事,却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一次舞弊如此多的举子,不就是摆明了愚弄皇帝吗?这些世家怎么敢?”
狄景晖苦笑道,“怎么不敢?文国公没跟贤弟提起过他缘何离朝的吗?”
“没有。”
梅长青摇头道,“先生从未与小弟说起过此事,莫不就是因此?”
狄景晖“唉”了一声,叹了口气,小声道,“便是因此,当时的情况甚至比如今更甚,大周朝中六成以上的文臣都是世家之人,科举被他们把持,几乎成了世家子弟入士的门路,寒门子弟除了自荐投效于世家那些,其余的别无门路。”
听到这儿,梅长青不禁想起钱塘前主簿崔毅,沈老每次说起此人总是哀叹惋惜,梅长青此刻却有些体谅崔毅了,若不投靠虞氏,他如何能享受的上皇恩,如何能入的了仕途?
沈临忿忿道,“如此科举还有何意义?岂不是在玩弄寒门子弟吗?”
梅长青摇头道,“老师提起他罢官离朝一事,总叹自己当时有些操之过急,此事确实急不得,皇帝有些割除科举弊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能看的到金陵,却看不到其他地方,各地主事的依旧是世家官吏,所以她才趁世家不备,一步步在暗中拿下了扬州府。”
狄景晖望着梅长青,眼底闪过一抹惊骇,心道此子果然可怕,竟如父亲分析的一般模样。
沈临叹气道,“唉,听小叔父你们这么一说,小侄咋突然对自己此次科举感觉有些前途未卜?”
梅长青一眼就看穿他心底打的什么小九九,嗤笑一声道,“莫想给自己找落榜的借口,你当家里人都是傻子?前途未卜?你未卜个屁啊!春闱在金陵,是在皇帝的眼皮之下,那些世家便纵要耍手段,也不敢如秋闱那么明目张胆。况且你是谁?堂堂钱塘沈氏的嫡公子,你若真有那个本事考上,依沈伯父在朝中的关系,世家人便是再大胆也岂敢偷你功名?”
“嘿嘿——”
沈临见自己被拆穿,顿时缩了缩身子,干笑几声。
就在三人闲聊时,堂中有了声音。
“柳姑娘,诸君,小生填好一词,还请诸位指点一二。”
三人抬头望去,见堂中一打扮贵气,却面色苍白、身形犹如麻柴杆子的“病公子”立在堂中。
见是此人,裴俚喜道,“长山兄已补好了吗”
接着又扭头向武思介绍道,“世子,此人为郑氏公子郑经,字长山,乃名满庐江郡的大才子。”
“哦?郑氏子弟吗?”
武思站起身,称赞道,“不愧是郑氏子弟,果然才思敏捷,如此,就有劳柳姑娘将郑公子补好的词读与大家听听,姑娘以为如何?”
柳如是即便此刻心中有一百个不愿,却也只能强笑着应下。
接过龟仆拿来的书稿,柳如是快速扫了一眼,旋即柔声读道,“,春燕归旧檐,堂无人、日头转落,沐浴清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待柳如是读完,众人拍手叫好。
梅长青瞥了眼郑经,心道此人能如此快补全此词,确有几分急才,开篇写景,借景入情,且文采不错。
不过有些可惜的是,句虽补的不错,却补不上意境,读起来难免有些意境跌宕。
“沈临,研墨。”
“小叔父要动笔了?”
沈临大喜,忙齐身去一旁桌上研墨,狄景晖也跑去帮着铺纸。
此时堂中众人见郑经之才,不少人打了退堂鼓,但依旧有几个想在武思面前露露脸,将写好的词稿递送上去。
柳如是读了几篇,都不及郑经之作。
见众人都搁笔停写了,柳如是不禁有些着急,她方才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却不想还真有人填上了此词,若他填的不行,自己也有理由好言推却,奈何此人填的确实不错,这下可如何是好?
武思起身道,“诸位大才,所补之词皆很不错,奈何郑公子珠玉在前,依本世子来看,此次似乎是郑公子所作更胜一筹,诸位以为如何?”
“世子所言极是,郑兄大才。”
“确实是郑兄更胜一筹。”
“恭喜郑兄!”
“不愧是郑兄!”
众人起身迎合,顺带恭维起郑经。
郑经也颇有些得意的拱手答谢,接着朝武思道,“世子重士,此番宴请我等,可谓厚赐,我等无以为报,不若就由小生来成人之美,将此奖励回报与世子如何?”
“好,此必为一段佳话。”
“果然是郑氏子弟,有情意义。”
“——”
众人也随波逐流,跟着瞎起哄。
郑经见武思领了自己人情,微笑着没有拒绝,便扭头朝柳如是道,“柳姑娘以为如何?”
“这——”
柳如是一脸为难,心下大急,却又一时想不出注意。
正当她准备破釜沉舟、咬牙拒绝之际,忽听堂中一声笑骂,“本公子觉着不如何,尔不过一欺负弱女子的癞蛤蟆,也配指使天鹅?”
147 别来无恙
“狄景晖,汝欺人太甚,平日大家让你三分,不过是敬你爹乃当朝宰相罢了,今日你安敢当着世子与诸家子弟如此造次?简直目无王法。”
狄景晖斜倚着阁板柱子,扣了下鼻子,随手朝裴俚方向一弹,接着呸了口唾沫星子,阴阳怪气道,“吆呵?目无王法?好大的一顶帽子,本公子可不敢轻戴。来来来,你们哪个敢说自己叫王法?站出来让本公子瞧瞧,也好让本公子清楚自己哪里目无王法了。”
“你——”
裴俚顿时气急败坏,指着狄景道,“狄小三,你个不知尊卑的东西,莫以为我等不敢收拾你。”
狄景晖听他一句“狄小三”,脸一黑,阴声道,“收拾本公子?有种你就来试试?你若不敢你就狗娘养的。说本公子不知尊卑?裴二狗,哪家狗日的不知尊卑他心里有数,本公子尊的是陛下,你尊的是谁?”
裴俚瞬间变色,瞥了眼武思,怒声道,“好好好,好一个能言善辩、巧言令色的狄小三,本公子往日倒是小瞧了你。莫以为我等真不敢揍你,只是怕搅坏了世子的宴请罢了,今日我等比的填词,有本事你就拿词来比,若拿不出个一二三,本公子定要与你对簿公堂。”
狄景晖不禁嗤笑,“呵呵”道,“好一个对簿公堂,你等没脸没皮的为难柳姑娘一个弱女子还有理了?不过本公子也是讲理之人,你等不是要比词吗?咱今儿就跟你比比词,龟仆,将此词拿给柳姑娘念与他们听听,也好让他们涨涨见识,知道什么叫“词”!”
一群神仙打架,凡人岂敢参与?
堂中悄然无声,龟仆小心翼翼的接过词稿,匆匆跑去上台递给柳如是。
狄景晖是丽春楼的常客,常来听柳如是弹曲,虽说“恶名在外”,却从未为难过楼里的姑娘。
是故,柳如是感激的看了眼狄景晖,待收回目光时,突然扫见一道熟悉的侧影,身子不禁一怔,接着又暗自摇了摇头,心道,“不可能是梅公子,自己一定看花眼了。梅公子在钱塘向来都是足不出户,怎么可能会在金陵?再者说,他在钱塘虽有些关系,但终归只是个贫寒的戏子,如何能来丽春楼?又如何能与狄氏公子交集?定是因为自己触景生情,过于思念他了!”
想到这儿,柳如是脸儿羞红,生出些许妩媚,看的台下人一阵眼直。
可惜,她没注意到给梅长青殷勤添酒的沈临,否则,怎么可能认不出二人?
“咳——”
沈临献完殷勤,见众人都直勾勾的盯着台上,顿时不满的轻咳一声,暗道,“一群狗日的,看什么看,想看回家看你小婶娘去!”
柳如是回过神儿,担心的打量了一眼词稿,瞬间被纸上的词句吸引,忍不住暗中叫好,好词,当是好词,与梅公子那句简直配的天衣无缝,接着又有些狐疑,狄三公子有此才吗?
不过管他呢,此词一出,自己定可以脱身了。
便压下心中惊讶,一脸巧笑嫣然的读道,“:一日,独坐书房,心思二三事,竟入梦中,梦中余已是垂垂老朽矣,不禁心生感慨。逢柳姑娘补词,余之梦感恰与之相合,遂作数语,予以佳人。”
一番序言后,堂中不知何人“噗嗤”了声,很快又沉默了。
众人想笑,却强忍着没敢笑出声儿,鬼知道狄老三这浑人会不会恼羞成怒,世子不惧他,裴俚不惧他,然自己等可不敢不惧,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世家可今非昔比了。
“呵呵——”
裴俚却毫无顾忌的笑了几声,压着嗓子嗤笑道,“无耻之徒果然适合搞笑,竟将自己梦成个老头子。不过,也不得不说,我等往日有些小瞧这货了,他此番序言确有几分文采。”
武思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露出来的不可怕,阴起来的才让人防不胜防。我等不怕他狄小三暴露,就怕他露的不够彻底。”
狄景晖瞟了眼嬉笑的裴俚几人,压根儿懒得理会,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梅长青,心底暗自得意道,“笑吧,笑吧,几个狗日的,你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咱贤弟写的词,便是我父都推崇备至,岂是你等笑的?”
柳如是自是没注意下边两拨人的暗中较劲。
她见下面没了声响,便樱唇轻启,继续柔缓读道,“甚矣吾衰矣——”
众人暗道,“果然是一副老头子的口吻。”便没怎么在意,待听到“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时,倏然大惊。
“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读道此处,上阙读完,柳如是顿了顿,扫了眼台下惊呆的众人。
“唉,输了,单凭此词,吾不及狄公子多矣!”郑经酒杯一抖,颓然长叹道。
武思猛的扭头看向狄景晖,见他伏在那儿冲自己嬉皮笑脸,顿时呢喃道,“不可能,此词定不是这混球所写,作词的是谁?沈家子?还是那垂首之人?方才我没注意,你等可看清了那垂首之人是谁?”
几人摇了摇头,扭过头去,却因隔着挡板,看不清里边人影。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
柳如是声音柔脆,煞是好听,众人却没了那心思,皆心道,“好词,好胆,借酒申斥,莫不是在嘲讽科举、嘲讽时政吗?”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柳如是读完,舒缓了下心头震惊。
堂中寂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唯能听见狄景晖与沈临“嘿嘿”的嘲笑。
半晌后,狄景晖笑道,“柳姑娘,看来今日这补词比试,是本公子赢了。不过本公子可不像某些道貌岸然之徒那般无耻,今日本公子招待家中贤弟,姑娘无需作陪,且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裴俚拍案起身,怒斥道,“狄小三,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就你那几斤几两的本事,金陵城中哪个不清楚?你拿他人之词来与我等较量,算不得数。”
“嘿,无耻之徒,谁告诉你此词是本公子写的了?此乃我家贤弟所作,且我家贤弟就坐此间,怎能算不得数?”
裴俚咬牙道,“你家贤弟?我等可从未听说相府还有个狄四公子,况且,你狄氏一门青年也没个如此之才。”
“吆吆吆,耍无赖了不是?狄家青年一辈是没这么个大才,可贤弟乃我父至交弟子,与我狄氏子弟有何区别?我狄氏可不像有些人,好人不交,尽交些下三滥的癞蛤蟆。”
“你——”
“好好好,好一个你父的至交弟子,有本事你让他站出来,本公子倒要瞧瞧,此人有什么三头六臂,能将我等比作癞蛤蟆。”
狄景晖不屑道,“你也不瞅瞅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我家贤弟,岂是你说让站出来就站出来的?”
裴俚怒火中烧,刚要发作。
却听隔间里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算了三兄,既然他想见,小弟就让他见见,咱又不是丑的见不得人。”
话音落下,众人就见隔间中站起一道修长消瘦的身影,转过头,十七八岁少年,玉树临风,微笑似春风拂面,让人心生好感,一身青色朴素的儒袍,仿佛一股书香之气扑面而来,举止温文尔雅,着实令人有些自惭形秽。
“钱塘梅长青,见过诸位。”
少年人微微一礼。
接着他又扭头看向台上正捂着小嘴、一脸难以置信的伊人。那灿烂的微笑,似冬日里的骄阳,瞬间温润了伊人的心房。
恍神间,就听少年柔声道,“柳姑娘,相别一年,别来无恙!”
148 清者自清
“梅公子——”
伊人眼神就这么赤裸裸、直勾勾的望着那人,红艳娇嫩的樱唇微颤着,似乎在小声呢喃。
半晌,豆大的泪珠儿自她脸颊滑落。
她像暴风中那颗摇曳无助的小杨柳,像雪地里那个被人丢弃了孤零零的孩子。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想挥一挥手臂打个招呼,却死千斤压身,动弹不得。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惜,想将她拥入怀中,好生疼爱一番。
沈临望了眼怜人的柳如是,又目光幽怨的盯着自家小叔父的背影。
您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辱人清白,普通朋友”吗?
为何人姑娘却是这般?
您搁这儿哄鬼呢?
众人也齐齐望向梅长青,那眼神儿,像极了在看一个渣男。
柳如是满脑子都是意中人的影子,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与自己。
她掂起裙摆,忘乎所以的跑了过去。
待气息微喘的来到他身侧,见他含笑望着自己。
她顿时又有些羞怯。
这才又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那夜的钱塘江畔,是满堂客人的丽春楼。
见众人神情怪异,她赶忙垂首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滴,小脸涨红,唯唯诺诺。
心中似乎有万千言语想一口气都问出来。
想问他相别一年来有没有惦念过自己?
想问他那首是写给鱼幼薇的吗?
想问他秦琴在梅园是否安好?
想问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初给他的留信?
想问他“君愿吗”?
想——
最终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问出口。
“柳怜儿啊!柳怜儿!你日思夜想的盼了他一年了,终于将他盼来了,为何却如此胆怯,快问啊?你在怕什么呢?”
她脑中似乎有个小人儿在不停的催促自己,在为自己加油打气。
终于。
她咬了咬牙,鼓足勇气开了口。
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句,“好——好久不见。”
梅长青伸出手,想像安抚自家下丫头那般,揉一揉她的小脑袋,却又尬笑着收回了手。
这不是家里,她也不是自家瑾儿。
就在一幕情感戏即将上演,就在众人既痛恨又期待的沉默时,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呼将气氛彻底破坏。
“梅长青?你是梅长青?在扬州城写下与的那个梅长青?”
见梅长青点头,郑经跌坐在席,呢喃道,“输的不冤,输的不冤啊——”旋即又猛的抬头,神色从失落逐渐变成了炽热,拱手长身揖礼道,“郑经见过梅公子,梅公子有所不知,郑某自幼酷爱诗词,郑某以为,梅公子之词才冠绝天下。谢康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依在下看来,“天下词才共一石,梅公子独得九斗,天下人共分一斗——”
哎?啥情况?
梅长青傻愣愣的望着郑经,这人莫不是傻了?
沈临二人也有些不解,依照彼此立场,这人不该是个梅黑吗?怎么瞬间成了个梅吹?
“郑长山!你给我闭嘴!”
裴俚怒喝一声,不满的瞪着郑经。
郑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站错了立场,赶忙停嘴,讪笑道,“梅公子,今日多有不便,来日郑某一定向您求教。”
伸手不打笑脸人,梅长青只得咧了咧嘴,干笑着拱手道,“一定!”
心中却道,“您可真是一朵奇葩,经此过后,世子那里怕是容不下你了。”
一旁的狄景晖忍不住偷笑,侧脸小声道,“哈哈——贤弟,此人看起来虽痴了些,心却不坏,倒是可以交往一番。”
又见气氛被彻底打断,便接着便朝着裴俚一脸嘚瑟道,“怎么样?裴二狗,输否?”
裴俚黑着脸,咬牙切齿道,“狄小三,尔等未请自来,我等饮酒作乐,与你等何干?何来输赢之说?”
“唉!”
狄景晖忍故作叹息的摇了摇头。
接着扭头对沈临道,“兄弟,你看出来没?这某些人呐,他就会仗势欺人,此种人你可千万学不得,否则将来是会遭报应的。咱为人处世,一定要“以德服人”。”
“世兄说的是,小弟受教了。”沈临很配合的拱手礼道。
“噗嗤——”
柳如是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见气氛不对,俏脸微红,赶忙捂嘴躲在梅长青身后。
柳如是这一笑,无异点燃了炸药桶。
“混蛋!”
裴俚仿佛失去了理智,脱去“斯文”,操起胡凳便欲教训二人。
众人也跟着起身。
狄景晖“嘿嘿一笑”,看不出半点惧意,他可不像普通人那般文弱,会些武艺,打架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裴兄!”
就在双方摩拳擦掌,即将混乱之时,却被一旁的武思喝止。
“都坐回去,一群堂堂举子士人,岂能学那市井之辈?”
“再者说,本世子设宴丽春楼,凡来都算客,梅公子之词确实更胜一筹,我等既已输了词,可莫再输了人。”
“是!”
裴俚不敢辩驳,目光阴狠的扫了眼狄景晖,冷哼一声,气呼呼的坐了回去。
武思接着看向梅长青,微笑道,“梅公子不愧是名满扬州府、传闻中的“扬州府第一才子”,一首脍炙人口的已让江南士子们望尘莫及,如今这一首一出,怕是这“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也很快会是公子的了。”
梅长青微微一礼,谦虚道,“世子过奖了,词乃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于国于民来说,在座的各位才是有大学问之人。”
“梅公子过谦了,可愿过来同饮?”
“小生不过一介寒门学子,就不打搅世子与诸位了。”
“你别给——”
裴俚大怒开口,却被武思摆手制止。
“既然梅公子不愿意,我等也就不勉强了,不过有些事怕是公子对本世子有些误会,本世子从来没瞧不起过寒门学子,坊间些许寒酸小人的话可当不得真。不过,也是本世子多嘴了,想来依梅公子之才,又岂能被这些谣言所蒙蔽?”
梅长青微微一笑,眼神略有深意的看着他。
“清者自清,世子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