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亡
赵南是从大学同学伟刚那里得到一个地址:“陕西咸阳池县桥头镇东里村9号”。它看起来陌生又遥远,是赵南通过自己的关系网,能找到的最偏远的落脚地方,伟钢已经为赵南安排好了住处和接待的人,并且向赵南保证:那里地广人稀,绝对赵南一个人住,不会有人打扰,赵南住多久都可以。
伟钢姓王,他老家就在那里。他是陕西咸阳人,赵南是浙江杭州人,他们一起在上海读的大学。四年当中,他一直睡赵南上铺,经常向赵南要烟抽,蹭饭揩油更是频繁,赵南觉得他为人耿直热情,所以也不在乎这些小钱小事,四年下来,情如亲兄弟一般,不过毕业后他回到西安打拼,赵南回到家乡杭州,分别三年难免有些生疏了。
“你小子为啥跑要到内陆躲着去?不是成了通缉犯吧?”伟钢在电话里调侃着问赵南。“不是。最近失恋了,想一个人静静。”赵南回答,尽力掩饰住伤口疼痛引起的急促喘气。伟钢听了后嗯嗯了两下,表示理解支持,很快就发来了上面的地址,说这是他外婆家的村子,一个亲戚的旧宅,他去了吃住全包,不限时间,是旅游散心、寻找灵魂归宿生命意义的最好地方,包赵南满意。
“我估计你住不了多长时间,最多两个星期,农村里没有任何娱乐,你最后会被闷的窜出来,那是我亲戚的屋子,你失恋了要想开点啊,别寻短见害得那里成了鬼屋凶宅。星期六星期天我会抽空回去看你,你洗白白了在家里等着我哦!”伟钢还似当年的热情和直爽,可此时躺在病床上的赵南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从医院里逃跑不是难事。那几个仇家派来看守他的人只坐在医院大厅入口和汽车出口处,他们没想到赵南会在伤口缝合后三天,还未痊愈时逃跑,这种内脏缝合的手术,消炎药水的吊瓶最少要挂上五天,医院才肯放病人出院。他们或许就没有预料到赵南会逃,重伤之中离开医院那几乎就是不要命了,他们料不到赵南就是想玩命,他们只是等着他出院,将他扭送到公安局。
早晨九点,赵南先是乘电梯到了地下停车库,这样可以绕开医院的大厅入口,然后从汽车的入口处堂而皇之走到街上,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十二点飞机起飞,随着飞机越飞越远,赵南紧张的心情也逐渐放松。飞机在咸阳机场降落,依照伟钢的指示,先是坐机场大巴,中途再改乘去池县的中巴车,到了县城接着换乘去桥头镇的大巴车,到了镇上,还要搭五块钱的三轮车,才能到了东里村。
好在是九月入秋时分,赵南穿的单薄,一件短袖T恤加一件银灰色的快干裤,为了防风和遮蔽腹部的伤口,上边又套了件稍厚的长袖牛仔衬衫,行李也只是个背包,可以减轻他一路颠簸引起的伤口疼痛。下了飞机后,一路黄土高原的风景,迥异于江南,大片大片整齐青绿的麦田,红砖砌的低矮平房,厚厚堆积的黄土层,从车窗外快速的掠过,赵南从来没有到过北方的农村,完全陌生的景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分散了身体上的不适。
天气灰蒙蒙的,所有的建筑物都蒙着灰,笼罩在严重不现实的气氛当中,不现实——赵南一路亡命,都如同行走在梦中,他很享受这种魔幻的感受。前三天他在医院痛的生不如死,比起手术后的刀伤,家人朋友同情怜悯的目光让他更难以承受。比起肉体上的伤,赵南的情伤更重,却没法医治。如今他终于逃出来了。他不怕法律上的制裁,不怕仇家上门,他怕的是周围熟悉的一切,熟悉的街道风景,这些会让他不停的受伤。想要自救,就要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忘记一切曾经的创痛。
下午五点半,黄土高原的经度上,还是烈日当头。赵南站在东里村的村口,看着这个安静的小村庄,马路两边的每户人家,大门口都盛开着粉红色芙蓉花,搭架着葡萄绿叶覆盖的凉棚,好是一幅悠闲从容的田园风光,却很少有人走动。
赵南拔通了联系人“二姨”的电话。十分种后,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就从马路边的小巷里快步走了出来,她高原红的脸上笑意盈盈,见到赵南就热情的招呼着,浓重地方口音让赵南听不太明白。他也不想听明白。二姨抢过赵南的背包,领着他向村里走,不停的说着伟伟怎么怎么,伟伟的客人就是我家的客人……她是伟钢的二姨,赵南被托付给她照顾了。
赵南走的很慢,二姨注意到他脸色苍白,额头流着汗,神态疲惫之极,不禁的叹气摇头,不再絮叨,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也放慢了脚步。两人缓慢的走到了村子的东南侧角,停在一座院落门口。一扇掉了色的朱红铁皮大门出现在眼前,二姨推门进了院子,一条红砖铺的小路通向一幢平房,满地杂草和落叶,二姨抱歉的说,昨天才收到伟钢的通知来不及清理,只是收拾打扫了正屋里面。两人上了走廊,掉色朱红色的格子木门,上面嵌着粘着灰尘的玻璃,其中有一块玻璃还缺失了,像是黑洞洞的眼。
走廊正中间是客厅,大约有二十个平方,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乌黑的方桌和四个凳子,方桌上白色纱罩里有几盘碗碟,发出饭菜的香味。从这客厅可以通向旁边两间屋子,东面那间摆放着一张大床,一张书桌和椅子。
二姨还在不停的唠叨着:“你看,饭食也给你准备好,不知道你们南方人什么口味,你尝尝哪里不好的,下回告诉二姨,我给你调整过来……你看,你来的太着急了,啥家俱都没有添置,你先凑合的住下……”
尽管天气还很热,室外温度有三十度,可是赵南浑身发凉,头上直冒冷汗,他能感觉到伤口处发痒,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往外渗出。他蹒跚的进了里屋,爬着坐在了床上。
“二姨,我很累了,我要休息,让我一个人休息……
第二章 异乡的第一夜
目送着二姨走出客厅门,赵南马上就解开衬衫,撩起T恤,腰间重重缠绕着的纱布上,左腹部上方果然渗出了鲜红的血迹。他一层层剥掉纱布,露出一条十公分长短、形如蜈蚣般的手术创口,创口部分短短的几个小时没有消毒处理,已经有点点的白色脓水渗出,和着鲜血变成模糊的一团。赵南从背包里掏出医用酒精、消毒绵、云南白药,把酒精倒进消毒绵里,用它擦拭伤口,每一次的接触,都痛的让他倒吸凉气,酒精的蛰痛和脾脏的内伤一起强烈的反应着,直到擦干净了伤口,再把云南白药厚厚的散上去,就像是在粉红色的面包上散上厚厚的糖霜,最后一步是用新的纱布重新缠绕包扎起来。
大概花费了一个小时。处理完伤口后赵南累的几乎晕厥。他静静的平躺在床上,床上铺着草席,他已经没有力气拿到床尾的薄被,只好用自己的牛仔衬衫盖在肚皮上。阳光还是很强烈,他头顶朝南的窗户和屋子那头朝西的窗户全都明晃晃的耀着人眼。除了远处的蝉鸣声,听不到一丝声音。赵南对目前的处境非常满意,没人来打扰他,甚至他死了也不会有人旁边哭泣,这太好了。他本来想好好感受一下这种满足,可一转眼,他就睡着了。
赵南睡的很沉。近半年多他几乎没有睡沉过,偶尔几次酒醉除外。焦灼、愤怒、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情绪让他饱受折磨。终于在四天前的那个晚上,不可抑制的爆发了。他冲进人群,冲着那个胖子的脸狠狠一拳,只听得一声惨叫,胖子蹲下身捂住了脸,他的手指逢当中有血流出。赵南也被三四人围住,一阵拳打脚踢,赵南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大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赵南抱着头着倒在地上,听到这声音不禁咧嘴的笑了。笑容刚刚浮起,他便感觉到脾脏位置一阵巨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夜里十点钟的时候,赵南醒来,窗前的阳光换成了明亮的月光。他以为自己会睡上三天三夜,其实才过了区区四个小时。太饿了,他是被饿醒的,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二姨做的饭菜让赵南直皱眉头。每道菜里都有红辣椒,大蒜,生姜。只有白馒头适合他。馒头就着蒜味的西红柿拌黄瓜,他吃的有滋有味,生凭第一次吃到这么原汁原味的面食和蔬菜,他以前在杭州城市里吃的那些东西,现在才知道,都是味道打了五折的。细细品味着嘴里的食物,西红柿的酸甜、黄瓜的清爽,馒头纯厚的麦香,又是一波强烈的满足感袭上心头。他小心翼翼的从辣椒里挑出一根青菜塞进嘴里,辣的他很快就把青菜吐了出来,“辣妹子,辣青菜,迟早有一天我都要吞到肚子里去。”赵南想。
吃饱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忘记开灯,刚才是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屋内,虽然有点昏暗,可是却能看的清楚,尤其是地面上,水磨石地板上小小白石被照射的点点闪亮,很是漂亮。
赵南站起身走到屋外。漫天的月光如雪,温柔的散落在每一个地方。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如梦如幻。他是见过的最明亮的月光,恍如白昼,这是在高原上,在农村才能见到这么清澈的月光,赵南想着,慢慢的走到院子当中,院子的大门被二姨走时顺手关上,偌大的院子里就他一个人,遗世独立,而又怡然自得。第三波满足感深深的淹没了他。此时的气温很凉,夜凉如水,浸泡着这个大大的院落。眼前的大门建在一排平顶屋子的中间,屋子的尽头就是围墙和上可以屋顶的楼梯。如果上了那些屋顶,视野会更好吧,整个村庄和田野都会尽收眼底,可是赵南没有力气爬上去。等以后身体好点一定上去看。他想。就眼的前院加上主屋,大概就有一亩地了吧。可惜这前院的土地荒废了,种上些花草,开辟出半个蓝球场来玩多好。
他又转身看那幢瓦房。这是农村里极为平常的红砖瓦房,前面是大半部分是三米进深的走廊,正中是客厅的入口,一侧就是赵南刚刚睡觉屋子的窗子,在走廊之外,走廊之内的另侧有一个厅门,一扇窗户,此时都关闭着。整个建筑只有平平的一层。这在南方农村的住宅里极为少见,南方的农村更加潮湿,建筑第一层几乎不能住人,只能用来养鸡放些东西。南方人比北方人心计多,北方人更加直爽与这样的住宅可能也有关系,这样进了大门就能直达肺腑之地的感觉真是爽……
赵南对着瓦房胡思乱想。月光下的房子散射出淡淡朦胧的光,也在背光的地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黑暗的地方更加黑了,比如窗子,像是乌黑的眼睛,厅门像是裂开的嘴巴。这里多久没人住了?以前的主人是怎么样的?他们都搬到哪里去了?留下这空洞寂寞的房子,一天天凋敝着,就连红砖墙和红房门都褪色了,像是干涸的血迹一样。
他摇了摇头,把这种不祥的想法从脑中甩开。慢慢的往回走,西北地区夏末的夜晚与白天的温差很大,此时太凉,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踏止白色的水泥台阶,灰白的水磨石地板,泛着白色门窗,还有泛白的红色砖墙,月光下白色的基调,依旧是魔幻的氛围,非常不真实——赵南忽然想到,是不是自己在手术过程已经死了,或是在逃亡的路上失血而死,后来经历的一切:村庄、二姨、香喷喷的饭菜、泛白的屋子、这一切都是幻橡,是脑细胞还有残存的意识,构建了这种经历?
太不现实了啊。他不由的伸手掐了自己的脸,痛——嗯,好。还活着。在走廊下的月光中又站立了很久,直到浑身冰冷,他才决定回去睡觉。于是,在洒满明亮月光的床上,清凉如水的夜色里,赵南渡过了他来到异地的第一个夜晚。
第三章 治愈
据说人世间有三件事情是掩饰不住的:咳嗽、爱情、贫穷,何况是一点也没做掩饰的重伤。大清早的,一地粘着血迹的棉花团,惊吓到了二姨,她退了几步,手里拎的早饭篮子差点被扔掉。她高喊一句:“额滴妈啊!”吵醒了睡的正香的赵南。他从被子里探出头,迷茫的看着周围,好久才认出想起自己在哪里,揉了揉眼抹了把脸,他起床了。
“我昨个就觉得你这娃不对,一个大小伙子脸白成那样!走路都没力气,我还以为是感冒呢,你这是犯了啥病了啊,吓死个人啊,伟伟也不告诉我,这万一出了啥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承担得起哦……”二姨坐在客厅的凳子上,又开始絮叨。
一张金色的卡片放在她面前。“二姨,这工行的卡你拿去,总共有三万多块钱。我的生活费你从里面扣吧,密码是六个零,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话题转换太快太突然,二姨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愤愤不平的说:“你这娃!咋能给我钱!我可是你姨呢,你把我当成啥人了?”话虽这么说,可是钱财对女人的安抚作用是强大有效亘古不变的,她的表情明显的由疑虑不安变为喜悦热情了。
赵南把自己刚做完脾脏缝合手术的事情交待了。把工行的金卡放在了二姨的手上,交待她去县里多买些药物纱布、酒精之类,如果能买到口服的消炎药就最好了。还要几件入秋的衣服,一定要纯色的,最好纯黑。日用品都要采购,要辛苦二姨跑一趟。二姨表示不辛苦,购物就是乐趣。现在就进城去。
“还有!”赵南叫住快步离开的二姨:“以后菜里不要放辣椒不要放大蒜生姜花椒,最好也别放葱了!”二姨硬生生刹住步伐,回头痛苦的看着赵南说:“这咋能行啊!这样菜没法吃了啊!这个难度太大……”她刚刚激起的购物狂欢,现在被打击到尘土里,委顿的走出了大门。
安排好这一切,赵南觉得崭新的生活开始沿自己预想的方向,顺利的展开了。西北九月的清晨有些凉,他拎出了凳子,披着薄被在走廊里晒太阳。一直晒到阳光刺眼,脸上发烫,才站起身,慢步踱到走廊的另一侧,轻轻推开另一间客厅的大门,走进去看到这个厅和他住的那间格局一样,都是一厅带着两室,都是水磨石的地板,褪色的红色门窗,这个客厅里有一个老式的三书柜,柜子里有薄薄一层灰尘和散乱的几本发黄的旧书。
有书看,真是太好了。可是这书?《大学物理教程》,《高等数学》,《力学原理》,《果壳中的宇宙》《量子力学》……咦,现在农民都玩高科技了么?赵南在大学中的专业是电子信息,也算是理科,但对物理的东西还是很不感冒。他走到左手的房间,除了窗下一个大大陈旧的木柜子,屋内没有别的东西。右手的房间也是空荡荡的。他回到厅里,看到客厅有一小门通向后院,这是旧式样的双开门,从里厅里面打开插销,推门就到了后院。
后院也很大,但与前院不同,这里种了许多树。赵南不认识树的各类,但他能根据结在树上果子认出:有苹果树、杏树、梨树、柿子树,石榴树,这些树都太久没有经过修裁,果子结的很小很乱,许多被鸟儿啄下来,掉在地上厚厚的一层,变成了干果。在最后排,是高大的泡桐树。所以后院比前院阴凉了许多,有种繁华沉寂的不甘。还有散布在围墙内侧的几座小小窝棚,估计是放家具柴火的。
赵南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么丰饶宽敞的院子竟然荒废着,被抛弃了,北方农家人真是地大任性。接着回去吃饭睡觉去。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二姨带着她奋战一天的成果从县城里凯旋而归,足足塞满了两大编织袋,赵南检查了药品纱布能用上两个星期,就放下心来,而那些由二姨挑选的衣物,他只能强忍着内心的鄙视着接受它们。一大堆奇怪的北方特产食品。热情表达的方式,最直白的就是:喂他吃,喂他吃你最爱吃的东西。什么麻花点心,干果冲饮,旺仔雪米饼喜之郎果冻……
“快把这个喝了。”二姨不顾自已满身大汗,先把一杯泥土色浑浊的汤水端到赵南面前。
“这是什么?”赵南觉得那颜色很丑,像是深褐色的泥浆,他不敢接。
“田七粉和红枣粉。专门治疗内伤加上补血。是我认识的一个老中医配的,绝对有用,放心吧!”
赵南拿起杯子,小口小口的往嘴里倒。不好喝,也不难喝。
“这老中医在县里开药铺几十年了,救活不少人,你这病我专门去问过他了,”二姨欣慰的看着赵南喝药,接着说:“他说今天来不及,先喝点药粉,等两天他把药膏熬制好了,就可以外敷了。这老大夫医术可是一绝啊,除了那种眼睛里黑珠子放大和四肢不能动的,他全都能治好。”
赵南听了呵呵呵。这种神奇的老中医是专门为二姨这种无知轻信的农妇而存在着的。无论如何,有人关心呵护这感觉还是超暖心,无论用什么中外古今、科学古老的方法来表示,赵南心中都非常感激。
“谢谢你啊,二姨。”赵南轻声说,大口大口把那泥状的浆水喝了下去。
“你又见外了!以后别说这些客套话,我这北方人不习惯,听得我膈应!”二姨爽朗的大笑起来:“早听说你们南方人客气,还真是!咱也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咱是花了钱的,是吧!”
于是每天两次,温水冲服。后来又外敷了老中医的独门秘方:金疮树(速)玉(愈)膏,赵南的内伤加外伤很快就好转起来,他是星期一到东里村的,到了星期天,他走路的时候,脾脏已经没有痛感,外伤已经不需要再包扎。但还不能有剧烈的动作。加上二姨精心为他烹制的病号饭,鸡汤鱼汤甲鱼汤,让他从身体和精神上都得到了滋养,原来苍白如纸的脸色,竟然也在两块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真是不可思议。”赵南看着眼前这片荒废的大院子,由衷的感慨。
第四章 白屋
一个星期后,赵南终于走出了院子。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和他来的那天一样。今天他可以很从容的参观这个农村的小村庄,不担心自己随时会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午饭后他主动洗干净了碗碟,拎着饭蓝子,先是去了二姨的家里,听她说起过,她家门口在村子西头,门口有一跟石柱子,柱子顶上一头小小的兽,是过去用来拴马的,就她家还留着这个,很好辨认。
东里村是典型的西北农村,到处能看到拴住的家畜,慢悠悠嚼着草料的羊,牛,骡子,鸡群被放养着,各样子的草狗或蹲或卧在自家的大门口,比起牲口家畜,人口少了许多,偶尔有两三个出来忙碌的,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他们看到村子里有陌生人,都侧目看向赵南,目光直勾勾的。农家的大门都朝着村中的大路,许多都敞着大门,门口种着鲜花和果树,建筑大多是红砖平房,经济条件好的人家,会在外墙贴了瓷砖,但这点点片面的彩色,遮蔽不了整个村庄苍黄色调。
赵南进了那户门口有个一人高石柱的院子。能明显的看出这是一个被精心打理的家,红砖铺的地面干净整齐,花圃中月季花香飘满院,院子里晾着衣服,进了客厅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到这些,对比出他住的那家是多么的荒凉寒酸。二姨不在家,家里只有两六七十岁的老人,估计是二姨的公婆,他们说话赵南一句也听不懂,于是放下碗碟篮子,又走出了二姨家。
村子旁边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小麦已经收割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玉米地有半人高了。赵南沿着田间的小道,在玉米地里走了很远,新鲜的空气、广阔无边的空间让赵南舒畅无比。直到汗水从额头流下,才又慢慢折了回来,沿着村子的外侧绕过,到了村口的大路上,这条路就是通向镇子、县城、外部世界的道路了,那个世界就是他来的地方。
路边有个杂货小商店,有个老干瘪的老头缩着肩膀坐在店门口晒太阳。老头看到赵南,招呼他过来:“小伙子,从外地来走亲戚的啊?”
这老头是小店老板,说话口齿还算清楚,赵南这次听懂了。他走到老头跟前,坐在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他也刚好打听打听情况,回答老头说:“是啊。我就住在村子东面最外边的那个院子里。”
“我看你身体不太好嘛,为啥住那个院子?那院子空着有八九年了。身体不好的人,不能住空屋子,对身体和精神都没有好处。”
赵南呵呵一笑,对他说的话并不为意,岔开话题问:“大爷,那个屋子以前的人都搬到哪里去了?”
“那屋子的主人,原来是镇中学的物理老师。他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呢!人聪明能干很,陕西师范毕业后就回来教书,心气高着呢,小镇子哪能留的住他?后来又考到了西北工业大学读研究生,再后来就去西安教书了。一家人都搬走了。没见过他们家有南方的亲戚啊。”
原来空屋子里的物理书,是属于一个物理老师的,赵南想。他提到王伟钢,提起二姨,老头才释然:“哦,你这个二姨的确和物理老师是表亲。你的同学我好像记得,他外婆在我们村里,他是县里娃,经常到村里来耍,长大后就很少来了,就过节过年来一趟,呆一天就走了,你们年青娃在村子里呆不住的,太闷了,我看你要不是养病,两天都呆不住,是不是?”老头不急不缓的说着,他已经麻木了村子里寂静的生活。
赵南嗯了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老头忍不住说话的欲望,又开始诉说:“那个物理老师姓李,村里人都就他李老师。李老师还有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老头话语顿住,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也是个病人。她的样子,算半个病人吧。不过别人的病有的会好,这女娃的病,一辈子也好不了。”
“她是个残疾人?”赵刚问。
“残疾人……”老头苦笑。“算你猜对了。所以你病好些,就赶紧搬走吧,那白屋以前就病气重,现在是荒废时间长,这种地方多邪性,你一个体虚的人多留不宜哇。”
“你什么白屋?”赵南不明白这个词,是个方言?
“你回去的时候看一下,你住的那房子和院子,和周围有些不太一样,这房子就和李老师的小女娃一个病,就是白——”说话间,店里来了客人,有个路过的车子下来了一家人,进店里要买水买零食,老头进店招呼客人去了。赵南也起身离开,他不明白老头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多想,只是睡午觉的时间到了。
走到住处前,赵南打量着自己住了一个星期的地方,这屋子的建筑样式比其他房屋稍微老旧些,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住宅了,走廊和木格门窗都是过时的设计,更多的是铁门和不锈钢推拉窗,还有水磨石的地面也很少了,现在大部分都改用瓷砖铺地,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墙面。
他退后了几步,对比前面两家的墙面来看,自己住的那座,明显的比前两家更加粉白,似乎是多蒙了一层白灰,如果不注意看,完全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可是一比较,就显得有些突兀,仿佛这幢屋子涂了层白涂料,它红砖的颜色要淡许多,屋顶的水泥、黑瓦都是惨白色,很像是夏天烈日强光下的反光,可现在是秋天,是和煦的秋日阳光,散光更强只能使色彩更鲜艳,可这屋子的颜色却很淡然。
赵南推门进去,坐在屋子走廊上的椅子上。这几天他每日必做的功课就是一边晒太阳,一边让自己头脑一片空白,彻底放空。忘记,忘记,不堪往事全都要忘记。忘记也是治愈的一部分,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重复着:忘记——忘记——什么也没有,你什么也没有过——
一个念头却不听赵南的话,渐渐的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迷惑着他,是那个老头的话:“房子和小女娃一个病,就是白……”
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五章 长发鬼影
九月将尽,北方农村的气温转凉。白屋院子里荒草变的枯黄,后院果树上的叶子也扑簌簌的随风掉落了一地。天地一片萧杀的气氛,在南方还会有绿树花草,可是在北方万木凋零,仿佛一切都到了尽头,生命惨淡要失去颜色失去温度,这让南方人赵南有点不习惯,为了派遣寂寞无聊,他把西屋书柜上的几本物理书硬是囫囵吞枣的看了一遍,还是一本旧版本的《史记》挽救他于水火,一字一句,一页页的文言文伴他度过了许多安静的时光。
这天晚饭后,赵南在床前的书桌埋头读书,天黑后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看到窗外白晃晃的一片,他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出了屋子,屋外月光明亮,洒满庭院,荒草中有蟋蟀鸣叫声响亮,凉风吹过,身上起了寒意,他走下台阶,站在月亮下仰望星空,月光消减了星光,只有几颗最亮的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如月光一样寒冷明亮,能让人的身心深深陷入安静沉迷当中。
赵南又禁不住的想起了女朋友小柔。她现在怎么样了?那天打架她的哭泣声,叫声他还清楚记得,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忘,毕竟这是她为了他而流泪,抗挣,多么难得!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应该不会吧,那里都是她的“朋友”,和“现任男友”——赵南想到这里,胸口猛然一痛。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客观的设想下小柔的境遇:她的前男友将现男友打残了。一个眼睛打瞎,变成独眼,嘿嘿,她会怎样?就算那个死胖子真的很爱她,以后再看到她难免会眼睛疼。哈哈,赵南冷笑出声。他们已经分手了吧。一个是图钱一个是图色,一对狗男女不会有好结局!不过,小柔最好还是能遇到好男人,不像自己这样穷,也不像那个死胖子那么丑……
正在胡思乱想,赵南目光由天空转到地面上,看到门廊房顶上,有个人影,白乎乎的人影!他惊的退后两步,借着明亮的月光细看,果然是个人没错,白色的长头发披散着,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背对着院子面朝着田野,除了白发随风飘动,那人静立着一动不动。
一阵寒意从赵南脚底升起直冲脑部。他感到有股阴风在院子里旋绕着,枯草被吹的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是诡异,竟然像一个人的喘息声,他想大声质问那人是谁?可是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个鬼影,希望那只是一个幻觉,能赶快消失。
僵立半晌,赵南感到浑身的血都变冷了,他不能忍受自己这样无能被动,正想冲到顶去看看是什么鬼东西,却见那白色身影动了,它从大门正中的位置向西面漂移,到了屋顶尽头围墙处,一点点向下消失,最后没入平房之中,消失不见了。
赵南转身快步进了屋子,第一次关上了客厅的门,关上了东面卧室的门,颓然的坐在了床上。他想起村头杂货店老头的话。“身体不好的人,不能住空屋子”,难道是因为自己身体太虚所以见鬼了?他记得以前听人说过,凡是病人见鬼,或是见了幻觉,那就是离死亡不远了。
虽然打架那天他就不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真的让他孤独的死在偏远的异乡,赵南还是有点心塞。王伟钢说过让他不要寻短见把这屋子变成鬼屋,可TM的这里本来就是个鬼屋!不知道那女鬼转过头来,脸长的漂亮不漂亮?还是一幅没有五官的白色脸皮?如果他马上就要病死,是否就去和那女鬼作伴了,希望她性格和相貌都好点,不能和小柔一样嫌贫爱富的……
第二天清晨,二姨来送早饭,发现赵南竟然一反平常还睡在床上,竟然笔直的坐在方桌前面等着她了。
“我有些话要问你,二姨,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赵南语气郑重的说。
“问吧。”二姨放下篮子,坐在赵南对面。
“这个屋子以前是谁住的,空置了几年,附近有没有死过人?”
“啊?你怎么问这些?这屋子是我远房表哥的,他们家搬到西安有六年了,所以空了六年。你说这附近,就是指我们东里村啰,村子里当然每年都有生老病死,这又咋啦,你看到什么了?”
赵南不想把昨夜见鬼的事情说出来,显得自己傻乎乎的。于是说:“
你就没听别人说起过村子里有怪事发生吗?”
“原来是你是想听这个啊,一个人太闷了,想听故事哇,你算是问对人了,二姨我也对这些事感兴趣的很!先说去年,村子里有个老太太,年龄大了瘫痪在床有半年,儿女好好侍候着就等她归天了,可是有一天早晨起床看,老太太竟然不见了!不在屋子里,也不在院子里,一个瘫痪没有行动能力的老太太,除非是有人抬走,可家里一夜都关着门,大门到早晨都是反锁着,没有被撬开过,怎么回事呢?大家赶紧到处去找,结果在院墙后头一个小树林里发现了老太太!躺在地上,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翻过院墙到了外面的小树林!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黄鼠狼在做怪!还有呢,我家门口的那个拴马柱……”
赵南见她越扯越远,连忙打断她说:“你那个表哥,教物理的李老师,有个小女孩吧。”
“连这你都知道啦?”话题转移太快,二姨想了一会儿才接上来:“是的啊,六年前是小女孩,现在也要十八岁成大姑娘了。六年前她就去西安了,从那以后没见她回来过,西安那是大地方,城里人也多,她在那里肯定要比在村子里过的快活。”提到那个小女孩,刚刚眉飞色舞的二姨脸色沉郁下来。
“那女孩是残疾人吗?”
二姨脸色更难看了,勉强的说:“都是亲戚,我不想说他们的家事。再说这也不关你的事,就不要再问了。”
“她到底哪里残疾?”赵南不屈不挠的追问。二姨见躲不过,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伤心的说:
“唉——挺漂亮的女娃,可惜啊,是个白化病人……”
第六章 去路何方
原来是这样!一个十八岁的白化女性,当然会有一头白发,昨天夜里出现在门廊房顶上的,就是她了。赵南现在认为那不是鬼影,肯定是个活人。当白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时,他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匆忙沿着门廊东侧的楼梯上了房顶,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平顶,面积大约在六十个平方,在北方农村,这种水泥平铺的屋顶,是晾晒粮食的好地方。赵南走到屋顶的西侧,昨夜那个鬼影就是从这里逐渐没入地下的。
楼板上很明显的放了一张锈迹斑斑的铁皮,似乎是很随意的放着,仔细看,铁皮一端有个变形的把手,赵南向上拉开铁皮,露出一段台阶,竟然是通往下面房间的通道!台阶很陡,每阶大约五十公分。赵南想了想,猜这里是个屋顶晒粮食的快速回收通道,只要把粮食从洞口上方倒下,就很快存放在屋子里了,不用上下搬动。他小心翼翼的下到屋子里,果然有几个装粮食的麻袋堆在屋角落,屋子水泥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灰尘,一双小脚印从台阶上一直走到门外,分明是人的脚印,大小有三十六码,细细的鞋底印纹如水波纹,脚步跨幅不大不小,说明这人走的很从容。
赵南松了一口气。不是鬼,是个活人。他沿着那小脚印出了房间,却见那脚印消失在荒草从中,方向指向正屋。那个女人进屋了?赵南又赶快到了正屋走廊,可这里早被二姨打扫干净的没有灰尘,干燥的水磨石地板上看不出脚印。昨晚他关了东边客厅的大门,她既然是个活人,肯定进不了东屋,赵南去了西面客厅和房间,这里他来过几次,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就一个黑色的储物柜,也被他打开看过,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奇怪。昨夜那个女孩去哪里了?难道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又回西安了?她可能看到自己的家里住了陌生人,于是掉头离开,连陌生人是谁,问也没兴趣问问吗。
赵南决定放弃追究。他吃饭晒太阳读书睡觉。中间接过王伟钢的电话,说很抱歉这个两星期没回来看他,公司的事情太忙走不开,忙完这阵子一定来找他,如果赵南愿意来西安看他,更好。“你考虑下来了西安,就住在西安城里不要回村子了,你长久住东里村也不妥当,到时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两个好好商量商量,你说怎么样?”王伟钢在电话里问。
听他的语气仿佛知道赵南无路可走。赵南支吾的回答:“嗯,大概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离开了。”
“我们公司现在缺一个司机。反正你现在没事,可以来试试,这工作也不需要花费体力也没有精神压力,刚好适合你。”王伟钢说。越来越不对。怎么不需体力和没有压力就适合他了,这种条件只适合老人和病人。赵南又嗯了一声,说可以,等自己准备好了就去。
“尽快来吧。已经两个星期过去了,大男人的这点伤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总是一个人呆着不好。”王伟钢说。
“你知道什么了?”赵南的怀疑终于冲口而出。
“你手术的事情二姨都告诉我了。还有你在杭州打架伤人的事,我也通过杭州的同学打听到了。我的性格你也了解,事情不知道前因后果我是不会罢休的。你放心,你在西安很安全。等杭州那边风头过了,你就去留随意,我不强留。”
王伟钢精明狡猾,这个上大学的时候赵南就知道,为了竞选上学生会主席,王伟钢贿选同学的方式五花八门,费尽心机让赵南瞠目结舌。不过这次赵南也自觉理亏,求哥们帮忙也没交待清楚事实,他干笑了两声,说好的,一切都听你的。
“赵南,”王伟钢在电话里语重心长的说:“我知道你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对你来说是生死大事,是心灵的重大创伤,可是放在别人眼里,那些只是花边小事,如果你能跳出自己的眼界,看自己的经历,你也会觉得那只是打架绯闻的小事,这段沉沦的时间不要太长,尽快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番话让赵南想了很久。他本来打算在西北养好伤,就接着上路,去西南四川贵州方向,一路走一路忘记情伤,再不行就去XZ,如果再不能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就在当地找个放牧或是旅馆打杂,过上几年再回老家杭州,到那个时候就情感就淡了,不再触景伤情,不再有冲动不停的去找小柔,不再整宿留在她的楼下,不再无望的等在她要经过的路上……可是伟钢的话也很有道理,回到现实中可能会恢复的更快。
晚饭后,赵南没有在屋子里看书,而是去村外的玉米地去散步。沿着田里的泥地小路,他走了很远,风吹着宽大的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即使天地之间都充满了这种轻快的声音,给赵南的感觉也是寂静的可怕。无边的田野在夕阳中伸展,却让人感到非常无望压抑,天地之广,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地?除了重新回到现实奋斗,没有可以永远躲避的地方。
回到白屋时已经天黑,月光又把院子照亮,赵南缓步进了大门,走到院子当中站住,他隐约听到周围有声音,是婉转轻柔的音乐声,渐渐的由无到有,点点跳跃的钢琴声,一个男声浅吟低唱着,立刻就把他拉入情绪的漩涡当中:
“让我爱你然后把我抛弃……我只要出发不要目的……我会一直想你忘记了呼吸……孤独到底让我昏迷……如果不够悲伤就无法飞翔……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我以为的遗忘原来躺在你手上……我努力微笑坚强寂寞筑成一道围墙……也敌不过夜里最温柔的月光……”
赵南被歌声搅的心绪烦乱不堪,眼泪忍不住涌出眼眶,流过冰凉的脸颊,他伸手擦去眼泪,眼前忽然一亮,院子和走廊的灯同时被打开,黄色暖光代替了雪白冷色的月光,走廊中间站着一个人,一个白发飘飘脸色雪白的女人。
第七章 月夜初遇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都在猜测对方会做什么反映,那白发女子从台阶上走下来,她逆着灯光,看不清五官,身高大约一米六三,穿着白色的外套和裤子,在灯光下变成米黄色,她走到赵南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住,语气冰冷的问道:
“你是谁?谁让你住进我家里的?”
这肯定就是物理老师的那个白化病女儿了。赵南想,果然是她回到白屋了,昨夜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屋顶,差点没把他吓死,她不仅生理有病,估计心理也有病。于是不客气的说道:“你先把这破音乐关了。”
女孩低头拨弄了几下手机,院子里回响的《残酷月光》戛然而止。赵南把自己怎么找同学来陕西的事情简单说了,并且说如果打扰了她,自己随时可以离开。
“不用。”女孩还是冷冷的说:“这屋子是我爸走时让二姨家看管的,她用来招待客人,我们也没意见。现在我要回来住两天,我们不要相互打扰就行。”说完转身进屋,赵南跟着也进了东屋客厅,他很好奇这样的女孩,会有一张什么样的脸,他想在灯光下看清楚。
两人上了台阶,女孩回过头,淡淡的对赵南说:“不要跟着我。”她抬脸看着他,两人身高相距一个头,赵南看到她雪白的皮肤上,除了两只透明的大眼睛,鼻子和嘴巴几乎淡到看不清,而大大的眼眸竟然是灰色的!赵南被这种古怪的相貌惊的呆立原地,只见那女孩向前拐进西客厅,进去之后西屋里发出“呯”的一声,就没了动静。
赵南还呆立着,等着她再次出来,大约站了五分钟还是没动静,他就奇怪了,西边客厅连着两个屋子,里面都是空荡荡的,别说床铺,就连一把椅子也没有,她进去干什么?他实在等不下去,快步走进西屋子,这里灯也没开,只借着走廊的灯光,看到三间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赵南一脸黑线。这又是什么鬼。大变活人么?人呢?他打开书柜,没人,又到屋子里打开储物箱,没人!其他没地方可以藏了啊,通向后院的小门也是反锁的,人呢?刚才砰一的声,又是几个意思?他大叫了几声“喂!喂!人呢?人呢?”除了自己的回声,没有应答。
时间还早,才夜里九点钟。赵南完全没有心情看书,甚至连坐着发呆的定力也丧失了。他不安的在各个屋子里走来走去,又到院子里,门廊房顶上来来回回,不多久就一身大汗,焦虑加上不安,让他腹部的内伤又感到一丝疼痛,他放弃了折腾自己,进了卫生间洗澡。
卫生间就在正屋的东侧,出了屋子向后院方向拐进去就到了,大约有十个平方大小,在屋顶有个水箱,每天太阳把蓄的水晒的湿热,刚好晚上可以洗澡。痛快的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赵南对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发呆。镜中的他,头发长长的垂在肩上,胡子茬青了半个脸,以前他从来不在意这些,现在忽然很厌恶自己的这个德性:
衰。
一个衰人。小女孩都能把你作弄的团团转,不知所以然。或许那不是女孩,或许真是个鬼。鬼也可以有脚印,也可以在灯光下有影子,也可以玩弄手机听流行音乐。不管那是个什么,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赵南暗下决心,今晚收拾好行李,明天天亮就离开,去西安找王伟钢。
他听到抽水马桶响了一下,就是平时放水时水流旋转而下时的哗哗声,非常清晰的在他身边响了足有三十秒。而洗脸池边的马桶人却没有人,更没有人放水冲马桶,卫生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惊惶的看到马桶里的水面微微颤动着,像是刚刚有人用过。他冲出了卫生间,跑到了院子中间,走廊和院子里的灯竟然也被关掉了,月光重新照亮了周围,这貌似寂静无人的大院,在黑暗的影子里不知道藏着什么诡异。
“你很害怕吗?”有个声音从屋子方向传来,那女孩从走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又到了赵南的面前,她的脸色平静,语气也淡然的说:“你害怕什么?这里是我的家,一个陌生人男人住进来,该害怕的人是我。”
赵南盯着她古怪的脸,使劲的想看出她是人是鬼,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女孩感到赵南的眼光,低下头,走到赵南身后,说道:“你怕我这个样子是吧。我不是故意要吓你。这是我的家里,我不想再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你不要害怕。我只晚上出来活动,白天你见不到我。”
“你到底住在哪里!”赵南几乎是喊着问出这句话。
“我住自己的家里啊,怎么了?”女孩不解的看着赵南,她灰色的眼眸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丝亮白的晕彩,有些骇人。
“我刚才……刚才进去看过……那里面没人”赵南结结巴巴的说,他还是不确定和他对话的是个什么。
女孩嘴角一咧,笑了出来:“你傻啊。你不知道有地下室吗?”
这个笑彻底打消了赵南的疑虑和恐慌。这的确是人,活人,还是个调皮的人。他咽了咽口水,决定装傻,于是也傻笑着说:“什么地下室?地下室是什么?”
“我们这里盖房子基本上都建有地下室,冬暖夏凉,住着很舒服,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南方来的。我们那里很少有地下室,你想想,地面往下挖两米就能冒水变成一口井,怎么建地下室?”赵南接着装傻。他当然知道地下室,杭州的地下室,常年潮湿墙面发霉,所以他才想不到有人能住在地下室里。
“啊?怎么会这样啊,你是南方海岛上的吧。”女孩对赵南的描述很好奇。“我还没去过南方,也没见过大海。”
“有机会我带去看海。”赵南装做深沉的样子说道,没想到两人的关系进展挺快,才几句话就深入到“一起去看海”这个地步了。
女孩听了这话,忽然表情又冷了下来。她嗯了一声,经过赵南,向大门方向走过去,赵南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怕她又有什么奇怪举动,连忙跟在她身后。
“在我带你去看海之前,你先带我去看看地下室呗。”
第八章 隐密的地下室
“我为什么让你看我住的地方?”女孩不情愿的说。
“你必须让我看到,否则我就以为你是个鬼,住在空气里。”赵南说。
女孩很听到这话生气,她的冰冷态度就是掩饰自己的怒气。“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你这种人我见的多了。”
“哦?见过你的人都以为你是鬼么?”赵南不客气的说。
女孩忽然凑近到赵南身前,仰头看赵南,两只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两条黑而直的眉毛皱在一起,嘴巴咧开露出一排小牙齿,做出一幅凶相,重重的哼了一下,显然是想要吓唬他,赵南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觉得这女孩更像是一头卖萌装傻的小野兽,被她逗笑了:“你真是自带的魔幻效果,现实里的动漫人物,你这能吓唬到谁啊。”
女孩转身走向门廊,从东面的楼梯上屋顶,赵南在她身后紧紧跟着。
“你叫什么名子,小妹妹?”赵南问。女孩不理。她在屋顶正中站定,面朝月亮,闭上眼睛。
“如果你不说,那我就给你起外号了啊。”赵南还站在她身旁。女孩转头看着他,一脸的无奈,她想做的事情无法接着做,只能从西边铁皮下的楼梯再回到院子里。赵南还亦步亦趋跟着。
“你这么白,叫你白毛太难听,叫你小白又太直接,那么我就叫你……”没等赵南把话说完,女孩打断了他:
“我姓辛,月亮的月,果然而的然,辛月然,叫我月然。我带你去看,看完了你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月然带着赵南进了西客厅,拐进了有储物箱的那间屋子。她似乎习惯不开灯,还是赵南打开了屋内的灯。他们停在那个大大的黑色木箱面前,月然打开箱子,弯腰下去,竟然把箱子底部也拎了起来,露出一条长长向下的白色水泥楼梯。月然跨步跳进箱子,示意赵南跟上。
赵南被眼前的一幕惊的发出“呀”的一声。谁能想到这长方形半人高的大箱子竟然是个入口!他进进出出多少回都没有发现!他也跟着跳进去,顺着两边都是墙面的楼梯一直到底,这楼梯的高度超过了六米,一盏昏黄的灯照亮了一间木门,木门上有锁孔,一把钥匙挂在上面,月然转动钥匙,开门进去。
进门后豁然开朗。灯光通明,照亮了足有一百多个平方大厅,竟然是半圆形的穹顶。大厅周围靠墙的部分都是书架,上面放着许多的书和一些文具仪器,大厅的两边分别放着两张乒乓球桌大小的书桌。上面整齐的放着书和本子、文件架,笔筒墨水等一些小东西,还有一台分体式的电脑。客厅里有还有两张黑色皮质三人沙发,面对放置着。边柜上有电视机和音响,DVD播放器,大厅里三个方向分别开了三个门,通往不同的房间,一间开着门,能看到里面黑色的瓷砖,镜子,洗脸池,是个洗手间,大概的位置就在楼上卫生间的下方,怪不得刚才楼上院子里的卫生间有抽水的声音,原来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地下室里比室外温暖许多,穿着厚外套有些热。大厅里所有的家俱陈设都很简单干净,像是有人常住打扫,生活学习气息浓厚,赵南啧啧称奇,说怎么没早点发现这个地方,白白过了半个月清苦寡淡的日子,就连手机都上不了网,以为自己是与世隔绝,其实舒适的生活、与外界连通的网络就在自己的脚下,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赵南在大厅里转了两圈,好奇的问月然:“不是你们家都搬走了吗,怎么还留下这么多东西?”
“当时我不想走,哭着闹着,家里人为了安慰我,才留下这么多东西,说我随时可以回来。”月然回到了地下室,整个人也放松了,变的温润随和起来,她坐到沙发上,指着另一个沙发让赵南坐下。
“这个地下室从来没有来过客人,你是第一个。”
“条件是很好,可没有人喜欢住在地下室里,像个军事地下要塞一样,采光和通风都不好,你家上面有的是地方,干嘛不住在地面上。”赵南说。
“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南方气候好风景好,据说经济条件也很好,你为啥不住在南方的家里,跑到这荒凉闭塞的北方农村干嘛。”月然反问。
赵南本想照实回答,嗯,嗯了两下,想到自己的伤痛实在没办法轻松示人,于是只能尴尬的笑笑说:我欠了别人钱,还不上被人追打,所以躲到这里了。
“你说谎话真是张口就来,可见不是好人。”月然轻蔑的说:“我可不想撒谎。第一,我不喜欢白天的光,第二,我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所以就住在地下室。我住着十年了,觉得很舒服……”她探身向前,仔细的打量着赵南的脸,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这个男人,他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凌乱,身高大约一米七五,脸和身体都很消瘦,皮肤苍白,典型南方人的削脸,下巴上全是胡子茬,浓眉,眼睛很亮可是眼神有些散乱,鼻头有些扁,厚而丰润的嘴唇,此刻不自然的向上咧着,装着笑,其实内心很慌乱。他的身体有内伤,而且感情上也正经历伤痛,这些她全都能看的出来。知道这些,她就放心了。
赵南被月然那透明的灰色眼眸看的浑身不自在。像是X光,像是医学检查。他急忙站起来,说那两个房间还没看呢,躲开了月然的目光。
那是两是很普通的卧室。一间灰白色调的床单被褥,叠放的整齐,屋子里的桌子柜子上都空荡荡的没有杂物,像是客房。另外一间虚掩着门,赵南推门进去的时候,月然皱着眉头咬着嘴唇强忍着内心的反感,她不能让别人看她的卧室。但这次,仅有的第一次,她没有制止。
这是一间闺房。房间的墙面颜色是淡绿色。七彩鲜花盛开的被褥平铺着没有叠起。桌子上瓶瓶罐罐里五颜六色的不知道是什么,五斗橱上摆放着许多毛绒玩具,小猫小狗大白公仔,也是花花绿绿的颜色。房间大约十二个平方,有一面靠墙是个大衣橱,雕花的门木门和装饰,很是漂亮。
“不错,不错。”赵南说着,“这样好的居住条件,怎么上面一点也看不出来呢,真是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里了。”
第九章 不想再见面
月然看着赵南在自己的住处走来走去,四处张望,她有一种奇怪感觉,就像有人偶然握住了她的脚踝,不适当中却有一丝意料不到的快感。是的。这个地下室除了父亲之外,没有别的异性进来过。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容忍一个陌生男人在自己私密的地盘上走来走去。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黑暗的夜里,惨白的月光下,竟然有人不怕她狰狞的脸,还对着她笑,开心的笑。
从她有的意识和记忆开始,她见多了别人异样的眼光,那多是恐惧,厌恶,或是怜悯,只有父亲常常对她亲切的笑,告诉她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你天生就是很特殊的一个,其他人都太平庸比不上你,你的天资在他们之上。”父亲经常对她说:“你很健康,没有任何病症,不要听别人乱说。”一直有这样的安慰和鼓励,她才有勇气面对自己,面对其他人的异样目光。
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就住到自己家里来的陌生男人,从第一次见面她就没能把他吓走。那天她故意出现在门廊屋顶,就是要把他从自己家中吓跑,可是他竟然跟了过来。于是第二天她决定面对面的吓唬他。谁知当她呲牙咧嘴,竟然把他给逗笑了。逗笑了!见到他笑,她的心忽的被触动,当他再一次死皮赖脸的跟在她身后,她决定不再拒绝,决定要认识这个人,这才把他引进地下室。
那个探宝的人停了下来,重新坐到了月然对面。他告诉她,明天他就要离开,去西安。
“是因为我回来住打扰你了?”月然问。
“不是。我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好,再住下去没有必要。”赵南心里想,的确是月然回来加速了他的离开。
“你去西安做什么,能告诉我吗。”月然问。
“先去找个朋友,做什么还没定。”赵南回答。
“你……那你都能做些什么呢?”月然接着问。
“我年青力壮,搬砖扛活都不在话下,又受过高等教育,诈骗设局也没问题。”赵南看着眼前一片白色的月然,有点儿做梦一样的感觉。还有这个穹顶的地下室。他不由抬头看天花板。整个圆形的穹顶涂成深蓝色。与屋子里白色的墙面形成对比,不知道造这屋子的人有何用意。
“你从来没有去过西安吧。”月然没完没了的问。
“没有。”赵南还是看着天花板。
“你要找的朋友,是不是姓王。她是二姨的侄子,我见过他几次。”月然说。
“哦。我可没听他说起过你,你应该是村里的名人。”
“我是村子里的妖怪。他不提起是为了僻邪。”月然不由自嘲的笑了笑。“我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我,六七岁大小,他当时就吓哭了。”
“哈哈,这小子现在胆子可肥了,我们一起上大学的时候,就他胆子最大最爱去搭讪不认识的美女,被骂成神经病流氓也不脸红。”
“我没有上过学。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哭着从学校里跑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上过。好在我父亲本身就是老师,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月然淡然的说。赵南可以想像她在学校里的遭遇。她在社会中的遭遇。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同情她。她竟然可以不上学。那么她是怎么长大的。像野生动物一样的吗。
“我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但我不是怪物。十二岁那年我去了西安。接触到了许多人。也有了几个好朋友……”月然忽然停止的说话,脸色有些尴尬和羞愧。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解释。赵南也看出来不对。他这是要勾出她的伤痛了。他急忙站起来说,太晚了,他要走了。
他走到门边,回头说如果明天白天见不到,就在这里先说谢谢了。他还想客套的说什么以后又缘再见,但看着客厅中一身雪白的月然,正用灰色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他硬生生的吞回了后半句,心想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第二天一早七点,赵南拎着背包,在朝阳当中离开了白屋,离开了东里村。穿过村子时一片寂静,牛羊牲口都在沉睡着,更是没有一个人影。天气很好,他的心情也很好。乘坐第一班路过的大巴车,他依稀记得来时候的路。路边那些低矮的红砖瓦房,记得来时他还是身负重伤,心如死灰,而此时竟然完全变样了。他的重伤痊愈,而且对未知的将来充满了好奇心,他似乎是经历了一次重生。
大巴车开了半个小时到了池县。赵南并不着急转车去西安。他出了车站,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大街上。沿着主要街道,他看到许多北方小县城里独有的景物。他吃了奇怪的油茶麻花、肉丸胡辣汤做早饭,看着街上的各种小店,经过了县政府的大门,路上到处都是黄土的痕迹,就连中心花园的植物上都落满一片土黄色。不知道什么形状什么寓意的不锈钢大雕塑,典型的小县城风范。
好歹有一处历史文化建筑“城隍庙”让他长了见识。门票价格不菲,据导游说始建于明朝洪武年。建筑的古朴敦厚不同于江南。全部建筑琉璃盖顶、雕梁画栋,结构严谨,肃穆壮观。院内殿庑周环曲屋连属。赵南仔细的看着每个砖瓦细节,认真的接受着外部世界进入自己的头脑。这些精华新奇的东西,可以冲击头脑中萦绕不去的执念。
到了中午,赵南在一家挂着“老字号”的店里吃了一碗羊肉泡馍,之后打着饱嗝打电话给王伟钢,通知自己下午会到西安。王伟钢有点儿意外他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说马上发地址给赵南,让他自己打车过来。晚两人好好搓一顿。
小县城就两条主要商业街,很快转完了。下午两点赵南回到汽车站,买票上了去西安的中巴车。去西安的车很多人也很多,半个小时一班车,他上车的时候车里几乎坐满,倒数第二排临走道有一个空位,赵南坐了上去。
临窗坐着一个小伙。带着棒球帽听着耳机,黑墨镜,黑色外套和黑色牛仔裤。他见到赵南,不由侧身向里缩,脸也朝向了窗外,似乎在害怕躲闪。不是这种动作,赵南也不会注意到他。他只顾躲着脸,却把后脑勺对着赵南。棒球帽后面的孔洞里,露出了里面雪白的长发。
“喂!”赵南叫了出来。“又是你嘛。”
那个“小伙”无奈的转过脸,摘下墨镜。果然,还是那一双灰色的眸子,独一无二的眼眸。
第十章 古城会旧友
到西安汽车北站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了,打车走绕城穿过半个城区,进入旧城区,朱雀大街南段凯旋广场。下车后,赵南在说好的公交车站内等着王伟钢,他就在附近的写字楼上班。这里是典型的城市中心,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虽然赵南也是城市里长大,但进城一路看过来,西安城市的气魄果然不同,比杭州多了繁华和厚重,比S市多了恢弘和气度,十六朝古都的王者之气,似乎还笼罩着这座城市,尤其的与其他城市不同。
打完电话十分钟左右,赵南就看到王伟钢的身影从远处快步走来,分别三年,赵南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王伟钢,一米七八的个头,宽脸平头,浓眉细眼,和秦始皇陵的兵马俑有几分相像,主要看气质,昂首阔步气质嚣张,隔着二十米的距离就指着赵南哈哈大笑,走过来更是握手加拥抱,再次让赵南感受到了西北人的热情。
两人沿着大街往南走。边走边聊,王伟钢说先去一家饭馆好吃好喝一顿,就在这附近,他公司的宿舍离这里也只有三站地,吃完一起走回去。很快就到了一家“竹签烤肉”的店,店面不大,可里面坐满了人,只能在角落里找到一张两人座的小桌,王伟钢点了三斤烤肉串,五瓶啤酒。
坐定之后,赵南才发现两人有差距。王伟钢白色衬衫、银灰色小西服、黑色西裤皮鞋无不精致有型,笔挺整洁,看的出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货,俨然城市高级白领的风姿,而赵南自己从杭州带来的衣服因为粘了血迹全都扔了,他身上穿的是二姨从县城的美斯邦威专卖店里买来的,外套上竟然还有标志LOGO,气质堪比农民工,而且王伟钢的发型虽然很短却有个性,用了发胶造出了型,而赵南却长发散乱,胡子茬青,怎么看都不是一类人。
两人把酒叙旧,从大学旧事聊起,同学们都有什么近况,谁去了哪个公司,谁自己开了公司,一直讲到各自生活的情景。王伟钢说起自己上班的西安鹏程环保设备有限公司,是家环保企业,规模和盈利还算中等以上,自己努力了三年,终于做到了销售主管的职位,年收入十五万以上,虽然不多,毕竟自己年龄和资历都很不够。
“你也知道现在到处都是雾霾,国家和地方都投资了大笔资金治理环境,我们公司有一部分产品是针对空气污染的,以后还会有更多更有效的产品研发出来,所以我们这一行大有前途,以后我们两个一起挣钱,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哈哈。”王伟钢说起职业生涯意气风发,脸上冒着油光,十足生意人的样子。
赵南无语,只能呵呵。他和王伟钢当初在大学里的专业都是电子信息,他回到杭州后凭借关系进了一家职业技术学校教书,工作很轻松却工资不高,当时他和小柔热恋,并没有考虑到创业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小柔提出分手,竟然是因为“凭两人的工资,在杭州哪能买的到房子?没有房子,父母不允许我结婚”,还没等赵南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和那个死胖子约会了……
“羊肉串真好吃啊。”赵南塞了许多肉串进了嘴里,又咽了一口啤酒。他不习惯肉味太辣,只能用啤酒来冲淡嘴里辛辣刺激,只吃了十串,他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对自己的经历一个字也不愿意提起。酒喝的越多,他的脸色越是发白,话也越少,笑容更是消失了。
“年青人哪有没分手过,没打架过的?”王伟钢安慰赵南:“你知道我在上学的时候就谈过两个,最后那女的让我毕业差点跟到hainan!幸亏我还算清醒,不是你这种为情所困的为情所疯狂的人,想着hainan那地方太蛮荒,我要是去了可不埋没了人才!我回到西安,都记不清又谈过几个女朋友了。女人多的是,没有值得让你伤害自己的。过去的事情不说,以后好玩的多的是!”
周围的人声吵杂成一片,接近夜晚,来吃烤串的人越多,打闹划拳人来人往,两人吃好了离开,七点半后餐馆外面还是一片明亮,西北的夜晚要比东南地区来的更晚。八点钟的时候,路灯才全部亮起,两边店面、附近高楼也跟着灯火通明,繁华夜景上场。王伟钢带着赵南穿过两个街区,进了一个数幛高层建筑的住宅小区。紫郡长安六幢,三十层,就是鹏程公司的宿舍。
这是典型的男生宿舍。进门之后赵南差点被地上乱扔的鞋子绊倒。里面各种东西堆砌从地板上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客厅里有三张架子床,两张书桌,书桌前有两个男人在埋头玩电脑游戏,看到有人进来也没有打招呼。王伟钢进来之后把赵南引到里面一间,说这是他一个人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狭小的书桌,一个简易衣橱,和几个大大的塑料整理箱。这间略微整洁些,还是简陋寒酸,与王伟钢高级白领的形像极为不搭配,与他一身鲜亮的名牌服饰形成戏剧性反差。
“你今夜就住外面那间,有一张架子床空着,我这里还有一床干净的被褥,你拿去用。”王伟钢说,“你早点休息,我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就不陪你了。”他故作无奈的笑着:“又是一个妹子,很粘人,麻烦的很呐。”
赵南刚刚从旷野人稀的农村过来,还不习惯拥挤的都市,即使在杭州他也是和父母一起住的三居室,从学校出来他还没再住过条件这般恶劣的集体宿舍。王伟钢走后,他把被褥搬到客厅的架子床上。空白的床板上有几个泥巴的鞋印。床头钢架上也全是灰尘。他去厕所找抹布,又被厕所的味道倒退出来。
他默默的坐在架子床上,听到那两个玩游戏的男生不时发出啊!呀!嗬!的惊叫声。沉浸在屋子里方便面、香烟、袜子、厕所等各种混合怪味之中。沉思了一会儿。他做了决定,背上自己的背包,离开了房间,又回到了华灯初上的街上,朝着城市向北的方向走去。
第十一章 酒巴的女DJ
赵南在来西安的路上,曾经通过手机看过西安的地图。知道西安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市,主要道路都笔直宽阔沿着正南北或正东西走向。南大街是城市的中轴线,他先从小区走到朱雀大街南段,再沿长安西路向东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长安南路上,此时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多,时间差不多了,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向古城中心位置驶去。
一路上的繁华夜景。有摩天大楼,有市井店铺,也有大型的购物广场,也有城市绿地公园,这些都也没什么,路过大雁塔小雁塔的时候,只能远远的看到一个由灯光勾出轮廓的塔状,两座塔的古朴庄严,在夜色中放出的白色冷光,已经让赵南倒吸了一口凉气。更让赵南震憾的是车子经过古城墙,高大巍峨的永宁门城门被彩灯映照出金黄靛蓝的颜色,城门下一排大型的红色灯笼更显得古香古色,一下子就把时间从摩登的现代拉入冷兵器的古代,像是乘坐过山车一般的时空转换,带来莫名的快感。车子绕过城门时,赵南不禁的探出头张望,不住轻声惊叹。出租车司机才意识到这位客人是第一次来西安,便对赵南说,这样的城门西安共有十八座,不过眼前这个是最大最雄伟,也称迎宾门,当年美国总统就是由这座城门进的西安。
进了永宁门,很快就到了目的地:粉巷。这条巷子里酒巴林立,霓虹灯闪烁,欧美、田园、神秘、奢华各种装修风格的酒巴都有,光怪陆离。青石板的路上站着许多打扮入时的女郎或是男子在招揽客人进去喝酒。赵南边走边看,快到巷子尾部,才找到一家明显规模大于其他酒巴,外部看着像一座巨型现代钢铁船舶的“逃亡号”酒巴。
所有酒巴大概都差不多的昏暗嘈杂。走进酒巴,隆隆的音乐声震耳。里面的装修风格也如同进入船舱,圆形的舷窗,钢板墙面和管道、旋梯,“有电危险”“机房重地”等各种标识牌和各种仪表盘。这里的座椅多为极简造型的长条原木,看着不舒服,却坐着很多客人,觥筹交错,香烟和酒的味道弥漫着,还有许多眼神游移的时尚男女,行走穿插于走道桌椅之间,他们的目光落在人的脸上,灼灼如同猎捕食物。
大厅的中央有个凸出的舞台。有三个浓妆薄衣的窈窕女子正合着强烈的电音节奏舞蹈。赵南环顾四周,发现在大厅的角落里,还有一处高于地面的平台,上面堆放着大小不一的音响设备,有个人正站在那些音响当中挥动手臂,是她在操纵着音乐的旋律和节奏。
赵南凑上前,离台子三米前站定,终于看清了那个打碟的女子。她穿着黑色的小背心,短小热裤,身材清瘦,烟熏妆容中浓黑的大眼,小麦色的皮肤,猩红的嘴唇,身体轻轻的摆动,双手不时的播弄着身边的打碟机,时而抬起头,扬起手臂冲着大厅的方向妩媚的笑着,这是一名专业而且漂亮的女DJ,音控师。
除了她一头雪白的长发,真的很难认出她就是月然啊。赵南心想。
月然很快就发现了站在台下的赵南。她冲着他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把音乐切换成优美的流行音乐“seeyouagain”,就匆匆的从台上跑到赵南跟前,脸上的浓妆也掩盖不了她开心的笑容:
“你终于来啦!”
赵南有些难为情的点点头。他和月然在中巴车上遇到之后,月然与他聊天,说如果他在西安的境遇不如意,可以来找她。她给了赵南地址和电话,并且说,她现在正需要找一个男性室友,赵南可以考虑下,要不要和她一起住,“如果你真的不怕我,不在意我的外貌,”月然说:“我可以免你的房租,但是换电泡或是打蟑螂一定要你出手。”
这话引起赵南的想像:一个狭小的两居室里灯光明灭不定,布满油污的厨房和阴暗的厕所里害虫横行。这是打工女孩常见的租住房里的情景。不过一个女孩子的住处肯定会整洁一些,再说月然也说过,他可以住一个单间。无论如何,要比鹏程公司的宿舍要好一点吧。赵南想。
月然让赵南等她一会儿,她跑进员工休息室,大约一刻钟后又匆匆跑了回来,已经卸妆换了衣服,脸色又恢复成雪白色,穿上牛仔外套和长裤,长发扎成马尾,手里拎着一个牛皮旅行包,带着赵南离开了逃亡酒巴,在附近的停车场上了她的红色小POLO,两人开车离开了粉巷。
“你真的不介意我是陌生人吗,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敢和男人一起住?”赵南问。
“反正你已经住在我家里有半个多月了,是吧。”月然一边开车,一边说,“农村的老家也算是家。再说,我为什么要怕你?”
赵南呵呵。她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啊,她不会真的智商有问题吧。刚才见她在酒巴还挺酷的,不可能浑酒巴的人对男女之事还这么天真。赵南胡思乱想,没有做声,他发现车子沿着他来的路往回开,又路过了永宁门、小雁塔、大雁塔。最后还是离开了长安南路,向着东方向去了。
当车头灯一晃打在镌刻在景观巨石上“曲江华府”四个金灿灿的大字时,赵南一愣,紧接着汽车开进一座树木繁茂的小区,道路在绿化带中弯曲延伸,,两边的建筑高低错落,且间距宽广,与刚才他去过的拥挤的紫郡小区完全不同。在他的印像中,凡是“华府”“世家”“公馆”“上苑”“几号”……都是城市中高档的住宅小区,看来这个月然大有来头啊。
又是高层,不过才十五层。到了顶楼是一梯两户。进门后,赵南看着屋内,不禁有些脸色发白。目测有一百五十个平方以上。北欧极简装修风格,以灰黑色调为主,设计感极强。这不是普通的住户人家,这简直就是样板间。赵南又一次尴尬的笑笑,问月然:“这是豪宅嘛,你是白富美?”
第十二章 消失的父亲
“我不是!你以后不要再说我白,这种话我听的太多,拜托了。”月然把旅行包扔到沙发上,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先看看。”月然先把他带到朝南的一间客房,说是他的房间。然后又给他指出了厕所、厨房、洗衣间、阳台和自己住的房间,周游了这套四室二厅二卫的居室,说除了她的房间和她父亲的房间不能进入以外,其它地方他可以随便出入。
“你父亲不再家吗?”赵南问。这个家虽然物质富裕,但缺人气烟火气,从来没有听到过月然提起母亲,所以他也敢没问。
“他很久没在家里了。”月然回答。她眉头轻微皱着。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失落的情绪,双手不自觉的握在一起,很快她就恢复了轻松自如的神态,告诉赵南吃的东西都在冰箱和厨房的柜子里,用的东西他尽管在屋子里自己找,她就不一一指出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手腕上的手表,似乎还有事情赶着去做。赵南注意到书房里有一台电脑,戴尔24英寸专业制图电脑液晶显示器说明这电脑有着很高的配置,让他眼前一亮。“这电脑我能用吗?”赵南问。
月然有些迟疑,随后说:“如果你能打开开机密码,你就可以用。这是我爸平时用的。如果你打开了,首先要告诉我,其次,你不能动电脑中的文件。”
“你父亲的啊?那我不用了。”赵男抱歉的说,他是学计算机的,一直视个人电脑为私自用品,也不想无意中窥视到别人的生活。谁知月然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桌下电脑主机的电源,桌上显示屏显示出WINDOWS开机界面,用户名:Planck,开机密码是空白。
“我刚才说过,我需要一个男性室友,能帮我事,刚才忘记说修电脑这一条了。”月然解释说:“我爸这台电脑玩游戏速度很快很爽,以前总是他开机我玩游戏,可是他现在不在,你帮我破了密码进去吧。”
“你就不会打电话问他密码吗?”赵南很奇怪,既然是一台设了密码的电脑,肯定是不让别人使用,怎么会两个人共用,以这家的经济条件,月然单独买一台游戏电脑跟本就不在话下。月然这是在说谎。
果然问倒她了。月然愣住了,自言自语着:“打电话?打电话?”她退后了两步,低下头思考着什么。赵南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难住她了。难道他们父女两个从来不通电话?
“你怎么了?”赵南问。他顺势坐在桌前的电脑椅上,看到月然双手扶着书桌,她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两只灰色透明的大眼直勾勾的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两行眼泪顺着月然的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打过,我打过许多遍了,可是他不接,后来就联系不上了!”月然哽咽着说。
赵南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面对一个哭泣的女孩,手足无措,只能又结结巴巴的问:“你父亲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月然掩面而泣,随即出了书房,赵南也跟了出去,见她缩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靠垫,脸上的泪痕还在,却已经不哭了,两只眼睛大睁着,茫然的看着前方。赵南坐在了她的对面,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爸他不见了。”沉默了良久,月然开始说话。“已经快半年了。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从来不会让我联系不到他。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月然强做镇静的语气,赵南还是听出她内心的慌乱。
“你没报警?”赵南只能想到这个。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月然摇着头,她绝望的看着赵南,那无望的眼光让赵南浑身一凉。“早在两年前,他就故意培养我一个人生活,这套房子大部分时间只有我一个人住,经常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他,只有电话联系。他说自己住在学校的宿舍楼里。很忙,而且迟早我都要一个人生活,要学会独立。从今年三月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打通过他的电话……”
是很奇怪,赵南想,这不是一对普通的父女,培养孩子自立不等于生活中没有父母,这父亲的理念很奇怪。
“我觉得,他想要离开我了,才这样对我。”月然的话说的有些艰难了,磕磕绊绊着,低下了头像是自言自语:“我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一个人抚养我了十几年,或许他觉得累了,要有重新的生活了,才一步一步的离开我的生活,我是这么想的,才没有报警,也没有找过他。他现在可能一个人活的很自在,不用面对我这个奇怪的女儿,或许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这真是典型的女人思维。赵南心中暗自不屑,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她还能扯到“别的女人”身上!一个大学物理老师,对自己的女儿没有任何交待就消失了,他的女儿还在这里自怨自艾,已经半年了!这月然真是有病!病的不浅!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生气的说:“你傻啊!去报警啊!去找他啊!万一他出了事故,失忆或是死了,你要活着见人死了见尸,他是你父亲,怎么能不去找!”
月然把头埋进了靠垫,双肩颤抖着,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找过。一切都安排好的样子,他在学校办了离职。他的宿舍和房间,都像是要出远门,整理的很干净。证件、随身衣物都不见了,这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他每月打给我的生活费没有断过。如果他出事或是死了,他怎么能给我打钱?肯定是他……离开了。”
已经夜里十二点多了。赵南有些头晕,从早上到现在,一系列的变故让他应接不暇,从早上荒凉的农村白屋,到现在都市中高层豪华住宅,从三年未见的老同学,到一个白化女孩父亲的消失,他的思维转不过来。或许她是对的,他的眼神迷糊了,月然看出他的疲倦,重新拎起沙发里的旅行包。说自己还要去工作。她的工作主要在夜里,这样两人一起在屋子里的时间并不多。
她离开之前,站在门口,郑重的对赵南说:“你有空还是帮我把电脑打开吧。我很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第十三章 司机小赵的心机
西安鹏程环保设备有限公司位于凯旋大厦的十九楼,整个一层九间办公室都是。清晨九点多,公司的员工大部分都已经开始工作了。赵南由王伟钢带领着,首先去的是行政部找人事,只要登记个身份证就可以在公司任职工作,不用看学历证明和个人简历,当然王伟钢的担保也很关键,否则司机开了车子失踪不见,公司的损失找谁算去。出了行政部,他们到了王伟钢办公的地方,是公司运营部众多办公桌之中、用玻璃墙做出的一个单独隔间,靠前靠窗子,从十九楼的高度看出去,还真有高瞻远瞩、雄睨天下的领导气概。
王伟钢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赵南坐在他旁边,正在听他说公司结构、主要产品,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伟钢!让你找人你找到没有?总不能每次都让我坐公交车……”闯进来一个年轻女人,绿色连衣裙银灰色高跟鞋,粉嫩的一张娃娃脸,撅着嘴正表示不满:“……去取现金……”见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做了个捂嘴的鬼脸,停住了脚步。
“小莉,这是赵南,新来的司机,赵南,这是杨莉莉,我们公司的出纳。”
杨莉莉诧异的看着赵南,这人头发中分垂在耳下,两眼黑亮嘴唇饱满却颧骨突出,表情颓唐,衣着宽松土气,身材瘦削,感觉有些邋遢却有几分脏帅的味道,像个设计师IT男什么的,却一点也不像一般世故油滑的司机。
赵南被杨莉莉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今天早上他在月女家的卫生间里找到一次性剃须用品,已经剃过胡子梳了头发,对着镜子自认为恢复正常人的样子了,怎么还被人当做怪物一样。
“我要去银行取现金,月底要发工资资金,伟钢你要给我派车。”杨莉莉说。于是赵南的新工作由此开始,他开着一辆大众朗逸送出纳去银行。由于不认识路,全听杨莉莉指挥,两人配合默契,第一趟出门后,莉莉就亲呢的称呼他为“南哥”了,赵南从没有在公司上班的经历,习惯比他小的人称呼他“赵老师”,从现在起,都要变了。
从一开始杨莉莉对赵南就很好奇。她说自己是第一次遇到纯种的南方杭州人,天有上堂下有苏杭,生活在人间天堂的杭州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觉得赵南有点神似陈坤,是不是杭州出美男呢?她还有许多问题冒出来,借着各种机会、每个闲暇来找赵南问东问西。赵南也借机问了她许多公司的事情。得知公司老板姓李,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大家暗地里都叫他李老头,平时不怎么来公司,听说他还有别的公司,具体是什么公司就不得而知了,公司大部分决策管理都是总经理周盛斌,还有个负责工程技术的总工孙工,他就是个挂名,也很少在公司里出现。至于其他零零碎碎的人,比如王伟钢,都是辛苦打工挣钱的主,大家地位相当,谁也不用怕谁。
“别看我们公司人不多,也就二十多人,可是利润丰厚呐,主要是因为我们有几个固定的大客户,都是省内有名的化工厂,这些肯定都是李老头的关系。别看王伟钢装的牛逼轰轰,就凭他做出的那点业务,全公司的人都得饿死。”杨莉莉凑近赵南说:“所以啊,你得想办法靠近李老头,才能在公司里做的长久稳固,站队伍一定要正确呐。”
当从杨莉莉嘴里再也问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之后,赵南就开始有意回避她。他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杨莉莉花痴般的表现后面是什么。他不想再惹麻烦了。因为是只是个司机,他没有办公的设备,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桌子放在财务部的外间,连一个笔筒都没有,更别提电脑了。所以一有空,他就躲进技术部的办公室里,看些环保产品的材料说明和设计图稿,两个技术员就是赵南第一次进公司宿舍时,在房间里玩电脑游戏的那两人。谁都知道公司中不能得罪出纳和司机,这两个技术员也不例外,偶尔还会让出电脑给赵南玩玩纸牌,他们不知道赵南什么学历专业,想当然司机除了会开车就是会讨好领导,赵南也伪装的很好,两个技术出身的人愣是没有发觉赵南竟然和他们一样,也是个资深的技术宅男。
公司的运营部和工程部很少有人久坐办公室。这两个部门的人总是行色匆匆,来了半天就又离开。王伟钢也是一样。他告诉赵南,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熟悉公司人员和业务,还有西安交通道路,这个缓冲期内他只送财务部和行政部的人去些市内银行、工商什么的,过了这段时期,他就能和另外一个司机换岗,专门跑省内,送工程部的人去施工,送业务员跑客户,开的是BJ切诺基或是商务别克车。
王伟钢还问他怎么不住宿舍,住到哪里去了。赵南谎称那天晚上不舒服就住了旅馆,后来就索性租了一个小套公寓——他不想让王伟钢知道自己住月然家的事情。幸好王伟钢没有怀疑,只是嘲笑他太娇气:“你从来就没有吃过苦头,是吧,现在你想要的生活条件也都好说,将来工作上会遇到境况艰苦的时候,你最好别再挑挑检检,别再躲避逃跑了。”
赵南听着不舒服,却没有反驳。他听出他是指责的语气,而且是一幅上级指责下级的官腔,心想或许是伟钢做小头目做出心理惯性来了,他真的不知道宿舍那个脏乱差的样子,让人难以容身吗?
事后独处的时候,他又认真想了这件事。住宿只是小事,他知道,如果那天晚上他多忍耐一些,或许就住进公司的宿舍了,他应该呆在那里,这才是事情正确的进行方式,而不是去寻找一个陌生人善意的帮助。——再如果,那天晚上他见到小柔和她的新男友,多忍耐一些,就不会许多人受伤了,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的伤害都不会发生,或许他和小柔的关系还会有转机。他以前的怨恨只集中在小柔的背叛上面,现在距离事发地点、事发时间都很远了,他才意识到:整个错误的核心不是背叛,而是他没有足够的忍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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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很冷!杭州更冷!写出来的文字都生硬着……各位看官多担待!因为我是一边想一边写,所以会回头改写,以前的情节可能会变。我甚至想把主人公人名也换了,嘿嘿。
第十四章 雪白乌黑
月然在赵南住进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回到家里,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在书房电脑旁边发现一张A4打印纸,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开机密码已破。直接可以进入。”她想到昨夜赵南疲惫和迷惑的表情,不禁莞尔一笑,他最后还是帮了她。找个男人同住,好处还是有的,尤其是这个赵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因为他对她一个完全不设防的笑容,就轻易俘获了她的全部信任。他们正式相识共见面了三次,第一次她就让他进了家藏的地下室,第二次她直接邀请与他同住,第三次她竟然……把心中的秘密:父亲的事情告诉了他,竟然还在他面前哭了——这样不好。情形不对。月然警告自己,以后要离赵南远些,父亲说过,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亲人朋友尚且如此,何况是从异乡来的陌生人。
经过一个夜晚不眠的工作,让她有些疲倦,按照平常习惯她会先洗澡然后睡到下午,可是今天不同,她洗完澡,泡了一杯咖啡,打开电脑,果然直接就进入了WINDOWS应用界面,电脑桌面图案是蓝天白云,很干净,只有几个最基本的应用程序。
这台电脑是四核驱动,有着8GB内存,120GB硬盘的大容量,当然月然不了解这些,她对电脑只会最基本的操作:打开电源,看图标,点击鼠标。她也很奇怪,父亲教会了她许多知识本领,文的有天文地理中今中外,武的有野外生存格斗烹饪,可就是容不下她玩电脑,每次她靠近电脑,都要被父亲赶走。“离远些,有辐射。”他总这么说。可天下所有的人都在玩,不是都好好的么!只到后来父亲越来越疏远她的时候,她才从朋友那里学会了些电脑的基本操作,却一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着迷于网购、游戏,她还记得父亲严肃的脸,似乎还在她身边说:“离远些,有辐射。”她信任父亲的每一句话,也听从他的每一个安排,父亲失踪半年,她一直觉得这是父亲安排好的一次离开,她虽然很难过不舍,但有一种宿命般的无可奈何。
打开“这台电脑”,除了一些系统文件和她看不懂的程序,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那些英文名称和文件类型让她一头雾水,她还逐一打开,里面要么是空,要么是打不开的文件,她有些丧气,直到翻开一个“photo”的文件夹,看到许多的照片,都是她从小到大,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的照片,有许多都是她和父亲的合影,小的时候父亲常常抱着她,到了年龄大些,父亲总站在她身边,他的身体不自觉的向女儿这边倾斜,就像一棵大树想要庇护她。这让她心中一痛,眼泪差点又流了下来。
还有些视频,却点不开。月然放下鼠标,靠在椅子里陷入沉思。这台电脑像父亲其他使用的东西一样,被整理干净,而且拒绝访问的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会失踪不让她找?真的如她所猜想的吗?昨天夜里她鼓足了勇气把自己的猜想大声的说了出来,却遭到赵南的鄙视。赵南的回答,是她心中不敢去面对的另一个想法。
她在椅子里缩成一团。禁团在自己的思维想法内是很难有突破的,她知道,可接触其他人对她来讲太难。她能感知到别人的情绪,即使他们伪装的再好,也蛮不过她。朋友对自己大多是怜悯同情。陌生人对自己是恐慌厌恶。在酒巴里遇到过许多人有着动物一样噬肉的欲望。除了朋友的态度她能勉强接受。其余不能接受。这样怎么会打开自己。
在电脑上没有什么收获,她出了书房到了阳台上看远处淡淡雾气中的城市,由于可以远眺曲江池,视野极为辽阔,只有这种空旷才能让她放开胸怀。而赵南——月然又想到他,和这人一起时,她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态度,他似乎总是心不在焉,除了一种绝决的忧伤,他也没有什么情绪。要不要让他进入自己的生活?她摇摇头,否定了自己荒唐的想法。
于是这个曲江华府的6幢1502室里,白天是月然在睡觉,夜晚是赵南休息。这样过了两个星期。两人偶尔在傍晚时分遇到,也只礼节性打个招呼,就匆匆分开,赵南感觉月然在有意躲避自己,不知为何。自己白受她恩惠,心中不安。想到她提到父亲失踪的事,而凭她一个残疾柔弱的女子之身,想必是觉得无能为力而放弃了吧,赵南想,自己或许能帮她找到些线索。
于是在一个夜晚,他又重新打开了书房的电脑。上次破解密码之后,他没有看里面的内容,这次进去略微翻看,让他有点吃惊。记得上次重装的时候,这台大容量的电脑已经被占用了80GB,可文件目录却稀少简单,似乎都是空白。他猜有很多文件被隐藏了,正准备着手寻找,心思一动,打开“最近浏览”,看到了许多图片和视频文件。
他看到月然从小到大的照片,和一个中年男人。这个男人身高在一米七到一米八之间,四方脸一头灰白的头发,呆着黑框眼镜,典型的书生模样,他每次出现在月然的身边,总是一脸宠爱的模样,不是抱着她就是用胳膊揽着她,赵南更加确定了这么宠爱女儿的父亲不可能无缘无故丢下女儿失踪。点开视频时,电脑显示“文件格式不支持”,显然播放视频的程序已经被卸载。赵南重新下栽了程序,再点开视频,又看到了这对父女。
好几段视频都是月然独自玩耍,五六岁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已经是雪白的头发,却减的很短,赵南并不感兴趣,打开几个都只看了开头就关闭,只注意到她的头发随着年龄增长变长。赵南重新把视频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点开了时间最早录制的那段。
一个身材胖胖的女人坐在床上,裹着头巾穿着宽松的衣服,正甜甜的笑着冲着镜头说“你不要光拍我,拍下我们的宝贝啊。”镜头向下向前,出现了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乌黑大眼,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咿咿呀呀的叫着,可爱之极,惹的赵南也忍不住笑了,心想,这就是月然的婴儿时期了吧。
笑了一半,赵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对。不对。这不是月然!这个婴儿不仅是乌黑的眼睛,而且有着乌黑柔软的头发!黑色的!不是雪白!
第十五章 非正常病例
赵南把所有的视频看了一遍。从婴儿的出生一直到三岁,都是一个漂亮的正常小女孩,乌黑的头发和乌黑的大眼,粉嫩的皮肤,性格活波可爱,因为旁边总有那个中年男子和胖胖少妇的陪伴,女孩叫他们“爸爸”“妈妈”,赵南确定了这个正常健康的女孩就是月然了。她出生的时候是视频文件显示是一九九零年,一直到一九九三零年视频文件就没有,此后空了一年的时间,没有视频也没有照片。时间到了一九九五年,两次再次出现的月然已经四岁,她的头发被剪的很短像个小男孩,那时的头发已经全部雪白,而且那个胖胖少妇也再也没有出现在以后的照片里了,赵南想起月然说过,妈妈在她三岁那年就死了,那么,月然身体发生变异和她母亲去世是在同一年,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那肯定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赵南愣了好半天。他想不出什么疾病能同时导致一人死亡和一人白化。听说过有人遭到情感上的打击一夜白头,可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那不可能,何况她的灰色透明的眼眸又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寻找电脑中被隐藏的文件。只在“运行”中输入一个简单的命令,他就发现了被隐藏的两个分区F盘和G盘,可见这台电脑的主人并没有花心思隐藏文件,如果采用加密的方法,那么打开会很困难。这两个分区上有一部分是许多的物理论文和书籍,他看不懂,有一部分是CAD图纸,他在鹏程公司的技术部见识过类似的图纸,明白这是机械制图,里面零件图的齿轮、卡槽他能认出个大概,还有什么工艺图和装配图,他也看不懂,这部分图纸占了大部分硬盘容量。还有两个文件夹,又是照片,六百多张,清晰度像素很高,不过照片中没有人物,几乎全是景色,照片的风格很朴实,不像是摄影爱好者那般色泽和构图都很花俏卖弄,赵南看的出这些地方、建筑都是北方的风格,有些是普通的庙宇和遗址,有的甚至很荒凉:一段残墙,一个普通的村落,一个土坑旁边一堆垃圾,和不知名的山峰。只有拍摄者本人,才知道这些图片有什么意义,有什么关联,外人很难看出。
赵南看电脑屏幕看的眼睛发涨发酸,此时夜里十一点四十五,他起身走到书房外的阳台上,夜凉如水,他眺望远方夜色中被彩灯勾勒出的曲江池,放松自己的视觉和脑部神经。月然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后天生病造成她奇怪的样貌,这个她本人知道么?而且这是什么病会不会还在恶化加重,这些她都知道不知道呢,赵南心中迷茫的抓狂,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去找月然,问清楚这些事情,可是赵南又一想,就算告诉她了又能怎样?自己也不能改变她的现状,月然应该也明白,所以对他是回僻的态度,她不愿意受他的打扰。
思前想后,赵南不知所措。如果他能抽一只烟,应该能平复此时心里的纠结,可惜他还没学会抽烟。只能砸吧砸吧嘴,竟然有些饿了。衣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一条短信发着蓝色的幽光,跳了出来。
“西安劳动南路1号大唐西市美食广场三楼,老薛家涮牛肚。你过来吃夜霄吧。”是月然发来的短信!怎么想着她她就冒出来了!赵南没有犹豫,回复了一句“等我,就来。”匆匆出了家门。
“大唐西市”赵南在地图上看到过许多次,也算是西安的地标性建筑了,他打车到了那里时是夜里十二点多,除了路灯和稀疏的灯光,这个占地五百亩的仿古建筑群笼罩在一片昏暗当中,出租车拐了两道弯之后,眼前豁然一亮,一条灯火通明的巷内,各种小吃摊点、饭馆酒家从头至尾,许多饭桌都支在路边,吃客们三三两两围坐,空气中浓浓的饭菜香气,不禁让赵南又咽下一堆口水。
薛家涮牛肚的店里人不多,赵南一眼就看到了对着房门坐着的月然,她身边还坐着一女两男,四人边吃边聊,桌上许多还满着肉的餐盘,说明这场夜宵刚开始,红红的牛肚串上还冒着热气。
其他三人对月然一个短信叫过来的赵南非常感兴趣,三双眼睛直盯着他看。而赵南却只盯着月然看,他想的是她如果现在是黑发黑眼,完全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现在却一头白发下面掩藏着什么可怕的绝症,她却完全不知情……
“呦呵!你这朋友一来就盯着你不放嘛,这算是秀恩爱吧?”有一个年青的男人见状起哄。
月然雪白的脸红了。她向朋友们介绍了自己的新室友赵南,又向他介绍了其他三人:刚才起哄的是夜班医生陈文理,这个女的叫青叶,开成人用品商店的,还有一个叫黄吉,是附近宾馆的管理。
“早就听说你闯入了她的家,但小月没说过你长很帅哦。”青叶色眯眯的看着赵南说。她红色短发,一件黑色蕾丝外套,小小的背心包裹着丰满的胸部,却露出了纤细洁白的腰部,下面一条破了许多洞的牛仔裤,她的气质妖艳风情,与高冷的月然完全不同。
“一般般啦,没我帅。”黄吉含着醋意说。
“没你这样不要脸。”陈文理笑着对黄吉说,转头又看向赵南:“我在追求小月,可她看不上我,只能当个备胎,所以求你们不要秀恩爱虐我这条单身狗,好吧。”
月然对他们的话语笑笑却没做回应。她对赵南说,已经专门为他叫了一盘不加辣椒的牛肚,和一碗口味清淡的藕粉,吃的东西还不够可以再加。赵南哦了一声,拿起肉就大口吃起来,而陈文理却汪汪的叫了两声:
“可以不爱,请别伤害啊。刚说完的。”
这涮牛肚喷香可口肥而不腻,赵南不停的说着“好吃!好吃!”一连吃了好多串,月然把一瓶果啤打开放在他的手边,这个细小的动作其他三人都看到了眼里。
“小月一直不交男朋友,原来她好这口,一个南蛮子……”青叶小声说。
“以后他们夫妻生活会有地域差异,还是不在一起的好。”黄吉撇嘴说。
陈文理早就放下了筷子,盯着赵南,大口的灌着汉斯啤酒,脸色有些难看,隐忍了很久,终于凑近赵南低声说:
“这位兄弟,看来我们两个得单独谈谈。”